泰昌三年,元月。 北梁裕北王一行由大夏鸿胪寺官员陪同,在大夏各州考察走访了一圈之后,回到上京城。与此同时,荣安县主及随行官员也从西北回京。 鸿胪寺接到消息,北梁使团将于这月底启程离开大夏,返回北梁。 在北梁使团离京之前,钦天监择出吉日,皇室于奉天殿为北梁使团举行践行宴。 宴后,裕北王萧景言求见大夏帝,并再次向圣上封湛提出商议和亲一事。 当日晚些时候,太后在寿安宫召见了德太妃。 寿安宫中,太后和德太妃闲谈了几句开场过后,太后道∶ “北梁裕北王有意同大夏联姻,向陛下求娶静仪长公主。” 太后话落,德太妃神色大变。 德太妃不是没听说这些时日京中的传言,说北梁使团此番来大夏恐怕是商议和亲一事。 这个消息并未得到证实,今日也是头一次从太后口中道出。 但,和亲 德太妃心中就算有些慌乱,但也没当即失了分寸。身为皇室中人,一切以皇命为先,还是得要有那个自觉。 她强定了定心神,向太后问道∶ &ot;太后,圣上的意思是 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但并未直接饮下,而是眸眼微垂,用戴着护甲的手轻拈着杯盖拨弄起茶叶。 德太妃被太后这慢条斯理的动作搅地心中更是焦急,也更为没底,同时也在为来自太后这位曾经的中宫之主的威压而心惊。 太后平日里总是一副闲澹又与世无争的模样,竟让人差点忘记,这位太后可是自小就被当初的王相府按照国母的标准培养出来的世家嫡长女。 德太妃垂下眼帘,平复着心绪,静静等待。 终于,太后还是浅饮了一口茶汤,而后放下杯盏,看向德太妃缓缓开口∶ “陛下说,大夏不需要公主和亲,从前是这般,如今更是。” 此话一出,德太妃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可不认为太后唤她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个,恐怕还有别的。 果然,太后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 &ot;静仪长公主择驸马一事,虽说明面上是由我这个做太后的在把关,但事实上,圣上是让你们母女自己做决定,这个,你们也不是不清楚。” &ot;静仪长公主作为大夏皇室唯一一位未出阁的适龄公主,难免会被人惦记。 “差不多,就定下吧。” 德太妃刚准备点头称是,太后的声音先一步再度响起。 “其实,两国和亲,本也是好事。” “如今北梁人主动提出联姻,就算大夏同北梁是友邦,但若大夏一再回绝,驳了他们的面子,难保北梁人不会觉得大夏太过傲慢而心存芥蒂。” “这后宫,原本说是个它吃人的地方也不为过,但因着有当今圣上和皇后,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都还算松快。”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前朝添麻烦,不让圣上为难,皇后为难。” &ot;德太妃,你说呢 太后说完这番话,又端起新换上的一盏茶,浅饮满酌。 方才太后的语调虽不急不缓,似乎并没有带着多余的情绪,但话语间也不乏敲打之意。 德太妃虽不算太过精明,但也并非蠢笨之人,在这后宫待了那么多年,自然也一点就透。 大夏拒绝同北梁再度和亲一事,对前朝究竟有没有影响,或说影响到哪种程度,她们这些妇道人家也不清楚。 但太后的话也不无道理,圣上和皇后给了她们尊荣和便利,她们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为大夏考虑。 &ot;太后说的是。&ot;德太妃沉默了片刻,向太后拜谢后离开。 德太妃离开寿安宫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面庆幸自己女儿玉瑶终究还是不用和亲,也是打心底里感激圣上和皇后,但同时又很惭愧,自己之前确实考虑不周。 但这驸马…… 德太妃眉头微拧,她清楚女儿玉瑶的心思,但这些时日,玉瑶的状态,不太对。 德太妃没有直接回她的咸福宫,而是去了刚回宫的封玉瑶那里。 甘泉宫中,封玉瑶安静地听完母妃对她语重心长地说的一番话。 “人要学会知足,若是沈辞不同意,那也得尽快挑一个顺眼的,也好过嫁去北梁和亲。” 这晚,封玉瑶心中思绪万千,彻夜难眠。 自去岁在宁寿宫中听见沈辞同烟烟的对话之后,封玉瑶便心灰意冷,出宫去了大觉寺,只过年回了一趟宫,后又很快离开。 此番回宫也是为了作参加北梁使团的践行宴,作为皇室中人做足礼数。 如今大夏和宫中皆是一派喜气,封玉瑶自知自己心绪不佳,也不想拿脸色对付人,坏了他人的好心情。 因而她是能避则避,此次也没打算多待。 但母妃 的话点醒了封玉瑶。 逃避不是办法,她封玉瑶不只是一个闺阁女儿,她还是长公主,她是大夏的长公主。 翌日,封玉瑶至坤宁宫求见皇后。 一番见礼后,封玉瑶向皇后秦烟直道主题∶ “烟烟,我听母妃说,北梁裕北王提出两国和亲。” 秦烟看着一脸郑重的封玉瑶,并未立即答话。 封玉瑶继续道∶ “皇后,如果大夏需要我封玉瑶作为长公主前去北梁和亲,我愿意去。” 封玉瑶此时没有再称呼秦烟为“烟烟”,而是正式称呼皇后。这意味着,封玉瑶这话,是作为静仪长公主的表态。 秦烟颇有些诧异,封玉瑶为何会有此想法 殿内沉默了一瞬之后,秦烟清冷的嗓音响起∶ &ot;那日,你可听见了沈辞的答复 封玉瑶闻言,神色一黯,而后点了点头。 秦烟蹙眉,听到了?那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秦烟这些时日公务也有些繁忙,她对封玉瑶的不对劲似有察觉,但并未放太多心思。 现在想来,那日似乎沈莹说过,封玉瑶是提早离开的,那提早,是有多早 秦烟在大椅上换了换姿势,而后道∶ “玉瑶,你先说说看,那日你听见沈辞说了些什么?” 封玉瑶疑惑地抬头。 沈辞说了什么烟烟又何出此言 一炷香之后,封玉瑶面带赧色地从坤宁宫快步出来,而后径直前去了御花园内的一处无人的凉亭。 片刻后,守在亭外的小宫女听见自家公主的愤愤嘀咕声。 “让你那日走那么快,让你走那么快。” &ot;自个儿生这么久的闷气,也幸得没给闷出病来…… 小宫女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多往亭内看。 不过……长公主怎么看起来,似乎心情久违的不错 泰昌三年,元月底,岭南平南侯独子顾君彦成婚。 因静仪长公主封玉瑶的母妃德太妃出身平安南侯府,故而封玉瑶特代表皇室前去岭南为表兄顾君彦庆贺,同行的还有镇国公府将军沈辞。 大夏皇室、北梁帝后以及镇国公府等皆派人向平南侯府送了重礼。 皇后秦烟以自己的名义单独送的贺礼,却让平南侯府众人皆是为之一震。 皇后的礼,是余庆丰钱庄荆州分号长达十年的收益。 平南侯府一众在惊叹这笔钱数额之惊人的同时,也无不感慨,这位皇后的行事风格,可真是直截了当。 平南侯清楚,不论是北梁帝和沈时英的重礼,还是镇国公府,包括皇后秦烟那份礼,皆有对这些年他们平南侯府转达沈时英的消息的感谢。 皇后这礼送得简单粗暴,但也正好送到了平南侯的心坎上。 平南侯府要养兵,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不过,皇后这礼,恐怕还同另一件事有关。 平南侯面上正了颜色,对顾君彦交代道∶ “待皇后的人部署完毕,届时,平南侯府一众必将竭尽全力助皇后成事。” 顾君彦颔首 “我明白。” 平南侯看着自己这儿子,轻叹了一声后开口∶ “皇后是位不得了的奇女子,非圣上那般的男人,可是镇不住的。” “谁年轻时没个白月光朱砂痣的,君彦,一辈子还很长,你还有属于你自己的路。” 点到即止,平南侯深知自己这儿子行事很有分寸,不会失了理智,不然君彦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平南侯离开书房后,顾君彦看着秦烟派人送来的那份余庆丰的契约书,眸光微黯。 早在秦烟还未回京的那些年里,因着秦烟以寻她母亲沈时英的名义,在大夏各州四处走动,同顾君彦也偶有碰面。 至于这些“偶遇”里占了多少水分,只有顾君彦自己知道了。 顾君彦这些年是亲眼见到秦烟的变化,看她变得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了甚至令人心悸的地步。 这等女人,如何不让人心向往之。 但如今既已尘埃落定,那便莫回头,往前看罢。 在岭南平南伯府为世子顾君彦办完婚宴后不久,一条消息震动了南境。 南疆发生叛乱,起义者声称不满女帝专权独断,为一己之私同大夏开战,致南疆版图缩水,国力凋敝,民不聊生,故而揭竿四起。 南疆本就在战后国库空虚,政局不稳。就算南疆女帝,曾经的新月公主及其臣僚每日都在焦头烂额地奋力应对,但依然阻挡不住叛军进京的步伐。 在南疆四处的战火中,有不少南疆流民试图越过澜沧河,穿过边线,到大夏求生。平南侯得圣上令,派驻兵力至南部边境维持秩序,并将南疆流民集中收容,妥善安置。 越来越多得到消息的南疆百姓举家迁徙,涌入大夏,南疆女帝震怒,甚至派兵绞 杀试图越境者,但趁夜潜行过境的人仍不在少数。 上京城。 秦烟看着手中的情报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南疆国内本就矛盾重重,在新月公主登基为女帝之后并未缓解,甚至冲突更为尖锐。 而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新月公主在战败后,贸然以一女子身份登基为帝。 秦烟猜测,新月公主可能是想要以更为名正言顺的身份,强势地压下南疆各界的声音,以图迅速在战后稳定南疆局势。 而如今南疆各地的起义者打着“将南疆政权归于正统”的旗号,斥责新月公主牝鸡司晨。 这是因为南疆在新月公主之前,并无女子为帝的先例。新月公主登基的这个举动,终究给了反叛者做筏子的契机。 当初秦烟怀胎时,封湛曾因不愿秦烟再次因生育而冒风险,承诺说不论秦烟诞下的皇子还是公主,都会立为储君。 封湛那是给秦烟表态,也是让秦烟定心,秦烟没有怀疑过封湛言语间的诚意。 但秦烟可没有那么天真,将皇储之事想得那么简单。 虽说这天下是皇室的天下,但朝堂,可从来不是皇室的一言堂。 封湛为了秦烟,已屡屡破例,又是给封地,又是允秦烟明目张胆地养兵,还让秦烟作为皇后参政。 诸此种种,朝中并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那是因为皇后秦烟的确对大夏有奇功。 后宫干政在大夏算并不罕见,但大夏同南疆一样,也没有女子为帝的先例。 秦烟很是清楚那一帮朝臣,若是贸然将公主立为储君,可以想象,这将在大夏掀起多大的一股风浪。 封湛既然许诺,那定是做好了承担此种压力的准备。 但秦烟行事不喜无端冒险,雷霆手腕下还必得有缜密的设计。秦烟为女子争取权益也只是一步一步试探朝堂底线,并不贸进。 说到底,变革对旧势力和旧观念的冲击都太大,是违背人性的固有意愿的,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以免适得其反。 新月公主的例子,可引以为戒。 在太子和安平公主的周岁礼之后,皇后秦烟带着一众暗卫悄然离京。 泰昌三年三月初,南疆境内的暴动加剧,叛军攻入皇城,势不可挡,南疆女帝出逃失去踪迹。 新月公主带着心腹一路南下,但在刚出南疆境时,被一群身手极佳的黑衣杀手困在了一处密林里。 困住他们的人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没打算放他们离开。 新月公主心中有些不好,这定是敌非友,且恐怕,他们是在等人。 但,会是谁呢 两日后,新月公主等来了这群杀手的主子。 见来人,新月公主目露惊讶。 居然是她 大夏皇后,秦烟 皇后秦烟实在生得太美,太具有识别度,这张脸,饶是多年未见,新月公主也一眼能够分辨。 新月公主的下属见来人,都是严阵以待。 大夏这位皇后,可是出了名的手段狠厉,且势力强大。 被下属护在中间的新月公主向立于几丈之外的大夏皇后秦烟问道∶ “皇后来此,有何指教?” 秦烟神色平静淡漠,开口却是冰冷无情∶ &ot;我敬你这个对手,特地来送你一程。 如此大的阵势,送一程 恐怕此送,非彼送罢。 新月公主这方的人皆立马明白大夏皇后话语中的意思,都是又惊又怒,大夏这位皇后竟然如此狂妄 秦烟再度向新月公主开口∶ “琴师苏青,是你的人” 新月公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皇后秦烟能大老远地来到此地,定是拿住了确凿证据,不需要她石月的承认与否。 此时,新月公主突然想到什么,她冷眼看着秦烟道∶ “有件事,我之前没有搞明白,南疆各地的叛军是从哪里来的钱粮” “如今我倒要问问,这背后,难道有皇后的手笔?” 秦烟并未应声,亦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片刻后,秦烟侧头向身旁一名身材高挑匀称的女子道∶ “关内侯,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 韩霜凌向皇后点头,而后向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不过瞬间,韩霜凌便满身杀气地带着一帮人冲了过去,同新月公主的下属交上了手。 来之前韩霜凌向皇后请求过,不论结果如何,关内侯府的人都要亲自为已故侯爷报仇。 韩霜凌的人身手和经验都极佳,且为前关内侯复仇心切,个个都带着通身煞气。而南疆人也不弱,且善使毒虫暗器,双方都不断有人倒下。 此时,秦烟突然从侧后方感到一阵杀气。 秦烟目光锐利地看过去,同时,一支利箭从那个方向的树丛中急速射出。 身旁 响起沈莹的大声叫喊∶ “小心” 众人皆拔刀防御,但那支利箭却直向交战中的人群射过去,韩霜凌正准备躲避,但突然意识到那箭并不是朝她而来。 “嗖!”的一声,羽箭迅速飞过,直插入反应不及的南疆新月公主的胸口。 新月公主当胸中箭倒地,其下属登时方寸大乱。 “陛下” “公主” …… 韩霜凌当即带领下属,乘势将南疆余党一举歼灭。 另一边,沈莹得主子令,带着暗卫追击方才偷袭的杀手。 一炷香之后,沈莹回禀∶ “主子,杀手出林后跃下山崖,并登上了停在崖外的一艘海船,那船已经起航。” 沈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 “主子,属下好像在那艘海船上,看见了宁王。” 秦烟眉梢微挑,宁王 秦烟随即出林,立于崖边远眺,腥咸的海风窜入鼻间,而风帆渐远。 不多时,韩霜凌过来禀道∶ &ot;皇后,新月公主一众全部身亡。 “另外,刚得到的消息,梁王在同新月公主一同南下的途中,死于南疆叛军之手。” 秦烟颔首,在崖边又立了片刻,而后转身,一行人离去。 往西南方向而去的那艘海船的船尾上,宁王封随看着越来越远的海岸,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方才下属提出疑惑∶ &ot;为何要杀南疆女帝 为何 封随唇边勾起一抹浅笑。 南疆新月公主,诡计多端,封随可不能让大夏的皇后秦烟在这个地方冒任何一丝风险,万不能在这里出事,不然,谁都无法承受大夏那位帝王的怒火。 而他,将要在这片大陆的南端,寻到属于他的地方立足。 封随张开双臂,任湿润的海风鼓动衣袍。他缓缓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味道,应该就是自由吧。 泰昌三年三月初,南疆暴动。三月底,南疆皇室向邻国大夏求助以平叛,并宣布南疆将归俯大夏,建立州府。 至此,南疆国不复存在。 大夏,上京城。 封湛处理完政务之后,回到坤宁宫休息。 秦烟不在时,封湛依然是习惯性地住在坤宁宫,像是在这里等秦烟回来。 但是今日他踏进内殿时,床榻上已趴着俩撅着屁股睡着了小人儿。 封湛在床榻外停步。 嬷嬷小声禀道∶ &ot;陛下,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今日一直哭闹,只到了皇后这里才安生,奴婢们估摸着,两位殿下应是思念皇后。” 封湛轻叹一声,这么小,懂什么思念 封湛走进两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床榻上分别盖了两张小绒毯,横七竖八摆着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双胞胎,他和秦烟的孩子。 待封湛沐浴后,两个孩子还未醒,封湛放轻手脚上了榻,小心地将两个小不点往榻内挪了挪,他自己则合衣躺在床榻外侧。 封湛闭眼,一呼一吸间,软枕上似乎还有秦烟的味道,封湛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逐渐入睡。 半梦半醒间,封湛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他身上蹭,他当即睁眼。 只见俩丁点大的小孩儿都已挪到了他的身旁,而安平公主封宁正迷迷糊糊地趴在封湛胸前哼哼唧唧地拱动。 封湛倏地眯眼。 这姑娘,似乎在他身上,寻奶吃 封湛当即黑了脸。 轻叹了一声之后,封湛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两臂各自环住一个,大掌轻缓地拍着孩子的背部,父子三人重新入睡。 但俩孩子睡梦中似乎还有些委屈巴巴的哼哼声,似真在想念他们的母后。 封湛拧眉又是一叹。 难道朕就不想不委屈 半夜,封湛是被耳旁孩子的啼哭声吵醒的。 “来人。” 宋执和嬷嬷闻声,当即快步进来。 封湛眉头紧皱,一臂抱起一个哭闹的孩子起身下榻。 当封湛抱着的这对双胞胎被嬷嬷接过后,封湛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左臂似有湿意。 而此时嬷嬷也察觉了什么,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有些为难地向圣上道∶ &ot;陛下,太子殿下……是尿床了。 封湛面色黑沉,他看了一眼还在闭着眼大哭的太子封启,而后将视线转向明显有一团濡湿的床榻。 封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