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绣手帕要不要? 半晌后若若才抬起头来,不乐无语道:「可是父亲怎么办?」 范閒皱眉说道:「有我在京都孝顺着,你安心玩两年再说。」 「可是……这样就真能退了婚事?」范若若依然有些不相信。 「苦荷的脸面……比北齐那人妖皇帝大多了。」范閒笑着说道:「就算是咱们的庆国陛下,也会给他两份面子。再说你拜入苦荷门下,名义上也只是将婚事延后两年,靖王府那边也好交待。」 范若若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吧。」 范閒头痛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关于世子,朝争这一条路线上的事情,他当然不方便告诉妹妹,不然以妹妹表面冷漠,内心温暖的性情,一旦听说自己为了她「破婚」一事要折腾出这么多事儿来,只怕她真会一咬牙嫁了! 「关键是你才十六!」范閒大义凛然说道:「十六啊,小丫头片子都没发育成熟,这就嫁人?这是赤裸裸地迫害啊。」 范若若面部肤色由雪白变作大红,羞的不行,捶了他一拳头:「当哥哥的怎么说话呢?」她嗫嚅了半天,壮着胆子反驳道:「再说嫂子嫁给你的时候,十六还没有足岁吧?」 范閒一翻眼白,险些晕了过去。 …… …… 「哥哥,其实……如果真地能离开京都,去天下看看,我是真的会很高兴。」范若若的瞳子里充满了对自由的憧憬,「只是……一想到要离开你地身边。我就觉得有些慌乱,有些害怕。」 范閒笑着说道:「傻孩子,每个人在学会真正的自立前,总是会害怕的。就像我们小时候第一次学会走路时那样。」 范若若掩唇笑道:「是吗?可是听澹州那边的人说,哥哥小时候学走路比别地人都快,而且一学会走路就开始到处跑,根本都不怕的。」 范閒心想,我是怪胎,一般人可学不了。 「好了,我只是问问你的意见,既然你愿意,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办吧。」范閒摸着妹妹的脑袋,关切说道:「我自然会处理好的。你是独一无二的范閒的妹妹,当然也要成为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范若若感动地点点头,却没有应承什么。忽然由苦荷大宗师收徒一事想到那位海棠姑娘,想到哥哥与那位姑娘似乎有些……什么,她不由偷笑着,起身离去,说道:「嫂嫂有东西给你。我去喊她进来。」 范閒一愣,便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范若若行走在空旷静廖的后圆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上地厚云被风儿轻轻推向东面,露出一片浅灰色的天空与那轮似生了毛刺般的灰太阳,让人瞅着始终有些不爽利。 她伸手从后圆里齐整地经冬青树顶上抚摩而过,想到明年有可能去异国它乡,可以摆脱京都里黏稠的快要让人不能呼吸的空气,可以摆脱那些贵妇小姐们的无聊诗会,可以摆脱那门自己实在难以想像的亲事,她地心头一阵欢快,然后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空虚无力。 姑娘家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却被树叶地边刺刮了一下,微微生痛,想到师傅说过自己一定要珍惜自己这双手,闪电般地将手缩了回来,奇快无比。她心里想着,究竟去不去北边,还是等师傅回来后问问再说吧。 「你和若若在说什么呢?」婉儿觑着小姑子走远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房来,神秘兮兮问道。 范閒神秘兮兮应道:「……不能说。」 婉儿气结,坐在梳妆台前,伸手拿起梳子开始梳头髮。范閒笑瞇瞇地走上前去,接过梳子帮她梳理,梳子的木齿在妻子的长髮上滑过,毫无滞碍,十分顺畅。 范閒异道:「你和妹妹的头髮都挺好的。」 婉儿嘻嘻笑着说道:「全靠相公在澹州做的那套家什,洗头髮方便,自然保养的好。」 范閒不信,凑近去闻闻,发现果然是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并无异味。婉儿恼了,假打了一下:「由此可见,你平日里与我亲近的时候都没用心。」 范閒在她身后站着,将好两道目光投往妻子地身前,穿过微微敞开的领口,看见了一抹白嫩,心头一荡,调笑说道:「亲近不见得用心,用眼也是可以的。」 林婉儿听出相公话里的意思,羞恼地将领子繫好,她在家中穿的并不随便,只是没有料到色狼相公会如此聪明地占据了最佳地形。 范閒将妻子搂在怀里,深深嗅着她的体息,将脸埋在她胸前的柔软中,深呼吸了几次,愁苦说道:「最近这些天总觉得自己极渴望什么,却一直寻不到源头。」 林婉儿以为他说的是那等羞人之事,啐了一口,要挣出他的怀抱,却是挣不动他如铁的双臂。范閒嘻嘻笑道:「不要使小性子,和妹妹说的事情暂不能和你说,将来你自然知道的。」 林婉儿睁着好奇的双眼:「这么谨慎?」 范閒苦脸道:「算是天下第一大胡闹还差不多。」他又想起妹妹先前说的话,不由好奇问道:「妹妹说你有东西给我,什么呢?」 林婉儿气的咬牙道:「那个小叛徒,本想看你最近表现如何,再看给不给你。」 范閒呵呵笑着说道:「反正是给我的,求郡主娘娘赏给小的吧。」 林婉儿嘟着肉嘟嘟的嘴巴:「不给。」 范閒脸上坏笑渐起,双手在她柔软肉腻地腰间摸索着,拔捻揉搓。一阵慌张的尖叫之后,婉儿终于败下阵来,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个物事,扔在范閒的脸上。说道:「给你,快放我下来!」 一阵香风扑面,一张巾帕遮脸,范閒下意识里鬆了双手,扯下来一看,却是呆住了。 一方绣帕,上面绣着一双鸳鸯,正在碧波里游着。 布是好布,这是宫里的贡品,江南织造呈上来地世间极品。 线是好线。不论或金或黄或红或绿,都能瞧出这线的质地,想来也是苏州府精选用物。 意头也是好意头。鸳鸯成双,碧波荡漾,水上一枝垂桃,正绽着三两枝粉粉的花儿。 只是。 …… …… 这针线功夫实在是……不咋嘀啊! 只见那针脚前后跳跃着,线旁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明显的证明了绣者曾经悔了无数针。纵使这般,绣出来的线条依然是歪歪扭扭,毫无圆顺之意。愣生生将这一对应该神态安憩的鸳鸯绣成了模样可笑的怪水鸟,愣将那几朵粉桃绣成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色团! 范閒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张绣帕--那一波碧水其实只是几道平真的水纹线而已,绣地倒是不错,只是怎么却用的是黄线? 难道这绣的是一幅黄河变形水鸟团? 忍了又忍,范閒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出一连串哈哈大笑! …… …… 笑声传遍了整座宅子,本来极有自知之明地婉儿早已羞愧地躲到了小姑子的房里,但听着这等羞辱自己的笑声。恶向胆边生,壮起英雌胆,大踏步回到房中,叉腰伸出兰花指,指着范閒的鼻子骂道:「不准笑!」 范閒看着妻子气鼓鼓的腮帮子,笑地乐不可支,赶紧一手摀住嘴巴,一手摀住肚子,在椅子上像个不倒翁般前仰后合。 林婉儿又羞又恼又想发笑,衝上前来,便去抢范閒手中的绣帕。范閒哪肯给她,一把攥住收回怀里,好不容易止了笑声,正色说道:「好婉儿,这是你给为夫绣的第一件东西,既然送了,可不能再拿回去。」 林婉儿出身高贵,自幼在宫中长大,向来都有嬷嬷与宫女服侍着,哪里做过女红。所以一想到妻子为自己绣了块方巾,虽然针线活着实粗劣了些,但其中蕴着地深深情意,着实让范閒十分感动。 他心疼地抓着妻子的双手,看着对方手指尖上的红点点,心疼地对着她的白葱指尖吹着气,说道:「下次别绣了,我绣给你吧,在澹州没事儿的时候,也曾经学过几天。」 林婉儿看他关切神情,心头无比温暖,但听着这话却是郁闷到了极点,嘟囔道:「嫁了个相公,却生的比自己还漂亮,你居然还会女红,这么细心……」她把嘴一瘪,快要哭了出来,「范閒!你还要不要我活了?」「小傻瓜。」范閒疼爱地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儿,说道:「如果这样就不活了,那我看京都这些千金小姐都要集体自杀去,和谁比不成?和我这样一个天才比,要知道相公我武能破将,文能作诗,豪迈时能大闹官场,文静处能安坐绣花……我是谁?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啊。」 听着他自吹自擂,摆出一副噁心的自恋模样,林婉儿破涕为笑,一指戳中他地眉心,说道:「瞧你这个得意劲儿。」 范閒眉梢一挑,说不出的犯贱:「能娶着你,当然要可着劲儿得意去。」 林婉儿忽然一愣,伸手便往他怀里摸。 范閒伸手护住自己的贞操,惶急说道:「说好给我了,还抢什么?」 林婉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得意:「不是抢我这条,是抢你那条。」 范閒一愣,便看着林婉儿自怀中掏出一条花头巾来,那是他离开上京的时候,从海棠的头上偷下来的。林婉儿眉开眼笑望着他:「既然你要我那条,那这条就给我保管吧。」 范閒脑中嗡的一声,这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忍着指痛,一直遮遮掩掩地要绣这块手巾,原来……是吃味儿了!虽然他与海棠并没有什么男女之私,但此时呈堂证物在手,他瞠目结舌,根本不知如何自辩,只得讷讷道:「婉儿,你误会了,以往与你说过,那海棠生的极没特色,你相公我怎么会瞧上她?」 林婉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人的品味向来与众不同,当初你天天讚我美丽,我就觉着奇怪,但只是以为你嘴甜、会哄人而已,谁知道后来从若若嘴里知道,原来你真认为我长的……漂亮!可见啊,你的眼光本就与世人不同,谁肯信你。」 范閒佯火道:「谁敢说我媳妇儿生的不美?」 林婉儿学他平日的作派耸耸肩:「从来就没人认为我生的美。」 范閒挠挠头,小意问道:「难道……我的眼 光真的有问题?」 林婉儿掩嘴一笑,忽然正色道:「别打岔。」她一挥手中那块海棠的花头巾,得意说道:「这块归我,你没意见吧。」 范閒苦脸道:「没意见,没意见。」 林婉儿嘻嘻一笑,就往屋外走去,临到门口时忽然回头说道:「你要莫把那位海棠姑娘收进屋来,要莫就断了这心思,男子汉大丈夫,天天揣着个手帕当念想,一点魄力都没有,连我这做妻子的都替你脸红。」 范閒挥手给了她一个飞吻,耻笑道:「这说明我比你要纯洁许多。」 林婉儿啐了他一口。 范閒忽然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紧张问道:「婉儿,我记得你是才过的生辰,那咱们成亲的时候,你应该满十六了吧?」 林婉儿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范閒拍拍胸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 …… 第二天范府之外,马车之中。 「大人,咱们去哪儿?」史阐立有些头痛地问着自己的老师,因为老师他今天唇角带笑,看上去十分的阴险,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如今京中不怎么安静,老师难道还不想收手? 范閒看着手中的绣帕,看着上面的变形水鸟嘿嘿笑着,心里却是有些心痛,海棠头上的头巾,那可是九品上的强者啊!自己能偷到手,那是了了多大的风险,结果一下子就被妻子没收了。 他抬头,看着史阐立与邓子越询问的眼光,这才回过神来,将牙一咬,恨恨说道:「走!去抱月楼瞧瞧……本官家事不顺,要去散散心,顺便和楼里的姑娘们切磋一下绣花的技艺。」 --------------- 抱月楼 抱月楼的姑娘们不绣花,经营的是绣花针生意,所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而这些姑娘们的功夫想来都是不错的…… 今儿是乔装前来休閒,所以范閒一行在一处就换了辆普通的马车,噔噔当当地来到了西城一处僻静处,停在了一座三层木楼的建筑前,早有楼中伙计出来领马收缰,动作利索的很,又有浑身打扮清爽的知客将几人迎了进去。 范閒今天在眉毛上小动了一点手脚,又在左颊照思辙的模样点了几粒小麻子,就极巧妙地让自己的容颜变得黯然了些许,在一个信息并不发达的社会里,相信没有几个人能猜到他就是如今京都里赫赫有名的范提司。 抱月楼是木製建筑,一般的木製建筑要修到三层以上,就会压缩楼层之间的间隔,以保证木楼的稳定。但这抱月楼的楼距却很高,甚至站在楼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楼后方的那片天光。 范閒知道这幢楼的木头一定是北面运来的上佳良材,举步往楼里走去,手掌似乎无意识地拂过门旁那个极大的柱子,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此时天时尚早,但一楼的大厅里已经坐着不少客人,迎面一方约摸丈许方圆的小檯子,台上一位衣着朴素的姑娘正在弹着古琴,琴声淙淙,足以清心。 范閒微微瞇眼,愈发觉的这妓院不简单。三人随着知客的指迎上了二楼,择了楼背后方的一张桌子坐下,范閒坐在栏边的位置,用目光示意邓子越与史阐立二人坐下。倚栏而坐。他目光微垂,发现栏杆下用青彩金漆描着仙宫画面,不由想到这新开地楼子,连细节处都做的如此华贵。这东家的财资果然雄厚,看来沐铁判断的错不到哪里去,一定与那几位皇子有关係。 这抱月楼确实透着一丝古怪,而这古怪便来自清雅与不合式。 不合式,不合妓院地范式。 没有龟公迎着,没有老鸨涂着脂粉来哄着,甚至都看不到几个露胸披纱的艷媚女子,一股子清新味道,怎么也不像是座妓院。范閒入京一年半,倒也涉足过几次这种声色场所。却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格局,待他倚栏往外看去,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此楼临街而立。地方僻静,而楼后,却是一方湖泊,湖作狭长之形,正是京都有名的瘦湖。 几人坐在栏边。感受着湖面上轻轻拂来的微凉秋风,说不出的舒爽。范閒忍不住轻拍栏杆,瞇了瞇眼睛--楼后沿着瘦湖两岸修着许多间独立的小院。恰恰隐在秋树之中,偶露白灰院墙,极为雅致,只是他的眼睛极利,早瞧见一间小院后的污水暗沟处,隐隐染着丝脂粉腻红,便知道里面住着许多位姑娘,看来这抱月楼前面只是迎客的酒楼,真正开心的地方却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访名山一般。需有雾遮于山前,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游客的探幽之情。 这抱月楼的三层木楼,便像是名山前地云雾,将那些小院落隐在了后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嫖客的觅芳之念。 这间妓院的经营者,果然是极有头脑的,如果对方是可以收买的角色,而且手上没有那几条妓女地人命,范閒也许真有兴趣请他去内库打理打理。 不过对于青楼这种营生,范閒一直抱着很纯粹的态度,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一个是出钱的,一个是出肉地,就算在五花肉的 外面包上三百张诗篇,也不能抹煞掉这件事情的本质。 他只是看了湖畔的庭院几眼,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软刀子山庄,一日只怕要挣不少啊,还有一个想法却有些煞景了,他似乎总在想着,那些清雅庭院的泥土下,是不是埋着一些柔弱女子的尸骨? 在他略有些走神的时候,史阐立已经点了几样酒菜。抱月楼的服务极好,不一时,两个十三四岁大小的小厮就端着食盘过来了,将那些极精緻地瓷盘轻轻地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果然是训练有素。 盘中食物做的也极为诱人,一道山茶虾仁散着淡淡的清香,几朵微黄透亮的油花安静地飘在一小钵鸡汤煮干丝面上,一道家常的油浸牛肉片上面抹着三指宽的景白葱丝儿,还有几样下酒小菜也做的很漂亮。 眉清目秀的小厮给三人斟上酒后,史阐立便挥手让他们退下。范閒微笑看了他一眼,心里最欣赏这个门生的自然洒脱,当着自己的面敢于拿主意。 样式稚拙的木勺在鸡汤里微微一动,一直躲藏在汤麵下的香气倏的一声冒了出来,就连范閒都忍不住微微一怔,接过史阐立递过来的碗尝一口,忍不住讚了一声好! …… …… 今日范閒用的化名是陈公子,是随陈萍萍取的。 酒桌之上,三人就像一般的友朋那般赏景赏食,饮酒聊天,只说些京中趣闻。邓子越是启年小组的负责人,心忧提司安全,在这样一个不知敌友的所在,所以一直有些放不开,有些拘谨,但在酒水与范閒凛然目光的逼迫下,终究还是放鬆了些。 酒过三巡,史阐立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问道:「陈公子,我们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范閒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是来尝试一下京都最奢华的享受……」在确认了四周没有人偷听之后,他才轻声说道:「沐铁给我说了这么个地方,当然有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不敢说明,想来其中必有隐情,我偶尔动念便来看看。」 史阐立摇了摇头。苦笑道:「虽然我也可怜这楼中女子,但是……卖笑生涯,天下常见,庆律允许。大人又何必置自身于危地之下。」 范閒用筷尖拈了片薄可透光的牛肉片送入唇中,缓缓咀嚼着,笑着说道:「这抱月楼一个月便害了四个女子性命,下手之狠,便是本公子也是有些远远不如,也算是来学习一下。」 史阐立皱眉道:「刑事案件,均由京都府尹处理,监察院只司监察院官员一责,根本没有权力插手此事,大人……想来另有想法。」 邓子越饮了些酒。胆子也大了些,说道:「要查的便是京都府尹渎职之罪。而且……」他望了范閒一眼,得到许可之后压低声音说道:「这个抱月楼地真正东家。监察院一直没有查出来,所以才略发觉的古怪。」 史阐立心中大惊,心想监察院密探遍布京中,各王公府上只怕都有钉子,耳目众多。实力惊人,只用一月的时间,就能将二皇子与信阳方面的纠葛查出来。而抱月楼表面上只是一个妓院酒楼,监察院居然查不出它的真正东家! 他在心里琢磨着,那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这妓院背地东家与…… 范閒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说道:「这东家居然能让八大处都感到棘手,看来院子里有人在为他打掩护。」 监察院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专业性与繁复而成系统的组织构成,院子本身极难出现大的漏洞,一处出了个朱格,已经震惊了所有的知情者。没想到朱格死了没两天。监察院里又开始有人在为皇子们出力,这才是范閒最担心的事情。 他是监察院的提司,怎么能容许有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撒野?所以他今天一定要来亲自瞧瞧这座抱月楼,看看是谁在悄悄地将筷子伸进了自己地碗里,顺便也调节一下可怜下属的无聊生活。 …… …… 「那学生该作些什么?」史阐立虽然性情沉稳,但毕竟是个读书人,头一回做这么惊险刺激的事情,表情有些紧张。 范閒说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既然带着你,那自然只是随意看看。」他拍拍史阐立地肩膀:「公款招待你一把。」 史阐立一愣,马上悟出了大人的意思,一想到自己还未婚配,马上脸都红了起来。范閒倒了有些意外,笑着说道:「怎么说你与侯季常也是京中有才学的年轻人,难道以前没有逛过楼子,没有几个相好的姑娘?」 史阐立惭愧说道:「学生无能,学生无能。」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在这种地方,无能这种字眼是不能随便说的。」 …… …… 过不多时,天色向晚,夕照映湖,化作一长道斜斜地印子,只是天气不是太好,所以水面上的那道金印有些黯淡。抱月楼里的灯火却是快速亮了起来,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在极短地时间内悬上了无数綵灯,将整座楼子照的流光溢彩,灯影倒映在楼下的湖面上,有若繁星入水,竟是比夕阳之景还要夺目许多。 灯起人至,抱月楼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不少车轿停在了楼前,下来的人虽然都穿着常服,但行走间依然流露出一股自矜的官家气息,看来都是些常来的京官,这些人的身旁大多都有富商陪着。 范閒可以用监察院公中办案的银子给史阐立开苞,而六部地官员还是习惯了吃大户,既安全又有面子。 栏边稍微暗一些,将他们三人的身影笼了起来,范閒瞇着眼以暗观明,倒是瞧见了几个曾经在宴席上见过的官员,只是那几位高官直接入了包厢,没瞧清楚陪着的是些什么人。不多时,包厢大概满了,二楼里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丝竹之声与交觥喝筹之声交杂,热闹非凡,而那些穿着抹胸,顾盼生媚的女子们也开始在楼间行走,人气渐盛。 范閒看着自己桌上的残餚冷酒,心想如果这家楼子的老闆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们好好玩一下。」他开口吩咐道。 史阐立紧张道:「大人。您要去哪里?」 范閒应道:「我专门来休閒地,当然也要轻鬆一下,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温温柔柔、纯纯洁洁地说着。邓史二人虽不得不信,但总有些怪怪的感觉不粗入妓院,焉得妓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范閒笑着说道:「待会儿风流快活的时候,记得套套话,不用问什么东家,只问这些姑娘的日常见闻,越细琐越好,当然。若不方便就不问了,别让人瞧出咱们有别地用意,这才是最关键的。」 邓子越看了提司大人一眼。这才真的相信了大人是来暗查,而不是借旨嫖妓,不过套话查根这种小事情,似乎轮不到自己这种层级的官员出手,更不用堂堂提司大人前来。 此时楼下湖畔那些小庭院的灯已经逐盏点了起来。朵朵金桔。 邓子越起身,挥手唤来小厮,说道:「给我们爷安排一下。」 小厮伸手接过指头粗细的金子。微微一沉,大惊之下才晓得原来这三位竟是豪客,不敢怠慢,赶紧通知了口舌利索的知客。知客先生赶紧过来,极柔软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先前招待不周的歉意,便领着三人往楼下走去,一路小心扶着,一路口才便给地聊着,似乎是想打探这三位豪客是哪里来的人物。 范閒自不会理会他。负手于后往前走着。 史阐立在后方与那知客笑着说话,只说己等是江南来的秀才,慕名而至,头一遭入楼,却不知楼中有什么好耍地玩意儿。 知客嘿嘿笑道:「三位爷,在咱这抱月楼,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咱们做不到的,想玩什么都行。」 说话间,他偷偷瞥了一眼范閒地背影,他当然看出来,这位陈公子才是今天这三人中的主要人物,只是看这位陈公子的气度,果然不是凡人,听也不听自己的介绍,看也不屑看自己一眼,估摸着是哪位江南大员家的公子才对。 …… …… 抱月楼设计地极巧妙,由酒楼下来一转,便到了湖畔,那些隐隐已有莺声燕语传出的庭院便近在眼前,两方世界,便是由那草间的几道石径联繫了起来,互不打扰,互不干涉。 三人在知客地带领下,进了一处庭院,此间不比楼上,甫一入院,便有数位佳人迎了上来,语笑嫣然,轻纱曼舞间,扶着三人的臂膀进了房间,就像是迎候归家相公一般自然。 室内一片温暖,角间放了一个暖盒,在这初秋的天气里,硬生生加了些春暖,一角的木几上搁着盆假花,花瓣全由南丝所绣,精美异常。 阵阵腻香扑鼻而入,范閒皱了皱眉头,旋即微笑着回头,对在一个丰满女子身上满脸尴尬的史阐立说道:「你放鬆些,家中又没个母老虎。」 他解开外面的袍子,旁边的女子手脚利落地接了过去,温婉说道:「爷才用的酒菜,这时候是听听曲儿,还是……再饮些?」 范閒坐到了软榻之上,挥手说道:「再置桌席吧,唱曲的也要,你先给我捏捏。」 服侍他地那女子面露喜色,感激说道:「爷真是体帖。」赶紧将他的外衣收拾好,又有小使女在外斟了茶,小心地分放在三人的身前,还端了几盘京都难得一见的时鲜果子,这才半跪着爬上软榻,一双柔夷轻轻搭上范閒的双肩,轻重如意地缓缓捏着。 范閒知道在这儿花费的愈多,服侍自己的女子得的好处也就愈多,感觉着肩上的力道,心想这抱月楼的服务确实不错,再看了一眼侧方依然有些扭捏不安的史阐立,和一脸严肃像还在整风的邓子越,不由在心中大骂没出息,一看就是两个雏儿,真是落了监察院和自己的脸面。 身后给范閒揉肩的女子越伏越低,两团温软直接抵着了范閒的后背。范閒忽然想到自己还没问这位姑娘姓名,甚至连对方的容貌都没认真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冷静无情,沉默稍许后轻声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妍儿。」 那女子熏香的双袖搭在范閒胸前,柔软丰满的胸脯极聪明地微微蹭着范閒的后背, 回话的声音柔媚至极,就在他的耳边响起,那微热的气息都吹到他的耳孔里。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极煞风景的挠了挠耳朵,解释道:「怕痒。」 他自然知道妍儿是个假名,只是奇怪的是,自己先前一瞥,这女子虽然妆扮的颇浓,但可以看出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如此姿色,难道在这抱月楼里只是很普通的一员,可以用来随便招呼自己这些「无名之辈」? 便在室内春色渐泛之时,唱曲的姑娘已经进了屋。范閒一看那位姑娘容颜,心中便是微微一动,心想居然连她也被抱月楼抢了过来? -------------- 桑文 入屋唱曲的姑娘叫桑文,乃是京都出名的唱家,想往时,等閒的权贵想见她一面也是不容易。 而范閒之所以认得她,却是因为一年多前,在京都西面的避暑庄与婉儿若若一家人度夏的时候,这位桑文姑娘曾经应婉儿之邀,在山庄里唱了一晌午的小曲儿。 其时清风自湖面来,范閒身旁坐着婉儿妹妹与叶灵儿三位姑娘,真真是他重生以后最美妙的一段辰光,而且这位桑文姑娘唱的曲子里有一句「忽相逢缟袂绡裳」一句,恰好应了范閒与婉儿在庆庙初见之景,所以他对这位姑娘的印象特别深刻。 桑文入屋之后,微微一福,便面无表情地在下角坐了下来,怀中捧着一个类似于琵琶的乐器,清声说道:「几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范閒眉尖微蹙,知道对方没有认出自己来,却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给她写的那几句词。去年夏天,范閒在避暑庄里,曾经抄了一段汤显祖的妙辞送予这位桑文姑娘,而桑文依靠此辞,在京都里声名更噪,只是依着范閒的叮咛,没有透露这首辞的真正作者。 「唱首折桂令吧。」 范閒半靠在身后妍儿柔软的怀里,双目微闭,随意点了首最常见的曲子,心里却在琢磨着,桑文这种身份的唱家,怎么就被抱月楼得了,而且又……随便派出来了?加上这妍儿显然也非俗品,难道说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这抱月楼的东家瞧了出来? 叮叮两声脆响,将范閒从满腔狐疑里拉了出来。他微微一笑,心想也对,就算这抱月楼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暗中刻意讨好。自己也不用担心什么,提司夜娼,大不了都察院地御史们再来参自己几道。 桑文眉毛细弯,说不出的柔弱,双唇没有抹朱丹,所以显得有些清淡,五官生的漂亮,唯一可惜的就是双颊处显得宽了些,脸显得有些大,而且嘴巴似乎也比一般地美女标准要宽了些许。 只见她手指在弦上一拂。双唇轻启,唱道:「怎生来宽掩了裙儿?为玉削肌肤,香褪腰肢。饭不沾匙。睡如翻饼,气若游丝。得受用遮莫害死,果诚实有甚推辞?干闹了多时,本是结髮的欢娱,倒做了彻骨儿相思。」(注一) 歌声曼妙轻柔。尤其是唱到气若游丝那句时,伏在范閒身后的妍儿的呼吸声也重了些许,极为挑逗。范閒半闭着眼听着。发现唇边多了个酒杯,也不睁眼,知道是妍儿在餵酒,张唇喝了进去,只觉身周尽暖,一片妩媚放鬆气氛,感觉真是不错,浑觉着就这样放鬆一夜也是不错,至于抱月楼的东家是谁。日后再查也不迟。 但曲子唱到后几句,房间里的气氛却显得怪异了起来,范閒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似乎一无所觉得桑文,确认这位姑娘不是认出自己来,而是刻意冷淡,或许是在与抱月楼闹彆扭。 后几句将这曲子的意思描的清楚,这支折桂小令全用日常口语,竟是生动地描绘了一位妻子因为丈夫远行不归的苦楚相思之情与隐隐忿恨。 曲简单,词简单,意思却不错,配得上桑文地身份,只是……此时众人是在狎妓夜游,她却唱了首这样的曲子,实在是有些煞风景。 妍儿姑娘看见范閒平静的表情,不知怎地,竟有些害怕,赶紧又斟了杯酒,送至他的唇边,柔媚无比地求情道:「陈公子,这位桑姐姐可是京都出名的唱家,一般的公子哥可是见不着的,您看,让她再挑几首欢快地唱给你听如何?」 桑文似乎没有料到这位抱月楼地红牌姑娘竟会为自己解围,本有些凄楚的眼眸里,多了一丝感激,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抵触情绪,而让妍儿吃苦,也知道自己先前地曲子选的实在不恰当,赶紧起身微微一福说道:「这位……陈公子,桑文的过错。」 范閒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屋内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的脸色,史阐立与邓子越二人更不知道大人准备做什么。不料范閒马上转成微笑,说道:「这京都的风物人事,果然与江南不同,首善之地,连小曲儿也是劝人向善的啊。」 众女听着这句玩笑话,终于鬆了口气,妍儿赶紧媚笑着应道:「公子爷向善去了,那奴家还怎么讨生活啊?」 范閒笑着拍了拍她的腿,手指在妍儿修长弹绷的大腿上滑过,占足了便宜,不让她揉肩了,并排倚着坐着饮酒。 桑文回復了精神,微微一笑,又唱了一首折桂令:「罗浮梦里真仙,双锁螺鬟,九晕珠钿 。晴柳纤柔,春葱细腻,秋藕匀圆。酒盏儿里央及出些腼腆,画儿上唤来下地蝉娟。试问尊前,月落参横,今夕何年?」(注二) 话音一落,范閒抢先讚了声好,诚恳说道:「好唱功。」偏头望着怀中妍儿媚艷的容颜,笑着说道:「这小令,原来竟是说妍儿的,春葱细腻,秋藕匀圆……他的手毫不老实地顺着妍儿的手指小臂钻袖而入,捏了捏,另一手轻抬着妍儿的下颌,讚叹:「好一个美人儿,只是酒饮的少了些,没那腼腆的一抹红。」 他回望着下方抱着妓女眼中已经流露出情慾之意,面上一阵赤红的史阐立,取笑道:「原来这句是说你的。」 众女见他说话风趣,都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妍儿甜甜笑着端了两个酒杯,与他碰了下便饮了个通杯儿,心里却是无来由地一阵恍惚,这位公子哥真是个调动场间情绪的高手,难道真像袁姐说的……竟是位官府中人? 入夜已深,早已蠢蠢欲动的邓史二人被范閒赶到了院落侧方地屋宅之中。此处隔音极好,许久竟是听不到那些男女快活的声音,范閒不由笑了笑,心想邓子越或许还能保持灵台的一丝清明。不过他不是三处出身,想在这些妓女身上打探什么消息也是难事,而史阐立这书生,只怕早已被那些姑娘们剥光生吞了。先前饮酒之时,便尝出酒中有微量的催情药物,知道是这些青楼常用地手段,所以他也没有在意。 房内,桑文面容上带着一丝警惕,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这位陈公子,不知道宴罢曲终。他将自己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衣裳蓬鬆的妍儿抿了抿有些散开的头髮,看了陈公子一眼,也有些意外。想到这位抱月楼今夜盯着的人物。竟是想一箭双鵰,她心中便涌起一丝不自在,不论怎么说,自己也是抱月楼的红倌人,哪料到这年青的公子竟还不满足。强留着桑文在房内——她知道楼里为了抢桑文过来,花了不少心思,生生拆了一家院子。但桑文是伎非妓,在京都又小有声名,说好是绝不会陪客人过夜的。 正想堆起笑容分解几句,不料今夜的这位年轻恩客将自己身子一扳,自己无来由地体内一热,便绵软无力地伏在了他的怀中。 往上望去,妍儿还能看见范閒脸上地那丝淡淡笑容,不由心头一颤,这年轻人的笑容一起。他脸上那几粒麻子也不显得如何碍眼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柔可亲的味道,说不出地诱人亲近。 「先前劳烦姑娘为我揉肩,我也为你揉揉吧。」范閒温柔说道,一隻手抚在她的腰间轻轻滑动着,一隻手却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揉动着,竟是不允妍儿出言拒绝。 妍儿心头一凛,敌不过那稳定手指所带来的一股安稳感觉,神识渐趋迷离,长睫微合,竟是缓缓睡着了。 …… …… 看着妍儿姑娘伏在这男子的膝上头颅一歪,便再没有动静,桑文惊讶地站起身来,掩住了自己地嘴巴,眼中满是惊恐神色。 「不要紧张,她只是睡着了。」范閒温和说道,小心地将服侍了自己半夜的姑娘搁在榻上,又细心地取来一个枕头搁在她的颈下。 妍儿极为舒服地嗯了一声,双目紧闭着,不知在梦乡里做些什么营生。看到这一幕,桑文才确认了妍儿并没有死去,却依然小心翼翼地往房门处退去,毕竟这位年轻地公子竟然只揉了两下,便催眠了妍儿,让人感觉十分诡异。 范閒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桑文,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桑文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这位年轻公子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她惊羞迭加,扭头便准备逃离这个虎窟,不料却听到了耳边那低到不能闻的下一句话:「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姑娘好生薄情啊,都记不得我了。」 桑文只觉得今夜实在是紧张到了极点,惊愕地看着这位「陈公子」,半晌之后,才从对方的眼眸中寻到了那丝自己一直记挂着的清明与安宁,将眼前这张脸与去年夏天堂上那张脸对应了起来。 她张大了嘴,眸子里却是骤现一丝惊喜与酸楚交加的复杂神色,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对范閒说。 范閒看她神情,便知道今天自己的运气着实不错,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阻止了她地开口,走到了床后的漆红马桶之后,蹲了下来,运起体内的真气,指如刀出,悄无声息地撕下床幔,揉成一团,塞进了那个由中空黄铜做成的扶手后方的眼孔中。 -------------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二十九 范一掌 抱月楼果然不简单,看这处隐蔽的极好的偷听设备,就知道这家妓院背后的照家,不仅指望着这些皮肉生意能为他敛财,也用心于床第之间,淫声浪语之中,收集京都达官贵人们白昼里绝不会宣之于众的隐秘,如果不是范閒细心,只怕也很难发现马桶旁的扶手有什么古怪。 桑文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忽而将牙一咬,直挺挺地对着范閒跪了下去。 范閒温和一笑,却是没拦她,他已经检查过了一遍,应该没有人能偷听自己的谈话。至于桑文为什 么会跪,他明明猜到,却不会说出来,坐到了椅子上,随手扯了件薄被给榻上昏睡的妍儿盖着,半低着头说道:「我问,你答。」 桑文会意,面带企盼之色地从地上站起,小心地站在了范閒的身前,却看了他身后一眼。范閒摇头,本不想多花时间解释,但想到要让对方放心,还是说道:「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也不可能偷听,放心吧。」 桑文这才点了点头。 范閒没有问桑文原来待的天裳间是不是倒了,抱月楼抢她过来花了什么手段,这些没用的问题,而是很直接地问道:「你有没有契书在抱月楼手中?」 桑文一喜,知道这位范大人有心助自己脱困,焦急说道:「有,不过是他们逼……」 没等她把话说完,范閒继续问道:「你今日被派来服侍我,楼中人有什么交待?」以桑文的身份,范閒冒充的陈公子。一定没有资格让她唱曲。 桑文此时全数信任范閒,因为在她看来,也只有这位如今京都最红的监察院提司,才能帮助自己逃离这个深不可测地楼子。才能帮惨被整垮的天裳间復仇,毫不迟疑说道:「我偷听到,楼中人似乎怀疑大人是刑部十三衙门的高手,来调查前些天的命案,所以派出了妍儿这个红牌。」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自己乔装打扮,这抱月楼却不知是怎地嗅出了味道,只是猜错了方向而已。桑文看着他神情,解释道:「您身边那位随从身上有股子官家气息,那味道让人害怕地狠。」 这说的自然是邓子越。 范閒挥挥手。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你猜,这间抱月楼的真正主人是谁。」话中用了一个猜字。是因为监察院内部都有人在帮助隐瞒,那桑文也不可能知道这妓院的真正主人,但她常期待在楼中,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才是。 桑文虽然不清楚堂堂监察院提司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但还是极力回忆着。有些不敢确定地说道:「应该与尚书巷那边有关係。抱月楼的主人每次来的时候,都很隐秘,但是那辆马车却很少换。马车上面虽然没有家族的徽记。但这一两个月车顶上早能看见大树槐的落叶,这种树是北齐物种,整个京都只有尚书巷两侧各种了一排,所以我敢断定马车是从尚书巷驶过来的。」 范閒看了她一眼,桑文会意,马上解释道:「我幼时也在尚书巷住了许多年,所以清楚此事。」 范閒话语不停:「这楼里的主事姑娘姓什么?」 「应该姓袁。」 姑娘家地一番话说的又急又快又是稳定,范閒极欣赏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心思缜密。可以入我院子做事了。」 尚书巷里住的不是尚书,而是一群开国之初便册封地国公,位尊权贵,只是如今陛下驭国极严,所以这些国公们一般而言还是比较安份。 至于那位姓袁的主事姑娘,范閒苦涩一笑,很自然地联想起了弘成手下的袁梦姑娘。 得到了这条有用的消息,范閒对于今夜的成果已经十分满意,所以才有心思与桑文閒聊几句,从谈话中得知,抱月楼果然是身后势力雄厚,初夏地时候楼子才开张,却在短时间内扫平了京都几家敢与争锋的同行,背后所用的手段血腥无比,不然桑文也不可能被强逼着入楼。 「过两天,我派人来赎你出去。」范閒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信奉交易要平等地道理,而且这位唱家落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妓院里,实在感觉有些不爽利,婉儿也是喜欢这位女子的,过几日让院中人拿着名帖来抱月楼要人,想来抱月楼的东家,总要给自己这个面子。 桑文大喜过望!她在抱月里楼感觉朝不保夕,更曾眼睁睁看着被从别家掳来的姑娘被楼中打手活活打死,时刻在想着脱身之计,只是她虽然曾经与范閒有过一面之缘,一词之赐,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去找他,毕竟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远,不料今日机缘巧合,竟然重遇诗仙,还得到了这声承诺,以范提司在朝中的地位,这事儿自然是定了,一念及此,桑文百感交集,泣不成声地款款拜倒。 范閒已经受了她一跪,便不想再受第二跪,伸手去扶。 …… …… 便在此时,院外却响起一声愤怒至极的暴喝! 「我杀了你!」 随着一声中年男子地愤怒吼声,房门被击的粉碎,一道身影破风而至,其势猛若惊雷,那蕴含着极大威力的一掌,便向范閒的胸膛上印了下来! 「不要!」桑文惊得跌坐在地,看清楚那人模样,掩面而呼,说不出的惊愕与担心。 …… …… 掌风如刀扑向他的脸庞,范閒侧身站着,并未正身,也未回头,只是将那只寻常的右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很轻描淡写地递了出去。 他这一掌看似缓慢,却是一种超强稳定所带来的错觉,当他的手掌已经青伸出去的时候,那位偷袭者的奔雷掌才刚刚打了过来。 一隻秀气而稳定的手掌先发后至,轻轻拍在那只满是老茧,粗壮无比的掌上,只是……轻轻的一 拍。 轻轻一拍,却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 那位挟风雷之势而至的偷袭者是来的快,飞的更快,竟是直直被范閒看似轻描淡写的那一掌震飞了出去,像一块飞石被投石机掷了出去! 已经破成碎片的木门再遭一遍打击,而那武者的退势还是不止!竟是直接撞到了院门上,将那厚厚的木门都砸成了粉碎,直接摔进了水里,惊起一大片水花! 范閒负手于后静立堂间,安静异常,就像是先前没有出手一般。 桑文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是一声可不思议的惊呼,望向范閒的目光变得无比震惊,天啦!这么温柔和气的一位大人,怎么拥有如此雄浑霸道的真气! 但她却来不及回味范閒的那一掌,提着裙裾,脸上挂着泪痕,便往瘦湖旁衝去,不知那人受了范閒这一掌是生是死。 范閒负在身后的手上沾了些草泥,知道那人先前一直潜伏在院外的草地上,微微皱眉,有些莫名说道:「刀王之流,果然都是鲁莽之辈。」 桑文在京都既然颇有名声,那自然也会有些痴心护花之徒,这些江湖人士虽然敌不过抱月楼的手段,却依然要尽一分心力,保护桑文不受玷污。先前那位武者,应该是在院外守的久了,曲终之后,又迟迟未见桑文出院,心下焦急,又隔窗看不真切,误将范閒搀扶之举当作了轻薄,这才忍不住出手护花。 范閒知道这阵势瞒不住什么人了,自嘲一笑,负手于后往院外走了出去,此时邓子越早已满脸煞气地护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史阐立估计还在醉乡之中。他侧身看着自己亲选的启年小组第二任组长,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止满意于邓子越的反应速度,更满意自己刚才的那一掌。 也就是在那一掌击出去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由澹州至京都,在苍山苦练,赴北齐出使,这一路上诸多遭逢,实在是极难得的契机。出使路上的压力,与肖恩的缠斗,在上京外燕山崖上的拚斗,与海棠看似随意,实则大有用意的交往,终于让自己修行的那个无名功诀开始与自己与世人不同的经脉渐渐契合了起来,而自己的武道修为,已经到了一个很稳定可怕的程度。 如果换作以前,只怕这一掌已经将对方的右臂全部击碎,却不可能有如此霸道的后劲儿——想到此节,范閒心中不免有些感激那位已经死去了的肖恩,还有海棠,当然,他最感谢的还是老跛子给自己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 五竹叔不用谢,那是自己人。 湖面上水波未静,那名大汉伏在水面上生死不知,由于夜色浓密,纵使有湖畔灯光照着,也不能看清湖水里的血色。 在极短的时间内,抱月楼就反应了过来,各处院落里重新响起了欢愉之声,而湖水里的那位大汉也被人用网子捞了起来。 抱月楼的打手聚集到了湖畔,而一位半老徐娘走路带风的人物却是面带惶恐之色迎着范閒,连声道歉道:「保护不周,惊着陈公子,罪该万死啊。」 面有惶恐,语道万死,眸子里却是一股子试探与寒冷逼人的神色。 ------------- 斗狠 范閒看着那妇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心知肚明抱月楼的人是刻意出来晚了,甚至连那名大汉也是对方故意放进院中,想来是发现自己堵住了房间内的偷听铜管,又一直心疑自己身份,所以玩了这么一出,逼着双方现形。 不过对方只以为自己是刑部十三衙门的人,却没有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然来迎接自己的阵仗一定不是这么简单。 昏迷不醒的大汉被拖到了众人身前,草地上被打湿了一大片,那位妇人柔和说道:「先前便听说楼中来了位谈吐风趣的陈公子,没有想到,陈公子竟还有一身惊人的武道修为。」 这就是赤裸裸的试探了,范閒看了她一眼,却根本懒得回话,直接往院子里走了过去。此时院门与房门都已经被击成了碎片,屋内的暖气往外溢了过来,堂间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妇人眼中流露出狐疑之色,她们本来以为范閒三人是刑部十三衙门来暗查命案的高手,所以才用妍儿这位红牌姑娘来伺候着,本想趁着对方打听消息的时候,反过来偷一些消息,但没料到这位高手,竟是看穿了房中偷听的铜管设备,又发现桑文一直没有出来,怕发生什么事情,这才巧手一挥,安排了当前这么个局面。 本以为这位「陈公子」竟然一掌将那大汉击飞,动静已经整了出来,双方便有可能说上几句话,甚至于讨价还价一番。哪里知道陈公子竟是根本视己等为无物,就这般冷冷淡淡地走了回去! 妇人将牙一咬,满脸堆笑地走了进去,说道:「抱月楼护卫不周。惊了客人春霄,今夜之资自然是由楼中负责,还请客人原谅一二。」 范閒皱了皱眉,说道:「如此便罢了,你们出去吧。」 见他不咸不淡地应着话,这妇人倒是心急了起来,微笑说道:「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出门在外,总是需要几个朋友的。」她此时已经认定了对方就是十三 衙门的人,所以说话也渐渐直接了起来。 范閒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眼前这妇人绝对没有与他谈判的资格。他斜乜着眼瞥了她一道,说道:「爷是来玩女人地,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妇人心头微凛。瞧不出这位陈公子深浅,面色忽柔说道:「只是这院门已毁,还请客人移驾吧。」 范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坐回了榻上,懒得再说话。邓子越在一旁寒声说道:「我家公子不想再动。你们去摆几个屏风过来就好。」 开门宣淫?这是什么样的恶趣?邓子越面色微寒,心里却是有些尴尬,生怕这抱月楼里的姑娘们误以为自家地提司大人有裸露癖。 这个时候。院中的动静终于将史阐立惊了出来,他一边繫着外衣,一面走了过来。院中那些衣衫微乱,春光偶露的姑娘们却极有分寸地没有进入正堂,而是等着外间,听那位妇人与范閒说话。 妇人眼眸一转,看着榻上昏睡的妍儿姑娘,心头微动,接着却是一喜。状作火意十足,咬牙道:「这该死的妮子,在这节口居然还能睡的着,冷落了客人,实在是大罪!」她呼喊道:「来人啊!将这妮子给我拖下去打!」 范閒眉头微微一皱,却落在了那妇人的眼中,她面色不变,寒声说道:「将这妮子活活打死!」 她心想,这还不能软化你的心志? …… …… 范閒眉头再皱,缓缓开口说道:「你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的,很闹心啊……这是你楼里地人,打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打死之前,再挑个模样俊俏的姑娘过来,记得,我喜欢丰满些地。」 话意平淡,却透着股直刺人心的寒意! 这位面相极善的年轻公子,竟是丝毫不将刚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死活放在心上!妇人心中大呼晦气,她周游世间,最擅观人,当然知晓自己若真的将妍儿在他面前活活打死,这位眉宇间无比冷漠地陈公子,只怕也不会再皱一下眉头! 十三衙门何时出了这么位人物?妇人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范閒不耐烦了。邓子越观閒眉而知雅意,寒声说道:「都出去!」 妇人将牙一咬,双方既然没有撕破脸皮,对方又一昧耍狠摆酷,不肯出个章程,抱月楼毕竟还要在京都做生意,也不可能老待在客人房里,只好暂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妇人和抱月楼的打手要退出小院之是,范閒却似乎很随意地说了句:「将那个大汉留下。」 这句话说地随意,却隐隐透着丝官威,妇人今夜连连吃瘪,回首狠狠说道:「这位公子,这大汉自然是要交给京都府处置的。 范閒终于如了她的愿,冷笑说道:「京都府管得,刑部衙门难道就管不得?」 妇人心中暗笑一声,心想你终于肯摆正架势了,却来不及说什么,又听着范閒像使唤下人一般无礼说道:「这个叫桑文的,我要了。」 抱月楼在京都开张不过数月,但背后势力何其雄厚,妇人更知道自己的大老闆与监察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係,根本不怎么害怕刑部衙门,听着这句无礼的话,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火气涌出,冷声嘲讽道:「桑姑娘的赎身钱可贵着,这位公子……或者是大人,十三衙门虽不是清水衙门,但刑部能拿得出这钱来的,除了尚书也只有那两位侍郎了,敢请教您是哪位?」 范閒眉梢一挑,应道:「哪位都不是,只是我喜欢听桑文唱曲,这几两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地。」他之所以此时便要赎桑文出楼,是因为对方已经知晓了自己与桑文在房中有过谈话,如果再让桑文留在楼中,只怕明天就会变成瘦湖底下的一具尸首。 那妇人气极反笑,冷笑连连道:「好好好,感情这位公子竟是拿官威来压本楼了,看来公子真是不知道这京都瘦湖水的深浅。」 「閒话少叙。」史阐立知道这时候该自己说话,讥嘲着配合门师的口气说道:「桑文乃京都名伎,又不是军中的营妓,依庆律,只要有人出钱脱籍,你抱月楼便得应着,怎么?以为我们拿不出这几百两银子出来?」 几百两银子?妇人心头大火,若真有人要为桑文赎身,少说也要出两千两银子,这几个来闹场的人,居然说出几百两这种可笑的数目来,连番被范閒若有若无的撩拔,终于让她失了冷静,大怒说道:「客人若是能拿一万两银子来,我马上让你把人带走,这大汉就当附赠的!」 一万两银子可以买十几幢民宅,可以供寻常百姓吃用几十辈子,就算放在富贾满地的江南,一万两银子也是个惊人的数目! 妇人冷笑看着这几人,料定这世上没有人会用一万两银子来买一个姿色寻常,只是歌声了得的歌伎。 但范閒却是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不等她改口,将手一挥随意说道:「这便说定了,快将契约拿来。」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就连守在那浑身湿透大汉身边的桑文自己,都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而那位妇人更是大感荒唐吃惊,呆若木鸡一般站在了原地。 …… …… 「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何时已有一位丽人来到了院间,直接给了那妇人狠狠一记耳光,这才向着范閒三人微微一福,轻笑说道:「陈公子果然是位爱开玩笑的风趣人物。」 范閒不认识这位丽人,瞇眼看着她如柳娥眉,红红双唇,眸子里的柔媚,唇角绽出一丝欣赏的笑容,但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位丽人看似柔弱,但实则骨子里透着一丝无比娇傲的味道,根本看不起面前自己三人,想来是那位袁梦姑娘的得力干将。 「不是玩笑。」范閒敛去了笑容,说道:「一万两银子买人,先前说好的,莫非抱月楼准备赖帐。」 丽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忽然说道:「抱月楼出千两纹银为公子压惊,此事不需再提。」 一千两银子是抱月楼付出的诚意,但范閒看着这丽人眉宇间那股子施舍与不屑的味道,微嘲说道:「今夜得趣,哪里来的惊?我只是要这桑文和那大汉,你们倒是敢不敢卖?」 丽人似乎想不到对方竟是如此不给面子,嘲弄道:「难道公子还真拿得出来一万两银子?」此时已经不仅仅是桑文赎身的问题,也不是抱月楼担心查案的问题,而是双方在比拚势力了,抱月楼方面根本不可能出让桑文,而丽人如此说,也是心里根本不相信有人会随身带着一万两的银票。 范閒摸了摸顶上平顺的头髮,没有说话,史阐立在旁站着微笑说道:「这个不需要姑娘操心。」 丽人冷冷地看了三人一眼,忽而寒声说道:「原来……竟是专程来削我抱月楼的面子来了……好教三位大人知晓,就算你们今天将桑姑娘赎了出去,只怕明天也会乖乖地将她送回来!」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十分浓重,但以范閒如今的权势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他微笑着望着她,轻声说道: 「我今夜给你一万两银票,只怕明天你要乖乖地给我送回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