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1 / 1)


杖责与人品
砰砰的磕头声在阔大的宫殿里响着,不一时左都御史赖名成的额头上就已经现出了血素。
皇帝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侍卫将他叉了下去,这才淡淡扫了范閒一眼,说道:「范提司,你身在监察院,律法所定特权极大,日后行事,定要愈发小心才是,切不可丢了朕的颜面。」
难得找到了这么一个和稀泥的机会,英明的陛下当然不肯放过,挥手止住了范閒请奏之举,太监知意,高声宣布散了朝会。
范閒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陛下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太偏向自己。
他心里还不满足,诸位大臣却已经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陛下对于范家小子的回护之意。众臣从太极宫里往外退的路上,纷纷上来表示对他的安慰之意,此时的大臣们似乎都成了都察院的敌人,将对方贬的一塌糊涂。
范閒一一苦笑应对,瞥见父亲正佝着身子,老态十足地往广场上走去,心头一动,赶紧上前去扶着。群臣在后方看着这一对父子,不由连声讚道,父子同朝为官,父慈子孝场景现于宫中,实在是一段佳话。
范尚书发现胳膊一紧,侧头看见是儿子来扶着,不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安之啊安之,你怎么就不肯安份一些呢?」
范閒也是满腹委屈,谁能想到信阳那边总是阴魂不散地盯着自己。
临到宫门处时,却有位小太监悄悄跑了过来,传了陛下的口谕,便拉着范閒一路小跑地往后宫赶去。范尚书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儿子的背影一眼。忽然间觉得这小子虽然常年扮着冷静稳重模样,但这小跑起来,却依然显出了骨子里的佻脱,与这宫中庄严压抑地气氛实在有些不合。
有同僚从后方来了。范尚书的眼神马上换作古井无波,微微一笑,与群臣一路出了皇宫。今日的雨早就歇了,但宫前空地上仍然是一汪汪水浸着,那几个都察院御史已经浑身湿透,却依然倔犟的跪在湿地上,而面色愤怒地左都御史下了朝会,也直挺挺地跪到了那几人前方,还将自己的乌纱帽取了下来,捧在了左胸。
看着这一幕。诸位大臣才知道事情依然没有完,舒大学士上前劝慰了几句,发现没有效果。便摇着头离开,而更多的大人们却是赶紧坐着马车回府,知道这件事情会越闹越大,自己还是躲远一些比较安全。
只有范尚书在这一行人面前稍站了片刻,然后吩咐自己府上的护卫。为这几名御史大夫取来伞具,守侯在一旁,因为谁都不知道待会还会不会下雨。
被小太监领着一路小跑。穿过了几道宫墙,来到了御书房外,小太监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范閒想了想,真气微运,也让面色变得红润了一些。
他有些心绪不宁地进了皇帝的御书房,依着小太监的指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皇帝的软榻之边。没过一会儿功夫,书房旁的一道布帘微动。换好了常服的皇帝走了进来,看着面色沉稳,眸子里闪过一丝激动地范閒,陛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过于拘礼。
范閒于是真的很光棍地没有下跪行礼,接过小太监端过来的绣墩儿,老老实实地坐了上去。
今日地御书房,比起那日要清静许多,只剩下皇帝与他两个人,所以局面显有些诡异,范閒面色平稳,心中也自有些忐忑,因为猜想只是猜想,虽然经由陈萍萍的言语和这一世以来的诸多细节,早就已经证实了这个猜想。但如果待会皇帝真地将这个猜想挑明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就当范閒越来越觉得皇帝准备戴上慈父的面具时,却被接下来地话,打醒了过来。
「范閒,你不缺钱,为何贪钱?」皇帝陛下冷冷看着他,很直接地问道。
一滴冷汗从范閒的额头上滴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先前确实有些自作多,更知道自己通过柳氏收受银票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过眼前这位陛下,站起身来,很认真地说道:「万岁,因为臣执掌监察院一处,所以要收银票。」
「噢?」皇帝似乎有些好奇他接下来地话。
「要真正地监察官员,那么首先就要融入官场,像以往监察院一处那种清水冷铁油盐不进的模样,虽然可以依靠庞大的密探系统,对于京官做出有力的监察,但是就像是雾中看花,总是看不清楚,对于京官系统中最要害的那些交易,始终无法摸清楚。」范閒小心解释道:「要监察官员,便得自己变成官员。」
他苦笑着继续说道:「万岁也知道臣久居澹州……」说这句话时,他低着头,却能察觉到皇帝听见这句话时,有些细微的反应。
「……入京之后,变化实在太大,臣当初只是位词臣,如今却要接手监察院这么重的权柄,心中不安之余,亦常思量自己其实与官员们有层隔膜,极难融入朝廷之中。」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冷漠问道:「如果你真是一隻白鹤,就算用墨汁将自己染黑了,也骗不了那些乌鸦。这些手段,实在是有些幼稚,只要你忠心为国,还有谁敢为难你不成?莫要忘了朱格的前车之鉴,那厮起初还不是想扎进京中官场,不料一头扎
了进去,却再也无法起身。」
范閒知道皇帝是在重复地警醒自己要做一位孤臣,心头略有反感,面上却没有丝毫异动,只是嘿嘿笑着说道:「万岁。今儿个朝上就有人为难臣……」
在一旁持着拂尘地太监心头一颤,心想小范大人这话说的不合身份,显得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就算皇帝再如何喜爱这位年轻地臣子。只怕也会发脾气,就连太子在陛下面前都是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哪有人像范閒这般说话的?
出乎这位太监意料,陛下却是微笑着看了范閒一眼,说道:「朕确是想还你一个公道,只不过这是你与你家长辈的事情,朕也不想多管。」
范閒悚然一惊,知道陛下完全瞭解都察院上书的背景与信阳方面有关,但为什么他依然要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动手?他心中着实有些不甘。正想再给陛下加点儿眼药水地时候,忽然看着陛下揉了揉眉心,幽幽说道:「朕。有幅画像让你看一下。」
范閒心头涌起无数念头,想到了陈萍萍说过,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幅画像,就是留在了皇宫里!
正在此时,御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与范閒相熟的侯公公满脸焦急地走了进来,对陛下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范閒耳力过人,早听的清清楚楚。不由大感惊讶,心想都察院的御史们这次下的本钱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渐趋阴沉,看了范閒一眼,将手一挥,说道:「跪宫门,摘乌纱?这是谏朕昏庸,那朕就昏庸一次给他们看看,传朕旨意。都察院御史攀污朝臣,妄干院务,荒废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着廷杖……三十!」
范閒第一次看见天子动怒,不自禁地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廷杖三十,那些御史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了。
其实也是这几位御史的运气太差,庆国皇帝陛下正准备做那件大事的时候,却被他们打断了情绪,如何能饶?
神华门外,玉水河畔,拱桥之前,湿石板上,几名御史大夫被剥去了官服,摁在地上挨打。廷杖重重落下,又缓缓举起,每一起落间,便会带起血水数丝,雨水数蓬,场面好不血腥。
此时听得消息地文官们又有些赶了回来,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急着入宫劝谏,而望向宫门处被派来观刑的范閒,眼睛里不免多了丝忌惮。今日之事,虽然是都察院地人首先生事,但陛下竟然为了范閒动用了停了数年的廷杖,不免对于范閒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了一个更清醒的认识。
范閒站在侯公公身边,瞇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对于那些御史大夫没有半丝同情,脸上却是面露不忍之色说道:「公公,喊你手下人下手轻些。」
侯公公低眉顺眼说道:「范大人好心肠,先前您就交待过了,老奴哪敢不遵,已经交待过了,这时候打地惨,其实是没伤着筋骨的。」
范閒眼光往下一扫,看见这位太监双脚脚尖向外张开,知道这是「用心打」的暗号,微一叹息,便不再管这件事情。
离二人不远,被皇帝留了一丝颜面地左都御使面色景白,跌坐在地上,他虽然没有挨廷杖,但却感觉这些落在下属身上的杖责,就像是一记记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脸上。范閒父亲留下来的家丁面带讥屑之色,手执雨具,看着神魂早迷的左都御史大人。
范閒走了过去,挥手驱散那些家中下人,略带一丝怜悯之意看着赖御史说道:「这件事情,您何苦牵涉其中?」
赖御使不知道范閒究竟知道多少内情,待在了原地。
范閒叹了口气,死活求着侯公公暂时停了杖责,单身入宫去向圣上求情。他不是看不得血腥,也不是想放这些敢撩拔自己的御史一马,只是当着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朝中百官,他必须这样做。
范閒一面往皇宫里跑,一面在心里恨恨想着,你这皇帝老子想借这廷杖将自己推到所有官员的对立面上,我可不干。辛辛苦苦攒了两年的好人品,要是被你几廷杖打没了,自己可就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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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 京华江南 黑夜里的明拳
马车里一片昏暗,那位年轻人唇角泛着淡淡的笑容,有些为了不刻意而展现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应该带着的微羞味道,淡淡散开的眉尾就像庆庙里的壁画一般,有种古意与尊贵的天然感觉。
「我想不明白。」年轻人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恼,「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为什么要查我,难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赏他吗?」
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腰间的香袋,嗅了嗅渐渐散出的丁香花气息,轻轻将脑袋靠在马车柔软的厢壁上,半闭着双眼:「我欣赏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亲习惯了马上的生活,为什么却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没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话。所以年轻的贵族依然陷没在那种荒谬的不真实感中。
「为什么?」
「为什么?」
微羞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渐渐敛了下去,他轻轻将手指挪离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两下,似乎想将指尖残余的香气全数
保存下来。
「这不通。」
「但是没办法啊。」年轻人叹息着,扭头看了一眼摆在身边的那串景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枒,面无表情地将葡萄扔了出去,「父亲太爱他了。」
「比爱我更爱。」
他有些神经质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想到宫里那位太子,想到信阳的姑母,挥挥手。对身边那个卑躬屈膝候着的御史说道:「求和。」
御史贺宗纬没有参与到这次的行动之中,他愕然抬首,却看见二皇子地眼中闪着一丝厌倦的神色,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都察院的御史被打的肉骨分离。鲜血淋漓,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里最轰动地新闻,宫中新出的那期报纸轻描淡写地将当时情况写了出来,而官府内部的邸报上则是写的清清楚楚。
谁都知道,陛下通过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强调了监察院的权威,而更明显的是,他再一次强调他对于那个叫做范閒的年轻人的回护之意。
御书房中有座,监察院中有位,御史参他。则有陛下廷杖给的面子。范閒,这个本来就已经光彩夺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地内涵之外。更多了一丝厚重的黑灰边沿,让绝大多数官员不敢正视。
而御史被打之日,传闻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长跪于御书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责之刑,都察院御史能活下来。全亏他不计前嫌地求情。而当时执刑的侯公公,也很随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没有三杖就将御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范閒并没有在明面上将这件事情化作对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对廷杖一事保持着沉默,相反就是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获取了更多地理解与支持,毕竟是他保留了那几名可怜御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这一方的京都士林与太学学生,更是觉得自己没有支持错人。
庆国地民间,一直以为监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条狗,而直到这件事情之后,或许是因为范閒诗仙的名声太过耀眼。人们才开始学会正视这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机构,对于监察院……至少是一处的印象开始逐渐扭转,黑与白之间并不是没有过渡的可能,正义与邪恶的阵营里,也会允许有别样的美丽。
灰色的沉默,这,就是监察院。
……
……
皇宫地赏菊会还有好些天,范閒半偏着脑袋,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边猜测着婉儿在绣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面在想范思辙这小混俅最近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么,偶尔也会想想,那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带着那丝微羞的笑容。
范閒想到这件事情就相当的不爽,微羞?天真?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发现一位比自己更尊贵的人物,也有这样的特质,他的内心深处就开始感觉到不安。
「少爷。」籐子京很恭敬地禀道:「依您的意思,沈小姐已经搬进园子里来了。」
范閒点点头,说道:「她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籐子京应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范閒点点头,缓缓闭上双眼,说道:「替我发个帖子,请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来府上吃个饭。」
「要通知老爷吗?」籐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问道。
范閒笑了起来:「这是自然的。父亲大人如果知道能够和言若海一桌吃个饭,只怕心中也会高兴不少。」
籐子京应了下来,忍不住说道:「那个叫贺宗纬的御史大夫又来了,少爷今日还是不见吗?」
范閒睁开了双眼,眼睛里不知道含着什么样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贺宗纬这个人,初入京都的时候,便在一石居里与对方有过交往,当时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于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郭保坤,却也不肯放过与自己结交的机会,想来便是位热中于权力的读书人。
至于他为什么现在会成了御史大夫,范閒对于其中的隐情清楚的很,知道对方最近这几天天天上门来访,所代表的是那位贵主子,因为自己连李弘成都避而不见,想来二殿下也会有些心烦吧。
「见见。」
范閒挥挥手,站了起来,院里准备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见见对方。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也不算不宣而战。
……
……
在园子里走了半天,范閒自己都有些烦了,才走到前宅。心想自己从北齐回来的那一个夜,是怎么就跑地这么快呢?或许自己是真的很担心妹妹翘家,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
就这么想着笑话,才觉得秋树间的石子路短了些,走到前宅的书房里,那位叫做贺宗纬地御史大夫已经坐在了房中。
看见范閒到了,贺宗纬赶紧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见过范大人。」
范閒挥挥手,说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了,客气什么。」
这话确实。去年春后那段日子里,贺宗纬时常来范府拜访,或许也是想走范家这条路子。但没曾想早已被范閒瞅出他眸子里对若若的那么一丝想法,加上非常不喜欢这人隐
藏极深的性情,于是异常干净利落地划清了界限。
来了几次没人搭理,贺宗纬便知难而退,只是这位京都有名的才子。对于范府中人自然也不会陌生。
贺宗纬见书房里并无他人,很直接地说道:「下官因前事而来。」
「前事?」范閒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住了嘴。眉尾稍有些挑起,带着一丝兴趣看着贺宗纬御史的脸,却又挥挥手,止住了对方继续说话的意愿。
贺宗纬脸色黝黑,一看就知道幼时家中贫寒,但这些年的京都生涯,官场半年磋磨让他多了丝稳重,稍许除了些才子的骄傲气息。
尤其是那对眸子异常清明,满脸毫不刻意的正气。让睹者无不心生可亲之感,但落在范閒眼中,却是无比的鄙夷。
「什么前事?」范閒瞇着眼睛,笑着问道:「本官不是很清楚。」
贺宗纬果然不愧是二皇子地说客,浅浅一笑,黑色的面容浮现出一丝不容人错过的忠厚笑容:「并无什么前事,下官口误了,只是替二殿下带了一盒云雾山地好茶过来。」
范閒看着身前那个看似普通的盒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自己如果收了这礼,便等于是扯平了前些天御史的那件事情,在二殿下看来,也许说范閒没吃什么亏,反而在宫墙前的木杖下得了一个大大的面子,应该会愿意息事宁人。
「贺大人口误,我倒想起来了一件前事。」范閒微笑望着贺宗纬。
贺宗纬无由心头一颤,觉得这位年轻英俊地范大人,这位一入京都,便将自己身为才子的所有光彩全数夺过去了的年轻人,怎么与二殿下地神情这般的像?
「大人所指何事?」贺宗纬的心里有些不安。
范閒冷冷地看着他:「本官打春天时便离开了京都,前往北齐,不料这几月折回,却发现京都里的事情已经变化了极多,连自家那位岳父大人如今也被人逼得养老去了。」
贺宗纬舌根有些发苦,根本说不出什么话,知道自己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范閒静静说道:「贺大人应该知道吴伯安是谁吧?」
贺宗纬强打精神:「是老相爷家的谋士。」
范閒一挑眉毛,说道:「贺大人果然是有旧情的人,今年春天,大人与吴伯安的遗孀一道进京,只是不知道那位吴夫人如今去了何处?」
贺宗纬一咬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乞道:「范大人,学生当日心伤郭氏旧人之死,因此大胆携吴氏入京,不错,相爷下台与学生此举脱不开关係,只是此事牵涉庆律国法,学生断不敢隐瞒,还望大人体谅。」他心中自然不奢望范閒能够将自己放了过去,但仗着自己如今已经与二殿下交好,强颈说道:「大人尽可针对贺某,只是二殿下一片真心,还望大人不要坚辞。」
范閒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本官乃是朝廷之官,自然不会针对某人,只是范某也只是位寻常人物,心中总是会记着些私怨的。」
贺宗纬眼带恨色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今日前来议和已然成了镜花水月,心想那相爷下台虽与自己有关係,但那是自己身为庆国臣民地本份,用些手段又如何?难道你们翁婿二人就不会用手段?这般想着。他起身一礼,便准备拂袖而去。
范閒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做出了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举动,走上前。一脚就蹦在对方的腰窝子里!
一声闷响,贺宗纬难堪无比地闷葫芦倒在了地上!
贺宗纬毕竟是京都出名地人物,如今又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大怒爬起身来,指着范閒骂道:「你……你……敢打我!」
范閒捏着拳头,说道:「踹的便是你!你自要来府中讨打,我自然要满足你。」又是几拳过去,虽然不敢将对方打死,但也是将贺宗纬揍成了一个大猪头。
贺宗纬哪敢再待,捧着痛楚无比的脑袋。想起这位大人出道地时候便是以黑拳出名,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府外跑去,只是出房之时。又挨了范閒的一记飞腿,外加茶盒飞镖一枚。
……
……
范閒看着那厮狼狈身影,这才觉得好过了些,低头啐了一口,骂道:「把我岳丈大人阴倒了。还跑府里来求和,他妈的,这不是讨打是什么?」
籐子京从侧边闪了过来。苦笑说道:「少爷,这事儿传出去了,只怕老爷的脸上不好看。」
范閒耸耸肩,说道:「不过是打条会叫的狗而已,还不是为了给他主子看。」
话说数月之前,范閒还在北行的使团中时,便曾经得了院中的邸报,对于相爷,也就是自己的亲亲岳丈大人下台的过程瞭解的清清楚楚。而在已死地肖恩老人帮助下,他对于这件事情的判断更加地准确。
吴伯安是长公主安插在相储的一位谋士,在去年夏天挑唆着林家二公子与北齐方面联手,想在牛栏街刺杀范閒,不料最后却惨死在葡萄架下。因为这件事情,吴伯安地儿子也在山东,被宰相的门人折磨致死。范閒如今自然不知道,这是陈萍萍埋的最深的那个钉子袁宏道所作所为。
而吴伯安的妻子却被信阳方面安排进了京,巧妙地经由贺宗纬之手,住进了一位都察院老御史地旧宅,开始告起御状。
真正将林相爷掀翻的事情,却是一场很没有道理的谋杀。
在京都地大街上,有杀手意图刺杀吴伯安的妻子,似乎是相爷的手下想要灭口,但却异常不巧地被二皇子与靖王世子联手救了下来。
此事被捅到了宫中,宰相林若甫只好接收了桌面下的交易,黯然地离开了京都。
范閒就是从路上的那次院报起,开始怀疑起二皇子与靖王世子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才开始思考,这位二皇子与信阳那位长公主之间的真正关係。
每次看到大宝的时候,范閒便会想起那位回了老家的岳父大人——这不是什么公务国事,只是范閒与二皇子间地一场私怨罢了,虽然背后肯定还有范閒更深远的想法,但至少,范閒身为人婿,总要在这件事情报復一下。
……
……
范閒揉了揉拳头,活动了一下筋骨,确实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转身便回了后宅,一路走,一路对籐子京清声说道:「这事情不要告诉父亲,想来那个贺宗纬也不好意思四处传去。」
来到后宅,婉儿还在认真仔细地绣着那物事,范閒看着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走了上去。
贺宗纬被打之事,他自然不好意思四处传去,但二皇子却依然知晓了这件事情,越发不明白范閒如此嚣张,究竟凭倚的是什么。这位二殿下在朝中看似没有什么势力,但实际上在信阳长公主的帮助下,已经获得了不少朝臣的效忠,所以其实并不怎么将范閒看在眼中。
但如今细细想来,这范閒……明明是个文心绣腹的大才子,怎么却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鲁臣了?难道监察院这个机构对于一个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吗?
不过二殿下还是认为范閒顶多只是陷入了意气之争,他并不愿意在此时地情况下屈尊去见范閒,想来范閒在痛打了贺宗纬一顿后,应该安静下来。所以他只是写了封信去信阳,并没有太多的担忧。
……
……
信阳那座美丽的离宫之内,奇美的老树正迟缓而沉默地拔离着枝叶,片片微黄树叶在那些白纱帐子之中飘泛着。一隻柔软地手伸到空中,柔柔地接着一片树叶,手上的青筋并不如何粗显,只是淡淡地在白玉般的肌肤里潜行,就像玉石中的精神,十分美丽。
离开京都一年的长公主李云睿,像个少女般娇憨地打了个呵欠,将手中的枯叶扔到了地上,抬臂轻撑着下颌,眼眸微微一转。流光溢媚,说道:「袁先生怎么看?」
出卖了宰相林若甫,如今投身于信阳方面的谋士袁宏道。面无表情,但眸子里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惊谎:「二殿下乃天之娇之,未免轻敌了一些。」
长公主吃吃一笑,说道:「那范閒不过是个年轻人,称之为敌。袁先生过于慎重了。」
袁宏道苦笑道:「这位姑爷可不是一般人,北齐之事虽然未竟全功,长公主妙算亦未全盘实现。但范大人却巧妙居中,手不沾血,却挑得北齐皇帝暗纵上杉虎刺杀了沈重,如此人物,哪里能用鲁莽二字就能形容?更何况姑爷本是一代诗仙,如此锦口绣心的人物,心思只怕比寻常人要繁复多少倍。」
长公主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缓缓正起身子,华贵宫服之外露出的一大片背颈。白皙无比,像天鹅一般美态尽现。
「这小子,没将肖恩救出来也罢了,居然最后还阴坏了沈重,这崔氏如今天天来叫苦,北齐那边的镇抚司指挥使地位置还空着,那些下面的锦衣卫不敢做主,一时间出货的渠道都阻了。」
一直静立在旁地长公主心腹黄毅恭敬说道:「眼下正在与北齐太后商议,只是北齐那位年轻皇帝最近很是硬颈,硬是顶住了太后任命长宁侯为镇抚司指挥使的意。」
长公主冷笑一声,说道:「北齐那老太婆也真是个蠢货,任意挑个不起眼的心腹就好,非要自己的兄弟去当特务头子,她当自己的儿子是傻地吗?」
袁宏道在一旁提醒道:「北齐之事暂且不论,只是不知道京里的情况会怎么发展。」
黄毅一直不喜他来信阳不久,却深得长公主信任,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淡淡醋意,说道:「京中小乱一阵后,应该会平稳下来,想来陛下也不愿意自己亲手挑地监察院接班人,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袁宏道冷笑道:「老夫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我只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却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这次都察院御史集体参他,本是为了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碰,哪里料到陛下对他竟是如此恩宠,那范閒面上被损了一道,这时候自然是要想办法找回来的。」
黄毅顾不得在意他的神色,异道:「难道那范閒还敢将把事情闹大不成?」
长公主这时候才微笑着开口说道:「袁先生说的有理,本宫这次不该急着让都察院去碰那小傢伙儿,那小傢伙儿的性子倔着哩。」她忽而掩唇笑道:「黄毅你莫要这般说
,我那女婿啊……真是个爱闹事地人,范建那老货给他儿子取名安之,想来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我女婿安静不下来。」
她这掩唇一笑,离宫之中却是顿生明媚之色,那眼眸里的生动之意,眉中含着的妩媚之意,就有如这秋天里的雨丝一样,润泽着每一处空间,让黄毅愣在了原处不知如何言语,就连袁宏道也不免有些失神。
「估计我那好女婿,肯定会再咬老二两口。」长公主微笑着说道「写信,让老二求和,不论受了多大的伤,都求和。」
这位庆国最美的女人言语虽然温柔,但内里含着的威势却是无人敢议论,黄毅欲言又止,忍不住摇了摇头。
长公主甜甜笑着:「母亲来信说了,让我年节的时候回宫里过年,等着吧,等着回京了,本宫再与好女婿好生玩玩。」
而在京都之中,秋夜的怀抱里,监察院一处的密探开始行动了起来。
钦天监监正,是个不起眼的职位,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比如有颗流星落下来了,比如月儿被狗吃了——他要负责向陛下解释,而他的解释有时候就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他是二殿下的人,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庆国最出名的那些黑狗们噙到了嘴里。
长街之上,嗖嗖数声,十几名像黑夜恶魔一般的黑衣人,直接跳进了钦天监监正的府邸之中。等到护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老爷已经被这些黑衣人捆成了粽子!
而这些强贼却并不离开,反而点亮了院中的灯火。
在满院的灯火之下,那些身负武力的护卫们看着那些黑衣人的衣服,竟是不敢动手。
一身黑衣,亲自领队的沐铁冷冷地看着场间的閒杂人等与钦天监监正的家人们,一字一句说道:「监察院奉命办案。」
说完这句话后,监察院一处的官员们将钦天监监正拖出府去,塞进了马车里,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漆黑的深夜中。监正府内骤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灯火也渐渐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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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宫外的青春
庆历五年秋,宫中小太监洪竹抱着厚厚一迭文书,半佝着身子,一路向着西角门上的那间房里小跑,显得有些小的脚尖踩在微湿的地上,不带半分迟疑。他身上穿着的淡蓝衫子下摆已经掀了起来,免得绊着了脚,而他的右手却是横放在那迭文书之上,宽大的袖子将文书遮的严严实实,生怕这天上若铅般厚重的垂云会挤出几滴雨水,打湿了这些文书。
跨过门槛,履了交接的规程,与屋里的太监们互相对了一遍册名,洪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在表上画上押,将怀里的文书递了过去。
中书是庆国处理朝政的中枢要地,往常的地位并不如今日这般重要,因为还有位宰相在总领六部,一应奏章总是相爷提笔过目了,才会入宫请旨意,而现在权相林若甫已经黯然归乡,中书省的地位一下子就突显了出来,陛下又提了几位老臣入中书议事,并且将议事的地点就投在皇宫的角门之外,方便联络。
如今在中书里负责朝廷大事的,是舒大学士及几位老臣。
微寒的秋风从宫前的广场上刮了过来,洪竹搓了搓手,呵了口气,安静地站在门外,等着这几位老大人的回章。他这时候还不能离开,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个凑趣道:「那是,如果要说咱这大庆朝地要害,全被小洪公公捧在怀里。」
洪竹再如何骄傲,这点儿警惕是有的,赶紧正色黑脸说道:「胡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位奴才!」
太监嘿嘿笑着说道:「除了陛下,咱庆国官员士绅,谁都是奴才啊……小洪公公,您可不知,如今您的名可显出去了,就连小地在外面给宫里置办绣布,旁人一听说小的与您交好,都会另眼相看,都说啊,这京都里,除了尚书府上那位小范大人外,就数您这位小洪公公了。」
洪竹伸手平了平额前的那丝飞毛,笑了笑,没有什么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与那位名声惊天下的小范大人远不是一个层级上的人物,但马屁总是人人爱听,尤其是将自己与那位相提并论,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儿从这偏殿的门外走了过去,几个小太监赶紧都住了嘴,洪竹也是心中一颤,瞧清楚了那位是淑贵妃宫中的戴公公,自己虽然接了抱文书的差使,但从品级上讲,比戴公公却差的太远。
直到戴公公走远了,一位小太监才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觉得刚才地沉默有些跌份儿,恨恨说道:「这位戴公公早不比当初。亏得我先前还没回过神来,像他如今这般落魄,我们何必理他。」
洪竹心中一动,问道:「戴公公怎么了?」
那位小太监眉飞色舞说道:「前些日子御史参小范大人。就扯出了戴公公,虽然最后陛下将御史打了廷杖,但戴公公也是被好生责罚了一通,如今听说,不仅陛下夺了戴公公宣圣旨的差事,就连贵妃娘娘都准备将他撵出宫去哩。」
旁边又有人对洪竹讨好说道:「当日戴公公当红
的时候,对咱们这些下面地是又打又骂,如今他失了势,还有谁愿意去理他去?他就是那跌到烂泥里的秋叶,哪比小洪公公这等新鲜的枝枒。」
洪竹听着这阿谀奉承的话越发不堪,越发粗俗。皱了皱眉头,随意说了几句。便赶紧走出偏殿。
他沿着殿下地巨柱往前赶着,终于在入后宫的石门前,看见了戴公公有些颓丧的背影,赶紧跑上前去,讨好说道:「戴公公。远远瞧着便是您,赶紧来给你请安。」
戴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最近这些天。宫里这些小王八蛋们少有像对方这般有礼数的,他也知道洪竹最近在御书房处做事,渐渐要红了起来,所以越发觉的奇怪。
洪竹也不说有什么事儿,只是一句一句巧妙地恭维话地往对方心里喂,将戴公公哄的极为高兴,这才分了手。
看着消失在后宫深处的戴公公,年纪轻轻的洪竹才在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旁人都以为戴公公会失势,可是洪竹却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位戴公公既然与宫外的那位小范大人有关係,那么一定会重新站起来——洪竹这个小太监对于戴公公没有什么信心,但对于范提司大人,却有无比的信心。
因为他最近天天都能听到御书房与中书省地议事,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如今红到什么程度!监察院一处十天之内捕了五位大臣!陛下却一直保持着中允,中书省的意见再大,反弹再厉害,都没有办法动范提司分毫!
十天五大臣,虽然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但身为深宫里地太监,洪竹也深深知道,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位小范大人需要何等样的魄力,而他的身后,又站着何等样的靠山——他常在御书房,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座靠山……就是庆国地皇帝陛下!
洪竹摸着自己唇边那粒快要喷薄而出的青春痘,心中无比艷羡宫外那位世人瞩身的小范大人,心想都是年轻人,怎么活地层次相差就这么大呢?如果能通过戴公公的关係依附到这位小范大人的身边,那就太美好了。
钦天监,吏部,连续五位京官的落马,重新让监察院的阴暗开始笼罩起整座京都。
不过京都的百姓并不怎么看重这些,反正倒霉的都是官儿,干自己何事?
而在官场之中,对于监察院一处的评价却更多地偏向于负面,除却物伤其类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没有官员能够理解年轻地范提司为什么会对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官员们下手。
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各部落马的官员,都是二皇子暗中体系中的重要棋子。
很多人以为范閒是在报復,恼火于御史的集体上参,却碍于陛下的严旨,不能对都察院动手,便像受了刺激的莽夫一般,手持七斤重的杀猪刀,咆哮于长街之上,逢人便砍,尤其是大杀毫无护身之力的稚童,以便发洩心中的郁闷。
只是……范閒范提司,从进京近两年的表现看来,不应该是如此衝动无脑的人物啊。
……
……
范閒笑瞇瞇地坐在新风馆里,右手拿着筷子搅着浑身红透、上有肉酱、诱人唾沫的麵条,左手拿着沐铁呈上来的案宗在看。这几件案子审的极快,自己准备的充分,一处拿的证据极实在,看来就算是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审去。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次行动开始之前,他当然先请示了父亲和那位老跛子,两个老狐狸都表示了沉默,于是范閒知道了他们地态度。
这是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他一定要让二皇子痛起来,要让他以后再听信阳方面话的时候,更慎重一些,同时为自己减少一些麻烦。
不过二皇子的反应,有些出乎范閒地意料,在贺宗纬被自己赶出府去后,竟是没有再派人来求和,想来是皇子的尊贵自持让他停止了进一步的接触,但是对方也没有着手进行反击,这件事情里透着丝古怪。
「望月楼是个什么地方?」范閒有些好奇问道。
沐铁的脸上露出一丝淫秽的神情。
范閒笑着骂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乖乖回家抱孙子吧,别老想着这些好事。」
沐铁苦脸道:「望月楼虽是青楼,但却是京都这一年里最新兴起的地方。一处暗中查得,这楼子应该背后是位大人物,最近那里的动静有些大,似乎有些人正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范閒对于青楼没有什么兴趣,流晶河那边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势力范围。虽然如今和二皇子在暗中交锋着,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李弘成撕破脸皮,朋友一场。说不定将来又是另回事。
但他对于沐铁的话很感兴趣:「大人物?多大?」
沐铁斟酌了会儿后说道:「这个楼子有些邪气,胆子很大,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都敢做,几个月地时间,就逼死了好几个女子……看京都府尹默不吭声的态度,只怕背后的人物……应该是位皇子。」
范閒沉默了起来,不知道这望月楼地背后是太子还是二殿下,那位大皇子天天只喜欢在军部里与人比武,陛下的赏赐又厚。暂时没有银钱方面的需
要。
在当今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可能同时得罪所有人。想到二殿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略觉心安,对沐铁说道:「找个时间你去探一探,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高级妓院是那位皇子用来联络京官的地方,那你塞几个人进去。」
沐铁摇摇头:「那里管得紧,又是新开地,一时很难打进去,而且监察院只监管百官,对于民间的商人没有什么办法。」
范閒有些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院子虽然管不了妓女,但总能管管妓女的衙门,总之你盯紧点。」
有句话他没有对沐铁明说,二皇子过于谦和安静,范閒总觉得对方抓着某张王牌,正等着在某个时候打出来。
办完公事之后,他没有回府,而是有些头痛地坐着马车,直接去了靖王府。
今天范家全家人都在靖王府里。
靖王过生日,什么外客都没有请,只是请了范尚书一家,这种情份,这种眷顾摆在这里,纵使范閒如今再怎么不想见李弘成,也必须走这一趟。
走入王府,范閒第一个想起地,就是一年半前,自己曾经在王府的湖边背了老杜的那首诗,然后才有了后来的夜宴,庄墨韩的吐血,北齐的赠书——诸多事由,似乎都是从眼前这座清静而贵气十足的王府开始的。
范閒忽然想起了那一马车的珍贵书籍,自己将这些书赠给太学之后,还一直没有机会去看一眼。正想着,李弘成已经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碗王府外地酸浆子。
范閒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来喝了,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就馋你们府外这一口。」他第一次来靖王府的时候,曾经晕轿显些吐了,全靠一碗酸浆子回復了精神。
世子李弘成看成他的双眼,摇头叹息道:「你如今手握监察大权,想抓谁就抓谁,怎么不把我府外那贩酸浆的贩子抓回你家去?」
范閒听出话里的刀锋,苦笑一声:「便知道今天逃不了这难,你一碗酸浆过来时,我就奇怪了,原以为你得一拳头砸过来。」
李弘成哼了一声,与他并肩往王府里走去,说道:「你还知道我心里不痛快?」他看了范閒一眼,恨恨说道:「不止我不明白,老二也不明白,你既然不是太子的人,何必理会这些事情?」
范閒摇了摇头,苦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四处得罪人去?还是不那位逼着。」
说完这话,他指指天上厚重的秋日垂云,指尖秀直,说不尽地无奈。
……
间或有官员从他的身边走过,都很客气地向他点头示意。洪竹知道自己身份,赶紧微笑着行礼。不过没有人觉得他待在中书省临时书堂的外面很奇怪,因为都知道这位小太监的职司。
偶尔有些宫里派出来服侍老大人们的小太监看见他。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请他去旁边地偏房里躲躲寒。洪竹对这些小太监就没那么多礼数了,自矜地点点头,却依然坚守在门外。
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在皇宫里却有了这么一点点小地位,原因就是,他每天的工作是皇宫里极重要的一环,而更关键的是,他姓洪,所以宫中一直在流传,他或许与洪老公公是什么亲戚。
洪竹摸了摸自己下唇左边生出地那个小火痘子,有些恼火,这几天监察院逮人逮的厉害,文臣们的奏章上的厉害。中书里吵的厉害,自己宫里宫外一天几趟跑着,忙的屁滚尿流。体内的火气太重,竟是衝了出来。他心想着,等回宫之后,一定得去小厨房里讨碗凉茶喝喝。
门内议事的声音并不怎么大,但却依然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
……
「这是监察院的院务。陛下将这奏章发还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或许……」接话地声音显得很迟疑,「是不是陛下觉着范提司最近做事有些过火?」
有位老臣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何止过火?他范閒明着便是借手中公权。打击异己!短短十天之内,竟是逮捕了五位大臣,深夜入院掳人,这哪里像是朝廷的监察院,简直是他手中地土匪!」
另一个不赞同的声音响了起来:「范提司做事光明正大,这五位大臣被捕之后,第二日便有明细罪名,帖在大理寺外的墙上,京都百姓都清楚无比。我看颜大人这话未免有些过了。监察院一处做的就是监察吏治这种事情,和打击异己有什么关係?我看啊……还是那五位大臣处事不正,才有此患。」
那位姓颜的老臣怒道:「不是打击异己?那为什么上次都察院参他之后,监察院便突然多了这么多动作?」
那人冷笑说道:「如果是打击报復,为什么小范大人对于都察院没有一丝动作?」
「那是因为陛下英明,严禁监察院参与都察院事务!」
那人冷笑声显得更为讥屑:「那敢请教颜尚书,钦天监与都察院地御史又有什么关係?范閒如果是想报復,为什么要去捉钦天监的监正?」
吏部尚书颜行书一时语寒,半晌之后才寒声说道:「不论如何,总不能让监察院再将事态扩大了,像他们这么
抓下去,难道非要将朝臣全部抓光?」
那人嘲讽说道:「尚书大人尽可放心,三品以上的大臣,监察院没有权力动手。」这话里隐地意思有些阴毒,暗指吏部尚书其身不正,所以才如此愤怒于监察院查案,只是监察院的权力也有上限,三品以上的大员是动不了的。
颜行书愤怒的声音马上传到了门外小太监洪竹的耳中:「真是荒谬!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监察院从此坐大?」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开始充当和事佬,温和说道:「尚书大人莫要动怒,小秦也莫要再说了,监察院只能查案,非旨意特准,不能判案,这几位大臣……」他咳了两声,说道:「有罪无罪,总须大理寺审过再说。只是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咱们这几位,总要有个意见才是。」
被称作小秦的那人抢先说道:「院务乃陛下亲理之事,秦某身为臣子,不敢多论。」
颜尚书大怒说道:「老夫以为,此风断不可长,若纵由范閒胡乱行事,难道众位同僚真想我大庆朝……再出一个陈萍萍?」
……
……
守在门外地洪竹踮着脚尖,将门内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心想陛下与陈院长大人的关係,岂是你们这些文臣所能比拟。
正想着,便看见枢密院参赞秦恆满脸冷笑地推门而出,他赶紧上前讨好说道:「秦大人,奴才急着回宫,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秦恆今年三十多岁,乃是枢密院使秦老将军的亲生儿子。去年与北齐作战,他便是当时的庆军统领,以他的资历,本来不足以入中书省议事。但是秦老将军自上次廷杖之后一直称病不朝,陛下特旨秦恆入中书省参议,算是给秦家地一份厚眷,也表示庆国对于军功依然是无上重视。
枢密院使秦老将军称病不朝,本来朝臣以为这是秦家看不惯监察院提司范閒在朝中的当红嚣张,但洪竹今日听着秦恆竟是处处维护范閒,不免有些犯了嘀咕。
秦恆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笑了笑,说道:「由他们吵去,最后也没谁敢逆了陛下的意思。你呀,别老在这儿偷听,反正给你十八个胆子。你也不敢当笑话说给别人听,何苦把自己弄闷着了。」
洪竹低眉顺眼的笑了笑,看着这位朝中最当红地军方中坚人士消失在恭房的入品处,有些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中书省的商议或者说吵架。在舒大学士的调停下终于结束了,众大臣很委婉地在文书上注了自己的意见,请陛下对于此事要慎重一些。毕竟那落马的五位大臣品秩虽然不高,但都是京中老人,所谓物伤其类,这些文臣也不愿意看着监察院就这般轻易地将他们拉下马来。
于是洪竹又抱着这些文书,将淡蓝色的宫服掀至腰间,用袖子遮在文书了,踮起脚尖,拱起屁股,一路向着宫中小跑而去。
由中书临时用宅直至宫中御书房。全在层云之下,众人眼目之中,大内侍卫保护之下,所以也不虞有人会危害到庆国最重要的这些文书,洪竹跑起来是分外得意,一路上还有些宫女眉眼含情地柔声向他请安,他也没空理会,另外那些小太监讨好的眼神也是视而不见。
跑到御书房外,洪竹平伏一下呼吸,低眉顺眼地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文书轻轻搁在书案之下。
正皱眉看着南方奏章的皇帝陛下拣了一份看了,眉头皱地愈发紧了,薄薄的双唇忽而开启,冷声道:「这些庸材!舒芜也只知道呵呵哈哈,颜行书倒有几分胆色……嗯,秦家的小子倒是不错。」
洪竹哪敢听这些天子雷语,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心里紧张地厉害。
皇帝挥了挥手。
洪竹如释重负,退出了御书房,这就算今日的事情完了。他沿着青石子儿路绕了几个弯,来到了太极宫的一侧,那偏厢里,正有几个太监正在磕瓜子玩,见他来了,赶紧请他入座,笑嘻嘻问道:「今儿个又有什么稀奇事?」
洪竹面带不耐说道:「天天还不是听那些老大人们吵架,哪有什么新鲜事。」
这些太监们赶紧恭维道:「小洪公公天天来往于御书房与中书之间,咱大庆朝的要紧事,都是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自然不觉得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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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寿宴
「我是傻子?」靖王世子很认真地看着范閒的眼睛,「麻烦你告诉我,我真的是个傻子。」
范閒如他所请,很认真地说道:「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来讲,你真的是个傻子。」
李弘成说的,是范閒那个向天指着的指尖。范閒说的,却是对方非要参合到皇子们争权的战争之中。
王府里的秋草齐整,并无凄美之感,反而像微黄的毡子一般,在道路两边铺开。范閒知道这是那位喜欢圆艺的靖王天天辛苦所得,指着那片草地说道:「瞧瞧,这才是人生。」
李弘成耻笑道:「你若肯天天在家伺候圆子,我让老二给你在江南圈几千亩地。」
范閒愁苦着摇摇头:「说过了,最近这些事儿不是我的主意,你
又不信。」
李弘成有一张温暖阳光的脸,但这时候终于被这消息惊的眉尖渐渐皱了起来,如果最近这段时间朝中的动向,不是范閒在发狠,而是陛下暗中的主意,那这事情不免就有些不妙,难道陛下对于老二的宠爱已经不如当初?
范閒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你应该很清楚,我对老二没有什么好感。」
李弘成皱着眉头说道:「打你入京开始,我与老二对你都算客气,当然,不敢说是全心全意,但至少也要比东宫那边亲近些才对。」
范閒冷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二人并肩往王府里走,并没有直接去后圆,靖王的寿宴还没有开始。走入了世子那间隐秘的书房里。范閒坐到了桌边,眉宇间夹着一丝寒意,盯着李弘成。
送茶的下人退走了,书房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客气?让都察院对我出手就算客气?」
李弘成微微一怔。苦笑说道:「都察院……那是姑母地意思,其实你也明白那是为什么,谁让你一回京就开始暗中查姑母与老二的那些事儿。」
范閒没有将牛栏山那事儿挑明,转而摇头说道:「先前就说过,我有私心。长公主与老二的事情之所以我要查,你也应该明白,内库里的钱都被他们两个拿走了,你让我明年去接手空壳?」
李弘成说道:「怎么说,你也是长公主地女婿,她就婉儿这么一个姑娘。难道还会真地把你逼上绝路不成?退一步吧,大家各自相安总是好的。」
「退一步也成。」范閒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我知道。你之所以站在老二那边,肯定是觉得将来他如果做了皇帝,肯定要比东宫那位出息些,他性子看似温柔和蔼,你以为王府会在他接位后过的舒服些。但你想过没有。你我今天这样老二老二的叫着,他真当了皇帝,就不会记得这些?」
李弘成笑了笑:「得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不然旁人定以为这是很拙劣的挑拨。」
范閒摆摆手,说道:「这是正经话,你就当我多事……春天的时候在流晶河畔就和你说过,你不要牵涉到这些事情里来。」他看着李弘成的眼睛,「我知道你做过些什么,可是你碍于靖王的身份,就算手下有万千脂粉,却无一兵一弈,不是说狂妄自大的话。你手上地力量还不如我,怎么能够在这些皇子之间周游如意?」
不待李弘成回话,范閒站起身来,认真说道:「我说这些话,其实有些找死自恋的味道,或许你会在心底暗自嘲笑我,但是陛下既然已经动了心,我看老二将来也不会太多的好日子过,你能保持些距离,就保持一些。」
他拍拍李弘成地肩膀,很恳切地说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若若。」
李弘成默然,虽然面无表情,内心深处却有些触动,片刻后方幽幽说道:「你不瞭解老二,他其实也是被逼的,再说,我与他请谊在这里,总是放不开手的。」
范閒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靖王寿宴开了,一个大花圆桌上摆着各式名贵菜餚,靖王端坐首位,长鬚微飘,一身富商打扮,不像王爷,也不像花农,却有些像江南那些閒得无聊、富得发愁的盐商皇商。
看见自己地儿子与范閒并肩走了进来,靖王哈哈一笑,挥手将范閒招了过来:「你给老子我坐在旁边。」
范閒最怕靖王怕脏话,苦着脸坐了过去,一扭头发现婉儿正在身边嘻嘻笑着望着自己,而妹妹却在婉儿的身边面色宁静坐着。想到先前自己很无耻地用若若的名义,在暂时安抚李弘成地心,范閒打骨子里深处鄙视自己,端起酒杯来向靖王敬了一杯,又向坐在对面的父亲、柳氏敬了一杯,这才应了迟到之罚。
寿宴并无旁人,就是李范二家,但是长辈在桌,不论是世子还是范閒,都不免有些拘谨,一桌丰盛的酒席竟是吃的没有什么味道。
酒过三巡,靖王有些不乐了,把酒壶一端,对着范建说道:「你在家怎么管子女的,怎么有你在这儿,范閒他们几个都不敢说话了。」
范建拈了丝鹿尾嚼了,不紧不慢说道:「总比你管的好,至少本官不会当着子女的面大骂脏话。」
「我干你娘的!」靖王抹了抹下巴上沾着的酒水,骂道:「你不要当着我闺女地面说我坏话!」
靖王妃早逝,如今家中还有几位侧室,今日却没有资格上酒桌。下手位坐着柔嘉郡主和世子李弘成,柔嘉听着父亲大骂脏话,小姑娘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范閒。心中又羞又气,觉得好生丢脸。
范建听着这话,将脸一黑,反骂道:「自己掌嘴去。」
婉儿嫁入范家以后。倒是第一次看见两家人坐在一处,看着两位长辈似乎不妥,急忙扯了扯范閒的袖子,又听着公公居然让一位堂堂郡王自己掌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范閒却是瞧惯了,也不怎么在意,说来奇怪,自己这位父亲青日里向来持身谨正,也就是在靖王面前,才会流露出当年夜卧青楼日折枝的风流潇洒气来。
靖王听见范建要自己掌嘴。正准备骂什么,忽然想到自己说的话,不由哎哟一声。苦脸一笑,竟是抬起右手,在自己地脸上轻轻扇了一下,倒是啪的一声有些清亮。
范建却还不依不饶,拿着筷子指着他鼻子骂道:「儿子都快娶媳妇儿了。也不说修修你的口德!」
靖王腆着脸说道:「失言失言。」他瞪着双眼将这些晚辈扫了一遍,恶狠狠说道:「刚才那话,谁也没听见。」接着又极为尴尬地咳了两声。才对身边的范閒问道:「范閒啊,我姆妈在澹州过地怎么样啊?」
林婉儿低头忍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范尚书敢让王爷自己掌脸,干你娘的?自己相公的奶奶身份可不一般,王爷打小就是澹州那位奶奶抱大的。
范閒苦着脸,心想你们老一辈吵架,何必牵扯到自己来,将奶奶的近况略说了些,不外是身体康健之类。眼珠子一转,说道:「王爷,喝酒喝酒。对了,您反正在京都也没事儿,弘成也只是在京中閒着,要不然明年找个时间,咱们一起回澹州玩些天?那儿的茶树是极好的。」
靖王看了范閒一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中愈发地喜欢了,笑瞇瞇说道:「这主意好,我明儿就进宫和皇上说去……不过你是去不成的,明年你得去江南吧。」
下手方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的李弘成心中一惊,心想范閒你这招玩的真叫绝!
范閒异道:「为什么要去江南?」
靖王骂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聪明地很,连老二那小子都在你手上吃了不少闷亏,怎么这时候却糊涂起来?明年你要接手内库,不去江南怎么接?」
范閒摸着脑袋,有些糊涂:「接手内库,为什么要去江南?」
靖王看了范建一眼,瞪大了眼睛说道:「我说范建,你这儿子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真傻?」
范建瞪了范閒一眼,说道:「本以为这小子虽没有大智慧,总有些小聪明,今儿个才知道,原来他连小聪明都没有。」
林婉儿嘟着嘴说道:「相公又不知道内库三大坊都在江南……舅舅,你喝你的酒去,老捉着这些无趣的事儿说什么呢?」
靖王险些一口呛着了,笑骂着说道:「女生外向,果然如此,再怎么我也是你亲舅舅,怎么嫁人后就尽朝着他们范家说话?」
林婉儿笑着说道:「我看舅舅你也疼我家相公,何必老说我。」
坐在下手地李弘成连连点头叹息,看着坐在父亲身边的范閒,看着父亲望着范閒笑瞇瞇的眼神,心里头醋意大作,他与二殿下一般,都是好生不爽快,心想怎么自己的老爹都这么喜欢范閒?这到底是谁的爹啊?
酒席折腾到最后,几个晚辈一通敬酒祝寿,终于让靖王喝高兴了,说话也愈发地荒唐起来,一时间说两家联姻之后,得赶紧生个娃娃,一时间又说,等柔嘉再大个两岁,干脆一骨脑儿地嫁给范閒,免得白白便宜了别人。
若若紧张地抓着衣袖,根本不敢回话。李弘成面色宁静,眸子里带着一丝情意,扫了未婚妻几眼。
范閒却最是紧张,赶紧回道:「柔嘉什么身份,怎么能给我做小,王爷,你这酒真是喝多了。」
柔嘉小姑娘极幽怨地睕了閒哥哥一眼。
靖王酒气衝天,骂道:「这京都里一水儿地王八,嫁给别人我能放心吗?什么身份?不就是我闺女,难道还配不上你?」转过头来又对着婉儿说道:「晨儿。你有意见没有?」
林婉儿笑兮兮应道:「我可没什么意见,只要舅舅您能说动太后娘娘,这事儿就算定了。」
靖王一听见太后两个字,酒才醒了一半。想起来母后定是不能允许范閒这个傢伙同时娶自己两个孙女的,不由骂骂咧咧说道:「这事儿得想想办法,柔嘉这孩子性情太过柔弱……干他娘的,不嫁给范閒?那岂不是把这位子空给了北边那个女地不划算不划算,范閒生的这么漂亮,便宜了北边的那个母老虎,实在是不划算。」
他醉熏熏地望着范建说道:「北边那个女的叫啥名儿?」
范建明显也是喝多了,打了个酒嗝,略带一丝自矜说道:「海棠。北边圣女一般地角色,苦荷国师的关门弟子,也不知道怎么就瞧上了我这不成才的儿子。」
说着不成才。但明显老傢伙心里很得意啊。
此话一出,满桌子人都笑了起来,连一直沉默着的柳氏都忍不住掩住了嘴,范思辙与李弘成二人却笑的最是夸张。范閒却是席上最难过地那个人,实在没有料到。父亲喝醉之后,也会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更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也将海棠那名字记在了心里。
小臂上微微一痛,范閒脸色不变,轻轻将婉儿的手抓住,左手举杯,温和笑着说道:「喝酒喝酒。」
席上又是一阵哄笑,连一直有些莫名不安的若若,都轻轻笑了起来。
……
……
「那个海棠……」靖王忽然说道:「只怕不是苦荷的关门弟子了。」
范閒本有些紧张于海棠二字,但听着后一句话,才知道自己当初安排
的事情终于开始。那个消息已经开始传入了京都。
范建点点头,流露出不解之色:「说来真是奇怪,那位海棠姑娘。」他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继续说道:「据传真是天纵其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地一位九品上高手,北齐人还一直说她是天脉者……有这样一位徒儿,苦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居然要重新开山收徒。」
世子李弘成也知晓此事,皱眉说道:「莫不是北齐的阴谋?」
靖王骂道:「阴个屁地谋,收徒弟是阴谋,难道苦荷吃个饭也是阴谋,你不要天天才想着这些事情,当心累散了心!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出息都没有。」
李弘成闷声发大财去了,范思辙在一旁深有戚戚焉地与他碰了一杯儿。
范建不耐看靖王训子,说道:「虽不可能是什么阴谋,但也确实奇怪……苦荷闭关数月后,忽然说上悟天意,要重新收两位女弟子,还说什么天降祥瑞……这真是怪了。」
靖王缓缓饮尽一杯酒,面露慎重之色说道:「四大宗师,那是人间最顶尖的人物,咱们知道的那三位中,叶流云是不收徒的洒脱人,四顾剑收地徒弟虽少,但是剑庐大开,这便造就了东夷城的诸多九品高手。苦荷国师以往收过四位徒弟,每一位都是惊才绝艷之辈。」
范閒想到狼桃那噬魂般的弯刀,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靖王继续皱眉说道:「不过这三位大宗师已经都有许多年没有开山门了,这时候苦荷突然又要收徒,实在是天下间地一件大事,咱们这些人虽不在意,但对于天下的武道修行者来说,这实在是个好机遇,如果一旦能够拜在苦荷门下,武道精进不论,也可以与天一道形成良好的关係……他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能够通过收徒一事,与苦荷一脉拉近关係,我看天下这些君主们都是极愿意的。」
范閒面露好奇之色,问道:「苦荷毕竟是北齐的国师,收徒想来也是在北齐范围内找人,这和咱们庆国有什么关係?」
范建看了儿子一眼,说道:「这次苦荷国师广开山门,谁都有机会。他虽然是北齐国师,但是大宗师的地位何等超然,如果咱们庆国哪位子民有拜在他门下的机会,我想陛下也会乐见其事。」
范閒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不知道海棠究竟是怎样说服那位大宗师的,看来这位姑娘家,果然比自己想像地还要厉害。
酒席散后,柳氏去后宅和那些妇人们说话去了。年青人们去了湖边迎风散酒,范思辙却是倏地一声没了踪影。
靖王亲手打理的圆圃之中,他与范尚书二人分卧竹椅之上,瞇眼看草草不语。
「范閒最近……太猛了些,你压一压他。」靖王两眼清明,范尚书一脸恬静,哪里像酒桌之上的两个老酒鬼。
范建轻轻嗯了一声,说道:「这孩子当初入京后便说过,我不可能完全掌控他。」
靖王冷哼一声说道:「你我不掌控,难道丢给那个老跛子掌控?那老跛子,肚子里一腔坏水儿,鬼知道他在玩什么。」
范建笑道:「老跛子当初也是你们府上出去的老人,不然陛下怎么会如此信他。」
靖王冷笑道:「由你们折腾去,反正那件事情之后,我的心就淡了。」他接着闭目说道:「范閒这孩子,心肠真是不错,我只担心陛下将他压榨的太厉害,将来总是不好收拾。」
范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情,我是没有发言权的。」
靖王摇了摇头,叹道:「就让这些小子们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欢看这种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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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留学好不好?
远处湖畔传来麻将声,两个老傢伙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范閒的看法很正确,老二没什么机会,偏偏这朝中大多数人都还看不清楚。」靖王挥挥手道:「我那个儿子和我不一样,总不甘心学我这样窝着,我有些担心。」
范建看了他一眼,说道:「弘成和二殿下确实走的太近了。」
靖王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看老二是读书读迂了,干他娘的,婉儿她妈是个疯婆娘,居然和她在一起折腾,哪能不出事?我那儿子也是个蠢货……干他娘的!」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老二的娘你不能干,淑贵妃可是陛下的女人。至于世子的娘……你干起来名正言顺,这个我不阻你。」
靖王哈哈大笑起来,骂道:「弘成他妈都死了多少年了,不过估摸着她在地下等我……你这老小子,终于肯开黄腔了,当年天天在妓院里泡着,我还当你如今转了性。」
他轻轻拍椅手,转头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转而说道:「还记得这个宅子吗?当年的诚王府,小时候咱们仨儿都是在这宅子里长大的,姆妈抱大了哥哥,又抱大了我,却顾不上管你这个亲生儿子,那时候你身上脏成什么样了。」
范建想起了幼年的生活,那时候的诚王就是如今陛下的亲生父亲,其实比现在的靖王还远远不如,只是一个既无权势,又无野
心的小王爷。自己家虽是范氏大族的偏枝。但母亲来王府做带孩子地事情,依然是跌了身份,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族人的冷言冷语。
「谁也想不到后来的情况会变成这样。」范建微笑着说道:「我想,母亲现在在澹州也应该很骄傲才是。抱大了这么几位。」
「我们三个打架的时候,我和你总是一起打哥哥,却总是打不赢他。」靖王冷冷说道:「虽然是孩子时候地事情,但他下手之狠,你应该是清楚的。」
范建没有接话,靖王敢说自己兄长的不是,他却不敢说陛下的坏话,笑着说道:「谁让那时候陈萍萍总帮着陛下,陛下年纪比你大,陈萍萍力气比我大。我们自然是打不过他们的。」
靖王摇头道:「是啊,所以我根本不想打了,只求平平安安就好。也求儿孙平安。像这次查老二的事情,范閒心里其实也清楚,只是陛下缺钱用了,却让孩子们去衝锋陷阵,心也太狠了。」
范建身为户部尚书。当然知晓如今国库里的情况,苦笑说道:「不怪陛下,实在是缺钱缺的厉害。四处都需要银钱使着,太后娘娘在位,陛下也不好对长公主逼的太凶,范閒既然愿意当这把刀,想来他应该也有些把握,陈萍萍虽然脾气愈发地古怪了,但也不会让范閒吃亏的,咱们就别管这些事了。」
靖王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才喘着粗气说道:「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心思都埋起来,连对我也不肯说个实在。」
范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靖王寿宴结束之后,范家人分坐几辆马车回了府中。范閒领着老婆妹妹去了自己地宅子,心里有些恼火:「他又跑哪儿去了?你们当嫂嫂姐姐的,能不能多看着点儿?」
林婉儿吐了吐舌头,要她与范思辙研究一下麻将,她是乐意的,要管带孩子?她自己还没完全脱了孩子气。不过听到范閒地话,她忍不住悄悄摸了摸小腹,心想怎么这么久了,就没有动静呢?
若若比婉儿还要小两个月,但是眉眼脾性却反而要沉稳些,一向范思辙的管教都是她在理着,只是几个月前宫中传出指婚的消息后,她的心里就开始有个小鹿在弓箭下面跑,紧张的不行,全去准备翘家地事儿了。她这时候听兄长语气有些不佳,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不由委屈应道:「知道了。」
范閒也觉得自己这脾气发的没道理,哪有让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天天充当保姆地道理,赶紧安慰道:「别生气,我也就是一说。」
三人入了屋,小丫环赶紧上了茶,范閒挑了一个小白瓷的盅儿喝了,好奇问道:「思思和四祺呢?」
婉儿笑着说道:「她们两个和我们一起去的王府,总得让她们先歇歇。」
范閒笑道:「到底是大丫环,比一般人家的大小姐都矜贵些。」
婉儿听他这话,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娇憨问道:「那袭人……是思思吧?」
范閒一口茶喷了出来,连连摆手:「这都哪儿跟哪儿的。」
若若在一旁蹙眉想着:「思思性情像晴雯,大喇喇地讨人喜欢。」
范閒沉默不语,心想得亏还没抄出红楼第七十七回来,这晴雯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其实在思思与四祺的问题上,他也挺犯难——按理讲,思思应该早就收入房中才对,他与思思自幼一路长大,感情也较一般主仆要深厚些——只是要收思思,婉儿带过来的大丫头四祺也得收,这是婉儿坚持的事情!
每每念及此事,范閒便不免有些幸福地荒谬感十足的烦恼。
可是……他与思思或许还有些感情基础,与四祺……娘咧,也就是当初夜探别院的时候,天天下迷香的交情,怎么也很难想像和那丫头在一张床上躺着去。
只是思思如今年纪也大了,再不做个决断,将来只怕都不好嫁人。
看着林婉儿一脸迷糊模样,范閒心疼地捏捏她的脸蛋儿,软软的手感极好。先不考虑这事儿,对她使了个眼色。婉儿会意,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有些事情要讲,于是起身离房。支开了在堂下服侍的下人们。
……
……
「知不知道我最欣赏你那一点?」范閒自己亲手倒了杯茶给妹妹,笑着说道。
范若若微微偏着头,白玉般地手掌一翻,轻巧无比地将头上的髮簪取了下来,鬆活了一下头皮,轻轻摇了摇头,黑瀑般的秀水一下子泻到了肩头的白衣上。
她伸手指进茶杯里蘸了些茶水,放在自己地眉心上揉了揉,苦恼说道:「哥哥,我都快愁死了。你不要再取笑我。」
蘸茶揉眉心以清神宁心,这是范閒的习惯性小动作,如今若若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是范閒喜欢冰凉的残茶,而若若喜欢温热微烫的新鲜茶水,兄妹二人的差别不大。
「不是打趣你。」范閒叹口气说道:「妹妹你实在是很镇定,像今天靖王府里两家大人说着亲事,我装成若无其事已经很困难了。你是当事人,还能面不变,心不跳的。实在了得。」
若若性子清淡,但在涉及自己将来的事情之所以能够保持平静,却是另一个原因,
她望着兄长微微一笑说道:「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有些慌,哥哥在家就不慌了,一切有哥哥。」
三声哥哥像三座大山压在范閒身上,让这厮休想甩手不管,范閒愁眉苦脸说道:「陛下指婚,王爷乐意。父亲高兴,世子虽有些花名,却也是京中最优秀的年轻人,这门亲事想退还真不容易,妹妹这么信我,还真是让我有些压力。」
若若紧抿着双唇,道:「反正……我全听哥哥的。」
范閒想了想后,很认真地说道:「你应该记得司理理这个人吧?」
范若若看着哥哥地神情,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那个想杀你的女人。」
范閒微笑道:「不错,我总觉得她与这世间女子有些不一样,不论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但是至少她敢于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愿做……这次离开北齐上京地那天,我曾经问过她,这是为什么,司理理说,也许是因为她自幼家破人亡,不得已逃亡天下,颠沛流离,所以比一般的世间女子要多走了些路,多经历了些事。」
范若若微微颌首,轻声说道:「哥哥曾经说过,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都是对人生极有益处的事情。」
「不错,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出使北齐。只是读书何时都能读。」范閒看着妹妹一片温纯的眸子,温和说道:「但是在这世间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人生,却是极难得地事情。尤其是对于你们这些京都的官府小姐来说。」
范若若微微自嘲笑道:「除了小时候在澹州住了一年,妹妹这一生,行的最远地也不过是苍山,像哥哥说的雾渡河,北齐人物,草甸风光,自然是没福看了。」
「想看吗?」
范若若略有迟疑,片刻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有范閒「毁人不倦」的教导在起作用,所以她和一般的官府小姐大为不同,每每思及哥哥曾经描述过的世间景致与人生百态,她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如今的庆国女子,出嫁之前或许还可以在京都四周逛逛,出嫁之后,却是长锁府中,即便出游,也是不得自由,如此禁锢的一生……她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渡过一生,心中便是老大地不愿意,老大的不甘心。
范閒在心底深处叹息了一声,既然从幼自己便在妹妹的心头开了一扇窗,让她看见了外面的景色,自己就有责任帮她开一扇门,帮助她走出去。
「你与世子成亲之前,我会想办法将你送走。」范閒瞇着眼睛说道:「一切都在筹划之中,今天看着靖王与父亲的反应,才知道这件事情确实是可行的,而不像我最初自以为的那般不可能。」
若若乃是京都才女,冰雪聪明,马上便猜到了兄长的意思,惊愕万分说道:「难道……哥哥要我拜入苦荷大师门下!」
范閒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发尖飘过温柔,笑着说道:「终于醒过神来了?」
若若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与震惊,喃喃半晌之后才组织好言语:「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范閒眉梢一挑,说道:「苦荷开山收徒,这是何等大事?他既然用了天降祥瑞这招,又不以疆域为限,我妹妹乃出名的才女,作他徒弟是给他面子,他还敢不收?」
若若知道这是顽笑话,低着头说道:「我不会……武功。」
「万道皆相通。」范閒给她打气,「才女嘛,不仅会作诗,学打架也一样快的,苦荷是天一道的大宗师,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范若若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望着他:「那天降祥瑞怎么办?」
范閒笑着摇摇头:「这事儿交给我来办,世间哪有什么祥瑞,过些天在家里厨房逮条鱼,往里塞个纸条也成。」
范若若的脸上依然带着那淡淡的笑容,逼问道:「这事儿……只怕是哥哥预先就安排好的吧?」
范閒愣了愣,半晌后才苦笑着说出话来:「不瞒你,在北齐的时候就开始安排这件事情了,只是想着如果你愿意嫁弘成,这事儿便没必要继续,如果你不愿意,只好这么做。」
「北齐?」范若若微笑望着他:「看来那位海棠姑娘与哥哥的关係……果然不错。」
这事儿范閒再没有可能辩解,能够让一代宗师重新开山收徒,这关係浅了,当然做不到。只是范閒为了此事还付出了别的极大代价,不然怎么可能让一位堪比帝王之尊的大宗师配合自己演戏?只是他不愿让妹妹担心,所以就没有说明白。
「想不想去北齐读读书,旅旅游?出国留学很舒服的。」范閒很直接地问妹妹。
范若若低头想了很久很久,似乎考虑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始终没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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