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睁开眼,又是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他明明有机会回去的。 为什么还在这里? 少年轻手轻脚地起身,拉开房门,却发现男人已经在院中坐下了。 这么早? 少年看了看天色,还是黎明时分,天色朦胧胧的,甚至有点看不真切。 男人坐着桌边,望着他的房间,似乎在走神。 因为直到自己打开门,男人才回过神来,收敛了脸上忧郁的神情。 他总是在忧愁什么? 他武功那么高,看起来正道朋友也有很多,这两天在自己身边也不急着做任何事,他怎么会看起来满腹心事、眼里总是有一种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那种眼神,让人心头发堵,即使是不明情况的人,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忧伤。 “起这么早?”男人抬眼问道。 少年满腹疑惑走过去,在石桌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不是更早吗?” 男人看着朦胧的天空道,“知道吗?一天最黑暗的时刻不是深夜,而是拂晓。” “黎明前的黑夜,是黑暗的极限。我喜欢这个时间点,一切都在此刻被孕育。”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度过了这段最黑暗的时光,就是全新的世界。” “旧的东西都会消亡,新的世界取而代之。” “这不是残酷,这是希望。” 男人的声音有着特殊的韵律,明明是温柔的,可又像在说神圣的祷词。 少年听得出来,男人是在意有所指。 但是他不知道,男人在指什么。 他自己的一生? 还是别的什么? “没有人愿意做牺牲的那一个吧?”少年回道。 “是呀,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被世界抛下呢?总会有遗恨的。”男人缓缓道。 少年总觉得男人这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种无所谓的感觉,是自己最讨厌的感觉。 就是这种无所谓,次次让自己在男人的面前吃亏。 “你不会是那种自我牺牲的蠢货吧?”少年讥讽道。 “当然,我怎么会愿意让自己被别人抛弃呢?”男人微微笑道。 一个人首先抛弃了自己,谁还能再抛弃得了他呢? 少年看着男人,眼中有着淡淡的怀疑。 虽然口中在嘲讽,可他却觉得,男人会是那样的人。 他说过,男人总是很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地对别人好,自以为是地牺牲掉,自以为是地认为别人会过得很好。 “洗漱一下,我们出去走走吧。”男人忽然道。 少年没有回答,但是转身去柴房了。 男人微微一笑,走到门口拉开门。 正是天光破晓时,清晨的第一缕光被他迎了进来。 ———— 江南的城市,一大早,就有许多商贩张开了摊子。 城市里的熟户,一边在烟火气的早餐摊子坐下,一边打着招呼,聊着昨晚的见闻。 白衣男人和黑衣少年并排从小巷走出,来到大街上。 两人有着并非寻常小民的气质,底层的百姓会自动地远离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达官贵人,就是江湖中人。 都与他们普通的生活格格不入。 但是两人在一家馄饨店坐了下来。 店家是一个老头,热情地招呼了上去。 “石公子,您来了啊?这位是令弟吗?” 男人看了看不太自在的少年,对老板笑了笑:“嗯。店家,两碗馄饨。” 老板看着紧绷着脸的少年,热情道:“小公子稍等。” 老板转身去忙碌了,心中却在想,这位小公子应该不是石公子的亲兄弟吧? “你刚才怎么就承认了?”少年低声问道。 “嫌我的年纪大了,不能当你的兄长吗?”男人笑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少年淡淡道。 “有什么不能承认呢?”男人随意道,“我不介意误会,你会吗?” 少年没有回答。 这时,店家端着托盘上来了,将两碗馄饨放下。 “两位公子,请慢用,小心烫。” “谢谢。” “哎呀,石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总是这么客气,让小老汉真是浑身难受。” “抱歉,”男人反应过来,“不必在意,这是我的习惯。” 少年见男人一句“抱歉”就把店家搞得手足无措,就对店家道:“你先去吧。” “好嘞,小公子,你可得好好劝劝你兄长,他总是太客气了。” 店家说完,得救般走了。 “你这样显得很虚伪。”少年平静道。 “确实。”男人点点头,“你就当我是习惯使然吧。” 少年忽然冷了脸:“是不是所有人指责你,你都会承认?” “是不是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你都根本不在乎,所以才能无所谓地承认?” “你从不辩解,难道不是一种傲慢吗?” 男人没想到少年忽然说出这番话来,微微愣了愣。 思索了一下,他才看着少年认真问道:“如果我直接承认,你是不是又要生气?” 少年冷冷地没有回答,那态度却很明显。 男人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好吧,那我多说一点。” “我不是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说法,只是我觉得你之前说的都有道理。” “承认不想让你逃走,这是真的;认同你说的自以为是,是因为我认为我身上有这种毛病;刚才你说的虚伪,我也认为这种形式确实会成为一些人的表演。” “你说的没有问题,我才会承认。如果别人无端指责我,我是不会承认的。” “谢谢你,会在乎我是不是受了委屈。” 男人的目光温柔似水,他欣喜于自己的少年稚嫩而别扭的关心。 那不只是对纯善的喜爱,其中更掺杂了一种被自家孩子心疼了的无奈感。 男人的目光太过直露,少年想要移开视线,又移不开视线。 这人的眼中有着大海的深沉和渺远,此刻海面平静,温柔的水波软化着一切。 男人像是对少年说话,又像是在进行自我宣言: “我的一切选择,都是我慎重思考后的结果。我从未后悔,也从未感到委屈。” 少年不知道男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情绪。 如果需要,男人像是那种会将自己送上祭坛上作为牺牲品的人。 放在别人身上,少年会说一句愚蠢。 可放到男人身上,他却有一种浓重的悲伤和惶恐。 少年说不明白那种感觉,他觉得男人像天边的云。 不知何时飘来了,好像一直都存在。可不经意间,他又悄然飘走了。 看见少年神情凝重,男人微笑道:“不过,或许,是我给了你错觉,你觉得我会被伤害吗?” 男人笑着,挑起眼尾,温柔敛去,一丝睥睨之气现了出来。 分明还在笑,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了。 “这天下,能让我受委屈的,并没有几人。” “你……”少年微微错愕,在刚才那一瞬间,家中那位的眼神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这话若是出自那位之口,他百分百地确信不疑。 可被这个男人这样说出来,他有些将信将疑。 让他不断怀疑的,是男人在他面前的行为表现;让他有些相信的,却只是一个眼神。 那样的眼神…… “我远比想的,要强大许多。所以你不必担心,小孩子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说这话时,男人又温和了眉眼,似乎刚才那个眼神只是错觉。 “你这话真是不客气。”少年略微讥讽道。 “我本无需客气。”男人说完,低头尝了一口馄饨,抬头道,“尝尝看,凉了就不好吃了。” 少年扫了男人一眼,低头吃了起来。 两人无声地吃完,男人付完钱,两人继续绕着城中走。 城中有一片湖泊,两岸垂柳枝条万千,随风舞动。 湖中有大片大片荷叶伸展,其中莲蓬已十分饱满。 有采莲人已经采下了新鲜的莲子,等着向路过的人的兜售。 “两位公子,可要些莲子?”一位采莲人问道。 “来一些吧。”白衣男人将碎银递了过去。 “公子,要不了这么多。” “没关系。给我挑个最好的。” “好嘞。您稍等。” 采莲人挑出几个最大的莲蓬,递给男人。 男人只拿了一个,回到少年身边并将手中的莲蓬递了过去:“尝尝看。” 少年接了过来,剥开莲子,递给了男人。 男人微愣,大概是没有想到,但很快反应过来。 他接下莲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然后道:“很清甜,你试试。” 少年掰开一颗,放入口中。 两人边走边吃,直到那一朵莲蓬吃完,他们在湖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男人忽然问道:“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这么游玩吧?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怎么样?” “没有必须做的任务,没有一定要杀的目标,不用去想下一步计划,不用去想危险和意外。” “如果你以后的生活都这样悠闲,你想去哪里?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看着湖面,一片片的莲叶层层叠叠,随风而舞。 他淡淡道:“这不是我的生 活,我从不去想。” “就当是假设吧,假如有机会,你会怎么样?”男人继续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少年冷淡地应道。 “唔,好吧,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男人不再纠结,陪少年静静地坐着。 阳光已经升起来,斜着照射在两人身上。 天气有些炎热,两人站起身来,往回走。 “待会街上会很热闹,陪我走走怎么样?” 少年没有回男人,但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男人。 早餐时间过去的大街,确实十分热闹。 刷杂耍的,卖东西的,搭台表演的,都摆上了家当。 大街上的货物,有许多是少年叫不上来名字的。 反正出任务时,并不需要了解这些。 男人似乎也不太了解,所以他总是虚心地向店家请教,店家总会耐心地讲解。 少年在一旁沉默着,店家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男人随手买下一些物品拿在手里端详,然后递给少年。 如果是吃的,他会尝一点,剩下的都给少年。 “不要再买了。” 少年手中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开口。 男人看着拿着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少年,不由得笑出声。 “好吧,确实是够了,你在那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少年冷冷地看了一眼笑得开心的男人,站到了男人指的的阴凉处。 “我很快回来。”男人说完转身融入人群中。 少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着呆。 这样的世界与他无关,这些男男女女从来只是他的过客,偶尔会有人成为自己的目标。 这是他与幽冥殿之外的人的唯一交集。 人群太吵闹了,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脏孩子,又追出一个拿着木棍、破口大骂的男人。 “站住!给老子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孩子没有回话,只顾逃跑。他冲得太莽撞,朝少年这边逃过来。 少年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避开,却没想到那孩子跑得慌了手脚,朝他这边撞来。 他没有内力,手里满是东西,避之不及,被孩子撞到身上。 被撞到身后的墙上,少年身上一麻,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他满手的东西掉落在地上,自己也跌坐在地上, “你……”少年想说什么,却无力开口。 后面追上来的凶神恶煞的那人,一见孩子撞了人,破口大骂道:“你这臭小子又闯祸了。” 男人热心地将少年扶起并大声道歉道:“这位公子,您没事吧?我家臭小子太莽撞,我扶您去前面歇息一下吧。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 男人扶起少年,又对旁边的孩子大吼道:“臭小子,还不帮公子把东西捡起来。” 那孩子连忙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抱在怀里。 男人扶着少年步入小巷之中,那孩子抱着东西跟在后面。 人们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 当街打闹结果撞伤了人,真是……不知那小公子会不会追究。 还是有人看出了异样,却移开了眼睛。 少管闲事为妙。 大街上又恢复了原样,只有那个站在角落等待的少年不见了。 男人提着点心盒从人群中走出,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空荡荡的角落。 他快步来到小巷口,看到地上洒落的碧绿珠子。 那是他觉得与少年的瞳色很配,想要为少年亲手带上的手链,可少年不愿意戴在手上,只是拿在手里。 如今珠子撒了一地,或许是因为不值钱,所以无人捡拾。 男人快步走到旁边的小摊前问道:“店家,可看到刚才在那的少年,抱了很多东西。” “啊,你就是刚才那位公子,我记得你,你家那位小公子被人撞到了,被人扶到前面去休息了。”店家是个中年男人,不经意地说。 “多谢店家。”男人将点心盒放在摊位上,转身就走。 “哎,公子,你的东西!”店家发现,连忙抬头唤道。 可等他抬头,眼前哪有男人的身影。 小巷中,白衣男人面无表情,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盖,放到鼻尖清嗅。 体内的蛊虫被唤醒,在男人心口急躁不安地动着,催促着男人朝着一个方向走。 男人收了瓶子,顺着蛊虫的指引,如一个幽灵在小巷中移形换位。 此刻小巷人很少。 一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口,眼前有一道白影闪过。他揉了揉眼睛,狐疑道:“眼花了?” ———— “老二,快来,又来了个好货。” 邋遢男人扶着一个黑衣少年七拐八拐,走入偏僻的胡同中,后面跟着一个小孩。 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走 了出来,看了一眼面色冷冽的黑衣少年,嫌弃道:“什么好货?一看就是穷鬼。” 邋遢男人将少年扔到院子中的角落,站起身笑道: “你别看他这素净的样子,他家大人可是非常有钱,我亲眼看见他家大人不断地掏钱给他买东西。刚才我趁着那人走开,就将人带来了。” “这次我们一定可以狠狠敲他一笔。” “得了吧,我看还不如卖到窑子里,这副倔样子,还是有不少大老爷喜欢的。”胡茬男人在少年面前蹲下,捏着少年的下巴端详道。 少年的眼神十分可怖,那是一个杀手蓬勃的杀意,让男人惊了一下,随即就是恼羞成怒。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少年的眼神吓到。 “哟,还是匹小狼狗,没关系,你越是这样,那些大老爷越是喜欢。” 胡茬男人捏得少年的下巴咯咯作响,那小孩坐在椅子上,懒懒道:“二哥,别弄坏了,脸上留青就不好看了。” 小孩的声音簇生粗气,脸上有着不正常的褶子,哪里是个孩童,分明是个侏儒。 “知道了,”胡茬男人将少年提起,往柴房中走去,“先关两天吧,看他家大人着不着急了,若是着急,就狠狠敲一笔。若是舍不得,就卖了。” “你要将他卖到哪里去?” “刚才不是说了吗?卖到窑子啊。”男人顺嘴回完话,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另两人的声音。 他刚想有所动作,就被一指点在后颈,他浑身麻痹地瘫倒下去。 而他手中的少年,却被一只手拉入怀中。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男人用指腹擦了擦少年的下巴上的指痕,眼眸幽深。 那如海的双眸,像是蕴蓄了恐怖的风暴,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少年微微瞪大了眼,没想到男人会这么快找来。 他本以为男人会解开他身上的穴道,没想到男人只是将他打横抱起。 少年的头埋在男人的胸口,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况,只是听到男人的脚步在院中走过。 男人脚下几声脆响,好像有什么碎了。 少年心有猜测,他的心在为这个猜测而颤动。 男人的白衣,是否因为自己而溅上了血。 总是温柔地对待世界的男人,忽然变得冷酷,而这个理由,只是因为有人试图伤害他。 这种冰与火的反差,怎能让人不心动呢? 少年的眼睫轻颤,听着男人如擂鼓般不正常的心跳,面露忧色。 男人胸口的心跳十分剧烈,像是心要从里面跳出来。 这绝不会是男人跑动导致的,男人的武功之高他是知道的。 他看到男人将往嘴里送入了什么,吞咽了下去。 他想开口问:你怎么了? 可是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让他开口。 甚至将他的视线遮挡,他只能感受男人渐渐平复的心跳声。 血腥气在身后的院中传开,少年动了动鼻尖,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就被男人抱出了院子。 少年瞪着眼睛看男人,想要说什么。 男人只是当没看见,抱着少年飞身而起,从屋顶飞掠而过。 就算偶尔引起一两声惊呼,男人也混不在乎。 少年耳旁有呼呼的风声,此刻的情景又与他们相遇的那个晚上重叠了。 只是少了那天晚上的惶惑和不安。 此刻,他在男人怀里,感到十分安心。 男人将自己拉入怀中那一瞬间,内心有个声音说:“没事了,安全了。” 他知道那个声音,就是自己的心。 他终于意识到,在短短的一天多的时间里,自己就对男人产生了巨大的依赖和信任。 这样的他,还是之前那个幽十三吗? 这样的他,还能适应那个地下的黑夜王国吗? 少年开始惶惑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