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圣巡船队走到优禅城码头到时候,末罗藩王羯兰陀与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带着部下在岸上等候多时了,全副仪仗在码头摆开,旌旗猎猎迎风飘扬。 迦檀从船上下来,藩王便上前行礼,对迦檀笑道:“女婿还没到,倒是先把陛下盼来了。” 迦檀的仪仗与銮驾正在从船上往下运,他一边伸懒腰,一边与藩王打趣道:“只怕你女儿要等得着急了!” 连日大雨,陆路泥泞,周边几个村庄发生了泥石流,道路封闭,因此陆路几日不通。这话一出,羯兰陀家的三个男人,都露出有一丝苦涩的微妙笑容。羯兰陀家主轻咳了一声,笑道:“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多雨季节,迦檀的大船虽然可以雨中行驶,却不能上甲板,迦檀在船里坐得烦闷,此时下船登陆,心情一爽,干脆决定骑马进城。末罗藩王、羯兰陀家主名叫裟利,年纪已经四十有七,胡子却还是浓黑的,身材魁伟健硕,性格也十分豪爽。两人并驾齐驱,在马背上说着话。 裟利·羯兰陀是军士出身,自家家世没有丝毫显贵,完全是以军功立身。他发妻早年亡故,娑利并未续娶,因此膝下只有两子一女。次子昆木萨曾随父亲到岩流城朝觐,此时也在迎接队伍中,不远不近地跟在父兄后面。 娑利在马背上对迦檀笑道:“这也是托陛下的福。若不是陛下做的这桩媒,像我们羯兰陀这种人家,像我这样的老粗,要说和呾叉家这样的家族结亲,在过去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迦檀打趣他道:“呾叉家别的没有,就儿子多,正好你家人丁少,让他分你一个,你们两家匀和匀和,岂不是正好。” 娑利哈哈大笑:“常言说女婿是半子,这么一算我倒亏了,一个女儿才换半个儿子!” 末罗地区原本确实是呾叉家藩领的一部分。然而自陨波王命丧波流赛河之后,不仅丢失了大片领土,连钵河周边的一些藩领也不得安宁。蛮族滋扰、打家劫舍的山贼、骚扰村镇的大妖魔,呾叉家一心保全自己的实力,不愿意多花兵力剿匪平叛,更不愿意与妖魔正面冲突,只是在拂那城龟缩不出。 二十世迦檀转世之后,在因吉罗大大缩水的国土上东征西讨,羯兰陀正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崭露头角,从一名百夫长,被一步步擢升为将军。又因在末罗处平叛有功,收复了被蛮族占据的优禅城,因此被赐封为藩王,从一介武夫,变成了世代镇守一方的王公——哪怕藩领面积在王公中是最小的。 呾叉家当然对此不满,拂那城和优禅城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从此结下,相互攻讦。直到今年,迦檀从中调停,将羯兰陀家的独女嫁给呾叉家的儿子为妻,两家以婚姻为盟,消弭争端,修世代之好。 呾叉家家主有六个儿子和八个女儿,其中二子三女为嫡妻所生,其他全是姬妾女奴所出。嫡妻所生的孩子均已婚配,唯独幺子和羯兰陀家的女儿年纪相当。这名幺子的母亲只是个女奴,地位不高,羯兰陀家原本并不认为是桩良配,然而呾叉家提出将儿子送来优禅城完婚,新婚夫妇可以住在优禅城,等于将幺子入赘给羯兰陀家。裟利与儿子们商量了一下,都觉得比起嫁女儿更有账可算,所以答应了。 两家筹划月余,也向迦檀请求了准许,赠送了礼物。那时圣巡已经开始,迦檀在路上收到信,指示岩流城按藩王嫁娶礼仪加倍厚赐,让两家风风光光结下这门亲事。这也是近来大雨导致泥石流,陆路不通,否则新郎三两日前就该到了。 优禅城作为末罗地区一个次要城市,这几年被羯兰陀家经营得有声有色。又因为在政治上完全依附于迦檀的宠信,因此特地安排了宏大的欢迎仪式,城中张灯结彩,民众在道旁欢呼尖叫,向车队投掷各色香花,场面极其热闹。 迦檀到神庙不过略略安顿,便被裟利请去藩王府邸。老藩王与两位少主换过衣服,与迦檀一边谈笑,一边在内宅花园游览。迦檀笑道:“你一个兵油子出身,这花园漂不漂亮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看也罢。让我见见新娘子,我还带了礼物要给她陪嫁添妆呢。” 这话一出,羯兰陀家三个男人脸色都微微变了。裟利勉强笑道:“这恐怕不大妥当……” 迦檀挥挥手:“论起来,我还是她的媒人呢,这有什么不妥当的?” 裟利只好答应下来,一边给旁边使了个眼色,次子昆木萨便借故离开了。迦檀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两人一路谈笑,来到一处院落门口,刚迈入门槛,就听见里面“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里面有个年轻女人声音尖叫起来:“什么年轻不年轻,英俊不英俊的,嫂嫂这么眼热,不如你自己去嫁好了!” 迦檀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裟利一脸尴尬,勉强笑道:“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儿了。” 迦檀原本以为被骂的嫂嫂一定会生气,谁知里面另一个女声居然笑起来:“妹子,你要这么想,不如赶紧去跟你爹说说。你大哥如今比年轻时差远了,我看了这么多年也烦腻得很。” 羯兰陀家长子、末罗的少藩主乌贾因实 际上只有二十九岁,外貌酷似父亲,是个壮硕魁梧的汉子,此时又羞又怒,压低声音斥道:“……说的什么胡话!” 迦檀实在忍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里面听见动静,反倒不响了。 这院落确实是羯兰陀家女儿的闺房,一走进去,便看见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当中悬着一把长剑。屋子里摔了一地碎片,两名侍女正在忙不迭地满地捡拾,见到迦檀走进室内,连忙跪在一边。 昆木萨也在里面,见到神王到来,满脸尴尬。一名年纪较长的女人连忙从塌上站起身子,向神王行礼。塌上侧卧着的年轻女子正满脸愠色,被嫂子拉扯着,极不情愿地也立起来,潦草地行了个礼。 一边早有人给神王端来座位,迦檀笑嘻嘻地坐了,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嫌嫁衣不够好么?若是嫌样子过时,新娘子尽管开口,大不了从岩流城订一套过来,也不费什么。” 他明知故问,那女子两颊又浮起一层愤怒的绯红,只因面前的人乃是迦檀,才好不容易把怒火压下去了,低声说:“嫁衣不好没什么紧要,嫁错了人才是大大的不妙!” 裟利斥道:“住嘴!不得在陛下面前无礼!” 女子猛然抬起头来,凶狠地盯着父亲。 羯兰陀家的女儿名叫奥夏,今年十九岁,论长相倒是与父兄十分相似,一张面孔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英气十足。这位奥夏小姐绝非闺阁弱质,羯兰陀家人丁不旺,上阵父子兵,她曾多次随军押粮,父兄在外作战时,还指挥着优禅城的守军击退过前来劫掠的匪寇。也是因为她凶悍泼辣的名声,一直蹉跎到十九岁才定下这门亲事。 迦檀不以为忤,笑道:“让小姐说说嘛,怎么算嫁错了人?” 奥夏小姐脖子一梗,大声说:“呾叉家的幺子我听说过,是个小白脸!他母亲是个不受宠的女奴,在呾叉家没有什么地位,呾叉家推他出来无非是个弃子,怎的要把我的终身给搭进去?女子一嫁了人便不得自由,要生儿育女,还要操持家务,若是合我心意的男人倒也罢了,呾叉家的废物,我才不要!” 迦檀笑笑:“呾叉家的幺子阿斐迦我见过,不是个废物。奥夏小姐,我倒觉得你们两个脾气倒有几分相似,都是不甘于屈从命运的人。” 他看奥夏把脸一扭,不看自己,低头笑笑,道:“奥夏小姐也不用把嫁人看得像洪水猛兽一般……女人结婚,未必不是另一种新开始。奥夏小姐,你这桩婚姻,既然是丈夫到你家生活,那和做未嫁女有什么区别?你婚前就不是深闺中幽闭的女子,婚后想做什么,又有谁能约束你?” 他一边说着,奥夏扬起的头就慢慢低了下去,只是神情有几分怔忡,看着虽还是不开心的,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凶蛮。 迦檀又笑:“我在岩流城给你订了一些珠宝和衣裳做为添妆,只是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奥夏小姐不爱这些庸脂俗粉。这也没什么关系,等我回到岩流城,一定为你寻一口上好的宝剑,那种东方来的,最是锋利无俦,样子又好看。你看如何?”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奥夏再执拗下去那当真是要打迦檀的脸了,也只能点点头,低声说:“……陛下不必这么费心,哪家藩王的女儿出嫁,能有福分得到陛下这样厚赐。” 她的父兄与嫂嫂,看她回心转意,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此时地上的碎瓷片也早都打扫干净,另有侍女捧上薄荷茶与茶点。 此时城中张灯结彩,处处洋溢喜庆,也并非完全因为迦檀的到来,而是为了庆祝羯兰陀家与呾叉家的联姻。优禅城与拂那城矛盾已久,城中居民总上担惊受怕,两城是不是哪天就得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两城同属末罗地区,距离也不远,优禅城的许多居民在拂那城都有亲戚,没有人愿意看到两城之间兵戎相见。 此时见到两藩修好,城中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更何况羯兰陀家一向慷慨,从外地请了各种戏班子过来,耍杂耍的、耍马戏的,也有演各种戏剧的,城中百姓当然愿意与藩主同此欢乐,因此人人脸上都荡漾着一股喜悦。 头天晚上迦檀主持过玉柳宴,第二天,呾叉家的幺子,阿斐迦,便带领着一支队伍到了优禅城。 这是个肤色白皙的年轻人,容貌斯文端正,一双狭长眼睛看到城头悬挂的迦檀旌旗,一瞬间,血色从他嘴唇上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