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必禀告陛下,你明儿得空,去趟朱府,记得和梨院那边的守卫交待一声。”朱颜特意吩咐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一世父母情缘,就到此为止。 朱家没了这对父母搅和,阿母莫氏和大弟朱进都是本分人,以后家里大约会安分省心许多。 —— 转眼间,来到年底。 因皇上长年住在七星宫,这些年下来,朝廷各个官署陆陆续续往七星宫搬迁,连带着官员府宅也渐渐往宫城附近迁移,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坊间,坊间往京城的南门方向延伸,最终与南面的安化门大安坊相接。 之后,工部携同将作监及卫尉寺三部门,沿着坊间修建了高大的城墙与一条直通安化门的宽阔驰道。 自此,七星宫不再独立于京城城墙之外,而是囊括其间。 也成了京城城池的一部分。 隔年,正旦日朝廷的大朝会挪到了七星宫的玉衡殿举行,所以,昌平八年的除夕夜,皇上没有再回大虞宫的乾元殿,更没去参加夜里的后宫家宴,旧宫内廷的一切人与事,全权交给刘皇后。 摇光殿,暖阁内。 一张镶狐狸毛边的榻席上,狗皇帝头枕在朱颜膝上,掰弄着她纤长手指,满脸含笑道:“今晚朕能陪你一起守岁了,从今往后,每一年的除夕夜,朕都和你一起过。” 往年除夕夜,因次日正旦大朝会在旧宫的含元殿举办,他都是歇在乾元殿,无法留在七星宫。 朱颜不以为意,毕竟以前在旧宫时,又不是没一起守过岁,俯首对上狗皇帝炯亮的目光,灼灼放光,比一旁的连枝灯火,还要明亮几分,不知是地龙烧得太足,还是暖阁内的火盆太多,朱颜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淡眉轻挑,眼里秋波流转,漫不经心回应着,“行,我听你的。” 这么多年下来,足够她对狗皇帝有更清楚的了解与认识。 只要他高兴,对她便会纵容许多。 她还想着年后,借着上元灯会,出宫去趟太平观看看,前次清平道人来宫中告诉她,观内的地道已经挖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狗皇帝忽地握紧她的手,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应,好看的桃花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出声,唤了声阿颜,“朕唯愿与卿,年年岁岁,长相厮守。” 朱颜听得心头猛地一跳。 年年岁岁,长相厮守。 此刻,她最明智的做法,是附和他,跟着他一道发愿,只是临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这八个字。 阁内连枝灯火通明,四角瑞兽香炉里,香气袅袅,是由少府监特制,特供给摇光殿独有的瓜果香,只因她喜欢。 无上的权力,无边的富贵。 三千宠爱,独在一身。 郎君长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聪明强势,却又能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几乎满足了天下女子甚至古往今来大多数女子的梦幻与遐想。 多年下来,要说她从来没有动摇过,那绝对是骗人了。 然,此时此刻,朱颜却不敢正面回答,也不敢直面对方的目光,突然轻笑一声,抽回手,扶着额头掩住了眉眼,戏笑问道:“难道,除了我,陛下还想和别人去守岁不成?” 狗皇帝听了,长臂环住她的细腰,头埋在她心腹,出声笑道:“哎哟,这你也能捏酸吃醋,你这妒性是越发见涨了。” 又仰起头,“阿颜,除了你,可没旁人,你是还不信朕?” 语气却带上七分笃定。 “我自是信你,那你能不能把那道让我殉葬的密诏给废了?”话一出口,灯火煌煌下,朱颜能清晰看到狗皇帝脸上的笑容滞住了。 作者有话说: 复更,今天的更新,明天见~~ 终下决定 “你还是不愿与朕生死相随?” “不愿。” 朱颜回得很干脆, 没有迟疑,没有回避,哪怕她不得不承认, 这些年他确实对她很好, 但换来的情分,也远没有到能让她对他生死相许的份上,再退一步讲,便是情分到了, 她也不愿意。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怎会甘愿把性命绑在另一个人身上。 低头,对上狗皇帝那明明从下往上仰视却依旧带有巨大压迫性的眼神, 心底还是不自觉地升起几分惧怕来, 只是她既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便早已透露出了她的想法, 若此刻, 虚与委蛇,说愿意,依照狗皇帝多疑的性子, 反倒会使他疑心,从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狗皇帝紧抿薄唇,目光沉沉盯着朱颜。 他把阿颜放在心尖上, 让她在后宫之内,仪同皇后,如果不是她无意后位,而刘皇后又无过错, 加上有那道祖传的圣旨在, 他甚至生过废掉刘皇后改立她为后的念头, 所以, 他才会不在意,卢家小娘子喊出的那句,真皇后。 然而,今时今日,阿颜依旧不愿意与他长相守。 更没如同他对她一般,把他放在心坎上。 这个认知,这样的事实,才是真正令他无法接受的。 这些年,他为她六宫虚设,纵容她所有的小性情,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连枝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与紧张。 朱颜回过神来,看向已坐直身的狗皇帝,一张冷脸似寒霜覆顶,眼里的熊熊怒火,汹涌而来,大有火烧燎原之势,如果任其爆发,肆意横撞,怒意叫嚣之下,还不知狗皇帝又会发什么疯。 她也不想和他吵架。 于是朱颜似未看见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微微侧歪着脑袋,抬手拂了拂鬓角,故作轻松戏笑道:“这就真生气了?” 说完,也不等狗皇帝回应,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反问:“九郎,假使我现在死了,那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别胡说八道。” 狗皇帝立即出声喝止,心口猛地一阵发紧,似被一双无形之手紧紧攥住,很是难受,接着,撞上阿颜询问的目光,胸中澎湃的滔天怒气,如同开闸的水坝般,一泄千里,甚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阿颜,朕是皇帝,是天子。” “对,陛下是天子,上天之子,所以陛下不是人,”朱颜脸上神情一哂,又接着笑道:“陛下是神,妾只普通一介凡人,自古神凡不同路。”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皆有求生之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又何必强求?”朱颜当然不会去期望能和狗皇帝讲道理,因此,说完这番话后,手按着胸口,抬起头来,一双水润明眸中尽是希冀与恳求,声音软和道:“九郎,我只想好好活着。” 轰地一下。 狗皇帝神色遽变。 刹那间,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 丢盔卸甲,一溃千里。 于这慌乱中,狗皇帝长臂一挥,把人抱入怀里,紧紧箍住,“你当然会好好活着。”他自问是意志坚定之人,从来乾纲独断,在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让他改变主意,却唯有在面对阿颜时,他无法拒绝与自控。 只因三个字,舍不得。 他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力避开,而这些年,阿颜也很少为旁的人与事,开口求过他,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阿颜要真为旁的人或事求他,他心里可能会更高兴。 狗皇帝下颌蹭了蹭阿颜的发顶,手不停抚着她的背,人在怀中,犹嫌不足,忽然变得急不可耐,带着几分慌乱,从光洁额头沿琼鼻亲到唇瓣,似发了七分狠意,好半晌才松开,气喘吁吁,“阿颜,朕会努力活得比你长。” “万一……” 朱颜下意识反驳,却在刚起了个头后,就被狗皇帝粗暴地给打断了,“在朕这里,没有万一。” 狗皇帝手摸着朱颜的脸颊,神情认真且自负。 朱颜慢慢缓过劲来,拿开狗皇帝的手,“阎王要人三更死,可拖不到五更。”倾身上前,垂头靠在对方颈侧,吐气若兰,“难道陛下还想跟阎王抢命不成。” “你少跟朕扯鬼神之说。” 狗皇帝皱了皱眉头,又语带警告道:“阿颜,不要试探朕。”似担心自己再心软般,低头含住她的唇瓣,亲了下来。 灯烛高照,香雾空蒙。 菱窗纸上,人影成双。 外面响起一串轰隆隆的声响,烟花燃放,火光冲天,明亮的火焰闪烁,透过窗户纸映照进来,朱颜从旖旎中惊醒,伸手推了推狗皇帝,气息不稳,“你又安排人……今晚在宫里放烟花了?” “朕没有。”狗皇帝咕咙回道,不愿意放手,只是紧接着腰间肉被掐的疼痛令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抬起头来,很是遗憾地看着眼前的活> 朱颜一听,连忙道:“我们出去看看。” 她庆幸此刻能清醒过来,不然,又差点让狗皇帝用一场情1事给糊弄过去。 狗皇帝脸瞬间变绿,这会子,很是后悔,今晚把儿子留下,叫来曲姑,听得曲姑回禀,果然是儿子阿稷带领宫人在摇光殿前放烟花。 又见朱颜在整理衣裳,狗皇帝只得歇了心思,上前帮忙,把散乱的云鬓给理顺,乌黑柔顺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给绾了起来,披上裘衣斗篷,俩人才一道出了暖阁。 轰隆隆的烟花声,接二连三,持续不断,升空的烟花,从天空中绽放开来,五光十色,如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绚烂夺目,照亮了整个夜空,摇光殿与前面的开阳殿上空,火光璀璨,亮如白昼。 “阿耶,阿娘。”张稷拿着一根燃着的线香从外面跑了进来,“这烟花漂亮吧,是少府监新研制的,叫满园春色,我让他们全搬过来了。” “漂亮。”朱颜站在廊庑下,赞叹地点了点头,打住了狗皇帝要训斥儿子的心思。 “阿娘喜欢就好,也不枉儿子彩衣娱亲一回。”张稷松了口气,才敢去看阿耶,见到阿耶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头 皮发紧,随手把线香扔给旁边的宫人,走到阿娘另一侧,抱住阿娘的胳膊,撒娇道:“阿娘,儿子还是在阿娘宫里最自在。” 这话朱颜却不信,“你少来哄我,你平日在自己王府内都还不自在?” “王府里有师傅、有长史、还有许多属官,新来的典仪格外严厉,儿子也得守着规矩。” 朱颜一下子听出来,儿子是不满意这个典仪官,侧头望向狗皇帝,狗皇帝解释道:“过完年,他就十五了,朕打算年后让他去吏部观政,所以给他王府安排了个新典仪,是个老翰林,精通历代典章礼仪,朕派了他去教阿稷礼仪官职,顺带帮着整治一下王府。” “他哪是整治王府,他是整治我,动不动就要向阿耶您告状,不许我放烟火,还不许我骑马,说什么很危险,君子不立危墙,恨不得我跟泥塑木雕般,端坐高台,行事一板一眼才好。”张稷嫌弃不已。 况且,眼下,他一点都不想去吏部观政。 张稷看向父皇,当着阿娘的面,多了几分勇气,“阿耶,国朝藩王不许参理朝政,儿子以藩王之身去吏部,名不正,言不顺,我不去。” 父皇有六个儿子,五个远在封地,唯有他得封京兆王,留在京城,承欢膝下,所有人都认为,他的京兆王王爵是过渡,他是父皇内定的太子,可他都十五岁了,父皇却还没把他这个太子之位坐实。 他心里再稳,清楚地知道兄弟之间,没人能来和他抢太子之位,但也搁不住外人的猜疑,由不得他不着急。 狗皇帝神色极严肃地盯着儿子阿稷,“你就这么想要名正言顺?” “是。”张稷硬着头皮回答,很紧张,却直挺着身背,不敢有丝毫闪躲。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何况,阿耶从不喜胆怯懦弱之人。 “朕愿意给,希望你能担得起。” 朱颜一开始还没有听明白,直到这时,发现他们父子间,似有暗潮涌动,她才忽然恍悟,儿子是在明晃晃地讨要太子之位,吓得面如土色,忙看向儿子,喝阻道:“阿稷,你……” “阿稷,你今晚先回天玑殿住。”狗皇帝拉住朱颜,打断她的话,直接出声把儿子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