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的人裹着兽皮毯,即便如此,他在寒风中依旧被吹得浑身轻颤,他强忍着哆嗦,眉宇间尽是愤恨,无可奈何地说:“把我的马牵来。” 弃车上马,兽皮毯也不能裹了,陈侯甚至不敢吸气,一吸气,寒风灌进体内,五脏六腑都因此生痛。 将军策马在陈侯身侧,两人距离极近,这才能听清对方的声音。 “君上,我们的粮草……” 陈侯咬着牙:“叫儿郎们以雪充饥,如今方向未辨,粮草决不能轻易消耗。” “赵公……骗我好惨!” 将军抿唇:“大夫当日就劝过君上,赵公狡猾,如此大方,必是陷阱。” 陈侯苦笑一声:“我怎能不知?可陈国弱小,这么多年,无论赵国郑国,只要伸手,我陈国无有不应,他们说我什么?说我甚效我父,父子俩都是胆怯懦弱之人,不堪为候。” “他们哪里知道,不说赵国郑国,只说晋国,也有八万大军,我们呢?东拼西凑,也不过凑出五万人,其中多少军奴,老弱?” 陈侯咳了两声,将军连声说:“君上!君上保重身体!” 陈侯摆手:“还好,还好我走前立了太子,若我不能回去,夫人定能护住我儿。” “说到底,是我贪心。”陈侯长叹了一声。 赵国攻打鲁国,以鲁国靠近陈国的三关为酬,让陈国与他两面夹击,瓜分鲁国。 陈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应下了。 但鲁国有能臣,有虎将。 鲁国公子敖,乃鲁公同胞兄弟,十三岁入军营,十五岁带兵打仗,打下了鲁国纠河以南的数十郡,这十郡原本是卫国土地,如今尽归鲁国。 鲁国因此国力大涨,只此十郡,便可征兵二十万。 鲁公即位前,鲁国兵力不足三十万,如今鲁国有六十万雄兵。 且鲁国几乎年年打仗,每年征兵,却依旧还有六十万! 太师对他说过,鲁公和其弟公子敖,此二人对鲁国缺一不可,公子敖手下精锐无数,偏偏鲁公从不疑心,君臣相宜,可成就一段绝世佳话。 若陈国有公子敖这样的将才……也不必龟缩一隅。 陈侯心中痛苦难当,再次叹道:“是我贪心……” 将军忙说:“君上也是为了陈国!若不设法图强,陈国即便不经战事,怕也要……亡。” 陈侯眼眶泛红,他轻轻摇头,再不说话。 陈国的老百姓已经受不住了,陈国的田地再好,也经不住各国朝他们伸手,送往各国的粮食哪里来?还不是从百姓的嘴边掏出来,明明是产量大国,自家的百姓却吃不饱肚子,他这个国君,当的窝囊。 “只盼我儿勿要效我。”陈侯看向前方的雪山。 他以为赵国攻打鲁国,赵国为主,他们只需在旁策应,若成,便能拿到三关,陈国国力大增,今后便不必看鲁国脸色。 不成,也不过白跑一趟。 为表诚意,他身为陈侯,亲身上阵。 哪里想到,赵国是以他陈国士兵为马前卒,他们被鲁国截杀,损失大半兵卒,又与大部队失散,只能逃往荒原。 结果现在被困在此处,不辨方向,粮草也被劫掠大半。 一国之君啊,恐怕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之中,太子尚幼,即便有母族相帮…… 陈侯不敢再深想下去。 队伍中不断有士卒倒下去,其他人从他身边走过,很快,这些倒下的人便被积雪掩埋,雪地上只留一个凸起的雪包。 天色渐晚,士卒们必须赶在全黑前找到可以挡风的巨石或山洞,否则就地扎营,夜里更冷,不知要死多少人。 “君上,喝点水吧。”将军拿出水囊,拿起的那一刻发现,即便他将水囊揣在怀里,依旧冻结成了冰。 陈侯看出了他的窘迫,苦笑道:“遍地是雪,何必喝水,吃雪就够了。” “雪倒也是个好东西,能止渴,能果腹。”陈侯抬头望天,天边如火烧般泛着橘红。 “来年,我陈国百姓又能丰收了。” 将军:“君上勿要灰心!太子年幼,君上若不能回去,各国必定施压,再是丰收,粮食也进不了我陈国百姓的肚子,只有君上回去,方有转圜之机。” “我等誓死护卫君上归国!” 将军再次大喊:“我等誓死护卫君上归国!” 随行的士兵们也跟着大喊:“我等誓死护卫君上!” 陈侯笑道:“看来我这个国君当的,也不算太失人心。” 夜幕降临,寒风比白日更加猛烈,陈侯以布遮面,露出来的皮肤依旧被刮得满是细伤,他甚至不敢朝后看一看,后面的一个个的雪包,埋葬的都是他陈国儿郎。 陈侯甚至觉得,自己死在这儿大约也是幸事,否则归国后,他如何跟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的国民们交代? 他们都是想在战场上杀敌,报效陈国的好儿郎。 但他们却没有死 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寒冷与饥饿中。 是他贪心,犯了错,却让他们填进了性命。 “君上,上山吧。”将军策马上山,他们手里没有干木,天若全黑,他们就无法再前进。 陈侯的身体在马背上轻晃,将军大惊失色:“君上!” 陈侯用尽全力才稳住身形:“无事,上山。” 最后一丝天光消散之时,他们依旧没有找到用以容身的山洞,在猎猎寒风中,士卒们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他们只想就地坐下休息,骑兵们尚好,步兵已然损失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