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交锋(1 / 1)



一些猛禽幼年期便有尖锐粗壮的利爪,听闻杀伤力比刀刃还要强,能够轻易刺入猎物要害,撕裂皮肉、剖开内脏,甚至扭断骨骼。
青井公悟郎自小便常常被人评价为不像人类的野兽,因此幼年时期便竭力压抑自己的异常、压抑胸中时常翻涌的暴戾,不愿真变成那些人所说的野蛮人。长大之后当了警官,更是养成沉默寡言的性子,从不直视旁人的眼睛——他对此并无抵触心理,只是常会把旁人吓到,不愿平添麻烦。
反倒是,此刻正斜坐在桌前,漫不经意握住妻子手腕的少年,正肆无忌惮展露出会惊吓常人的冰冷杀意。
青井公悟郎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胆敢对他展露敌意的人。
人类,或者说生物,都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当遇上绝无可能战胜的敌人,哪怕再悍不畏死,也总该衡量一下客观存在的差距才是。
考虑到这位少当家的年纪,这不是不可以原谅的冒犯。
倘若是平常,他或许会无视幼兽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
然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某样东西——
“十二。”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十二个人。”青井公悟郎不想吓到妻子,尽可能平和地说,“你觉得全部杀掉需要花多久?”
握在妻子手腕的那只手、被激怒似的捏紧了。
……他最重要的人。
“我想用不上五分钟。”
青井安静地注视垂头不语的女性,没有理会黑道少年身上那股刺骨的杀意与愤怒,低声问,“あなた…你还好吗?”
妻子终于慢慢抬起头。
苍白得病态的脸,仿佛被惊吓一样,微微颤抖咬紧的唇。
他着迷地看着自己的夫人。
“有栖修的事…不必担心。”他轻声说,“我已经全部解决了。”
“你杀了他吗?”她问。
“……我只是把他交给警方。”他摇摇头,迟疑地说,“要是夫人想要他死,不是没有办法。”
利用职务之便把人弄出来杀掉,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况且那个人还有亲人这样致命的软肋——既然对别人的亲人出手,就要做好自己也被针对的准备。
虽然过程有点麻烦,但有杉田作的帮忙,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我不想。”她说,“公悟郎知道吗?被陆君救起来的时候,我流产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少年忽然卸去满身凶戾,堪称不安地侧身望向她。
连自己都不清楚原因,身体先于意识行动,死死攥紧了拳。
“那个很小很小的屋子、到处都是被侵犯的痕迹,回想起来,除了那样的回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总是非常温柔、非常安静,独自在家中等待自己的妻子轻声细语,用和缓得像是安抚的声气说:
“现在再想想,那个时候的我,为什么会选择跳海呢?明明那么危险、真的有可能死掉呀。”
“公悟郎知道吗?”
她自问自答。
“——因为我一次都没有想起你。”
女性解开裘衣,叠好放平,站了起来。
修长白皙的颈上,是鲜明刺目的暧昧咬痕。
出身黑道的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把纸张和笔放在桌上。
她温和而安静地说:“离婚协议就在这里,麻烦您签一下了,青井先生。”
——离婚。
异常奇怪的,他首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块如臂指使的肌肉关节都跟着心脏跳动,没办法控制。
然后是血液流淌的声音。
……血液会在大脑流淌吗?他的文化课一向不好,况且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铃奈…!”
身体又一次先于意识行动,他踉跄了半步才好歹站起身,想着一定不能让她离开地、冲到妻子身边紧紧抱住女性柔软的身体,等到真正触碰那具数月没碰过的女体,却蓦地发不出声音来。
“……铃奈……”
他总是笨口拙舌,连解释都说不清,还有人在看着、还有危险在后面——这样想着,恳求的话语却先于一切思想涌出喉咙:“求你…别离开我……铃奈、我一定,会改的……”
只要别离开他。
什么都可以,怎样都好。
“有…其他喜欢的人、想要…和那个人在一起,要我辞职或者——”语无伦次。混乱思绪无法表达。
“怎么样都可以,铃、奈……别……求你……”
混乱。
痛苦吗?茫然吗?还是不甘呢?
好像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她离开」。
那是他、唯一、最重视,他的一切——
“喂。”
陌生而冷冽的少年音响起,极度危险的寒风忽然划过脸侧,身体本能感应杀机
,侧身偏头躲避的刹那,刀刃霎时擦过脸颊,划开异常冰冷的猩甜。
瞬息间,匕首破空,重重钉在身后木竹屏风!
刀刃陷入屏风一角,尾端颤动发出低低嗡鸣。
“别碰她。”定丸会的少当家冷笑着说,“那不是你该碰的。”
刺痛蔓延。
侧颊濡湿血气。
他松开妻子的身体,面无表情擦去侧脸渗出的鲜血。
“あなた。”他说。
“你先出去一下,之后的事情,等结束再谈,好吗?”
“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铃奈摇摇头,“那是我喜欢的人,麻烦你不要弄伤他。”
他极少对谁产生杀意。
倘若想要杀了谁,就会不可避免的下重手,而对他来说,力道稍微一重就是要死人的事。
但是。罕见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一头金发、面容精致的少年,从对方眼中看见相似的彻骨锋利的杀意。
——杀了他吧。
青井公悟郎想。
「唰」、地。
推拉门关上的声音。
银白刀光一闪而过。

巨大的声响。
好像被砸碎了。
重重的、什么东西被狠狠掼在上头,猛烈冲击产生的碎裂声音。
“啊呀。”八束先生说,“看来要骨折了,丸罔少爷。”
他对丸罔显然也抱有恶意。
“没…没关系吗?”我发现自己在发抖。
“您态度那样坚定,当然没关系。”助手语调微妙地说,“哎呀…险些就要跪下求您了呢,那位前夫先生。”
总感觉他今天说话格外刻薄。
视线好像在观察我。
“……你们,不去帮忙吗?”
“帮不上忙的。”发现我抿着嘴唇看他,助手先生停了停,“刚刚没听见吗?我们这些人、全都围上去也就是五分钟的事,会给少爷惹麻烦的——您也别太担心,少爷不是那种送死的人。”
“但也只能做到不死掉吧。”我低声说,“悟君他……”
声音更响了。
我实在无法忍耐,拉开木格门,紧紧攥着门框,颤抖着喊:“悟君…!!”
相当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扼住少年的喉咙,心口抵着一把尖刀。
茶室一片狼藉。
木桌碎了一地。地炉安静地工作着,催发竹木清香,混着浓郁不堪的鲜血气息。
一边被刀刃割破数道深可见骨的淋漓伤痕,一边单手垂下、角度异样弯折。
听见女性的声音,两边同时一怔,似乎想回头看看,却分别忌惮对方的杀机,僵持着一动不动。
“……放下来。”我说,“公悟郎、还有陆,两边都是,放下来,你们有重要的事要谈吧。”
“不愿意就算了。”
我后退一步,把门关上,隔着木格门说,“用武力发泄情绪真的很蠢,随便你们。”
“铃奈小姐!”
丸罔率先反应过来,咬牙看一眼块头极大的敌人,压低声音,“喂,放下。你不想惹她生气吧。”
青井仍然没什么表情,然而静下来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却忽然露出奇异的…有些复杂的神色。
“她果然……”这样说着,几近颓靡地放下了手。
“……?”
丸罔陆不明所以,但当务之急显然不是和恋人的前夫瞎扯,便强忍手腕骨折的疼痛,想都没想就收刀冲向门廊,把恋人揽进怀里。
“痛吗?”恋人轻声问。
说实话,痛得不行。
不过是一个不小心、甚至都算不上失误的近身,擦过的左手居然就被那男人轻松翻折过去,毫不费力的钳制扭断,「咔嚓」声音极为清脆响彻脑海,那一瞬间痛得眼前发黑,若不是清楚有人在外头听着,他险些喊出来。
“还好。”
丸罔陆不想被一旁沉默盯视的情敌看轻,压抑疼痛,看向门廊木柱边安静站着的助手。
助手慢吞吞叫来了随行医师,叫他们帮贵客和少爷处理伤口。
打得一片狼藉的茶室自然不能再待,因此换到了隔壁不知什么用途的另一间和室。
两边都在被治疗的样子实在太愚蠢了。哪怕只是坐在旁边,看着两个蠢男人拧着眉头被处理伤口都觉得很愚蠢。
我很不高兴。
比起他们受伤的缘故,更多的是这两个人居然因为我而大打出手弄得满身伤痕。好像我是什么红颜祸水一样。
过程中终于说起黑道相关的正事,我趴在窗边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治疗完毕、身份特殊的客人将要离开,才跟着不情不愿的少年一起送客。
大概是,走到门廊边的时候,公悟郎没有征兆地停了脚步。
那是门廊的拐角。隔着半开的窗,庭院冷风簌簌,木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将风声
衬得轻如薄羽。
刚刚沉默签下离婚协议的丈夫垂下头,像要把妻子的脸印在心中一样,怔怔望了许久,终于在年轻情敌警惕的目光下哑声说:
“刚刚说的…都是真的,あなた……要是后悔了,我随时都在。”
我从未见过丈夫如此颓靡空茫的样子。
年轻有为的警官总是冷峻英朗的脸蒙上一层薄薄的阴翳,好似过度混杂的负面情绪,又因为太压抑,实在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对不起。”声气低沉得像要落进一地散落乱雪,他默然望着我,最后只是说,“……铃奈,我爱你。”
高大的沉默的男人,风雪中独自离去,伤重背影融进寂凉的银白,仿佛一片忘了扫去的枯黄落叶。
那分明是、曾经…最……
我不知怎地,下意识向前追了一步——手腕蓦地被身后金发的少当家用力扯住,生生制止了拖回去。
“后悔了?”
大概是伤势实在太重,垂眼对我扯开一个笑的时候,连面上的凶戾都没能掩盖,过于精致的面容显露出几近异常的阴暗。
“……别想逃走。”少年恋人低声说,当着身后助手的面,将我压在庭院冰冷的墙壁,粗暴地吻上来。
“现在已经…没机会后悔了,铃奈小姐。”
他显然很痛,额角渗出大滴汗珠,唇舌却不依不饶缠绕上来,眼瞳极端渴求地望着我,浓厚扭曲的占有欲像要滴下来,“你现在…只有我……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啊啊、是啊。
几近不知所措的空白情绪。
是啊、是这样的——我现在——
喜欢吗?不喜欢吗?讨厌吗?不讨厌吗?
我爱着他吗?真的要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吗?
并非痛苦,也并非不情愿,我唯独感到迷茫。
然而、然而。
“……嗯。”
血液的腥气弥漫在冬日冰冷的空气。
面容仿佛浸在最为清澈的清冽河水,轻轻晃动着、模模糊糊油画似的,璀璨的金色。
我踮起脚,勾着少年的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啊啊。是吧。应该是呢。
“我现在是你的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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