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事有丝毫风声传出去,哪怕白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一个名声有瑕的女子,又如何堪配国母之职呢。 舒崎光抬眼,定定的看着姜瓒。 他眸光透亮,似乎能直直照进人心,让所有阴暗无所遁形,那种被洞悉的感觉姜瓒无暇计较他直视圣颜。 “若臣是耶律骁,就不可能放她回来,”舒崎光毫不留情的戳破姜瓒心里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甚至会在回到辽国之后,将此事大肆宣扬。” “皇上,您已落进圈套中。” 姜瓒自然知晓,倘若是他,他也会选择这样做,虽然有失君子之风,可胜在有用。 “先称病瞒着吧,”舒崎光想起那个能对出他下联的女子,他至今还记得,她站在花灯侧,一身华服,无双姝色以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劝姜瓒娶她为妻。 “若瞒不住,亦或是东厂也没法将人带回来……” 舒崎光看着姜瓒越发难看的脸色,抿嘴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大楚不会留一个名声有瑕的国母。 舒崎光回到暂居的宫殿时,父亲舒衡身边的小厮正在门口侯着,见他回来,连忙迎身上来,恭敬道:“奴才见过大爷,夫人请您去松居用膳。” 今年是新帝登基的头一年,除夕夜宴排场摆得大,除去内外命妇,朝臣亦可携家眷同往,舒崎光的父亲舒衡身为东阁大学士,他又贵为太傅,又尚未娶妻,母亲徐氏自然也在其列。 姜瓒做的那些蠢事,让舒崎光的心情并不太美妙,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略点点头,脚下一拐,往舒衡居处走去。 他到时,徐氏正和舒衡说着话,见他回来,忙招呼他进来,舒崎光解下外罩的鹤氅递给一旁的侍女,一面向两位长辈问安。 看他端起茶碗饮茶,望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徐氏心里有些惆怅,外头的夫人总在私底下议论她眼光高,等闲的人家瞧不上,实际上,这哪是她瞧不上,是她这顶有主意的儿子瞧不上。 她总疑心舒崎光是不是有什么暗疾,这也无怪徐氏多想,实在是她这儿子就跟出家也没甚分别,非但无心情爱,连拨给他伺候起居的通房丫头,除去头一回起过新鲜,后来也再没碰过。 见徐氏望着自己唉声叹气,舒崎光只作不知。 久久不做声的舒衡,突然道:“你下去瞧瞧晚膳还要多久备好。” 膳食这种东西,哪里需要徐氏这个夫人亲自过问,心里知晓是这爷俩有话要说,倒也没多少不情愿,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你今日去,皇上可有说这宫门还得闭锁多久?”随着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一道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 顺着声音,舒崎光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舒衡歪靠在炕床上,半眯着眼,一手搭在炕桌上,手心里盘算着两颗银亮银亮的保定铁球,花白的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髻,面上老态尽显。 舒崎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舒衡也不过四十出头,面上却皱纹密布,细碎的老年斑分散在脸颊两侧,头发斑白如同七十老朽。 舒衡从不过问舒崎光和姜瓒之间的事,故而也只问他何时能离开行宫。 舒崎光却听出他话中的别意,谁都知道,霍砚下了死令,不光这行宫,甚至京城内外,任何一个活物踏出家门一步,格杀勿论,甚至连皇上也被困在这儿不得进出,宫门碗闭锁多久,哪能由姜瓒说了算,舒衡这么问,也不过是给那堪比傀儡的皇帝留那么几分面子罢了。 回想起自己一路回来,沿途把守的番役神情已然轻松不少,舒崎光猜测霍砚已经将皇后娘娘找到。 他淡淡道:“约摸就这几日了。”他又捡着姜瓒那儿发生的事,隐去白菀被掳,简短的提了几句。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舒崎光的说话声。 等他说完,舒衡却没有回应,反而另外起头问:“我让你去查赵正德的事,你可查清楚了?” 舒崎光心下平白生烦,抑着躁意道:“霍砚出手岂会有活口?哪有那么好查。” 他此话一出,舒衡明显怒火上头,盘弄铁球的动作也停下来,浑浊的眼死死瞪着他:“你堂堂一个太傅,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看着自己父亲因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容,舒崎光心下烦躁褪去,一股寒意自脚底油然而生。 他望着舒衡满眼失望:“父亲,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家当年的事早应该烟消云散,您背着皇上暗地里给霍砚传消息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不止您一个人,我这太傅也做到头了,整个舒家都得跟你陪葬!” 这话仿佛戳到舒衡的痛处,他顿时暴怒如雷,操起手中的铁球便朝舒崎光砸过去。 看着他轻而易举地避过,舒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不可遏道:“什么天子朝臣,那是他们偷来的,他们都是乱臣贼子!” 看着父亲疯魔的模样,舒崎光的心一点点下沉,他本还想说,即便是先帝窃取了皇位 ,可事已成定局,甚至如今已是第二任新帝登基,他父亲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他口中的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 可舒衡明显什么也听不进去,舒崎光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冷淡的丢下一句话。 “霍砚手里有德宗的圣旨。” 霍砚没有将白菀带回宫, 反而直奔他在京城的宅邸。 重伤未愈的水漾绿漾早已接到消息等在此处,提前备好水,将地龙烧燃。 准备好一切后, 两个人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来回张望,盼着第一眼能瞧见白菀回来。 除夕那日,她们留在宫内养伤,并未跟去九黎行宫, 骤然得知皇后娘娘和清桐被掳, 宝珠和碧玉被杀,两人几乎神魂具裂。 紧接着便是封城警戒, 人心惶惶, 两个漾怎么也等不住, 不顾伤病和元禄他们一起, 带着东厂番役一遍又一遍在城中奔走搜寻。 她们等啊等, 终于瞧见马车拐进巷子,来不及欣喜便连忙迎上去,眼看着青色的帷幔被撩开, 掌印抱着皇后娘娘从马车上下来。 瞧着蜷缩在掌印怀里那小小的一团, 两个人早将畏惧抛诸脑后, 正要上前时, 却被亲自驾车的元禄一眼瞪回去, 这才后知后觉掌印那一身阴冷骇人, 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眼巴巴地在旁看着他们一同进了盥室。 恰好陈福又带着昏迷的清桐进来, 水漾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他们引去后罩房。 霍砚一路抱着她, 不肯假他人之手。 亲自替她沐浴过后,霍砚将白菀安置在炕床上,床上暖烘烘的,她下意识滚进去,动作牵连周身细碎的擦伤,泛起的疼让她眉头紧皱,可骨子里久久未散的寒意让她顾不得那点痛,双手将被褥抓得越发紧,眉头紧皱,口里喃喃喊着霍砚的名字。 霍砚站在床侧,无声地看着她缩成一团,听她低声唤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抱一抱她。 可他不能,她身上还有伤,此时任何的触碰与她而言,都是折磨。 她那身破烂衣裳,早在马车上就被他忍无可忍地撕碎丢弃了,他大略检查过,白菀全身几乎没一块好肉,腿心内侧和手臂两侧都是血肉模糊,更不提其他细微的擦伤。 等白菀渐渐适应了屋内的暖意,开始踢蹬被褥时,恰巧绿漾端着驱寒的汤药进来,她虽然昏迷着,倒也还乖巧,汤药喂到嘴边,便乖乖张口,等她喝完药,霍砚才回身去取伤药来替她涂抹。 昏睡的白菀并不好受,她只觉得自己从冰窟又坠入火海,周身火辣辣的疼也让她难以忍受,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时,一缕清凉缓解了疼,也让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的,胸腔中的窒痛似还有遗留,寒水没顶的恐惧犹在。 她僵硬地转着眼,愣了愣才看清俯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是霍砚。 他低垂着头,似乎没发现她已经醒来,手上拿着个碧色的瓷瓶,另一只手指腹上沾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涂抹。 白菀顺着触感传来的地方看过去,皮肤上红肿破溃的擦伤密布。 她肤色本就白,轻微一点磕碰留下的痕迹都很显眼,那些细碎的伤口落在上面,触目惊心。 白菀的视线又一点点挪回霍砚的脸上。 他抿着嘴,闭气凝神,连面上的神情也带着少见的谨慎。 膏药抹上的幽凉感,唤醒了白菀弥留在骨子里的,对寒冷的惧怕,让她忍不住轻颤。 霍砚很快便察觉到,以为是自己没轻重弄疼了她,猛地收回手,眉心皱得越发紧。 踌躇了片刻,竟微微张口,幼稚的地冲着伤处吹气。 白菀却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几分手足无措。 他身上只穿着件荼白的寝衣,衣襟也没好好系,松散着露出大半的胸膛。 白菀记忆中的霍砚,鲜少着白色,就连贴身的中衣,也是灼灼红绯。 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张口问:“你后悔吗?” 寂静的寝房内,突然响起白菀的声音,霍砚迅速转头看过去,她正睁着圆溜溜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白菀以为自己不会委屈,毕竟她和霍砚两个人,互相利用一报还一报,她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可在看到霍砚那张脸的一瞬间,看清他眉目中夹杂的心疼,这几天的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全部化作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催得她红了眼眶,眼泪也跟着往外掉。 那一颗颗砸落的泪珠子,变作千万根尖刺,将霍砚整颗心扎得千疮百孔,他看见白菀眼泪巴巴的朝他伸手。 “抱。” 霍砚垂下头,快速用帕子擦净手上残留的药膏,不敢挪动她,他便只好褪了衣衫爬上炕床,自后将白菀抱进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嗅着已经微不可闻的苦玫香,在她发丝上一遍又一遍落下浅吻:“对不起。” 听着霍砚低哑的嗓音,白菀本就溃堤的情绪越发泛滥,轻 咬着唇,抑制着喑哑的泣音,哽咽道:“看在,你来得还算及时的份上,我就大度些,不计较你利用我了。” 霍砚似是静默了许久,久到白菀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她感觉她脑后的发丝被轻轻蹭了蹭,他低得近乎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不必大度,你可以计较,你有权利计较,可以用尽所有的方式惩罚我,是我对不起你。” 终于,他终于将他们彼此摆在了同等的位置。 白菀没有说话,她忍着痛,艰难地挪动身子,和霍砚面对面相拥。 额头抵在他胸膛,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归无定处的漂浮感渐渐消失,她就像一叶扁舟,被他牵着缆绳,牢牢系在他的船港,彻底有了归处。 白菀忍不住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亲,还不等他反应,便快速缩回头,将整个人蜷进他怀里。 霍砚漏跳一拍的心跳,让白菀不自觉翘起唇角,又轻轻的,在他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她终究是抵抗不住眼皮发沉,没多久又噙着泪睡过去。 霍砚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轻柔地抚摸着白菀的发,在这近乎安详的静谧中,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疲倦,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却不敢闭眼,生怕眼睛一睁一闭,他又回到那找不见她的绝望之中。 随着他抬手,手臂上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佛珠,霍砚晃了晃那串珠子。 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被神佛怜悯,但她值得。 窗外响起鸟雀“扑棱棱”的动静,灯火通明的室内温暖如春,床榻间两人亲密相拥,如同鸳鸯交颈。 等天色大亮时,白菀才彻底醒过来,奔波劳累的后遗症也开始显露,除去伤处的疼痛,四肢带来的酸软也如同排山倒海,她几乎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睁开眼,烛火已经熄灭,外头朦胧的天色透过窗门照进来,屋内有些暗,看着眼前透着热意的胸膛,她有些懵。 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她和霍砚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夜。 察觉到脑后发丝被轻柔地拨弄,白菀扭了扭身子,抬起眼,在和霍砚对视的一瞬间,粲然笑起来。 “你是醒了,还是没睡?”白菀话音还有些哑,带着绵软。 霍砚碰了碰她复又晶亮澄澈的眼,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睡不着。” 他整夜望着她的睡颜,从夜色浓稠到晨光微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