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合手搭在眼尾,她借着手指间的空隙,低低看着陈沦。 雪中寂然的乌木,看着陈沦,张合胡乱联想到。 陈沦是暗的。张合知道这点,但还是移不开眼,她觉得陈沦睫毛真长。 陈沦身边的人,纵使张合不善交际,也都报得上名字。面容素净的那个,是沈垆月。刚剪过头发,戴玳瑁眼镜的是许梁。都是尖子班上的人。 陈沦面前只一瓶水,他靠着椅背,拇指搭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他的话很少,只偶尔说几句,旁边的人静静听着。 一只蚊子落在黏腻的红桌角上。 张合听见陆满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 陆满抬手给她看。她食指上的倒刺渗出血,明晃晃的番茄色。 陈沦侧头,垂目看陆满的手指。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面上有极浅的阴翳。 “扯掉就好了。”张合用红笔划下重点,“下手要快一点,不然会扯到下面的皮,那就会很痛。” 陆满嗯了一声,用指尖去夹那薄薄的倒刺,前倾四十度,拉扯,顽固的倒刺带起下面一条极细的皮,传来刁钻的疼痛。 “不扯了不扯了。”陆满抹掉倒刺底下出来的血,“有纸吗?” “没有。” 陆满皱眉,张口把食指含在嘴里吸吮,瓷白的脸颊微微凹陷。 陈沦扭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再死死旋紧,瓶身被他握出硬冷的凹陷。 “学生会有事,先走了。”他说。 许梁看着陈沦黑色的背影,问沈垆月,“怎么临时有事?” “不清楚,吃饭吧。”沈垆月看了陆满一眼。 陆满也是看见陈沦走了,才压低声音对张合说:“其实喜欢陈沦挺没意思的。他太难搞了。” “难搞?” “感觉他外面有一层玻璃罩子。别人只能在外边站着。”陆满歪了一下头,挠挠鼻子,“而且喜欢他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也没必要再去凑这个热闹。” “喜欢陈沦的人是多。可真有胆子追他的,没几个。” 陆满笑笑,“我没胆子,我没胆子。” “那你把校服还给他啊。” 陆满噤声,低下头喝了一口可乐。 “我说校服是他自己给我的。你信吗?” “不信。”张合嘴里溜出一声笑。陆满和陈沦不熟,她甚至没见陈沦有对陆满说过几句话。 陆满去偷陈沦校服那天,张合也在。那天天热得出奇,到了傍晚还是热,周围一切都被晒褪了色,变得发白发烫。 张合拿着参考书站在尖子班的走廊上,靠着窗。陆满走入放学后无人的教室里,教室拉上了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张合低头翻着书页。 米色的窗帘一阵阵荡着。 昏暗的走廊尽头传来人声,张合划完最后一个重点,盖好笔盖,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上去。做完这些,那几个人已经走近了。 都是尖子班上的人。张合认得走在前面的许梁。 她也知道那个,走在中间,白色的校服敞开,袖子挽到小臂,漠漠然的人。陈沦。 他看起来真他妈的绝。 张合本该提醒陆满的,可她没有开口。她只是张了张嘴,把参考书合上,背过身,看走廊窗外蒙尘的香樟树。 陈沦一个人进了教室,他带上门。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谁都看不到教室里的内容。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他出来了,身上那件校服没了。陈沦神色如常,拇指抵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上,摩挲。 他扫了眼站在边上的张合,走了,和别人一起。 张合背上莫名出了一点虚汗。 莫约再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陆满出来了,怀里抱着陈沦的校服。 她没提张合糟糕的望风,只笑说,自己之前躲在储物间,等陈沦走了,就顺走了他的校服。 张合不置可否,她反手摸了一把自己汗湿的背。 “有多好闻?”张合状若随意地问陆满。 “什么?” “我说陈沦。” 陆满把脸埋在陈沦的校服里,耸着瘦弱的肩,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像鸦片。”她叹息说。 陆满喝光了可乐,把易拉罐往垃圾桶里面抛,没进。罐子在地上留下一串清泠泠的响声。 她把罐子拾起,低头轻轻地说。“我也不信。” “我吃好了。走吗?”她又说。 “马上。”张合撕下一张便签,贴在知识点上,标上今天的日期,九月七号。 等张合在一月七号揭下这张便签,她的周围已经以陆满为圆心,发生了一系列多巴胺的化学反应。张合的心脏被嫉妒的酸液腐蚀出了一个缺口。 无论张合怎么琢磨,都想不明白事情发生的缘由,毕竟她的所见所闻极其有限,只是冰山一角,且世事也不似数学题那样有逻辑。 但张合还是要把她看见的事情讲出来。因为她实在想站在高处,往陆满的脸上吐口唾沫。 这年九月中旬,傍晚,张合和陆满诧异地停在教室门口。陆满手里攥着一支刚买的斑马荧光笔,烟灰色。张合手臂下则夹着一本数学错题本。 她们在看同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t恤,在他纤瘦的后颈之下,隔着衣服,张合可以看到他的脊柱。 他身后是教室苍白的墙面,墙上是九月荡漾的落日余晖,一如水中锦鲤身上变化莫测的光影。 察觉到她们的视线。他抬起头,眉目清远,面上的神色敛着,温吞寡言的样子。 这就是于生。 他很清白,张合想,然而陆满是一个讨厌的好色女人。 于生从附中转到了一中,成了陆满的同桌。他转学的缘由,众说纷纭,张合没有深究。 自于生来了,班上女生不会做的题目变多了。许多人问他,他也不生厌,只是拿着笔一题一题讲,末了淡淡对上那人的眼,轻声问一句,懂了吗? 来人往往看着于生眉间的浅痣,心中飘动着,吱唔一声,懂了。 陆满起先也问于生题目,她嫌于生红笔的颜色不好看,总是丢给他自己的百乐笔。于生拿起她的笔,横竖看了两眼,也没说什么。来往次数多了,于生笔袋里就多了一支百乐。说来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买的笔,却用在了陆满的作业本上。 陆满话多,课上总是不闲着,眼睛滴溜溜转,传小纸条给于生。纸条上字写的密密麻麻的,于生笑笑,收起来,并不怎么理会。 陆满课间总爱往后转,手肘搭在张合的课桌上,笑着说一些她碰到的事,事情大多低俗幽默。陆满以逗他人发笑为乐趣。 于生很少参与她的聊天。 一次,陆满讲到她表哥瞒着家人在厕所里刮腿毛的事,周围人无不笑得前俯后仰,只她旁边的于生表情淡淡的,他垂目看了陆满一会,转过身去了。 后来,陆满再把作业推到他面前,于生就说,这道题他刚给某某讲过,让陆满去问别人。 张合这时发现,于生对别人都很温和,唯独对陆满有点怪异。他看陆满的眼神总是清凌凌的,很清楚,他说的话也总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班里有好事者传言,于生讨厌陆满。张合对这个传言不置可否。 流言最终传到陆满耳朵里。 陆满找了一道班里只有于生解出来的题问他。教数学的秃头说,那道题大家没必要弄懂。于生看了陆满一眼,还是从笔袋拿出百乐笔开始写步骤,给她讲解。 陆满全不在听,乜斜着眼看他,用指甲把一块橡皮剥得零零碎碎,朝他身上扔。于生没什么反应。她又把桌上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朝他扔过去。于生反手接住,直接丢进垃圾桶,他神色极为平淡自若。 陆满气急,抓着桌上那只浅灰的荧光笔丢他,没中,荧光笔落到地上。于生俯下身捡起来,陆满又握住了另一支笔,预备再扔。 “咋了,陆满?”不明就里的人问。 “没事。”于生说,他眉目凝着,握住陆满纤细的手腕,带她出了教室。 张合饿急了,挽着另一个女生,吃晚饭去了。 待张合吃完饭回来,从平地上遥遥向上望,看到顶楼空荡的走廊上相对站着的陆满和于生。 等张合走到楼上,站在墙后,便听到两道声音。气急败坏的连珠炮弹似的声音是陆满的。于生只是偶尔说几句,声音沉静。 张合没听清他们说的话,但听语气可以看出来,两个人关系不算融洽。再过了一会,没声了,他们回了班。张合这才从阴阴地从墙后面慢腾腾挪出来,挪进班里。 再看那两个人时,于生一脸云淡风轻,陆满捂着腮看窗外,努力扮得平淡,不丢面子。 张合想,或许传言是真的,于生瞧不上陆满。张合有点恶毒的高兴。直到十一月下旬,传言被打破。 张合亲眼看见,体活课上,陆满在乒乓桌下捡球,于生俯下身,安静地吻上她。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故事,张合一头雾水。她特意在体活课下课之后,逮住陆满,调笑着戳陆满的梨涡。 “我可看见你和于生接吻啦。”张合说。 “那是吻?” “怎么不是?”张合对于生侧脸的下颚线印象尤为深刻。 “他都没有吃我。” “吃?什么意思?” 陆满沉吟一声,“一种带着崩坏的情绪的啃咬吧。”她说完之后,又赶忙补充一句:“我瞎说的。” 张合哦了一声,眯着眼睛不说话,她看向远处陈沦所在的尖子班。 陈沦的背影是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