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灵蕴眼里的莫霜阳,并非什么混世魔王,一个小孩罢了。 那年他刚从法华寺参加完法会,正是寒冬腊月,路上银杉披霜挂雪,素灵蕴留了个心眼,手中锡杖在地上点了点,地面微震,树上积雪扑簌簌抖落,露出躲在树上的人来。 莫霜阳问道:“合欢宗弟子?是花剑?” 素灵蕴点点头。 他与花剑也算老相识了,花剑跳下来,冲素灵蕴直笑。 莫霜阳面无表情地问道:“他是不是问你,小和尚,双修吗?” 素灵蕴笑着刮了刮莫霜阳的鼻子,“霜阳真聪明。” “那时我还没遇到霜阳,暂时没有还俗的想法。” 素灵蕴除了年纪长些,倒也算不上古板,往日里出门,围剿…围攻自己的合欢宗弟子们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最近有了花剑在身旁,旁的弟子竟是都不再来了,素灵蕴一问才知道花剑是大师兄,其他弟子不敢来了。 双修之事,花剑从不强求,素灵蕴托他给自己挡一挡,花剑性子直爽,还会与素灵蕴聊聊佛法,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好朋友。 莫霜阳酸道:“他定是见你生得俊朗,心向往之。” “嗯…倒也没错,”素灵蕴道:“或许是想与我成了朋友之后,再趁我不备强…唔?” 莫霜阳捂住他的嘴,讨饶道:“我求求你不要用这么圣洁的脸说这种话。” 花剑与素灵蕴行至途中歇了会,正烤干粮吃,河边漂来个人,正是被凌云宗打得奄奄一息的莫霜阳。 两人合力将莫霜阳救下,找了间破庙安置,莫霜阳醒来也不说话,只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烤了干粮就吃两口,素灵蕴睡得浅,半夜被哭声吵醒了。 “怎么了?”素灵蕴递了方帕子给莫霜阳,道:“伤疼不疼?” 莫霜阳只哭着摇头,依旧什么也不肯说。 素灵蕴从包袱里寻了件单衣给他披上,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随口道:“我以前哭得最伤心的时候,就是老和尚圆寂的时候,我是九世佛子,你知道九世佛子是什么吗?” “凡人只记得这辈子的事,我记得往前九辈子的事,”素灵蕴道:“按理说,我活过的岁数加起来,比十个老和尚都多了,但是这次我看他圆寂,还是很难过。” “都说大道忘情,六根清净,但我倒觉得,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开的。” 素灵蕴不知莫霜阳来去过往,无心之言却刚好戳中莫霜阳心中所想。 “我…”莫霜阳一张嘴,便沙哑得难受,猛地咳出口血来,“我也是…” “我…呜呜呜…我好没用…”莫霜阳哭得喘不上气,倒在素灵蕴腿上,“师尊…师尊…是霜阳对不住你…呜呜呜…” 莫霜阳连着哭了七天… “等会,”莫霜阳打断道:“几天?” 素灵蕴眨眨眼道:“七天。” 莫霜阳面无表情地掐住素灵蕴的脸,“几天?” 素灵蕴抓着他的手亲了下,笑道:“一天。” 莫霜阳哭了一整天,才累得睡着,再醒来时,莫霜阳仍枕着素灵蕴的腿,他连忙爬起来道歉,正是冬雪初晴,素灵蕴正垂眸转着念珠,一遍遍地诵往生咒,暖阳照在他身上,如宝相庄严神圣不可侵犯,莫霜阳的心中,却渐渐滋生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 莫霜阳:“…你这样讲故事说自己,不觉得变态吗?” 素灵蕴坦然道:“并不觉得,霜阳与我两情相悦,你只是记不起罢了。” 莫霜阳:“…但是我觉得很变态,不许揣测我的心理活动。” 凌云宗宗主徐松海于三日前死于逆徒莫霜阳之手,其师弟赵世清将莫霜阳斩于剑下,宗主之位由赵世清继承。 凌云宗位于沧浪峰,三千余丈,山下是茂密丛林,灵兽无数,凌云宗寻到莫霜阳佩剑淳星与沾满血污的衣物,认定他已被灵兽吞得尸骨无存。 莫霜阳肿着一双眼泡问道:“你要抓我回去么?” 素灵蕴问他:“徐宗主当真是你所杀?” 莫霜阳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他命中注定死于我手。” “你已死过一遭,”素灵蕴道:“从今往后,你与凌云宗再无瓜葛。” 莫霜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望向花剑。 “你看着我做什么?”花剑眨眨眼道:“我又不认识你。” 莫霜阳沙哑道:“多谢两位不杀之恩。” “你若没别的去处,便与我回九霄寺,”素灵蕴道:“身子养好了,再寻个什么别的出路。” 莫霜阳呆愣道:“为何?你我不过初次见面…” 素灵蕴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还是说你不愿与我去过那清苦日子,想跟花剑回合欢宗?” 花剑闻言凑过来,仔细打量着莫霜阳,道:“唔,虽生得矮了些,但好在眉眼清俊,是个好苗子,若是与我回了合欢宗,不但吃饱穿暖,还能日日宣淫,如何?” 莫霜阳脸 皮涨得通红,忙道:“多谢花前辈夸赞,此事…我想…还是不必了。” 花剑哈哈大笑道:“你生得这般俊朗,凌云宗竟也无人与你双修?” “没…”莫霜阳此时不过百来岁,穿的又是个正经剧本,没什么少儿不宜的任务,他每日只知练剑修行,沧浪峰上莫说喜欢他的人,就连只狗也找不出来,“前辈莫要打趣我了…我…我跟着大师回九霄寺便可…” 素灵蕴对外称莫霜阳是好友遗孤,唤作阿阳,九霄寺清净,莫霜阳便做些洒扫之事,素灵蕴若外出,莫霜阳便在他居所呆着。 某夜素灵蕴回得迟了,见莫霜阳房里还亮着,正一个人对着烛火自说自话。 “…我真的不想杀他…你们已经让我杀了师尊了…” “失败就失败吧…” “…你们是变态吗?” 素灵蕴听了会,回了自己的房间。 算算日子,也到时候了,素灵蕴想,该是今年圆寂,然后再投一轮胎,十世功德圆满,飞升成圣。 素灵蕴在房里等到五更,天蒙蒙发白,人都有些困了,莫霜阳才磨磨蹭蹭来了。 他眼睛留了条缝偷看,莫霜阳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见他抬起头,连忙把眼睛闭好装睡。 莫霜阳爬上床,匕首出鞘,身子不住颤抖,素灵蕴迟迟不见他捅自己,正疑惑着,睁眼一看莫霜阳将匕首插进了自己胸腹。 “你…!”素灵蕴点住莫霜阳穴道,一手握住他肩膀,一手去探他伤口,怒道:“你干什么?!” “我…”莫霜阳满头大汗,脸上尽是泪痕,“我不想…再杀人了…” 素灵蕴叹了口气,将莫霜阳的衣服脱下,露出少年单薄纤细的肩膀与胸前… 莫霜阳:“素灵蕴。” 素灵蕴:“怎么了?” 莫霜阳忍无可忍道:“你讲故事就讲故事,不要摸我的胸!!!不要用那种词形容我!!!” 素灵蕴无奈道:“好吧好吧…五万年不见…霜阳变得好生无趣…” 素灵蕴为莫霜阳止了血,问他:“为何不杀我?” 莫霜阳未答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素灵蕴道:“今日你不杀我,自有别人杀我。” 莫霜阳摇摇头道:“今日我死了,世上便少一个魔头,少许多浩劫…” 素灵蕴问道:“世间事何来定数?你怎知你必定是个魔头?为祸苍生。” “反正都失败了…”莫霜阳缓缓道:“我便告诉你吧。” 莫霜阳第一世拿的其实也算不得正经剧本,是个邪道反派boss的剧本。 轼师、轼友、屠尽仙门,最后还要败在正派主角的手上。 “呜呜呜…我真的…不想杀人…” 莫霜阳越说越悲,他生来无父无母,被徐松海收养,将将突破筑基便突然冒出个什么系统,让他做好成为魔头的打算,他本不在意,直至那晚徐松海死在他手上,他才真的相信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当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素灵蕴为他渡着灵气,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慰,问道:“那天道…系统可曾说过,为何要杀我?” “你是…九世佛子…现在不杀…”莫霜阳哭得边说边打嗝,“呃…以后…修至大乘…呃…敌不过…呃…你…” 素灵蕴垂眸思考了会,心里有了计较,缓缓道:“我若立誓,此世不杀你呢?” 莫霜阳闻言,一时哭都忘了,道:“怎可如此…” 素灵蕴道:“你且问问。” 莫霜阳呆愣愣地复述道:“系统说可以…” “若天道如此…”素灵蕴笑道:“或许我们可以寻一寻逆天之法。” 素灵蕴两手一摊,道:“讲完了。” 莫霜阳愣了,问道:“然后呢?” 素灵蕴道:“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是九世佛子,有醒世神通吗?”故事讲到一半没了下文,莫霜阳心里跟猫抓似的挠,“你不知道难不成我知道?” 素灵蕴装模作样地鼓起掌来,“霜阳真聪明,你当然知道。” “你看,”素灵蕴手指点了点莫霜阳的胸口,里面躺着一抹灰扑扑的魂元,“你于沧浪峰自爆,魂元碎成数片,需寄生于活人神魂之上,这是我抢下来的一片。” 莫霜阳有些动容道:“你的意思是,你的神魂在我身上?” 素灵蕴为了救下莫霜阳,割裂自己神魂注入莫霜阳体内,用以温养那一片残破的魂元,“这片魂元刚好与我神魂融合,和献血是一个道理,血型相同才可相溶。” 莫霜阳:“血型这个词你又是哪里学来的,没事别偷窥我的脑子。” “是故后来的事,我全然不记得了。”素灵蕴道:“你体内的碎片现尚未苏醒,待你与它成功融合后,大概就能知道后来的事。” “这么想想,其他魂元碎片若还存于世上,大概都养在某个人的身体里,”素灵蕴道:“且此人 与你还有十分紧要的关系。” 莫霜阳:“比如你?” 素灵蕴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正是。” 莫霜阳低头看着,试着催动了下灵力,那魂元也不见有什么反应。 “该如何做?” “不知,”素灵蕴道:“此事十几万年也没人做过,古籍上未曾记载。” “霜阳一怒之下自爆,身子也是坏的,魂元也是坏的,唉”素灵蕴哀叹一声,道:“我要割自己的神魂给你,又要渡灵气给你,还要每天给你洗澡” 莫霜阳沉默了会,问道:“那为何不杀我?” “不都与你说了么,不杀我,世间就会多一个大魔头,”莫霜阳漠然道:“为祸苍生,徒增无数杀孽,佛教弟子,不该以普度众生为己任么?” 素灵蕴正色道:“度一个也是度,度无数个也是度,我还不能找个长得好看些的?” 莫霜阳:“……你不入合欢宗当真可惜。” 素灵蕴叹道:“霜阳说的是,早知我会被你迷成这样,当初就该随花剑入合欢宗,花剑其实也是个极有佛缘的,不如诓他来当这佛子,头发都剃光,看他还如何勾…” 莫霜阳捂住他的嘴,崩溃道:“你闭嘴!有画面了!” 莫霜阳气哄哄地转身睡了,黑夜里唯剩群星闪烁,似在低语。 素灵蕴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成日说自己是魔头,世上哪有哭着拿刀捅自己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