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能够远远望见曲卡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神王看看天色,着急起来,掀起帘子对车外叫道:“咱们要快点了!” 舍兰不理解为什么突然要加快行进,但整支队伍的速度确实变快了。神王叩叩马车窗格,有骑马士兵上前,神王对他说:“你去通知曲卡城的厘官,不要准备正式的宴席了,改做一些便餐,在玉柳宴上直接吃就可以了。” 骑兵道了一声是,立刻扬鞭催马,一路狂奔,向着曲卡城去了。 曲卡在岩流城以西,城市不大,但颇为繁华。此时附近民众早就知道巡游队伍来到,城内城外,道路两旁挤满了人,前来朝圣。 圣巡队伍走进城里,曲卡城的厘官率大小官员匍匐跪地迎接。城里街道打扫得十分干净,道旁也有城里驻兵维持秩序,纪律十分严整。 圣巡队伍被迎接到曲卡城的神庙,迦檀下了马车,还向尾随过来的民众庄严地举手致意,引发人群欢呼。然而一绕到后堂,他的语气立刻就变了,对着女官们高声喊道:“现在天已经黑了!所有人什么都不要管,现在赶紧去梳妆打扮!马上!” 话音落地,女官们立刻跑向各自的马车,从车上拿下自己的行李。阿蜜和娑罗带着几个贴身女官围住迦檀,被他呵斥:“你们也是!赶紧去梳洗!” “……我也没想今晚就能、就能……嗨,哪里就这么着急……”阿蜜嘀嘀咕咕,被神王狠狠瞪了一眼,才随着众人一起去取自己的妆匣衣裳了。 女官们一片忙乱,卫兵都在外殿扎营,伺候神王的活儿就落到舍兰头上,取水为他梳洗,又被迦檀指挥着取了衣服和首饰换上。等到忙完出来,才发现神殿后堂里花枝招展、衣香鬓影,平时很熟悉的女官们,全都浓妆淡抹地化了妆,衣裙鲜艳,哪怕也没几件昂贵的珠宝,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好的几样首饰戴了出来。 他正在错愕,曲卡当地神庙的女官走出来,大力拍掌,高叫道:“请各位姐妹随我来!” 已经打扮好了的丹腾们便依次排好两队,由曲卡的女官们领头走出去了。 迦檀看着女官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出,都快走到末尾了,突然大声叫起来:“朝云呢?朝云在哪?” 他这一问,剩下的几名女官们也四下寻找起来,过了片刻,角落里才慢吞吞闪出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朝云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裙子,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朝云,你不打扮的吗?”迦檀笑笑地问。 “走的太急,没带胭脂水粉。”朝云低着头说。 “颜色衣裳和首饰也没带,对吧?”迦檀那种恶作剧一样的笑容扩大了,“你可真马虎呀!所以我特地帮你准备了一份。” 朝云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看见娑罗和几名女官幸灾乐祸地拿着妆匣和包袱走过来,拖着她就往后面走,一边走还一边数落她:“别闹别扭了,哪怕挑不上,打扮好了好好玩一场不好吗?这么好的机会,不要浪费……” 迦檀一脸忍俊不禁地看着朝云一脸绝望地被拖走,随即抓起舍兰的手,开心地说:“走!带你去参加玉柳宴!” 玉柳宴在神庙之外的一处圆形大广场上举行,广场中央到四周生着许多篝火,火焰在夜风中飘飘摇摇,松节油在燃烧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映照着围着篝火坐着的青年男女,面孔都被火焰染上一片霞色。 丹腾们挨挨挤挤,坐在一处,完全没有圣巡路上那种肃整的样子,都在轻声说笑,对对面指指点点。迦檀最后才现身落座,曲卡的地方长官与贤人们献礼叩首,然后开始以悉昙语絮絮叨叨地致辞。 舍兰坐在迦檀身边,悉昙文本就诘屈聱牙,又加上曲卡的厘官是个白胡子老头,口齿一些漏风,更是一句都听不懂,只听到身边女官们发出阵阵轻笑。 片刻,厘官致意完毕,退到篝火对面自己的座位上。他借着火光看去,发现对面坐着的,全都是青年男子,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和厘官与贤人们坐在一处。 随着厘官退下,一时间篝火两旁寂静无声,越发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没有了。 迦檀叹了口气,轻声抱怨道:“每次都是这样。” 说罢,向旁边招招手,有人献上一支班苏里长笛。迦檀红润唇瓣贴近长笛,吹出一支温柔缠绵的曲子来。 这支曲子,名为《玉柳歌》。传说中耶柔伐楼底爱上妙音王,却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苦闷中在柳树下谱出此曲的一半。妙音王无意中获得曲谱,试奏之下,只觉得曲调甜蜜又伤感,心中柔情无限,谱出了另一半。两人因此曲而定情,后来又将这首曲子作为序章,共同谱出一套八首乐曲,并为之填词。后世传唱,称为“玉柳八曲”。 这序章一曲,便是《玉柳歌》。曲调羞涩温柔,如同少女躲在柳枝后面偷窥心上人容颜。迦檀亲自吹笛,对面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立刻也拿出乐器,开始与迦檀的笛声相和。 片刻,一名妇人开始曼声吟唱。她身躯丰肥,脸上已有皱纹,歌喉却像小姑娘一样清润甜美。 “玉一样的柳叶呀拂动河水, 我的心上人也让我的心起了波纹。 柳枝儿长长,我的相思也绵绵无尽。 玉一样的柳叶呀随风摇摆, 我的心也像在风中一样起伏不定。 柳树干坚韧,我的爱也坚贞不移。” 这首《玉柳歌》,每句都以柳树做比喻,句句唱相思,词曲都极其缠绵,因为动听上口,几乎人人会唱,因此等老妇唱到副歌部分,故意停了口。这边那些青年男子们便齐声合唱起来: “柳枝儿长长啊——” 篝火这边,丹腾们也合唱了起来: “——我的相思也绵绵无尽!” 一首歌唱完,便已经有男子站了起来,绕着篝火开始跳舞。那人面孔朴实,带着一种乡下汉子憨厚的英俊,粗手大脚,身上衣服虽然旧了,却洗得干干净净。 这英俊青年开始跳舞之后,这边的丹腾们一阵哄笑,突然间,一名女子被同伴硬是推了出去,几乎在地上摔个跟头。她又气又羞,含泪狠瞪同伴,眼前却伸来一只大手,抬眼一看,那男青年脸红到耳后,几乎不敢看她,却伸手将她扶起。 这名丹腾含羞又喜悦。迦檀的曲风顿时一变,直接跳到《玉柳歌》的舞曲部分,对面立刻跟上鼓点。这套舞蹈动作简单,那名丹腾也不再忸怩,围绕着篝火,也开始跳舞。 刚刚把她推出去的那名丹腾拍手大笑,像做了什么得意的事情一样回头对后面的女官们炫耀:“我就知道!那小伙子从刚才就一直在看她!” 谁知被推出去的那名丹腾刚好舞到她面前,一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硬是拽到了篝火前。 对面立刻站起来一个年轻人,也加入了舞蹈的队列。马上,又有很多的年轻人站起身来,纷纷绕着篝火歌唱跳舞。 这边的丹腾们也逐渐抛弃羞怯,站起身来,加入舞蹈。 年轻男女们唱歌跳舞,那几位年长妇人,要么领歌,要么适时拍掌,将气氛带领得十分热烈。 迦檀吹完一曲,四下张望,叫道:“朝云!过来呀!” 舍兰回头一看,朝云穿着翠色纱裙,慢吞吞地走到迦檀身边。她异族人相貌,长眉细目,面孔平淡,如果不打扮,坐在人群中很难被注意到。此时描眉画眼,施朱敷粉,火光下才显得清秀端丽。 这时场上的音乐已经演奏得十分热烈,迦檀停下笛音也不妨碍。他看着朝云问:“你为什么不去跳舞?” “奴婢不会。”朝云硬邦邦地回答。 “你不是会吹笛子吗?” “奴婢只会吹我家乡那种……” 迦檀冷不丁地从坐垫下面抽出来一根细细的竹笛:“是这种?” 朝云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低声说:“……是。”颤颤伸出手,准备去接那支笛子。 迦檀把笛子在手里旋转了两圈,却不递给她,突然说:“朝云,你平时总在我面前说自己是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我才让你加入圣巡的。但你又故意穿得这样灰头土脸,藏在人群里……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愿意嫁给异族人吗?” 他看朝云咬着嘴唇不做声,叹了口气,说:“算啦,女人的心思太难琢磨了。嗯,这么办吧:我罚你吹一夜笛子,为玉柳宴伴奏。过后我找人把你送回岩流城,你既然不愿意参加圣巡,也不要走这一趟了,怪辛苦的。” 朝云大喜过望,跪在地上砰砰嗑了两个头,仰起脸来笑着说:“那陛下明早就安排人送我回去吧。” 说罢,从迦檀手中接过笛子,放在唇边,活泼泼的笛声立刻加入了玉柳曲的旋律中。 迦檀看着她吹笛的侧脸,苦笑道:“你还真是不客气,难道不应该推辞几句说愿意留下侍奉陛下什么的吗?” 说着,自己也擎起长笛,与她相和。迦檀的班苏里长笛呜咽婉转,朝云的细竹笛悠扬清越,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一首《玉柳歌》活泼又缠绵,夹杂着许多篝火边的欢笑与歌唱,青年男女围着篝火跳舞、牵手,彼此含情脉脉地注视,每个人的面孔都被火焰映得红彤彤的。 舍兰看着迦檀。少年神王时常会有很多孩子气的举止,却很少显露出这样少年般毫无城府的、直白的快乐。迦檀小麦色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浓密,眼尾上翘,这肤色和这眼睛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丛林里的薮猫,野性又灵动。 然而吹笛子时那眼睛却是含着一股笑意的,眼睛望着围绕篝火唱歌跳舞的人们时在满意地笑,望着在卖力地、讨好地吹着细竹笛的朝云时在促狭地笑,当那双眼睛望向自己时,金黄色的瞳孔便像流出蜜来一样,眉眼弯弯,还是在笑。 这时,围绕着篝火,男男女女的歌声齐声高唱: “扯一片玉一样的柳叶儿呀吹做笛声, 快向心上人倾诉我的爱意。 你不开口啊心上人哪能知道, 我心里像一把火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