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圣裁在甘泉宫外的一处广场上举行,广场一旁设有石砌的高台,高台上搭起宽阔的卷棚与帐幔,以红白二色鲜花作为装饰,气氛有些肃穆。 一个木制的台子被运送到广场中央,台子似乎用了很多年,上面有大块大块陈年的、暗色的污渍。这场仪式还有民众前来围观,有卫兵守在广场另一头,半边场地都乌压压挤满了人。当迦檀的步辇从宫门中缓缓走出时,他听见人群中爆发了山呼海啸的欢呼与叫喊。 杂乱的呼喊渐渐汇聚成同一个句子,成千上百人都在异口同声地高声呐喊,“顶礼迦檀!顶礼迦檀!顶礼迦檀!” 步辇停在高台上,女官们从两旁鱼贯而上,簇拥着少年从步辇中走出。少年神王穿着白袍,佩黄金腰带,宝石臂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站在高台上,手心向内,双手向民众高举。人群报之以狂热的欢呼。 致意完毕,迦檀走入凉棚内坐下。那天他所见过的那位老年贵妇,丹腾迦利亚,或许能被叫做首席女官的女性坐在迦檀旁边,位子只比迦檀矮了一点点,正在跟商吉婆交谈。商吉婆在她面前躬着身子,十分恭顺,不经意间瞥到他在卷棚外的角落里站着,对身后的某个丹腾使了个颜色,后者会意地拿来一只绣墩,放在离迦檀稍远的角落,招手让他进来。 丹腾迦利亚冷冷地看着女官们把他强行按在绣墩上,沉默地移开视线。 片刻,牛车组成的车队分开人群,进入广场。每架牛车上都装着一只木笼,里面关着人。人群对木笼爆发愤怒的吼骂,但意外地,没有人捡起石块丢向木笼里的人,甚至没有人向木笼里吐口水。 “这是囚犯吗?”他悄悄问旁边的阿蜜。 “对啊。”阿蜜说。 “居然没有人向他们扔石块。” 阿蜜奇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呢?打坏了皮子怎么办。” 牛车把犯人运送到广场中央的木制台子旁边。有官吏打扮的人拿着一卷东西匆匆跑上看台。 迦檀虽然是巴林塔兰——岩流城的主人,但这座城市的日常运转和管理,自有其执政者,这个职位叫做厘官。 厘官单膝跪地,向迦檀行礼,然后展开手中的卷轴,开始大声朗诵上面的文字。他所使用的是正式的书面语言,悉昙文,而他的俗语也才刚刚入门,悉昙文高贵典雅但诘屈聱牙,哪怕厘官朗诵的声音清楚洪亮,他也听得极其艰难,只能从偶尔能听懂的单词当中明白,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证供俱全,三审定案。 厘官还在念诵的时候,高台旁已经架起了柴堆。排在前面的几个木笼被打开,有人拿着竹筒一样的东西,撬开囚犯的嘴灌进去。囚犯喝下之后,被拖到木台上,四肢在铁架上捆起,像铁钎上串好待烤的猪仔。 他心里突的一沉,有些很不好的预感。 “圣裁到底是什么?阿蜜?”他小声问。 “圣裁就是陛下给罪人的恩典啊。”阿蜜一脸理所当然,突然想起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蛮夷,心里顿时有些怜惜,悄悄说,“一会儿你要是怕的话可以先走。每次姐妹们都有好多走的,可以不看的。” 就在这时,厘官念诵完毕,对木台那边做了个手势。有人高喊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边。这次那声音是俗语,想来是对着围观的民众说的,木台上官吏打扮的人高喊道:“法赫提·坤沙、巴吉它·坤沙、多尔姆特·卡法、留赛斯·塔吉多克,轮奸、殴打二人致死,典刑!” 八名赤裸着上身的壮汉走上台去,他们脸上带着奇异的鬼脸面具,面具上恶鬼吐出鲜红长舌。壮汉们自腰间解下尖刀,二人一组,用利刃切开了罪人们的皮肤。 罪人开始凄厉哀嚎,雪亮尖刀所过之处,鲜血喷涌。然而那八个鬼面刑官完全不为所动,像做一件非常普通的工作一样,冷静、高效地用刀尖深入罪人的皮下,如探寻什么似的,用刀尖割断与人皮相连的筋膜。 他像被魔鬼撷走了心神一样,完全不能从这画面上移开眼睛——随着刀尖的动作,他突然间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活剥人皮。 罪人们方才在竹筒中喝下的东西或许有强心的效用,否则人类是如何承受这么大的苦楚而不立时死去的呢? 刑官们像反向脱裤子一样,将脱离了肉体的皮子一寸寸反卷上去,模糊的血肉暴露出来。罪人们仍然在凄厉呼号,已经有女官看不下去,用手捂住了脸。 首席女官脸色发白,在座位上摇摇欲坠。迦檀看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忧,俯身过去,轻声说:“您先回去休息吧,这种场合本来就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出席。” 首席女官用帕子捂着嘴,努力撑着最后一丝威仪,低声道:“陪同陛下观礼是奴婢的本份……” 这时有个罪人爆发出最后一声哭喊:“神主垂怜!”之后便寂然无声。这喊声凄厉非常,压垮了丹腾迦利亚脆弱神经最后一丝支撑,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道:“……陛下恕奴婢失礼了。” 随即便要站起来 ,但她毕竟年纪大了,头晕眼花,身子一歪,迦檀连忙伸手搀扶,却被她挥手挡开。身后几名女官立刻走上前扶住,架着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了下去。 迦檀被那一挡之后,脸上就失去了表情,只是目送着老妇人的背影慢慢走远。 她一走,一些来看热闹的女官也忍不住了,纷纷离席而去。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朝云的影子,想来以她的性子,也不爱凑这种热闹。 不知那竹筒里是什么汤药,刑官已经将人皮剥至脖子,居然还有三个罪人是活着的,只是嗓音已经喑哑,在台上发出野兽一样有气无力的呻吟。 刑官们向四周展示手中完整的、血淋淋的人皮,其中一张人皮上有个胎记。阿蜜“啧”了一声,说:“今年的标准真的太松了,往年这种是选不上的。” 她旁边的女官附和道:“确实,往年必须是很好的皮子。但也没办法,今年要的皮子太多了。” 他悚然回头,看着天真烂漫的阿蜜,在和另一个女官若无其事地议论这些罪人究竟能出多少尺的“皮子”。 他吞了吞口水,问:“这些,皮子,要拿去做什么?” 和阿蜜聊天的那名女官转过头来,很好心地给他解释:“要做鼓,祭祀用的法鼓。” “……什么?!”他几乎跳起来。自从来到这片大陆,他一直在时刻提醒自己这里的人遵从的是另一种习俗,不要再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他们,但“剥皮做鼓”这个答案还是太超过了。 这声惊叫把她们吓了一跳,见他的大惊小怪已经引起了周围的注意,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摁住,几个女人把他围在中间训斥:“嚷什么!这是迦檀大人的恩典!这些罪人是选才能选得上接受圣裁的!” “恩典?!”他压低声音吼道。 “真是没有见识的蛮夷!”一名女官低声呵斥他,“成为法鼓,等于与迦檀大人的荣光同在,以前是要殉葬才能有这种殊荣的。” 另一个女官也很生气地补充道:“这些人犯的罪,要祸及妻儿的,接受圣裁可以免除家人的罪过。这是大恩典!” 她指了指台下木笼里一个抖如筛糠的男子:“那个人是钵河的督河官,贪污了修河堤的钱,导致去年钵河溃堤,洪灾淹死了很多人,附近的房舍农田全都冲毁,好几个郡县的人都被迫到外地乞食。如果没有接受圣裁,他的父母妻儿,都要被卖做奴隶!” 这时,人皮已经展示完毕,鬼面刑官们将已经死去的罪人、还剩一口气的罪人抓住,一律扔进了台下的火堆。 女官们又生气起来,伸出春葱一样的手指戳他:“你看!这些罪人还能享受火葬!如果没有圣裁,他们就只能被土葬,灵魂和肉体一起被埋在土地里腐烂,无法被火焰净化,永世不得轮回!” 果然,如她们所言,被扔进火堆里的罪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喊着“顶礼迦檀”和“神主垂怜”,围观的民众也被这场面震撼,齐声高呼“顶礼迦檀!顶礼迦檀!” 皮肉与毛发的焦烂糊臭远远传来,火堆里添加了硫磺与油脂,火焰熊熊燃烧,罪人们渐渐没了声息。 高大健硕的男子,被一群娇小的女人团团围住,轮番训斥,阿蜜心软,出来给他解围:“好了好了,他是从蛮夷那边来的,姐姐们原谅他不懂事吧,吵到迦檀大人就不好了。” 女官们气哼哼地散开,不愿意搭理他了。 第二批罪人被拖上台,其中三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名是那个贪污的督河官,这人最没有骨气,软绵绵地吓做一滩,几乎是被揪着头发拖到台上的,刀子一入体就开始杀猪一样惨叫。 他看向迦檀,却发现他平视前方,双眼茫然,手指甲在座位的扶手上无意识地叩叩敲击。 迦檀在出神。 烧灼人体的糊臭、血肉模糊的恶臭远远传来,刑官们浑身浴血,如恶鬼一般剥着人皮,罪人惨叫哭号,而迦檀大人,他在这地狱一样的场景里,正在心不在焉地出神。 片刻,他嘴角突然上翘,好像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招招手,让人把他叫过去。 他顺从地走过去,迦檀看到他,整个人都快活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让他弯下腰来,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给你取好名字啦!从今天开始,你叫舍兰。” 舍兰,本意为“白色”,但在书面用语里,它意味着“空白、虚无”。 他单膝跪下,按照连日来被教导的礼仪说:“感谢神主赐名。” 迦檀微笑起来,用手抚摸他的下巴,低声说:“今晚过来哦。” 背后,罪人们的哀嚎与围观者的欢呼合为一体,像巨大的海啸,吞没一切,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声响。 “神主垂怜!神主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