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锦挑起一盏六角琉璃夜灯,挂上了黄檀酒架。排列齐整的酒坛釉面上,摇摇晃晃地铺开了反光,整个酒窖,就仿佛沉浮在一片温柔静谧的河流。 途期年扶着额角,落座在旁边的小桌,对着一小坛陈年积雪酿,拍了两三下还没有拍开,却也执拗地不停手。他被夜间冷风一吹,眼瞳更积起湿漉的光,像是一只可怜的红眼睛兔子。 长锦垂着鸦睫,实在看不过去了,伸手拿过那坛积雪酿,利落地拍开了,再一抬头时,眼前便递来一只男人的大掌,掌中正托着两只灵气变幻的白玉小碗。 长锦微微一愣,旋即面上拂过一丝笑意:“以往你我二人共饮,也是一人启坛,一人递酒盏……很是默契。” 途期年闻言,不禁扬了扬似醉非醉的眉眼,仿佛长锦这话比醴酿还要令人酣畅舒坦,他接过一只斟满的酒碗:“我们也在这里喝过酒么?” 他甫一问完,又怕问题会被拒绝回答似的,补充道:“我来这里第一晚,你说过的,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 长锦提住碗沿,浅浅抿了一口润喉:“那不是你来这里第一晚。” “你和我初遇那次,才是你第一次来长锦山。” 夜灯灯穗不知在何处沾了一片霜花,青年抬起贴在酒碗边的尾指,轻缓而细致地拨捻着流苏。他握着一只玉碗,伸出的指头却比白玉还要莹润,宛如寒潭边斜斜探出一枝的山栀子,徐徐一抖,便扑簌簌地落下冷香。 这根纤细的尾指上,系半缕鲜艳的红丝线。 途期年抿住薄唇,不胜酒力般,闭了闭眼。 二十年前,蜀山门大弟子途期年可谓天纵奇才,未至而立之年,便诛邪降妖无数,修为精进有成,跃升仙阶。 他路过长锦山时,正是在追寻一只虐杀婴孩的鳖妖。那鳖妖阴险狡猾,被途期年重伤后自知不敌,便使诈将途期年困在一只坚若金石的鳖壳中,欲遁河而逃。 待途期年破开金壳阵,还未及懊恼,就听不远处如有惊潮拍岸,剑鸣茫茫。他几步赶去,正见一簇剑光破风,宛若白蛇吐信,直插鳖妖胸口。鳖妖当即倒地,挣扎着蜷回了一团瓦缸大小的原形。 白衣青年收剑入怀,微微颔首,周身萦绕的妖灵蒙蒙如清雾,竟然是镇守一方的大妖:“这只孽畜,就有劳仙者处置。” “且慢,”途期年收拾完鳖妖,匆匆拦住人,“在下蜀山门途期年,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青年停下步履,不敢受仙者的这句尊称,温声说道:“山中兰花妖罢了,仙者称呼长锦即可。” “长锦。”途期年低声吐出这二字,展颜道:“请。” 长锦不再推辞,皓腕运斡,利剑出鞘。两道三尺银光铮然横撞,万丈剑华如惊鸿踏影,穿引风行,纷扫落叶。接连几场均难分高下,二人兴致愈酣,直从午后比试至夜晚。 白刃相接,匹练剑光成片泼洒,月霜般抖落在山间林薮。 及至夜间,一场新雪悄然而来。 长锦在蜀山仙剑的紧逼之下连连旋身,回手尚有余力,却只当空挑起一枚六出雪花,恰好点在了途期年眼前。 剑修比试,最怕拔剑后易放难收,常有根基不稳者,因求胜心切,出招失了分寸,力竭而走火入魔。 这挑雪一剑,即是贵在心性坚定,六局平手后仍收放自如,尚能用强劲剑意,稳住了一片薄薄的雪影。 长锦眨了眨眼,这场雪来得急,不过片刻,他的睫毛已沾着银白的霜雪,就像是一排柔软的梅花细蕊:“下雪了。” 花妖温言,劝人收剑赏风物,话语间更是手腕微松,已有了停息之意。剑尖上挑的那片雪花便蝶翅般轻颤,被风一吹,阴差阳错钻进了途期年的掌心。 途期年身形一顿,自始自终紧绷的神情却渐渐放松了。蜀山门大弟子向来淡漠的眉目,隐约含住了笑意。 “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长锦低语道。 途期年循声望过去,屑屑雪声中,纷然琼花飘忽翻飞,掠过长锦的脸颊,更显得花妖欺霜赛雪、明珠晕光。 两人齐收剑,并肩赏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