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美酒,佳肴。 有诗下美酒,有歌品佳肴。 文人幽客,谈笑风生。 洛阳谈笑楼。 中午时分,两名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现在谈笑楼前。 一人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不怒自威;一人玉树临风,穿着质地上乘的黑衣,眼睛冷冷一瞅,直叫人暗地里心动不已。 此二人一出现的门前,满堂的客人,十个竟有九个把目光转到他们身上。 谁家这般福气,有子若此? 谈笑楼的李掌柜,拖着胖胖的身子,从柜台后小跑出来。 “哎呀,竟然是大公子。”对神色淡淡的封龙连连鞠躬,李掌柜猛然转身吆喝伙计:“小牧,快把楼上的厢房备好!东家来了!” 客人耸动。 原来这就是封家大公子。那岂不就是江湖上的剑神,现任的武林盟主?不知旁边那位年轻男子…… “我不想坐厢房。”冷冰冰的话,从优美的唇里一字一字跳了出来。 无人之处,难免要被封龙恣意轻薄。 封龙微笑:“那你要坐哪?” “就这。” “老李,我们就坐大堂。”封龙发话:“把谈笑楼的好酒拿出来。” “是!小牧,不要备厢房了,快去地窖里拿酒!” 封龙和白少情坐下。 酒菜很快送上。白少情端起酒壶,为封龙和自己倒了一杯。 “少情,可记得……” “记得又如何?”白少情冷笑:“我当然记得。你特意绕道洛阳,接下来是否还要带我上玉指山,带我去再看一次漫天蝴蝶?” 封龙默默看他一眼,仰头喝了一杯美酒,再倒一杯。 白少情道:“我只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你要把从前的诡计再用一次。”他举起手中的杯,也昂头把里面的酒倒得一滴不剩。 两人默默喝酒,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很快喝完。封龙还未开口,李掌柜已经亲自送了一壶上来。 “我还记得……”酒到中途,白少情偏头,清澈的眼睛瞅着封龙,忽然诡异地微笑:“上次在这里碰到那姓宋的,你就在隔壁厢房,眼睁睁看他强迫了我。” 封龙沉声道:“少情,嚣张太甚,对你没有好处。” 白少情几杯下肚,俊脸已经飞红一半:“等我嚣张之时,一把火烧了你这谈笑楼。” 封龙深深瞅他一眼,又微微叹了一声,默默喝下杯中的酒。 桌面安静下来,两人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喝着杯里的酒。 在大堂里吃饭,只要你够安静,耳朵够好,就可以听到不少东西。白少情不但安静,而且在封龙的调教下,武功也进步不少。他的耳力,当然比一般人灵敏。 坐在窗台边上的两位客人正在饮酒。 “最近武林有什么新鲜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武林的事都和血脱不了关系。最近一次,居然轮到武林的百年大族。” “你说的是那位当年乃武林第一美人,后来为丈夫毁了容的白夫人?” 穿蓝衫的男人摇头:“孙大哥消息也太不灵了,何止白夫人?白家全家都没了,白家山庄一夜成了火海,白家老爷和两位公子都被人杀了。唉,百年大族,居然就这样没了。” 不远处的背影一动不动。 白少情静静听着,唇边逸出一道动人的微笑。他的眼睛轻轻转动,被封龙看见片刻浮现的感伤和悲哀。 “除了白家,还有一件新鲜事。”蓝衫人似乎消息灵通:“华山方掌门,孙大哥认识吧?” “华山掌门?嘿嘿,不怕你笑话,你孙大哥虽然不常出门,但这些大门派的掌门元老,还是认识的。那方掌门,曾和大哥我见过两面,武功不错,人品也值得称道。” “对对,孙大哥武功厉害,各大掌门自然是佩服的。”恭维两句,蓝衫人话锋一转:“不知方掌门的女儿,孙大哥可见过?” “这个……嘿,一个小姑娘而已。” “这件新鲜事,就出在方掌门的掌上明珠身上。听说这方姑娘年轻貌美,和华山大弟子周若文从小青梅竹马,方大掌门私下里一早打算定了这门亲事。” “可那周若文,听说……不是已经让那只行踪不定的蝙蝠杀了吗?” “就是啊。周若文一死,方姑娘悲痛欲绝。方掌门眼看女儿一天天大了,总不能为了个死去的弟子不嫁,就作主把她许配给崆峒派的年名。” “不错啊,年名也是江湖后俊,他老爹年从生武功虽然不高,名声却相当不错。” 蓝衫人叹了一声:“谁料那方姑娘痴情得很,居然坚决不嫁。方掌门爱女心切,逼得急了,方姑娘居然拿起刀子,把自己的脸划花了。” 孙大哥讶道:“那方姑娘也太鲁莽了,哎呀,年轻女孩花了脸蛋,以后可怎么嫁人?” 两人正摇头叹气,身后忽然传来 一把动听低沉的声音。 “两位大哥……” 转头,眼睛都不禁亮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相貌俊美,一身超然世外的气质。 白少情对两人一拱手,两人连忙站起来,双双拱手回礼。 “两位大哥,小弟冒昧请问。”白少情道:“方才所说的方姑娘,是否华山方霓虹?” 蓝衫人点头:“不错,正是方霓虹姑娘。唉,真是痴情儿女。” 白少情沉吟:“多谢。”转身回到自己那桌。 封龙看他坐下,帮他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今天不宜多喝,这是最后一杯。” 白少情本想大醉,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硬问李掌柜要酒,只好将最后一杯喝下。 “来,出去逛逛。” 吃饱喝足,封龙站起,拉着少情出门。 洛阳繁华,大街上小贩极多,豆腐脑、糖葫芦、锅贴、小笼包子随处可见。 人多似乎触动了封龙难得的家常闲情,不断掏钱买这些平日不入眼的普通玩意。 少情却别扭得很。 封龙为他买了豆腐脑,他冷冷看了豆腐脑摊子一眼,转头就走。 封龙为他买的小笼包子,他看也不看,连着笼子一道送给蹲在路边的乞丐。 封龙挑了一副字画,递给他看,他随手一放,放到卖猪肉的猪血桶里。封龙不也在意,两边赔钱,白花花的银子砸得无人敢有怨言。 长长一条十里墟走下来,封龙买的无数东西,都被少情随手送人。 两人一个买一个送,偏偏又都长得俊美不凡,居然也成了洛阳街头一个奇观。 “你什么都不要?”封龙最后还是含笑递了一根糖葫芦过来。 白少情嗤笑:“这种东西,也想胡弄我?”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便给什么?”白少情转着眼睛:“那我便要花容月貌露。” 封龙把糖葫芦递给身边经过的小孩,望着小孩欢快的背影叹气:“你总算说了。我还当你不会求我。” “你给是不给?” “不给。” 白少情咬牙:“花容月貌露你多得很。” “可对某人来说希罕得很。”封龙悠然浅笑。 “我跟你换。” “换?”封龙玩味地瞧着他:“用什么?” 白少情毫不避讳地直视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向来使人心痒,使人恨不得在众人面前把他按倒。 那是,颠覆性别的微笑。 他道:“你不想要我?虽然你一直忍着,但我知道你想的。” “你用身体换?” “不错。” 封龙的脸,蓦然沉了下去。他微笑的时候亲切和蔼,他沉下脸的时候却能让婴儿也不敢哭泣。 可白少情还在笑,笑得更美,笑得更魅,仿佛看见封龙发黑的脸,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我要的东西不多,只是一瓶花容月貌露。”白少情笑道:“你身上,现在一定有一瓶。我可以闻到它的清香。”他颤动鼻头,在空气中细细探索。 封龙终于答复。 他的答复就是出手。 噗噗噗,点了白少情三处大穴,在他倒下之前,将他接在怀里。几下腾跃,离开大街,跳上屋顶,朝城外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白少情躺在封龙怀里,居然还在笑。 “你不用点我的穴道,你要如何,我自然会听你的话。”白少情道:“我听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用点我的穴道。” 封龙低头。 他在施展绝世轻功,气息却如同站在平地一样,无丝毫紊乱。 “身体只是交换的本钱?” “身体可以做本钱,是难得的机会。多少人能有我这般本钱?” 身侧景物急速倒退。 封龙抱着他腾云驾雾,挥洒自由。 “轻视自己,出卖自己,难道不会难过?” “难过?”少情不在意地眨眼,露出甜甜微笑:“我发现,我越轻视自己出卖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下,居然有这样报仇的法子。” 封龙似乎忍无可忍,怀里的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脚下。 “嗯……”被点住穴道的少情皱眉。在草地中勉强抬起头来,忽然露出讶色。 周围景物,似曾相识。 封龙凌空几指,解开他的穴道。 水声轰鸣,白少情站起来,转身。 白色的瀑布,挂在山间。水花四溅,下有碧潭,周围几块磨得没有棱角的大石。 玉指峰。 飞瀑,银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脑中总徘徊盘旋的记忆,从未象此刻般排山倒海通通迎面扑来。 对着轰鸣瀑布,白少情呆住。 他呆呆站着,看着飞流直下。封龙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轰鸣水声中,他居 然轻轻唱起曲子来。 “你看薄衬香绵,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酒炉边,携展等闲……”他内力深厚,虽是轻声唱来,却字字透过水声,在耳中回响。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听见封龙所唱,心中隐隐泛痛。 千军万马,仿佛在胸膛里厮杀起来,数不尽血迹斑斑。 他紧紧攥拳,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和悲愤冲击着要找寻出口,本想掉头一走了之,又忽然改变主意,走到封龙身边,默默坐下。 缓缓的,竟伴着封龙唱了起来。 “你看锁翠勾红,花叶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流落,恨何穷,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玉指峰上,低沉歌声荡漾,唱得凄美。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已被这凄怅的歌声震慑而停止声息。 天上地下,只剩这歌。 “我娘本是倾国倾城貌。” “我猜到。”封龙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这般男儿?” “娘生在山中,虽天生不能视物,却美如天仙。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终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家有宋香漓,情痴之名天下俱知,又怎会把持不住自己?” “白莫然甜言蜜语骗了我娘。将我们接到白家山庄后,开始还对我们不错。但有一天……”白少情紧盯着瀑布,目光凄厉:“有一天我回到屋中,发现娘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她再也不美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封龙叹气:“人皮面具。” “当时我不足两岁,他们都说娘本来就是那个模样。整个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却没有一人出来说话。连娘也说,她本来就是这个模样。我虽小,却也知道,娘的脸被那个女人毁了。她被人毁了容貌,当然不能忍受娘这样的脸出现在白莫然身边。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指甲,已经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却远远比不上多年来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去的鲜血。 鲜血,滴在潭边,转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红本色。 “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没有来看过娘。”他怔怔道:“叹红颜断送,一似青冢荒凉,紫玉消沉。” 肩上,被封龙温暖的掌心蓦然覆盖。 白少情缓缓偏头,眸中已经满是水气。 “娘脸上的,其实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愿我知,我便当不知。” “我看得出来。”封龙叹气。第一眼看见那妇人,他已经知道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娘其实……极爱白莫然。” “我知。” “可这么多年,娘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过。” “爱到深处,便是彻骨痛心。不提也罢。” “若知我亲手杀了白莫然,娘一定会伤心。” 封龙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情,你没有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错。”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腾,散发一圈又一圈茫然无措的光华。 “我错了,大错特错。你道我不知?”他苦笑:“可我已无去路。可怜可恨可耻可诛,我竟一条也逃不过。皇天后土,无一条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封龙静静看着白少情。 他从来没有这样望过少情,用这样包容和深爱的目光拥抱少情。只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如此绝望的人,也不曾见过如此绝美的脸。 一刹那,仿佛一切已经停止。 他们忘了瀑布,忘了水声,忘了正义教和江湖,忘了宝藏和惊天动地丸,忘了温暖的碧绿剑,忘了彼此的伤害和背叛。 原来世上,真有忘乎所有的刹那。 这一刹那,已是永恒。 “若知道白莫然死了,娘恐怕再也活不了多久。” “不错。” “我亲手杀了白莫然,等于亲手送了我娘的命。” “也许。” “可我……我实在恨他,恨得心肺俱伤,不得不杀。” “少情,”封龙说:“哭吧。” 少情扑入他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哭到天昏地暗,喉咙沙哑,哭到封龙衣襟尽湿。 抬起头来,天色已晚。 月儿挂在空中,散发淡淡光华。 “可惜今天不是二十,不能见银河。” 封龙从怀中掏出烟花一颗。 点燃,封家信号呼啸冲天,在半空中爆出好一串夺目火花。 这个时候,放信号何用? “看那里。”封龙朝远处一指。 少情眺望,只见隐隐火光,在远处升起,似乎什么地方着火,越烧越旺。 “谈笑楼?” “不错。” “为何烧它?” “为你。”封龙浅笑:“谈笑楼那间厢房,不再存在。” “封公子好大手笔。”白少情道:“幸亏你不是一国之君,否则烽火台旧事必定重演。” 封龙不答,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手中。 白少情一看,竟是装着花容月貌露的玛瑙瓶子。他心中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怎么?你又要给我用这玩意?” “拿去给你的旧情人。” 把瓶子小心放入怀中,白少情忽然正色:“封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封龙垂眼,看着脚下的石头沉吟。他叹道:“我要你纵使被我骗过害过伤过,也还会深深爱我。” “妄想。”白少情冷笑。 “终有一天你会知情为何物。” “那么,请问师父,情为何物?” “情,就是恨不彻底、痛不彻底,就是离不开、抛不掉、舍不得,就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脏六腑;某天豁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封龙轻道:“少情,我已为你种下情根,你逃不了。” 白少情蓦然后退一步,沉声道:“那我便自己把它从心里拔掉。” 封龙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废话少说,我先告假,到华山一趟。”白少情道:“以你的本事,该不会怕我一去不返。” “去吧。” 白少情转身,如放飞的雄鹰,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