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修,”岑渊说,“我恨你。” 这一句恨,他说得波澜不惊。 酝酿得太久,情绪早已在内心深处爆发过多次,以至于真到应该当面爆发时,竟只剩余韵了。 尹修不说话。 他知道。 他知道,并且一直都记得。 他怎么能忘记。 他与岑将军最后一战的两年前,秦国潜伏在晋国的细作传回一条非常机密的军事消息,这次事件的直接后果是,秦军部署了一次对晋军的伏击。 负责埋伏的就是尹修的部队。 而伏击的对象,是岑渊。 晋国岑大将军威名在外,其时秦军对战晋军,谁都不怵,就怵那面岑氏军旗。 这一次,上头给的命令是趁此良机抹杀岑渊,为之后秦军一举攻破晋军主力做好铺垫。 尹修作为伏击部队的主帅,理应坐镇后方,但尹修坚持由他衝在前线。 如果一定要杀死岑渊,他希望这个人是他。 伏击不能不说成功。尹修截到了岑渊,岑渊一时被十几个秦兵围困,情势危急。 尹修抡着长枪,破开人群衝过去。在马背上苦战的岑渊仿佛心有灵犀,远远扭头,在兵荒马乱中精准地与尹修四目相顾。 那一瞬间,尹修心生一个极度荒唐的念头——他不想当那个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的将军了。 他想当那个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拯救爱人的盖世英雄。 这是他实现不了的梦想。他希望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尹修,那个尹修能荒唐这么一把。 替他做他做不到的事。 尹修的眼神连自己都无法察觉地从柔情变为决绝,策马狂奔,手中长枪握紧,随时会穿刺而出。 他的长枪确实刺出了。 但在他触及岑渊之前,途中跳出了另一个人,挡住了他的枪。 他没能成为那个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拯救爱人的盖世英雄。 被他的长枪贯穿心臟的这个人做到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甚至可称之为男孩,面孔稚嫩青涩,眼睛里闪着光。 尹修抽出长枪,看男孩的身体颓然倒下,看自己的长枪汩汩滴血。 他又抬头,再次对上岑渊的目光。 岑渊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着眼,死死盯着尹修的方向。 他不是在看尹修。 他是在看那个男孩。 那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将世间万物全部石化的力量。 尹修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个人,对岑渊一定非常重要。 重要到,岑渊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 尹修不记得自己出神了多久。他没有立刻追击。他犯了一个主帅不该犯的错误。 岑渊头也不回,宣布全军紧急撤退。 那一仗,秦军重创晋军,但秦军高层并不十分满意,深觉错过这个抹杀岑渊的机会是个遗憾。 “尹修,我恨你。”岑渊低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不杀他,过去一年里的许许多多天不杀他,今天不杀他,岑渊想,他对不起曾在秦军的铁蹄下生灵涂炭的晋国百姓。 他对不起他最好的兄弟。 可他动不了手。 和尹修一样,他下定决心要杀死尹修的最好机会,已经过去了。 令他最痛苦的,不是他恨尹修。 而是他理解尹修。 那一天,如果他在尹修的位置,他会毫不犹豫做出和尹修同样的选择。 不。他会比尹修更绝情。 他会充分利用那次机会,做出最佳的部署。他不会有一秒的迟疑,他不会在乎杀死的是尹修最好的兄弟,还是尹修本人。 他只要胜利。 尹修是一个好将领。他身先士卒,和战友出生入死,他从不屠杀无辜百姓,他勒令自己的部队善待晋国平民,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他使得一手好枪术,那置生死于度外的从容英姿,令人一眼难忘。 他风趣,豁达,善良,单纯。他说话时眼里总是带笑,不知不觉就会让人沉迷。 他总说民以食为天,狼吞虎咽的样子莫名可爱。 他是那个,第一眼看起来平平无奇,越相处却越让人发觉,浑身都闪着光芒的,十五岁少年。 他恨尹修。 但尹修不知道,岑渊最恨他的,不是他杀了余超。 而是尹修在他十五岁那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要不要和我比一场。 他最恨他的,是他们明明要成为一生之敌,他却在那之前,以那么美好的模样出现,给他埋下虚幻的希望。 他以为他可以封存过去的所有记忆。他以为新生真的意味着一切重来。 他努力忘记。他努力告诉自己, 尹修没有做错,他只是做了在 他那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 恰如他自己一样。 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他是不是也可以, 允许自己放下那些无意义的仇恨了? 可每一夜的梦魇都不放过他。 石大胆, 余超,军中万万千千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他们的笑脸, 他们充满期盼的眼神,他们的尸山血海。 他们每夜每夜在梦中质问他。 你为什么那么想忘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