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他这个好兄弟、好搭檔, 要了石大胆的命。 那一次, 他们在秦国边境与秦军交火。完事儿后,晋国部队撤退。撤军路上,岑渊和石大胆带领的小分队路过一个早已破败荒凉的秦国村庄, 竟在里面发现了三个秦国伤兵。 石大胆的第一反应是上去斩草除根, 岑渊拉住了他。 秦晋两国的历史很复杂, 相互之间有恩也有仇。但有些历史是藏不住的, 尤其当时诸侯争雄, 晋国哪怕能让史官篡改自家的历史, 别国的史官可不买他们的帐。事实是, 秦国帮过晋国不少。秦国本身是个穷国,却曾在晋国最艰难的灾年援助晋国不少粮食,救了晋国很多百姓。 后来,秦国遇上饥荒,反过来向晋国求援,晋国却以种种理由丑拒了。 秦穆公曾有一句名言:其君是恶,其民何罪? 君指的是晋惠公,民指的是晋国百姓。年少时的岑渊机缘之下读到这句话,大受震撼。晋国的人,从国君到他父亲,从不曾对秦国百姓怀抱过这样的悲悯之心。 岑渊不再像父亲教导的那样鄙夷秦国。相反,他认为秦国这个对手,在某种意义上值得钦佩。 看着那几个毫无还手之力、眼里只剩恐惧与痛苦的秦国伤兵,岑渊想起了秦穆公的那句话。 这一仗已经打完了,岑渊对石大胆说,没必要赶尽杀绝。 放下兵器,脱下盔甲,他们也只是普通老百姓。 岑渊不敢明说,自己心底还藏着点儿私心。看到这些秦兵,他就会想起尹修,想起尹修那位大哥,想起那一群嘻嘻哈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汉子。 他不知道,今天遇到的这几个伤兵里,会不会就有尹修并肩过的战友。 石大胆是个很单纯的人,在他的眼里,世界非黑即白,同胞就是同胞,敌人就是敌人,他既是晋兵,看到秦国人就得杀。 可那一次,他选择了相信岑渊。不是因为岑渊级别比他高,而是因为岑渊是他最好的兄弟。 他永远无条件地站在岑渊一边。 岑渊没想到,他们放过了那几个秦国伤兵,那几个伤兵却没打算放过他们。 他们低估了秦国人的熊熊战意。那几个秦兵自认命不久矣,他们决定在生命的最后干一件有意义的事。 他们出其不意地偷袭了石大胆。 这本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是岑渊主动给了对方机会。 石大胆若不是出于对岑渊的信任,不会对敌军卸下防备。 岑渊红着眼睛衝过去,将石大胆抱在怀里,身边乱作一团,他放任自己的士兵杀死了那三个秦国伤兵。 他当时愤怒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那天,他就那样,亲眼看着、亲身感受着石大胆在他怀里一点点地死去。他的体温渐渐变冷,他脸色渐渐苍白,他的眼神渐渐失去光彩。 他腹部的血,渐渐染到了岑渊身上。 石大胆是最不怕死的人。那天,他却声音微弱地对岑渊说,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建功立业,还没有衣锦还乡。 他不仅没有衣锦还乡,岑渊甚至没能把他的尸体带回去,给他家里人一个交代。 回到晋军军营,岑渊为石大胆的死彻夜流泪,被副将当众叱骂——我晋军不需要如此懦弱之人。 又因是他导致石大胆殉职,岑渊被罚降一级军衔,罚薪半年,还下派他到伙房打杂一个月。 这个副将,是当时和岑氏针锋相对的另一户大贵族的人。他针对的与其说是岑渊,不如说是岑渊背后的岑氏。 岑渊父亲很快得知此事,给岑渊来信,说他过于大意,被对手揪住了辫子。此后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谨小慎微,不能再出差池。 谨小慎微。岑渊看着这几个字,冷笑。 岑渊在岑家从小被冷落,十二三岁起,父亲忽然对他青眼有加,岑渊以为他等到了迟来的父爱。 他曾真心实意地敬仰过父亲,甚至,爱过父亲。 他加倍地努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从父亲眼中看到为他骄傲的光芒。 父亲对他的关注,好一段时间里令几个嫡兄生起了危机感。一个庶子,竟一度盖过了他们这几个嫡子的锋芒。 岑渊到底年轻气盛,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享受着这种“父爱”,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听到了父亲与心腹的对话。 心腹说,主母对父亲过于捧高岑渊的行为愈加担忧与不满,已私下旁敲侧击了许多回。 父亲道,妇人瞎操什么心,庶子永远是庶子。他岑氏豪门大户,怎会做那废嫡立庶之事,贻笑大方。 岑渊心一凉。 更心凉的还在后头。 很快,父亲就安排他去参军。晋军有许多部队,父亲让他去的,是最九死一生的前线。 也是最容易挣军功的地方。 父亲说,岑家男儿中,他最有本事,生来就该去叱咤沙场。 而他的两个嫡 兄,大哥和二哥都被父亲安排进了朝中当文官,另外几个庶兄也参了军,但多是后方部队。 他最有本事,他就该去出生入死。 他年纪小,但他不傻。他不是没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很多人说,他威胁到了岑氏的嫡长子,他不能再留在岑家了。 从军是最适合他的命运。他若战死沙场,一方面能让主母和嫡兄卸下一块心头大石,另一方面,岑氏有子弟为国捐躯,就是一道政治本钱。他若命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凭他的实力,军功越攒越多,岑家就顺理成章地“军中有人”,文武加持之下,势必家运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