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瑜,你方才说,为求一个‘赢’字,在我看来,首先你便未能摆正此次御前之论的表里本因。明日之论,真正的胜者绝不是言辞上咄咄逼人而赢的那个。” 顾世瑜看着同僚胸有成竹的笑容,不禁疑惑道:“那是什么?” “是占理字的那个。” “这不还是要论赢才占理么?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非也非也。”卓慧衡笑道,“此次论议其实本是为女学争执之事找个台阶下,对圣上如此,对长公主殿下如此,对太子殿下如此对令尊尚书阁下亦是如此。那么,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便不是输赢,而是彰显气度。真正将理正词直气度与女学风范彰显出来的人,便是明日的赢家,口舌之利与词辩之锐,绝非真正胜者。” “你的意思是让我站住一个理字?”顾世瑜虽是刚直冷硬,可却冰雪聪明,立即明了,“不胜反倒成胜,但只求一个理字,公道自在人心,道理和气度二位一体,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么?” “自然还是不够的。”卓慧衡将桌上茶盏取过一个来,摆正道,“这是我所说之‘理’,然而只有理还是不够的,咱们还要讲一个‘义’字。”说罢再拿一盏倒扣在桌上。 “何为‘义’?” “道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但支撑道理的如果只有道理本身,便显得道理像是以势态压人了,世瑜你博览群书,自然知晓春秋战国纵横家们捭阖之术如何将无义之争说作天下义举,咱们也当效仿古纵横家的风采,夺取这个‘义’字。” 顾世瑜抚掌道:“是了!我们女学之立,本就是效仿先辈镇定二公主,二位公主忠义双全护国有功,我们学是为忠义,自然需要以义字为先。” “这只是个基本的道理,至于如何套用,明日你定能见机行事,我就不赘述了,倒显得是在卖弄。”慧衡莞尔一笑,却再度伸手又拿过一茶盏倒扣,“再说说 此次论辩动用了皇家经筵的场地承明宫,由高恭望负责清扫布置,他在弘文馆当差时与尚是翰林院侍诏的卓思衡相识,二人公务往来相处互相礼敬有加,故而这次卓思衡还是办事对我半点也不怠慢,寻常去到弘文馆还多赏我一杯好茶,替我留几片晒好的香樟叶作书签,我这一两句话如何算得上礼尚往来?还请公公切莫言重。” “我之前就说,与卓大人相交便是如沐春风之感,大人您的品性真是我朝官吏中的这个。”高恭望比了个头一份的手势,也轻叹一声颇为感怀过去二人较清闲的那段时日,又在目光和神色当中真心赞许卓思衡的言辞水平,无奈眼下太忙,也不好再多言,谢过两次后说道,“大人且请去到里面恭候圣驾,我叫人引你路去,只是今日列席的贵女们多是未嫁千金,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不好无防,就在内座和外圈的座位之间拉了片帘幕,大人只能屈就坐在那后面了。” “这是应该的,长公主殿下思虑周全,安有不从之理?”卓思衡朝殿内望去,果然帷幕之后还有一排整齐的椅子。 高恭望去接待下一批抵达的皇亲国戚,卓思衡由小太监引到自己座位上,他这个位置离皇帝的御座是外圈最近的地方,在帘子的边缘,略微侧身便能一窥天颜,只是此时圣上尚未莅临,殿内空荡荡的,而诸位女子正在偏殿等待一会儿共同接受皇帝的召见并请安问候: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女学的学生难得面圣,今日一道,也算格外开恩。 卓思衡脑子里还想着皇帝的做法。 难道他是想派一些不那么笼统更加具体些的工作去给两个孩子?因而才想用这个方式考察一下二人在阅读实录方面有何偏好?卓思衡想着得找机会问问太子最近看了什么实录,要不要提前布置一番。如今因有公务往来,二人的见面却比从前容易好多。 他正想着,就看见偏殿和正殿的通道侧门外,太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卓思衡心道太子大概会坐在皇帝下首以东,不必像他们外男避嫌才对,怎么太子却从这里出来? 皇宫殿内,一但落座不便到处走动,他只能趁着此时殿内人少,略微侧身看去,谁知竟看到了顾世瑜与太子正在说话。 只是二人站在门外太远的地方,卓思衡什么都听不到。 但他看太子望向顾小姐的目光,却心下一沉,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 太子并不知道会在此处遇见顾小姐,因这侧殿门入口多是留给经筵时的弟子走行,太子在这里听了十几年课,习惯途径此处,他奉父皇之命提前送来准备加封长公主的印鉴,这是父皇想借着女学这一场盛举顺水推舟替妹妹加些荣耀的打算,暂时尚无旁人知晓,故而太子提前来先将东西奉于御前书案上。 谁知却遇见本就应该通行此处的顾世瑜。 顾世瑜只许久之前在长公主府的女史馆见过太子殿下一面,未曾想会在此处重逢,虽意外但仍保持恭谦道:“臣女顾世瑜,恭问太子殿下安好。” 她声音沉稳,施礼不紊,气度高华自有“大战”前的坐镇若定之态,太子心中怦然,却也只能强忍惋伤,故作沉 着道:“不必多礼,问顾大人安好。”说完一整颗心都仿佛在冰窟般的胸腔里奔撞无度,沉默着想再说一句,却也知晓二人其实除了礼数的问候,全然没有任何说话的必要。 顾世瑜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太子并无甚可言,但问候后,太子竟然不走,令她有些疑惑,她不想在此处耽搁时间,便问道:“太子殿下可还有吩咐告知臣女?” 太子知道自己又犯了傻,赶忙道:“内眷无礼冲撞顾师范,实在惭愧,今日能化干戈为玉帛最好不过。我……我希望顾师范能以严正之辞于御前驭训内眷,好教天下皆知皇家亦讲尊师重道之礼,绝非以权势压人。” 可他说完就后悔了。 要是真的不以权势压人,何苦顾师范还要在明明自己被冒犯的情况下来此呢?但多年沉浮的理智令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能多说对错,只能言“理”与“礼”二字,真正的评断是要交予今日到场的父皇。 顾世瑜并未将太子的以礼相待看做挑衅,她也只太子窘境,并不为难苛责,况且此时她无暇分心,只沉静如水再度施礼道:“世瑜能为女师范已是圣上和长公主殿下广布恩泽,只望今日不负所托,言尽所能。” 她的平和淡漠衬托得太子仿佛像是个没话找话的蠢材,再多说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这样能两个人说话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太子在取舍之间饱受折磨,但他也立即做出决断,轻声道:“那便不打扰顾师范了,先行告辞……” “恭送太子殿下。” 顾世瑜说罢,请太子先走,太子刘煦迈出几步,一只脚踏入殿内侧门,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顾世瑜已然转身去走着自己的路。 “顾师范!” 刘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口,等意识到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 顾世瑜回过头,施礼道:“不知太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承明宫……是太宗为经筵求进和皇子进学所建……” 太子支支吾吾半晌挤出这样一句,顾世瑜不明所以,疑惑得望着他。 “我是说……这里专门为经筵建立,可容纳数百人一同听经讲习,殿内纵深很长,却是专门构造过的,可使当中说话的人声更响亮,所以……所以顾师范不必为担忧声不能传外耳而大声呼喝,只需平时音量稍高一些,就能令人尽得闻。” 刘煦想说的是,保重喉咙,身体要紧,但却无法直言。 顾世瑜是知晓这个的,她父亲就曾为皇帝在此宫之内讲过历代典刑律法,在昨日,父亲已将种种悉数告知。不过出于对善意的回馈,顾世瑜还是微微施礼,以示感谢。 “如果想让人听得更清楚……更振聋发聩,就站在自圣上御座台阶下正数 卓思衡在窥视太子后心绪不宁,连靳嘉坐到他旁边都未能注意,被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