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瑞顾不上回答卓思衡,他只看了一眼,便用警告一般的眼神示意勿要开口,站稳身形的 “卓大人,上次你也是要我主持大局,但情况不同,此次事涉朝政,又兼科举弊案此等重事,我若出面,岂不是逾越了皇亲同朝议的限界?只怕那时遭受非议的就不只是越王这孩子,还有我也难逃其咎。” 长公主听了卓思衡的意见后深觉不妥,她倒不是一味躲懒怕事,而是这事根本轮不到她管。 卓思衡早就料到长公主的这番说辞,他也准备好了辩答:“长公主殿下,圣上龙体欠安之际出此要事,朝臣理应分忧担责,此际沈相已着急大臣于中书省议政,但朝臣如何去与越王说论圣体欠安之际不宜动用兵权这样的话?现下贡院已围,涉案官吏皆已捉拿,但越王殿下弄出的响动越大,各处的猜疑也越多,若在圣上无法临朝之际人心浮动,沈相与微臣皆觉不妥。但此事该由圣上所信赖之亲眷去说才妥当,毕竟若真朝臣群起言之,越王殿下治事之心难免会有挫折,但生怨怼就不好了。可如果长公主殿下以姑侄身份好言相劝转圜一二,想必圣上苏醒后得知,也会稍有喘息再做布置。未免天家子孙与朝臣结怨,还请长公主为圣上分忧。” 真正说动长公主的,是兄长此时无法临朝的身体情况,和会造成人心浮乱的禁军调动。她最了解兄长,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任事态随意升作紧迫,皇上的施压手段总是巧妙而恰到好处的,要真因此朝臣与越王结怨,到时候难做的是自己哥哥,该如何在平息非议和亲生骨肉之间做选择是道难上加难的苦题。 这样一来,她就必须站出来先避免事态恶化至无法收拾了。 “卓大人,你总能找到问题之关窍,说服想要说服的任何人。”长公主微微一笑,旋即起身道,“也罢,终究也是家事,我若坐视不理,旁人会说天家没有担当,只是有一样我必须向卓大人说明,我此行劝说,是不希望侄子之为引发非议致使皇兄两难,绝不是言涉乱政妄自弄权,还请大人与我同行,为我做个见证。” 长公主是如何缜密的人,当然不会落人口舌,卓思衡自己出的主意也做好分担的准备,直言笑道:“谨遵长公主谕令。” 其实长公主也听到一些混乱的风声,她并非在朝中全无消息,今日贡院一封,她得知越王行径,便觉太过张扬,但终究是做了对的事且也是皇兄所交待的差事,略微过火不算错处。但听卓思衡将事情朝深处理清脉络,她又觉此事需要到此为止,提点这鲁莽的侄子,该当她做姑姑所为。 眼下,越王正在大理寺,此处已教禁军围了个严实,卓思衡随长公主鸾驾抵达时,已有不下三百劲卒在此,他心道,虞雍这小子别是故意为之,皇帝让越王统领些禁军护查省试,他就故意不干人事让越王随意调兵犯错,好甩掉这包袱。不过这思路倒是没错,和卓思衡的打算里多少有些不谋而合的意味。不过事情还没到时机,虞雍也是cao之过急,武将,呵,再聪明也是一个德性。 卓思衡忍不住想。 他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为越王殿下非常贴心且精致地挖下九九八十一个坑,可能越王对他亲爹的了解还不如卓思衡这个大臣,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心机之深心眼之小世所罕见。皇帝此时晕厥或许是个意外,但也给了卓思衡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探清越王的虚实,并且顺便让他吃点苦头。 越王此时正占据大理寺的正厅,长公主入内时,便听他在发号施令: “再去古坛场大营,命虞雍调来一千人,除去贡院,这几个捉拿归来的大臣宅府也都给我围住,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看着越王意气风发的样子,长公主眉心微动,说话却仍是款洽亲善,似是最关心人的长辈,柔声道:“翊儿原来在这里,教姑姑好找。” 然后,她不动声色拦下得令欲行的禁军牙尉。 越王正在兴头上,被打断后颇有凝滞,但见到是宣仪长公主,也不敢不给这位亲姑姑几分薄面,他冷冷扫了眼近旁的卓思衡,快步下来到长公主面前行礼道:“侄儿问姑姑安好。” 长公主则满面愁容,低垂眼帘道:“你父皇身子不大好,我听闻你调动了禁军,担忧是宫中出了变故,特意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卓思衡很佩服长公主与她兄长不相上下的演技和临场发挥的措辞。 越王听罢立即说道:“姑姑,宫中哪有变故?万事都很安稳。”他扫了一眼卓思衡,眼中冷芒必现,声音也阴沉下来,“姑姑且安心回公主府,该小心的是那些个小人在您面前搬弄是非,显得咱们皇家好似不是一条心一般。” 卓思衡仿佛说得不是自己,已然保持得体的泰然自若,于姑侄二人侧后静立。 当然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只能靠背诵自幼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君子修为慎戒来寻求涵养和平静。 长公主如何听不出越王的弦外之音,她也不是会轻易表露心思的人,再觉此话不妥,说出的也是温言软语:“是了,咱们家人当然是一条心。可姑姑担心你调动禁军的事惊扰了不相干 的人,倒让人以为天子脚下出了什么大事,你也知道水龙法会行刺的事有多凶险,才过去几个月……万一……再有人心怀不轨,觉得此时是天赐良机,咱们岂不又要措手不及?听姑姑的话,旁的朝政姑姑也不懂,暂且不去提,先别调出如此大的动静,咱们静水流深,千万别惹了不必要的干系。” 在卓思衡看来,做长辈做到长公主这样也算是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虽说有些道理没法说透,比如:你皇帝老爹此时躺在床上,你却开始四处调兵,这是什么个意思你给解释解释?诸如此类,都是不便拿到明面上的话,长公主能换个说法婉转提点,短时间内措辞如此,卓思衡钦佩不已。 可似乎越王不打算领情,他已有些不耐烦解释,似乎是实在不愿意错过眼前这一良机,冷硬了语气道:“姑姑这般阻拦,是担心我抢了谁的风头么?可这是科场弊案,重则动摇国本,我受父皇重托,哪能坐视不管?再说调兵一事,待父皇苏醒后我自会解释,到那时父皇定然明白我的苦衷,无需劳驾姑姑劝解。” 长公主听了这不客气的话明显一滞,却仍耐心道:“什么风头不风头的,姑姑不懂政事,只是担忧你父皇醒来烦愁,再加重头疾,可该如何是好?你是好孩子,存了孝心为你父皇分忧,但也别给自己不留余地,怪让人担心的。” “姑姑既然说自己不懂政事,那还是别再言及朝堂之事了。”越王凌然道,“姑姑怕我惹父皇不快,就不怕自己干政让父皇更是不悦么?” 卓思衡发觉自己似乎有了个新爱好,喜欢看人作死。不对,其实是在人作死时,帮忙添柴,于是他非常适时且恰当地开口道:“越王殿下息怒,长公主殿下只是心急烦忧,并非以言涉政,此事干系甚广,为求稳妥,还请听从长公主殿下之言,勿要在圣上欠安之际再添风波。” 劝架的精髓就是主动帮助事态升级,越王不怒,那也是怒,长公主未急,那也是急。 不过现在看来其实是反的,长公主已怒,越王最急,卓思衡给越王挖的 长公主并未表现出任何愠怒和不耐,她从始至终异常从容,甚至要离去前,还吩咐越王记得入宫探望皇帝的身体,卓思衡钦佩皇帝和长公主这对兄妹突变的基因,但也深知或许正是环境而非父母的馈赠塑造了二人。 他打算将方才的言谈告知沈相,与长公主正欲一同离去,这时却见大理寺卿姚佑匆忙入内求见,二人不约而同顿足。 “越王殿下。”姚佑见长公主也在,虽不知缘何,但也规矩行礼,“长公主殿下。” 卓思衡官职低于姚大人,先朝他颔首躬身。 姚佑今年四十余岁,体态阔润,又蓄有重须,面目便显得有种与官职不符的和蔼亲近感,可他执掌大理寺五年,断案无数,也是颇有政绩与刑效的硬骨头,今日不知为何,卓思衡在他脸上见到了一丝从前朝会上从未见过的惶急与不安。 “何事?”越王几乎要将倨傲写在脸上,长公主却只是静默不语。 “白琮白大学士于典狱中哮疾发作,已然病故。” 卓思衡仿佛听见轰隆的声响,浑身都随之战栗,一时之间愤怒几乎要占据理智固守的高地,可他偏偏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冷笑,正来自他前方的长公主。 人性告诉他,白大学士是无辜的,且曾在翰林院时对他多有提点,他的怒火如此正当,以至于即便皇帝在此,他也应该直言面斥越王; 理智告诉他,愤怒是徒劳的,白大学士已死,公道不能靠愤怒声讨,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臣子来拿亲生儿子偿命,这就是残酷的真相,他需要解决问题,与制造这一问题的人,而不是以无用却炽热的怒火焚烧自己,换得良心的安顿。 卓思衡想大口吸气,但他非常清楚这是个错误的表现,他在越王的脸上终于看到不可一世以外的表情——一种深深的震惊和不安,想必长公主那若有似无的冷笑便是源于此有感而发。 大脑以愤怒的方式维持着清醒,卓思衡思考着:年届古稀的老人造此惊变,若一时气急而恼,素日顽疾突发未必不能,而典狱不比外头,狱医来得晚一步都会要去性命,可是,还是翰林院侍诏的卓思衡曾经见过白大学士因劳累在中书省病发,他随身会携带有两个药囊,一个里装着嗅袋,内有可缓和气息的药草,另一个里则是皇上命御医专为白大学士配好的丸药,病发之时和水吞服,便能解一时疾困。 白大学士几乎可以说久病成医,他不会落下这两个救命之物的,除非…… 卓思衡将他可怕的冷静扮作一丝慌乱,听起来急切与悲恸的声音都是格外恰到好处:“姚大人,白大学士随身会带有药囊,事情怎会至此?” 姚佑似是难以启齿,但他略有思量,再看已是六神无主的越王,似忽然打定主意后说道:“卓司业,白大学士确实有随身携带药囊,但……入典狱羁押前,越王殿下吩咐我们搜身查验,将他们随身的物品都收缴了去……”说完他也看向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