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1、 事实上，与普罗大众所猜测的不同，身为帝国下一任国王，艾德里安很少亲自到边境来。 他是个老道而狡猾的政客，斤斤计较，若不是为了利益，甚少吝啬于浪费时间在表面文章上。 十年前，艾德里安大力推行的人种分级制度，终于成功施行。 帝国从前对混血种以及亚种太过仁慈，以至于在血统最为纯正的帝国首都，都能偶尔见到这些混血种毛茸茸的耳朵，在人群中碍眼地抖动着，交易、谈论与生活。 混血种天生有罪，他们的血液中流淌着野蛮的欲望与罪恶。 肮脏的，下贱的东西。 艾德里安不太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宣称混血种也是人类的一份子，应当与他们享受同样的权利。 你会允许街边满身虱子的流浪狗上桌吃饭，睡你的被窝，与你平起平坐吗？而混血种甚至还不如流浪狗来得有用。 他的猎犬为会他寻回猎物，讨他欢心，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忠诚，而混血种狡猾、卑鄙、野蛮、肮脏，在艾德里安看来，帝国瑰丽富饶的版图中，这些星星点点的混血种，仿佛墨点似的碍眼。 有人权学家大肆宣传下任国王是种族主义者，国民应该警惕，或许我们应该考虑其他的继承人，他们这样说，接着在皇室中间挑挑拣拣着符合自己条件，又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人选。仿佛自己光靠笔杆和嘴皮子，就能决定下一任国王。 而艾德里安，所有人都尊重爱戴的大皇子艾德里安殿下，对这样的谣言，只是付之一笑。 他有着足够俊朗迷人的脸蛋，仿佛教堂里精致完美的雕像，以至于大部分时候，人们总会忽视他精致英俊的外表之下，冷酷的心与不容置喙的铁血手段。 最开始对混血种关闭的是学校。 一些肮脏低贱的混血种幼崽背着书包茫然地被关在了昨日还能进入上学、与同伴嬉戏玩闹的学校，被告知混血种能够念书识字，这是违法的。 事实上，在这之前，能够上学的混血种就只有很小一部分，足够富裕的，并且亚种痕迹不明显的，整个帝国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歧视在最开始就存在。 没有兽耳首尾与竖瞳的正常人们本能排斥有野兽特征的人类与自己共存，而艾德里安创造性地提出了人种分级制度，令这份只存在于心底隐隐约约的排斥与异样畸变为宣之于口的恶意。 妈妈说，你是混血种，混血种只是我们的奴隶！ 我不能和你玩了，你也不能再进学校了乔尼他们说，和混血种说话会被传染，他们都在嘲笑我，你最好不要再来找我了！ 朋友？我们会混血种才不会是朋友，你们是低等人种，和你们说话都是我们的恩赐。 现在连那一小撮特例都没有了。 艾德里安擅于温水煮青蛙，混血种出生即是原罪，为了生存，他们不可避免在长期的驯化过程中呈现得温驯而软弱，服从性和忍耐性极高，面对突如其来变化只有零星几点抗议，很快在受人爱戴的艾德里安大皇子的新政下偃旗息鼓。当然，或许还有骑士团的剑。 天呐，多么仁慈善良的艾德里安殿下，他不忍于混血种的遭遇，特地开辟了专门收容混血种幼崽读书的学校，学费全免，要知道帝国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对此，就连最挑剔的人权学家都挑不出什么刺来，这些胡子花白的老学究们悻悻而归。 对人种分级制度惶惑不安的混血种安下心来，在雕像前祈祷艾德里安殿下的幸福。他们将幼崽送去帝国人一手操办的学校，学习着如何解读人种分级制度，自己体内的血液是多么的肮脏与卑劣，只有帝国人才是最上等级的人种，指望着他们的孩子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更好地被上等人踩在脚下。 接着是一些公众基础设施，集市、教堂、医院、骑士厅混血种的味道会污染这些地方，圣洁的教堂与骑士厅不允许肮脏污浊的血脉踏入，哦不，我并不是说艾德里安殿下的处理有问题但是，他是否对这些贱种太过仁慈了？，不知怎么，忽然多了一些限制条款与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但是他们还可以买来生活用品，在家中祈祷。 就像艾德里安想的那样，他们继承自野兽的肮脏的血液里，流淌着愚蠢与天真。总幻想着事情不会那么糟，忍耐便可以得到宽恕。 于是日子又可以延续下去。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当年还是个少年的艾德里安坐稳了骑士团誓剑人的位置，得到了年迈教皇的认可，他的父亲现任国王也对他赞许有加，逐步放权，就连永恒中立的神学院院长也对这位他曾经的学生充满褒美之词，终于有些政治嗅觉足够敏锐，也足够幸运的家伙意识到，艾德里安得到了他曾经想要的一切。 十年前还能够在首都偶尔看见的混血种，现在就连在帝国的边境都极难看到，忘记是从哪年开始的屠杀，检举与混乱，总之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心惶惶的日子，混血种终于肯老老实实被奴役，为上等人们干活了。 现在人们只有在被官方管束 与划分的混血种居住区，才能看见混血种的影子，不过嘛，民间对这种地区，有个更贴切与刻薄的名字奴隶区。 得力于帝国人种分级制度的实施，当年的大清剿以后整个帝国几乎没有漏网之鱼出现在奴隶区外的混血种，都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举报他们的帝国人可以得到大笔丰厚酬劳，而那些逃出来的混血种的下场，没人知道。 也没人关心。 他们为什么要逃出来？艾德里安殿下已经对他们够仁慈了！喝醉酒的埃德加在酒馆醉醺醺地大放厥词，许多人的附和让他更加兴奋，这些愚蠢肮脏、不知满足、得寸进尺的贱种，应该全部砍头！砍头！然后这名按照人种分级制度被分类为上等人的帝国人，醉倒在了地板上自己的呕吐物里。 艾德里安这次来边境视察，便是考虑新的奴隶区的划分，这些肮脏的下等人繁殖能力极强，尽管艾德里安已经以一种惊人的浪费手段在使用他们短短十年，混血种的占比已经从百分之五十下降到百分之七但那些在帝国版图上还没有一个指头大的地方，已经塞不下数量增长的混血种了。他们简直就像下水道里的耗子一样能生。 当然，除了划一块宝贵的帝国领土给这些混血种，艾德里安也在考虑另一种效率更高，也更方便的手段战争。 的确，骑士团与神学院出身的牧师们才是战争的决定性因素，但是混血种嘛战争中聊胜于无的消耗品，艾德里安唯一苦恼的是，战争过后，他并不需要太多战俘作为奴隶没有比混血种更高效顺服的奴隶。 菲利克斯提议说可以把战俘也全杀了，翠绿眼睛兴奋地亮起来，但艾德里安不怎么喜欢浪费资源，也不愿意在自己继位前夕多生波澜。这便是他选择前一个解决方法的原因。 会议开了很久，主要是一些混血种迁移过程上的细则，听说安分了几年的混血种最近有些蠢蠢欲动，艾德里安回到暂居处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繁星满点。 他揉着眉心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外出了这么久，茶水还是温热的，恰好入口的温度。 因为时刻有人保持着这样的温度，身为帝国下一任掌权人，艾德里安从不会亏待自己。 但与此同时，一件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的事情，浮上艾德里安心头。 梅薇思裹紧自己的斗篷，她正在逃亡中。 自从十年前人种分级制度被推行以来，混血种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更别说她这样从混血种居住区逃出来，没有戴上监视项圈的叛国者，一旦被巡逻的士兵发现，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或许更糟。 梅薇思是个雌性混血种，大部分雌性混血种都是廉价的妓女，以至于帝国人总认为雌性混血种生来便是淫欲与堕落的象征。 在死亡之前，被士兵俘虏的梅薇思或许要经历一些让人生不如死的事。 她绝不能被发现 但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里是什么人？！ 停下！ 是混血种？！ 梅薇思一言不发地跑了起来，她感到肺部渐渐刺痛起来，夜晚冰冷的空气钻入她的鼻腔，在她意识到脸上的寒意是因恐惧掉落的眼泪之前，她一直在奔跑着，在这条漆黑肮脏的巷子里。长长的斗篷飘在身后，宛如她的羽翼。 跑啊 曾经照顾过她的卡瑟琳奶奶在被打死前催促她。 跑，我的梅尔！快跑！ 抱着士兵大腿的詹姆斯大叔吐着血嘶吼。 跑出这里，跑得远远的，梅尔。 她的妈妈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死死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祈求。 抓住她！！ 抓住那个混血种！！ 跑。 跑！ 她要跑得更快，更快，快过时间，快过所有，快过一切的一切，她要跑出这里。 梅薇思摔倒了。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不顾身上粘到的脏污，一瘸一拐继续奔跑，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梅薇思感到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宛如网一般围过来，令她无法呼吸。 她张大嘴，任由雨珠落入她疯狂呼吸的口中，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闷痛。 我快抓到她了！！这好像是个雌性！ 什么？！你看清楚了吗？ 妈的！臭婊子还敢跑！！ 梅薇思甚至感到有手指抓住了她斗篷的一角想要拽住她。她趔趄一下，被撕下一片斗篷布料，梅薇思不敢回头，她不由更紧地收拢斗篷，使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在移动的，灰扑扑的三角锥。 前面的拐角处透着光亮，心脏怦怦乱跳，梅薇思提起一口气跑了过去。 她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心脏像铅块那样沉甸甸垂了下去。 那不是光。 那是士兵的铠甲。 与身后追着她的低级士兵不同，这些士兵的铠甲光亮而整洁，上面有教廷的赐福，这是那些大人物们才用得起的东西，相当于一个高级净化咒 语，却只是铠甲上的一个小小装饰。 梅薇思垂着脑袋，意识到这群护卫中间包裹着一个人。 一个有权势到连身边的普通护卫都对教廷赐福视若平常的地步。 梅薇思浑身颤抖起来。 在帝国，越是这样的大人物，越是歧视混血种。而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帝国下一任继承人，如今的大皇子艾德里安殿下。 他推行实施了所有混血种噩梦人种分级制度。 是每个混血种最恐惧的魔王。 身后追着她的士兵不知怎么也安静下来，空气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梅薇思的斗篷几乎湿透了。 她害怕到牙齿咯咯作响，无助地裹紧斗篷左右张望了一下。 身后有追兵，前面有护卫，左右都是高耸的墙壁，除非梅薇思会飞檐走壁，否则再没有生路。 短短几秒钟，她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了几圈，狼狈滑稽地被自己绊倒在地。控制不住发抖的手再也抓不住破破烂烂的潮湿斗篷，那块随处找来的灰扑扑破布往下滑落，露出她千方百计想要藏匿的，肮脏打结的银色长卷发，还有月光似的银色长卷发中间支棱着的，毛茸茸的，猫一样的兽耳混血种的特征之一。 梅薇思耳朵往后压平，几乎把头低到地缝里去，疯狂地想着要如何逃掉，却还是看到护卫们的长靴整齐划一地挪开，从中间摩西分海似的走出来一个穿着雪白长靴与镶金边礼服的男人。 那根昂贵的、有檀木香气的手杖在她眼前的地面轻轻点了点。 梅薇思下意识仰起头，猫似的银白色竖瞳缓缓变圆，吸收光线，更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貌。 他撑着一把黑伞，金色的长发扎成的低马尾从左肩垂落，一双锐利冷峻的靛蓝色眼睛，在雨幕中望着她银色长卷发中轻颤的猫耳。 混血种。 男人点评的语句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咪咿！ 梅薇思低吼出声，身体剧烈颤抖，她惊惧害怕，仿佛这三个字有足以湮灭她的可怕魔力。她紧紧揪着斗篷站起来，慌乱无措地踉跄了几步，试图在士兵与护卫的前后夹击之中突围。 她还能跑得动，让她跑，让她跑啊！！ 男人看着梅薇思焦急地团团打转，每次突围都无功而返，像个滑稽又招人发笑的小丑。 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艾德里安像是被什么难题轻微地困扰了一瞬间，他皱了下眉，接着，那根檀木香的手杖敲在惊慌失措的混血种后脑，精准的控制力度让这只乱转的小猫恰好晕了过去。 梅薇思倒在雨幕中，银色的长卷发肮脏打结，半截在污水中散开，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恐惧的泪水，只有憔悴的黑眼圈和干燥起皮的嘴唇昭示着她逃出来以后，绝对不算好的遭遇。 胆大包天的肮脏混血种。 妈妈 梅薇思在昏迷着不安地呢喃，身体因寒冷与恐惧颤抖，蜷缩起来，耳朵与尾巴的绒毛被雨水打湿，看起来真的像只银白色的小猫那样，只有小小的一团。 直到这时，才有人发现，这个折磨了边境防御士兵一整晚的混血种，似乎只是个稚嫩的未成年少女。 她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用手杖尖拨开黏在梅薇思脸颊上的最后一缕卷发，靛蓝色的眼睛盯着这张脸，若有所思。 大概是他凝视的时间太长了，追捕混血种的士兵上前请示道：艾德里安殿下，这个混血种 尽管守卫混血种居住区的士兵已经是对这些下等肮脏的贱种足够冷血的人，他看到眼前男人的脸时，还是为这个混血种悲惨的未来感到同情。 因为来人正是艾德里安，一手促成人种分级制度的帝国下一任掌权人。 若说整个帝国，最厌恶混血种的人，除了艾德里安殿下，再无第二。 这个混血种少女，作为从混血种居住区逃出来，被杀鸡儆猴的典型，会死无全尸。艾德里安不是会因为对方是未成年就心慈手软的类型。 他冷血到即使是帝国的士兵，也觉得恐惧。 但出人意料的是，士兵并没有等到诸如吊起来火刑关进水牢之类的命令，艾德里安注视了那名少女的脸蛋足够长，长到让每个人都开始起疑的时间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便转身冷漠地离开了。 把她送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