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程顿时不喜:“你居然鸽我?罢了,我当年也没给你时限,便不追究了前事,你便说说,什么时候给把画给我?” 张择端松了一口气,谦卑地表示:“这绘画之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官家不如给老夫十年,必然能出一张传世之作……” 赵士程看他几眼,冷漠道:“我就不该找你,罢了,还是让王希孟来画吧。” “官家且慢!”张择端顿时端正了态度,“此事因臣而起,当由臣而终,一年,只要两年,臣必献上这京城全图。” “两年就不必了,这东京城比当年扩大了一倍不止,给你三年时间,能画多少画多少,”赵士程道,“颜料绢本,寻内务府要便是。” 张择端大松一口气,拜谢后离开。 赵士程轻哼一声,看着远方江山,思索着老张画一张哪够,这京城日新月异的,可不得隔几年来一张,更新一次,也给后人留下一点研究历史的史料不是? 对了,王希孟因千里江山图成名后,如今的画作也是名品,回头让他也多画几张,毕竟江山也在更新,过几年让他把高原、沙漠、海岛也加进江山图里,就叫《万里江山图》好了。 想到这里,赵士程看着远方天际,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种可以随心给历史加标注的感觉,真的是很快乐啊! 第> 天色渐晚, 冷风过境,东京城的夜生活,却是刚刚开始。 忙碌一天的市民们穿着厚重的毛衣, 穿着短打, 无钱的,便牵着小孩去路口看变戏法、耍猴儿、说书人的表演, 而有些钱财的,则带着家人去瓦社看女相扑、歌舞、唱戏、听曲儿。 卖饮子的老妇、卖糖人的老汉、卖胡辣汤的摊贩则占据着街巷的一角, 被游人簇拥着, 生意算得上兴隆。 羊骨汤水的香气在街道上飘得很远, 几名士子打扮的年轻人, 正坐在小摊上, 等着小贩把羊肉面煮好。 他们是通过各地乡试的贡士, 早早来到京城,就是为了省试做准备。 当今陛下对于国家的治理,除了在一些商业特别发达的地方, 都是能不干涉,就不干涉, 唯一做的, 就是少一些苛捐杂税罢了。 前年有人写了一本《东京梦华录》,书中写了东京城王公贵族、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不说, 还写了如何寻找工作、怎么找兼职、哪里有便宜的租房,此书一出,成为外地贡士入京必备的书本, 很多家境不太好的贡士也靠着这书, 在京城里半工半读——谁让这里常常有大儒免费讲经呢? 这几个贡士们都是同乡, 他们一边吃着羊肉面, 一边聊着最近又出的一本新的策论总集,商量着凑钱买一本,大家一起看。 这时,一辆平板车经过,浓烈的气味引得几人险些将刚刚吃的面吐出来。 “这是何物啊?” “那是金国运来貂皮,赶在年前送来的最后一波。”小贩随口答道。 - 十月底,平缓的按出虎河已经结上一层薄冰,坐落于按出虎河旁的金国都城会宁府也被掩盖在了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完颜宗干感觉到阵阵寒意,但他只是紧了紧披风,随后便又坚定地凝视着远方。 在他身边,女真部内朝外朝的大臣无论老少,几乎全数到达,与他一起凝视着远方天际。 终于,骑兵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视线尽头,那数幅不同色的旗帜飘扬在战马之上,那一瞬间,完颜宗干只觉得眼眸泛酸,有什么东西流眼眶,他喉咙有些沙哑,只能伸出手,敲击在胸口的铠甲上,发出一声战喝! 几乎同时,身边金军将领同时呼喊,用最高的礼仪,迎接这些万里之外辛苦归来同袍。 …… 在没有大宋将领的阻挡后,银术可的军队乘着一路风雪回到了会宁府。 当初带出的三万精兵,如今却只归来了九千余人。 许多前来迎接的亲人找到了家人,抱头痛哭,而那些未能在军中找到家人的亲属,哀声不断,让整个外城,都笼罩在一片凄凉之中。 银术可回到会宁府后,很快便病倒了,他这两年压力太大,骤然间放松下来,便有些支撑不住,过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恢复过来。 而他稍微好些后,便替代了娄室的位置,为新任勃烈极,需要上朝讨论金国接下来国策。 不用说,这个国策便是如何对付大宋。 天上下着小雪,银术可裹着厚厚的貂裘,进了金国那并不宏伟,和民居没什么不同的“皇宫。” 大厅里地龙烧得火热,桌上摆着大宋那边传来的铜炉小火锅,几名勃烈极围炉而坐,宗干询问了银术可最近身体如何,大家寒暄着,喝了几口羊肉汤暖身子,便讲起了如今金国的局面。 在失去大定府后,金国便又回到了建国之初的情况,大定府以北的州治全数沦陷,如今大宋已经在开始在那里清理金辽两国的残余,编户齐民。 “那大宋国主 在治国之道上,我等都望尘莫及,”内朝国相完颜希尹长叹道,“若是不快些将国土夺回,怕是过上两三年,各地便会归心,我等再想攻下,便要的费十倍百倍的力气。” 如今算是最高摄政王的完颜宗干拨弄着碗中腐乳,摇头道:“这便难了,当年我等攻打辽国,大军一触即溃,各地部族纷纷归附。其中原因,你我都清楚,可如今大宋国势蒸蒸日上,又哪会辽帝一样,给咱们那么多方便?” 当年攻辽,是因为辽国不得人心,渤海旧民、上京诸部、在金辽大战时,全数做壁上观,等金国胜利后,才源源不断地加入金国阵营,辽国士气低下,屡战屡败。 大宋则完全不同,不但军容齐肃,补给、士气也一样的不差,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太多了,随便一路大军的人数,便碾压金军,而金国引以为傲的重甲骑兵,又被对方的火炮克制。 “大宋如今便是一心将我金军一点点放血磨灭,”银术可这两年在西夏可是见识了宋国狠毒,“我在西夏时,一有机会,便琢磨着那大宋的计划,每想一次,便心寒一次。” 说到这,他便给在场的诸人讲起了在西夏中的圈套,回想起来,他的每一步几乎都落在大宋的陷阱之中,从一开始没能大定府与金军围攻时,就注定了落败。 若是他当时果断放弃的西京道的领地,绕行上京归国,还能带回更多的将士,可留在西京道,就生生成了大宋的刀,反而被逼着与西夏争了一场生死,最后还要将西夏国土拱手相让…… 说到这,银术可长叹道:“我曾彻夜苦思破局之法,甚至去寻了西夏国主,愿意与他合作,但西夏国主却是要我攻打大宋心表诚意,致使合作告破——这宋主用皆是阳谋,每步都摆在明面上,却让人不得不顺着他的心意来。” 那时他毫无办法,以他没有任何支援的两万将士攻打大宋是不可能的,不打西夏,又不能供养这两万铁骑,不交出西夏土地,便几乎没有归来的可能…… “那么,你还有再战之心么?”领兵大将完颜宗望正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气势正旺,闻言淡淡道,“父王打下了辽国江山,却在你我手中丢得只剩下这东京故地,难道还要像从前一般,龟缩在这按出虎水,给宋国捞珠熬鹰、猎皮采参?” 旁边的内朝国相宗宪平静道:“倒也不是不可。” 这话太消极,以至于在场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阿懒,你这是什么话,忘记粘罕是怎么死的了么?”宗望喝道,“宋人在太原城里设伏,烧成一团焦炭,都不能和铠甲折开!” “阿兄怎么死的,我当然记得,”完颜宗宪并不生气,做为女真人里少有的爱好汉学、不喜领兵的人,他淡定道,“战场之上,成王败寇,哪来私仇?攻打大宋,你们可知晓,如今会宁府一半的米粮都是辽东购来,许多土地早已荒废,拿什么与大宋相争?” 银术可刚刚回来,不由惊讶地看向宗干:“真的么?” 摄政王完颜宗干苦笑道:“正是如此。” 银术可怒道:“这是为何?” 宗宪在一边涮着羊肉,一边道:“一亩土地换来的米粮,不如一枚东珠半分,一株人参换能换十匹毛料,一只训好的海东青,能换十片完整的玻璃,还有貂皮,哪个不比种田赚钱?如今会宁府的大族们,都忙着赚钱,几个能记得土地?” 银术可咬牙拍桌,急道:“绝不可继续!西夏便是因此而亡,若是他们能有一两年存粮,我便不会与他们撕破脸皮,更不会落得国灭人亡的下场。” 宗宪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他,只闷头将手中羊肉沾上芝麻韭菜酱,大快朵颐。 宗干摇头道:“其中的问题,我岂会不知,可这令下了,诸部却各都阳奉阴违,说是田地都有顾及,我派人监察,也都是应付一下。” 种田收获,是个十二分精细的活儿,会宁府开垦的土地本就不多,女真也是近十年来才转为牧垦,前些年还是以渔猎为生的散落部族。 拿东珠、貂皮、人参这些山货换粮食、衣料本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加上当初的许多奴隶宁愿冻饿而死,也要逃亡去辽东,如今对于土地之事,他们也不过是糊弄一下。 “阿懒曾痛陈此事,要求禁了与辽东交易榷场,”完颜宗干替面色冷淡的宗宪解释,“可是禁了辽东榷场,那些人便去高丽抢掠——我怕重演与西夏之事,便只让高丽朝贡,禁止骚扰高丽土地,但随后便是百禁不止的私贩……国库反而用度不足,只能解禁。” 高丽国虽然国小民弱,但国境中山林绵密,地形复杂,若是真与高丽打起来,又不知要消耗多少国力。 金国失去了西京、中京还有上京各族的支持,国库日益紧张,商税已经超过农税占了大头,实在是禁不了,所以完颜宗宪才会那么失望。 “所以,如今唯一的破局之法,还是拿下辽东。”完颜宗望轻咳一声,“便不要纠结于榷场这些小事了。” 在走私这事上,他也是参加过的,但是这也不能怪他,大家都干,他要是不做, 岂不是白让别人占了便宜。 “不错,”内相完颜希尹也无奈道,“只有拿下辽东,占了辽东这二十年来开垦的土地,还有辽泽城港,与辽东女真部统合,我等才有破局之机。” 辽东女真一开始就被陈行舟收拢了,在常胜军中有不少人,总数不输给东海女真部,若是能被金国收复,女真部这些年因为南征北战而损失的兵马,立刻便能得到补充。 完颜宗宪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口羊肉,抬头看着神色凝重的族人,不由冷笑道:“有道理,那你们说说,辽东兵强马壮,城高炮重,是要怎么打?” 第364章 新的计划 新年将至, 东京城里民众们又开始准备年货,在辛苦一年后好好地犒劳自己。 街道上,有不少家境贫寒的士子摆着小桌, 放着红纸,帮人书写对联。 一名书生的字写得极好, 价格要比同行贵上十文, 但排队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小桌上方还挂着一排写好的对联,做为样本,上联多是歌颂家族兴旺, 下联则是歌颂的天下安宁、明君盛世。 这些写对联的人就图个喜庆吉利,买到称心的对联后,又匆忙离开, 去了书坊购买年画。 年画是用来镇宅消灾、迎福纳祥, 这两年套版的年画价格大降, 家家户户都买得起了,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钱。 一名妇人在十种年画里挑挑捡捡,从关羽、尉迟恭、钟馗这些传统门神, 再到天官赐福、富贵满堂这些喜庆画, 还有贵一些的观音送子等彩色年画。 终于, 她悄悄走到铺主面前,压低了声音:“掌柜的, 您这里有没有那个、那个年画啊……” “哪个?”正在算账的铺主不解抬头, 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那个,”妇人左右看了两眼, 伸出一根手指, 悄悄指了指天上, “那位的画。” “没有!”铺主大摇其头, “拓印皇钞是大罪,先前有一家印铺,刻好的版都毁掉了,再说了,那价钱,你们也买不起啊。” 妇人神色遗憾。 “不过,”那铺主悄悄从柜中拿出两张年画,“这两张画的是那位幼时,一样可以拜,卖得可好,你要不拿回去试试?辟邪消灾,求财求子,求官求禄,全都有有效,一张抵那些画十张了。” 妇人看了看,见上边是一个神色有数分凌厉,却依然十二分可爱、在弹琴的幼童,于是问了价格,虽然是普通年画的两倍,要整整六十文,但既然效果那么好,于是咬咬牙买了。 见妇人走了,旁边小二悄悄问道:“掌柜的,这真的是今上幼时的画像么?” “应该是吧,”掌柜也不敢肯定,“听说是一位宫廷画师的画品,被人抵当出来的,还有宗室确定认过呢。” “宫廷之物,怎么会被当铺收走呢?”小二不能理解。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说的。”掌柜又低头算账,“本来我也不甚确定,但听说后来这小儿年画的雕版也被没收了,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真呢。” 小二顿时来了兴趣:“真的么,那我也买一张。” …… 赵仲湜正在看一株美丽的珊瑚,便看到儿子气冲冲地走过来。 “这是你搞的事情吧!”赵士程把一张年画拍到他桌上。 美丽的血珊瑚重重一震,摇晃了两下,赵仲湜急忙护住宝贝,将其放入丝绸铺就箱子里,这才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胡须,轻咳道:“你这孩子,越发无礼了,连声父皇都不唤我了。” 赵士程磨牙道:“那亲爱的父皇,我平时给你的钱还不够么,要你弄这些邪道!” “胡言,”赵仲湜淡定道,“这是天下万民对你的爱戴,父皇我只是顺应民心罢了,再说了,虎头你仔细想想,这两年该给我的内帑,你都挪用过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