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04(1 / 1)


沉芯在大清晨就起床,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意。去浴室冲了个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憔悴,但精神很好。简单把头发扎了起来,穿了一身到小腿的连身黑长裙。
她依照白川说的时间到法院门口,途中还绕到一间花店买了一束风信子。
这是沉芯多年后再见到姜育恆。
员警带他到灯光微暗的法庭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影子笼罩着他的脸,使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一股阴鬱沉闷的悲凉包围着他。
面对各项指控与证据确凿,姜育恆都只回答「是」和「没错。」
日落时分,霞光红透整间屋子。
沉芯忽然和法官要求能靠近姜育恆一点。
「你知道,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吗?」
姜育恆抬起头望她。
「原谅过去。」
姜育恆一怔。
他在那双眸中看见了全身染血的自己。他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你知道是我杀了司徒宇的吗?」
「是我杀的!开枪的人是我啊──」
但沉芯只是摇了摇头。
「我能抱抱你吗?」
轻轻一句话。
四目相对,男子潸然泪下,紧握的双拳也松了开来。
沉芯经过法警的允许,走到姜育恆面前,用双手环抱他的肩头。
一滴滴泪落在银色的手銬上,敲响出清脆撞击的声响。
那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从外人身上获得怜悯,而且这个外人还是本该恨他的人。
一个拥抱、一句话,将七年的怒意与仇恨都破碎了。
沉芯望着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少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身影浮现在她眼前。
有多少的仇恨,都是因为放不下和无法原谅造成的;
你无法选择出生,也无法选择你的家庭;
你甚至在茫然无措的年纪,没有一个人真正告诉你,是与非、对与错、黑与白。
但你可以的扭转命运。
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愿意坚信真理──
你就可以改变命运。
你正走在更好的道路上。
她抬头向窗外那片暮靄望去。
阳光突然明媚起来,透过窗帘缝照进整个法庭。
鐘声划破天空,别离的时间到了。
话说完了,女子将带来的花束放在男子面前。
门打开了,两名员警走进来,其中一名站在姜育恆旁边。
女子跟着另一名员警走了,离开前姜育恆又唤了她的名字。
男子嘴角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喉头微微动着,像有一生的话梗在里面,半晌,他才终于说了一句︰「对不起。」
闻声,沉芯歛下眉眼,一步步地往门外走,最后,她回了一次头。
男子依旧是那副模样,他的衣脚随着微风飘扬,额角是一道很浅的伤疤。他也望着她,沉芯总觉得,他好像在笑。
笑着说:你做的很好。
夜幕低垂,繁星降临在这座喧嚣的城市。
沉芯在那晚离开彰化。
而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下着雨。
在那片安静的雨里,似乎听见了一个的嗓音。
有些低哑,又有些温柔的声音。
他说──
『那天晚上你问我,如果我们活不过今天晚上,有什么憾事是我想要完成的吗?』
我喜欢一个女孩,我想守护她一辈子。想让她知道自己值得被爱,任何人都碰不得、伤不得。若哪天我真的先走了,也会化作一阵风,陪伴在她身边──』
离开法院,沉芯一步步走下台阶,与迎面走来的人擦身而过。
她乘着公车,来到了后山。
多年之后,市区的公车路线变多了。已不像当年还需要走一段漫长的山路。
许多事情都不同当年。
她下了公车,经过一排排芒草。
然后,她像是感知到什么,缓缓抬起了头。
她目光就那么穿过这些白色羽毛,在阳光和空气的夹缝中看见了男子。
一阵阵风像一双手抚过脚边,捲起一片片浪般的形状。
他们的中间彷彿隔着一片芒草,随着风的吹动,在沉芯和司徒宇的目光里,时而遮挡时而袒露。
司徒宇的身影远远立在空地的中央。阳光炙热,金黄的光线勾勒着他宽厚的肩膀,明晃晃的面容有星光在闪耀。
像是过了很久,或千年,亦或只有短短一瞬间,沉芯并不晓得。
他一直是这样的,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不管经过多少年,唯独那道目光,温柔而深沉,在时光的河流中未曾移开半吋。
司徒宇佇立在原地看着沉芯,几丝黑发不断的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白得跟纸一般脆弱。
他很想上前,但双脚竟无法移动半吋。
沉芯轻扯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强风自她四周汹涌而来,芒花像金粉般吹起,将她整个人包围。
无论是对于过去的司徒宇还是自己,她始终觉得有些遗憾。直到现在才发现,沉芯缺少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而是对过去的放下。
真真正正的放下。
她那时站在紫藤花树前,只想着一件事情。
倘若真的有神,
倘若真的有前世今生,
请祢细听,
我此生的愿望。
为此,
我将承诺把自己的全部作为代价交换。
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低声问他:「那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司徒宇低垂着眼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我觉得,你今天可能会来这里。」
沉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司徒宇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安静地站着。
气温有些凉,沉芯浅浅的勾着嘴角。
司徒宇看着沉芯的微笑,心里很不好受。他情愿看她像平时那样冷漠的脸,都比她现在脆弱的样子好得多。
她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就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沉芯忽然转头,对司徒宇说:「你现在有空吗?」
司徒宇一愣,「什么?」
沉芯以为他没听明白,说:「约会啊,我想问你有空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司徒宇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看见沉芯难得的可以称得上「兴奋」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司徒宇点点头,说:「怎么突然要出去?」
「有没有?」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有。」
沉芯衝他笑了笑,说:「我们去走走吧。」
「啊?」
沉芯靠在树干上,说:「我们去a大那里。」
「」
「你别忘了,还欠我什么。」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那一次真相的揭露,在两个相隔千里的人心里,同时埋下了一颗坚定的种子。
沉芯没有过问这些日子他去了哪里,也没有再提起任何有关过往的事情。同样地,司徒宇没有告诉沉芯他不能见面,是因为最近常常会突然消失不见,而他也无法确定消失的时间长短。
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必要徒增忧鬱。
公车到站,沉芯下了车,一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觉得头脑清醒了很多
司徒宇跟在她身后,问:「好点了吗?」
沉芯摇头:「没事了。」她对司徒宇说:「等等回程几点的车?」
司徒宇说:「五点二十五。」
沉芯点点头,说:「走吧。」
虽然不是年节假日,但后山依旧人山人海,一整山路的人下来,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沉芯走在前面,司徒宇跟在她右边。
司徒宇一直注意着沉芯的状况,在这样紧锣密鼓的行程下,她的身体似乎有些吃不消,但她依然照着心里所想的行程走下去。
很多急着上山拍照的人都拼命往前挤,司徒宇紧紧拉着沉芯左手,从人群里拽了出去。
「等一下。」沉芯说。
他们等着大批的乘客都走完了,才继续前进。
司徒宇转过头:「怎么了?」
车门就在他们的沉默中关上了。
沉芯看了看司徒宇,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司徒宇看着公车从他们面前开走,也不生气,只是说:「怎么了。」
沉芯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司徒宇看出来,沉芯今天的心情有些低沉。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他很瞭解她,她能察觉到他看似平常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些低迷。
沉芯不希望这难得的约会有任何的不愉快,可是有些事情太过现实,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离下一趟车来还有一个小时,沉芯拉着司徒宇的手,轻声对他说:「我们回a大吧。」
一路上两人牵着手,看到什么都随口聊了几句,虽然周遭的人会不时的瞄着沉芯,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但沉芯并不在意那些。因为只要人活着,就会继续受到一些非议跟侧目,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浪费时间。
经过一间麵摊,司徒宇的目光不自觉多停留了几秒。沉芯也停下来,「想吃吗?」
司徒宇本想拒绝,但沉芯的步伐已经先踏进了店里。
已经过了五六年,这家麵摊的生意依旧,人满为患。老闆一直以来都把二高的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养,所以即便物价上涨了,餐点价钱还是没变。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有了位子,没一会儿的功夫麵就端上桌,沉芯下意识拿了两副筷子,随口说:「老样子,叫了一碗,我们分着吃。」
说完,沉芯低下头喝了一口汤,好一会儿发现对面的人没有动静。沉芯从那碗汤抬起头,刚好与司徒宇四目相对。
然后沉芯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很残忍。
因为司徒宇再也不能,和她分食这碗麵了。
沉默几秒,司徒宇说:「我们回去吧。」
「啊?」
「回家。」司徒宇说:「我们回家吧。」
沉芯夹着麵条的手顿了顿,说:「不用。」
司徒宇说:「你看起来状况不好。」
沉芯没有说话,她的确不能对他撒谎说她精神状况很好,但是她也并不想就此打道回府。
盯着这碗充满学生时代回忆的汤麵,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从何而去。忽然之间,很多不知名的情绪排山倒海涌了上来。
沉芯抬头看他,将心中的悲伤硬生生的压抑下来,渗进骨子里。
沉芯仰起头,淡淡一笑:「再去一个地方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很淡,语气里很坚定,不容拒绝。像是在告诉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似乎回去了,就等同于他们之间结束了。
「好,我们再去一个地方。」司徒宇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忽然轻笑了一声,说:「那你好好把麵吃完。」
沉芯这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半碗麵吃完,又喝了点汤,沉芯觉得舒服多了。
a大的后门旁是一片大草地,傍晚的时间草地上的狗尾草上闪闪发光。沉芯一下公车的瞬间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沉芯低头望着脚边发颤的蜗牛,仅有薄薄一层外壳的保护,在大风之下匍匐前进。一会儿被风吹倒;一会儿因为凹凸不平的路面翻滚了圈,但不管如何仍旧继续向前。
他们顺着风的去向,往礼堂走。
等到一回过神,她就已经走到设计学院的楼层。
墙壁上是斑驳的脱漆,班牌也因为时间久了而生锈。
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
校园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发现他们。
已经是傍晚时分,礼堂里很暗,但窗外的色彩是清晰明亮的。
沉芯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司徒宇,他站在钢琴旁,沐浴在阳光中。
他看见沉芯的目光,轻笑着说:「我没想到你会想来这里。」
沉芯淡淡一笑。
司徒宇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看着还没撤下的红布条。
司徒宇的馀光感觉身边的人微微一僵。
「怎么了?」
沉芯慢慢垂下眼睛不看他。
她的头发,挡住了脸。
在沉芯的视线里,司徒宇的形像有一些恍惚。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从刚才在车站时,变淡了很多次。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沉芯的脸、她的眼神、还有她的每一句话。
「你在哭吗?」他忽然问。
沉芯握着他的那隻手,在轻轻地颤抖着。
等他问出这句话,沉芯的手真的微微地抖了。
司徒宇蹙起眉宇,语气紧张:「你是不是哭了?」
沉芯慢慢抬起头,她没有哭,但是那股压抑的悲伤,比哭更痛苦。
如果
如果我哭了,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沉芯?」
她点燃两根途中买来的仙女棒,铁棒在打火机的火光中,明亮了一瞬,又渐渐消隐,最后融成橘色的火星,在昏暗的礼堂里,感觉就像绽放的烟花。
她到底,没有和司徒宇说出这句话。
「没事。」沉芯无声地摇摇头:「司徒宇,我想听你唱歌。」
司徒宇说好。
空气中瀰漫着眷恋
年华匆匆一瞥
微风在穿越时间
带我回到昨天
听懵懂少年的誓言
世界因你变甜
多想我们一起
好多好多年
她听着他低沉而轻柔的声音,他的一字一句,他的平平缓缓,他的一词一曲,彷彿唱的不是一首歌,而是讲他们的故事。
风吹过,把徜徉在风中的歌声,切割的片片断断。
恍然间,沉芯回想起从前很多片段。
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青草,还有潮湿的味道,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想起来了,那一夜,是下着大雨的。
那时,她也是站在讲台上练习毕业的曲目,然后司徒宇就突然闯了进来。
他闭着眼睛,手臂抱在一起,低着头。藏在瀏海后头的眉宇间有淡淡的皱褶,双唇紧紧闭在一起,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不,不只那一夜。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始终不曾离开过。
沉芯回想从前,从最开始的时候回想,一点点的漫漫回顾
她的脑海浮现了好多好多场景。
夜晚的图书馆、清晨的朝露、逆光中的初吻;
在大雨中奔跑、两个人忘了带钱包,用仅有的零钱凑一碗阳春麵分着吃;
还有那个细雨绵绵的阴天,她朝着那满身是伤的少年奔去的时候
沉芯笑了出来,眼眶也一瞬间红了。
直到司徒宇唱到最后一句,她终于听出他声调也出现变化。
司徒宇沐浴在阳光下,身体的边缘绽放出浅浅的蓝色光晕。
他整个人都在慢慢变淡。
虽然他的声音有些飘渺,仍清清楚楚地传进沉芯的耳朵。
沉芯一瞬间便知道,这是最后了。
若奔跑就可以遇见
我想贪心一点
每一天都能看见
你温柔的笑脸
听懵懂少年的誓言
世界因你变甜
多想我们一起
好多好多年
沧海桑田也轰轰烈烈
对抗这世界
从前从前
许下的永远永远
在未来盘旋oh
世间万千不及你的一切
牵你的手
走漫长的岁月
沉芯垂下头,她只能握紧拳头、拼命地忍着,忍到全身都开始抖了。
他还在唱,她便不能哭。
沉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跃动,那分明是活生生的,跃动的生命。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死了。
他一直都活在她的生命里,活生生的、用尽全力在活着。
在沉芯离开礼堂的前一刻,司徒宇拉住了她。
他终于,可以将戒指套在她指上了。
「沉芯。?
「什么事??
「我这一辈子」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依然坚定:「花了很多时间爱你。?
沉芯一怔,她猛然回头。
「如果还有下辈子。」他说着,身体逐渐变淡:「下辈子换你来爱我好不好??
不要伤心,我还会陪着你。
我的心在你身上,灵魂在你身旁,虽然你可能再也看不见了。
我会幻化温柔的模样,当风起时,你就不会寂寞了。
风吹起,一阵长长的风,吹着两旁的布幔,像蝴蝶的翅膀,挡在他们之间。
风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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