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然而树下的姑娘仰望着他,“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个人走了?” “不是。” 他抿紧唇,但片刻,还是忍不住答她,“我说过,若到了这一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说的是这一日。 倪素鼻尖发酸,却笑了笑,“那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徐鹤雪还是没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见你。” 倪素没说话,却看着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给他的这件衣裳,就会变得很干净。 满鬓的雪水顺着倪素的发尾往下滴落,“徐鹤雪,我有很多香烛,我可以养你很久,也不惧人鬼殊途……” 她仰望着树荫里的人,眼睑湿润,“我们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玉烛新(二) 大雪纷纷, 簌簌而落。 一个活着的人,在与一个死去的人谈及“一生”,徐鹤雪几乎是顷刻间转过脸来, 他垂下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子。 他苍白的面容上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那样一双眼睛也依旧清冷,唯有莹尘如簇,幽幽浮浮, 铺陈半空。 倪素伸出手指,轻点一粒莹尘, “徐鹤雪, 你下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种无端的诱引, 几乎是在徐鹤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 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化为淡雾从树荫里下落,又转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没有新伤浸湿衣襟的颜色, “你不要我做那个人了吗?” 什么? 徐鹤雪眼睫颤了一下。 “招你回来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让你甘心依附的人。” “不是。” 他说。 悬空的兽珠落回倪素的手中, 她一步, 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诉我, 他交给了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暂时摆脱你我之间的禁制, 对吗?” 那颗消失的柑橘, 为倪素换来一场梦。 梦中,她在恨水河畔, 荻花丛中,遇见了兽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徐鹤雪发觉她步履迟缓下来,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帘,“你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 倪素平静地说。 她越来越近,提着灯盏,抱着香烛,走到这片树荫底下来,风吹得枯枝上堆积的雪如簇落下,扫过她的鬓边,沾染她殷红的衣襟。 “耶律真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要去杀吴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为代价,对不对?” 幽都土伯交给他的东西,虽能暂时让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却要让他付出自损神魂的代价。 “你是觉得,反正你迟早要走,所以无论付出什么,在你看来,都没有所谓是吗?” “不是。” 徐鹤雪一张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不只是吴岱,害靖安军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我知道。” 其实倪素也明白,让徐鹤雪,让三万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是宝塔里的冤魂,已经等不了他太久。 “可是徐子凌,” 倪素终于走近他,“还有时间,不是么?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 她极力压制着满腔翻涌的酸涩,“我们还未到绝处,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徐鹤雪怔怔地望她。 乌黑的发髻簪着珍珠金步摇,并不是那支莲藕金簪。 倪素双足僵冷,膝盖仍旧在痛,她一脚陷进塌下去的积雪里,身形不稳,徐鹤雪几乎是立时伸出手,却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风鼓动倪素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红。 满怀的香烛与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灯都落了地,幸而积雪厚重,烛焰熄灭,而灯盏未碎。 徐鹤雪眼前骤然漆黑。 但这片黑,却令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拥抱让徐鹤雪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暖到令他颤栗。 风雪呼啸,莹尘乱浮。 几缕乱发微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鹤雪动了动颜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别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鹤雪身形一颤,即便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下颌倏尔碰到她发间的 饰物。 倪素看见银白的光犹如银蛇游弋,缠绕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又转瞬消失。 “土伯大人与我说,只要我触碰你,他交给你的东西,就会暂时失去效用,是吗?” “是。” 徐鹤雪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如此柔顺。 “我们回家。” 她说。 相较于鬼魅,徐鹤雪觉得自己此时更像是一个傀儡,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被她这样拥抱,他心中的欲念就会化为她牵在手中的丝线,而他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受她约束。 “你的腿怎么了?” 徐鹤雪背着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贵妃娘娘因此而召见了我,因我不肯为她开方,所以令我罚跪。”倪素换衣裳换得急,抱了香烛,却忘了带火折来,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灯也暂时不能用,幸而今夜虽雪重,但他们还有满天繁星与郎朗月华作伴。 徐鹤雪闻声,步履一顿。 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树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点。”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鹅毛般的雪扫过檐下的灯笼,那不是倪素所点,南槐街上鳞次栉比的灯影映在徐鹤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认真地听着她的声音,背着她上阶,从前堂到后廊。 明亮的烛火透过棂窗,朦胧的光影落入他的双眼。 徐鹤雪浓密的眼睫微抬,他顺着那片投来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间他的居室。 屋中红蜡如滴,一个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纱屏风上,徐鹤雪倏尔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来,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应该是青穹剪的,看起来还不熟练。” 她说着,将兽珠放到供果中间,抽出几根立香来用火折点燃,缕缕白烟缭绕,“今日,你是不是看见小周大人了?” 徐鹤雪站在那儿,听见她的声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还看见什么了?”倪素回过头,“是不是还看见,他递给我他母亲的用物?” 徐鹤雪静默片刻,撇过脸,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将人间男女成亲的规矩都忘得很干净?” 徐鹤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几乎没有人会在收到聘礼的当日就急着成亲,”倪素眼睛弯弯的,“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他?” “就因为我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着看,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母亲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见它,才想到我应该如何躲过娘娘的算计。” “贵妃做什么了?” 徐鹤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为我与黄宗玉黄相公的次子黄立指婚,”屋中有没烧尽的炭盆,倪素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冷,“小周大人今日来是想为我解围,但我并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这些事牵累他。” 徐鹤雪对黄宗玉的印象不深,但听倪素称呼他为“黄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师张敬死后,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难从倪素的只言片语中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但徐鹤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仅仅只是存着为倪素解围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访黄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