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气质高洁的君子们,相聚甚欢。 一行阴暗低沉的降e小调慢板, 跳跃在黑色琴键之上。 这就是阴险狡诈的伪君子, 试图加入他们的话题。 厉劲秋很喜欢这首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脚步声、交谈声、斥责声。 可惜呀,君子们好心好意欢迎他的加入, 伪君子不仅没有改过自新,还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以为神鬼不知。谁知道 他手指狠绝有力, 砸出了震颤的旋律, 声声如枪如刀如剑如戟, 刺得宁明志心跳剧烈。 在天有灵,看得清清楚楚! 厉劲秋没有说谁看得清楚,宁明志苍白枯槁的容颜却泛出一阵冷汗。 他这一生只怕一件事,只怕一个人。 所有的期许愿景都寄托在了一首《猗兰操》,曲在琴在情义在。 沈聆生前遗愿是想见猗兰琴,那便是想见他! 不错的曲子。 宁明志内心慌乱,表面镇定。 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至死不会轻易动摇。 即使胸腔心脏疯狂的跳动,急迫得像要冲出躯壳,他也能忽视《伪君子》给他带来的凝重回忆,渴望真正的乐曲。 宁明志不再看狂傲的厉劲秋,温柔慈祥的凝视钟应。 小应,你说过你会为我弹奏静笃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就算是钢琴也行! 钟应勾起笑意。 面前的宁明志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做尽坏事,早已无心。 这人如果有半分良善、半分愧疚,就该在阴暗低沉与辉煌灿烂共存的《伪君子》里,感到惶恐不安。 然而,他非常的坦然。 就像他出卖遗音雅社,投靠日本侵略者,频频以遗音雅社音乐家的名号出没于亲日报刊时一样,认为自己没有错,做出了正确选择。 钟应怜悯他,同情他,厌恶他。 也有义务转达他 我确实说过。但你还记不记得,我也说过,那张十三弦筑早已经不叫猗兰了。 钟应的话,让宁明志真正的升起一丝害怕。 他强迫自己忘记的事情,如同海啸风暴席卷而来。 不可能。宁明志的声音阴沉,远比听到什么伪君子什么卖国贼的斥责,更加抗拒。 他皱着眉,一字一顿,告诉面前这位无知晚辈。 我与静笃情谊极深,在他赠予我筑琴的时候,亲口说过,这琴会登台演奏《猗兰操》,它就叫猗兰琴! 遗音雅社的乐器,大多没有名字。 那张十弦雅韵,腹中有字,自然得名雅韵。 可这十三弦筑,本就无名。沈聆为它命名了,再恨宁明志,也不可能随便修改。 正如你所说,这琴如果登台奏响《猗兰操》,那它就该叫猗兰。 钟应抓住了宁明志始终担惊受怕的关键,声音温柔,如实的说出了爷爷未曾说过的话。 但是,沈先生临终前已经将十三弦筑登台演奏的曲目改了。 爷爷告诉你,沈先生想见筑琴一面,但他没有告诉你,沈先生见到这筑琴,再奏响的就不会是你心心念念的《猗兰操》。 承载着宁明志所有期望、所有妄想的《猗兰操》,是他刻进灵魂的信仰。 他信沈聆仍旧对他怀有期待,他信沈聆遗愿里必定会有《猗兰操》登上舞台。 只要沈聆惦记着《猗兰操》,惦记着十三弦筑,就忘不掉他的一言一行。 宁明志执着的守着筑琴,夜深人静、情到悲处,总会拿起竹尺,击响那一首古曲,脑海里都是忘不掉的沈聆。 他直愣愣的盯着钟应,一个字都不信。 倏尔,宁明志笑出声,眼睛骤然焕发了光彩。 我虽然老了,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静笃。他不会轻易换曲,没有比《猗兰操》更适合筑琴的乐曲,他就不可能更换演出的曲目。 汉乐府诗篇并不是那么容易奏响。 一曲《战城南》已经耗费了沈聆多年心血,他断不可能为了一时之气,放弃一首完美无缺的乐谱。 钟应知道他会这样。 言语苍白无力,说什么都只会换来宁明志毫无愧疚悔意的狡辩。 这个人在自己认为正确的世界活得太久。 久到忘记了遗音雅社登台演出的目的,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懂过遗音雅社为什么而登台。 钟应心中回荡着《战城南》的凄厉控诉,《木兰辞》的出征凯旋,《猛虎行》的其志不改,《长歌行》的活在当下。 句句是对侵略者的愤怒仇恨,词词是声援挺身而出的战士将领。 然而,宁明志不懂《猗兰操》,八十年前不懂,八十年后仍是不懂。 他的琴声里只有兰之猗猗,而没有为国为民。 钟应笑着站了起来,让出了钢琴的主要位置。 他说:你以为沈先生选择猗兰,是想登台高歌演奏者的品格,想登台夸耀失传筑琴重见光明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宁明志睁大眼睛,满是困惑。 钟应怜悯的继续:当时,遗音雅社是为了什么而登台? 为了什么 宁明志记忆里恨不得忘记遗音雅社,恨不得只记住沈聆。 被钟应这么一问,他竟然很难跳出既定的思维,只记得沈聆反反复复告诉他的:我是为了传承《汉乐府》,重奏唐朝乐器,而成立的遗音雅社。 他记得沈聆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所以必然不会记错。 但是钟应信誓旦旦,觉得他错了,以至于宁明志有些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高歌品格,传承古音,音乐家怎么会登台? 他十分肯定,静笃亲自告诉我,我们必须要以最佳的汉乐府,创造最好的演出。 钟应不再反驳。 他只是无奈的看向厉劲秋,你看,我就说吧。 厉劲秋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宁明志,这都能输给你?这家伙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仿佛他们打了一个赌,就赌宁明志记不记得遗音雅社登台的初衷。 宁明志神色不悦,他明明记得清楚,为什么会被质疑! 他恨不得马上回去,翻找出沈聆写给他的书信。 里面必然提过这事,也必然反复的与他斟酌,首演的时机与曲目! 钟应看得出宁明志不服。 八十年前一位少年变为青年的短短时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更造就了无数人至今的执念。 弹琴吧,秋哥。 钟应静静站在一旁,看向宁明志,我信守承诺,请秋哥为你弹奏沈先生最后替换掉《猗兰操》的那首曲子,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想起沈先生和你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他说完,就见到宁明志皱起了眉。 这位老人即将期颐之寿,也留有年少时候的固执冲动。 以至于他固执蛮横的强调自己和沈聆是知音,却忘记了知音本该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 君子院厅堂沉默之中,响起温柔舒缓的乐曲。 这是一首只适合单人弹奏的钢琴曲,钟应站在一旁仔细的听,熟悉厉劲秋指尖的每一段旋律。 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种,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 第80章 厅堂宽敞安静, 却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刺耳声。 宁明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前倾, 只能无力的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法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宁明志的声音微弱, 如同将死一般, 执着的重复, 执着地安慰着可悲的自己。 耳畔有着徒弟低声劝告,他还能听到有人跑出去的脚步声。 可宁明志的眼睛,一眨一眨, 紧紧盯着钟应。 年轻人穿着蓝色运动服,像极了黛蓝色长衫的沈聆。 宁明志忘记了再多事情, 也能记得沈聆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哪怕沈聆被什么国仇家恨蒙蔽了双眼, 也是他记忆中专注于传统音乐和文化, 始终没有动摇过的沈聆。 当初恩断义绝之后,宁明志再听到沈聆去世的消息,着实失魂落魄许久。 他不再祈求日本军官给予优待,流连于酒馆茶屋剧院,沉迷歌舞伎、能剧、新兴的舞踏, 纵情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