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有点晚了……)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 在这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凭借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以及玉圭宗在内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这个钟魁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往往瞬间就会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无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就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速速集结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最是适宜。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冈,那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了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子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黄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的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头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落在了斐然身边,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甲申帐剑仙胚子雨四。 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捻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那少女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一团浆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子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微笑不语,“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便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捻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龄女子,英气勃勃,她与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岭之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老将军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胚会做出什么事情。 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当他跨过门槛,转头之时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关键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程,没有太大异议。 再就是商议参与中岳山君晋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晋山君的口风,免得将来下宗选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龌龊。毕竟晋青对于旧朱荧王朝的那份情谊,举洲皆知。 接下来,东拼西凑个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万确、有据可查的大家手笔,其余几方才是假。” 书商疑惑道:“作假?怎么卖?不是老哥信不过你的篆刻,实在是兜里有大钱的,个个人精,不好糊弄啊。” 颜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过不少各国史书、地方县志,打个比方,我帮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号的某个文字,故意给出一个看似破绽、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实上,偏偏是符合族谱记录的,所以这笔买卖,是定然挣不着俗人兜里钱的,得挣那些看书够多够杂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据一番,他们反而会误以为捡了个大漏。类似这样的偏门法子,还有许多。” 书商略微心动,“真能成?” 颜放瞥了眼屏风后的女子,笑道:“事先说好,若是让袁兄亏了版刻印谱的钱,我便喝罚酒,与袁兄赔罪,赔钱,真没钱。若是将来挣着了钱,袁兄记得请我喝上一壶仙家酒酿。” 一番详细计较过后,书商觉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后摇摇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让那女儿送颜掌柜离开。 等到女儿返回后,书商已经端坐酒桌旁,问道:“你确定了,真是那旧朱荧王朝渝州地带的口音?” 那女子点头道:“可惜不是剑修,是个六境武夫,不过已经很天才了。只要能够确定对方是朱荧遗民,就可以招徕。” 书商皱眉道:“不像是个贪财之辈,谈吐风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将他真心实意当兄弟,可惜他却想要当袁兄的女婿。” 书商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狐媚子,未必能够让此人真正动心,若说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许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以让我家老祖亲自出马。” “说笑话吗?!” 书商随后跟着犹豫起来,开始权衡利弊,“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除非……” 女子点头道:“除非此人能够跻身金身境。最好还有一丝希望,成为远游境大宗师。我们清风城,不缺文运,最缺武运!” 书商说道:“不着急,再观察一段时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现身,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得问过夫人才行。” 那颜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铺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语,“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王谢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时节与君别,落花时节又逢君……不喝酒时,心想事成。喝酒醉后,美梦成真……” 背后一个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轻掌柜肩头,不料那人反而一个踉跄,说了声对不住,继续快步离开。 此人绕路返回书商家中,将那年轻掌柜的言语一字不差说了遍,然后说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会让我怀疑此人是不是已经七境了。” 书商和那女子对视一眼。 眼前这位临时借调而来的武夫,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六境武夫。 至于那个颜放会不会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说不得没多久就是清风城同僚。 临近自家香料铺子,在一条有些与骑龙巷相似的僻静小街上,年轻掌柜缓缓走下台阶,在巷子底部有个被大白鹅追赶的棉袄小姑娘,脏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边笑一边跑,被啄后,一边跑一边哭。 颜掌柜驻足停步,看着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时候,神色温柔。 一位女子刚好在巷子下边,缓缓拾级而上,当她抬头瞧见了那一幕,便再难释怀。 颜放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微风拂过年轻男子的鬓角,身形微微摇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间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当男子眼中没有女子的时候,反而可能更让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暂时关门的铺子,时辰还早,已经有些女子在那边等着,抱怨不已,等到瞧见了年轻掌柜,便又立即笑颜如花。 今天生意还是很好。 铺子尚未打烊,但是终于暂时没了客人,颜放端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又看到了一对青梅竹 马的少年少女,结伴在街上走过。 片刻之后,少年原路返回,来到年轻掌柜这边蹲下身,闷闷道:“掌柜,我没敢将那香囊送给她。” 然后少年抬起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给她!” 年轻掌柜微笑道:“没关系,你送了一份礼物给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纳闷道:“我什么都没送给她啊。” 年轻掌柜笑道:“送了的。还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着头脑,“啥?” 年轻掌柜抬头望向天边云霞,轻声道:“你用心看她时,她会脸红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关了铺子。 回了后院,等到一缕不易察觉的气机涟漪渐渐散去,年轻掌柜依旧躺在一张藤椅上,轻摇折扇,凉风徐来。 这些年在清风城,这个外乡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懒的。 手中折扇,自古便有凉友的雅称,又被誉为障面。 之后某天,有位带着两位丫鬟的妇人,来此购买香料,眼光比较挑剔,年轻掌柜斜依柜台,妇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再后来,香料铺子生意太好,年轻掌柜嫌弃实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帮忙。 不料铺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轻掌柜依旧不太上心,将铺子生意交给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后院纳凉摇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帘,站在后院门口,望向那个躺在藤椅上的年轻掌柜,笑问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年轻掌柜依旧摇晃玉竹折扇,懒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许氏夫人。” 女子说道:“你其实见过她的。” 年轻掌柜哦了一声。 女子说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张面皮,你若是愿意以真容见我,我便以真容见你。” 年轻掌柜合拢折扇,轻轻旋转,最后一把握住,轻轻敲打额头,道:“可是我习惯了你现在这张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恼,轻咬嘴唇,然后蓦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市井女子,为何一直假装不知?还是说你其实对清风城有所图谋?故意将我留在身边?” 年轻掌柜稍稍转头,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说了算。” 女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掌柜收回视线,望向天幕,“我啊,烂醉鬼一个。”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从不喝酒。” 他随意道:“明儿就喝。” 那个即将成为清风城许氏供奉的年轻掌柜,还有一道关隘要过。 但是女子与他朝夕相处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风城许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篱下,她还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后轻轻喊了声颜放。 他闻声缓缓转头,立即打开折扇,遮掩自己的脸庞,不再看她,微笑道:“原来是狐国之主。人间真有眼福。” 女子皱紧眉头,大袖一挥,将他那手中折扇拍飞出去。 她瞬间来到他身前,伸出并拢手指,抵住他的眉心处,然后问了几个问题。 她松了口气,收回手指,看着好似昏睡的年轻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鬓角处,轻轻一扯。 她身不由己,后撤数步。 她瞪圆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皱眉头,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冷声道:“滚出去。” 她稳了稳心神,笑道:“呦,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将那折扇驾驭在手,站起身,蓦然而笑,走到她身边,以并拢折扇轻轻敲打她的脸颊,他眯眼而笑,轻声道:“乖,以后当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许就不必要了,你其实并不好看,我怕吃亏。” 她微微侧头,偏移视线,继而又与他对视,抬手推开那把玉竹折扇,笑道:“不愧是个烂醉人,很喜欢说醉话。” 被推开折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脸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国之主,元婴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没事人一般,抬头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转过身,安安静静,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轮圆月竟是恰好没入云中。 明月躲云中,羞见身旁人。 朱敛聚音成线,问道:“我已经等你多年,不能主动找你,只能等你来见我,等你主动现身。接下来我的言语,不是醉话,你听好了。” 她开始天人交战,凭借直觉,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言语,她嘴上却是说道:“你马上就会是清风城许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敛笑道:“我当然会继续当这个供奉的。” 她摇头道:“劝你别说多余的话,容易画蛇添足,一个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将来是有希望成为头等供奉的。” 然后她心中悚然。 不对劲!此人绝对不会只是什么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无奈道:“可惜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风城,实在没资格让我消耗更多光阴。” 她冷笑道:“你会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敛自顾自说道:“想不想搬迁整座狐国,去一个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这样,每年都会有一张张的狐皮符箓,随人离开清风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巅境。” “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颤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朱敛以折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实是舍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应,就去与那位清风城许氏夫人通风报信好了,然后让那位城主来打死我,我正好领教一下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舍得毁掉半座清风城。但是你如果答应,我就与你详细说搬迁一事的具体步骤,三年足矣。听过之后,你应该可以确定,我不是与你痴人说梦。” 她转过头,死死盯住那张侧脸。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说八道,到底是让她有一丝心动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应? 朱敛从袖中取出一张面皮,轻轻覆盖在脸,与先前那张年轻面容,一模一样,动作轻柔且细致,如女子贴黄花一般。 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会被她亲手撕下面皮,又会答应他的那个要求,所以才用得上这张面皮。 朱敛躺回藤椅。 她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去,再不见先前容颜,让她如释重负,又有些惋惜。 她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朱敛以折扇指了指那张竹帘。 竹帘。谐音朱敛。 而清风城许氏,对那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为关系着清风城半数财源的狐国之主,还是清楚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为我不会告诉清风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动泄露天机,她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此人,会是落魄山上那个常年身形佝偻的老管家! 他挥动那把合拢折扇,道:“过来揉肩。” 她脸色阴沉,“信不信我这就传信那位夫人?” 他说道:“你自己信吗?” 她颓然道:“你说说看那些步骤。我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不料那朱敛以折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过去,蹲下身,她正要忍着羞愤,帮他揉肩。 不曾想朱敛侧身而躺,与她对视。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进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窝。” 她鬼使神差问道:“揭了面皮吧。” 他用折扇轻轻敲打她的额头一下,然后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风景。” 她怔怔无言,突然说了一句先前朱敛说过的言语:“其实我还是习惯你现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声。 她问道:“你真是山巅境武夫?” 他轻轻点头。 崔前辈已逝,李二更早就离开了宝瓶洲。 自家公子远游未归。 就连裴钱都去了他乡。 如今的宝瓶洲,就只剩下个宋长镜是十境武夫。 他这要还没办法赶紧成为十境武夫,面皮再多,也没脸见人了。 只是缺一两场架。 所以先前身旁这位狐国之主的直觉,半点不错,这个武疯子,是真心希望她传信清风城许氏。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贵公子朱敛闯荡江湖的时候,以大醉酣畅出拳时,最让女子心动心醉,真会醉死人。 她拎了一张板凳,坐在藤椅旁,与他一起赏月。 两两无言。 朱敛轻轻打开折扇,扇动阵阵清风。 清风依次拂过两人鬓角。 她说道:“朱敛,狐国真能成功搬迁到落魄山吗?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国被我连累。” 他说道:“先相信自己,再来相信我。” 她沉默许久,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的人,为何甘心为落魄山卖命?” 他答非所问:“谁人不是笼中雀,哪个不是人间客。” 朱敛朱敛,朱颜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