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树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诚狠狠瞪眼,不耽误伸手擦拭脸上的血迹。 柳赤诚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与桃花争艳。 被拘押至此的元婴野修,显露真容后,竟是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不过白发苍苍,面容略显老态。 出奇之处,在于他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上边,悬挂了一长串古朴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摇摇欲坠,依旧竭力维持站姿,生怕一个歪头晃腿,就被眼前这个粉袍道人给一掌拍死。 他这会儿的心情,就像面对一座菜肴丰盛的美食,即将大快朵颐,桌子突然给人掀了,一筷子没递出去不说,那张桌子还砸了他满头包。 他直到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的境!从元婴瓶颈一路跌到了刚结金丹时的惨淡气象。 更奇怪为何对方如此神通广大,好像也重伤了?问题在于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数个小国幕后当之无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处寻宝,在整个宝瓶洲都有不小气的名气,与风雷园李抟景交过手,挨过几剑,侥幸没死,被神诰宗一位道门老神仙追杀过万里之遥,依旧没死,早年与书简湖刘老成亦敌亦友,曾经一起闯荡过古蜀国秘境的仙府遗址,分账不均,被同境的刘老成打掉半条命,后来哪怕刘老成一步登天,他依旧硬是袭杀了数位宫柳岛出门游历的嫡传弟子,刘老成寻他不得,只能作罢。他这一生可谓精彩纷呈,什么古怪事情没经历过,但是都没有今天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对方是谁,怎么出的手,为何要来这里,自己会不会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诚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微笑道:“我谢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泽野修,瞧着前辈是道门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个稽首,轻声道:“晚辈柴伯符,道号龙伯,相信前辈应该有所耳闻。” 数步缩山河,呵吸结巨云。 说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山泽野修龙伯,极其擅长刺杀和逃遁,并且精通水法攻伐,传闻与那书简湖刘志茂有些大道之争,还争抢过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笈,传闻双方出手狠辣,不遗余力,差点打得脑浆四溅。 柳赤诚咬牙切齿道:“耳闻你大爷。老子叫柳赤诚,白水国人氏,你听过没?” 柴伯符硬着头皮说道:“晚辈浅薄无知,竟是不曾听闻前辈大名。” 柳赤诚跌坐在地,背靠桃树,神色颓然,“石头缝里捡鸡屎,烂泥旁边刨狗粪,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一点修为,一巴掌打没,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纹丝不动,还不至于故作神色惶恐,更不会说几句忠心诚意言语,面对这类修为极高、偏又名声不显的闲云野鹤,打交道最忌讳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柳赤诚开始闭目养神,用脑袋一次次轻磕着桃树,嘀嘀咕咕道:“把桃树斫断,煞他风景。” 然后柳赤诚一巴掌狠狠摔在自己脸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颜开,“应该高兴才对,世间哪我这般大难不死人,必有后福,必有厚福!” 柳赤诚站起身,从萎靡不振,瞬间变成了意气风发,挺直腰杆,抖了抖袖子,捻出三炷香,然后看着那个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开始大眼瞪小眼,“还不滚远点,耽误我烧香拜神仙?” 柳赤诚突然深呼吸一口气,“不行不行,要与人为善,要以礼待人,要讲读书人的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开,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点不憋屈,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能够走到柴伯符这个位置的,哪个没点城府。 风雷园李抟景曾经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不是谱牒仙师,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走旁门偏门,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诚敛了敛思绪,摒弃杂念,开始念念有词,然后手指一搓香头,缓缓点燃,柳赤诚看似三拜天地。 实则一拜对自己有传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师堂。 二拜古庙那位递出一剑的青衫儒士,剑术之高,浩然正气之醇正,生平仅见。 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荡的“中年道人”。 顾璨谨小慎微,御风之时,见到了并未刻意遮掩气息的柳赤诚,便落在山野桃树附近,等到柳赤诚三拜之后,才说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默不作声,等到手中香火燃烧殆尽,这才恢复平时神态,笑嘻嘻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这会儿心肝疼。” 顾璨根本没有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来换取过路费,诗词曲赋散文、甚至是应试文章,皆可,只要才气高,便是一副对联都无妨,可要是写得让几位掌眼狐仙觉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于是不是请人捉刀代笔,则无所谓。 给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开销神仙钱了。 李宝瓶瞥了眼牌坊楼不远处的那座锦绣阁楼,皱了皱眉头,清风城许氏和狐国,是以此积攒文运?积少成多, 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清风城许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与那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是不是许氏对未来的大骊庙堂,有所图谋,想要让某位有实力承载文运的许氏子弟,占据一席之地,一步一步位极人臣,最终把持大骊部分朝政,成为下一个上柱国姓氏? 李宝瓶开始回想清风城许氏母子的那趟小镇游历,不行,得问一问爷爷,除了那件瘊子甲,许氏母子当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隐藏了某些真正的谋划。 有件事情,小师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宝瓶心里边始终有个小疙瘩。 那就是正阳山搬山猿与那小女孩,当年在小镇就借住在福禄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这么个事情,倒还好说,怕就怕这些山上人的阴谋诡计,弯来绕去千万里。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宝箴,已经两件事了,事不能过三。 魏本源掏了两笔雪花钱,带着李宝瓶一起走入狐国。 阁楼那边,有位懒洋洋趴在书案上的妇人猛然抬起头,心情雀跃,立即飞剑传信去往清风城许氏剑房。 很快就有飞剑掠回,给了一份粗略档案,密信末尾的措辞,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非分之想,山崖书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婴的嫡孙女,别去招惹,如今清风城已是宗门候补,不可节外生枝。这让妇人心生不喜,手指上带了一副极长义甲的女子,将那封密信一点一点撕碎,虽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违逆清风城的决定,只得慵懒趴回桌子。 那桃芽在狐国一处瀑布旁边结茅修行,魏本源所谓的机缘,是桃芽无心路过瀑布,竟然有一条七彩宝光的绸缎飘荡在水面,很快就有一头金丹狐仙急急飞掠而至,要与桃芽抢夺机缘,不料被那条绸缎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就要被困缚脚腕拽入深潭,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仓皇逃离,绸缎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捡取起来,仿佛自行认主,成了这位桃叶巷魏氏婢女的一条彩色腰带,不但如此,在它的牵引之下,桃芽还在一处深山捡了一根不起眼的干枯桃枝,炼化之后,又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 一夜之间,桃芽就成为了狐国数百年以来的最大幸运儿。 狐国境内,不许御风远游,也不许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国入口有三处,魏本源拣选了一处距离桃芽丫头最近的大门,所以雇了一辆马车,然后给瓶妮子租借了一匹骏马,一个自己当马夫驾车,一个挎刀骑马,一路上顺便赏景,走走停停,也不显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边,已经出落得十分水灵的桃芽,当她见着了如今的李宝瓶,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结果三人饮茶之后,李宝瓶就叙旧完毕,起身告辞离去,说要北归,去一趟大骊京城找个朋友,至于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马,放养便是,陪她一路走过千山万水,也该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也措手不及。 魏本源问道:“换乘山脚那匹马?” 李宝瓶一拍脑袋,笑道:“忘了与魏爷爷说,我如今也是练气士了,境界不高,但是可以御风。” 李宝瓶又补了一句道:“御剑也可,一般情况不太喜欢,天上风大,一说话就腮帮疼。” 老人与桃芽面面相觑。 李宝瓶想了想,不愿藏掖,“我有些纸张,上边的文字与我亲近,可以勉强变作一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轻易拿出来。” 魏本源无奈问道:“还有吗?” 李宝瓶摇头道:“没了,只是跟朋友学了些拳脚把式,又不是御风境的纯粹武夫,无法单凭体魄,提气远游。”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让桃芽送你离开狐国,不然魏爷爷实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兴许暂时还不如老人,但是桃芽两件本命物,太过玄妙,攻守兼备,已经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金丹修士的修为了。 李宝瓶笑道:“算了,不耽误桃芽姐姐修行。” 她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 桃芽心领神会,俏脸微红,更是疑惑,小宝瓶是怎么看出自己有了心仪男子? 若是没那心仪男子,一个结茅修行的独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么? 至于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会无比上心,至于这类细节,哪里会在意。 李宝瓶道别离去。 从南到北,跋山涉水,穿过狐国,半路上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穿着红棉袄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山崖栈道旁,伸手呵气。 女子腰间狭刀与养剑葫,与大雪相宜。 所以在那一刻,仿佛整座天地间就只有两种颜色,皎皎雪色,女子绝色。 ———— 莲藕福地南苑国京城。 一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开拳架,然后对那个托腮帮蹲栏杆上的小姑娘说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状元巷那边逛荡,顺便买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愿,“我就瞅瞅,不吭声嘞,兜里瓜子还有些的。” 其实还是职责所在,落魄山右护法,还兼任分舵副舵主,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不帮着裴钱护阵? 少女瞪眼道:“我这一拳递出,没轻没重的,还了得?!武运可不长眼睛,哗啦啦就凑过来,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吃多大一盆酸菜鱼?” 周米粒赶紧起身跳下栏杆,拿了小扁担和行山杖,跑出去老远,突然停步转头问道:“买几斤瓜子?!听暖树姐姐说,买多就便宜,买少不打折。” 裴钱无奈道:“随你了。” 周米粒皱着眉头,高高举起小扁担,“那就小扁担一头挑一麻袋?” 小姑娘觉得自己已经机灵得无法无天了。 裴钱点点头,事实上她已经无法言语。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晓得轻重,立即脚尖一点,直接跃出院墙。 在小米粒离开之后。 裴钱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几乎整座南苑国京城都随之一震,能有此异象,自然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够一脚踩出的动静,更多是拳意,牵动山根水运,连那南苑国的龙脉都没放过。 裴钱双臂一个绞拧姿势,拳招极怪,略作停顿,一拳轻轻递出神人擂鼓式。 片刻之后,裴钱整个人既像是人随拳走,被拳意牵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最高处递最后一拳才罢休,少女竟是身形瞬间拔高,一步凌空踩踏,随后步步往天幕飞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后来莲藕福地天幕处,好像是那大日悬空之所,裴钱终于递出最后一拳。 一拳过后。 少女脚下一处大日照耀下的广袤金色云海,轰然四散。 莲藕福地几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并且率先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练气士,都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某处。 再有那些这座新福地应运而生的英灵、鬼魅精怪,也都不约而同,茫然望天。 与此同时,大骊武庙,宝瓶一洲武庙,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一些大武庙,皆有感应。 八道武运疯狂涌向宝瓶洲,最终与宝瓶洲那股武运聚拢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君魏檗握着的桐叶伞。 大骊各大武庙,尤其是距离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坟那座武庙,金身神灵主动现身,朝落魄山那边弯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长袍猎猎作响,竭力稳住身形,双脚扎根大地,竟是直接运转了山河神通,将自己与整个披云山牵连在一起,先前还想着帮着遮掩气象,这会儿还遮掩个屁,光是站稳身形握住桐叶伞,就已经让魏檗十分吃力,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还不明白为何朱敛要自己手持桐叶洲,这会儿魏檗又气又笑道:“朱敛!我干你大爷!” 不管连开数场夜游宴的魏山君,名声如何,只说神仙风度,那真是绝佳,不知多少女子神祇、仙子,见之便倾心。 至于那个落魄山的老管事,还是算了吧,容貌见过就忘,至多记得个身份。 朱敛站在竹楼那边的崖畔,笑眯眯双手负后,天地间武运汹涌,浩浩荡荡直扑落魄山,朱敛哪怕有拳意护身,一袭长衫依旧被细密如无数飞剑的浩然武运,给搅得破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敛脸上那张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随之点点剥落,最终露出真容。 朱敛伸出双指,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眯眼而笑。 年轻朱敛,这般容颜,可醉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