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城高楼内。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今夜已经接连搁置了三把飞剑传讯,始终没有理会。 崔东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圆圈边缘,双手负后,缓缓而行,问道:“钟魁所写内容,意义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两句反问,就随便打发了崔东山,“你当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来的最终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汇总,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崔东山更绝,“无聊,找点话聊聊,你还当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极其隐蔽的传讯飞剑,与之前所有飞剑如出一辙,并不是从书简湖辖境上空飞掠而至,而是在这栋高楼内先出现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飞剑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这自然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当然还有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还是没有打开飞剑,缓缓道:“以人为本,且先不谈鬼魅精怪,是坐镇一洲的书院圣人,必须得有的高度,然后还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这就高出了君子的学问,君子只须惠泽一国之地,再去谋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陈平安想出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谈学问身前,只说大小,其余与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提出世间律法,必须以人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与一切山精鬼魅说人间律法,是不适用的。” 崔东山问道:“所以你才将法家子弟韦谅,视为自己的半个同道中人?” 崔瀺点头道:“在走到道路尽头之前,还算殊途同归,而且与事功学说,能够大道互补。” 崔瀺转过头,笑道:“对了,你之前为何不求我帮忙遮掩渡口气象?不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视线?” 崔东山继续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绕圈行走,随口道:“不用,终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东西,更别提老秀才当年参加两次三教辩论的那个高度了。陈平安这门学问,吓不死人。真正能够吓死人的,还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吓破了佛子灵台金身、道门真灵无垢心境的言辞。” 崔瀺似乎认可这个说法,“陈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飘摇,微微映照四周的脚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么只可惜见者唯有钟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东山停下脚步,瞥了眼摊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讥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觉得碍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还好了,看了个半懂,就是上半圆里边的最左手,愈发心虚。世事人心如此,陈平安都能看透。顾璨,青峡岛那个门房修士,你觉得他们看到了又如何?只会更加烦躁而已。所以说人生悲喜命中注定,最少一半是说对了的。该是泥泞里打滚的蝼蚁,就一辈子是如此。该是看见了一点光亮,就能爬出粪坑的人,也自然会爬出去,抖落一身粪,从外物上的泥腿子,变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个卢白象。” 崔瀺的脸色,淡然闲适。 这对“本是一人、魂魄分离”而来的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闲聊,言下之意,似乎极有默契,都在有意无意,去压低陈平安那个渡口圆圈的高度和意义。 接下来两两无言。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 由于支撑这样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需神仙钱,极其巨大,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方向后的成效之一。 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看似在处理繁忙政务。 崔东山是灵犀所致,在心中反复默默诵读一句话,曾经老秀才与一位远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论道,提及的一句言语,一句“大话”。 “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崔瀺有条不紊处理完所有军政事务后,一一回信。 然后崔瀺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沉浸于心神当中,那个“崔瀺”元婴,在本命窍穴当中,席地而坐,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于是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伸手一挥袖,将这个圆轻轻推到一边,然后重新观看原先的圆,看着被切割为六大块版图,六块,陈平安当时提及曾经不从高往低去看,而是绕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迁徙人心,这叫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 崔瀺骤然之间,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此后某个时刻。 “崔东山!” “崔瀺!” 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喊出对方名字。 崔东山飞快拿出那幅曾经给裴钱看过的光阴走马图,摊放在地上。 崔瀺则迅速来到崔东山那座金色雷池的 边缘,沉声道:“只挑出龙窑窑头姓姚之人的画面!所有!” 崔东山恼羞成怒道:“那个杨老头,比你更是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们先前那点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给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这他娘的,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崔瀺,你我可不许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脉逼死的,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的,但绝对绝对,绝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东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计较自己自称“崔瀺”的口误了。 崔东山越想越疯癫,直接开始破口大骂:“齐静春是瞎子吗?!他不是棋力高到让白帝城城主都视为对手吗?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说它,齐静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之后,为何还不管管?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我就说佛家,作为收取骊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个存在,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说不定那个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较于崔东山的气急败坏,崔瀺要沉稳许多,问道:“陈平安身上那两把飞剑,在初一十五这两个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东山皱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是黄庭国,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后,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嚎,修士尸体飘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位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絮乱。 这名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给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双脚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上。 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直接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后者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本就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多百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不远了! 除此之外。 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颗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 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刘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给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那个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呦,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 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 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他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法印。 年轻人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个年轻人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那个年轻人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可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乡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 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的。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那个年轻人如果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中。 三位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 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 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就会当场反悔,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为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 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位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给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位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位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 所以说他会与这位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 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 大战落幕。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 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倒也不算听进去,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听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 ,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内。 顾璨躺在床上。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妇人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妇人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 陈平安有些伤心。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话,不是怕顾璨会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 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妇人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一人独坐。 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