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私房菜馆,靠窗边的一桌。 林语惊这句话说出来,沉默的一方变成了林芷。 她看了她一会儿,将手里的杯子略往前推了推:「那我直说,」她淡声说, 「我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你有没有回来的打算。」 明明是很简单又好理解的一句话,林语惊听着却有一瞬间的茫然。 实实在在的没听懂。 「什么?」 林芷直接道:「我觉得你有些不太适应,你现在明显不能习惯这边的生活,成绩也受到了影响,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生活?」 这次她说得清楚明白。 林语惊看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是依然没听懂的样子:「我记得, 」林语惊慢吞吞道, 「你跟我爸离婚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 林芷手指搭在杯口,沿着边缘轻滑了下:「我跟孟伟国离婚的时候,没想过那么多,我只想摆脱, 」 她目光很淡, 「我跟他在一起二十年,相互折磨得够久的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耽误下去。我想把他从我的生命里抽出去,所有关于他的事情,他的痕迹,他存在过的证据,所有我看到就能想到他的,我都不想留下。」 林语惊轻声道:「包括我。」 林芷沉默半晌,才道:「包括你。」 她点点头,说:「恭喜你,你斩断了你和孟伟国之间所有的连接,现在应该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林芷摇了摇头:「小语,我和你之前是斩不断的。」 「所以,你现在想要回我了?你后悔了?」林语惊问。 「你姓林,」林芷说,「你永远都是林家的孩子,林家以后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是你的。」 林语惊勾唇:「我以为你本来是打算给我生个小弟弟什么的呢?」 林芷沉默半晌,平静道:「我以后都不会怀孕。」 林语惊愣了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林芷淡淡说,「肌瘤,我最近会空出时间安排手术做切除。」 林语惊手指有些发凉:「子宫……吗?」 林芷没说话。 林语惊自己也明白,她这个问题有多么多余。 所以,这是原因。 她回来找她,她想要回她,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因为她不能怀孕了,因为她现在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团火,从见到林芷的那一刻开始,那团火因为她的话而一点一点往上窜,越烧越旺。 燃料是难过,还有愤怒。 这当中愤怒占了最高比例,她甚至觉得自己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开始发抖。 她笑了起来:「我的新哥哥好像是姓傅,我需要改个名字吗?」 林芷微微皱了下眉。 林语惊从来没这么跟林芷说过话。 她觉得自己是挺矛盾的人。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她倔得要死,就算失败了一百次,也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地一百零一次。 有的时候她又挺信命。 比如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父母缘很薄的人,也试图想要抓紧过,每次都是徒劳。 那就算了吧。 小的时候想吃一块蛋糕,拼了命的想吃,却怎么也吃不到。 长大以后这蛋糕终于摆在面前了,结果忽然就发现,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想吃了。 所有的事都是会被习惯的,不被爱也会。 林语惊了解林芷。 或者说,因为她在林芷身上失望了太多次,所以她早就学会了不抱有任何期望。 不想争执,不想争取,不想多费口舌。 偶尔一通电话,彙报一下学习成绩,再彙报一下近期表现,跟工作报告似的,不是也挺好的吗。 但是今天,她有点儿忍不住。 这种,捧起来以后,又被人重新重重地丢下去了的感觉。 而她的这种态度只让林芷微微皱了下眉,她的表情依然是平淡的:「你是我的孩子,我当然是爱你的。」 脑子里一声轻响,理智被烧断了。 她肩膀垮了垮,人反而放鬆下来。 林语惊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在毫不犹豫地伤害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又回过头找回来,那么理所当然的说我还是爱你的。 我当时不要你只是因为太衝动,我搞错了。 让你受委屈了吧,没事,我又打算要你了,因为我需要一个继承人。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林语惊好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个吗?」 「你想通了,你不想再钻牛角尖了,你忽然醒悟过来发现你对我的爱要比厌烦更多一点了,所以你就跑过来对我挥挥手,然后呢?」 她声音很轻,无波无澜,「你觉得只要你来找我了,我就应该摒弃前嫌,感动得一 把鼻涕一把泪乖乖跑到你怀里,然后和你演一场母女情深吗?因为我不是没人要的?」 她这一番话过分没样子,林芷终于开始不满,或者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皱起眉来看着她,冷道:「林语惊,你现在说得这都是什么话?你以前——」 「我以前什么样你知道吗,你恐怕一直不知道吧,我从小到大你有试图了解我一下吗?」林语惊人站起来,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刺啦」的一声。 她吸了口气,「妈,如果你特地来找我吃个饭,就是为了问这个,那我也直说。」 「我没有回去的打算,也不想跟你一起生活,之前我确实觉得没办法适应,但是现在,我开始爱上这个城市了。」 林语惊平静地说:「这里的人和事我都喜欢,天气我也喜欢,我还爱上了这儿的柏油马路和井盖儿,这辈子都不打算走了。」 林芷看着她,永远挺的笔直的背忽然塌下来,她语气软了一点儿,声音放得很轻:「小语,你在怪我,是吗?」 林语惊没说话。 火苗劈里啪啦地烧到了最后,只留下一层一捧灰烬,火星明灭闪烁苟延残喘着,然后一颗一颗消失得一干二净。 愤怒被燃烧殆尽,最后只剩下空落落的,站都站不稳的茫然。 怪她吗,肯定是怪过的。 甚至林语惊在刚来a市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其是她和孟伟国争执以后,她都想过林芷忽然出现在这儿,说要带她回去的画面。 林语惊低垂着眼,看着面前桌上剩下的,没喝掉的汤。 砂锅小盅盛着的虫草鸡丝汤,已经凉透了,爽口的鲜味儿毁于一旦,上面浮着一层凝固的黄色油脂,看起来腻得让人有些噁心。 「我现在不怪你了,妈妈,我对你最后一丝期望是被你亲手掐灭的,」林语惊说,「在你们离婚那天,你说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我的时候。」 林语惊中午回学校的时候,沈倦还没回来。 她是红着眼睛进班级的。 早上的事情李林没有和宋志明他们细说,他觉得自己作为秘密的唯一知情人,有义务保密,多好的兄弟都不能说。 而且事情还不确定,也许是他想太多了呢,李林决定暗中再观察一下。 这一观察观察到中午,李林看着林语惊人先回来,神情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仔细一看,她眼睛还红着没缓过来。 又过了十分钟,沈倦也回来了。 沈老闆看起来轻鬆惬意,懒散淡定,以及一点点愉悦。 李林脑海里砸下四个大字。 ——春、风、得、意。 李林觉得这完全可以实锤了。 两个人不但中午没一起吃饭,分开回来以后,一个眼睛通红,另一个活泼快乐。 李林甚至脑补出了这一个中午都发生了些什么,林语惊独自一人寂寞吃饭,在某某饭馆某某店门口遇到沈倦和他的新欢,或者劈腿对象——某个不知名小妖精,沈老闆被小妖精哄得无比愉悦,而林语惊在旁边绿得长毛,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眶。 而沈倦呢? 当然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怪不得都说帅哥多薄情寡义,都是真理。 李林简直太生气了,他想拽着沈倦的领子质问他一句为什么,像这种情节严重的原则性错误,就算他现在已经把沈倦当成自己的兄弟,这种行为也让人无法容忍。 但是他不行,他怕沈倦把他揍成饺子皮儿贴在墙上。 李林头一次恨自己太过于弱小。 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衝出了教室门,准备惩罚自己到楼下跑几圈儿发洩一下,顺便纠结纠结要不要冒死找沈倦谈谈,了解了解情况。 他给自己加了一堆戏,并且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甚至觉得自己这是经验之谈。 凭藉着他看过三百部三角恋的丰富经验。 这边沈倦还不知道自己继被女朋友分了个手以后还已经劈了腿,他一回来就注意到林语惊不太对劲儿。 虽然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沈倦顿了顿,非常听女朋友话的依然没跟她说话,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机玩。 半分钟后,林语惊感觉到自己桌肚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抽出来垂头看了一眼。 沈倦:【中午吃了什么?】 林语惊:「……」 她没马上回。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中午这件事情要怎么说,虽然林芷最后也说只是想问一下,如果林语惊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没有什么不满,那么她不勉强。 林语惊私心是不太想让沈倦知道她家里的复杂关係,但是她也没有想过要瞒着他。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能够说起这件事,她会讲给沈倦听。 沈倦是相信她的,他什么都愿意讲给她,让她知道。 林语惊也想要至少能够做到和他一样。 但是她不知道该怎 么说。 林语惊得承认,在林芷说出她需要做切除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反应。 她对她这个手术没有一个直观而具体的认识,再加上林芷过于冷静的语气和态度,在其它情绪到来之前,林语惊最先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难过和争先恐后的愤怒。 直到她冷静下来的现在,她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想,将一个器官从身体里摘除出去是什么概念。 这个手术对身体会有多大的危害。 那种身体里忽然空了一块儿的感觉,会有多恐怖。 她有一点点的后悔,她刚刚说了一些有点过分的话。 无论如何,这人毕竟是她的妈妈,是孕育她,给她生命的人。 她会不会疼,会不会觉得害怕? 林语惊难受地揉了揉眼睛。 她顿了顿,手指指尖点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打,动作有点儿慢:【你为什么要发短信啊?】 沈倦:【女朋友不让我跟她说话,我得营造出一种和她只能勉强靠着一盒零食维持交情的普通同桌关係。】 林语惊有点儿想笑,她把手机往桌肚里推了推,抬起头来,侧头看他。 沈倦也侧了侧头。 她看了他一眼,重新垂头。 两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一句话不说,坐在一起靠发信息聊天。 林语惊想想都觉得有点儿傻,还是没忍住笑了笑,转过头去,脑袋埋下去,再次抽出手机打字:【男朋友,有个事儿跟你说,你想听吗?】 沈倦读完短信,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回:【想,女朋友请讲。】 林语惊慢吞吞地打字,一条一条发过去:【我刚刚做了一件有点不太好的事情,说了一些自私的话。】 【我当时没控制住,也没想到那么多。】 【我特别难过,特别特别生气。】 林语惊连着发了好几条过去,沈倦还没回,她余光能够扫见他盯着手机,手指停下来了,好半天都没动。 她不想显得自己太矫情,揉了下鼻尖,换了个语气:【唉,我,一个没人疼的小孩。】 她还特地发了个小萝莉的表情包过去。 委屈巴巴jpg。 沈倦还是没回,但他动了。 林语惊瞥见他直起身来,就抬头看过去。 沈倦没看她,拽着椅子边儿,把位置往她这边挪了挪,两人距离拉近,然后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的拉炼拉开,拽着外套的一边儿往旁边扯了扯,拉开,露出里面的卫衣。 这个动作有点儿骚,林语惊看得懵了一下。 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顺着她校服袖口摸进去,碰了碰她的手指。 沈倦手指有些凉,掌心却温热的,摸到她的手,拽着手指往外拉,拖出袖口,然后拉进他自己的校服袖子里,藏进去。 两件校服外套袖管相连,林语惊的手被拽进去,空间很宽,足够两个人的手塞在里面折腾。 藏好了以后,他在袖子里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然后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屈指扣住。 十指交缠。 他指腹轻轻地,安抚似的蹭了蹭她手背上的骨骼。 校服外套本来就宽大,被他刚刚那么操作了一通,将两个人连在一起的袖子遮住了大半。 就算有人一眼看过来,也只会觉得,他们俩坐得稍微有点儿近。 他们明明只是坐在教室,藏在袖子里面,偷偷地牵了个手。 林语惊却觉得紧张得不行,心臟「扑通扑通」,一下一下,跳得激烈又急迫。 耳朵发烫。 呼吸也有点不稳。 牵个手而已,林语惊,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呢。 她努力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偷偷侧头看了一眼,发现沈倦这个逼更能装,正在垂头假装玩手机,指尖还在屏幕上一点一点的单手打字,十分逼真。 她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动了动,以为他是要鬆手,于是也鬆了鬆,手往外抽了下。 结果沈倦手指收得更紧了,甚至好像还有些不满,扣着她的手又往里拽了拽。 她的手机同时躺在桌肚里震动了一下。 林语惊一隻手被他抓着,只能用另一隻手拿出手机,单手划开了屏幕锁,点进去。 沈倦发过来的,一条消息,四个字。 【倦爷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