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皆是血肉凡胎,再坚硬的人,也会在某一刻,突然感到疲累。 霍野不愿打扰这难得的安宁。 哪怕仅有片刻。 反正他付的银两,够叫青年任性一回。 细心将空掉的酒坛收拾妥当,放到角落,免得碎掉伤了人,霍野神思清明,动作轻巧,好像先前喝的是水一般。 再回头,青年已然换了个姿势,侧过身,趴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拨水玩。 头晕或是被魇住,他垂着眼,整个人快要沉到河里去,霍野呼吸一窒,欲快速上前,又怕惊了对方,得不偿失。 踮脚提气,一步步缓缓靠近,在青年越发朝外探的刹那,他猛地拉起对方,“陆停云。” 船影摇晃,呼啦,一盏盏精致的河灯落花般散开。 青年却全然没有被凶的自觉,“嘘。” “我在捉鱼。” 观其神色,除开被绯意晕染的耳垂与后颈,其余皆如常态,素来敏锐的霍野,居然没能分清对方是否清醒。 右臂扶在青年腰后免得对方栽下船,他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低,“……我看你才是那条醉鱼。” 心绪莫名,他没再叫将军。 却在下一秒被抓了个正着,“好啊,”一本正经,青年仰头望向他,尾端泛红的桃花眼清凌凌,“原来大人想把我烤了吃。” 咚咚。 胸腔不自然的颤动在这一刻震耳欲聋, 霍野噌地松开环着青年的手。 他恐怕昏了头。 逃也似的回身,霍野用力闭了闭眼,想, 堂堂燕北军营的主帅,又怎会被区区半坛烧刀子灌倒? 最荒唐的是,他竟觉得对方盈盈调侃自己的模样,漂亮得让人心猿意马。 “大人?大人?”三步并作两步, 霍野弯腰进了船舱,如此反常的举动, 倒激起青年的好奇,果断放弃赏月捉鱼, 跟在他身后, 一迭声, “玩笑而已, 大人躲什么?” 霍野:…… 个中缘由, 连他自己都分说不清。 偏偏青年是个执着的,见人闷头往外走,像要去拿桨返程, 索性一把扯住霍野衣袖, 哎呦叫了声, “慢点,我腿疼。” 霍野立即转头。 紧接着就撞进一双狡黠的眸。 “大人果然关心我, ”明知对方此刻的情绪并非恼火,宋岫也不点破,只顺毛般, 温声,“刚刚吓到大人了。” 霍野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分明是他生出杂念, 做什么要对方软语来哄。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酒量,”定定神,霍野道,尽量让自己表情如常,“时辰已晚,我送将军回府。” 青年却敏锐指出,“大人又叫我将军。” 霍野淡淡,“将军不也叫我大人?”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从善如流,宋岫飞快改口,“霍野,”之后犹未满足,“或者兄长二字更好?” 霍野耳根一热。 按资料,他虽与青年同龄,生辰却的确更早。 “不说话,”亲眼目睹某人在自己面前变成番茄的全过程,宋岫悠悠,“难道真要我学那些小女儿家,喊声哥哥?” “陆停云,”生怕对方嘴里再冒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称呼,霍野妥协,“慎言。”若是被旁人听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少像张院判那样的误会,青年再想撇开关系,可能真要跳进黄河里才行。 但青年却完全没领会他的用意,自顾自点评,“不好不好,听着太凶,还是叫阿岫顺耳些。” 霍野下意识重复,“阿岫?” “是啊,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暗暗庆幸原主的姓名方便自己发挥,宋岫分分钟编出个合理的解释,“我未行冠礼,无字无号,只能翻翻诗集,挑个顺眼的字出来,留给亲近之人唤。” 亲近之人。 霍野脑海中忽然跳出新帝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准确猜出自己在想谁,青年平静。 没来得及? 对方与新帝相识多年,哪会差两句话的功夫? 灵光一闪,霍野记起青年和林静逸的交谈,——“他曾承诺迎我为后”。 所以,这是对方打算留在婚礼后的…… 思绪拧满发条般急速运转,霍野绷紧唇角,简简单单两个字,竟如点着的炭火,于舌尖滚来滚去,堵住喉咙。 “霍兄莫慌,”欲擒故纵,宋岫轻轻,“我与霍兄难得投缘,才说了这许多,若霍兄讨厌,我换回大人便是。” 此番用词实在妥帖,配合青年后退半步的动作,无端显出两分委屈,三分失落,余光扫过对方低垂的眉眼,霍野开口,嗓音干涩,“没有。” 宋岫抬头,“没有什么?” 霍野:“……没有讨厌。” 前一秒还蔫耷耷的青年瞬间来了精神,“那我们再饮一 盅。” 深刻怀疑对方先前种种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霍野抱臂,毫无犹豫,“不行。” “我瞧街上仍有摊子没收,”指尖朝外指了指,宋岫道,“霍兄划船的技术一流,快马加鞭,应该能买到。” 被夸奖的男人却铁石心肠,干脆一撩衣摆,坐在船舱中。 顺带挪挪位置,挡住青年通往船桨的路。 “好吧,”更进一步的计划彻底失败,破罐子破摔地,宋岫伸出双腕,“霍兄把我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