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眼底神光变幻。 若是他想,值此宫中风云暗涌之际,顺势借机除去一个入宫伴读的小姑娘,实在再容易不过;然而他终究不是随意迁怒之人,还是慢慢地放开了自己的手,也松开了那紧紧钳製着她胳膊的五指。 “完人确有所畏,圣人确有所惧。然而谢某既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 他宽大的袖袍垂了下去。 指尖依旧痉挛似的发麻。 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仿佛有重量:“姜雪宁,你该记着,有的人不愿碰某些东西,未必全出于畏惧,也可能是他痛恨、憎恶至极。” 痛恨,憎恶至极。 那重量山岳沧海似的压下来。 姜雪宁竟一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抬眸望着他。 谢危在世人眼中毫无瑕疵的一张脸,覆了一层阴影,低垂的眼帘遮住那一片晦暗难明,仿佛庙堂上那高高立着的神像般,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完美。 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 谢危却已敛眸转身,只平淡道:“今后你不用来学琴了。” 魔高一丈 谢危进了偏殿。 姜雪宁那张蕉庵还同他的峨眉一道挂在墙上。 他看见便想起来,欲让姜雪宁将这琴一并带走,不成想转过头来,竟见姜雪宁两眼微红地看着他,一跺脚,赌气似的便下了台阶,留给他一道背影,径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话便没能说出口。 偏殿里静悄悄的。 昨日焚过的香已经冷了,徒留一炉没有余温的残灰。 谢危坐下来。 有一会儿之后那股气渐渐消下去,才想自己不该生气。她年岁不大,虽有些精怪顽劣处,可还有些小女孩儿心性,那模样不过一时同他使了性子罢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来出的事太多太乱,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慢慢地拧了眉,抬起手指来,用力压了压眉心。 姜雪宁一路回去,却是觉得心底一股意气难平。 谢危同她说那句话时,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没留神伤了人,触着人逆鳞,有一瞬的内疚。可谢危下一句话让她走,让她不用学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 她于是将那一股内疚全抛了,固执地觉着自己没错。 “不学便不学,以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着宫道上那紧紧铺实的石板,姜雪宁向着仰止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话虽这么说,实则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离谢危远点,也怵着琴这一道,可自己不想学和谢危不让她学了,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无论如何心里是一股气攒上了,越往下压气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里,左看那花瓶里刚插上的树枝是歪的,右看那书案后才挂起的名画是丑的,有心想要打砸点东西撒气,可这屋内种种摆设尽是沈芷衣着人为她布置,无论如何也没舍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盘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姜雪宁捡起来就一颗颗朝墙上扔,一颗比一颗用力,直打得那墙笃笃作响。 “还当你姓谢的是什么好东西,原与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学自有自己不愿上学的理由,平心而论,姜雪宁觉着自己还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诗经》的赵彦宏偏心,教书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写草书,她也没翻脸不学,而是把这些细枝末节忘掉听他们讲学。 可张重不一样。 她听不得这人站在殿上胡说八道,讲些令人作呕的言辞。 姜雪宁本以为谢危不同凡俗。 尽管上一世此人确有谋逆屠戮等等惊人血腥之所为,可恰是如此才证明他并非一个循规蹈矩之人,该能体她不愿上那张重之学的因由。 可她才说了自己不愿上学,谢危连缘由都不问便说是她顽劣不知悔改。 如此独断刚愎,同那几位惹人厌恶的先生有什么区别? 纵是上一世自己之死与此人谋反之事有脱不开的关系,可她也从未因此觉得谢危是个小人,是个庸人,相反,从另一种角度讲,她极其认同此人的本事与才华。 然而今日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为他在听闻她不愿上学后的臆测与独断。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进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里,与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无二了,再称不得什么“半圣”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墙上,又弹落下来,滚在地上。 姜雪宁冷着脸都不看上一眼。 两眼目光钉在那墙上,像是钉在谁身上似的,也把谁给射穿似的,透出些许凛冽。 其他人下学回来的时候,那两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点点黑白散落满地。 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她门。 她拿了本话本子坐在躺椅上看,听见声音便问:“谁呀?” 外头竟然响起沈芷衣的声音:“宁宁,我。” 姜雪宁一怔,忙把话本子放下,起身走过去把拴上的门拉开,一抬头就看见沈芷衣站在她门口,身后也没跟着人,有些担心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姜雪宁道:“不过是找借口逃了课,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