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扶着膝盖站起来。信传不出去,但也许可以看见他。这院子里最高的地方便是后院的假山,站在假山上一定能看见他。 丫鬟见她突然起身,眼睛晶亮,赶紧迎上来问她要什么。 柳青看了那丫鬟一眼,径自进了屋,抄起小几上的茶盏往地上砸。 丫鬟在一旁打了个激灵,却见她已经捏起一块碎瓷片,出了屋子。 柳青腿上的那些伤口才虚虚地合上,一跑起来,伤口便又绷开来,好像那顿鞭子又一下一下地挨了一遍。她咬牙忍着,以最快的速度往后院跑。 那丫鬟一路追着她,见她要上假山,还以为她要从上面跳下来自尽,便赶忙扑上去抱住她的腰。 “小姐,可使不得!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没活路了。” 柳青挣脱不得,便将碎瓷片往脖子上一放:“我只是上去看看风景,你若还不放手,我便划下去。” 丫鬟吓得一下子放开她,她便将她推开,径自去爬那假山。 台阶有些高,她用力起来,腿上湿湿黏黏的,稍微将裙子拉起些一看,绫袜已经红了一片…… 府外,沈延穿着便装骑在马上,已经等来福等了许久。皇上交代的差事他已办妥,但皇上希望他留在宫里协助。他实在放心不下柳青,便找了个由头暂时出来看看。 之前埋伏在这附近的几个金吾卫已经将府内马车进出的情况禀告给他。五皇子乘车进了宫,后来另一辆车从城外接回了一个人,那人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月白的直裰,不省人事,是被人背进去的。五皇子从宫里回来了不久,又乘车回了宫城。 柳青早上出门穿的便是月白的直裰,沈延此时便更有把握,那个被人背进府里去的人,应当就是她。 除此之外,五爷进宫是个好消息,若他不进宫,皇上也会召他进宫。只要他进了宫,救出柳青便有了把握。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所以他这次将柳青的乌鸦也带来了。虽然它叫什么他不懂,但若是柳青见到它,必定会安心许多。 然而那乌鸦飞进去许久还没有飞出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到柳青。 他眼下人手不够,即便是想硬闯皇子府也闯不进去。皇上让他速去速回,他又不能久留,所以他等了一会等不到乌鸦出来,便嘱咐那几个金吾卫继续看着此处的情况,他先回宫去。 他才调转了马头,却见府里的高处现出一个碧色的身影。那人穿了一身小衫、裙子,好似出水的新荷,窈窕而娟秀,此时也正回望着他。 “语清。” 他心头一颤,赶忙调了马头,循着她的位置往后院走。 柳青站在假山的山顶上,往街上一望便寻到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那人端坐在马上,肩膀宽阔平整,脊背挺直如松,落霞绯红,勾勒出一个清俊的身影。 这个身影她已经盼了许久。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路走来,停在后院的院墙之外。他离她也不过才两丈的距离,却是隔着一堵墙,谁也过不去。 她那些委屈难过都一下子翻涌上来,只觉得心里潮乎乎的一片,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沈延骑在马上,蹙着眉看了她良久,拉起袖子向她示意。 柳青乖巧地点点头,拉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擦干。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胸口的位置,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柳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擦干了泪水,捂着胸口使劲地向他点点头。 “……嗯,我不怕。” 她喃喃道。 二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相视流连了片刻,沈延却不得不走了。 “等我。” 他说着便指了指宫城的方向。 柳青怕他担心,好不容易屏住了眼泪,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快走。 沈延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狠下心,策马朝宫城的方向去了。 柳青的目光伴着他的身影拐了几道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眼泪才像破堤的潮水,奔涌而出。 “小姐,方才那人是谁呀?怎么引得您哭了?” 丫鬟站在她身后问。 她冲丫鬟连连摆手,呜呜地泣不成声。 第> 朱洺一进宫, 便觉得不对劲。 好像那些昏暗的角落里,总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似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母后在宫里做过一番部署,有些异样也正常。 他实在是烦透了, 没心思细想这些事。 乾清宫的内官一见他来, 赶紧引他进皇上的寝殿。 父皇似乎比之前又小了好几圈, 陷在龙榻和薄衾之间都没什么起伏。 朱洺心头酸涩, 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榻一侧, 贴着榻坐到地板上, 像年幼的时候一样,他枕着胳膊看父皇熟睡的样子。 只是父皇此时应当是昏睡。 候在一旁的内官走过来提醒他,皇上交 代过,他若是来了就将皇上唤醒。 他便柔声唤了几声父皇。 皇上眼皮动了动, 微微咳嗽了几声, 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珠浑浊发黄, 看向朱洺的目光已有些迟滞。 “洺儿。” 嗓音粗哑还有几分喘,却是温柔的。 “父皇,儿是来向您辞行的,”朱洺的声音已经湿润,“儿打算明日便启程去开封。” 他这一走必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连送父皇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皇上似乎想抚一抚他的头, 但那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全然使不上力气。朱洺觉出他的意思, 便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洺儿, 别怪为父,为父是为你好的。” 一滴浑浊的泪淌出眼角, 皇上没自称朕, 只称为父。 朱洺的眼中生出一层水雾:“儿明白, 儿明白……” 他怕屏不住泪,便将脸埋在父皇的手掌里。 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有父皇庇护的少年该多好。还不止如此,若是一切都能回到几年前该多好。 朱洺出了乾清宫,便要朝坤宁宫去。 父皇已经同意他带母亲去开封奉养,他这就去告诉母后做些准备,明日上午与他一同出城。不过即便母后不肯走,他也是要走的。 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竟是太子。 他身后两人,一个是沈延,另一个身穿乌亮的铠甲,蹀躞上戴刀,手中还倒握着火铳。 怎么神机营的人也来了。 那拿着火铳的人朝远处挥了挥手,一队和他一样打扮的人押着另一队人在稍远处横穿而过。 被押着的那队人都是侍卫打扮。 母后昨日说她已将宫里的侍卫替换大半,这些人莫不是她换进来的那些? 他这才恍然体会到父皇方才的意思。 他本来还以为父皇说不要怪他是指就藩的事,原来还不止于此。母亲之前为他所作的那些谋划,怕是早就已经被父皇于无声处瓦解殆尽。 朱洺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凉,他们父子终究是不能像普通人的父子一般了。 “看来皇兄的禁足早就解除了?” 他对渐渐走近的太子笑道,“皇兄是来看父皇,还是来看我的?” “是来看父皇的,不过能见见五弟也很好。” 太子笑得和煦。 他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身前的团龙蓄势待发,仿佛时机一到便会一飞冲天。 见朱洺点头,他便又朝他走了两步:“宫中混入了歹人,父皇命本宫和沈大人带着神机营清剿。幸亏我们先发制人,又有火器,这些人都还全无防备就已经被擒住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朱洺还是听出了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皇兄了,”朱洺看上去不甚在意,“不过父皇怎会特意请沈大人来?” 再怎么样,这差事也轮不到沈延。 还未等沈延答话,太子便赞赏地看向他。 “因为今日提醒父皇宫内有异的便是沈大人。那些混进来的侍卫与平常的侍卫有些不同,常常无意识地往腰间去摸什么东西,有时还会抬手在空中推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习惯于佩短刀、戴大帽的行伍中人。本宫这些日子没出过清宁宫,旁人也没瞧出什么来,若不是沈大人及时提醒父皇,眼下都不知是何光景。” “殿下过誉,下官只是有些疑心而已,全赖圣上明察秋毫。” 沈延谦道。 朱洺朝沈延笑了笑。 这厮果然不是真的被革职了,不过是陪着父皇演戏,令母后不急于行动,赢得先机。 “皇兄,我已向父皇辞行,” 他本就不想做皇帝,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问的,“明日一早我便同母后一起启程就藩,既然皇兄在此,便就此和皇兄作别吧。” “这……” 太子听了这话神色颇有些复杂,“实在突然了些,你我兄弟一别,恐怕日后再难相见,为兄委实舍不得你。” 朱洺扯出一个笑容。论起会装样子,他真是自愧不如。 “皇兄,临别了,五弟有件事想问问皇兄。” “五弟请讲。” 朱洺便凑到太子耳畔,压低声音道:“五年前,父皇行宫遇刺,钟瑞又恰好不在值守,此事可与皇兄有关?” 太子身子一僵,眸中黑气凝成一团,然而他也只是僵了片刻,便极自然地笑了笑:“五弟又玩笑了。” 朱洺也配合着笑了笑:“皇兄,我从未觊觎过你的东西,希望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在我到开封的这一路上高抬贵手。” 早知太子已经被放出来,他该秘密离京才是。 太子满脸笑容地拍了拍朱洺的肩膀:“越说越没边了。” 一个内官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几人面前给他们行礼。 “皇上口谕,请五殿下今晚宿在乾东五所,另外还请沈大人明日带金吾卫送五殿下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