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他当然应当恨江月白的——对方拿着他的真心当垫脚石来回践踏,让他去看他的风光无限的婚礼、带他去看他那个叫小圆的孩子 还要在他死前残忍地告诉他这些玩弄真心的细节。 这已经到了残忍的极致。 可他仍然做不到真的恨江月白,或者说,只能恨一刻。 不能再多了。再多一点他都要后悔难过。 这可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被江月白狠狠踩在地上碾碎、再掂起来看它流血,折腾得不像样子,可也偏偏只有想着江月白的时候才能愈合几分。 他方才痛恨到想要与这个人同归于尽,此刻却又觉得,能一直这样安静地抱着江月白就好了。 他的确是个疯子。 他这颗心不给江月白,还能给谁呢。 “师尊”穆离渊闻着江月白发丝间的冷冽淡香,埋在白衣里的声音有些闷哑模糊,模糊得几乎听不见,“师尊以后还会想起我么” 飞升成仙长生无尽,他不过对方千万年生命里的沧海一粟,也许很快就忘记了。 “当然会。”江月白的嗓音贴着他耳侧,缓缓说,“渊儿是最特别的人。” “是吗。”穆离渊笑了笑,撑起身子,垂眸看着江月白的脸,近在咫尺,他依然看得恋恋不舍,“那就够了。” 给江月白炼剑有什么不好。 这世上众生千万,江月白只选了他做这个炼剑的祭品,这是旁人都没有的待遇,独一无二。 这世上有谁像他一样爱江月白爱到癫狂?有谁能像他一样被江月白折磨得恨到发疯? 这样浓烈的感情,除了他,没人能有。 穆离渊满脸是泪地笑着自己心里的荒唐念头—— 若是江月白当年选了别人,如今他恐怕还要艳羡嫉恨那个人。 还好是他。 穆离渊俯身去吻,吻得很深。 江月白微微仰脸,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吻。 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相爱至浓的恋人。 穆离渊曾经想,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做守着月的远星、做吹过沧澜山的风、做能落在江月白指尖的紫藤花瓣 他靠着虚无缥缈的幻想度过了许多漫漫长夜。 可如今却这些幻想都被一句“没有下辈子”彻底打碎了。 但他并不觉得有多伤心。 既然没有下辈子,那就用这辈子换江月白一个开心吧,也值得了。 夜海潮生,逐渐上漫的仙海彻底淹没了花与树。云水间风月飘摇,混了血味的花香更加妩媚。 江月白的味道太迷人了,穆离渊还没有离开对方温热的身体就已然觉得意犹未尽的不足。 他吻得气息错乱,和海面上铺满的花瓣一样浮沉。 仙气腐蚀魔体,穆离渊看到自己的皮肤血肉在一点点融化,变作了漂散的碎花——这样缓缓剥去活|体外皮露出死生之花的死法,很慢、也很痛。 但他却很喜欢。 因为他还能多抱一会儿江月白。 湿滑的血水在相贴的皮肤间流淌,过于浓郁的血腥冲散了清浅的花香。穆离渊掌心全是鲜血,沾湿的白衣从他手中滑走。 海浪翻腾,他体力不支,被扑面的仙水淋了一脸,鲜血横流。 江月白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揽回了怀里。 “别睡着了。”江月白翻身在上,低头说,“夜还没过完。” 穆离渊笑了笑,在摇晃的海浪里轻声承诺:“不会睡着的。” 仙水直接浸泡身体,远比仙风拂过要疼痛得多,况且他也不敢睡——睡过去了就不痛了,就没有能给江月白炼剑的痛和恨了。 可他又真的很想睡。 从前江月白抱他时,他总是装睡,这次却是真的撑不住了。 月光照亮了浩阔的海面,那些起伏的浪尽数披上了淡红色的血。 “师尊我”穆离渊没有在方才真相揭开的时候感到剧痛,却在这分别的一刻感到了极端剧烈的心痛,“我好” 艰难的“痛”字刚说出口,江月白便立刻吻住了他。 “不会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从今往后,渊儿再也不会痛了” 剑心激烈地翻腾,扬起万丈金光,夜色中风声水声迭起,让耳边的低语呢喃变得模糊:“渊儿会去到想去的地方、看到各种各样好看的风景、做各种各样想做的事情” 穆离渊知道江月白在尽力描述美好的死后极乐安慰他,可他仍然觉得难过——他与心上人分别了那么多次,这一次最肝肠寸断。 江月白的手指残忍地穿过他的丹府经络,握住了沾满鲜血的花枝。 他伤痕遍布的身体霎时间汹涌崩血,就要四分五裂,面部撕裂的伤口让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他每流一道,江月白就吻一道。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江月白在结束最后一个 吻的时候放开了手。 穆离渊感到破碎的身体缓缓沉进冰冷的仙海,他隔着晃荡的水波,看着他魂牵梦念的人影模糊远去。 什么话。 他想不起来,也听不到了。 深海的空蒙死寂瞬间包裹了他,将这短暂一生的爱恨都淹没。 不见月 只配一点施舍 穆离渊曾经以为, 死,不过一瞬间。 但真正死亡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不止是一瞬间。 也许是因为江月白折磨他的方法太过残忍。 融化于仙海, 身体四分五裂,撕扯脱离的眼球还能模糊地看到自己絮状的血肉在水中漂散。 像是那些抓不住的回忆碎片, 在时光的洪流里浮沉—— 淡紫的花、银色的长剑、摇晃的秋千、连绵起伏的沧澜雪山 原来把他的一生撕碎了来看, 翻来覆去也只有江月白。 死前昏沉漫长的记忆回溯像是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境,不断地闪回到还不曾尝过生离死别的童年。 童年的雪山, 是他这荒唐一生的开始,也是他希望结束一生的归宿——他很早就想过, 死后要埋在雪山深处, 好让魂魄还能日日夜夜闻到霜雪的味道。 雪。 他魂牵梦绕的雪 他的梦里又一次开始下雪。 冬日初雪时,他兴致勃勃地蹲在雪地里堆雪人。 其余两个愁眉苦脸地待在廊下, 一个站一个靠。 “没劲。”纪砚拿木剑敲着廊柱, 看着房檐上的积雪一块一块掉下来, 砸在专心搓雪球的师弟脑袋上, “没劲得很, 校场关了两个月了, 你不着急吗?” “不着急呀。”穆离渊推着雪球,本就不清的口齿冻得打颤, “最好下一年的雪这样就一年不用练功啦!” 纪砚把木剑往雪地里一插, 靠着廊柱坐下来, 低声道:“傻瓜。” 雪球越滚越大,顺着坡往下滚, 穆离渊有些收不住脚, 他抱着雪球没松手, 被带得一头栽进了雪里。 纪砚看着师弟和雪球一起滚远, 笑了一声:“废物。”他转过头,问一旁的晚衣,“你说师尊为什么要捡个这么小的孩子回来,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不会哪天死了吧?” 晚衣抱着琴立得端正,她长发束得又高又紧,风雪只吹动了一点发梢,和一点裙摆。 裙摆坠着的小铃铛里盛了雪,声音不脆了,变得哑哑的,在风里发出微弱轻响。 “如果师弟哪天真的死了,”寂静良久,晚衣忽然接了话,“师兄是不是很开心。” 纪砚脸上的笑消失了。 不是因为被晚衣太过直白的话惹得不高兴了,而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也许吧。”纪砚面无表情地说,“来路不明的,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是祸害。” 晚衣的视线终于从漫天风雪里收回,落在纪砚脸上:“师兄就因为这个讨厌他吗。” “不然呢?当初师尊带他回来的时候,你没看到各峰峰主的脸色,跟吃了毒药一样又青又紫。”纪砚压低了些声音,“我感觉他的身世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晚衣垂眸将琴横放在廊下,盘膝坐下,微微叹了口气,也像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师兄是看不惯师尊偏心他。” “我至于因为这个嫉妒他吗?”纪砚刚才没不高兴,听了这话后有些不高兴了,“我根本用不着和他比。” 晚衣没说话。 “师尊给人做过很多把木剑,但只有我这把,”纪砚从雪里拔|出了自己的木剑,“和风雪夜归最像。” 纪砚用手指的指甲顺着剑身划过,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咯咯哒哒”,落雪被拨散,露出了剑身上刻着的四个字—— 不算工整,但别具一格。 他自己悄悄刻的“风雪夜归”。 晚衣看了一会儿他展示的剑,评价道:“师兄字写得真好。” 纪砚动作一顿,垂眼扫过那几个字,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