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坐回玉兰树下,还没有来得及拿起医书阅读静心,就听到宫外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太医署位于太殊宫角落,外面不远处就是雍都的长街。 皇宫处处守卫森严,平民百姓走到这里也不敢大声喧哗,因此身处其中的人时常会忘记这里与那个喧闹的世界,仅一墙之隔。 没有等到文清辞想明白刚刚那声响是什么,就听到皇宫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赢了赢了,我们终于赢了——” “大胜北狄!!!” “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皇宫外的喧闹声,大的好像要将青天掀翻。 百姓聚在一起,大声重复着信使的话,试图用最快的时间,将这个喜讯传遍整座雍都。 文清辞他们的欢呼声中听来,就在几日之前,卫朝的军队大胜北狄,攻占了王庭。 北狄贵族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再无反击之力。 双方已经立完约,原本的北狄至此将要成为卫朝一部分。 ……这一仗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结束的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快。 只可惜和雍都一样,北地的天也在这个时候变个不停。 一时间风虐雪饕,只有信使单枪匹马,先回雍都传报喜讯。 不过紧跟其后,大部队要不了几日,也将回到雍都。 文清辞的余光看到,守着自己的那几个恒新卫,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异常难看,并于欢呼声传来的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像是随时都会冲出去挥剑砍杀宫外喧闹的人群一样。 但是文清辞此时却无暇理会他们。 文清辞就这样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缓缓转身向着北方看去。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又飘起了细雪。 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好像又嗅到了北地冰冷的空气,看到了那个身披玄甲,冒着风雪向南而行的少年。 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谢不逢就要回来了。 信使佩银甲、披着红袍, 骑快马自承明门南下,一路穿过长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飞奔入了太殊宫中。 他的出现就如一滴水,溅入了油锅, 在顷刻间引得油星四溅,周遭的世界随之如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身披红袍,在卫朝象征着大胜。 哪怕还没有听到口口相传而来的战报, 远远看到这抹红色身影,雍都百姓便知,谢不逢这场仗打得大获全胜。 卫朝的首都, 彻底地陷入了疯狂之中。 在长街上看到信使的百姓, 还在大声地将喜讯传播。 另外一头,自发地庆祝活动已经开始。 不少门户挂起了红绸还有灯笼, 气氛热闹与过年无异。 受此情绪影响, 不少商户都在这一日关了门。 雍都角落的那家医馆,也悄悄地在大白天就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并将门窗紧闭。 这一切在今天, 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没有人觉得一间小小医馆关门有什么不妥。 整座雍都, 唯一寂静不敢欢腾的地方,或许就是太殊宫。 “传恒新卫——” “传恒新卫入殿!” “——陛下传恒新卫入宁和殿!” 太监尖利的声响, 一阵又一阵地回荡在太殊宫里,将消息传往四周。 不消片刻就连幽禁文清辞的太医署, 也只剩下了两个人守着, 其余人全被唤到了宁和殿去, 等候在了外面。 北地来的信使, 双手捧起了战报。 皇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起战报, 而是直勾勾盯着那个人手中的东西,末了突然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直引得人心中发寒。 “好,好啊——”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啊。”他轻声念叨着。 恍惚间,皇帝的眼前似乎生出了幻觉。 宁和殿上冰冷的地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运河上的滚滚浪潮。 无数尸体沉浮,从水中伸出手,想要将他拽入河中。 斩草果然要除根……谢不逢出生之后就该被直接斩杀。 自己当时的一时仁慈,竟然酿成如此大祸。 反复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绝对不能在大殿上出丑之后。 皇帝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视线向前落去。 他将手指重重地抵在太阳穴上,等那信使的手都因长时间抬起而发麻,不断颤抖的时候,他终于将战报接了过来,然后随手翻开,草草地扫了几眼。 按照卫朝的规定,取得大捷后的总结性战报,应由将领亲自完成。 今日皇帝手中拿到的战报,就是由谢不逢完成的。 羊皮卷上的字迹刚劲,力透纸背,宛如龙蛇飞动。 时皇 帝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战报的内容中,而全落在了谢不逢写字的结构上。 ——这样一手好字,没有十年的时间是练不出来的。 尽管这段时间,从北地传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战报,早已经让他意识到,谢不逢并非自己原本想象的被养废在肃州的皇子。 少年一直都在隐藏他的实力。 但这一切都直观地表现在羊皮卷上后,给皇帝带来的冲击便格外大。 从在肃州时起,谢不逢就在欺瞒自己。 ……这一切绝对是兰妃的手笔。 “传召兰妃,从今日起,她便不用住在蕙心宫了,直接搬到朕的殿上来!” 守在一边的兆公公停顿几秒,连忙行礼称“是”。 让一个妃嫔搬到皇帝的殿里去住,乍一听好像是给她了无限的荣宠,但放在如今这个诡异的环境里,意味便有所不同。 她是人质。 “好了,你们全都退下,留恒新卫在这里。”他对身边的太监宫女说。 “是,陛下。” 自己当初将谢不逢送上战场,是为了让他死在那里,这一点谢不逢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更别说他还是河内怨鬼托生…… 如今回了雍都,怎么可能不找自己报仇? 皇帝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下站着的恒新卫。 谢不逢或许会打仗。 但论起夺位当皇帝,却不一定能胜过自己。 此时谢钊临的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谢不逢不可以不除。 而且必须趁着他在朝堂上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就将他除掉。 皇帝虽然恨不得谢不逢就这么死在半路上,但他也知道如今卫朝百姓全向着谢不逢,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和往常一样装作一个贤明又慈爱的“父皇”。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恒新卫站在下方小心翼翼地向皇帝看去。 只见对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手指不时在桌案上轻点,发出一点细弱的声音。 在庆功宴上动手,显然过分愚蠢。 负责太殊宫安保的恒新卫,都是自己的人没错。 但庆功宴势必会有军人、将领参加,他们势必会站在谢不逢那边,到那时谁能打过谁,还真不一定。 可是庆功宴结束后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谢不逢虽已经成年,但是在宫外没有府邸。 按照规矩,他回朝之后,还要暂住在从前的玉光宫里。 谢不逢是不能将侍从带进宫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死活还不全由自己说了算? 凡是战争,受伤都是必然。 等谢不逢死后,自己先压上几天再随便编个理由,说他旧伤发作,不治而亡便可。 皇帝不断轻点着桌案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地看了站在殿下的恒新卫一眼,沉声吩咐了起来。 当日,雍都的欢庆声如浪水一般冲入了太殊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