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八成是来报仇的。 做杀手久了,男人有自知之明。 短短一息,他想起诸多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一个月前杀掉的一家三口,百里家两名长老,南海富商的儿子…… 眼前之人,为谁报仇? 江白砚未答,抬手拔剑。清光如雪,勾连天边月色,冷得心惊。 江白砚朝他笑笑,是谦逊懂礼的模样:“来。” 话音方落,剑锋似苍鹰斜击长空,猛然逼近! 这兔崽子。 心底暗骂不止,中年男人高扬长刀,挡下这一击。 铁器相撞,震颤不休。他虎口发麻,几近脱力。 男人咬牙,刀刃从断水剑上擦下,斜劈而出。 在做杀手的日子里,他杀过无数人,亦被无数人追杀过。 能活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运气。 身前的少年顶多十七八岁,能有多大能耐? 长刀攻势愈发凶猛,如疾风催动烈火,一时间,满院尽是挠心刺耳的刀剑碰撞之声。 渐渐地,男人心觉不对。 一个悚然的猜想将他死死攥住,手腕微颤,脊背渗满冷汗。 陌生的白衣少年始终与他打得有来有回,未曾占据明显上风。 然而定神去看,对方的神色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招招式式松闲游散,竟像在—— 男人心口震颤。 在耍弄他。 这并非死斗,而是胜负早已注定的猫捉老鼠。 长剑破空,嗡鸣乍起。 男人听见对方平静的嗓音:“只是这样?” 你的刀法,仅仅只是这样吗? 强烈的怒意将他淹没,瞬息间,被难以言喻的恐惧取而代之。 剑法蓦地加快,几乎难用视线捕捉。杀气如疾风骤雨,在刀剑摩擦的火光里,兜头轰然罩下。 像条咬住他命脉的蛇。 不……不对劲! 生平罕见地,男人只想立即松开长刀,转身就跑。 奈何他做不到。 江白砚的剑比他更快,几息交手,轻而易举挑飞刀身。 长刀落地,断水如蛇,在月光下隐现白鳞,横亘于男人脖颈。 杀意不再被掩饰,自剑锋倾泻四溢,化作密不透风的网,令他动弹不得。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骇人的杀气。 中年男人止不住战栗。 这个突然朝他拔剑的人是谁?为何要杀他?这疯子居然还在笑—— 或是说,比起扬唇轻笑,更像野兽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狭长昳丽,望向他,目光却似一条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里,属于人的特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让他想起深不见底的沼泽,只剩污浊不堪的血与泥。 偏生江白砚声线柔和,不紧不慢:“三月初一,记得吗?” 三月初一? 混沌的记忆翻来覆去,总算意识到什么,男人瞳孔紧缩,满目惊惧里,迸出惶恐与不敢置信:“你——!” 看表情,是想起来了。 断水轻轻刺入男人侧颈,江白砚语气如常,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谁指使你们干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眦欲裂:“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白砚沉默不语。 和预想中相差无几的答案。 这些年来,他寻到一个又一个参与江府灭门案的黑衣杀手,问起幕后主使者,总得来一句话。 不知道。 “我、我收钱办事,不问缘由,也不问主顾是谁。” 中年男人结结巴巴:“那人用信鸽和我们联络,从没现过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说着哆嗦几下,语带哽咽:“是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江家满门忠烈,我、我们……” 贴在男人颈上的剑锋没入更多,几点血珠渗下,串连成线。 江白砚没出声,端详他鲜血的目光里,滋生几分索然的兴味。 像孩童好奇观察路边的虫豸一样,江白砚也在欣赏男人皮肉绽开、鲜血涌流的姿态。 这让他感到纯粹的欢愉。 这疯子……!摆明打算杀他! 生死存亡间,为求活命,杀手的秉性被彻底激发。男人拼尽全力迅速闪身,右腿横扫。 他听见很轻的一声笑。 下一刻,大腿被剧痛吞没—— 断水斜挑,剑光泻出的刹那,将他双腿生生斩断。 鲜血喷涌四溅,男人猝然倒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来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时而咒骂,时而求饶,到最后,已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绝望尖啸。 “我在此地设过阵法,声音不会外传。” 白衣染 血,江白砚不甚在意,好心情地扯了下嘴角。 殷红液体接连滚落,轻响嘀嗒。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里毫无慈悲怜悯,长剑轻挑,居高临下。 似炼狱恶鬼。 “接下来,”江白砚温声道,“刺哪儿好?” 解决这个男人,江白砚只用去一盏茶的时间。 中年男人身为杀手,仇家多不胜数,不可能查到他头上。 更何况,江府灭门乃是悬案,除却江白砚这个亲身经历者,没人知道男人参与过那场屠杀。 他没留线索,为不引起旁人怀疑,在死去的男人家中洗去血迹、换好一模一样的衣物,轻易脱身。 抵达施府,已近子时。 他的院落死寂无人,黝黯无光,推开门,是木门朽败的吱呀声。 待点燃烛火,火光溢散,才终于多出亮色。 江白砚凝眸,无声注视烛火。 杀戮时的浅笑荡然无存,面上唯剩空茫死寂。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如同生满杂芜的草,长在烂泥里。 他始终查不出真相。 与多年前无能的自己如出一辙,时至今日,他依旧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 似是烦闷,又似对自身的惩戒,江白砚伸出左手,覆上右臂的刀伤。 杀人带来的快意潮水般褪去,他迫切需要些什么,发泄疯狂漫延的自毁念头。 这次的力道比前几回更大,指尖摁入开裂的伤口,探进血肉。 鲜血比皮肉滚烫。 江白砚想。 冬夜极冷,流下更多血,会不会更暖和? 血腥气充斥卧房,他因剧痛轻轻喘息,冷汗淌落,在颊边划出苍白的弧。 炽热的血液沾染满手,分明是温暖的触感,江白砚犹觉不够。 四肢百骸满盈剧痛,空虚感却愈来愈浓,像被蛀虫蚕蚀殆尽,变成空空的壳。 他本就是空壳。 莫名地,江白砚想起醉酒那夜,施黛抚过这道伤口的瞬间。 是与痛楚不同的感受,羽毛般掠过,让他得到古怪的满足。 施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