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绝望中,总会将第一个朝自己伸出援手的人视为救赎。 连祈就是舞儿的救赎。 舞儿在家中行五,所以一开始就叫五儿。五儿出生正是天狗食月,被村里人视为不祥,是她娘将她偷偷养在山里。 老天爷似乎觉得这样仍旧太仁慈,必要将五儿的命运再添一层霜。 五儿被贪玩上山的孩子撞见,回村一传,便成了凶猛的猿人。村里组织猎人搜山,将五儿擒了回来。 五儿的娘亲混在人群里,看见五儿被捆在网绳里困兽般挣扎,细小的手脚蹭得血肉模糊。五儿漆黑的眼睛在人群掠过,蓦然亮起一束光,嘴唇翕动,轻声叫了声“娘”。可五儿娘亲不敢认,她还有四个孩子要照顾,她不能认…… 五儿便看着自己的亲爹,同村民一同举着火把要烧死她,她的娘亲躲在人群里不敢出来,她的兄姊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朝她扔石头,叫着“打死她!”。 年幼的五儿尚不明白人性的蒙昧与恶意,在铺天盖地的谩骂中仍然想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无人同她解释,他们将她架在了柴堆上,点燃了火。 五儿看着脚下急窜的火焰,暗想那烧在肉上得多疼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了。 呛人的烟灰熏得五儿昏昏然,在升腾的烟雾中,五儿看见一个人——钴蓝衣衫飘逸而潇洒,恍惚以为是看到了神仙。 “这是烤什么呢?我来得巧了,不知能不能分个一块两块的。” 原来不是神仙,是恶鬼。五儿撇撇嘴,重新耷拉下了头。 那个声音慵懒又吊儿郎当,却十分有威信。五儿听到周围嘈杂一片,都是冲那个声音的恭敬。 “连公子千万不可靠近,那是猎人抓回来的猿人,会吃人的!” “是啊是啊,连公子还是小心些!” …… “吃人么?” 那个声音近在咫尺,五儿心下一动,睁眼便看见那人站在自己面前,脚下的火已经扑灭了。五儿直勾勾看着对方,觉得对方一眨眼一勾唇都好看得不得了。 那人亦看着她,也不知看出什么门道了,低沉沉地笑了几声,抚着手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们要吃人呢。” 他话音一落,周围声音都弱了些。 那人跳下垒起的柴堆,指使自己的人将五儿放下来,村长急忙阻拦,“万万不可啊!若叫它跑回山,是个隐患。山里还有供奉的山神,叫它冲撞了要出大事的!” “反正你们要处理,不如交给我,我保证不让她再回来。”那人抱臂看过去,有些懒洋洋的,“怎么,村长是信不过我?” “……自然不是。”村长想,左右不让这个害人的东西在村里就好,便答应了,“既如此,就有劳连公子了。” 连祈点头,带着人就要走,村长急急往前走了两步,绞着手有些嗫嚅:“连公子!您此次来……” “哦,瞧我这记性。”那人拍拍额头,让人从车上抬下来好些箱子,全是物资。 周围又开始窸窸窣窣嘈杂了起来,有的人锄头一扔,赶忙挤上人前,怕晚了东西就分没了。 “走吧,小野人。” 五儿全身熏得煤球一样,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抬头看向那人。 那人拿出一块手帕,覆在她黑乎乎的手上,拎着她一根小手指,往马车边走,一边还碎碎念:“都没人理你,杵着干什么。” 五儿下意识回头,看到的全是攒成一圈分东西的人,谁也没注意她的动向。五儿拧回头,用力往前跨着步子,企图跟上身旁这个人的大长腿。 “回去跟我爹说,以后不用再给村里送物资了。”那人的声音依旧温润好听,只是莫名有了丝冷意,“他们既然信奉山神,就让他们的神给他们吃穿去吧。” 那人交代完,忽然摇了摇五儿的手,问:“叫什么?” “五儿。” “哪个字?” 五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识字?”那人低头,看着她犯懵的神情,了然地点点头,“也是,小野人有个名字都不错了。那就舞儿吧,跳舞的舞。”那人说着挑着五儿的手指晃了晃,似让她跳起来一样。 本着有来有往,五儿开口问:“你叫什么?” 那人挑眉,一字一顿:“连祈。” “连……祈。”五儿虽然不知道字怎么写,还是默默地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连同她的名字——跳舞的舞。 凌云堡的人都知道,他们少堡主养了一个小姑娘在身边,除了睡觉洗澡,从不离身。 连堡主看不下去,跟连夫人拧眉毛,“一个大男人成天让个小姑娘跟着像什么事?” 连夫人在一堆布料里挑挑拣拣,闻言道:“那你跟你儿子说去。” “我说了那要能顶用呢……”连堡主嘀咕一句,抬头就看见连祈提着剑从练武场回来,没见着他身后那个下尾巴,还有些讶异,“舞儿呢?” 连祈看 了他爹一眼,淡淡道:“您不是不让舞儿跟着我么?” “我什么时候说了!”连堡主一拍桌子,有些挂不住脸,“咳,你成天使唤人端茶递水的,小姑娘也该学学小姑娘家的事。” 连祈擦拭着剑刃,勾了勾唇,道:“我让舞儿去孟师父那里跟着读书了。” 连堡主抹了把没胡子的下巴,满意地点头,“这才是个事!” 连家夫妇怜舞儿身世,也没拿她当下人,一应吃穿都与连祈相等,是以堡中人都称呼她一声“舞儿小姐”。 舞儿这些年虽在山里长大,也知道报恩的道理,凌云堡诸人对她的好,她都记着,也不恃宠而骄,一直以丫鬟的身份自居。 连家夫妇都是闯荡江湖的人,也不拘这些表面称呼,还是将她当半个女儿养。 连祈年少心性,逗着舞儿唤他“爷”,他往东她不能往西。舞儿老实照做,连祈却由此上了瘾,不愿再改变这种相处模式。每每听舞儿说“爷怎么怎么样”,就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 堡里的老师父们偷偷笑他,毛都没长齐就让人喊爷。 连祈浑不在意,兀自开心。 春日的日光恰到好处,连祈跟个老头子一样,在摇椅上一摇一摇地晒太阳,时不时使唤一下旁边埋头练字的舞儿,美其名曰让她活动筋骨。 “舞儿。” 舞儿一听他叫,就放下笔,拎起茶壶给他添茶。 连祈等她倒完了,才说:“我没说要茶。” “那爷要什么?” 连祈听完这句就熨帖了,伸手道:“字拿来瞧瞧。” 舞儿犹豫了一下,将写的那一沓递到他手里。 连祈瞧着上面四分五裂的“连礻斤”,心情还特别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连斤。”连祈起身,到石桌前蘸了蘸笔,便教便调侃她,“离这么远你是打算把自己塞进来么。” 舞儿看着他工整有力的字迹,有丝羡慕,扒着桌沿道:“爷,再写个我的!” 连祈笑了笑,在旁边写了个“舞儿”,将笔递给她,特意交代:“别写成‘舞八’了,到晚不见进步,多加一碗饭。” 舞儿有些苦恼地挠了挠脸,一面铺纸,一面小声道:“吃不下那么多。” 连祈佯装严肃,“就是吃不下才让你多吃的,不然便宜你呢!” 舞儿乖乖的没出声,盯着纸上工整的两个名字,脑筋一转,将宣纸盖在了上面。 连祈看见了,道:“临,不准描。” 他虽然不凶,舞儿也不敢违逆他,照着他的字一笔一划地写。 等天色昏黄,连祈来验收成果。 “终于挨一块了。”连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舞儿在旁边急得直转手指头。 “加半碗饭吧。”连祈从纸上抬头。 “爷说只要有进步就行的。”家半碗饭那说明还是有一半好的。 “我只说了要有进步,没加后面行不行的,那是你自己的理解,搁我这里不算数。” 舞儿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 “少堡主!” 堡里的小厮跑进来,举着个盒子,兴冲冲的样子。 连祈打开看了看,十分满意,随手给了小厮一粒金珠子。 “谢谢少堡主!”小厮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舞儿好奇地伸过脖子,见里面是个银镯子,看着连祈的眼神就有些奇怪,“爷你一粒金珠子换个银镯子?” “小屁孩不懂欣赏。”连祈捏着纤细的镯子指给她看,“仔细看上面有什么?” 舞儿瞪大眼,才看见上面雕着一层图案,似乎是牡丹一类,刻痕里散着一层极为细碎的东西,隐隐泛着光。要说这么精细的工艺确实难得,可舞儿还是觉得血亏。 “那金珠子融了还能打个戒指呢,比这金贵。” 连祈戳了她一指头,抬起她的手腕将镯子套了进去。 “看不起也得戴着!” “给我的?”舞儿有些惊讶。她觉得这东西对连祈虽然廉价,可在自己身上又有些太过贵重。 “不然谁戴这么女气的东西。戴好了,不准取下来!”连祈话刚说完,那镯子就从舞儿纤细的手腕上滑了下去,当啷一响滚进了草丛。 “啧,瘦得跟个鸡仔一样还不肯多吃点,哪天一阵风给吹走了逮都来不及逮。”连祈絮絮叨叨的,进去将镯子捡回来,站定在舞儿跟前,“抬脚。” 舞儿依言抬起脚,连祈将她绣鞋脱了,将镯子套进了她的脚腕,又将鞋子妥帖穿好。 “帮你坠着点,没准起风的时候还顶点用。” 舞儿忍不住咧开嘴笑,连祈捏了下她没二两肉的脸蛋,道:“就是么,小姑娘家家的,多笑笑才招人爱。” 舞儿的嘴角又向上勾了勾,杏眼都有了弧度。 连祈怕她这个执拗性子,老是记得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便什么事都以他为主,连情绪都随他起伏,不着痕迹提醒道:“现在笑什 么,高兴的时候才笑。” 舞儿点点头,“现在就是高兴啊。” “傻乎乎的……” 舞儿头一次觉得,老天爷其实是公平的。他忘记给你的,总会从其他处慢慢补回来。 在凌云堡这一年,舞儿拥有了以往不敢想的生活。她有关心她的老爷夫人,还有要好的姐妹,还有虽然嘴上总是不饶她却处处不会落下她的连祈,幸福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只是老天爷就像个玩世不恭的主宰者,将天下万物玩弄于鼓掌之中,可以让你一瞬间满怀希望,也会让你一瞬间连生存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