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融星命中竟有天人照应,病秧子的身病秧子的脑袋瓜,这么一路哭着走着,竟能活到第二十二个年头。 狭长岁月里,她能感觉多巴胺真真实实有在分泌的事只有两件。 一是一口气吃掉一整块鲜奶油蛋糕, 二是许祈摸她吻她、从缝隙间抬给她一个含混不清的眼神。 午休时间十二点到一点,整栋写字楼的灯都灭了,遮光帘一扯,一片格子工位黑乎乎静悄悄的。 融星电脑刚合,将头搁到了一个午休枕上,灵魂像钻回不想上奥数班的小丫头,一副很勉强的样子。 抱枕是公司迎新会上抽的,浑身令人莫名其妙的设计,鼠灰配藏蓝,还硬邦邦的,她每分每秒都想把它从窗户丢出去。 手臂下传来一震,她左右是午觉都失眠,撩开粉白的眼皮看了看手机屏: [行吧。] 融星的表情无法掩饰地滞在了办公区,唇不经意间就咬紧了。 她是美人骨美人相,发愁的时候也好动人,谁看了都疼。 指尖飞快向上翻动聊天记录: 画不动的小鱼:祝小姐您好看下咱们工作室新出的这稿?有什么修改意见和我沟通 我:好漂亮的异形腰封——老师们真是太有才气了! 我:刚刚马不停蹄地去跟我们上级反馈了下他们觉得整体风格很搭调性创意也非常新颖年轻市场一定有很好的反响哒 我:然后领导就是说还需要最后一点点就是主题色呼应logo换浅色系我们好对比哪版最吸睛用来做主图然后这单就彻底完事儿啦尾款已经在小金库急不可耐啦 我:老师们真的辛苦了能跟您这么优秀的设计师合作是我们的荣幸鸭?(?︿′?)? 13:10 画不动的小鱼:……… 行吧。 她划拉好一会儿,都快翻到刚添加时标准互丢的两个表情包,还是没找到自己语气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这是同事小高姐姐教她催乙方爸爸的神之三明治法则,怎么不好用了呢。 或许是她说了鸭,让对面觉得土土的,毕竟之前就被朋友那么无意又迅速地点评过。还嘴的机会都没。 也可能是她夸人的方式对方觉得做作,下意识把她推入了茶、婊、蠢的标签审判。 太阳光和眼皮汗水混合时会产生一种特别酸的液体。 她没盯着屏幕几分钟,就感觉眼睛涨涨的什么流了进去。 她赶快锁屏闭好眼,趴在鹅卵石硬的午休枕上坚持了有五分钟的入睡呼吸。 收效甚微, 数字没数到70就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接着眉间忽然鼓起来,最后又把手机摁开。 那边没新消息来了。 还给她发省略号,到底对她是有多无语…… 融星明明已经又累又困,思绪却管不住得乱飞,什么事儿都能给过一遍。人际关系网中一张张面孔对她的一言一举,还未完成的那么多工作和懊悔至极的昨天忙时敷衍了很好的同事的情节回放,人类社会逃不开的剥削制度及压力,人死后在宇宙中一切皆空的渺小感。脑内世界为什么没法像大多人说的一样轻松变成一个无声又空白的盒子。 ……还是觉得心里在难受。 她放弃挣扎从工位上起身。 心里堵着时,她就习惯去找一个人。那家伙倒不是她的什么解药,但可以让心里被新的东西堵上。 她很喜剧性地称之为以毒攻毒。 融星蹑手蹑脚穿去茶水间,为不吵同事休息像在做贼。 细瘦的手指挂上一只薄荷绿水杯,故技重施地装去打凉水。 怎料,部长办公室还没绕过去,两块窗子光打在暗走廊,男人的背影就撑在护栏上。 原来也没睡。 中学起一直是挺拔的背,不知怎的工作一年半载也开始偶尔呈现微弓的姿态。两条西裤腿无论站立交叉总是笔直的,曾经做时被她顽劣地掰弄了好几种样子看,校服里的肢体还是像只钢制三角架。一般许祈会任她玩一会儿,等她闹得没一点力气了,就摁着她自己来,那腿也是直上直下,震得她很是折磨。 她一想到这些,脸就被蒸了似的发烫,觉得有一万个难为情。 现下没能偷看上几眼,一种清冽的嗓音就徐徐钻入她耳:“这季度是挺辛苦的,大家都不容易。” “给我看下最近做的方案吗?”许祈说着,突然回过了头, 五官里的俊有一种大刀阔斧的利落。似乎在表示自己是在同她说话。 融星心脏发紧,身子下意识往门框外缩。 “……好的哥。” 十五分钟后, 融星回到自己工位上,放水杯开电源,全程一声不响把头埋得死低。 邻座的小高姐姐午睡起来打了个满足的哈欠,把一沓资料朝她递了递,“这些核对完了,我明儿下午不 在,助理来了你顺手帮我给他哈。” “嗯嗯。”融星将动作表现得很积极接了过来,头却没偏移过一厘米。 小高姐姐算是个看似粗神经其实又有点敏锐的人,办起事是个上下级都忌惮的狠角色。她奇怪看了融星一会儿,随后长指一动,轻轻地把她侧边的头发抚开, 才看见她的泪珠子正坐滑梯一样流下来。 她赶忙拉动椅子凑来,关切的姿势却有了几分令人发笑的开小组会即视感:“我的小美女,怎么了突然一下?是部长又骂人了?” “……他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份工作。”看来这个对象倒没说错,言罢,融星泪水不经又滑下几道。 高钰耳朵听着,明显对这些悲春悯秋的细小情绪共鸣很弱。脑袋走神地思索等会那个商谈怎么再压下去几十万价。 但一瞧这小孩可怜模样,还是四下翻纸,终于从对面桌借来一包,用餐巾纸的方角去一点点沾去她的泪水,“乖啊,不要哭了啊……愿不愿意跟姐姐说怎么回事儿?” 那种包装的餐巾纸香精味很重,融星的眼眶被熏得更红了,粗糙的颗粒擦破了她眼睑下细嫩的皮肤。她不好指出来,一边流泪一边自欺欺人地点用鼠标继续抠ppt,点了十几下都是没增加一点完成度的废操作。 “他说我进步慢了,”人伤心的时候逻辑比较混乱,可她听高钰说的是“愿不愿意”,觉得要是不立刻全盘倾吐,会产生不够信任她那层意思,她克服哽咽继续对她道:“他说我是这儿进步最慢的了……要我自己去找找刘郁老师上周做的方案看。” 融星包着迷你鼠标的手握紧了些,最冤屈之处彰明较着,“可是刘郁前辈的上次的方案明明是要我帮忙做的……” 高钰听罢挑高一边眉,立刻先把前言判死刑:“什么进步最慢?我像你这么大时什么都稀里糊涂呢。且不谈你才毕业几天?和你邻座你的学习能力我是最清楚的。” 她脑子一转,觉得自己这个“像你这么大时还稀里糊涂”的谎撒得实在是次, 便弥补性地、有些生疏拉起融星的手,放柔声问:“那你跟许祈说了小刘方案是你做的没?” 融星凸显泛红的指关节抓了把身上宽大的围巾,前头逻辑尽失地小声忿忿了句:“…谁要他知道。” “他其实打心底觉得我做不好事情,总能挑出我的毛病,从来都是这样子。” “怎么可能!他那么爱你,”高钰对此倒是倍感惊奇,“这是我们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得出来的。” 融星埋进毒药一样的香精味里擤了个鼻涕,听着这话,视线不免模糊了些,“不是,你们没有了解,根本不是那样……” 他早就已经,不喜欢我了。 “快快快,小金豆又掉了,我帮你接着。”高钰眼见是要没完了,想了个招手做兜状,像玩篓子接鸡蛋的电玩游戏一样比划来比划去地逗她,“漂亮妹妹的眼泪可以在魔法世界换魔法药剂的。” 融星咯咯两声,傻笑着吹了一个鼻涕泡。 她赶紧窘迫地擦干净,能感觉得到这段半生不熟的同事关系能尽的情分已快散尽,不敢再多叨唠让别人生了厌。 她跟小高姐姐连道了好几声谢,再把自己脸上该抹的一抹毁尸灭迹,竭力抑制好泪腺,打开新文件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高钰把买运动胸衣时商家送的一排小蝴蝶结头饰送了哄她——正好放抽屉几百年自己也不会用上。下午到点她便风风火火谈合同去了,跟去树大乘凉偷把懒的人不少,部门一下就空去大半,融星面容水沉在自己位置上完成她那些“锻炼”新人专属杂活。 过路人或许只会暗赞这女孩认真的模样令人着迷。可只有她自己懂,胸腔里一颗心正沉到多么低,潜进深海一样喘不来气。 到底在哪儿? 每天都想寻到兔子洞从这个世界逃离。 那位乙方画师也像真的遗忘了她的存在,连带许大部长那句“有史以来进步最慢”,这些言语在别人心里扎一下或许只是蚊子咬,不知怎么在她心里扎一下就宛如长钉子。 陌生人不以为然扔出来的话,却能让她的一整天都变得糟糕,并花上无限期的时间兀自消化。 持久以来她几乎痛恨这样的自己。 笔记本时间逐渐跳到15:10p,集中办公区的门口晃来了一个高高直直的身形。 融星瞄了一眼,装没看见,键盘快捷键在虎口间来回摁,把表情硬成仿生人。 过了两秒又想起什么,飞速地把那丑枕头扔进桌底柜里。 许祈相当自然地靠到她工位隔板上,一脸万恶资本家模样看她工作,左手朝下掩着一罐售卖机冰可乐喝。 ……要看就看呗。她此刻对他无语得很,想象许祈就是愤怒小鸟里面那个被打飞的绿猪。 她坚持视若无睹,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已经在这儿待了有二十分钟。 监工也不带这么监的,她浑身不自然,还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打开一 些没把握的工作,手上动作就越来越不耐烦,鼠标甩着线用,按键盘像打地鼠,每个动作都像在同他置气。 许祈这时终于动了动身,把喝完的空罐轻轻放入她桌台下的纸篓。冰罐身擦过了她的大腿,她握紧拳把屁股往外拼命挪。 许祈站起来,看了她会,突然插着兜倾下半身轻轻问:“觉得委屈了?” 此话一出,她那根弦几乎一下就崩断了。 克制的面部肌肉扭动,下唇抿咬,眼泪就像打翻的珠宝盒噼里啪啦摔一地不可收拾。 今天这一切她本可以一个人坚强到回家,一路剥自己衣服洗好澡再躲进被子里狠狠地哭一场。为什么要过来问。 被这个人这么问一句,她筑起的防线可以一瞬间崩塌,有千百股子酸劲儿涌上来。 “没。我没觉得……”这句话含糊哽噎到融星自己都听不清,一边用着相当倔强的语气,一边狂抹涌出的泪水。 许祈心里哭笑,这还没觉得呢? 他动作倒迅速地把自己办公室纸巾盒取了来,给她沾眼泪被她躲开。 他就把盒子放在她腿上面,身子半蹲下,难得隐透些轻柔地讲:“那跟哥哥好好说,你是不是帮刘郁做方案了。” “我没,都是刘老师自己做的。”她抽泣着恶毒道,“非常优秀,我心悦诚服,你铁面无私。” “……” 许祈一只带青筋的手从她身后绕过去撑在了她桌沿上,他稍欠半身,压低声道:“我一直就想说了,你自己知不知道? 整个公司你唯独跟我讲话的时候特别没大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