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1 / 1)


游园惊梦(上)
姚太监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没找着人,不知道这位正在养伤的提司大人跑哪儿去了,竟是连尚书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寻不到人去问范閒的下落。
可是陛下还在宫里等着的,这下可急坏了姚太监,问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领着侍卫往那边赶,凑巧在路口碰见了这辆马车,如果不是侍卫眼尖认出一名范閒的亲随,只怕还会错过。
看着气喘吁吁的姚太监,范閒叹了口气说道:「我还要回林家接人,怎么这时候让我入宫?」
陛下传召,还这么不急不慢应着,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里见过这么不把宫中传召当回事儿的臣子?他与范府向来交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经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会不高兴。」
范閒苦着脸应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见不得老太监在雪天里站着,招呼他进了马车,一行人就往皇宫的方向驶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给句实话,出什么事儿了?」范閒半靠着养神,双眼微瞇,没有看这太监头子一眼,范府向来把这些太监喂的极饱,所以他也懒得再递什么银票。
姚太监如今其实也不怎么敢接范家银票了,呵呵赔笑着说道:「这……做奴才的怎么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閒摇摇头,佯怒骂道:「你这傢伙,做事不地道。」忽顿了顿说道:「打听件事儿。」
姚太监竖起了耳朵。看了看马车四周没有什么閒杂人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什么事儿?敢说的我都能说。」
「上次悬空庙里……那几个太监怎么处理了?」范閒皱着眉头。
姚太监一凛,微怔了怔之后。举起手掌平摊在自己的咽喉上,划了一道。
范閒面色未变,却不知道心头是如何想法。他知道这是必然地结果,太监的队伍里出了刺客,在场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宫里还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没。」姚太监叹了口气说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过地,只不过受了牵连,也不能在太极殿待了……想着上两个月,因为他那不成才侄儿的事情。被都察院参了一道,他在宫中就过的难堪,后来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贵妃的面子上,将他重新提了起来用。」
他看了范閒一眼,范閒没有什么表示。姚太监并不清楚范閒与戴公公之间的银票之缘,究竟深厚到了什么地步。
「没想到又遇着谋刺之事……老戴的运气也算是倒霉到了家。这不,什么职司都被除了。还挨了十几记板子,被发配到司库去,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在这大冷天里下苦力……姚太监与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宫,虽然平日里互相之间多有倾轧,但此时看着对方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伤其类,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几天吧,等陛下的火气消了再说,能保住条老命就不错了。」范閒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如今在太极殿当值的是谁?」
「洪竹。」姚太监看着范閒疑惑地脸,小声解释道:「一个年轻崽儿。今年开始跑太极殿和门下这条路,陛下喜欢他办事利落。」
「传旨的事儿也让那个……洪竹做?」范閒好奇问道。
姚太监摇摇头,说道:「他哪有这个资格身份?」
马车刚过新街口就被姚太监喊停了,邓子越有些不满意,毕竟宫前这片广场极为宽阔,这飘雪的冬天里,让伤势未癒地提司大人坐着轮椅过去,实在有些过份,也不怕冻着大人了。
「几位官爷,没法子。」姚太监委屈说道:「上次出了事儿之后,禁军内部大整顿,如今这些兵爷们个个跟狼似地盯着所有人,那阵势,恨不得将入宫的所有人都给吓走。」
范閒听了两句,说道:「别难为姚公公了,我们下吧。」
邓子越有些恼火地看了宫门处一眼,将范閒抱下马车,放到轮椅之上,赶紧打开黑布大伞,遮在提司大人的头顶上,身后早有旁的监察院官员推着动了起来。雪粒击打在黑伞之上,微微作响。
姚太监没这般好命,拿手遮着头,和身边的几个侍卫抢先往宫门处赶了过去。
范閒整个身子都缩在大氅里,躲着迎面来地寒风,半边脸都让毛领遮着,还觉着一股寒意顺着衣服往里灌,头顶天光黯淡,雪点之声凄然。
……
……
宫门外的禁军与姚太监交待了手续,吃惊看着广场中间正在缓慢行走的那行人。风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员,正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只有一把黑伞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点都没有漏到轮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没传院长大人入宫啊?」这位禁军队长惊讶说道。
「是范提司。」
众人一惊,禁军队长赶紧带着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轮椅上那人挡着外面的风雪,将这一行人接到了宫门处,稍一查验,便放行入宫。
北风在吹,雪花在飘,邓子越推着轮椅,行过正殿旁那条长长的侧道。随着宫墙角沿的颜愈来愈深,在宫墙右侧的那道门前终于止了步。
早有太监打起了素色地大伞,牢牢地遮在范閒的头顶上,前呼后拥。小心万分地接着这位年轻地伤者入了后宫。
邓子越站在后宫门外,看着提司大人在里太监们的簇拥下越来越远,面色虽然平静,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粒雪花飘落下来,将将落在他地眼角上,让他瞇了瞇双眼。
……
……
「不是在御书房?」范閒皱着眉头,暂不理会扑面而来的寒风,问身旁的姚太监。
先前传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经发了脾气。小太监们接着范閒了,哪里敢怠慢,就像脚上踩了风火轮一般。往深宫是狂奔而去,推的那个轮椅是吱吱作响,打着素色大伞的太监是东倒西歪,如果不是宫中地势平坦,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閒的伤口癫破了。
姚太监跑的气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寝宫。」
范閒心头微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姚太监看着,才想起来这位年轻官员还是伤后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让提司伤势再发,自己也没好果子吃,这才赶紧让众人把速度降了下来,劈头劈脸一通乱骂,又讨好地侧脸说道:「小范大人,没颠着吧?」
范閒点点头,说道:「没这么金贵。」
不一时,众人便来到了皇宫圆中一处,不是皇后所在的寝宫。而是宜贵嫔所在。姚太监赶前几步,入内通报,不一时便有人来接着范閒进去。
皇帝今天穿着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宜贵嫔说话,三皇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抄着什么东西。看见太监们推着范閒进来,他才住了嘴,淡淡回头看了范閒一眼。
「受了伤,不老老实实待府里养伤,在外面瞎跑什么?」
一位皇帝对一位年轻臣子,貌似训斥,实则关心,按理讲,做臣子的应该感激涕零才是,范閒却是暗自冷笑,若真地关心自己,怎么会等了十七年才来表现这些?如果真的是担心自己伤势,为什么又急着宣自己入宫?
不过他面上仍然应景地让那抹微微感动一现即逝,然后平静应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准备去林府接婉儿。」
「婉儿……回林府了?那宅子里又没什么人……除了那个傻子。」皇帝似乎不怎么喜欢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联繫起来,面色有些不豫。
宜贵嫔偷望着陛下脸色,呵呵憨笑着岔开了话题:「范閒,你伤没好就到处跑……也不怕范尚书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里舍得。」
虽是笑话,但里面却含着别的意思。范閒微微一凛,面上堆起笑容,没有接话。
皇帝看了旁边正在抄书的三皇子一眼,对范閒说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学整理出的几本经策……朕让承平这些天在学,太傅以为深了些,你怎么看?……承平,去见过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庆国规矩,皇子们对于大臣都是极为尊敬的,陛下这声吩咐也不怎么出奇。三皇子赶紧住了笔,小心谨慎地走到轮椅面前,对范閒行了一礼。
「这怎么使得?」范閒坐在轮椅上,也无法避开。
「你如今是太学司业,正是份内地事情。」皇帝平静说道,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宜贵嫔却听出来了,看来陛下有心让范閒做三皇子的老师,一想到范閒地文声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响力,宜贵嫔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范閒,越觉得顺眼。
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瞧把你乐的。」
宜贵嫔之所以受宠,就是因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会隐藏什么心思,高兴的时候就高兴,此时听着陛下揶揄,也不慌张,呵呵笑着说道:「谢谢陛下,给平儿找了位好老师。」
范閒听着二位长辈自顾自说着,心中气苦,暗想这事儿怎么没人来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
三皇子捧着书卷过来,范閒接过来略略一看,抬起头回禀道:「庄大家的经策之学是极好的,太傅以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过这几篇只是入门的东西,三殿下提前接触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君臣之间又随意说了几句,范閒小心应着,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话要对自己说。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热汤之后,皇帝看似随意地开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应惜,范閒,你陪朕去园子里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来,宜贵嫔微笑着,将一件大红锦面狸毛里的鹤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
离开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雪已经停了,皇宫的地面上一片湿清,却没有积雪,只有园子里的经冬树上挂着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红墙黄檐雪枝青砖,十分美丽,空气中没有一丝杂味,清新异常。
皇帝披
着大氅当前走着,一名小太监推着范閒沉默跟在后边,一路上那些穿着棉褂的太监宫女远远避开,路边遇着的则偏身于侧,安静不语。
「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閒在想什么,皇帝轻声说道:「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的规矩,天天跪来跪去,他们也不嫌烦……把衣服跪脏了,跪破了,难道不要内库掏银子买?」
范閒坐在轮椅上,悄悄将领口鬆了颗布扣,雪停风消后,感觉有些热。听着皇帝的话,知道话题要往内库方向转,他却很无赖地不肯接话。
似乎有些恚怒于范閒的沉默,皇帝冷冷问道:「范家那个老二现在在哪里?」
这时候已经到了宫中最僻静处的一个园子,前方有一弯小湖,湖中搭着石桥,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残雪,难掩黑石肃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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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中)
小雪初霁,宫中寒气郁积,这天威果然是难以抵挡的。但范閒坐在轮椅里,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领大氅挡风蔽雪,甚至有些热了起来,对于皇帝的发问,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指望家里将范思辙偷运出京,会瞒住多少人去。
「前日刚收着信,已经在上京安定下来了。」
范閒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小太监一眼,这时候皇帝正游兴大发地在前面走着,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监就是那位洪竹,他看着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却是心里陡然一寒,生起丝害怕的情绪来——洪竹知道,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话是断不能传入他人耳中的——这位小太监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深深瞭解伴君应持默然的态度,赶紧低下了头,不敢与范閒的目光对视。
洪竹心里也是想攀着范閒这座大山的,哪里敢四处宣讲对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这么说出来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说道:「朕本以为,虽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
范閒低着头,转了转脖子,让腮帮子与领子上的软毛磨擦着:「陛下有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忽然住了脚,小太监赶紧拉住范閒的轮椅,不敢与皇帝并排,范閒没坐稳,眉头皱了一皱。
「对着朕不说假话……对着天下人就敢明目张胆地撒谎?」皇帝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范閒,眼角的几丝皱纹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质询。
范閒抬起头来。有些不礼貌地正视着皇帝地双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于陛下,又不是忠于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经说过……」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胡言乱语,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范閒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原创者是尾子,抄袭者是老妈。
「刑部如今还在通缉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回过身继续往前行走。说道:「你难道就不怕朕处罚你?」
洪竹推着轮椅跟了上去,范閒听着轮子发出的吱吱声,有些头痛。摇头说道:「陛下圣明,定能体谅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声:「怕老二如今才会觉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诉吧?」
「啊……臣有罪。」
范閒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扮演出微微惊悚,就像是清宫戏里那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一样,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马。这本来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过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简单的臣子。终究那个关係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丝紧张,以致于无论他再如何发挥演技,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稍嫌浮夸些,臣有罪这三字拖的稍长,戏剧感太强烈了。
皇帝压低声音骂道:「便是做戏,也不知道认真些!」
范閒苦着脸应道:「臣知罪。」
反来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这些无趣的话语。好在此时三人已经上了湖中那道木桥,暂时中止了谈话。京都虽然已经颇为寒冷,但初雪天气,湖水肯定没有到结冰的凄凉程度,还在桥下绿油油,寒沁沁地荡着。木桥虽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轮椅压在上面,总是有些不稳地感觉,范閒双手抓紧了轮椅的把手,双眼盯着木桥间的那些缝隙,心想如果这时候身后地小太监忽然变成杀手,自己可就惨了。
前方亭中事先来打扫布置的太监宫女们遥遥一礼,便散去无踪,不敢随侍在旁。
皇帝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閒自取一杯热茶饮着,自己却用两根手指拈了松子来慢慢剥着,小太监洪竹知趣地退在亭边,一则望风,二则随时备着亭内的主子们有什么吩咐。
「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范閒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烫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马上应道:「陛下是指臣地伤势,还是……」
「后者。」
范閒很
直接地回应道:「已经准备动手,院令已经发了下去,这件事情没有经过院里,应该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点点头。
范閒继续讲解细节:「目前还在境内的货应该全部能截下来,只是……怕被北齐人知道了风声,也从里面赚一大笔,毕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货……」这话里他隐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会对皇帝说,这是他与北齐皇帝分赃地计划。
「往北方的线路一共有三条,目前四处已经着手控制,内库那方面的院里人手,由于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待的太久,所以不怎么放心,暂时没用。」
他皱着眉头,将言冰云拟的计划,详尽无比地说出来,只是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是挥了挥手,说道:「朕……不要细节,只要结果。」
范閒略顿了顿后说道:「请陛下放心,最迟一年,应该能回復内库大半的进项。」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内库要回復当年盛况,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閒低下了头。
皇帝问道:「朕来问你,为何你笃定朕会支持你对老二和长公主下手?」
「因为……朝廷需要银子。」
半晌沉默之后,皇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朝廷要做事。要扩边……就需要银子,而云睿这些年将内库掏的太厉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会属意你去接手这盘烂摊子。你没有让朕失望。首先是有这胆气接手,其次是下手够狠,不会因为对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惮……这是朕取你之处。」
「谢陛下赏识。」范閒只能谢恩,因为语涉长公主,那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当然不能妄加评论。
皇帝拈了一颗松子放唇,缓缓咀着其中香味,亭外风停雪消,清静之中略有寒意。
「叶重回沧州了。朕让和亲王做禁军统领,听说京中很有些议论。你听见了什么没有?」皇帝似乎很随意地问着。
范閒苦涩一笑,应道:「议论自然难免,毕竟似乎不合旧例。」
「你地意见?」
范閒悚然一惊。心想这等事情,怎么轮得到自己来给意见,赶紧说道:「圣上谋远心静,臣岂敢妄自言语。」
「说吧,朕恕你无罪。」皇帝一直没有看范閒那张清秀脸蛋儿。只是将眼光投注到皇宫圆里的经冬寒树上。
范閒平静了下来,他知道与皇帝说话是很困难的事情,韦小宝当年假九真一。终究还是被康熙捉住了辫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进皇宫,与北齐地协议,与肖恩的对话……这些都瞒着面前这位皇帝,如果事发,谁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面前这位皇帝实在有些深不可测,如果范閒不是占据那个天然优势,断然是不敢与对方玩的。所谓优势就是,自己知道对方与自己的真实关係,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一点——于是乎,范閒大可以扮臣子玩纯忠,对方心中对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处就越大。
「大殿下不愿在京中待着。」范閒很直接地说道:「而且堂堂亲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规矩,最关键的是,皇宫乃是庆国心臟,不得不慎。」
这话很直接,甚至有些过界了,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冷冷说道:「不愿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愿留在京中,难道就舍得看着我这做父亲的孤守京都?范閒,你这个说客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
范閒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访自己的事情,没有瞒过皇帝。
「不要和老二闹了,如果他安份下来。」皇帝闭着眼睛,将前段时间京都里地事情结了个尾巴。
「是。」范閒点点头,他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闹什么呢?
「这次悬空庙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说道:「不过你身为监察院提司,居然让刺客混入了京都,事发之前,二处一些风声都没有查到,这是你地失职,两相抵销,朕只好赏你那些没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怼之心。」
「臣不敢。」范閒认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职……至于受伤一事,也是臣学艺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剑客所伤。」
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那剑客……一直没查出来是谁,你与他交手过,能不能猜到些什么?」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阵寒风,范閒的后背一下子麻了起来,竟是一滴汗从颈子那里流了下来,沿着内衣的里子往下淌着。他不知道皇帝这一问的真实目地是什么,但却觉得自己如果一个不慎,就会前番尽输。
白衣剑客是影子,不管陈萍萍是基于什么原因做了这个局,在与自己通气之前,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皇帝。但如果皇帝隐约猜到此事,自己该怎么回答?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竖立起来的地位?
只是一剎那的惊愕,范閒极好地掩饰了过去,惊疑道:「陛下不是说,那白衣剑客是四顾剑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当年东夷城争城大乱
,四顾剑剑下无情,将自己家里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传说逃出去了一个兄弟……朕是用猜的。当日高楼之上,那煌日一剑,如果不是四顾剑的剑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閒心头稍安。知道自己赌对了,微笑着说道:「可惜了,如果能握着实据……来年借此名义对东夷城出兵,臣这伤也算值得。」
这话搔中了皇帝地痒处,这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耻的搞法,笑道:「四顾剑被费介治好之后,就再也没当过白痴,怎么可能认这个帐?首先便是不承认在世上还有个弟弟活着,接着便是送上国书,对朕遇刺一事表示震惊与慰问。对刺客的穷凶极恶表示难以置信……」
中年人自顾自说着,却发现没有人响应自己难得地幽默,回过头一看。发现范閒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亭外那个小太监更是半佝着身子,不敢发声。
看着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敢像她一样没上没下与自己闹腾的人……果然是再也没有了。
皇帝心绪有些黯然,缓缓开口问道:「范閒……当日楼上,为何你先救青儿?」
范閒坐于轮椅中请罪。沉默许久之后才应道:「当时情形,若臣至陛下身边,也只挡得住前面那一剑,顾不得身后那一刀……三殿下却危险。」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还不如平儿的命值钱?」
范閒自苦一笑,再次请罪:「臣罪该万死,当时情势紧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你衝到朕身前时……先机已失,难道你就不怕死?」
范閒想了一想后,终于说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看着陛下沉静双眼,苦声说道:「当时臣想着,拼着这条小命,如果能挡了那一剑,自然极好,如果挡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个世界看看风景,这也算是极大的荣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天而起,传至亭外极远处。皇宫里园子角落边上候命的太监宫女们听着陛下难得的开心笑声,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讲了什么笑话,竟将圣上逗的如此开怀。
皇帝止了笑意,此时越看范閒眉宇间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怀安慰,放缓了声音说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么事情都衝在前面……听说你在北边儿也是这么闹腾,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閒微感窘迫,知道陛下这话说地有道理,国之大臣,有几个会像自己往日那样惯出险锋之举?只是自己骨子里就喜欢单身独行,说到底还是对别人都不怎么信任——不过,离江南之行还有几个月,皇帝这临别之谕似乎说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閒想到一椿要紧事,有些不安说道:「先前在宜贵嫔那处说的……是玩笑话?」
皇帝将双眼一瞪,冷冷说道:「君无戏言。」
范閒惶恐万分:「臣年齿不高,德望不重,怎可为皇子师?」
皇帝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听说……你在北齐上京时,那个小皇帝都很敬你……至于德望,连庄墨韩都讚许地人,为什么作不得?北齐太傅也只不过是庄墨韩的后辈……如果不是瞧着你年纪实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宫讲学,又有谁敢有二话讲?」
「可是……」范閒有些后悔自己虚荣心盛惹出来的赫赫文名,苦恼应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误了三皇子学业不好。」
皇帝一挥手:「带着平儿去,朕已经与太后说好了。」
范閒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静说道:「江南事罢,在京中再放两年,朕让你入中书门下。」
他盯着范閒的眼睛,语气柔和说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閒略一沉默后,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知道谈话已毕,便准备请辞回家。不料……皇帝又挥挥手,淡淡说道:「今日立冬,宫中有宴。你就在宫中用饭……朕已让人去你家接婉儿。」
范閒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太后想见见你。」皇帝说道,又咳了两声掩饰道:「老人家想见见婉儿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皇帝坐着御辇离开了。亭中清静下来,只剩下范閒与那名今日专门负责推轮椅的小太监。
范閒注视着皇帝离开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闪即逝,今日受召入宫,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许那个中年男人会让自己去看看那幅画?或许那位中年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没料到最后依然是这种仁君忠臣的奏对。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帝王家本是无情地,这点他当然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位中年男人当作自己地父亲看待……所谓失望,其实只是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失望。
看着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对于母亲,并没有应该的感恩之心与足够的怀念。换句话说
。就算皇帝如今对自己已经是无比信任,就算他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最亲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护驾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归属……范閒心里冷笑着。对于当皇帝,他没有一丝兴趣,当监察院提司。却是他所小养就的兴趣所在。但是当不当是自己地问题,中年男人让不让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里面,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操!……老子不稀得说你!
……
……
骂皇帝娘发洩完毕,范閒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郁闷也确实没道理。因为宁才人是东夷女俘的缘故,大皇子就被许多人从心里自动剥夺了继位地权利,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说母亲当年的离奇辞世,一定还有些尾巴没弄干净。才让皇帝迟至今日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让范閒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从猜到自己身份那天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却忽然这么计较起来?
嘀嗒一声轻响,是一滴雪水从亭檐上滴落了下来,柔柔地击打在石阶上。声音将范閒惊醒,他举目望着亭外的初冬景致,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正是这宫里地环境太过压抑,才会让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无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还有些时候,陛下交侍过,您可以随意逛……逛。」小太监洪竹低眉顺眼说着,话语里却打着哆嗦。
能在后宫里随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园养伤,还是少犯些忌讳为好。范閒摇了摇头:「就在这亭子里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监的声音,瞇起了双眼,像两把小刀子一样在小太监身上扫了一遍,这目光让小太监有些紧张。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閒唇角微翘,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让你在这里听,自然是信任你。」
说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与范閒的谈话,看似家常,里面隐着的信息却十分「丰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监察院与二皇子的争斗,内库的事情,原来竟是皇帝默许,范提司聪慧无比,暗合圣心之举!而似乎范提司马上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宫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怜地应道。
范閒看着小太监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忽然好奇问道:「太监也长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些恼火应道:「小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静,远处隐有宫女走动,四周寒湖凛然,湖上有风徐来,入亭绕于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閒笑了起来:「你……就是洪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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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下)
洪竹没有想到居然连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顿时觉得有些光彩,呵呵应道:「正是,难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处。」范閒说道:「本官即是监察院提司,当然要小心防范……更何况前些日子太极殿的小太监里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惊,不敢接话。范閒温和说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对了,听说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道:「是啊,挺惨的。」
「嗯。」范閒点了点头,「我也不怕什么忌讳,老戴这人我打过交道,人是不错的,小公公在宫中还请帮忙照顾一二。」
洪竹心头大喜,月前他就指望着能够通过戴公公攀上面前这位年轻官员的门路,对方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有戏了,赶紧恭敬应道:「您吩咐,哪里敢不照办。」
范閒微笑说道:「劳烦小公公了,日后家中有什么为难事,和我说一声。」他不用说的太明白,对方也应该知道通过宜贵嫔联络自己。
……
……
回到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真是大凑巧,自九月后便一直没有机会朝面的北齐大公主也从太后那宫里回来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这宫中居住。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范閒,略吃一惊,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说些什么,稍一行礼。便退到了后面。
宜贵嫔瞅了范閒两眼:「一路从北边回来的,怎么挺陌生?」
范閒时刻不忘广拉盟友,安插钉子,像大公主这种要紧的角色哪里肯放过。只是在众人面前当然要装地陌生一些,应道:「身份不一样,再说……男女有别。」
宜贵嫔取笑道:「你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祸害别人,就怕别人来招惹你。」
范閒唬了一跳,说道:「姨可别瞎说。」转头看见三皇子还在那里平心静心抄书装乖巧,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摇摇头问道:「这事儿太后真允了?」
话语里确实含着不敢相信的腔调。宜贵嫔看着他点了
点头,笑着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听陛下实允了。不过……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么会反对?」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没这么简单。想了会儿后认真说道:「我去江南,小三儿跟着我……您也舍得?」
「江南水好人好风物好,有什么舍不得?」
宜贵嫔忽然招招手,让他靠近些。范閒依言靠了过去,离她只有一尺的距离。似要嗅着这位贵妇人喷出来地如兰气息,才听着她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带着他离宫里越远越好。最好能拖几年就拖几年。」
范閒微怔,才知道宜贵嫔做的是这等消极打算,摇摇头说道:「一昧退让总不是个事……再说了,江南内库也不需要花什么功夫,我只是过去看一眼,总不能老拖着。」
宜贵嫔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话确实,陛下也不会允你总不在京都。」
范閒想了想。安慰道:「三儿毕竟年纪还小,不值当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再说了,太后在宫里看着这几个孙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几位也不敢做……」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毕竟咱们和其它那几座宫里不一样,尚书巷说话还有几分力气,父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退……至不济,还有我不是?」
得了这句话,宜贵嫔终于放下心来,以目前的发展趋势,范閒在朝中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朝中宫中往往是两相影响的两个独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与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宫中也会过的轻鬆许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就已经点的极为透彻——在保留了那么几分可喜憨直的宜贵嫔看来,自己为孩子着想,和范家绑的越紧,自然就越好。
「让三儿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閒瞥了一眼正在偷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地三皇子。
「什么事?」见他说的严肃,宜贵嫔也紧张起来。
「我不怎么会当先生,像外放在州郡里的那几位门生,您也知道,那是他们自个十年寒窗地造化。」范閒认真说道:「我只能将殿下当弟弟一样教……难免会有些不恭敬的时候。」
听着「当弟弟一样」教这句话,宜贵嫔眉开眼笑起来,根本想不到范思辙如今在北边的惨状,连连点头。
范閒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她,心想这位怎么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兴?试探着说道:「……自可能……有时候……会……动手。」
「动脚都由你!」宜贵嫔说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别打出个三长两短来,由着你怎么揉捏。」
她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个楼子地事情,让我吓了一大跳,平日里只知道他和老二关係好,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撺掇着平儿去做那件事,平儿这么小的年纪,知道个什么东西?还不是被人拿来当刀子使……幸亏你把这事儿压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会气成什么模样。」
范閒暗笑,心想您这位儿子可不是一个善主儿,虽只八岁,但脑子里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复杂,又听着宜贵嫔低声说道:「把他管教老实些……哪怕将来变成如今没用的靖王爷……至少也谋个一世安康啊。」
范閒听着这些话,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歌词果然没有唱错。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证明了这句歌词地正确性。
……
……
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早,太后宫里也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范閒乐得清静。就待在漱芳宫里与宜贵嫔有一搭没一搭的閒聊着,二人是亲戚身份,避讳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凉沁沁的皇宫里,似乎也只有宜贵嫔这宫中还有些……人味儿。
「奴婢参见晨郡主。」
随着外厢宫女们嫩脆地行礼声,林婉儿搓着两隻小手就走了进来,今日她下身穿着一件翡翡色的迭层襦裙,上身是件大红绫袄子,袖口上严丝合缝的缀着两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范閒坐在轮椅上平伸出双手。
婉儿向前,将手放入他温暖的手掌之中。动作是这样的自然。
范閒轻轻揉着姑娘有些凉的小手,好奇问道:「就这么着便来了?」这一身颜色有些近似于红配绿,只是红色深的生动。翡翠透着清贵,穿着婉儿的身上便顺眼许多,不过入宫用膳,总应该穿的华丽些才是。
林婉儿嘟嘴说道:「在家里等了你老久,也不见人来……后来苏文茂叫人过来说了声。才知道你被宣进了宫,我带着大宝回府,结果刚到门口。就被太监拦着……拉到宫里来,先去见过太后皇后,幸亏几位娘娘都在太后宫里侍候,不用各个宫去拜,略说了几句话就来见你。一路上匆忙着,哪里有时间换衣服。」
「对了,大宝呢?」范閒最关心地,就是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儿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毛巾胡乱擦了两把。一屁股坐到宜贵嫔身边,侧头笑咪咪说道:「在聊什么呢?」
宜贵嫔没急着回话,先把宫女训了几句,这大冷地天用热毛巾让郡主擦
脸,也不怕待会儿出去被冷风激起,这才回头笑着将陛下的安排说了一遍。
林婉儿诧异地看了范閒一眼:「这就定了?」
范閒点点头,耸耸肩,无可奈何,拖家带口的,看来日后的江南之游一定会精彩万分。
有太监过来传话,请漱芳宫里的五位贵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贵嫔赶紧拉着三皇子地手去后厢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觑着这个空儿,范閒压低声音问道:「让你和太后娘娘说的那事儿……怎么样?」
林婉儿看了一下四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想退婚,这事儿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这么一出,太后怎么可能允。再说了,我毕竟是晚辈,说这事儿本就有些不合礼。」
范閒叹道:「若若不喜,我这做哥哥的有什么办法。不过这事儿确实告诉你晚了些,也是想着趁着抱月楼这事儿,弘成正惹宫里不高兴,趁机将这事儿办了,哪里想到会这么麻烦。」
「陛下指婚,岂能说退就退。」婉儿蹙着眉头,「你呀,也太宠若若了。」
范閒呵呵笑道:「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宠她谁宠?」
「我看还得公公进宫来。」婉儿盯着后厢,确认没有人偷听,这才轻声说道:「让老爷直接和陛下说,我们两个份量不够。」
范閒苦恼道:「虽说两家闹了这么一出,可父亲还真是喜欢弘成。就连弘成天天逛青楼,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总说是自幼看着长大,两家关係亲密,总不能因为二殿下地原因,让两家就此割裂。」
林婉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公当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当然不以为这算什么大事。」话语出口,才觉着儿媳妇儿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适,嘿嘿一笑掩了过去。
范閒在着急妹妹的事情,也没揪着这话开顽笑,眉宇间一片无奈。若若这些天在太医院里很挣了些名声,希望海棠那边能处理好,至少将婚事拖一段时间再说吧。
「舅舅宣你进宫为什么?」林婉儿问了真正关心的问题,「我想恐怕不仅是老三的事儿。」
范閒静静望着妻子,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光润的下颌,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难道自己要对她说——你最亲地舅舅让你最亲的相公,施展浑身解数,只是为了让你的亲生母亲……沦为赤贫?
好在此时,宜贵嫔等人已经打扮妥当出来了。棉帘一掀。殿内顿时觉得明亮了起来,范閒转过身子一看,只见宜贵嫔与北齐大公主携手袅袅而出,两位女子在饰物衣着妆容地巧描侍应下,容颜大放光彩,眉目如画,端庄贵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讚了一声,所谓珠光宝气,不过如是,
大公主望着他微微一笑。却是上前与早已认识地婉儿并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这一日庆国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军队歇,边关闭,商旅休,不止京都。实际上包括远在北方的北齐,这一天都在安心静体地过着幸福的小日子。
庆国习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无数络热雾从那些或宽敞或逼仄的厨房里飘了起来,绕着各色瓮锅的上方绕了三转,再觅着唯一的一条生路,钻出了窗楼间的细缝。这些热雾中透着一股干辣椒的辛味,鲜祟肉的膻味,药材地异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杂。美妙无比,瀰漫在无数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闻者无不动容垂涎。
含光殿内,最尾地那张案几之后,范閒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样的祟肉,看着碗内白汤里飘浮着的菌花与名贵蔬菜,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宫里的祟肉,果然与民间不同,做工是精緻了许多,却也少了那分香火温暖意。
没有豆腐与吉卜这祟肉还怎么吃?最大地问题是——祟肉已经是温的了,不能烫的自己嘴唇儿发麻,这喝着有什么劲儿?
所以他只是勉强喝完了碗中地汤,又挑了筷酱拌着饭,很缓慢而细緻地咀嚼着,拖延着这顿无趣「家宴」的时间。他眼观鼻,鼻观唇,唇含筷尖,专心无比,余光却没有流出席外,静静听着殿中这些皇族人员们的谈话,并没有插上一句,孤单的就像他身后不远处那辆孤伶伶的轮椅。
含光殿是太后宫宇,是后宫之中最为宏广的一座建筑,虽然和北齐上京那败家子皇宫比起来要显得简朴太多,但依然是富丽堂皇,映烛如日,耀得冬日殿内的陈设与物具闪闪发亮。
殿内诸位皇族子弟默然进食,不敢直视最上方的那位老妇,以及老妇身旁的皇帝与皇后。今日冬至,人到地齐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还有被软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宫,只是二皇子与弘成看见范閒进来时,也只是微微诧异,并没有像泼妇一般衝上来要生要死。
范閒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妇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皇太后,从对方眉眼皱纹里,似乎还能嗅到当年这老妇的手段与坚硬的心,虎虽老病威犹在,她在最上方坐着,就连一惯放肆无比的靖王爷,都显得老实了许多。
人不熟,但这宫殿他熟悉,当初玩盗帅夜留香的时候,在这宫里走了两道
,在老妇人床下的暗格里摸出钥匙。想到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无声地吃了拌着酱汁儿的饭。
上方传来几声老年人无力的咳嗽声,范閒低头不语,先前那一瞥里瞧见的太后面色,发现她的唇角已经开始耷拉下来,就知道这位老人家活不了几年了。
「晨丫头,坐哀家身边来。」皇太后看着远处最尾那席上的外孙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隐在暗影中的范閒,唤道:「给我捶捶。」
婉儿温婉无比地起身离座,笑兮兮地走到那处,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脸吃酱饭的范閒,估摸着是在逗老人家开心,讲笑话。果不其然,皇太后笑了起来,笑骂道:「看来你在范府将他喂的倒是饱,连宫里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话音虽低,却清清楚楚传到了众人耳里,都知道说的是范閒。
范閒心头一动。唇角绽出一丝微笑,心想婉儿在宫中最为受宠,看来不是假话,只要太后和皇帝喜欢她。宫里地地位自然突显。
但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微微紧张,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太后,这位老人家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让自己有些不寒而栗。按理讲,奶奶看野孙子……也不应该是这种眼神儿啊——那眼神十分复杂,有一丝欣慰,二分骄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却是警惕与冷厉!
太后发话的时候,众人已经停止进食。听着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说些什么。
「今儿,人到的算齐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适,所以没有聚。今日看见驸马的模样,哀家心里也高兴。」皇太后嘴里说着高兴,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转向皇帝说道:「只是你那妹妹一个人在信阳待着,总不是个事儿。这女儿女婿都在京都,她一个妇道人家老住在离宫里,我是不喜欢的。」
范閒心中冷笑。知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意思很清楚,连自己这个驸马都能参加皇族的家宴,为什么长公主却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闪,应道:「天气冷了,路上也不好走,开春的时候,就让云睿回来。」
听着这话,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范閒注意到对面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来这位被自己整治的万分可怜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将抵京,心中激动难忍。
只是……为什么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范閒并不怎么在意,皇族家宴实在无趣,只是听着太后偶尔提到自己的时候,刻意流露出来的那一丝冷淡,让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自嘲来。
他曾经听说自己受伤的时候,太后曾经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后赐的那粒珠子,本以为老人家的心软了,自己那颗坚硬的心也有些鬆动。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罢,大家就比比谁地心硬吧,你们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凉,咱家这二世为人的怪物,心也不会软和到哪里去,至少要比这冷汤里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孙不孙,自己还用得着忌讳那丝莫须有的血缘关係?
虽是抄袭文章的「骚客」出身,但范閒终究是个好文之人,骨子里摆不脱那几络酸气傲骨,在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虽微笑,回话却是并不刻意讨好太后,更不会腆着脸去冒充晚辈让老太婆贻孙为乐,一时间,竟让含光殿内的对话显得有些尴尬和冷淡。
除了太后之外,殿内这些娘娘皇子们对范閒都极为熟悉,知道这位驸马爷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要说哄人为乐,那更是他最擅长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范閒不趁着今日家宴的机会,好好地巴结一下皇太后。
皇帝不以为然,以为范閒恼怒于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实,有些失态。太后却以为这个年轻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无状,心中更是不喜。看着这一幕,皇后不明白范閒想做些什么,眼角露出一丝疑虑,宁才人在皇太后微怒的眼光注视下,豪迈至极地饮着酒,淑贵妃小口抿着,宜贵嫔呵呵傻笑着逗太后开心,替范閒分去几道注视。
其余诸人中,大殿下糊涂着,二殿下偷乐着,三殿下佩服着。太子殿下走神着。只有靖王猜地离事实近了些,暗中摇头,心想读书人,果然往往会冒出些迂气。
伏在皇太后身边的婉儿,有些担忧地看了范閒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纷纷扬扬洒着,皇宫角门处,范閒坐在轮椅上,微微低着头,面色宁静似无所思。林婉儿有些担心说道:「相公,没事吧?」
「没事。」范閒依然死死低着头,「我只是在冒充狄飞惊而已。」
虎卫与启年小组来了,夫妻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往范府驶去。马车中,林婉儿好奇问道:「狄飞惊是谁?」
「一个一辈子都低着头的人。」范閒笑了起来:「不说他了,赶紧回家吃祟肉吧,父亲他们应该还等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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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的雪
离庆国京都约有四千里地的东北方,那座更古老的煌煌上
京城里,雪势极大,鹅毛般的雪纷纷洒洒地落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就像是铺了一层纯白的祟毛毯子一般,而那些备着暖炉的宅屋之上雪却积不下来,露着黑色的檐顶,两相一衬格外漂亮。
从城门处便能远远看见那座依山而建的皇宫,宫檐的纯正黑色要比民宅的黑檐显得更深一些,山上雪岩里层层冬树挂霜披雪,流瀑已渐柔弱成冰溪,石径斜而孤清,冬山与清宫极为和谐地融为一体。
夏天过去之后,北齐也发生了许多事,最震惊的自然是镇抚司指挥使大人沈重遇刺一事,当夜长枪烈马驰于街的雄帅上杉虎,如今还被软禁在府中,而朝廷与宫中的态度,却很清楚,沈重死后马上被安了无数桩罪名,沈家家破人亡,只有那位上京人们很熟悉的沈大小姐忽然间消失无踪。
沈重的突然死亡,对于锦衣卫来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本来就有些偏弱的北齐特务机构,被年轻的皇帝施了暗手,失去了一位颇有城府的领军人物后,显得更加孱弱,连带着就连太后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不少。
几个月里,所有锦衣卫的人员都有些心中怯慌,一直没有人来接手这个衙门,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好在前些天朝廷终于发了明旨,长宁侯家的公子,那位鸿胪寺少卿卫华正式接了沈重空出来的位置。
以往上京流言中,太后是属意长宁侯出任指挥使。但被年轻的皇帝生生抵着了,如今圣旨上却写明让长宁侯地儿子来做,不免惹了些议论,不知道这一对天天吵架的母子。是不是终于搭成了某种默契与妥协。
今日锦衣卫重新抖搂精神,拿出了当年的凶狠与霸道,开始执行新的任务。
一百多名穿着褐色官服地锦衣卫,围住了秀水街,任由雪花飘在自己的身上。
秀水街并不简单,上面的商舖都有着极深的背景,尤其是中间的那七间铺子都是南庆的皇商,两国目前正处于蜜月期间,按理讲,锦衣卫正在自我整顿之中。应该不会来闹事才对。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沿街的掌柜们站了出来。在风雪中搓着手,紧张地看着锦衣卫带走了那位姓盛的酒老闆。这位老闆姓盛名怀仁,正是南庆内库在上京地头目之一。
玻璃店的余掌柜扶着古旧的门板,颤抖着声音说道:「怎么就敢抓呢?」
伙计轻声说道:「说是京南发现了一大批囤货,没有关防文书。连税合都没有,锦衣卫沿着那条线摸到上京,把这位盛老闆挖了出来。」
风雪扑面而来。绕身而去,比余掌柜身后地玻璃瓶儿都似要透亮一些,他面有忧色看着渐渐撤走的锦衣卫。他很清楚内库往北面走私的事情,这本来就是长公主一手做的买卖,只是北齐方面一直都默认着,享受着低价所带来的好处,怎么今天却忽然动了手?
上京美丽地皇宫之中,那位年轻的小皇帝正蜷在暖褥里,一手拿着块点心往嘴里喂。一手捧着一卷书,仔仔细细,十分专心地看着。
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卫华小心地看了一眼他,斟酌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打断陛下的走神,轻声说道:「抓了几个人……不过一直以来,崔家和信阳方面帮了朝廷不少忙,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所以依太后地吩咐,那些有身份的,最后还是放了。」
年轻皇帝没有瞧他,眉角却有些厌恶地皱了皱,说道:「妇……人之仁,既然已经翻脸,还看什么旧日情份?」
他在这里说着太后的不是,卫华自然不敢接话。皇帝摇了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书上,继续说道:「不过抓不抓人无所谓,货……截了多少下来?」
「不少。」卫华的眼神里流出一丝兴奋,「消息得的准,南蛮子又想不到我们会破了旧日的规矩,措手不及,吃了不少的亏。」
他忽然想到某些事情,犹疑问道:「这事儿有些荒唐,范閒就算要和南庆长公主抢内库,也没理由送这么大份礼给咱们,以他如今在南庆的实力,完全可以自己吞了这些货物,而不让这些货流到北边来。」
皇帝依然没有看他,冷冷说道:「送朕一份大礼,自然是有求于朕。」
「时间掐的没问题,据南方来地消息,范閒在我们之前就动了手,南人应该不会怀疑朕在与他联手分赃,只会以为朕是在趁火打劫。只是……」他忽然重重放下手中的书卷,瞇着双眼看着卫华,眼中警告的意味十分清楚,说道:「这件事情,朝中拢共只有五个人知道,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将消息洩露出去。」
卫华大为惊恐,俯拜于地,发了个毒誓后才说道:「请陛下放心。」他虽然是长宁侯的儿子,但实际上与皇帝还要亲近一些,这次能够执掌锦衣卫这样一个实权衙门,他知道是皇帝给自己的一次机会,就看自己能不能够抓的住。
「庆国的使节还在抗议吗?」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
卫华点点头,苦笑道:「那位林大人天天在鸿胪寺里大吵大闹,为崔家鸣不平,说朝廷不查而办,强行扣押崔氏货物与钱财,乃是胡作非为,大大影响了两国间的邦谊。」
皇帝骂道:「崔家是什么?是庆国
最大的走私贩子!朕帮南蛮子管教臣民,他们不来谢朕,还来怨朕,这些南蛮子果然是不知道礼数的傢伙。」
卫华苦笑着。心想您帮异国管教商人,可吃到嘴里的货物与银子却不肯吐出去,这哪里能说得通。崔家事发,林文身为庆国驻上京全权使节。却不知道其中内幕,当然要为己国地子民争上一争。
「最麻烦的还是那位参赞王启年。」卫华忽然头痛说道:「林大人只是在鸿胪寺里闹,这位王大人却天天跑太常寺,要求进宫见陛下,说崔氏乃是庆国着名大商,他们身为庆国官员,一定要维护崔氏的利益。」
皇帝闻言一怔,怒极反笑,哈哈大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范閒不仅自己有趣,连他的心腹也是这般胡来……明明是他自家主子想咬死崔家,让他这么一闹。不仅替范閒洗干净了屁股,还顺手污了朕一把。」
……
……
可是对于南方地那位同行,卫华依然有些警惕,忍不住说道:「陛下,如果……将这件事情的原委暗中传回南庆。让南庆皇帝知道范閒慷国家之慨,暗通本朝,只怕会雷霆大怒……说不定他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夏日里的两国谈判。让他知道范閒这个温文而雅的书生,骨子里是怎样的冷漠狠辣,以至于他接任锦衣卫指挥使后,马上便将范閒看作了自己最大的敌人,时刻想着怎么能够让范閒倒霉,此时想到这种让范閒再难翻身的毒计,不由心生亢奋,满脸期望地望着皇帝。
令他失望的是……皇帝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把目光放长远一些。」皇帝带着嘲笑之意说道:「崔家的这些货本来就在国境之中,朕要夺这些货有什么用?难道朕还瞧得上这些商人的银钱?……朝廷以往一直在与那位长公主打交道。双方都得了不少好处……之所以这次要与范閒合作,原因难道你不明白?」
皇帝拾起桌上地那本书,一面看一面轻声说道:「南朝的内库,马上就要姓范了,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把握将他消灭,那么最好还是对他客气一点,朕这个国度里地子民,还指望着那位范提司……年年不断地送些便宜货。」
卫华辞出后,皇帝的面色似乎瞬息间放鬆了许多,伸了个不雅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此时一位容颜媚丽,身着华贵宫服的女子掀帘走了出来,看着新任指挥使大人离去地方向,眨着眼睛,好奇问道:「在说什么呢?听着好像和范閒有关。」
「理理,一听见范閒两个字你就这么紧张,难道就不怕朕吃醋?」年轻皇帝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搂入怀中轻薄着,在她的耳边说道:「范閒在南边对信阳动手了,朕……小小地配合他一下。」
不是小小的配合,崔家在北方地线路已经被完全摧毁,而留滞的货物与银两也全部被锦衣卫查封,一个以经商闻名天下的大氏族,被砍了一隻手,而另一隻放在庆国内部的手,则早已经被阴森恐怖的监察院完全斩断。
司理理吃吃一笑应道:「当然紧张了,范大人可是咱们的媒人。」
年轻皇帝一想也对,如果不是范閒出了那么个「怪主意」,让苦荷叔祖收理理为徒,以理理的身世身份,想要入宫,还确实有些麻烦。
「在看什么呢?」司理理好奇地抢过皇帝手中的书卷。
皇帝着急了,反手抢了过来,说道:「范閒专门寄给朕的石头记,最新一章……全天下独一无二,可别弄坏了。」
司理理明媚一笑,偎在他地身边,轻声说道:「范閒怎么就敢……对自己的丈母娘下手?」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这厮的胆子竟似比朕还要大不少,南方那座宫里比咱们这块儿要复杂太多,谁知道呢?」
北齐国最清贵的河,就是从山上淌下,绕着皇宫半圈,再横出上京古城的那条玉泉河。越往上游走,离皇宫越近,也就越安静。
今日大雪,河畔岸间隐有冰屑,苦寒无比,在已能看到皇宫黑檐,山间冬树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园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样身份的人,才能在这里住着。
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这时候正在园子里做苦力。少年面庞微胖,拉着圆中石磨,咬牙转着圈,石磨发出吱吱的响声,他的腿脚却有些颤抖,在这寒冬天气里,身上的衣衫竟是被汗水打湿了后背,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转了几圈,少年终于忍受不住了,将手中的把手一推,回过头怒骂道:「又没有豆子!让我推这个空磨干什么!难道你连头驴都买不起!」
他怒骂的对象,此时正逍遥无比地坐在屋檐下,躺在贴着厚厚褥子的躺椅上,那双明亮而不夺人的眸子,正看着檐外呼啸而过的雪花,似乎在出神。听着少年的怒吼声,她才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叉着腰,慵懒无比说道:「今天下雪,到哪里去买豆子?至于驴……现在不是有你吗?我前几天就把驴子卖了,园子里的鸡啊鸭的,过冬也要取暖,总要要钱的。」
这情形古怪的二人,自然就是被放逐到北齐来的范思辙,与北齐国年轻一代中最出名的人物:海棠姑娘。
海棠穿着一件大
花布的棉袄,双手揣在兜里,平实无奇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笑意,望着范思辙说道:「你哥哥前些天才来信,让我好好管教你。」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范思辙终于真的抓狂了,他来到上京也有些天了,结果什么事儿都没做,就是被这个村姑抓着在做苦力,连妍儿也被她送走了!
偏生这村姑的地位高,武功强,心思灵,自己想了好多次要逃,都没有奏效,上京生活,真是奇苦无比。想到此节,他气恼地蹲了下来,骂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教我?」
海棠笑了笑,没有应话,只是又躺了下来,双眼微闭,似乎要在这风雪的伴奏下入睡。
范思辙看着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听话,估计连饭都没得吃,只得重新握住了石磨的把手,恨恨咬牙切齿道:「长的跟一村姑似的,还想嫁我哥!别想我以后认你这嫂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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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黑布,谜语
雪还在下着,圆中石磨旁的范思辙终于拉完了五十转,气喘吁吁地扶着石磨,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脸上的汗水化作热气蒸腾而起,遇寒气而白,看上去就像整个人都在冒烟一样。
「擦擦,然后换身干爽衣服,免得冻着了。」海棠递了一迭整整齐齐的衣服给他。
范思辙气苦地摇摇头,进里屋去换了衣服,不一时从屋里出来,嚷道:「又没个洗澡的地方,浑身汗臭味怎么办?」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作的那套东西又没运到上京来。」
范思辙忍不住又摇摇头,说道:「我哥把我赶到北边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静说道:「狠得在皇宫里聊天时,范閒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范思辙好奇问道。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实,范閒说孟子这段话的时候,想着的是北海畔,草苇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过范思辙和海棠并不知道那人的龌龊想法,范思辙听着这段话,只觉一股寒气往头顶在衝,颤着声音说道:「晚上……不会还没饭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晚上不在这儿吃。」
说话间,园外有人极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爷,晚上属下作东。」
范思辙大讶于此人接话如此自然,回头望去。一见竟是王启年!在它乡骤遇亲人,想着这些日子里的苦楚,想到马上有可能脱离苦海,范思辙神色激动。哇哇怪叫着,往篱笆墙外衝了过去。
「吃完饭,还是要回来的。」海棠在后面轻飘飘丢了句话,穿过漫天风雪,钻进了范思辙的耳朵里,让他打了丝寒颤,无比失望。
等他衝到了篱笆处,才回身恶狠狠吼道:「我是来上京挣钱地!不是来当苦力的!」
海棠已经復又坐回了躺椅上,面无表情说道:「一千两银子,哪有这么容易变成一万两?我就觉着范閒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的银子现在都在我手上。」
篱笆外地王启年对范思辙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位小爷最好别得罪朵朵姑娘。连小范大人在这位姑娘手上都没落个全尸,您这是何苦来着?
范思辙气恼地闷哼一声,推开篱门。
王启年笑着对檐下的海棠行了一礼,说道:「海棠姑娘,那我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才说道:「王大人,你真准备这么急着让他接手崔家?」
王启年心尖一颤。实在想不到对方竟连范提司的这个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閒与海棠之间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着应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
对于范思辙的安排,海棠当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道:「才开始动手,你不要太着急。」
王启年让下属给范思辙取了个笠帽与雪披罩着,一方面挡着风雪。另一方面也是遮着他的容颜。然后他对海棠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这座皇宫旁上的田圆。
「最近的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着篱外欲行的王启年。
王启年闻言一怔,满脸苦笑道:「职责所在,海棠姑娘恕罪,还请信中代小老头儿分说几句,让提司大人别欺负我家闺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王启年大人,果然是个有趣之人。
圆外安静了下来,海棠就这样合衣在椅上闭着眼睛睡着了,上京今日风雪交杂,呼啸而过,声声噬魂,寒气逼人,这位村姑在这般冷酷的环境中睡地极为安憩,唇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容。以她惊人的修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体,反而却能比平凡人更容易亲近自然,比如春时柔媚地自然,比如冬时严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渐渐缤纷,檐
下穿着花棉袄的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缓缓睁开双眼,清明无比的眸子里映着檐外纷纷落下地雪花,还有檐畔渐长的凝冰,不由闪过一丝喜悦与满足。
「老师,您来了。」
……
……
圆外玉泉河畔的石径中,厚雪早铺,此时有一人正缓缓踏雪而来,风雪仿似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只听得见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发出地沙沙之声。
那人的双足没有穿鞋,就这样赤裸着踩在雪地上,坚定而诚恳,不一时便到了园子前方,伸出手,轻轻推开篱门,径直走到檐下,伸出手掌在高兴的海棠脑袋上轻轻一抚,说道:「来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师之一,被世间万民视为神袛的苦荷国师!
如果让范閒看着这一幕,一定会腹诽对方长的如此平常无奇,比五竹叔差远了,甚至都不及叶流云脚踏半舟逐浪去的风彩。
尤其是当他取下头上的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后,更没有了一丝超然世外的脱离感,只是一个很简单很常见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纯白色地朴衣,赤裸着的双足,宣示着他的苦修士的身份,虽然当年从神庙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行过一次苦修。
海棠恭敬无比地向老师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请这位人间最顶尖地人物入屋,奉茶,如小女生一般。满脸天真烂漫地坐在他的身旁地上,也只有在这位大宗师的面前,海棠才会顺从的如此自然。
苦荷面容清矍,双唇极薄,双眼陷地极深,目光却是更加深远,他带着一丝怜爱之色,看着自己真正的关门弟子,微笑说道:「为师自西山来。」
海棠面露异色,吃惊问道:「找到肖恩大人的遗体了?」
苦荷缓缓放下手中茶杯。眼中含着一丝笑意,说道:「在绝壁间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这位老朋友的遗骸。」
海棠皱眉道:「西山绝壁?」
苦荷自南方归来后。便闭关不出,北齐有些人猜到这位大宗师应该是受伤了,却不知道那一场发生在没人知道地方的恐怖决斗……的另一方是谁,有人猜是四顾剑,有人猜是叶流云。还有人猜是庆国隐藏最深的那位大宗师,谁都没有想到,是五竹与他两败俱伤。
而苦荷伤好之后。开关第一件事情,便是细细查问肖恩回国后的动向,虽然这位大宗师对于皇宫里那对母子的斗气有些隐隐恚怒,但是天一道禀承神庙之风,极少干涉政事,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对于肖恩地死活,这位似乎外物早难萦怀的大宗师,却是十分看重。
西山那处绝壁已经搜索了许多次。山上山下都没有找到肖恩的尸体,这成为了北齐朝廷最刺骨地一个问题,如果那位老人还活着,只怕被软禁在府中的上杉虎会重新活跃起来。
不过对于海棠来说,既然狼桃师兄断言肖恩被弯刀一刺后,生机全无,她自然会相信。
苦荷大宗师,对于自己首徒的判断也没有怀疑过。
所以北齐人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肖恩的尸体究竟在哪里?
……
……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量进行搜寻,西山被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肖恩和那位神秘人地下落,毕竟北齐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像壁虎一样,在西山如镜子一般光滑的绝壁上爬起来。
后来是苦荷国师发了话,北齐人悻悻停了搜索,没想到这位大宗师竟然是放下身份,亲自前去查探。也不知道苦荷花了多大的功夫,才终于在这大风雪天里,在绝壁地山洞里发现了肖恩的尸体。
海棠吃惊地看着老师,这才注意到老师的双脚踝部有一道小小的伤口,关切问道:「那处绝壁怎么下得去?」来不急问肖恩的问题,她最关心的当然是苦荷的身体,毕竟老师如今年岁大了,而且又才伤癒不久。
苦荷轻轻摇了摇头,微笑叹道:「下去有些麻烦,却不是做不到,系根绳子就好了,只是想不到狼桃逼下崖去的那人……竟然可以轻易逃脱。」
海棠微低着头说道:「或许他身上带着勾索之类的物事。」
「勾索也没有借力地地方。」苦荷含笑望着她,「你先前如此吃惊,当然也是记起来,西山绝壁的模样。」
海棠叹了口气道:「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难道肖恩大人的遗骸没有被山间的苍鹰吃掉?」
苦荷两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飘,温和说道:「那山洞极浅,按理讲,早应有凶禽来助肖先生上天,没想到我沿绳而下,看见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遗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毙着几只死鸟,鸟儿都已经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尸体除了有些脱水之外,没有腐烂。」
海棠闻言一怔,旋即平静笑道:「好厉害的毒。」
苦荷轻轻点了点头,很平常地转了话题:「说说范閒这个年轻人吧,我对他很好奇。」
海棠心里啰噔一声,面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微笑将范閒在上京中的所作所为都讲了一遍,知道此时再也
无法替范閒遮掩什么,轻声说道:「肖恩出京后的那夜,范閒一直待在使团,不过没有人亲眼见过他。我第二日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当初师兄便认为那名与肖恩一起堕崖的黑衣人就是他,而且他确实也是极善用毒地人。」
这个世界上的人,曾经接触过神庙的。只有肖恩与苦荷两个人,如今肖恩已死,就只剩下了苦荷。皇帝将肖恩千辛万苦地救回北齐,苦荷却一力要杀他,如今知道范閒可能是肖恩临死前最后见到的人,以苦荷对神庙之秘如此小心地态度……海棠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会给范閒带去什么麻烦,只是她知道面前这位看似柔和的老师,实际上一位智珠在握的大智者,先前转了话题,自然是点一点自己。
出乎海棠的意料。苦荷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了笑,又饮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说道:「朵朵的茶,越来越好喝了。」
「老师谬讚。」海棠温柔回道。
……
……
「我想,我知道范閒是谁。」苦荷忽然很轻柔地说道,这句话无头无尾,让海棠有些不明所以。怔怔望着老师。
苦荷缓缓站起身来,面上浮出一丝很醇和的笑容:「这个年轻人来北齐之前,为师出去了一趟。还受了伤,我想你一定很好奇,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伤到我。」
国师苦荷,代表着北齐的精神气魄,所以他受伤的事情一直隐而不发,海棠虽然知道,但却从来没有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详细地过程,此时一听,顿时凝起了注意力。
「是一个瞎子。」苦荷转身。望着徒儿圆外的风雪,悠悠说道:「是一个为师很多年前就见过,而且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瞎子。」
海棠大惊,心想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伤到老师,已经是件很惊世骇俗地事情,但没料到对方竟然不是位世人皆知的大宗师,却是位……瞎子!
苦荷继续悠然说道:「很奇怪的是,这位实力很恐怖的瞎子……却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忘记了很多年前,我曾经和他见过一面。」
海棠安静地听着。
「这个瞎子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脸上笑容再起,「没想到忽然间又出现在这个世间,而且第一个找地人就是为师,说起来,为师这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竟也有些隐隐骄傲。」
海棠愈发地听不明白。
「这个瞎子,曾经教训过四顾剑那个白痴,曾经把叶流云打的弃剑不用,终成一代宗师。」苦荷叹道:「我当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没想到他这次会主动找上我,这和他往年秘不见人地风格完全不一样。」
海棠忽然开口问道:「莫非这个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摇摇头,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丝迷惘:「不是,瞎子他从来不需要这种虚名。至于我们四个人里最神秘的那位……应该还一直在庆国的皇宫里。」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没有人见过那名神秘的大宗师,为什么世人笃定有那个人的存在,而且那个人存在于庆国的皇宫里?
「道理很简单。」苦荷笑了起来,「很多年前,四顾剑曾经尝试过三次入庆国皇宫刺杀他们的皇帝。」
海棠惊讶地轻声一唤,她此时才知道,原来东夷城地四顾剑,竟然做出过如此疯狂的事情,不过以大宗师的境界去当杀手,就算庆国皇帝是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难抵挡。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苦荷轻声说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四顾剑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个月之内他接连失败了四次,虽然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任何成效。」
海棠皱眉道:「那个瞎子……当时在不在庆国皇宫?」她始终认为,能够伤到自己老师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微笑着摇摇头:「瞎子那时候正和叶家的小姐,在庆国的江南,修那座内库。」
「叶家小姐?」海棠更加震惊了,虽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轻一代里最出名的人物,但也知道老师今天说的这些当年秘辛里,每一位都是怎样的了不起。怎样地改变着这个世界地模样。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将话题转了回来,回身望着海棠说道:「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睁着明亮的双眼,摇了摇头。
「范閒是谁?」苦荷平静看着自己的女徒。
「范閒就是叶轻眉的儿子……叶家女主人地儿子。」
……
……
海棠在震惊之余,更是一头雾水。范閒……南朝户部尚书的私生子,怎么又和叶家扯上了关係?叶家?当初那个以商制天下的叶家?那个设置监察院,修了内库,延绵遗威直至今世的叶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来,叹息道:「肖恩后来一直被陈萍萍关着,所以不知道叶家小姐的身份,为师却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叶家小姐的仆人,这次将为师调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閒做事。范閒的身份便浮现了出来,他就是叶家小姐的后人。」
海棠摇了摇头,当着老师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虽说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强了些,万一那位瞎……大师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战老师,与范閒北上一事并无关係。再说当年的叶家不是被灭了门吗?……」
话还没有说完,苦荷已经笑了起来:「一件事情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但是你想想范閒如今在南朝地官职,再想想他从澹州出来之后,南方朝廷里的异动。太多的细节组合起来,事情地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说什么灭门的话,当年叶家的掌柜都还活的好好的,南庆朝廷里地有心人,为叶家小姐保留一丝血脉,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极反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老师说的对。范閒就算是范尚书地私生子,就算他有诗仙之名,高手之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远远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执监察院,右手掌内库——监察院与内库,这不正是当年叶家留给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事物!
难道那位时常与自己通信的温柔年轻男子,身后竟还有这般复杂与可怜的身世?
「你刚才复述了范閒在酒楼上念的那首小辞……」苦荷轻轻拍了一下犹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儿,微笑说道:「你只从这首小辞里发现,对方是石头记的作者,但你仔细体会一下,说不定会发现范閒此人,借此小辞还在抒发着一些别地情绪,比如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岁鬆居之上,范閒与海棠饮酒,酣时曾念一首小辞。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冬日圆中的海棠在心中復念着,终于体会到了老师所说的那些情绪,霍然抬起头来,震惊无比。
此时远在南庆苍山中泡温泉的范閒,如果知道这一对师徒竟然如此草率,凭这首小辞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会气的从温泉里跳出来,裸奔至上京,痛骂一番,然后解释一下,这是老曹写的,只不过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没过多久,海棠已经回復了平静,柔声问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閒的身世,当然能想到他与南庆皇室之间肯定会有许多问题,怎样利用,是件需要仔细斟酌的事情。
「范閒是叶家后人的消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师,很温柔地说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护范閒的利益。
苦荷悠悠叹息道:「虽然瞎子……似乎不认识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这些线索,或许……正是希望通过为师的嘴,将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这世上的人们。」
这位大宗师最后下了结论:「瞎子已经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閒加快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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