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白发皇妃》 第116章 番外3:容齐:永无出路的爱(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回国之后,母亲停了他六个月的药,起先还能勉强忍受,到了最后一个月,七窍流血,如蚁噬心的折磨,日夜不停,生不如死。多少次,他总以为他就要死了,可总还有一口气在。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有多恨他的父亲,以至于可以对他残忍到这等地步。他想恨他的母亲,可此时此刻,他已然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趴伏在寝宫内冰冷坚硬的地面,时而翻滚,时而嘶叫,哪里还有一个帝王的形容。 一个月的非人折磨,他的嗓音嘶哑得没了声音,一张脸抽搐着变了形,整个人瘦骨嶙峋,双手十指指尖被磨破,鲜血淋漓,一如他被伤透的心。 当他母亲终于露面,他毫无力气的瘫在地上,死寂的双眼望着母亲那张美丽的容颜,声如虫蚁般低低呢喃:“如果有来世,我宁可投胎做畜生也不愿再做你的儿子。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佛,可否慈悲一回?杀了我!” 那一刻,他本是一心求死,不想却求来了续命之药。 服过药后,他被抬到床上,修养数月才略微恢复些元气。自那以后,他母亲没再来看过他,也没再为难他,反倒一次给了他许多药。 身体刚刚恢复,就得到消息,她被宗政无忧逐出南朝,伤心之余她自刺一剑,负伤离开。他知道这一切又是他母亲的“杰作”。当即吩咐小旬子命人四处打探,得知她落脚之处立刻快马加鞭的赶去。他如此心焦,却哪里知道,这其实是她的一出计谋。她为了宗政无忧,不惜毁己声誉,自残身体,她爱那个男人,已经爱得不顾一切! 再次见她,她满头白发如三千银针芒刺,刺得他恨不能剜了自己的眼睛。若是看不见,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难过? 面对她,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没有道歉,因为任何道歉都不能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她变得更加冷漠,偶然投来的愤恨的眼神,似是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泄她心头怨愤。 他默默的承受着她的恨,她的怒,有时候会想,她为什么不像刺宗政无筹那样,也刺他一剑?那样,她心里的恨,会不会减少一点呢? 即使是恨着相对,他们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那一晚,不只宗政无筹到了,宁千易也到了。这个大陆最有影响力的四个皇帝,都对她一往情深,而她,确实值得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倾心相待。只是,他是他们之中,最没有希望的那一个。 原本尘风国的选马大会他不准备参加,但如今,既然有她在,他自然得去。到了尘风国,她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但却不知能否保得住。她很害怕失去那个孩子,目光绝望而悲伤,他只能远远看着,无能为力。直到萧可的出现,她眉头渐展,他心头略宽。 他那时候想,如果她也能像他母亲那样自私,那该多好。可她不会,就算他告诉她这一切,她定然宁可自己死,宁可亲手杀死腹中的孩子,也不会给孩子一个未出生就注定残缺的命运。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她的身边,从来不乏他的眼线。 多年的聚散分离,他病病怏怏也活到了二十三岁,至多也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得知她和宗政无忧因为孩子吵架,她离开军营回到南朝皇宫,而母亲的计划再次启动,想秘密抓住她带去京城,在宗政无忧攻破京城防守之后,作为控制胜利一方的筹码,而牵涉到他的容儿的性命,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索性趁母亲不在,带了三十万大军压境,逼她去乌城,在大军出发之前,他下了死令,所有将士可以杀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绝不能伤她性命,若有违者,诛九族。 那一日,血流成河,死的都是忠于他的将士。为了一个女子,枉顾数十万人的性命,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想在自己死去之前,尽一切能力保护她,并带她去一个地方,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他易了容混进城内,在城墙上看着她手挽长弓,一箭射向高台上他的替身,她神情决绝,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他紧紧按着心口,装作看不见,悄悄潜进她屋里等她。 经过这一战的她精疲力竭,一进屋便挨着门滑倒在地,那疲惫的神情令他心疼至极。 在这种情形下,他要带走她,毫不费力。 去启云国的路上,他找了块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他害怕看到她憎恨的目光。尽管这种做法,只是自欺欺人。而她醒过来之后,也没有揭开黑布,她也不想看到他吧? 明明心里知道,他却还是愚蠢的问了一句:“容儿,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她说:“是,很讨厌。”那么肯定,不留余地。 一路的颠簸,他不停的咳嗽,没有足够的药物支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不过,身体的病痛他都能忍受,她的冷漠仇视,他也能勉强承受,只是每每听她说到宗政无忧,她语气中的维护和浓浓的关心还有担忧,犹如钢针刺心,痛不可当。 他问她:“宗政无忧在你心里,竟已经如此重要了吗?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受到伤害?为什么?” 她说:“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的男人” 唯一爱,她说唯一爱!她只记得她爱宗政无忧,却不记得她也曾爱过他! 容儿啊,你的爱和恨,如此绝对而彻底!爱一个人,可以为其生、为其死,恨一个人,便狠心绝情,不留余地。也罢,既然他无法给她幸福,那就索性成全了她的幸福。于是,他用解天命之毒的条件,换了半年时间。 带她来到从前承载他梦想和希望的村子,那里有一个院子,院子的四周,银杏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院子中央,大片大片的白色蜀葵已经长得很高,在夏日的微风中摇曳着盛开,一片洁白而瑰丽的景色。 他看到她眼光一亮,不觉就开怀。不管她是否失去记忆,这里都是她所喜爱的风景! 之后的四个月,是他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日子,尽管这快乐里藏着巨大的悲痛。 那些日子,他对她极尽宠溺,倾尽一生感情,毫无保留。渐渐的,她不再那么排斥他,有时竟也会主动和他说一两句话,但始终没再叫过他一声“齐哥哥”。只有他一遍一遍的叫她容儿,可无论怎么叫,那些她笑着唤他齐哥哥的日子,永远不会再回来。 十月,银杏树的叶子落了满地金黄,院子里一片秋的气息。 她和宗政无忧的孩子在她的期盼中降临,那一日,他坐在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痛苦到变形的面容,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叫声,他慌乱无措。为了给她力量,他告诉她,宗政无忧很快会来。她原本筋疲力尽,就要睡过去,但一提到宗政无忧,她眼中的光华又亮了起来。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宗政无忧于她,就好比她之于他的意义。 孩子顺利产下,还没来得及庆贺,母亲派来的人突然闯入,抢走了孩子。她以为这一切又是他的阴谋,疯了般揪住他的衣襟,怨恨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回了宫,他千方百计探听孩子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再三思量,凭着对母亲和容儿的了解,他命人在他寝宫密室里挖了条密道,一直延伸到母亲所居住的宫殿地下监牢。宗政无忧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才短短一月,已攻入皇城。正好此时,密道建成,他从地下监牢里救了她出来,在光线昏黄的密室里,用这些年收集来的珍贵药材为她泡了浴汤,用于解她体内的天命之毒。 等她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他以内力助她将药性引入经脉,又将毕生功力尽数传给了她。然后,他扶着木桶跪坐在地上,全身都没了力气。 “小荀子,朕死后,你扶朕的尸体坐上龙辇,去轩辕殿外候着。记住,在容儿醒来之前,一定不能让母后察觉有异。这是朕此生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你一定要办到。”他声音虚弱之极,口气却是坚定无比。 “皇上”小荀子忽然悲痛大哭,哭到不能自抑。他却欣慰的笑起来,这短暂的一生,也只有自小跟在他身边的小荀子对他始终如一,忠心不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看向低着头静立一旁的萧可,吩咐道:“别让容儿知晓此事。一会儿记得吹灭烛灯,等容儿醒了,你拿着令牌带她去前朝大殿。好了,都去门外候着吧。” 生命里的最后一点时间,他想与容儿单独相处。 小荀子忙擦干眼泪,抽噎着领旨出门,萧可紧跟其后。 封闭的密室内就剩下他和她两人。他扶着木桶艰难转身,抓起她纤细的手,用尽全力紧紧握住。 “容儿,”他轻轻唤她,内心充满了深沉的苦涩以及浓烈的悲哀,“不要原谅我!就这样,一直恨着吧!只有恨着的人离你而去,你才不会悲伤容儿,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他留恋不舍的目光最后将她熟睡的容颜深深地望了一眼,想要将这个曾爱过他又恨过他、给他快乐和幸福又带给他绝望和痛苦的女子,记住永生永世,记着他们曾经的感情,记着她身体的温度,这样,到了黄泉路上,他便不会寂寞。 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的匕首,对准自己苍白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狠狠切了下去。 鲜血从他体内狂飙而出,尖锐的痛楚刺透灵魂,他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就那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的鲜血将木桶内的药汤一分一分染红,听着自己年轻的生命在无情的命运面前奏响了悲歌,他轻轻的笑了起来,那笑容无比安详,甚至带着一丝满足。 这一生,注定如此短暂,可是,在这短暂的生命里,能够遇见她,爱上她,他心满意足。若一定要说遗憾,那么,他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在临死之前,再听她真心的唤他一声“齐哥哥”。 从今往后,她的笑容,他看不见了;她的声音,他也听不到了;她的一切一切,都与他没了关系 他甚至不敢祈求来世,因为不确定来世是否还同今生这般不幸! 缓缓抬头,将目光定格在她沉睡的容颜,喃喃自语:“容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愿今生你能幸福!来世,也要幸福。至于我还是忘了吧,永远不要记起来,就算记起,也请你忘记” 第115章 番外3:容齐:永无出路的爱(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命中注定,会有那样一个女子,让我年轻而短暂的生命找到存在的意义。然而,命运何其残酷,给我机会遇见她,爱上她,却永远无法相守。 当我登上帝位,我以为我终于具备保护她的能力,可以给她幸福,可她却从冷宫步出,一声‘皇兄’,让我的梦支离破碎。 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灰白! 我无法接受,我心心念念所爱之人,竟然是我的妹妹! 直到有一日,从母后与胡总管的对话中得知她并非真正的容乐时,我本该欣喜若狂,可是,下一刻,我又变成了她的仇人之子。 当她为了我,决然饮下‘天命’,忘记一切仇恨,我本可与她重新开始,却又迫于无奈,不得不亲手将她送入别人怀抱 这便是我——容齐的命运! 自尚未出生之时,便已注定我命不过二十四岁。无论世事如何轮转,我的爱——永无出路! 容齐,容棋! 请容我一局棋,以爱为筹码,命做盘,下到肝肠寸断,亦、不、悔!” ——容齐 自他心爱的女子服下天命,失去记忆,他就只能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每每见她,装作若无其事,将满腔的相思意化作单纯的兄妹情,即便如此,她仍有所察觉,总有意无意的避着他。在她眼里,他成了心理变态之人,枉顾伦理道德,竟喜欢自己的妹妹。而他,有口难言。 二月的天气咋暖还寒,虽有阳光照眼,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那一日,一片荒芜的边界之地,浩荡的送亲队伍停在黄土坡上的临界石碑前,他心爱的女子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中,身上鲜亮的颜色发出刺眼的光芒,灼痛了他的眼睛。她朝他行礼,表情疏离淡漠道:“容乐就此拜别。皇兄珍重!” 那一刻,他多想拉住她的手,让她别走,留在他身边,可他不能那么做,他和她的命,都捏在母后的手里。所以,他只能咽下一腔苦涩,笑着对她说:“朕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眼前风沙弥漫,他看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他的视线,亦走出他的生命。从此以后,他的容儿,是别人的妻子! 内心难以承受的痛楚令他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他狠狠地掩着唇,不想让咳嗽声传出去,但却徒劳无力。这具残破的躯体,真真令他痛恨之极。送亲的队伍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不见,他却始终站在那块巨大的石碑前,定定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天黑又天明,他的眼前,再不会出现她的身影。 “皇上,回宫吧。”小荀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此刻的脸色,定然如同他的手指,苍白似鬼。 回宫后的日子,心情郁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为了她每月定期的解药,他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母后的命令,一步一步算计着。 “皇上,那边来信了。”小旬子递给他一封信。 他接过,展开,那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如洛铁般印入他冰灰色的眼眸。他尚未看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胸腔内汹涌的翻滚着,他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那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得粉碎。 这一纸字条的内容,是说他的爱人,终于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大婚之日,宗政无忧劫走新娘,这证明宗政无忧果真对她动了情。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他本该高兴,可溢出嘴角的笑容怎那般悲绝而苦涩?只因一点,那一点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容儿,也爱上了宗政无忧! 他握着字条的手无意识的握紧,并不尖利的指甲刺破了纸张,透出他指尖的青白颜色。 他以为做出了决定,就能承受一切。他可以不在意她的身子是否属于别人,可是,他却忘了,没有了关于他的记忆,连她的心,也不再是他的。容儿她会爱上别人,会为别的男子伤心断肠,而那个人,同他一样,有着至高无上的皇族血统,站在皇权下,遭受皇权诅咒的出色男子。爱上那个人,注定她的一生无法圆满。 爱一个人被其所伤,再迫不得已嫁给另一人,那种日子,定然不可能幸福。而促成这种局面,有一半是他的“功劳”。而他所要做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有朝一日,她会恨他吧?会有多恨呢?他不知道。 十指紧扣,他对着一处怔怔出神。夏日的阳光格外浓烈,透窗洒进来的光线斑斑落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面无人色,脸色极尽苍白。 小旬子不安的唤了一声:“皇上。” 他没动,也不想开口说话。忽然想,这样也好,不论她爱上谁,都比爱他这个短命之人要好。只是,他想念她,真的很想很想 就在这种蚀骨的想念里,过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想尽办法,也没能查出他们所用药方的配量。他觉得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得这么过下去。直到有一日,他探听到那个计划里,母后不只是要利用她,而且是想用她的死来逼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兄弟二人搏命厮杀。可他怎能让他们得逞,按下心头震惊,他不动声色的暗中让人向临天皇转达他想参加临天国秋猎活动的意愿,不久,临天国发来邀请,他的母亲试探着问他是否想去?他便对母亲说:“这几年,我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不知道哪天就去了,所以,我想再见见她。” 母亲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终于同意。 到了临天国,见到久违的人儿,他心绪翻滚,五味俱全,复杂难言。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他心疼不止,胸腔内有万千思绪澎湃,通通被他压下,只化作清和一笑,叫一声“皇妹”,在她冷淡疏离的声声“皇兄”的称呼中,心间泣血。 那一日晚宴,他表面应付着临天国君臣,心思却全在她身上。不论有人没人,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宠溺和关怀,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启云国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这样,那些人才不敢小瞧了她,包括临天皇帝和她的夫君。可是她不懂,因为萧煞,她心里已经对他生了怨,她以为他一心致萧煞于死地,却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了将雪孤圣女唯一的弟子送到她身边,希望那个女子能记着她对他们兄妹二人的相救之恩,从此死心塌地的跟随她。 她不懂,没关系,他不需要她懂,只要她好。 晚宴过后,他想说送她,但忍住了,因为知道她会拒绝,所以只温和的笑,从容定下第二日之约。 从天不亮,他就不停地问小旬子:皇妹可到了? 一遍又一遍。 他是那么的想念她,多不容易才来这一趟,总想多与她相处哪怕是片刻,哪怕是她在怨着他。 她来的时候,他等在园子里,等了很久。见她行礼,他想扶一扶她,她却躲开了。她对他,表面恭顺,眼神却分外冷漠,看得他心如刀割,只能咽下一腔苦楚,无奈叹息:“是朕太贪心了吗?”既想保住她的性命,又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他真的太贪心了! 她却说道:“世事无两全,皇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好!” 他自然知道,他要的,只是她好好的活着! 有她陪伴的时间过得飞快,每当她离去,他就盼着下一次的见面。同时,也在琢磨怎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又不破坏母后的计划。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等到那一天到来时,他心痛到几乎起不了床。看到她望过来时眼中隐有担忧,他心中稍慰,至少她还会担心他。这就够了! 招呼她坐到他身边,听着她关怀的问候,心间微暖,可她坐了不到一会儿就要走,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只得略带埋怨道:“朕过几日就要回国,你就不能抽空多陪朕一会儿?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沉默了片刻,犹豫着,终究还是留下了。 那一天正好是她毒发的日子,他事先命人准备了药,可她对他何其防备,竟趁关窗之际将那碗药偷偷倒掉,可她没想到,那碗药喝与不喝没有差别。而他,明知她早已不信他,却仍然心如刀绞。 对她来说,他这样一个看起来对她关怀备至的亲人,却多番算计她,是个很可怕的人吧? 他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没有阻止,也没有说什么。 当她关好窗子,一回头看见他,她竟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她是那样的害怕他!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魔鬼。 估摸着药香与熏香合成的迷香起了作用,他将她放到床上,心疼的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见她神色惊恐而疑惑,他叹息着说以后会补偿她,至于如何补偿,他也不知。给她他的国家么?就怕她不稀罕。她从来都不是喜爱权力之人。 她睁大眼睛,一双美目之中全是震惊和恐惧,明明意识已经模糊,还要强撑着告诉他,她是他妹妹! 心间剧痛,他多想告诉她,不是!可他不能说,所以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唇,让她别再说。他害怕听。每次听到,心都会抽着痛,像是要死去一般的痛。 他俯下身子,将脸埋在她颈窝,闻着久违的馨香,心口窒闷。 他好想抱抱她,想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就在这时,泠儿突然闯了进来,他当着她的面,亲手杀死了泠儿。不光是因为泠儿撞破了他的秘密,也因为泠儿已经背叛了他,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欺骗和背叛,只有她是个例外。 她依然不懂,所以她恨他! 望着她直射过来的憎恨眼神,他心尖发颤,从此以后,她不止怕他,而且还恨他。 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试图掩去她眼中迸发的浓烈恨意,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温柔说道:“皇妹,你累了,睡吧。” 睡吧,容儿。 一切都会过去。等她失去意识,他用内力催她服下护心丹,然后,又抱了她许久,在常坚带走她之前,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喂了她他的血。 他终究还是自私的,这一次,他违背了母亲,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拿到定期的续命之药?他不甘心就这样带着她对他的恨离开人世,所以,他期望他的血能唤醒她的记忆,不论多少。他希望他离开人世之前,至少还能听见她唤他一声“齐哥哥”。 而这个愿望,他后来也确实达成了,尽管那只是恍惚中的脱口而出,但总归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临天国的那一场政变,结局显然令他母亲失望了。而宗政无忧果真如他想的那般痴情,为她放弃江山,宗政无筹的雷霆手段让他刮目相看。 第114章 番外2:释怀(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宗政赢二人只见一道灰影闪电般在半空中将念香接住,随即腾身而起,不由惊叹得双双张大了嘴巴,这人好厉害的轻功! 二人刚一落地,宗政赢与宗政霄便奔了上来,小家伙抹着眼泪又哭又笑道:“念姐姐,念姐姐。”看来是把他吓得不轻。念香连忙睁开眼,一颗心才归了位,只见宗政霄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宗政赢难掩满面惊惶,紧张得说不出话,显然也是后怕不已。 灰衣人将念香轻轻放下,低头看到她的容貌,不由微微一怔,遥远记忆里,有一张难以忘记的绝色容颜又浮现脑海中,他不自觉地闭了下眼,让心绪沉淀。 宗政赢心中懊悔,低声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话音未落,宗政霄抽噎道:“不关赢哥哥的事,是我不听念姐姐的话,念姐姐,你打霄儿屁股吧!以后宵儿的屁股不准别人打,只准念姐姐打。”小不点说着真转过身去撅起屁股,一副等着挨打的委屈样。 念香一看他这表情,刚才的惊惶害怕顿时消失无踪,不禁哭笑不得地望着宗政霄,摇头安慰道:“我没事。”说完转身对着灰衣人盈盈一拜,恳切道:“多谢师父出手相救,念香不胜感激。” 原来这人是个出家人,他听到宗政赢叫她念香的时候,就已经呆住,看向念香的目光有着说不出的复杂难解。三个孩子见他只是盯着念香看,久久不发一言,均是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灰衣僧人沉默良久,才艰涩开口道:“你叫念香?”他心中蓦地泛起苦涩的涟漪,衣袖间垂着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碎的往事瞬间翻涌上心头。 念香点点头,一双秋水明眸注视着他,面前这个灰衣僧人身形高大,五官俊朗分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竟然令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感。只是他萧瑟的神情及话中的语气让她有些微讶,似乎她的名字带给他很大的震撼,莫非,他认识她?于是,她好奇地问道:“师父以前见过念香?” 灰衣僧人收回心神,转了眼光,飞快道:“不曾。只是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宗政赢凤目一凝,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灰衣僧人面上的萧瑟神情虽是转瞬即逝,却分明在掩藏心事。他心下一动,学着大人模样,一本正经的抱拳恭敬有礼道:“师父慈悲为怀,救家姐于危急之中,令在下十分敬佩,敢问师父法号如何尊称?来日定当报还!” 灰衣僧人目光淡淡扫过宗政赢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想探他的底?这小子跟他爹长得一个样儿,心思却比他爹更活络,表面一副无害的样子,肚子里早不知道打你什么主意了。他微微一笑道:“济世救人本就是我出家人分内之事,小施主不必介怀,天色已经不早,几位还请尽早回去吧。” 宗政霄一听要下山,将念香死死拖住,不肯松手,显然是小鬼头对方才的事仍心有余悸。灰衣僧人见状,微笑道:“我来送你下山可好?” 宗政霄立刻喜出望外,一下跳到灰衣僧人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地说要感受下腾云驾雾,倒是半点也不认生。灰衣僧人看着这孩子,慈爱的笑了笑,带着宗政霄率先跃下顶峰,宗政赢与念香紧跟其后。众人一路前行,直奔山下。 刚过山门,灰衣僧人脚步忽地顿了一顿,有片刻的迟疑,随后又微笑着快步前行,有些人有些事,始终都要坦然面对。 远远地,山脚下茶寮有两男两女端坐正中,四人的长相、气质皆是不俗,尤其那对白衣夫妇,男的俊逸不凡,女的清丽无双,看他们面上的神情,显然已是等候多时。宗政赢一见,心中暗叫不妙,居然被父皇追杀到这里来了,脚下不由开始磨磨蹭蹭,脑子里却是飞快地想着对策!宗政霄将脸埋在灰衣僧人的怀里,抵死不肯抬头,以为这样就能不被人发现。念香低下头不安的跟在宗政赢身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茶寮中宗政无忧与漫夭原本深沉、平静的脸色因与三个孩子一同出现的灰衣僧人而微微一愣,同时起身,对视一眼,难掩惊诧之色,多年未曾谋面的宗政无筹竟是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温和依旧,灰袍僧鞋,头上发丝全无,俨然已正式皈依佛门。 宗政霄“刺溜”爬下宗政无筹的怀抱,先发制人地扑向萧可,一头扎进她怀里,带着满面讨好的笑容,撒娇道:“娘,我想你啦!”一旁的九皇子恨恨地敲了下他的额头,瞪着眼睛斥道:“臭小子你长本事啦,居然敢偷跑?!”萧可立刻拿眼瞪他,连忙护住儿子的小脑袋,不许他再打。 宗政赢与念香乖乖站到一旁,不敢造次,准备听候父皇发落,只是出乎意料地,宗政无忧并未发火,只是无声看着灰衣僧人,那种无以言喻的神情,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漫夭不由轻声唤道:“阿筹,你怎会在这里?” 宗政无筹淡笑一揖,说道:“阿弥陀佛,小僧慧觉皈依佛祖,受戒法严寺,不问俗事已有多年。多年不见,女施主可是别来无恙?” 念香闻言心底一动,他果然是母亲旧识,一定见过她的,却不知为何要隐瞒于她? 漫夭轻声答道:“我们都很好,”她转头看向宗政无忧,只见他面色无波,眼底却似有暗潮翻涌,一时之间莫测难辨。漫夭思绪一转,对念香招手,柔声道:“念儿,那边的花儿很美,随母亲去看看。”念香答应了,上前挽住漫夭的手,母女二人朝河边慢慢走去,宗政赢眼光一亮,随即跟上,他可不想在这傻站着,随时有被父皇教训的危险! 老九这会儿也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拉起萧可和宗政霄,大声对宗政无忧道:“七哥啊,既然来都来了,那我们也去那边逛逛啊!你们慢慢坐啊!” 无人答话,有那么一刻,茶寮寂静无声,曾经视彼此为死敌的兄弟二人此刻站在简陋的茶寮里,隔着一张方桌,相互望着,耳畔传来渭水河阵阵湍急的水声,令彼此心潮难以抑制地再次澎湃。 启云国一别十二载,这是他们第二次重逢,没有了从前的针锋相对,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半晌,慧觉才轻声道:“谢谢你!把她教得这样好。” 宗政无忧仍是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她是我的女儿,自然是很好的。不用你来道谢。”没有用那个高高在上的“朕”,而是“我”。 慧觉不由扶额失笑,不愧是宗政无忧,一点没变,口气依旧冷硬,从不肯对人示弱半分,这世间能令他心软的,怕也只有那一人。他不自觉转目望了眼走向远处岸边的纤细女子的背影,她依旧淡定而优雅,尽管容貌有变,他却知道是她,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才能得宗政无忧倾心以待。 回眸再望向宗政无忧,江畔春风微送,夕阳洒下的数点金芒映照着对面男子一头墨发在风中轻舞飞扬,着实令他百感交集,过往之事对也罢错也罢,都不及这一刻看到他恢复原貌来得心安。 宗政无忧凤眼微睨,硬声道:“你为何发笑?我并未说错!我是你哥哥,父母不在长兄为父,她是你的女儿,当然也是我的女儿!”他眯了眯眼,又警告道:“你如今已出了家,也不用惦记把她带走!念儿一直都当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慧觉听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这辈子都没笑得如此痛快过,他边笑边喘气,眼角忽然浮出泪光,笑声却一刻也不曾停下来。 宗政无忧起初一张脸绷得死紧,强忍了片刻,最后也抵不住笑出声来。 兄弟二人的笑声响彻茶寮上方,正于远处岸边玩耍的宗政赢闻声吃惊地问道:“母亲,父皇这是怎么了?” 念香接道:“父皇好像很开心啊,他似乎很少这样。” 漫夭顿步回眸,目光悠然静远,望向茶寮内相对而笑的两人,这一对在他人刻意捏造的虚拟仇恨中相互憎恶了二十多年的同胞兄弟,到如今,终于得到了真正的释怀! 她无比欣慰地笑起来,目光自在神往,恍若未觉两个孩子的问话,有一首记忆深处的老歌,在心底遥遥传来: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夜互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 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 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第113章 番外2:释怀(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悦来客栈二楼一间客房里发出一声小女孩细微地叫声,守在客房门口的侍卫闻声紧张问道:“主子,发生什么事?” 里面没有回应,两个侍卫面色凝重地对望了一眼,抽出宝剑推门就进。一进屋,房门两侧便扑来一阵淡白色的烟雾,二人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妙,随即扑通倒地。 内室一扇木制雕花屏风后探出一张女孩的脸孔,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虽是身形尚幼,容貌却已清丽无双。她踮着脚小心仔细地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侍卫,对着门后招了招手,轻声道:“出来吧。” 两侧房门缓缓地合上,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分立左右,满脸诡笑。四五岁的小男孩拍着手跳上前去,口中嘻嘻笑道:“我们成功啦!”一旁高个子男孩嘴角挂了淡笑,一双凤目中写满狡黠,十分淡定地抱胸而立,傲然道:“你不看是谁出的主意。本太子出马,又岂能有失。” 小男孩连忙讨好笑道:“知道啦,知道啦,赢哥哥是最棒的!” 这马屁显然拍得十分受用,高个男孩扬起下巴,满脸得意之色。原来这三个小孩正是当朝太子宗政赢、公主念香及姜王世子宗政霄。临天国在承天帝宗政无忧多年来精心治理下,已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近两年一到开春时分,他便抽空带着漫夭和两个孩子微服出游,一为暗访各地民情,二为趁自己身体撑得住,带漫夭到处多去走一走。这一次,他们尚未动身,老九早早的带了萧可和宗政霄进宫软磨硬泡非跟着不可,漫夭心肠软,经不住磨,只得同意带上这一家三口。 说是微服出游,身边难免少了侍卫跟随,两个男孩子顽心颇重,总觉得带着侍卫缚手缚脚,玩得不够尽兴,这一次发誓要甩掉跟屁虫,于是便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宗政霄见已经得手,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叫道:“赢哥哥,念姐姐,快点走吧,一会他们两个醒了,咱们可就走不掉了。” 念香总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忧心道:“我们这样偷偷跑出去,父皇知道一定会生气的,母亲也会担心……” 宗政赢瞪眼叫道:“你不是这会儿要打退堂鼓吧?!做都已经做了!” “就是就是,父王肯定会打我屁股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没玩成就要挨打,我也太亏了啊!”宗政霄嘟着嘴抱怨,生怕她会反悔。 宗政赢眯了眯眼,提醒道:“侍卫已经被迷倒,早晚会被发现,霄儿说得对,玩都没玩,就被父皇责罚,未免太不划算。而且,你别忘了,我们这次偷溜出去所为何事?……天就要亮了,还不走,等着挨罚么?!” 听宗政赢提到那件事,念香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心一定,对二人点头道:“唉,好吧。出发。” “好耶!”宗政霄大喜过望,举起两只小胳膊跳脚欢呼,一把就被宗政赢捂住了嘴,发出呜呜的声音,宗政赢一脸愤恨,斥道:“你个笨蛋,生怕别人听不到啊!”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马厩,牵了早已备好的马匹,从客栈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宗政赢与念香各骑一匹,宗政霄年纪太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够不到马镫,急得直跺脚,宗政赢怕他吵醒院子里的人,忙一把拎了宗政霄的后领将他安置在自己的身前坐稳。迎着漫天晨曦,两匹骏马迈着轻快地步伐向城外驰去。 法严寺是临天国最负盛名的寺庙,位于城外三十里外的仓离山,传说这里菩萨十分灵验,故此香火极旺。三人赶到山脚下时,天色已是大亮,山道上随处可见有三三两两的香客结伴上山进香。三人下了马,沿着山道一路朝山上走去。 仓离山山势险峻,峰峦雄伟,法严寺依山起势,坐落在半山腰中,气度恢弘,与遍山苍翠相互掩映,远远望去,风景如画。临近山门,人渐渐多了起来,宗政霄一路东张西望,兴奋不已,念香急忙牵了他的小手,紧紧拉住,生怕他一个不注意走丢了。 大殿正中供奉释迦摩尼像,宝相庄严,让人顿生敬畏之心,念香上前虔诚跪拜,心中默默祷念:“愿菩萨保佑父皇身体安康,一生无事忧心,愿母亲常伴父皇左右,永世幸福恩爱。”原来宗政赢之前提到的那件事,便是念香想来寺庙为宗政无忧和漫夭祈福,否则以她的性情,是不会做出违逆长辈心意之事的。 进香完毕,三人出了殿门,念香提醒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宗政霄一听这就要回去了,立时撅嘴,抗议道:“我不要!这么久才出来一次,我还没玩够呢!赢哥哥,你说对不对?” 宗政赢目光四下打量着,未置可否。宗政霄有些急了,扯住他的衣袖,使劲地摇晃,仍是不断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赢哥哥你带我去玩!” 念香望着这小了他们八九岁的弟弟,十分无奈,只得询问宗政赢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宗政赢忽地眼光一亮,伸出手指向后山,朗声道:“去那里!” 仓离后山飞来峰。 飞来峰为仓离山最高一脉山峰,眺目远望,孤峰独立,仿佛天外飞石,故名飞来峰,其山势陡峭,常人难以攀登。宗政赢站在峰底,凤目闪动炽热的光芒,几乎能感受到体内急速奔腾的血液,拼命在鼓动他征服眼前这座孤峰! 念香一路都在竭力劝阻,虽然他们三个自幼习武,身手灵敏,但今日已经是偷跑出来,这万一出点意外,以她年纪最长,实在难向几位长辈交代。宗政霄在一旁大呼小叫,宗政赢热血沸腾,二人均已是亟不可待的要去登顶,对念香的话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宗政赢低头看着身边的小不点,郑重道:“爬这个山峰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到底行不行?别逞强,不行的话就老实跟念香姐在这里呆着。” 宗政霄一听不乐意了,连忙把头一扬,傲气十足道:“我的功夫可是冷面木头人教的!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 宗政赢飞快弹了他脑门一下,直接向前走去:“废话真多!”完全无视宗政霄的嗷嗷惨叫。 念香蹲下身子对宗政霄柔声哄道:“霄儿,这山很危险,你年纪小,咱们就在这里看着他上去好不好?”岂料这小子对着她扮了个鬼脸一溜烟的就跑了。念香只得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宗政赢一马当先开始攀岩,宗政霄紧跟其后,而念香负责断后跟在宗政霄身畔,生怕他出什么闪失。 三个人不再多话,只是努力向顶峰攀爬,念香见宗政霄虽年纪小小却爬得有模有样,不见半点慌乱,这才稍稍放了心。 日渐偏西,耳边风势渐大,发出呜呜的声响,宗政赢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低头对两人叫道:“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接近顶峰处,崖壁缝隙中斜生出一棵古松,枝桠上有两只小松鼠欢跳着在采松果,黑眼睛圆碌碌看上去十分可爱。 宗政霄一见之下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向古松的方向爬了过去,口中热切地念道:“小松鼠,你等着我。”此刻宗政赢双手扒住峰顶,用力一蹬,翻身爬了上去,念香一见宗政霄改变方向去抓松鼠,急声道:“霄儿小心!” 那松鼠一见有人过来,蹦跳几下顺着枝桠一路直奔山顶而去。宗政霄心中大急,手脚顿时加快了速度,不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挂在半空! 宗政赢面色急变,探出半身伸手去拉。念香惊呼一声,三两下上前单手将宗政霄的小脚托住,小心翼翼地扶他踩到坚固石壁上。宗政赢用力上提,小家伙脚丫一踹,被拉上了上去。念香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这才发觉惊出一身冷汗,伸手拂去额头上的汗珠,紧抓住石壁的手只觉骤然一松,石块瞬间脱落,整个人后仰向山底倒去! 宗政赢与宗政霄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念香直坠而下,心中惊骇无比。 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分离!念香视线里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无法思考,头脑一片空白,身形急速下坠,冷风打在脸上忽忽生痛,她用力闭了双眼,只等那一刻的到来。但迎来的并非死亡,而是彷如冬日里第一缕暖阳,她只觉身子忽地一轻,有个温暖无比的怀抱突然将她拥住,向峰顶腾空纵去! 第112章 番外1:姜还是老的辣(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父子间相处的模式想要一朝改变并非易事,但,再难改变他也要为她努力去做,于是,就出现以下一幕。 “赢儿,过来。”午膳时分,宗政无忧对刚进屋的宗政赢招手,第一次叫他赢儿,声音比平常柔和了几分。 原本准备走向母亲身边的宗政赢愣了愣,瞪大一双凤眼,奇怪而又警惕地望向五年来从不喜他靠近却在他回宫第一日突然改变态度的父亲,他记得赢儿这个名字一直都只有母亲在叫,父亲向来叫他太子。他顿住脚步,表情很是诧异。 宗政无忧见他愣着不动,微微沉了脸,“愣着做什么,叫你过来。” 宗政赢磨蹭着过去,宗政无忧看了眼身边的位置,“坐。” 宗政赢下意识地朝母亲看去一眼,漫夭微笑着朝他点头,他才缓缓坐了,在这个曾经最渴望的位置上,八岁的孩子坐得端端正正,神色拘谨。漫夭对随后进屋的小女孩招手道:“念儿,你来母亲这边坐。” “是,母亲。”九岁的小女孩乖巧而懂礼,很讨人喜欢。这几年,宗政无忧将她保护得很好,有关于这孩子的身世,没人敢妄自议论。 一家四口围着一张方桌而坐,没有帝王进膳应有的排场,只是如平常百姓家,六菜一汤,菜式极为简单,营养却很丰富。漫夭屏退宫人,亲自为两个孩子盛了饭,宗政赢站起来用双手接碗,高高兴兴道了声:“谢谢母亲。” 漫夭慈爱笑道:“吃饱些,下午还有课。念儿,你也是,多吃点。”她夹了菜,放到身边女孩的碗里,女孩扬起漂亮的小脸,甜甜道:“谢谢母亲。”漫夭心中绵软,每次看着这孩子,她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香儿,虽然这孩子的眉眼长得更像以前的她,但她总能从这孩子的身上看到香儿的影子。她忍不住摸了摸女孩的头,柔和笑道:“快吃吧。” 宗政无忧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下一动,也夹了块红烧肉放到儿子的碗中,却不料,那块肉才刚刚放了进去,宗政赢手里捧着的碗“咣”的一声便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漫夭不由一怔,见两个孩子都是瞪圆了双眼张大嘴巴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们的父亲,仿佛面前发生的事情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漫夭心中有些发苦,倘若那五年里她没有离开过,也许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她不禁叹气。可随后而来的,宗政赢的反应更是令她哭笑不得。 只见宗政赢“噌”的跳下椅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朝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父皇生病了!快传御医啊!祥公公,你去九叔叔府里叫萧姨娘过来,快快快……就说父皇病得很重,叫萧姨娘马上进宫来为父皇诊治!还有你、你、你……快去查查哪里有治中邪的方子……” 中邪…… 漫夭顿时觉得哭笑不得,不禁扶额。 宗政无忧一听“中邪”二字,立刻脸沉得像锅底一样黑,唇角直抽,老子给儿子夹个菜就成了中邪?他方才夹菜的筷子还顿在半空,心中已有薄怒翻涌。此时,外头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十几名御医背着药箱匆匆而来,等不及通报,就要进屋为皇帝请脉,但刚踏进屋子,就感觉气氛不对。传说中重病的皇帝此刻好端端坐在饭桌前,双眼直盯着门口的太子,脸色黑沉,神情怪异。善于察言观色的御医们连忙顿住脚步,跪下行礼。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未置一词,中邪?他身体再不济也尚算健康,真亏这小子想得出来! 宗政赢急声道:“免礼,快替父皇诊脉!” 御医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一步,其中一人试探着叫道:“皇上……” “啪!”宗政无忧猛地将筷子重重地掷在桌上,漫夭一惊,连忙对跪在底下吓得身子直颤的御医吩咐道:“皇上龙体并无大碍,是太子弄错了,你们都退下吧。” 御医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纷纷抹着冷汗鱼贯而退,一如来时匆匆。宗政赢茫然地看着父亲脸上风雨欲来的神情,慌忙躲到母亲身后,十分无辜的叫道:“母亲,不是我说的!是九叔叔说,如果有一天父皇会为我夹菜,那一定是父皇中邪了!” 漫夭失笑,这话果然是老九一贯的风格,这下,老九怕是要倒霉了。 此时,姜王府后花园。 九皇子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哼着个小曲,无比惬意地仰躺在水榭楼台围绕中的亭廊里,对正在研制新药的萧可叫道:“终于把那臭小子打发走了!今天晚上,看谁还敢坏我好事!丫头,过来。”成亲五年,他还是喜欢叫萧可丫头,觉得亲昵又好玩。 萧可撇了撇嘴,无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啐道:“没正经!” 九皇子显然十分受用,见人家不搭理他,便乐呵呵地爬起来,过去一把抱住萧可的腰,嘿嘿笑道:“这可是我跟你之间最正经的事了!你看,连你哥和昭云都有了孩子,就咱俩还没孩子,我得加把劲,要不然别人以为我不行!哎哎哎……你别弄这破玩意儿了,走,回房回房!” 萧可瞪着眼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磨蹭着往屋里去。九皇子嫌她走得慢,干脆将她拦腰抱起,飞快地进了屋,关门锁窗,迫不及待地抱着萧可就要亲亲,恰在这时,门外响起急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有人叫道:“王爷,王爷!您在里头吗?” 是小祥子的声音!九皇子顿时泄气,果然,常坏别人好事是要遭到报应的!如果是旁的人,他还可以假装不在,但这人可是七哥的贴身太监!而且,听语气,似是有万分紧急之事。 “快开门。”萧可推他,九皇子无奈的放开怀中佳人,垮着一张脸打开了门,门口小祥子神色焦急,一看萧可也在,连忙道:“郡主也在就太好了!皇上病了,太子命奴才来请郡主入宫,郡主快跟奴才走吧!” “七哥病了?”九皇子惊讶道:“我上午从宫里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是什么病?” 小祥子摇头道:“奴才也不知道啊!午膳前还好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太子午膳用到一半,突然跑出来说皇上生病了,又传御医,又叫奴才来请郡主,还叫人出宫寻什么医治‘中邪’的方子……” “什么?中邪!?”九皇子瞪大眼睛,忽然想起昨天吃饭时跟宗政赢说的话,立刻有乌云罩顶的感觉,忙扯着小祥子问道:“本王问你,吃饭的时候,七哥是不是给太子夹菜了?” “奴才不知,奴才没在屋里伺候。不过……奴才在外头似乎听到有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啊!”九皇子抱头哀嚎一声,跺脚道:“完蛋了完蛋了!宗政赢这臭小子,真是害死我了!丫头,快收拾东西,我们赶紧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萧可一头雾水道:“这是怎么了?你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反正得赶紧出去躲一阵子,等七哥忘了这茬儿再回来……来人,备车,快!”九皇子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行李,不到一刻钟,两个大大的包袱被搬上马车,他正要拉着萧可上车,王府大门外就有人大声喊道: “圣旨到——!姜王接旨!” 九皇子一听这话,像是被抽干了气的气球,顿时蔫了,望着手托明黄圣旨大踏步朝他走来的冷面木头人冷炎哀声叫道:“你个冷木头,怎么来的这么快!你路上走慢一点会死啊?” 冷炎淡淡地看了眼气急败坏的九皇子,面无表情道:“皇上有旨,北方窟郜城近来有盗匪出没,肆虐乡邻,命姜王前往剿匪,三月为限。太子同往。” “什么?北方窟郜城……那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哪有什么盗匪,就是些小毛贼,还用得着我亲自去啊?去就去吧……还要带着那个臭小子……”九皇子几乎快要崩溃。 冷炎望着被九皇子扔进马车里的两个大包袱,淡淡道:“既然王爷连行李都已备好,就请即刻起程。” 九皇子极力反抗,愤愤道:“本王……本王中午没吃饭,我要吃完饭再走。” 冷炎面不改色道:“外面马车里有干粮。” “……”九皇子瞪眼,王府大门外又有人叫道:“九叔叔,我已经准备好了,快走啦走啦。” 小鬼头从一辆宽敞的马车内探出头来,与九皇子的苦恼和愤怒相比,宗政赢因为离开了皇宫,显然是雀跃无比。九皇子一看是那小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于是,怒气冲冲地冲到门外,想把这害人的小子一把掐死。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宗政赢已经扬起笑脸,无比灿烂道:“九叔叔,我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哦!”说着扭头拍了拍身后堆着的几个大箱子,面色得意。 九皇子冷哼了一声,表示十分不屑,回屋跟萧可道别,腻腻歪歪了半天,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出了门,临上车时,掐住宗政赢的小脸,警告道:“我可什么都没带,你要是敢骗你九叔叔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宗政赢眨了眨眼,没做声。九皇子上车后,找个舒服点的位置躺了,看着对面那小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兴奋神色,他突然怀疑道:“哎!臭小子,折腾了这么久,你的目的不会就是为了让你爹把你打发出宫去吧?” 宗政赢眼珠骨碌一转,不敢再看九皇子,分明被戳中心事,九皇子气结,“噌”的一下坐起来,大怒道:“真的是啊?你故意惹你爹生气,跑到我府里天天晚上坏我好事,就是为了出宫玩!?你想出宫玩也没关系,可你干什么要拉上我啊啊啊啊啊啊!!!”九皇子抓狂大叫。 宗政赢却十分淡定道:“父皇不会让我一人出宫。” 九皇子听到这答案气得两眼直翻,差点晕过去。想他堂堂一王爷,征战沙场多年,如今竟然被一个八岁的小鬼算计!他越想越气,气到最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似乎被算计的不只是他,还有他七哥!就连七哥都会被算计,那他被算计也属正常,这么一想,心里突然就平衡了。 一行人出了京城,走了不到三十里路,九皇子觉得有些饿,便盯着宗政赢带着的几个大箱子,没好气的叫道:“臭小子,你九叔叔我饿了,快拿吃的来。” 宗政赢仰起小脸,奇怪地看他两眼,小大人般的正正经经地说道:“我没准备九叔叔的那一份!” 九皇子听完脸都绿了,大叫道:“没准备我的那份你跑我面前邀功,说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个小兔崽子!”九皇子粗鲁地将宗政赢一把拎开,就要去开箱子,宗政赢小鸡护食般的拦在箱子前头,但那小小的身子哪里挡得住九皇子。 锁头轻易地被九皇子拧断,箱子应声而开,里面东西便毫无遗漏地呈现在这活宝般的叔侄二人的眼前,这一看之下,一大一小,俩人都傻眼了! 只见箱子里堆的满满的都是书,哪里见着半点吃的东西! 九皇子脸色大变,立刻打开第二个箱子,还是满满的书。 第三个,第四个……皆是如此! 宗政赢瞪圆了眼睛,小手在箱子里来来回回地扒拉,似乎不相信看到的事实,他走之前,明明准备的都是吃的和玩的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全部变成了沉闷的书简! 九皇子愣了半响,看了看面容惊愕的宗政赢,再看向那满满当当几箱子书,突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我就说嘛,七哥怎么可能上你的当!哈哈,哈哈哈……” 第111章 番外1:姜还是老的辣(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天气晴好,春末盛阳笼罩下的巍峨宫廷散发着神圣的光辉。 云思宫,寝殿内。 一方精致的铜镜中映出一张俊美绝伦的男子面孔,男子年约三十,身着黑色龙袍,眉眼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沧桑,他微微笑望着镜子里正仔细为他梳发的女子,平常冷冽威严的目光此刻温柔得如同御花园里的一池春水。 女子一身素雅白衣,面容清丽脱俗,气质娴雅高贵,一双素手纤细而白净,而比她手指更白上几分的,是男子的头发,如雪一般的颜色在女子的指间静静流淌,仿佛倾诉着男子从不言说的刻骨深情。 女子望着指间的白发,再望向镜子里原本年轻却刻满沧桑的眉眼,就像望尽了他们曾经聚少离多的十年岁月,眼前的男子,已然是这天下之主,可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乌发如墨,面容俊美如神,态度嚣张狂妄,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愿意为她生为她死,甚至为她生不如死。她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双明澈的眼眸布满了心疼。 男子将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微微笑道:“阿漫为何叹气?是否觉得我老了?” 漫夭微愣,“老”这个字,似乎与他根本不沾边,他才三十,虽有这一头白发,却也不过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冷冽和威严,岁月的沧桑在他生命里刻下的印记赋予了他更深层的成熟与魅力。她看了看他略带笑意的眼睛,顽心顿起,故意道:“是啊,尊贵的皇帝陛下,您老今年贵庚了?” 宗政无忧闻言两眼一眯,伸手捉住她,往身前猛地一拽,漫夭惊呼一声,顺势倒在宗政无忧的怀里,他方才被拢起的长发顷刻间又散了下来,垂落到她的脸上,有些痒,她想拂开,手却被宗政无忧抓住。宗政无忧眯着眼睛看她,“你敢嫌朕老!?” 漫夭扬着下巴笑起来,宗政无忧却渐渐垂了眼光,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在窗口透进来的暖融融的光线中益发显得年轻而光彩照人,她换了个身体回到他身边,依然是二十岁,而他经历了那五年漫长而绝望的等待,感觉自己的心真的已经老了。 漫夭似乎察觉到宗政无忧内心的波动,立刻收敛起玩闹的心态,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来,双臂环上他的颈项,从未有过的亲昵姿态,并用女子特有的温柔眼光认真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无忧,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这些年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以及生死离别,外表形貌,于我们而言,早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宗政无忧圈了她在怀里,外表形貌对他们固然不再重要,但,那一夜折去的十年寿命,以及过去五年里的绝望悲伤、不分日夜为国家大事而操劳,令他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这一次她回来,他还能陪她走多远,他并不知道。 “阿漫,也许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你……会怕吗?” 漫夭心间一涩,却笑着摇头,“你我相识十年,聚少离多,从来都是苦楚远远多过甜蜜,这一次,能够重新回到你身边,与你这样说话、相守,我已经很满足。这一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不管将来还能相守多久,只要我们够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我想,即便只有一日,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宗政无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是啊,未来永远是未知的,那就尽情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时光吧。 过了一阵,漫夭将头靠在他宽实的肩上,又缓缓说道:“这次我醒来,能顺利从边城回到京城,多亏了阿筹。那株血乌,是他走遍大江南北寻了整整五年才寻到的,不管他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心安,我们都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当年的事,最难过的,我想其实是阿筹,最无法原谅他的,也是他自己!在这场因上一代权欲爱恨而产生的阴谋里,他和我们一样无辜,我们比他还幸运了一点,至少我们还有彼此,他却什么都没有!遁入空门,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无忧……”她用指尖抚摸着男子如雪的白发,动作是那么轻柔而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心疼,叹息着询问:“我们,就成全了他,好吗?” 宗政无忧目光微动,抿了抿唇,却没做声。眼光望向浮云绕空的天际,那里仿佛有无尽往事在记忆中悄然掠过,过往中,所有与那人之间的恩怨仿佛渐已随着身旁女子温柔的嗓音,在浮云散开之际飘然远去,最后停留脑海中的,竟然是天一湖中乘轻舟远去的那一抹灰色的背影。 漫夭见他久久没回应,叹气道:“阿筹他……” “阿筹阿筹,不准叫得如此亲热!”宗政无忧忽然低头瞪她,一脸不悦。 漫夭一向知道他的脾气,看他这样便知自己的话也不必再多说,偎在他怀里微笑道:“你还是这么霸道!” “你不喜欢?”宗政无忧挑眉问她,微微俯身,深邃的凤眸隐有火光跳跃,传递着危险的讯息。 漫夭忙道:“喜欢……”一句话还未说完,已被男子低头狠狠吻住,激烈而又缠绵的吻,仿佛要把错过的几年时光都通过这一个吻给找回来。 “无忧……”她无力招架,只得攀着他的脖子,瘫软在他怀里,等她能喘口气的时候,发觉身上的衣物几乎被褪去了一半,她惊得连忙推他,他总是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也不怕被人看见。 “无忧,别……”她立刻朝四周望去,宗政无忧笑道:“怕什么?没人敢看……” “七哥!” 宗政无忧的话尚未落音,一声不合时宜的叫声从门口传了过来,九皇子闪身进屋,看到满头黑线的帝王,以及低头飞快拢紧衣衫的女子,一张脸蛋羞得通红,立刻警觉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九皇子心里慌了神,结巴道:“七、七哥……” “你不在府里协助太子处理政务,跑进宫里来做什么?”宗政无忧黑着脸,口气不善。 九皇子一听到“太子”二字,立时垮了脸,撇着嘴,哀求道:“七哥,你快让太子回宫吧!” 漫夭连忙问道:“怎么了?赢儿给你惹祸了?” 九皇子一脸郁色,若只是惹祸就好了!自从十几天前,宗政赢那小子惹恼了七哥,被七哥打发到他的王府里小住,他的悲惨日子就开始了!这十几天,每天晚上,只要他想亲热,就发现那该死的臭小子竟然站在他的床前,瞪大眼睛看着他和萧可,吓得他魂不附体,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每每这时,他都恨不能提着那小子的脖子给扔出去,偏偏那小子总是装作一副无辜又可怜的小模样,不是说这儿疼就是说那儿不舒服,萧可一向疼那小子,心肠又软,明知那小鬼没事,还总是扔下他跑去哄那小子睡觉,害他天天独守空房,真是凄惨无比! “七嫂,您行行好,就让太子回宫吧!求求你们了,七哥!”九皇子就差没跪地哭求了。 漫夭笑道:“也好,已经十几天了,可儿应该已经帮他把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无忧,我们一起去接他吧。” 宗政无忧看着她,没说话。九皇子小声嘀咕道:“哪里是为了给他调理身子,分明是七哥嫌他碍事,才找了借口把那小子打发到我那里去。” “老九,你说什么?”漫夭睁大眼睛,看了看九皇子,又看向宗政无忧。宗政无忧目光一沉,扫向九皇子,九皇子慌忙摆手干笑道:“没、没什么!我是说太子……太子天天念叨着想念七嫂你,所以,你还是让他回宫吧。” 漫夭点头,“正好我也想赢儿了。无忧,我们走吧。”她笑着去拉宗政无忧的手,宗政无忧淡淡地扫了一眼九皇子,九皇子慌忙垂头,闪躲的眼光似是在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七哥你可别怪我!”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皱眉道:“他那么大个人了,还用我们去接?叫他自己回来。” “谢谢七哥!谢谢七嫂!”九皇子如蒙赦令,顿时眉开眼笑,回头对门外招手叫道:“快进来,快进来!” 梧桐苑门口,缓缓探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然后才慢慢走了出来,七八岁的模样,步伐倒是沉稳得很,只一双凤眸闪耀着狡黠的光芒,五官轮廓完全是寝殿内帝王的翻版。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漫夭却是喜道:“赢儿你已经回来了,快过来母亲身边。”她朝儿子伸出手,宗政无忧手上一空,皱了皱眉头。 宗政赢立刻开心地朝她跑过去,眼光亮亮的,高兴叫道:“母亲,赢儿好想你啊!” “母亲也想你!”漫夭抱住儿子,这个孩子在外面看起来挺稳重的,但一到她面前,就好像回到了两三岁。她疼爱地抚摸着儿子小小的脸蛋,笑着问道:“在九叔叔府里过得开心吗?” 宗政赢先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再摇头,就立刻听宗政无忧接道:“既然开心,就再去多住几月。” 宗政赢转头去瞧九皇子,狡黠笑道:“好啊……” “别别别……”九皇子慌忙摆手,吓得不轻,只这十几日他都快要疯了,再住几月,还让不让他活了!九皇子连忙道:“七哥七嫂,我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说完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宗政赢在背后叫道:“九叔叔,你别急着走啊!”九皇子一听,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上几分。 宗政赢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的笑,没有逃过宗政无忧的眼睛,宗政无忧皱眉道:“来人,送太子回宫休息。” 宗政赢扯着漫夭的手,睁大凤眸,可怜兮兮道:“母亲陪我。” 漫夭正要答应,就听宗政无忧沉声斥道:“你已经是监国太子了,休息也要母亲陪着,也不怕被人笑话。冷炎,送太子回去。” 宗政赢垮了脸,满眼委屈地望着他的母亲。漫夭看了眼面色不善的宗政无忧,无奈安抚道:“赢儿听话,午膳时间,母亲会让人去叫你。” 宗政赢这才听话地走了。宗政无忧望着儿子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孩子以前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自从与阿漫相认以后,似乎找准了他的软肋,整天和他对着干。他找了个理由把他扔出宫去,才不过十几日,居然整得老九敢跑到他面前来抗议,这小子……也算是有点能耐! “无忧,”漫夭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心疼道:“你是不是对赢儿太严厉了?他还那么小,你就让他监国,处理国家大事,也不怕他给你捅出娄子来?” 宗政无忧道:“有老九和明清正在,出不了大乱子。阿漫,别看他在你面前像个孩子,其实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如果……你实在心疼他,那不如,再帮我生个儿子!”他忽然捧起她的脸,邪笑起来。 漫夭嗔怪地看他一眼,再生个儿子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吗?还是一样会心疼。她推开他,叹道:“无忧,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只要我在,你就会很疼我们的孩子!你可以对他严厉,但不要总是冷眼相对,偶尔对他好一些,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爱他的!” 宗政无忧叹息道:“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又怎会不爱他。可你也知道,这几年我的确没有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关注他。”他叹了一口气,见她黯然垂眼眸光带着愧疚,忙改口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第110章 绝世的婚礼(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不等他说完,宗政无忧一记利光杀来,他忙将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叹着气,无奈摇头走了。至少可以放心,七哥暂时不会有事。 萧可领着两个孩子过来,见桌上的饭菜没动,正想上前劝一劝,念儿先一步端起一碗粥慢慢走到宗政无忧身边,跪下去,举起粥碗,仰着脸庞,用稚嫩的声音道:“母亲说,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父皇……吃饭。” 宗政无忧微微一怔,转眸看她,竟从她那张小小的脸庞上看出了几分阿漫的影子,他不自觉的伸手接过碗,又看了她两眼,然后坐到床边。温柔的对床上沉睡的女子说道:“阿漫,该用膳了。我喂你。”说着就去扶漫夭起来。 漫夭的身子没有僵硬,萧可为了保存她的遗体,用了一种药,那种药不仅可以保存人的遗体,还能让死去的人身子跟活着的时候那样柔软。 宗政无忧扶起她,让她靠在他怀里,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微张的口中,但是那粥又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手一颤,慌忙低下头去用唇堵住她的嘴,以为这样,她就能喝下去。 萧可在一旁看得心酸,扭过头去擦眼泪。 宗政赢见父亲看母亲的目光十分温柔,心底对父亲的害怕便减去几分,他慢慢走到床边,去拉父亲的衣袖,“父皇,母亲喜欢早晨的太阳,她说早晨的太阳象征希望,父皇抱着母亲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母亲就会喝粥了。”他稚气的声音透着认真。 宗政无忧愣了愣,当真听了他的话,放下碗,抱起女子往外走。 窗外梧桐树密密的两排,有些已经光秃。他抱着怀中全无气息的女子静静地走着,脚步极为缓慢。 橙黄的光线透过青黄交错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被分裂开已经发旧的时光碎片,每一道,都是伤口。他望着女子苍白而静柔的面庞,那支离破碎的目光艰难的拼凑到一起。地上被风干的枯叶游弋在他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细碎的裂帛声从他心底里透出来,窒痛而幽远。 这重重宫殿,飞檐碧瓦,如画般精美绝伦。但若没有她,再美的风景,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寂寥的死物。 秋日的凉风吹落枯黄的树叶落在他肩头,映着他的满头白发和那孤寂的身影,在这晨光下的满园秋色中显得格外的凄凉。 既然她说早晨的阳光象征着希望,他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期待在路的那头能找到他的希望。可为什么,他每多走一步,不但没有感受到希望,反而越来越绝望? 是她的身子太冷,还是他的心已经太凉? “阿漫,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睡吧。这条路……不管有多远,我都会抱着你走,这样你就不会累……才能陪我走得更远。”那时候的江都皇宫里,他抱着她在宫人们震惊的眼光中,无所顾忌的走过一条又一条深深宫巷,她也是这般安静的待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放心的睡。如今,她还在他怀里,可他却再感受不到过去的幸福和满足。 十日后的皇帝大婚,娶的是一具尸体,这个消息,震惊了天下人。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因为那个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用她的智慧和努力,得到了万民的尊敬。 那是一场极致奢华的婚礼,全城张灯结彩,每一条街道都铺上了鲜亮的红地毯。 年轻的帝王一身喜庆的龙袍,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冷酷,荡漾着如水般的温柔,嘴角扬着幸福的笑,笑里藏着满满的哀伤。他的双臂紧紧抱住怀中的绝色女子,女子身上的大红嫁衣长长的衣摆旖旎拖在地上。 他们身后是装饰华丽的御辇,金光璀璨,珠光夺目。十万大军随行护卫,京城的百姓采鲜花为他们铺路,跪在道路的两旁默默的祝福,尽管谁都知道,这场绝世的婚礼仅仅是一个痴情的帝王对他早逝的爱情的绝望书写。 邻近城镇里的百姓们纷纷赶来参加这场婚礼,那些来不及赶来的江南百姓们在那一日全部都放下了生计,跪满了街道,为那过早陨落的红颜而悲伤,为帝王无边的痴情而深深感动。 宗政无忧抱着她走上大殿,在丹陛之上,与心爱的女子一起接受天下臣民的恭贺。没有封号,她依旧是一个皇妃。因为在他眼里,封号代表着后宫妃子与妃子之间的区别,就像他的母亲和当年的傅皇后,而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大婚之后,他依她所愿,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广纳谏言,用人唯才,用了五年的时间创造一个清平盛世。从此,他的政绩载满青史,他的爱情千古传颂。 五年后的京城,天水湖,拢月茶园。 “快点,快点!皇上和皇妃就要来了!”拢月茶园里,沉鱼催促着手脚不够利索的丫头。 那丫头应着,抬头好奇问道:“沉鱼姐姐,为什么皇上突然要来我们这里啊?” “你别多问,快干活。”沉鱼沉着脸训斥,等丫头走后,她望着园中最中央的那个琉璃桌怔怔出神。一晃就是十年,除了她,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茶园是那女子开始她传奇一生的起点?那个女子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其中包括她。 “沉鱼姐姐,有人送来这个。”一个丫头从外头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您看,这是什么啊?花不像花,草不像草。” 沉鱼转头去看,只见那丫头手中捧着一盆花草样的东西,透明的根茎,乌黑色的叶子像是喇叭合上的形状,有巴掌那么大。 这是……血乌?! 她身躯一震,连忙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那丫头指了指园外,还没说话,沉鱼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春日的阳光明媚灿烂,照耀着湖中碧水,在微风中荡起粼粼波光。 湖中,一叶轻舟载着一袭灰色僧袍的男子正在远去,男子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望天,英俊的面容褪去了往日的棱角,眉目温和,眼光通透,是勘破世间一切的淡泊。他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忽然回头,看到岸边的沉鱼,眸光不变,男子扬唇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般的广阔无边。 沉鱼愣在那里,直觉的想叫住他,但是声音却被堵在了喉咙。她依稀记得,那一年,那一段岁月,璃月与现在的皇上去了江南,另一名男子每天晚上都会来茶园独坐,那名男子面容英俊,眼光深沉,好像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她却清楚的知道,他来此是为了寻找璃月过去的足迹,为了感受心头女子曾经的气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不由自主的注意他,直到有一天,她看着他的眼睛,便能感觉到他藏在心里的巨大悲痛,她自己都震惊了。原来像那样静静的看着一人,也可以在无声中了解,无声中爱上。 “沉鱼姐姐,皇上到了!”跟着她出来的丫头扯了下她的衣袖。 沉鱼转头便看到了抱着一名白衣女子的年轻帝王,三十出头的年纪,依旧是风姿卓然,俊美如仙,只是较从前更多了几分成熟和沧桑。他眉心习惯性的轻轻锁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了一件金丝线镶边的白色云纹锦衣,就好像很多年前见到的那样,只是头发不再乌黑。而这位帝王,此刻和她一样,站在岸边,目光望向远去的轻舟,眼底荡过一丝安心的神色。 沉鱼忙行礼,宗政无忧摆了摆手,看到了丫头手上捧着的那盆血乌,他神色微微一怔,又转头去看湖中的灰色身影,但碧湖之中,已经空荡无人。他眼光有些复杂,继而释然,像那消失了踪影的灰衣僧袍男子那般微微一笑。 沉鱼接过血乌,递给宗政无忧身后的侍卫。 宗政无忧收回目光,径直走进了茶园。 樱花盛放,柳树含烟,琉璃照水,银波满园。这里依旧如仙境一般,美轮美奂。 还是那棵樱花树下,宗政无忧将女子安置在特意为她准备的软椅上。周围的人看着他极致温柔细心的动作,忍不住唏嘘。沉鱼不禁想,到底是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帝王只有在一具冰冷的躯体的陪伴中,才能度过漫长的五年?这个世上,也许并不乏痴情人,但如此痴情,她闻所未闻。 “这里不用你们,都退下罢。”宗政无忧淡淡摆手。 沉鱼带着所有人退出园外,将这一方空间全部留给他们二人。 宗政无忧走到女子对面坐了,那是背对着茶园门口方向,这两个位置,正好是十年前他们第一次下棋的位置。 琉璃桌上,沉鱼已让人为他们备好了茶水,极品西湖龙井,清香四溢。圆形的天窗透下来的阳光照在他们中间的位置,那里摆放着一盘棋,楚河汉界,早已经模糊不清。 宗政无忧为女子斟了一杯茶,白底青花瓷杯里泛着淡淡的碧色,水面漂浮着几片茶叶,他细心的将茶叶挑出来,才放到她面前,温柔笑道:“阿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棋?” 女子静静的靠着椅背,两眼紧闭,双唇微张,却不答话。 他摆好棋子,看着女子的脸庞,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我们相互试探,谁也不肯先说真话。你啊,就是太谨慎!”回忆的思绪和着宠溺的口吻,他唇边荡漾着淡淡的浅笑,眼底幽深的空洞怎么也望不到边。 拈起棋子回忆着当初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就好像是重复他们曾经的路。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可惜那时候,他不知道。 他常常在想,如果走过的路可以回头,他们是不是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相守的时光?如果可以回头,他愿意抛下一切,至少陪她度过最后的两年时光,不让她在思念中徘徊,在孤独中走到人生的终点。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走过的路,谁也回不了头。 “阿漫,这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你说这里寄托着你前世的梦想,你不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吗?以后,可就看不见了。” 他温柔的与她说着,环视了一眼周围,再看看面前桌上的和局,眼中透出浓浓的疲惫。眉心一点哀伤缓缓晕开,弥漫了整颗心房。他抬眸望着女子安详的睡脸,声音似是穿透了时光的苍凉,缓缓道:“阿漫,我已经等了五年,你说会有奇迹,可我却为何看不到?” 两千个日夜,他就是这样和她说着话,明知永远不会有回应,他还一直在说,不敢停下来。其实他心里无比清楚那个奇迹不过是她留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奇迹吗?如果有,那他的阿漫为何至今不归? “阿漫,我累了,我不想再等!” “我以为……只要抱着你,我就有勇气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会累,会有走不下去的时候……阿漫,你……知道吗?” 他深情的目光充斥着满满的疲惫和哀伤,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局和棋,隔着两杯清茶,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我知道!”身后突然有人哽咽着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仿佛用尽了一世的感情。 宗政无忧双手一颤,面前的茶杯遽然被打翻,已经凉透的茶水顺着他的袖管流淌在他毫无温度的手臂上,一滴溅下,碎开。 他缓缓地,缓缓地,回眸去看。 站在水渠边的杨柳树下的女子,一身白衣,眉如远黛,双眸明澈却满含泪光,她望着他的方向,目光带着浓浓思念和刻骨的忧伤,双唇微微张合,颤抖着,似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无忧……我来履行约定,这一世……只爱你一个人!” 宗政无忧身躯巨震,眸光倏然颤抖,那些藏在心底压抑了五年的剧痛猛地袭上心头,顷刻间夺去了他的呼吸,忍了整整五年的泪水,终于遏制不住的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周围的一切似是都远去。没有樱花树,没有垂杨柳,没有琉璃宫灯,没有西湖龙井……只有两双隔绝了千年时光的泪眼,痴痴凝望…… 万和大陆苍显一八六年,三月,已故五年的皇妃得帝恩准,下葬皇陵。同月,承天帝册封一女为妃,唤其阿漫。此后,帝妃二人恩爱和谐,传为佳话。 第109章 绝世的婚礼(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万和大陆苍显一八零年,十月,承天帝宗政无忧终于大破九国联军“天玄阵”。 那一日,血箭冲天,伏尸百万,整座悾城血流成河,映红半边天。九国国王被一一俘虏,联军死伤过半,剩余一半弃械投降。万和大陆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至此方歇。 捷报传入京城,百姓沸腾,万民欢呼。 大军班师回朝,百官于城门外跪迎,一声声“皇上万岁”的高呼声震彻九霄万里,然而,当他们抬头时,却只见丰姿俊朗的九皇子,不见了年轻帝王。 宗政无忧先大军一步入城,急急纵马狂奔在回宫的路上。道路两旁的树木房屋飞速后退,他的眼睛只望着皇宫方向,脑子里全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伤,占满了他整颗心房。 他想早一点见到她。 一别两年多,走的时候他以为几个月就能回来,却不料敌军中有布阵高手,拖慢了他的脚步,直至今日才得以回宫。两年的时间,他想清楚了,他不在乎她心里是否还爱着别人,他只在乎,她爱他!只要她还爱着他就好。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成为过去,他何必跟一个死人斤斤计较!毕竟,能活着相守,是那么的不易。 他们已经错失了太多的岁月,往后的日子,他要好好珍惜。江山一统,君临天下,有他宗政无忧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叫做阿漫的女子,携手并肩,笑看天下。 他满足的笑起来,幸福其实很简单,只要肯迈出那一步,尽管很艰难。 “驾”的一声,急切而愉悦的声音回荡在僻静的小道,猛挥鞭子,一路纵马狂奔。他在脑子反反复复想像着见到她的情景会是什么样子?第一句话,又该说些什么? 如果她坐在窗台下看书,他进屋笑着对她说:“阿漫,我回来了。” 她是否会惊喜回头,奔向他怀抱?对他说一句:“无忧,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那他便紧紧拥抱她,再也不放开。 如果她站在窗外的梧桐树下思念他,他就悄悄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的腰,下巴搁她肩上,在她耳边轻轻说一句:“阿漫,我好想你。”她会不会喜极而泣,埋怨他当日一声不响的离开? 他在心里千万遍的设想着和她见面的每一种可能性,每一句想说的话,想着想着,嘴角扬起,甜蜜和幸福的充实感在心中蔓延。然而,有一种可能性,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皇宫终于到了。 这里没有外头的欢呼雀跃,气氛与宫外比起来,低沉而压抑,仿佛这片天空被阴霾所笼罩,隔绝了阳光,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悲伤情绪。 宗政无忧也没多想,直奔云思殿而去。 “皇……皇上?!啊!是皇上!皇上回宫了,皇上回宫了——” 一路上的宫女太监们见到飞奔而行的年轻皇帝皆是一愣,然后激动地叫开了,连跪拜都忘记了。 宗政无忧也不在意,他只一心想着快点去云思殿,快点见到她。 云思殿里奇异的安静,他走过两个院子,都没见到一个人影。疑惑地蹙眉,直奔寝宫方向。 远远的,突然有哭声传来,令他急切前行的脚步微微一滞,心头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哭声大震。 “母亲!母亲——” “姐姐!” “娘娘——” 一股浓烈的悲绝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云思殿,宗政无忧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去的,寝宫内跪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哭。只有一个人面色安详,静静的躺在床上,床顶的横木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仿佛随时都要飞上天去。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枯黄,在阵阵秋风中簌簌而落,划过窗前,在黄昏的夕阳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伤。 女子很安静,双眼紧闭,面容苍白消瘦,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张着,似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她微微侧着头,脸庞朝外,那是她的丈夫归来的方向。白发散满了枕头,几缕滑下床沿,在透窗而来的萧瑟秋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书画着它的主人坎坷的一生。 “母亲,孩儿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快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啊母亲……”稚气的嗓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悲痛,撕心裂肺的回荡在这座被主人遗弃的宫殿。 念儿两只小手用力拽紧了萧可的手臂,仰着小脸,目光祈求的望着她,“姨娘,求求您让母亲活过来吧!念儿以后会很懂事……念儿一定会看好弟弟,不让他再做错事惹母亲生气……姨娘,求求您了……姨娘?” 萧可被这么一求也大声痛哭起来,悲痛不能自抑。 屋里的哭声愈发的悲戚,撕心裂肺的回荡在刚刚大胜归来带着满心期盼和欣喜的男子的心里,狠狠撕裂开他的胸膛,将他的心一点一点掏空。 “都给朕闭嘴!”宗政无忧突然大喝,震得整间屋子都在颤动。 哭声顿失,屋里所有的人被被震住,纷纷回头,一见是他,慌忙磕头。宗政无忧谁也不看,脚步缓缓往床边挪去。他刚才觉得从城门口到皇宫的路那么远,怎么跑都觉得不够快。可是此时,他却觉得那段路比起这一段,走起来容易的太多。从寝宫门口到床边数十步的距离,他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阿漫……我,回来了。”他如自己在路上设想的那般跟她说话,他期望她能起来迎接他,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睁开眼睛看上一眼,哪怕只看一眼,让他知道,她还在,他就心满意足。 身后跪着的人紧紧低着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个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帝王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好像一触碰就会碎掉。他的语气透出心底的希翼和恐惧,原来那么冷酷的皇帝,也有会害怕到颤抖的时候。 萧可抱着两孩子,没有抬头就能感受到宗政无忧身上散发出来的极致悲痛的气息,仿佛面对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 两个孩子在萧可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眼眶中盈满了泪珠,却不敢落下来,似是生怕惊动了那站在床前如木偶一般的父亲。对他们来说,父亲是陌生的,尽管母亲常常跟他们提起父亲。 宗政无忧怔怔的立在那里,看着面前躺着的朝思暮想的女子,他多想抱抱她,摸摸她的脸,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触到的是一片冰冷的温度。他设想了无数个久别重逢的情景,唯独没有这一个! 窗外黄昏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也一分分黯淡了下去,消失不见。明亮的天空,一点一点被黑暗所吞噬,他还立在那里,没有动过一下。屋里的其他人也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宫女没有点灯,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七哥,七哥……你在哪里啊?”外头院子里,九皇子欢快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咦”了一声,问道:“怎么黑漆漆的不点灯?七哥、七嫂?人呢?” 萧可看一眼宗政无忧,抑制住心中的悲痛,放开孩子,站起来,点了灯。九皇子探进头,先是看到跪了一屋子的人,疑惑道:“怎么跪着这么多人呐?犯了什么错?” “你吵什么吵!”萧可捂着他的嘴罢,指了指床边。 九皇子一看宗政无忧那木然的神色,愣了愣,连忙噤了口,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可垂下头,眼泪又涌出来。 九皇子见她只顾着哭,一句话也不说,着急了,甩下她大步走到床前,一看之下,怔住,他扭头看了看宗政无忧那往日光华耀目如今空洞的映不出一物的双眼,心头一跳,试探着伸手去探床上女子的鼻息,心间大震,瞪大了眼睛惊骇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七嫂体内的毒不是解了吗?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 “你说谁死了?”宗政无忧猛地转头,盯着九皇子的目光无比凶狠,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不该说的话,那表情,似是想一掌拍死他。 九皇子身子一抖,不自觉退后,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本就因为母亲的死亡而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如今听到父亲再一次大喝,小小的心灵承受不住巨大的压抑感,宗政赢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母亲……” “闭嘴!不许吵你母亲。”宗政无忧又一声震喝,浑身散发的冷厉硬是将宗政赢的哭声给噎了回去。宗政赢害怕极了,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父亲的模样,从没有一次想过会是此时这个样子。小小的身子因不敢哭出声而一抽一抽的,竟是要背过气去。宗政无忧紧皱着眉头,九皇子连忙抱起宗政赢带到门外,在他后背心拍了两下,宗政赢这才又哇的哭了出来,哭声一阵比一阵响亮。 门口,九皇子又问萧可:“怎么回事?毒不是解了?” 萧可低头无奈道:“‘天命’在姐姐身体里停留得太久,虽然解了毒,但心脉已经严重受损……刚解完毒的那一天,姐姐情绪上受了太大的刺激,悲伤过度,一下子就严重了。这两年……又为粮饷的事情操心,她每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没日没夜的思念皇上,担心边关战情,整天郁郁寡欢,有时候,还为孩子着急生气,所以,所以……” 萧可说不下去,拿着帕子直抹泪。 宗政无忧身子几不可见的颤了颤,漆黑的眼瞳光芒散尽。 九皇子叹气,担忧的望着宗政无忧,想了想,又问萧可:“七嫂走时……可留下什么话?” 萧可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留了这个。” “快给我。”九皇子急切的从萧可手中接过来,进屋递给宗政无忧。 “七哥,给你。”他相信璃月不会不声不响的离开,不管七哥的死活。他想,那封信,对他的七哥,一定至关重要。 宗政无忧没接,九皇子直接塞到他手里,对着下面跪着的一众宫人吩咐,“你们都下去。” 萧可哄着宗政赢离开,怕他的哭声待会儿又惹到宗政无忧,念儿也跟着出去了,屋里只剩九皇子安静的站在一旁陪着,他不敢走,怕宗政无忧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一夜伫立,星光黯淡,月色凄冷,整个云思殿笼罩在一片哀绝的气息当中。 宗政无忧就那么在床前站了一整晚,不说话,也不动。他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仿佛望尽了他们过往的沧桑岁月,又似看尽了他未来的孤独和凄凉。 晨光破晓,阳光一如往常透过灰白的云层照耀着这座只剩下冰冷和寂寞的宫殿,他手上还握着那封信。垂眸,他终是忍不住打开来看。 上面娟秀的字迹在他眼前呈现—— 无忧,请相信我没有离开你!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遇见你、爱上你……如果你爱我,请你为我活下去!好好照顾两个孩子,给他们爱,连带我的那一份一起给他们。我会用我灵魂深处对你的爱和执着,与这残酷不公的命运做抗争。请你相信……也许会有奇迹。终有一日,我会带着我对你的爱,回到你身边。那时,再实现我的诺言,只爱你一人。从此与你并肩执手,笑看如画江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让我回来以后,又只能孤独的离开。 阿漫留 宗政无忧手指发颤,一股沉沉剧痛猛地撞击着他的心口,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用力呼吸,硬是将那股直冲喉头的甜腥之气咽了下去。他一夜都不敢看这张字条,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给他留下他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该死的有用。 宫人们送来了早膳,宗政无忧手动了一动,瞥见宫女面带悲戚,他目光一痛,沉声斥道:“做什么哭丧着脸,朕还没死!你们,都给朕高高兴兴的。”说罢顿了顿,目光不转,又道:“老九,吩咐礼部,准备朕大婚事宜。记住,这个婚礼,一定要办得隆重,朕要给阿漫一个天底下最盛大的婚礼。你立刻去办,给你十日时间,不得有误。” 九皇子愣住,“七哥,这……可是七嫂她……” 第108章 绝望的缠绵(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他眸子一暗,幽深如潭。 抬头看她。 漫夭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一回眸,便望见了他眼中遽然涌现的强烈渴望,以及他浑身散发出的让人心跳加速的欲望气息。 她忽然有些害怕。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行房了,不知道这身子还能不能承受得了那般激烈的动作。 宗政无忧见她蹙眉,似隐有惧意,不禁心底一沉,不自觉就想,她如今竟连和他一起也会有所顾忌了?想到此,心中百味齐集,说不出究竟是痛还是怒。 漫夭没注意到他此刻的表情变化,只觉得被他这样压得久了,有些喘不过气。 “无忧……” 她想叫他起来,但话才出口,就被他低头吻住。 双唇灼热,紧紧相贴,他的吻炽猛而急切,似是想念了很久很久。触电般的感觉,令她身躯一颤,体内久违的激情瞬间被点燃。 喘息急促,她心跳加速,如鼓在擂。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正欲回应,他的唇却突然离开了。 她微愣,抬眼见到他眼中来不及收起的迷醉挣扎,以及他的努力克制,胸口急剧起伏,喷薄在她面庞的他的呼吸灼热而滚烫。 “无忧,你……”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大掌疾挥,狠狠撕裂她的衣裳,露出雪白的酥胸。他呼吸粗重,进而飞快的除去她身上所有衣物。 黄幔落下,将帐内的二人与外头隔绝开来,掩住一床春色。 屋子的四角垂悬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透过绸缎般柔滑的明黄床幔,在二人的身上照出隐约而朦胧的光线,多了些梦幻之感。 “阿漫……说……你爱我。”男子喘息着,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急于索取一个答案。 “恩,我……我爱你!无忧……我爱你!”女子同样颤抖的声音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哀伤。 男子听了忽如困兽般地低声嘶吼:“不,不够!还不够!我要你只爱我一个人!阿漫……告诉我,你只爱……只爱我一个人!”带着诱哄般的语气,男子目光炽烈,无限企盼。 女子却流下眼泪,泣不成声,“我……我……” 绝望,令人窒息的绝望肆意流淌在这间寂静的屋子,打散了空气中先前弥漫的浓郁的暧昧气息。 如果没有放尽鲜血的延续性命,如果没有利用尸体争取时间,那也许,也许她还可以坦然的说,她和容齐之间已经过去…… “无忧,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从来没有改变过。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一定先找到你,只爱你一个人!” “可我不想要来世,我……只要今生……”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他们在极致的快乐中感受着彼此心底最沉痛的悲哀,直到天亮,宗政无忧也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还不肯罢手,她却已筋疲力尽,在浑浑噩噩中昏昏欲睡。临睡前,听到他无限悲凉的语气喃喃问道:“若容齐活着,你……还会跟我走吗?” 她想说,会。但那个会字卡在喉咙口,没来得及说出,她就已经昏昏睡去。 她想,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可是,她没想到,这个明天,一过几乎就成了永远。 第二天醒来已是晚上,身边无人。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浑身酸软疼痛,穿好衣裳,连路都走不稳。守在外头的宫人听到屋里有动静,忙进来伺候她梳洗。 漫夭问道:“皇上呢?” 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御驾亲征了。” 漫夭双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脸盆,盆中热水哗的一声全倒在她身上。 御驾亲征?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边关战事真的已经紧急到需要他亲自出征的地步? “几时走的?”她慌忙问。 宫女回道:“今天一早……” 漫夭失力,那应该走得远了,她想追也追不上。 离开御书房,她木然走在回云思殿的路上,天空月光狡黠,星子遍空,一路宫灯旖旎,点缀着寂静安详的夜晚。可这样的夜晚,她身边没有她的爱人。在这寂寂深宫,只有她孤独的行走在无限凄凉的月色之中,身边的草木在她单薄的身躯印下一道又一道晦暗不明的斑驳影子。 她忽然想:这样也好。就让他怨着她,永远都不要原谅。这样,等她走了,他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 她静静的笑了起来,无声的哀伤蔓延在她的眉梢眼角,浓郁不化。 这一次的战争,是临天国与整个万和大陆之战,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艰险。 九个国家的联合进攻,共集结了一百三十万兵马。而临天国多年来战争不断,国库已然虚空,装备粮草供应不足,边关频频告急。漫夭想方设法筹集钱粮,然而,在战争面前,仍是杯水车薪。她急得焦头烂额,寝食不安,便发了国书给沧中王宁千易,希望能与之合作,宁千易十分爽快,倾举国之力相助,帮着临天国渡过这一难关。 十月金秋,云思宫寝宫窗前的梧桐叶早早的就落了,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被秋日的冷风吹得到处都是,下人们怎么扫也扫不尽。 漫夭遣退了宫里的奴才,就喜欢这样一个人待着。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满院子的萧索秋意,感受时光流逝。 两个春秋已过,边关战事仍未结束。这一仗,前所未有的长。 她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稍微走上一段路就会累得直喘气。她不知道这样的身子,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找了个凳子坐下,忽有一片落叶从她眼前飘落,她伸手接住,那是一片还未完全枯萎却已经凋零的叶子,青黄各半。她抬头,看繁茂的枝头这样的叶子还有很多,它们摇曳在秋日的冷风中不肯落下,就像是挣扎在命运里的囚奴,即便是再怎么不甘心,最终也还是逃不过凋零的命运。 她站在这梧桐树下,想念着她心爱的男子,不知道他在边关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没睡过安稳觉? 两年多了,他们相隔千里,她守着这深宫,守着他的江山,守着她对他日复一日的思念,只盼望着他安全归来。 “母亲,”她正想得出神,门口传来孩子稚气的唤声。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被奶娘牵着从外面走进来,远远的就叫她。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四岁,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男孩三岁,凤眸,薄唇,一张脸庞像极了他的父亲,他一进了园子,便挣脱了奶娘的手,快步朝漫夭跑了过来。 漫夭一看到这孩子,眼中忧伤尽褪,神色变得十分温柔。她张开双臂,接住飞奔而来的男孩,万般宠溺的笑道:“母亲在这里,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她将孩子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她腿上,慈爱的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然后对奶娘牵着的稳步走过来的女孩伸出来,目中柔光潋滟,慈爱招呼道:“念儿,你也到母亲这里来。” 女孩过来,甜甜叫了一声:“母亲。” 漫夭慈爱的将女孩揽在怀里,这个孩子名叫念香,是痕香与宗政无筹的孩子。当年痕香死了,宗政无筹一走渺无音讯,漫夭把她带在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而这个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也实在是讨人喜欢。 至于那个男孩,自然是漫夭和宗政无忧的儿子,临天国太子宗政赢。宗政无忧为他起的这个字,是希望他一生顺畅,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这个时间,怎么没在学堂?”漫夭抚摸着儿子稚嫩的面颊,柔声问道。 宗政赢用手勾着母亲的脖子,调皮的玩着她的头发,语气甜腻,凤眸之中闪烁着狡黠的神色,说:“赢儿想母亲了。” 漫夭立刻推开他小小的身子,警戒问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每当这孩子露出这种神情,十有八九是犯了错。 “没……没有。”宗政赢眨巴着凤眼,摇头否认。 漫夭望着儿子做出的一脸无辜的表情,她沉了脸,轻斥道:“赢儿,不许说谎。” 宗政赢眼珠转了一转,见她面色严厉,忙垂下头不吭声。 漫夭见他这般神色,更确定有事,她脸色愈发沉了几分。 念儿看她动了气,抬起小手,在她胸前顺了顺,懂事的劝慰道:“母亲息怒。弟弟他只是……嫌明太傅啰嗦,命人把太傅绑起来了。” 漫夭一怔,脸上立刻浮了愠怒之色,皱眉对儿子严词训斥:“赢儿你又胡闹!太傅每日公务繁忙,抽空进宫教你念书,你不好好学,还这般不知轻重?”她都能想象的出来,明清正此刻那万般无奈的表情。 宗政赢缩了缩脖子,睁大着凤眼可怜兮兮叫了一声:“母亲……” 漫夭不为所动,这个孩子真是太调皮了,也不知道像谁。 宗政赢见母亲真的动了气,连忙抱着她的脖子,说:“孩儿有好好学,是太傅他教的太慢了,那些东西……我三个月前就已经会背了,他还讲个不停,我叫他讲后面的,他不肯……”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母亲的脸色,见母亲一直盯着他,面色沉郁,不说话。他的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 漫夭蹙起眉头,沉声道:“所以你就命人绑了太傅?” 宗政赢撅起小嘴,不吭声。 漫夭无奈摇头,叹道:“赢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姐姐一样懂事?母亲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这般顽劣,你父亲会不喜欢的。”说着这话,心口又开始发紧,一口气上不来,脸色立刻煞白。 宗政赢见母亲弯下身子,用手捂着胸口,双眉紧皱,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愣了愣,心里顿时慌了。连忙跳下母亲的膝盖,在她面前跪下,拉着她的手,慌乱道:“母亲,您怎么了?孩儿知错了……” 念儿扭头叫道:“奶娘,你快去请萧姨娘,快去啊!” 萧可来得很快,一看她这模样脸色一变,先喂她服了一粒药丸,再将她扶到屋里躺下。帮她把过脉之后,脸色凝重道:“姐姐,不是说让您别那么操劳吗?也不要生气,不能伤心,你怎么不听啊?” 漫夭终于缓过来一些,便摇头叹道:“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会有喜怒哀乐……况且现在战局未定,国家大事样样都得操心,哪能做到那么平静。”还有这两个孩子,她真怕她走了以后,孩子得不到无忧的喜欢,留不住无忧的性命…… 萧可无奈叹气,转过头,瞪着宗政赢,气道:“你又惹你母亲生气了是不是?姨娘可告诉你啊,你要是把你母亲气没了,以后就没人疼你了!” 宗政赢白了一张小脸,他其实还不知道“没了”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惹母亲生气是他不对,便垂下头,声音委屈道:“母亲,孩儿知错了。” 漫夭看着他这副神情,心间一疼,想一想,这孩子才刚满三岁,能懂什么呢?她叹息着朝他伸手,“赢儿,过来。” 宗政赢缓缓走到床前,漫夭抬手捧着他那张与无忧像极了的小脸,语重心长叮嘱道:“赢儿,你别怪母亲对你严厉,你生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以后,你的一言一行,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命运,你不可以任性妄为,你要像你父亲一样,将来做一个出色的皇帝,把国家治理好,让天下人都能过上太平的好日子……你,明白母亲的意思吗?” 宗政赢一张小脸垮下,蹙了眉头,似是很认真的在思考她说的话,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国家命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不能被理解,也实在太过于沉重。他想了一会儿,才抬眼,不像平时那么调皮,而是很认真的问他的母亲:“母亲刚刚说的话,太傅也说过。可是母亲……赢儿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就不能玩?难道太子就不是小孩子了吗?那……太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跟太傅一样整天板着脸,有话不能说,想笑不能笑,走路不能跳……那还有什么意思啊?母亲……我不做太子行不行?您总跟我说父亲……可我连父亲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我照镜子的时候,为什么想象不出来父亲的样子呢?” 漫夭心底一震,愣愣的望着这个孩子,她的手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如果她不是他的母亲,她可以告诉他,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可她是他的母亲,这些责任是她和他的父亲强加给他的,他们没有问他想不想要,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作为一个母亲,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一个孩子,需要依靠照镜子去寻找父亲的影子,那是多么让人心酸的事情。 她心疼地抚着他的额角,心头一阵悲意袭来,眼泪差一点就忍不住流出来。她连忙垂下眼睫,微微哽咽道:“你们出去玩吧,母亲累了。” 宗政赢也垂下眼睑,小小的瞳眸闪过一丝黯然,他却笑着告退。 两个孩子离开了,漫夭让人去放了明清正。之后,就忍不住哭出来。 萧可见她这样伤心,眉间亦是拢着哀伤,她站在一旁,陪着默默垂泪。 漫夭越哭越伤心,身子不住颤抖。她的儿子还这样小,她的丈夫又领军在外,她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可是命运,为何对她如此残酷? 天命无解,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吗? 萧可抹了把眼泪,坐到床边,劝道:“姐姐快别这样,你再这么哭下去,我,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萧可拉着她的手,急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道:“哦对了,姐姐,传说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奇迹’的冰川雪莲,服下之后能令人起死回生。我们再找找,也许真的有呢?” 奇迹?这世界哪里有那么多奇迹!漫夭渐渐止住眼泪,胸口因抽泣而震动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了些,“不过是传说罢了,你也信!” 萧可道:“传说也不一定不可靠啊,万一有呢,姐姐就可以活下去了。” 漫夭微微撑着身子坐起来,萧可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她轻轻靠着,目光迷茫而悲伤,“就算是有,只怕我也等不到。也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只希望……在临走前,能见他一面。” 萧可道:“我现在就让人给皇上传信。” “别!”漫夭忙拉住萧可,摇头道:“这场仗已经打了两年多了,现在是最后关头,绝对不能让他分心。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就是见了他……也走不安心。” 萧可心疼又无奈的叹气,“姐姐,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顾忌啊?你就不能多想想你自己吗?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漫夭叹道:“这不是小事情,它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存亡,天下百姓的未来命运……若是赢了,天下太平,若是输了,经过这场战争,以后怕是永无宁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她顿了顿,喘了两声,语气越发的伤感,“我其实就想对他说一句话,他在我心里……无可替代,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两年的时间,让她分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以前她是爱过容齐,但时过境迁,记忆恢复后,虽然感情依旧在,但愧疚远远多过爱。而对无忧,却是爱多过了一切,那是一种融入到灵魂和骨血中的感情,无人可以替代。 第107章 绝望的缠绵(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云思殿是原先云贵妃所居宫殿,经过修整后,漫夭住了进来。这座宫殿并不奢华,但足够精致。寝宫窗外有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如今又是三月,梧桐树才冒新芽。 这天晚上,漫夭坐在窗前,正用心给孩子缝制衣裳。两个孩子都乖乖的躺在床上睡着了,粉嫩的小脸十分可爱,让人看上一眼心就会软成一团。 漫夭时不时扭头去看,带着慈母的温柔和疼爱。 “见过郡主。”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被漫夭认作义妹封为郡主的萧可大步走了进来,叫了声姐姐,漫夭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她小声点别吵醒孩子。萧可连忙收声,进屋后压低声音道:“这些事情让她们做就好了,何必姐姐亲自动手。” 漫夭招呼她坐了,笑道:“我想趁有空的时候,多为孩子做点事。” 萧可道:“姐姐眼里现在只有孩子,您也得多抽出点时间陪陪皇上啊!我听说皇上和姐姐都不说话了,还每天晚上睡御书房,你们吵架了吗?” 如果只是吵架就好了。漫夭苦笑,从启云国回来以后,宗政无忧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她同他说话,他也不理,仿佛听不见。他每天中午来看一眼孩子,坐一小会儿,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她知道他介意什么,但她没办法解释,她不能因为现在爱的是他就去否认自己曾经的感情。 萧可又道:“我最近进宫,经常听到宫女太监聚在一起议论皇上为什么不封姐姐做皇后的事。我也很好奇,皇上那么喜欢姐姐,为什么不册封姐姐为后呢?” 漫夭淡淡道:“册不册封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虚名。” “可是,不册封,他们会乱讲。”萧可撅着嘴,气呼呼的。 不用想,漫夭也知道那些人会议论些什么,无非就是说她失宠了,皇帝很快会有新欢云云。这些事她早已听腻了,不奇怪。她淡淡笑了笑,“管别人怎么说呢,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倒是你,和老九怎么样了?如果想好了,就早点定下来,也了却我一桩心事,省得我走的时候惦记。” 萧可一听这话,柳眉一皱道:“姐姐又说这丧气话,什么走不走的,只要姐姐好好休养,别生气,也别太悲伤,凡事都想开一些,慢慢会好的。” 会好吗?漫夭垂目,眼光黯然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天命之毒霸道无比,虽毒素已除,但她心脉早已受损,加上那日悲伤过度,落下病根。如今要想好起来,只怕不大可能。她忍不住叹气,天命天命,也许命中注定,不论哪一世,她都无法长寿。最近经常觉得胸闷,上不来气,有时候,她连孩子也不敢抱,生怕自己突然有事,会伤着孩子。所以很多时候,孩子都是交给奶娘照顾,她在旁边看着。而朝中政事,她也不再参与。 萧可闻言难过地低下头去,幽幽问道:“姐姐,为什么你不让我告诉皇上呢?如果皇上知道了,一定不会再跟你斗气。” 漫夭叹道:“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以前只是南朝,都有处理不完的政事,现在刚接手北朝和启云国,他忙得几乎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最近又传来消息,周边各国已经结盟,集结百万兵力进犯边关,欲趁此机会分一杯羹,不给我们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些事情已经够他烦心的,我们就别再给他多添烦恼,平白的让他多操心。” “哦。”萧可闷闷的应着,心里越发的不好受,尤其想到刚才在外头听到的消息。她犹豫了一下,道:“姐姐,今天罗将军班师回朝,听说他从附属国带回很多奇珍异宝,还有属国特地为皇上准备的礼物,姐姐要不要去看一看?” 漫夭想了想,出去走走也好,反正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她和无忧之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这几个月,她想了很多,先后爱上两个人并非她所愿,但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再执着于此也无济于事。她已经对不起容齐,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能再对不起无忧。这样想着,她就去了。 宽敞气势的宜庆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宗政无忧独坐首位,习惯性的将座位腾出半边位置。下首坐着罗植将军和三位属国使臣,另有九皇子和几位大臣。推杯换盏,众人相谈甚欢,庆贺罗将军得胜归来,唯宗政无忧始终面无表情,在使者向他敬酒时,他举杯便饮,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一名使者起身行礼,语气恭敬道:“启奏皇上,微臣此次入京朝见皇上,除了方才那些贡品之外,我王还特地为皇上准备了七名舞姬,她们身姿曼妙,舞艺超凡,希望皇上喜欢。”他说着抬眼偷瞧上位坐着的年轻帝王。听说最近帝妃不和,这应该是一个好时机。 宗政无忧扫了使臣一眼,神色淡淡道:“替朕谢谢土鲜王。”说着自顾自的饮酒。 宜庆殿外,漫夭人还未入殿,便听见里头传来轻扬悦耳的丝竹之声。快到门口时,她顿了一顿,想着就这么进去,会不会冷场?如果无忧仍然不理她,在大臣们和使者的面前闹别扭就不大好看了。 她有些犹豫,萧可催促道:“姐姐,快进去吧,皇上看到你来,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会高兴吗?也罢,不管他理不理她,只要他心里高兴就好。想到此,她便和萧可一起朝大殿走去,还未进殿,已然看到殿内情景,两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大殿中央,七名舞姬正妖娆起舞,她们个个身材火辣,全身上下仅有的遮蔽之物便是两条半透明的绛紫色薄纱,一条松松围在胸口,用金丝带系住,露出深沟和半边雪白的胸脯,随着腰肢的扭动,微微颤动,诱惑不已,另一条紫纱斜斜系在胯上,半边粉白修长的美腿展现在众人的眼前,看的人血脉贲张,恨不能变成她们身上的紫纱才好。而遮盖着重要部位的紫纱位置,绣有一朵黑色的罂粟,增添了几分神秘之感,仿佛有一种天然的魔力,引人一探究竟。 她们面上的妆容妖娆瑰丽,带着一种异域风情,眼光流转魅惑勾人,配合着那撩人的舞姿,致命的引诱,是个男人怕都移不开眼。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的反应谁也无法抗拒。殿内的男人们皆看得目光呆直,就连宗政无忧也眯起了凤眸,目光透出几分迷离的醉意,眼底燃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异样光芒。 漫夭心间一沉,见一名舞姬大胆上前,在宗政无忧的桌案前半跪下身子,低头再仰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甩开,挺起胸脯,一手拈上系在胸前的金丝带,欲解不解,看得人心痒难耐。 宗政无忧眸色微微一变,拿起一只筷子点住舞姬的下巴,勾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道:“跳得不错。” 舞姬得到年轻帝王的称赞,心中自是大喜,更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便媚眼一勾,低头就含住那只筷子的一头,舌尖慢慢舔弄着伸出来,眼神痴媚,姿态极尽挑逗,看得一旁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漫夭忽然不想在这里呆下去,转身就要走,萧可急急扯住她,低声道:“姐姐不能走,你要是走了,皇上也许就成别人的了。” 漫夭心头一窒,胸口又闷得发疼,仅仅是看到这些她就已经如此难过,那么,得知她心里还爱了另一个人的他又该有多痛苦?她按住胸口,仰天叹息,声音幽幽道:“如果他连这种诱惑都抵抗不了,他就不是宗政无忧。” 萧可愣了愣,就在这时,大殿里传来一声惨叫,她们连忙回头去看,只见先前以媚态挑逗帝王的那名舞姬倒在地上,喉咙被筷子所刺穿,娇娆的面容因临死前的恐惧而变得狰狞。 沉浸在撩人舞姿中的众人被这突然惊变震得猛然回神,看着帝王深沉的面容,手心沁出冷汗。那位献上舞姬的使臣更是吓得不轻,这七名舞姬,是土鲜王特地请人精心调教出来的,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她们的诱惑,而这位年轻帝王刚才明明也被那舞姬所惑,怎么转眼间就变了脸? 其它六名舞姬柔软的身躯立刻僵硬,再也不能扭动半分,她们看着上一刻还好好跳着舞的同伴突然就这么死了,不由惊恐的望着上座那位面无表情的年轻帝王,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息怒!”丞相首先反应过来,忙垂首下跪,众人忙随之。 宗政无忧看也不看地上的女人,只掀了眼皮,沉声道:“一个小小的舞姬,也胆敢在朕面前玩花样!哼!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他犀利的目光一扫跪地的三名使臣,进献舞姬的土鲜国使臣立刻身子一抖,低下头去,另两名使臣也吓出一声冷汗,暗自庆幸他们的人还没献上来。而帝妃不和的传言,在他们看来,根本子虚乌有。 小祥子忙叫了人来,把地上的那名舞姬拖走。 土鲜国使臣叩头道:“小臣有罪,未能调教好她们,使得她们触怒龙颜,请皇上恕罪!” 宗政无忧端起面前的杯子,淡淡道:“起来罢。其余六个,你们看着谁喜欢,就挑了带回去。” 大臣们哪里敢说喜欢,只齐声道:“臣等不敢。” 宗政无忧挑眉道:“既然都不喜欢,那就打发了去窑子。这么美的舞姿,埋在深宫里可惜了,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一顿庆功宴就这么结束了,宗政无忧在众人的跪拜声中离席,走出大殿看到远远立在殿外的女子,他微微一愣,冷冽的凤眸掠过一丝欣喜的光亮,却又立即隐了下去,垂下眼帘,面色淡漠的从她身旁走过。 漫夭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丝酒气,眉头一皱,他从来不饮酒的,今日竟饮了酒! “无忧。”她快步朝他追过去。宗政无忧脚步不自觉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漫夭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御书房。看着他走到御案前坐下,她就站在他旁边。 宗政无忧忍住不看她,不跟她说话。一想到她心里还有一个人,想到那个人的位置也许更甚于他,便如尖锥刺心,痛不可当。按捺住心中澎湃的复杂情绪,翻开一本奏章,看了半响,一个子也没看进去。头有些沉,从七岁以后,他视酒如仇,这是第一次想喝酒。酒果然不是好东西,一个舞姬竟也能撩拨起他的欲望。 漫夭见他眸光变了几变,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直跳,她便伸手拿过他手中的奏章放回原处,轻声道:“累了就休息吧。明天再批阅。” 宗政无忧仍然没抬头看她一眼,他径直起身自顾自进了里屋。 漫夭叹气,命人打来水,然后遣退下人,将宗政无忧按坐在床边,拧了毛巾就要帮他擦脸,宗政无忧一怔,斜眸睨着她。 漫夭轻笑道:“怎么?不习惯我伺候你吗?还是你喜欢那些宫女伺候?” 她仿若无事般的笑容,似是回到了过去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宗政无忧心头一动,袖中的手握得很紧。漫夭拢住他的银发,擦拭着他隐现疲倦的脸庞,动作十分轻柔。 宗政无忧不动,就任她摆弄,心中渐渐升起的温柔和甜蜜夹杂着苦涩和窒痛,挣扎着,仿佛找不到出路。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在她面前,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脆弱的不堪一击。以前是傅筹,如今是容齐。她对傅筹没有爱,可她对容齐却是实实在在的爱过。他和傅筹都利用过她,伤害过她,只有容齐的爱完美无缺,似是永远也无法超越。尽管,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放弃江山承受别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甚至,为她放过将母亲剉骨扬灰的仇人…… 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他才是最爱她的,可如今,多了一个容齐,一个同样深爱她又为她付出性命的男人! 容齐年轻的生命于她,就好比黑夜里绽放的烟火,停留在最绚烂的时刻,永远定格。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超越那个男人,他怕他终其一生也比不过容齐。 漫夭帮他擦完脸,蹲下身子,为他脱鞋。宗政无忧一把拽起她,“你做什么?” 漫夭微微笑道:“伺候你洗脚啊。” 宗政无忧眼中划过异色,“这种事情不用你。” 漫夭抬头,笑道:“为什么不用?伺候夫君洗脚不是这个世界里的女人该做的么?我又不常做,就这一次,以后你想让我帮你洗,只怕也没机会。”说着又要蹲下身子,但腰还没弯下去,就被他一把拎了按在床上。 铺了锦被的大床虽不特别坚硬,但她仍是一阵头晕目眩,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倾压过来。 手臂撑在她颈侧两边,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眸光复杂,似是在沉痛和思念中挣扎不休。 “你还记得我是你夫君就好。”他记得找到启云国皇城边的村子时,那些人称她为夫人,容齐的夫人,似是与他们很熟稔的样子。一想起来,心头便像是扎了一根刺。 漫夭抬手去摸他的脸,那么俊美绝伦的一张面庞,没了纯净,只有疲惫和挣扎。她心疼的叹道:“我当然记得。你是我的夫君,这辈子的良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永远都是……” “那……容齐呢?”他问,小心翼翼。 漫夭眸光一变,眼中痛色划过。容齐,每每想到那个名字,她都不由自主的心痛。垂下眼帘,她忍不住侧过头去。 宗政无忧眼光一沉,扳过她的脸,不让她逃避,“为何不说?你不敢看我?” 她张了张口,叹道:“无忧,我们……不提他好吗?” “为何不提?因为他让你心痛了?”他犀利的眼光直迫向她眼底,让她所有的一切无所遁形。 漫夭艰难开口:“他已经不在了……” “谁说他不在?”宗政无忧目光沉痛,用手戳了戳她的心口,声音悲凉道:“他,在你这里。” 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那个人用鲜血和生命将自己深深刻进了她的心底,谁也抹不去,甚至连触碰都不可以。 “无忧……”漫夭无力唤他,心痛如绞。她知道他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也知道他倾尽一切,想要的只是一份完整无缺的爱情,可是,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难道要将容齐从她记忆里抹去吗? 挣脱他的手,她再次侧过头,看着窗外风吹竹影摇曳,透过窗子,在床前被乌金挂钩拢住的黄色床幔上印下几道阴影,时深时浅,却总也在那儿。 宗政无忧忽然软了身子,趴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瘦削的肩头。他也不想逼她,可他心里真的害怕。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两具身躯紧紧相贴,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散开,若有若无的缭绕在他的鼻尖。他身子微微一僵,刚才被挑起又被压制住的欲望顿时按耐不住,体内的酒精更在此刻推波助澜。 第106章 情事如烟(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傅鸢回眸望他,叹息道:“早说了,让你别跟着我,你就是不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宫里当太监,你何苦呢?明知道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怎么说你就是不肯听。” “我愿意!”秦申嘴角抿着几分执拗,一向凌厉的眼睛此时透出的尽是痴慕。 宗政无忧眉梢一挑,勾唇嘲弄道:“主仆情深,真是令人感动。朕就做一回好人,成全你们主仆一起上路。冷炎,”他对着坍塌的轩辕殿叫了一声,冷炎出现,宗政无忧道:“让人准备凌迟之刑,告诉行刑手,留下一刀,还有三千三百五十六刀,一刀也不能少。给她留口气,如果在五马分尸之前人死了,朕就把他凌迟了!” 冷炎领命离去,漫夭有些心惊。她皱起眉头,看了看宗政无忧那狠绝的神色,她叹了口气,虽然她也恨极了傅鸢,但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残忍。 “公主,”小旬子突然叫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皇上临走前留给您的。” 漫夭眼神一怔,微微疑惑,容齐给她留信了?怎么小旬子不早拿出来,等到现在才说?她皱了皱眉,忙过去接了,拿在手中,感觉宗政无忧朝她看过来,她回望过去,宗政无忧便撇过眼,嘴角紧紧抿着,眼睫垂下掩去了一丝异色。她咬了咬唇,顿了片刻才打开,诺大的一张白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容儿,请给她一个痛快,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漫夭愣了一愣,掉头看宗政无忧阴狠的表情,心里沉下去。握紧那封信,指尖发白。看来容齐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还是爱着他的母亲,不管他母亲怎样对他。想到这个男子,她心头窒痛,缓缓抬头,“无忧,能不能……” “你想为她求情?”宗政无忧截口,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或者说,在小旬子拿出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他面色遽沉,声音冰冷,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眼底像是燃着一簇带有缺口的火苗。 漫夭喉咙哽住,她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也知道为容齐替傅鸢求情,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可是,她可以拒绝容齐吗?那个为她付出一切乃至鲜血和性命的男子,一生为她,却从未对她要求过什么,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她能拒绝吗? 她不想伤害无忧,可她能怎么办?强忍心头苦涩,她努力措辞,不敢看宗政无忧的眼睛,垂眸道:“她的确是不可饶恕,死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宗政无忧目光一凝,声如冰锥:“你似乎忘记了,两年前的红帐之辱,一年前的挫骨扬灰。如果,死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那这些……又算是什么?” 漫夭身躯一震,张口道:“我……” 一个我字刚出口,剩下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那永生之痛,她怎么可能忘记!红帐中生死徘徊痛至白头,回瞳关三日三夜跪在冰天雪地里挖坑埋雪……那一刻的悲痛和绝望,永生难忘。她转头又看容齐,那张被放干了血的惨白容颜,那双曾经溢满宠溺深情,后来只剩死灰一片的绝望双眼,那个就连死了也要利用自己的尸体保她平安的容齐!而站在她对面的,是她深爱不悔,与她历尽沧桑同生共死的无忧,她不能祈求他理解她。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直一心一意的爱着她。 宗政无忧看到她望向容齐的目光盈满悲伤和挣扎,他又想起之前她握着容齐的手哭到肝肠寸断的模样,心不自觉的拧了起来,像是有人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几鞭子,痛至抽搐。他眼底的火光散尽,强装的平静被剥开,眼底深处的悲哀层层透了出来。他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秦家后人,也可以不在乎她是仇人用来控制他的棋子,但他无法不在意她心里是否还爱着另一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无法接受他用尽一切去守护的爱情到最后却不能完整。 眉心锁住,凤眸沉沉,薄唇紧抿,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在剧烈的挣扎过后,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再问你一遍,你,坚持替她求情?” 漫夭转头对上他毫无感情的双眼,心头一紧,又是这样冷酷的眼神,看着直叫人心底发颤。她呼吸一滞,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忧,我……” 宗政无忧打断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如此郑重,就好像是在让她选择,是要他,还是要容齐? 她手中的信飘落到地上,想说:“我不是求你放了她,我只是请你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可她终究没有这么说。垂目望着脚下凝结的鲜红,再抬头望他,缓缓道:“无忧,我和你一样恨她,她害死了我爹娘和痕儿,让我在这冷宫里与死人为伍整整十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我承认,我是爱过容齐,我没办法抹煞自己的过去,这一点,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从不后悔爱上你。凌迟之刑……真的太残忍,这二十多年,我想她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不会比我们好过多少。就给她一个痛快吧!这是容齐的最后一个心愿,我想让他死得瞑目。无忧……可以吗?”最后一句,她问得小心翼翼。 宗政无忧身躯僵硬,没有回应。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她承认她爱容齐。 漫夭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天空云雾散开,现出茫茫白日,日光毫无温度,冷冽一片。而飞雪,仍在飘扬坠落,堆积成伤。 三米之外的宗政殒赫忽然开了口,语带叹息道:“无忧,算了,给她个痛快罢。” 宗政无忧提起剑猛地往地上一掷,那剑刺入地砖,没至剑柄,整个地面都跟着震颤。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漫夭愣愣的看着那剑柄,对着他冷硬萧索的背影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看向面无表情的宗政无筹,“阿筹,我知道你憎恨她的欺骗,可她毕竟曾给过你温暖。而容齐他……他连那种伪装的温暖都不曾感受过。” 傅鸢听着最后一句,心口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她的确没有给过她的儿子半点温暖,在她心里,容齐是她曾经所遭受的痛苦和耻辱的证明。她看着容齐,就好像在看着她曾经的灾难。 宗政无筹眸光变了变,双眉拢紧,没说话。 傅鸢突然抬手握住抵在她胸口的剑,锋利的剑刃割破她的手掌,鲜血汩汩而出,滴在了她华丽衣袍上的一只凤凰眼睛里,像是血泪晕开,无声的悲哀四处蔓延。 宗政无筹微怔,傅鸢回头看了眼椅子上的宗政殒赫,凄凉惨笑。她的一生被耀眼的光环围绕,被称之为京城二美之一,文武双全,又有倾城倾国的容貌,曾是王公贵族们梦寐以求的妻子。人们都说她好命,如此姿色若是入了宫,将来必定统领后宫,母仪天下,但没人知道,她一生所求,不过是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命运不由人。她从炙手可热的大将军之女,到成为太子妃,继而当上了皇后,如今又是两国太后,那些一步步高升的令人羡慕的头衔,就是她一生悲哀的进化。她曾经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一个人独坐窗台幻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最终沦为冰冷皇权和他人爱情的牺牲品。 她曾想过:如果她不爱这个男人,她也不会那样恨他。 宗政殒赫看着她的眼睛和笑容,心中微涩,却无话可说。 傅鸢又转头看了眼她的儿子容齐,那么平静的睡容,她突然很羡慕。她有二十多年没有睡得那么安详了,不论日夜,闭上眼睛便是驱之不散的噩梦。这一辈子,别人欠了她许多,她又欠了别人许多,到底谁欠谁更多,早已经算不清楚。 罢了,此生是苦是悲是痛,就这样吧。她也累了,纵然是复仇,看着别人挣扎痛苦,她也一样觉得很累。在这复仇的过程当中,她从未真正感觉到快乐,她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可今日,儿子的死,令她猛然警醒,她真的想活下去吗?这些年的报复,她到底是在报复别人……还是在报复她自己?她的心里,除了恨宗政殒赫的狠心绝情、恨容毅的疯狂凌辱之外,她最恨的,还是她自己当初的天真和愚蠢!怪只怪,她爱错了人!不听父亲的话,执意的选择了这样一个男人。 眼眸垂下,她面上褪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平静。她握住剑,猛地刺进胸口,一大口血喷溅而出,她一点都不觉得痛。其实,怎么个死法,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那些身体上的痛永远比不上心里的创伤。 “如果,挫骨扬灰……能灭掉人的灵魂,让人再无来生……我希望,你们能把我挫骨扬灰,让我……永绝人世……” 无比悲凉的声音胜却了世间的一切哀乐。震颤了漫夭的心,到底多深的痛,才会让一个人希望被挫骨扬灰,永诀来生? “鸳儿!”秦申痛心呼唤,第一次叫傅鸳的名字,眼中哀伤一片。 傅鸢气息已弱,转目望向苍穹,那飞翔在广阔天际之中的苍鹰,是那么的自由自在,令人向往。她缓缓展开笑颜,喃喃道:“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等这一刻,原来已经等了这样久!手指滑落到地上,万物归于平静。 宗政无筹怔怔的立在那里,望着没入傅鸳胸口的他的剑,在那人身上绽开血花,他一动不动,没有悲伤,也没觉得解恨,只是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松开剑,无意识的后退。 漫夭担忧唤道:“阿筹?” 宗政无筹仿佛听不见,他静静地转过身,走下高台,突然悲笑几声,策马飞奔而去。宫殿的上方飞过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一阵哀鸣。 深青色的大氅,金甲银盔,被远远地遗留在他身后的雪地上。从此,这个世界,再没有了北皇宗政无筹。 坐在气势华贵的凤辇中的宗政殒赫也在那一刻永久的闭上了眼睛。也是在当时,秦申抱着傅鸳的尸体,跳进了熊熊烈火,尸骨无存。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七年,十一月,启云帝崩,死因不详。 同日,启云国太后薨,有传闻她与临天国太后傅鸢为同一人,未知真假。自杀而死,死因不明。 同日,临天国太上皇病重不治,崩。 同日,临天国北朝皇帝宗政无筹失踪,下落不明。 至此,打破临天国南、北朝分裂局面,启云国被纳入临天国疆土。同时,南朝边关沙城传来捷报,罗植将军率领的罗家军大败土鲜、易石、域水三国,三国呈上降表,从此归属临天国。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八年,二月,南帝宗政无忧于临天国京城登基为帝,号承天帝。六宫之内唯白发皇妃。 同年四月,万和大陆其余各国连成一气,合百万大军从四面八方进犯。临天国面临有史以来最大一次危机。 第105章 情事如烟(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十一月的天气,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在凛冽寒风中飞扬乱舞,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世界。 宗政无筹突然捡起剑,面无表情地朝傅鸳走去。 “你,竟欺骗我二十多年!”他咬牙切齿,眼中邪光大盛,闪烁着凶狠残暴的嗜血光芒。手中青峰长剑,直指傅鸢咽喉处。 傅鸢目光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复杂,面对这来势凛冽凶猛的剑气,她面上神情依旧不变。她站在原处,望着这个叫了她二十多年母亲的儿子,她没有动。 “慢着!你们不想要他的命了?”天仇门门主突然厉喝一声,手中长剑贴紧宗政殒赫的脖子,一道血痕立现。 宗政无筹的剑尖抵在傅鸢咽喉上遽然停住,嗜血的目光中划过一丝异色,“为什么不拔剑?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在乎他的性命?” 傅鸢道:“哀家了解你。” 宗政无筹眸色一深,剑尖就往前递出几分,刺破肌肤,留下一串血珠。 天仇门门主眼光顿变,就要有动作,傅鸢却笑着回头对宗政殒赫说:“你看,连筹儿也恨我了。你高兴吗?”说完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容齐,那不染笑意的美丽双眼掠过一道浓重的哀伤。 宗政殒赫斜目怒视,面部抽搐。 傅鸢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哦,我忘了,你开不了口。”她似乎真的是忘记了,抬手一点,隔空替他解了哑穴,似笑非笑道:“刚认了儿子,总得说几句话才好。” 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宗政殒赫的声音嘶哑得不成声,他浓眉紧拧,恨道:“朕真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傅鸢却笑道:“你后悔的事情多着呢,不只这一件。论狠心绝情,我远不如你!若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趁你不在皇宫,偷偷抱走了这个孩子,恐怕你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们两,谁比谁狠心绝情,没人比你更清楚。” 宗政殒赫眼光一闪,道:“你错了,朕并未想过要杀你,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待着。” “安安分分?”傅鸳遽然大笑,道:“如何才算安安分分?守着凄清的冷宫任你宰割么?” 旧事重提,傅鸢隐藏在心底的刺痛浮上心头,她嘴角噙着一抹恨怒,又道:“我为什么要安安分分?你为了权力,用虚情假意欺骗我的感情,获得我父亲的倾力相助,才登上皇位。我以为你真的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后宫三千独宠我一人,谁知,你登上皇位就处心积虑想处置我父亲,最后将我傅氏一族斩尽杀绝……你如此忘恩负义,却叫我在抄家灭族之后安安分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是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沉淀以后的平静。她的笑容十分温柔,却毫无感情,温柔的能看出一抹残忍。 宗政殒赫沉声道:“是你父亲拥兵自重,企图当朕是傀儡,朕身为一国之君,捍卫皇权,岂能容他?至于你,朕曾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本想好好待你,但你的所作所为,让朕心里对你仅有的亏欠也消磨殆尽。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该伤害云儿和朕的儿子。” 傅鸢冷笑道:“我不稀罕你那点可怜的愧疚,我只想要你跟我一样痛苦,甚至比我更痛苦。你生在帝王之家,兄弟、父子相残的惨剧每日都在上演,你一定不会了解,一般人失去骨肉至亲的滋味。所以,我想让你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让你也明白,何为骨,何为肉?” 宗政殒赫眼光沉痛,失去挚爱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了,锥心蚀骨的痛,万念俱灰。他看着身边的女人,恨道:“你怎么对云儿下得了手?她那么善良,一直视你为姐妹。” 傅鸢激动道:“就是她的善良,还有你的绝情,把我送进了地狱!明明是她招惹了容毅,凭什么让我来承受结果?当你为了保她,设下圈套,将我当做她送给别的男人,令我遭受非人的凌辱……你就该想到这种后果!”她眼中的平静被撕裂开,痛楚倾溢而出,面色陡然苍白,声音也颤了起来。 不堪回首的记忆重重掠过脑海,傅鸳闭上眼睛,平息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半响又道:“三日三夜……我喊哑了嗓子,也没人来救我。枉我贵为一国之后,却被你送给别人当做玩物……可笑的是,我还被蒙在鼓里,回到宫中,躲在寝宫不敢出门一步。我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愧对于你,几次欲寻短见……若不是秦申阻拦,我连死了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设计!”说到此处,她猛地睁开前,那么恨那么恨的眼光死死盯着宗政殒赫,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颤声问道:“我有多恨……你知道吗?” 当往事被揭开,尽管已相隔二十多年,她依旧如万箭穿心,痛不堪忍。傅鸢仰起头,就差那么一点,眼泪便要流下来,她硬是给吞了回去。那一年,她发过誓,此生绝不再为他流一滴眼泪,绝不! 天仇门门主瞳孔一缩,手中的剑又逼近几分,他真想立刻切下宗政殒赫的人头,来祭奠傅鸳的悲痛。 漫夭听着心中惊颤,原来傅鸢竟还有这样的经历! 宗政无筹握剑的手微微颤了一颤,不动。 宗政殒赫眼光略变,没有说话。那件事,他确实愧对于她,但他当时也是出于无奈。如果说有错,错就错在他身为一个帝王不该有爱情,尤其是在那个内忧外患、动荡不稳的时期,想守住一份完整的爱情,更是难上加难。捍卫爱情,就必须掌控皇权,必然要有牺牲。 傅鸢深呼吸,又道:“我原本没想留下那个孩子,我恨透了容毅,怎会想为他生孩子?是你,害怕我生下男孩,你不得不兑现当初的承诺,便三番四次下毒,才让我下定决心留下那个孩子,定下了这复仇的计划。那时候我没想到她怀着的竟然是双生子,这样更好,更方便我的计划。宗政殒赫,即便是现在,你欠我的……仍然太多!你企图用‘天命’让我忘记你对我所做过的一切,利用我控制我父亲留下的残余势力,真是痴心妄想!我岂会让你如愿!”她目光依旧恨怒交加,语声变缓,但却字字锥心。 宗政殒赫道:“朕是想给你一条活路,你自己不知好歹。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你还想怎样?” 傅鸢道:“我只想让你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但你的两个儿子却还活着,所以,他们的痛苦远未结束。你就等着仔细瞧吧。”她拿眼角余光斜斜扫过漫夭与宗政无忧二人。 宗政无忧面色阴鹜,凤眸冷光直射,“哼!在此之前,朕会先让你偿还你的罪孽!” 傅鸢忽然笑道:“也罢,既然欠下了,总是要还的。你们两个一起上?” “朕一人足矣!”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异口同声。 傅鸢无所谓道:“那就一起上吧。若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打败哀家,就算你们赢,哀家就留宗政殒赫一条命。如若不然,他就只有死。”说完,她亲自点上一炷香,再拿了一把剑在手。 望着手中的剑,感觉有些陌生。她有多久没拿过剑了?思绪倏然飘远,眼前浮现出那个曾不甘于命运安排而离家出走的女子。那时候,她是那么的年轻,拥有一颗自由而潇洒的灵魂。只身入江湖,仗着身负绝学,而无所畏惧。只是,从何时起,她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为情所困,被仇恨禁锢了灵魂。 深吸一口气,她收敛思绪,提着剑,一跃而至高台上两丈之高的石柱上。她单脚脚尖立于石柱之顶,寒风鼓动着她华丽的衣裳,衣袂飘飘,广袖飞扬,她头上的金钗步摇坠子被风吹得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她面色平淡,没有如临大敌该有的郑重和紧张。手中长剑斜指着深宫方向,剑气荡空,寒光森森闪耀,在穿透漫天飞雪的白光下,刺人眼目欲瞎。 宗政殒赫目光一怔,眼神微微透着飘渺,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紫竹台,飞瀑岩下,女子一身浅蓝衣袍,足点清溪,一剑挑起千层浪,在水花四溅之中,剑舞如繁华盛放,美得像是身置万丈光芒中的绝世仙子,于岩石之上刻下一行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后,她回眸望他,郑重问道:“我一生只此一愿,你能做到吗?你若能,我便放弃自由跟你走。” 也许,真的是他错了!宗政殒赫缓缓垂头,闭上眼睛。 这一战,毫无悬念,不管傅鸳武功多么高强,都不可能敌得过他们兄弟二人联手。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败下阵来。漫夭利用傅鸳摔到地上的那个瞬间,趁天仇门门主分心,她飞身夺了架在临天国太上皇脖子上的长剑。在这争夺的过程中,漫夭无意间扯下了这名神秘门主一直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常年不见光的脸。 那是一张被大火严重烧伤的面孔,尽管从灼伤的疤痕来看,应该已过多年,但仍然惨不忍睹。而在那张烧毁的面容下面的脖颈处,一块乌紫色的椭圆形疤痕极为引人注目。 漫夭只看了一眼,便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你是……叔叔?!” 怪不得当年的酒里会有销魂散,原来她的叔叔秦申同她的父亲一样心系傅鸢。 天仇门门主秦申面色一变,眼光闪烁,冲到口吐鲜血的傅鸢身边,紧张问道:“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傅鸳轻轻摇头,她是被宗政无筹一掌拍下来的,望着面前直指着她的两柄锐利的长剑,她笑道:“筹儿,你还是不够狠。” 明明手中有剑,为什么要用掌? 宗政无筹望着她,没说话。虽然这些年她所赋予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这二十多年来他寄托在她这个“母亲”身上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二十多年,八千多个日夜,多么漫长的岁月。而那二十多年里,他有多尊敬这个女人,他现在就有多恨她。 宗政无忧斜睨着她,冷冷道:“碎尸万段、凌迟三千刀,或五马分尸,你自己选。” 傅鸢垂下目光,眉都不皱一下,淡淡道:“随你们高兴吧,怎么解恨就怎么做。要不……筹儿,你帮母亲选吧。”她说的极为轻松平淡,就好像在京城皇宫里的时候,别人问她:“太后,您午膳想用点什么?”她笑着说:“筹儿,你帮母亲决定吧。” 宗政无筹心微微一抽,看着她的目光益发的恨怒,手中的剑慢慢抵上她的心口,咬牙道:“别再对朕用‘母亲’这两个字!好,你让朕帮你选,那就先凌迟三千刀,留一口气五马分尸,最后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傅鸢笑着听他说,没任何情绪起伏,眼光如一潭死水,仿佛此刻他们研究怎么个死法跟她全无关系。等他说完,她笑道:“好。” “主子!”秦申急急叫道。 第1章 抗旨拒婚(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古往今来,她大概是第一位和亲而来却被拒之门外的和亲公主! 三月的阳光如春水一般柔暖,透射过华丽马车的窗幔倾洒在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身上,拢着一层薄薄的暖黄光晕,朦朦胧胧,说不出的美感。此女子便是和亲而来却被拒之门外的启云国容乐长公主——漫夭。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她只觉自己的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了,不由懒懒地斜躺在锦被铺就的软榻上,瞌目小憩,听着马车外传来的喧哗骚动之声,浅浅地蹙眉。 “叩、叩、叩……” “请问有人在吗?麻烦向王爷通禀一声,容乐长公主到了!”一名腰佩长剑的侍卫不断叩响着庄严气派的大门,门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头扬扬洒洒书写着三个极具气势的烫金大字:离王府,这便是离王宗政无忧的府邸。 离王宗政无忧,临天国除太子以外唯一一位有封号的皇子,正是容乐长公主的和亲对象。此时,离王府大门紧闭,没有一丝缝隙,恐连空气中一粒细小的微尘也钻不进去。 “杨大人,您看......这都半个时辰了,天也快黑了,还是没人开门,怎么办?”侍卫焦急回头,问着一身官袍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临天国新上任不久的礼部尚书杨惟。此次和亲事宜便是由他负责,原本安排离王亲自迎公主入城,但离王却闭门不出,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带人迎接,却不料,迎来公主之后,离王府大门依旧紧闭,任他们如何叫门,王府之内根本无人理会。 一位品阶稍低的大臣忧心忡忡道:“杨大人,容乐长公主深得启云帝君宠爱,听闻此次和亲,启云帝十分不舍,亲送数百里地,倘若让启云帝得知王爷如此怠慢公主,怕是情形不妙啊!” 杨惟皱着眉头,苦恼地叹了口气,那位大人所言他又岂会不知,但离王不开门,他又有什么办法? 一名鼠目男子见杨惟满面愁容,忙谄笑着上前提议:“不如多找几个人把门撞开……” “住口!”不等那人把话说完,杨惟已瞪圆双目,仿佛见鬼似的看着他,愤然截口:“混账话,你活得不耐烦找个地方自行了断,别搭上本官全族人的性命!”这可是离王府的大门,借他杨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撞门而入。 “就是!你要死也别拉上我们!”其他官员更是怒不可遏。 这个提议莫说实行,单单是这一句话,若是传到离王耳中,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鼠目男子初到京城,除了乱拍马屁其它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这离王府的主子是那种只要跺一跺脚就会地动山摇的主。眼见几位大人反应如此激烈,不禁吓得直哆嗦。 时间缓缓流逝,在初春寒凉的空气中,冷汗却悄悄爬上了人们的额角,杨惟举袖轻拭,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微一思索,回身朝漫夭所在的马车走去。 “公主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困乏,不如先到驿馆歇息,待下官进宫向我皇陛下禀告后,再迎公主入府。” 车门开启,一名梳着侍女发髻的俏丽女子探出头来,面有怒色,口气不善道:“一直听说临天国是礼仪大邦,看来名不副实!我们公主下嫁,离王不出城迎接也就算了,竟然还关着大门不让我们公主入府,这算哪门子的礼?分明就是不把我们启云国放在眼里,让人很是怀疑你们临天国联姻的诚意!” 杨惟心头微惊,没想到只一名侍女口齿便如此伶俐,他忙低头对马车内的漫夭恭敬有礼道:“公主切莫误会,离王......只是临时有要事出了府,才耽误了迎接公主凤驾,望公主海量汪涵,下官可以保证,我国绝对很有诚意与贵国联姻,为两国百年和平大计,还请公主万勿多想!” 侍女撇嘴道:“有什么事情比迎接我们公主还来得重要?就算王爷不在王府,这府里总还有个下人吧?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个人来给开门,摆明了就是要给我们吃一个闭门羹!这以后要真进了王府,还不定怎么欺负我们公主呢!” “这……”杨惟一时语塞,身上衣衫被冷汗浸透,答不上话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马车内忽然传来一把清雅好听的声音。 “泠儿,不得无礼!”漫夭这才缓缓坐起身子,虽是斥责,语气却不愠不怒,自成威严。被叫做泠儿的侍女忙缩回脑袋,嘟了嘟唇,低下头去。 其实漫夭在来临天国之前,就已打听过离王此人。听闻他性情乖张,行事不走常理,却又心思缜密,谋略过人,就在一个月前,他以一计解临天国边关之危,在少年名将傅筹的配合之下,以少胜多,大败北方蛮夷,歼敌三十余万,其名望更甚当朝太子。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从不主动上朝,即便皇帝召见,他也依照自身心情来决定是否应诏,如此狂妄之行径,世间少有。皇帝宠妃曾因此说了句“离王大逆不道”之言,即被皇帝贬入冷宫,之后,再无人敢说他半句不是。还有传言说宗政无忧有两大禁忌,一不沾酒,二不碰女人,无人知其因,只知凡触犯这两条禁忌之人,最终都没好下场。 漫夭有些纳闷,既然宗政无忧有此禁忌,为何还要她来和亲? 抬手,她撩起车窗帘幔一角,洁白纤细的手指在橙黄帘幔的映衬下,显得莹白如玉。头上繁复华美的凤冠前头垂悬着十数串玉泽圆润的珠帘,遮住了她的面容。透过珠串的缝隙,她看向杨惟窘迫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泠儿心直口快,失礼之处,请杨大人别介怀。就按杨大人方才说的办吧,有劳了!” 温和有礼的语气,听得杨惟愣了一愣,心道:传言刁蛮任性的容乐长公主,怎会如此好说话? “为公主效劳,是下官的本份。”杨惟一面疑惑一面说着场面话,正待吩咐众人启程,却听一道清朗嘹亮的声音叫道:“杨大人!” 漫夭正欲放下帘幔的手稍微顿了一顿,看到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名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锦衣华服,玉冠束发,面容俊美,身材修长,走起路来,步伐轻快,举止之间流露出贵族的气质。手中一柄玉骨折扇拢合,在掌心处轻轻拍打,真真是风流倜傥,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 杨惟一见那人,慌忙行礼叫道:“九皇子殿下!” 原来是与离王宗政无忧走得最近的九皇子!漫夭笑了笑,见九皇子随意摆了摆手,对杨惟说了句“不必多礼”后,径直朝她走过来。 “想必这位就是容乐长公主吧?”九皇子笑着打量她。 “九皇子殿下有礼。”漫夭微微颔首,礼貌招呼。 九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目光停留在扶着窗幔的她的手,扬眉笑道:“听闻公主容颜丑陋,想不到这双手倒是生得不错,如此看来,也并非一无是处。” 泠儿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两眼一瞪,怒从心起,连身份也顾不得,就探出头去嘲笑道:“堂堂皇子也相信那些市井流言?” “泠儿住口!九皇子面前,不得放肆!”漫夭忙轻声喝止,看九皇子笑意张扬,分明有意刁难羞辱,试探于她。于是,她淡淡道:“九皇子殿下谬赞,容乐也就这双手还能看。” 九皇子微愣,一般女子被人如此奚落,定然怒目相向,可这位公主似乎并不在意。他斜目又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虽有珠串遮挡,但隐约能看出肌肤赛雪,眼瞳清亮,他一向喜爱美人,像这样的女子竟然是个丑女,可惜了! 九皇子笑道:“传言公主刁蛮任性,德行皆缺,我看……也不尽然嘛,至少,公主懂得最基本的礼仪,外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漫夭抿唇一笑,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讥讽,却是笑而不语。 明褒暗贬,这个九皇子虽笑意朗朗,却字句毒辣,说话之间毫不客气,听得杨惟冷汗直冒,心想这九皇子跟着离王久了,说话行事越发张扬,也不分人物场合,凡事都率性而为。人家毕竟是一国公主,幸好脾气修养都极好,不似传言的那般刁蛮,不然还不得闹个鸡飞狗跳,打起来不可。想到此处,杨惟忙岔开话题,拦在中间道:“九皇子殿下来得正好,可否帮忙向离王殿下转达一声,就说微臣幸不辱命,已迎得公主凤驾,还望离王殿下早些开门迎接,微臣也好进宫向陛下复命。” 九皇子眉峰一挑,转眸望他,不咸不淡道:“杨大人莫不是糊涂了?这桩婚事七哥本来就没同意过,是你们这些大臣们一力撮合,在父皇面前力保能成,怎么,现在进不了门,着急了?这件事,本皇子可帮不了你!我劝你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七哥的脾气你们可是知道的,若是惹恼了他,后果……非杨大人你一人能承担!还有啊……”九皇子突然语气一顿,凑近杨惟,“本皇子刚从皇宫里出来,听说父皇今儿个心情不大好,大人你这个时候还是别去触霉头了,不然……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可别怪本皇子没提醒你啊!” 九皇子一席话,听得杨惟心头一惊,两国联姻,他们为人臣子的也是为国家社稷着想,不曾料到会造成今日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离王他招惹不起,容乐长公主也不能得罪,而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皇帝心情不好时,更是离得越远越好,但这事关乎两国和平大计,若此时先按下,待明日早朝再行禀报还能有各位同僚帮忙说说话,只不过,虽一夜之隔,却是可大可小,端看容乐长公主的态度。杨惟微微侧目,看向漫夭,面色极是为难。 漫夭本就是个通透人,一见杨惟这表情,心下了然,便微微笑道:“大人不必为难,容乐今日也实在累了,想先去驿馆歇息,觐见皇帝陛下之事,稍微缓上一缓,想必陛下会体谅容乐旅途劳顿之苦吧?” 杨惟心头豁然开朗,不无感激道:“多谢公主体恤!倘若他日,公主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开口,但凡下官力所能及之事,决不推辞。” 漫夭也不拒绝,弯唇笑道:“那容乐先在此谢谢大人了!九皇子殿下,告辞。” 车门关上,杨惟向九皇子行了个礼,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往东城驿馆行去,独留九皇子愣在当场。想不到他随意的一句话,倒成全了那个女子,顺水推舟,就这么笼络了一个朝廷大员。这女子,不简单! “公主,明日大殿上,再会了。”九皇子举起扇子,对远去的马车挥了几下,心道:这回,七哥想不上朝都不行了!不知到时,七哥会是什么反应呢? 看来,好戏即将上场!他不禁愉悦得笑了起来,隐隐有些期待。 翌日早晨,天气极好。阳光和暖,春风如煦,少了几许初春的寒凉,正是外出赏春的大好时机,可漫夭却一早被临天皇派来的人迎接入宫。 临天国的皇宫金碧辉煌,大气宏伟,较之启云国的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漫夭每过一处都不由得在心底暗暗赞叹。 在禁卫统领的带领下,她进了乾坤殿,透过珠帘,远远的望见高位之上一名身着龙袍、眉目冷峻的男子,五官似刀刻般棱角分明,望着她的目光带着洞察人心的犀利,明明那双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可她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令她不由自主的生出些微的紧张,这是她来到这个异时空三来年不曾感受过的那专属于帝王的威仪。她的皇兄启云帝很温和,至少在她面前是那样的。 深吸一口气,敛了思绪,她缓缓入殿,殿内文武百官分立两旁,纷纷掉头望向她。 只见她头戴凤冠,珠帘遮面,身着一袭绣有彩凤图案的织锦红袍,纤腰束起,愈发显得不盈一握,衣袍长长的拖尾铺在身后鲜亮的地毯上,柔美的红弧随着她优雅的步伐缓缓地向前移动,如同名家笔下一幅流动的彩色水墨,被注入了无限的生命,看起来极为赏心悦目。 临天皇坐直了身子,目光微动,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仅仅是那份举止间的从容不迫,以及骨子里透出的高雅不俗的气质,已是无与伦比。这样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传言中面容丑陋、刁蛮任性的容乐长公主! 漫夭行至大殿中央,微微屈膝行礼,“容乐拜见临天皇帝陛下!” 声音清婉空灵,语调不卑不亢。 临天皇抬手道:“公主免礼平身!” 漫夭起身后,感觉有灼热的视线自左边投射过来,她淡淡瞥了一眼,只见一名身穿皇子朝服的男子,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正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九皇子,见她望了过去,便对她眨了眨眼,一副等着看戏的神情。 她微微蹙眉,快速地扫了眼四周,只见九皇子前面的一名男子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嘲弄与不屑。朱色绛纱袍,双龙戏珠白玉冠,应该是临天国太子。这样嘲弄与不屑的表情,她自然明白是什么原因。淡淡一笑,她不在意的收回目光,对跟在身后的男子吩咐道:“萧煞,将皇兄预备的礼物呈给临天皇帝陛下。” 萧煞应声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上前,漫夭道:“陛下,容乐皇兄感念陛下赠与的厚礼,以此宝物回之,请陛下笑纳!” 内监接过礼盒,送至御案前小心翼翼的打开。只见盒内橙黄色锦缎之上一对精致小巧的白玉杯,玉杯底座长龙盘卧,杯沿刻有凤舞图,雕工精细,玉质晶莹剔透,流光四溢,一看便知是世间罕有的稀世珍宝。 临天皇执起玉杯细细端详,目光一动,“白玉琉璃盏!” 一位见多识广的大臣看到之后,惊叹道:“听闻白玉琉璃盏流传于千百年前,是用千年灵玉雕琢而成,世间仅此一对,价值无法估计。此杯用以沏茶,茶香沁人心脾,若夏日以此杯饮水,便可消暑解渴,令人感到浑身清爽,通体舒畅,其妙无穷啊!” 众臣哗然,临天皇笑着点头,眉头舒展道:“启云帝竟赠与朕如此珍贵宝物!杨爱卿,替朕修书一封,谢启云帝厚意。” 萧煞单膝跪地,恭敬道:“临天皇帝陛下,我朝公主凤驾临行前,我皇有几句话,命卑职代为转达与陛下。” 临天皇道:“请讲!” 萧煞抬目直视临天皇,眼中毫无畏惧,一字一顿道:“我皇有言,白玉琉璃盏确乃稀世之宝,但若比起容乐长公主在我皇心目中的位置,却还不及其万分之一!希望贵国能善待我朝公主,方能结两国百年和约。” 临天皇听完哈哈一笑,笑意却仅止于唇,“这是自然,公主乃临天、启云两国的和平使者,即使嫁与离王,也还是我国贵宾,绝无怠慢之理!”说罢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昨日之事,待离王上朝,定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漫夭淡淡一笑,有礼道:“陛下言重了!” 临天皇赞赏地望着她,举止从容,言谈得体,不愧为一国公主的凤仪。就在这时,一名皇宫禁卫匆匆入殿,面色忐忑,禀报道:“启禀陛下,离王,离王殿下他……” 临天皇浓眉一皱,沉声问道:“他怎么了?让你们去传召他入宫,这都一个多时辰了,为何还不见他的影子?” 那名禁卫紧低着头,声音直颤道:“离王府的下人说……说离王在休息,不能上朝……”他的声音越来越底,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见,就如蚊蝇一般,却还是清清楚楚的落入众人耳中,在每个人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武百官、太子及皇子,面色各不相同。敢如此直接的抗旨,离王绝对是当朝第一人,连借口都不屑找一个,而且还是在启云国的公主面前。 冒犯皇帝至高无上的尊严,便是丢了临天国的脸面,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过!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人提心吊胆,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慎,招来杀身之祸,成了皇帝的出气筒。尤其是几位极力促成联姻的大臣,紧握的手心布满冷汗,空气中似有暴怒的因子在半空凝聚,形成压抑的恐惧感,在他们的头顶上不住的盘旋,透过皮肤的毛孔缓缓渗入他们体内的血液,然后迅速的扩张蔓延,就如同一根有毒的藤蔓。 漫夭听到有冷汗滴在地上的声音,入耳竟清晰无比,而那名跪地的禁卫,头一直往低了垂,恨不能躲进地缝里去。 这样压抑而紧张的气氛,就连她都不自觉的悬了心,就好似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气球,有人拼命的往里面打着气,眼见着那气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却不知这个气球何时会突然砰地一声爆炸。 第2章 抗旨拒婚(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就这样过了半刻钟,在这极度压抑的气氛当中,绝对考验一个人的内心承受力,然而,预料中的爆炸并没有来到,她看见临天皇盛满怒意的双眼,眼底深藏着的却是一抹不易觉察的无奈。 临天皇面容深沉如海,忽然转向一旁的九皇子,九皇子身子一僵,连忙低下头去,心中暗叫不妙,被父皇盯上了!果然,还没等他开始担心,上头已经传来临天皇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老九,你与向统领一起去离王府传召,无论用什么方法,务必要带他上殿!若办成此事,朕重重有赏。若是办不成,你往后也不用再上朝了。” 九皇子听到这句话忽的眼眸一亮,然而,紧接着的一句,却令他笑容僵在唇边。临天皇又道:“你就去北郊给朕看守一辈子皇陵!” 惊得九皇子张大嘴巴,虽然他是唯一进入离王府而不需通报之人,但若是因此惹恼了七哥,以后他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而看守皇陵的凄苦日子也不是人过的,要他在那里待一辈子,还不如一刀砍了他!不由脱口道:“啊?父皇……”他话才开口,便被临天皇一记如刀刃般的凌厉目光给杀了回去,他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万般无奈道:“儿臣遵旨。” 领了旨,心头叫苦不迭,愁眉不展地转身,与漫夭擦身而过的瞬间,见她淡然而立,珠帘背后的双眸明澈沉静,似乎天大的事情都不能掀起一丝波澜,他不禁心生烦闷之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暗道,这个女子害他进退两难,却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真真是可恶。容乐长公主,这梁子,结定了! 漫夭接收到他的目光,只随意的笑了笑。看戏之人终是把自己也给看进去了。 众臣这才舒出一口气,九皇子向来与离王之间来往甚密,有他前往,大抵是没问题了。 临天皇脸色和缓了许多,便与漫夭聊了天来,询问一些关于启云国的风土人情,漫夭一一作答,既不勉强敷衍,也不无休止的夸夸其谈,言语之间分寸掌握得极好,临天皇满意的笑着点头。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了半个时辰。大殿之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应该是那位架子极大的离王到了吧! 漫夭没有回头,却发觉临天皇的脸色蓦然一变,刚刚还笑着的嘴角明显地抽了一抽,原本深沉的面容怒形于色,整个大殿方才的那种和乐融融的氛围遽然降到冰点。 轻风中细小的微尘都仿佛来自阴间地狱,森冷之感瞬间便充斥着大殿,散发着诡异的气息,直渗人心底深处,令人不寒而栗。 耳边传来一阵阵抽气声,她看到文武大臣及皇子们面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幻,极为丰富多彩。不论是大眼还是小眼,不管俊美的或是丑陋的,总之是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那眼中的神色,是震惊?是愤怒?是恐怖?是不敢置信?还有一部分居然是不怕死的钦佩! 她不禁疑惑,究竟是何等情景,竟会令临天国的帝王和一干臣子,在一刹那间,生出如此丰富的表情?她忍不住回头去望,先是看到步入殿中的九皇子,他俊美的面容带着僵硬的笑,那笑容仿佛是被人生硬的拉扯着嘴角一般,目光闪烁,似是在逃避着位居高位的帝王,硬着头皮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就好比砧板上的鱼,明明看着前面明晃晃的刀举在头顶,却不得不往前蹦跶,因为后面是烧着油的滚烫的锅。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传说中智计无双却乖张狂妄的男子,顿时就如那些大臣们一样,十分惊讶的瞪大眼睛。 这便是离王——宗政无忧?! 他来是来了,可是,胆敢如他这般,用此种方式上朝的,绝对旷古铄今,堪称古今第一人! 临天皇腾地站起,龙颜大怒道:“混账!如此上朝,成何体统?你们眼中,究竟还有没有朕?” 九皇子慌忙跪下,小声回道:“父皇,是您亲口说的,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七哥上殿……” “你给朕住口!”临天皇额角青筋暴起,用手指着九皇子,那模样似是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出皇宫才解气。 九皇子被喝得身子一颤,赶紧低头,再不敢吭声。众大臣们亦是惊得一阵哆嗦,缩了缩脖子,大气也不敢出。 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整个大殿,在帝王盛怒之下,人人皆成惊弓之鸟,唯漫夭泰然自若,她望着被八名禁卫抬着的一张乌木椅榻上,蒙着头呼呼大睡之人在临天皇的怒喝声中,完全没有一丝要醒转的迹象。她不由暗暗发笑,佩服此人睡功一流。 离王宗政无忧,果然行事乖张,狂妄之极。试想,若不得他允许,谁敢如此张扬地将他抬出离王府? 临天皇大步走下龙座,见榻上之人毫无反应,怒不可遏。 “无忧,上了朝,你还敢这般放肆?还不快给朕滚起来!”临天皇一把掀开宗政无忧身上锦被,一甩手,暗红色的锦被仿佛长了翅膀,直直飞往殿外,转瞬便没了踪迹。然而,下一刻,临天皇望着榻上情景,却呆立在原地,目光复杂,神色恍惚,先前萦绕在他周身的滔天怒气奇迹般的轰然而散,了无痕迹。 漫夭感到奇怪,便随着满朝文武的目光一齐朝榻上男子看去,只那一眼,就足以让时光静止,空气凝滞。 乌木椅塌上的男子,身穿白色暗纹绸缎锦袍,腰间系了一根细长的墨玉金丝带,睡姿高雅,气质纯净。乌发轻垂,毫无束缚的披散在乌木椅塌的边缘,被细微的风轻轻扬起,仿佛要将他带离这污浊的尘世。他面如冠玉,眉似青锋,鼻梁英挺,狭长凤目紧闭,浓密长睫在大殿一侧菱花窗格透进来的一缕橙黄光线照射下,于眼睑处印下淡淡青影,恰到好处的赋予了这张纯净到近乎完美的面孔以真实。 宗政无忧,他就那样被人抬上了大殿,睡得死沉。纯净甜美的脸庞像是在母亲怀中酣睡一般,毫无防备。 漫夭看得愣住,周围的大臣眼光也很是惊异,仿佛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离王,而漫夭活了两世,见过美男无数,以为世间男子,莫不如她皇兄那般尊贵儒雅才算极致,却也不曾有过这般移不开视线的感觉。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宗政无忧那样乖张狂妄的男子,竟生了这样一张纯净完美的面庞,不带凡尘烟火气息,但又丝毫不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女子。 她忍不住想,不知怎样的一双瞳眸,才配得上这等绝世姿容?是积聚天地光华的耀目纯美?还是如仙一般的澄澈,迷惑世人?又或是神明般的睿智,令世间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她不由自主的猜测,然而,错了,都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当宗政无忧那双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后,所有人从心底里打了个冷颤,那双眼,那双眼……竟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中走出来的阎罗一般邪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漫夭绝对不会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将邪恶与纯净完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到那样的极致。 他打眼一扫四周,缓缓坐起身,手搭在屈起的膝盖,姿态慵懒,面无表情,越过临天皇直接将目光投在珠帘遮面的漫夭身上。 “你就是启云国的容乐长公主?”他问,声音冰冷,眸光邪肆。 漫夭在他毫无表情的注视下,直觉自己的血液在迅速凝结,原来一个人睁眼和闭眼之间,竟能有如此差异,真令人费解。漫夭定了定神,正准备礼貌地和他打个招呼,却见他忽然勾唇,目带讥诮地转向临天皇,懒懒笑道:“皇帝陛下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奇特了,前几次赐予我的美女,我尚无兴趣,这次竟又找来个二十岁都嫁不出去且无德无貌的老女人叫我娶回去!你就那么急着塞一个女人给我?” 毒辣的言语,以轻慢的语调极尽嘲讽之意,听得众人面色大变,骇然于心。 萧煞目光一凛,正欲跨步上前,漫夭觉察到他的意图,快速抬手拦住萧煞。 二十岁都嫁不出去且无德无貌的老女人?这宗政无忧的嘴,果然够毒!相比之下,九皇子还算是客气的。漫夭心中冷笑,面上却无比平静,在众人用担忧的目光望过来以为她会有所表现时,她却放下了手,静立原地,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不做。 临天皇双眉一拧,斥道:“无忧!不可对公主无礼!公主乃两国和平使者,远道而来,你昨日未能出城迎接已经失礼,今日怎能再胡言乱语,有失你身份,快向公主赔礼道歉。”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当没听见。 第3章 抗旨拒婚(3)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你!”临天皇气结,看了眼漫夭,忍住没发作,之后干咳一声,靠近宗政无忧,压低声音警告道:“无忧,事关国家颜面与两国和平,非同儿戏,你不可如此率性!朕已经命人准备好喜袍,你快去换上,今日就在这大殿之上拜堂成亲。” “我几时说过要成亲了?你别拿两国和平压我,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你们自作主张,以为只要人到了,联姻便成定局,我便不得不娶?”宗政无忧冷冷勾唇,邪妄的凤眸满是冰冷,分明写着:我若不愿,谁也奈何不得。 临天皇怒道:“你!你别以为朕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在国家大事面前,朕绝不会纵容于你,这桩婚事已成定局,无论你答不答应,都势在必行!来人,带离王下去更衣。” 一队禁卫军应声入殿,禁卫军统领向戊为难地朝宗政无忧做了个请的手势。 宗政无忧却看也不看他,只冷笑道:“皇帝陛下是想来硬的?就凭他们这些人?”他蔑视的眼神竟是未将任何一人放在眼里,又道:“即便你能勉强我和这个女人拜堂,那洞房是否也要让这些人帮忙,抑或直接找人代劳?” 临天皇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气得火冒三丈,“混账话!你……” “皇帝陛下!”漫夭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她一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但有些话,当面听起来也实在不太好听。她觉得,自己虽不是真正的容乐长公主,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岂容他人随意践踏! “陛下勿需动怒,”她缓缓道:“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既然离王殿下无意迎娶容乐,那容乐又怎可强求?虽然容乐二十未嫁,于品貌、德行、操守皆有不足,但自问还未到需要借助身份强逼他人娶我的地步!” 她语气平静,柔中带刚,不卑不亢,也听不出丝毫怨言。 临天皇微微诧异,宗政无忧看过来的目光多了几分犀利和审视,似是想看透她想耍什么花样。漫夭不禁嘲弄而笑,宗政无忧定是不信有哪个女人在见过他之后会不想嫁进离王府,但偏偏她就不想,越是站在权利中央的人,她越是不想靠近。倒不如,趁着宗政无忧拒婚的大好机会,争取一段自由时日,若将来,必须要以这种形式嫁人,她也希望由她自己来选择。 宗政无忧眯起凤眸,眼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躯体一探内心,漫夭没有躲闪,镇定地回望过去。 宗政无忧看不清漫夭的脸,但看她身躯笔直,傲气内敛,目光平静坦然,毫无畏惧,倒是少见。他眸光一动,忽然想掀开她面上的珠帘,看看那珠帘背后的一张脸是否也同传言中的截然相反,但,是否相反,又与他何干? “如此最好!”宗政无忧笑道:“就请皇帝陛下为容乐长公主另择他人为婿,没本王的事,本王先行告退。”他说着就要离开,完全无视帝王威仪。 临天皇面上哪里过得去,便沉声斥道:“谁让你走了!此事尚未定下,你好生在这待着。”说完转身踏上丹陛,被陈公公扶着坐回龙椅,对漫夭询问:“若是公主同意,朕立刻着人将所有皇亲贵族里尚未娶妻之年轻俊杰拟成名单,以供公主挑选,公主意下如何?” 漫夭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往周围看了一圈,当看到九皇子时,九皇子俊容失色,眸现惊恐,似是生怕被她看中一般直往后缩,漫夭不禁好笑,再看宗政无忧,他已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她不禁挑眉,转眸对临天皇道:“皇帝陛下,为两国和平着想,此事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天下皆知,容乐此行和亲是嫁与离王为妃,且离王殿下乃容乐皇兄亲选之人,如今容乐已到贵国,尚未成亲便遭遗弃……容乐只一介女子,被人说三道四没什么,只担心……这件事情若传扬出去,我们启云国将颜面扫地,我皇兄身为一国之君威仪又何存?只恐从今往后,启云一国因容乐而沦为天下笑柄,那容乐,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声情并茂,字句铿锵,于情于理,无可辩驳。临天皇听后面色一凝,眉头深锁,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忧心忡忡。 宗政无忧原本已瞌上的眸子遽然掀开,目光凌厉逼人,似是要透过珠帘,将她看个仔细透彻。他缓缓开口,语带轻蔑道:“这么说来,公主……是要赖定本王?” 漫夭抬头,淡淡一笑道:“那倒未必!” 宗政无忧凤眸一挑,嘴角含着冷意的笑,“那你想要如何?” 漫夭勾唇,不答,却朝他走了过去。 宗政无忧望住慢慢靠近他的女子,双眉紧皱,明确表达着他的不悦,在她挨近椅榻之时,他那一双邪眸,忽然间变得阴冷异常,迸射出一丝杀气。 漫夭不自觉顿住脚步,看来他不喜女子近身的传言属实,她笑了笑,望进他邪妄的眼,声音清雅如天籁,“听闻离王殿下身在朝堂,一计退敌,决胜于千里,才智之高,当世少有,容乐心中十分景仰,今日又见殿下天人之姿,更是倾慕不已!但容乐自知姿容才貌,无一能与殿下匹配,因此,也不敢多做妄想,只不过,为了两国和平,还是希望殿下能给容乐一个机会,相互了解,若是半年以后,殿下依旧对我毫无兴趣,那容乐便心甘情愿转嫁他人,绝无怨言。”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似乎句句真心。 宗政无忧眯眼望她,女人看他的眼神他见得多了,而眼前嘴里说着倾慕的女子,她的眸中,有计量,有期盼,唯独没有丝毫的迷恋和爱慕。既然并无喜欢,那么说这些话又是什么目的?她想要定下半年之约又是何原由?管她什么原因,这些与他何干?他一撩衣摆站到了漫夭面前,起身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潇洒迷人。他垂眸望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给她一种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她的身子瞬时僵硬,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但她的双眼,仍然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只见他勾唇嘲弄笑道:“你想令本王在半年之内,答应娶你为妻?简直是痴人说梦!” 漫夭轻挑眉梢,笑道:“既然离王殿下如此自信,那我们不妨在此立下赌约。不知殿下……敢是不敢?” 宗政无忧哼笑道:“激将法?就凭你这点伎俩,也敢在本王面前卖弄?” 外头的阳光忽然暗了下来,原本投在他身上的明亮光线,此时变得有些阴暗,衬着他眼中的邪妄,就像森冷潮湿的寒潭,散发着幽幽冷气,在不知不觉之中渗透人的心骨。 漫夭极力压制住涌上心头的不适,心知与宗政无忧立约,无异与虎谋皮,但她不能退缩,她需要达成这个约定。既然逃不过这场政治婚姻,至少争取半年自由,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前世夙愿,也可趁此机会挑选一个适合她的丈夫,哪怕无爱,能给予她尊重、不去打扰她的平静就好。想到此,她又鼓起勇气,笑道:“就算是吧。莫非离王不敢应约?原来……名动九州的离王殿下,竟是如此怯懦之辈!” 从未有人敢在宗政无忧面前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还嘲笑他怯懦!听得一众大臣心惊胆颤,暗暗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宗政无忧薄唇微勾,邪妄的眸子里掠过一道光,像被点亮的地狱之火。杨惟心道不好,忙对临天皇叫了声:“陛下!” 临天皇皱了皱眉,这才开口:“这件事就按照公主说的办。以半年为期,无忧,倘若半年之后,你还是不愿迎娶公主,朕绝不再勉强于你!就这样,退朝。” 皇帝当机立断下了圣旨,起身,陈公公忙不迭喊了声“退朝”,众大臣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他们忙举手擦汗,可那手还没举起,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刺耳铮鸣。 寒芒骤现,杀气荡空。 一道刺眼的白光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朝大殿中央的女子当头罩下,是那么的突然。 有那么片刻,漫夭仿佛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整个人似是跌入了地狱的冰窟。一种油然而起的恐惧感,自心底节节攀升,迅速传至四肢百骸。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整座大殿,没了声音,只有一双双被主人睁大的眼睛,他们不敢置信。 拔剑、挥剑、弃剑……宗政无忧的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他便已然离开大殿,扬长而去。 殷红的血,从女子的指尖缓缓滴到地上,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血花,被半空中飘扬的碎帛所掩盖。她没有尖叫,没有颤抖,甚至没有反应,只是瞪着眼睛望着殿外已飘然远去的白色身影,宗政无忧,他来得狂妄,去得张扬,留下被剥了喜服、伤了十指的她如雕塑般僵立在原地。 细碎的红帛,自她眼前徐徐飘落,带着尚未消散的冷冽杀气擦过她的鼻尖,血一样的颜色,在整座大殿飞舞,仿佛冬日里纷飞的鹅毛大雪,被浸染了鲜血一般的红。 第4章 冤家路窄(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那一日,她拿性命相搏,十指皆伤,最到后,终还是赢了。临天皇没有降罪于宗政无忧,为了安抚漫夭,准了她六月之期,并封锁消息,赐给她一座公主府以及珍宝无数。 公主府地处偏僻,环境清幽,正为漫夭所喜。 公主府宽敞的后院,冒了新芽的柳枝在一湖碧水的映衬下格外的嫩绿清新。 脱去凤冠的漫夭,肤若凝脂,眉如水黛,眼似秋波,清灵明澈之中却又有着与年龄不符、仿佛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成熟与沧桑。她静静站在湖边的柳树下,阳光迎面照来,将她周身渡上一层薄薄的金黄。 萧煞走进后院,脚步顿了一顿,前方沐浴在阳光中的背影,光华耀目,遗世独立。他看了一会儿,才垂下目光,上前。 漫夭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淡淡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吗?” 萧煞点头,回道:“是。临天皇差人送来的名单之中,只有九皇子与傅筹将军二人暂无妻妾。九皇子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虽无妻妾,但喜流连烟花之地,红颜知己无数。傅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听说他冷酷暴戾,满身煞气。” 三十多人,却只两人单身。漫夭略略蹙眉,微叹口气。她一直都知道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男人为尊的世界,可她却不想嫁给妻妾成群的人,不管有情无情,都不愿被卷入女人争宠的是非之内。可眼下那二人,九皇子显然不待见她,名将傅筹她没见过,但以他年纪轻轻就掌管兵权,并与宗政无忧齐名来看,必不简单。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漫夭转身说:“茶园装修已接近尾声,我让你请京城最有名的点心师傅可请到了?” 萧煞道:“已经照主子的意思办妥,茶园过两日便可开门营业。” 漫夭点头,满意道:“那好,就缺最后一样了。叫上泠儿,跟我去一趟香魂楼。” 听到“香魂楼”三个字,萧煞皱眉,正巧泠儿从里屋出来,闻声惊道:“主子,您去青楼做什么?” 漫夭笑了笑,却不答,只吩咐二人去准备。 香魂楼,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楼里的姑娘燕瘦环肥,个顶个的都曾红极一时,而最有名的当属沉鱼姑娘,不仅姿色容貌艳冠京城,还弹得一手好琴,曾有无数达官贵人想替她赎身,欲纳为妾室而不得。 为方便行事,避人耳目,这些日子,萧煞出门都会易容,漫夭和泠儿则乔装成男子。 今日,漫夭穿了一件质地上乘颜色素雅的月白长袍,将乌发用玉冠束起,又在黛眉上修了几笔,顿显英气飒朗,风姿卓然,再加上她本就身材高挑,气质出尘,此刻手握折扇,行步自然大方,俨然一副潇洒风流的俏公子模样。 惹得泠儿睁大眼睛,夸张道:“主子……您这模样走出去,以后京城里的小姐们还要不要睡觉了?” 漫夭嗔了她一眼,三人一起出了门。 白日里的香魂楼,虽不如夜里人声鼎沸,却也足够热闹。漫夭一行三人刚到门口,眼尖的鸨母忙不迭挥舞着帕子迎上来,边走边叫道:“哎呀呀,这又是哪家的公子啊?瞧这模样俊的,啧啧,把咱这楼里的姑娘都衬没了。” 呛人的浓香扑鼻而来,漫夭不自觉倒退一步。萧煞立即上前把剑一横,鸨母止步,本就粗短的脖子缩了一缩,识趣的闭嘴。 漫夭这才进屋,还未开口,便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七哥,想不到天底下竟还有第二个人和你一样,生得这么美!” 这声音……有些熟悉!漫夭抬眼,二楼走廊上立着两名俊美非凡的男子,说话之人身着浅蓝色衣袍,面容俊朗,嘴角含笑,目光直勾勾的将她望住,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艳之色。而他身旁的男子,一身白衣,金黄镶边,气质卓然,五官完美无人能及,他只是往那里一站,满身风华、尊贵不可逼视的气势,将这满楼的奢华旖美全部化作虚无。 竟然是……宗政无忧!刚才说话的,自然是九皇子。漫夭心口一跳,下意识握了握指尖,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那日在大殿上被这个狂妄的男子挑了喜服割伤十指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宗政无忧斜眸一瞥九皇子,显然不喜“美”之一字的形容。九皇子惊觉失言,忙讨好笑道:“七哥,我,我们进去吧。” 宗政无忧朝漫夭扫了一眼,目光清寂冷冽,不同于大殿之上的轻蔑和狂妄,倒像是看一件死物般的无波无澜。 漫夭蹙眉,宗政无忧不是忌酒忌色么,怎么会出现在青楼里?她正疑惑,走到雅室门口的宗政无忧突然回头,又朝她看了两眼,目光极为犀利,看得漫夭心头一凛,忙收回视线。听到九皇子问:“怎么了,七哥?” 宗政无忧没说话,回头进了雅室。漫夭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宗政无忧的目光几乎让她觉得她是不是被认出来了?后转念一想,那日大殿上,她头戴凤冠,珠帘遮面,纵然宗政无忧再厉害,也不可能认得出她来。只是,这个人带给她的压迫感实在太强烈,强烈到令她一见他就不由自主的紧张。 “主子,那不是九皇子吗?他怎么在这儿?”泠儿凑近漫夭,好奇问道:“跟他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啊?怎么会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 漫夭没回答,倒是萧煞忍不住白了泠儿一眼,低声说道:“是离王。”引得泠儿瞪大眼睛,一时忘记身在何处,就叫了出来:“什么?主子,他,他就是那个嚣张狂妄、把你关在门外的……” “泠儿!”漫夭蹙眉轻斥,泠儿猛地警醒,慌忙捂住嘴巴。一旁的鸨母疑惑地望着他们,目光在漫夭身上来回打转。 萧煞掏出一锭金,放到鸨母眼前,鸨母立刻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伸手来取,萧煞却握住了金锭。那鸨母是聪明人,一个扭身转到漫夭面前,满脸堆笑道:“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秦妈妈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漫夭淡淡笑道:“我想见沉鱼姑娘,麻烦秦妈妈帮忙安排。” “这……”鸨母扭着帕子,犹豫起来,似有所顾忌。 “有何为难之处?”漫夭一边问,一边朝萧煞使眼色,萧煞又掏出一锭金。 鸨母望着萧煞手上的两锭金,余光瞟向九皇子和宗政无忧进入的雅室,为难道:“不瞒公子,刚才进去的九爷,他每次来必点沉鱼,这回还带了客人来……您看……要不……” 九爷?漫夭蹙眉,看来这九皇子果真是烟花之地的常客。她转了转眸,笑道:“秦妈妈,我只见沉鱼姑娘一面,与她小谈一会,用不了多久,不会耽误她迎接贵客。” 萧煞再次取出一锭金,鸨母这才喜笑颜开的应了,并将他们安排在宗政无忧与九皇子的隔壁。 那是一间装饰豪华而又不失雅致的宽敞房间,漫夭带着泠儿入内,萧煞守在门外。 一进门,泠儿就问:“主子,那个人真的是离王吗?” 漫夭点头,泠儿又问:“可是,他不是忌酒忌色吗?” 这一点也正是漫夭所疑惑的,不过…… “来这里的人,不一定都是为了寻欢作乐,就好像我们。”漫夭背对着窗子坐下。 泠儿“哦”了一声,好奇的问:“那主子找沉鱼姑娘是要做什么啊?” 漫夭没答话,从袖中摸出一张被叠了数层的图纸,轻轻展开。那是她用重金买下一座园子后,亲手绘制的设计图。 泠儿凑过来,虽然看不太懂,但认识图中圆形高台上的琴,便猜测道:“主子是想请沉鱼姑娘去茶园弹琴吗?” 漫夭微微点头。 泠儿疑惑道:“可是我想不明白,皇上为主子置办了那么多嫁妆,临天皇又赐了主子那么多珠宝,主子又不缺银子,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多心思开什么茶园呢?以主子您的身份,要是传了出去,多不好啊!” 漫夭淡淡道:“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开茶园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赚钱,我只想完成一个心愿。” 她垂眸望着手中图纸,似是要透过薄薄的纸张望尽曾经怀抱梦想的无数岁月。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她曾是漫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她的人生无法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抉择。她爱喝茶,喜欢安静,梦想着有一个自己的茶园,不为盈利,只为寻一二个志同道合的知己一起品茶下棋,看风景秀丽,论人生悲喜。可梦想终归是梦想,她用尽心思所绘制出来的设计图,在父亲的怒骂声中全部被撕毁,无一得已实践。她以为一辈子就那样了,却没想到,人生的道路上,总有许多事情出人意料。二十六岁那年,她死在了年轻继母为她设计的一场人为“意外”之中,背后的主谋,是她那温情款款初登董事位的未婚夫…… “主子,主子。” 陷入回忆的漫夭被泠儿叫声打断,回神,她收起图纸,有人奉上茶来。泠儿正感到口渴,端起就喝,然后“噗”一声全吐了出来,叫道:“这什么茶啊?好难喝。” 漫夭闻言啜了一口,味道有些奇特,有点像大麦茶,但又不全然相同。 “主子,沉鱼姑娘到了。”门外,萧煞禀报。 漫夭道:“请她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红衣女子婷婷步入。那女子肤白若雪,唇红似樱,柳眉弯弯如画,整张脸有如精雕细琢般精美到了极致,一袭似火红衣穿在她身上,艳而不俗,媚而不妖,果真美艳倾城。漫夭微笑注视着她,目带欣赏。沉鱼进屋时本扬着下巴,带着股子傲气,但当她看到漫夭时,明显怔愣住,表情是意外之中带有惊艳。 漫夭起身笑道:“久闻沉鱼姑娘美艳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沉鱼这才回神,连忙笑着回礼:“沉鱼见过公子。公子才是人中龙凤!” 漫夭礼貌请她入座。 沉鱼暗中将漫夭打量了几回,才开口问道:“听秦妈妈说,公子这一趟是专为我而来,不知……公子找沉鱼是……” 漫夭也不跟她拐弯抹角,直说道:“是为姑娘的自由而来。在下是生意人,听闻姑娘琴艺了得,想与姑娘谈一笔生意。”漫夭刻意将嗓音变粗,少了空灵,多了磁性和沙哑。 沉鱼柳眉微动,笑道:“公子怕是找错人了,沉鱼只是青楼女子,与公子之间有何生意可谈?” 漫夭不紧不慢道:“听闻数年前有一位姓余的知府大人,因牵涉一场谋逆事件,被满门抄斩,共七十九口人。后来检查尸体时……少了一个,经查证,少的那个,是余知府的小女儿余晨。”说到这里,漫夭顿了一顿,双眼望住对面女子,见女子面色已变,她又道:“沉鱼,余晨,都是好名字。” “你是怎么知道的?”沉鱼霍然站起,问完才惊醒,后悔已来不及。 漫夭笑而不语,打开手中折扇,墨蓝缎面,白玉作骨,角落上刻着“无隐楼”三个字,浅而小,但极为清晰。 沉鱼望而色变,眼中杀机顿起,在漫夭低眸间,她扬手一袭红纱如剑,直直朝漫夭脖颈卷来。 漫夭红唇微勾,头也不抬,脚下却已然平地滑开,连人带椅,速度极快。看得沉鱼一愣,没料到她竟然会武,有些意外道:“公子有备而来,看不出还是个高手。” 漫夭淡淡道:“略懂皮毛而已,高手二字,愧不敢当。” 沉鱼似乎还想再动手,一旁的泠儿已将一柄软件架上她的脖子。沉鱼罢手,警惕地盯着漫夭,问道:“你是什么人?居然请得起无隐楼的人替你办事!听说无隐楼是江湖第一楼,楼里不论绝杀部,或是灵息阁,他们接生意,十万两白银起价,你……为了打探我这样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花这么大的价钱,到底想做什么?” 漫夭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动作优雅地回到原地,示意泠儿将剑拿开,再次请沉鱼入座。沉鱼对她充满戒备,漫夭并不在意,反而亲手为对方倒了杯茶,方笑道:“姑娘不必如此防备,在下说出此事,并非要以此要挟,而是想帮助姑娘彻底摆脱命运的桎梏,建立一个全新的身份。” 沉鱼愣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漫夭淡淡道:“你可以不相信我。我只是觉得这种地方配不上姑娘的琴艺,若是能换一换环境,也许……不止听琴之人会觉得有所不同,就连抚琴之人的心境也会是天壤之别。” 沉鱼道:“公子所说的换一种环境,指的又是哪种环境?” 漫夭道:“在下即将开业的茶园。” 沉鱼眼中的光亮变成了嘲笑,“我以为是什么地方呢,原来是茶楼。在我眼中,茶楼和青楼,没有分别。” 漫夭听了也不恼,只扬了下巴道:“在下的茶园,与众不同。我敢说,它一定会轰动整个京城,而你,将会成为那座茶园的半个主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光亮如星辰,语气充满自信。 看得沉鱼愣了一愣,感觉面前的这个人,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似乎都有一种魔力,让人不得不去相信她的话。而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不必再担惊受怕的活着,一直都是她的渴望。想到这里,沉鱼低头,眼中神色不断变幻,最终犹豫问道:“你……真的能帮我建立新身份?” 漫夭端起茶水,微微啜了一口,才不疾不徐道:“礼部尚书杨惟欠了我一个人情,他会帮忙办到。” 沉鱼道:“可是,秦妈妈贪得无厌,不会放我走。除非公子的身份,能震得住秦妈妈背后的人。” 漫夭问道:“请问姑娘,秦妈妈背后是何许人?” 沉鱼略想一下,才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回换漫夭意外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非…… “太子?”漫夭惊问。 沉鱼点头,“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偶尔会听秦妈妈提到太子府。先前也曾有些达官贵人在此闹事,扬言说要砸了这座青楼,后来不知怎么,不但没砸,还亲自上楼里跟秦妈妈赔礼道歉。” 素闻青楼多有权贵之人在背后撑腰,却没想到香魂楼竟与皇家有关。漫夭皱眉,若是太子,那就不好办了。她垂眸思索,忽闻外头有人叫道:“沉鱼姑娘,九爷要见你。” 沉鱼应了一声,看向漫夭,目带询问道:“公子?” 漫夭一听外头的人提到九爷,脑海中立即闪现出大殿之上那张狂傲到目中无人的面孔,她眸光一亮,对沉鱼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过自由的生活?” 沉鱼点头,眼中有期盼。漫夭又问:“那就愿不愿意为你的自由和命运搏上一搏?我只有七成把握。” 但凡是搏,自然有失败的可能,失败后,也许会丢掉性命。 沉鱼犹豫半响,最后坚定地点头。 漫夭道:“那你可会跳舞?” 沉鱼说:“会。” “好,那你照我说的去做。”漫夭对沉鱼耳语一番,最后叮嘱:“切记,你的手和身体,千万不要碰触到他,否则……我就帮不了你了。” 送走沉鱼,漫夭起身打开窗子,隔壁的窗子似乎也没关严实,她站在窗前隐隐能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不巧的是,对方正好就是在说她。 “七哥,那个容乐长公主千方百计跟你定下半年之约,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怎么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你说……她会不会是被你一剑给吓傻了?”这是九皇子的声音,九皇子说完好一会儿,她也没听到宗政无忧说话,就在她以为宗政无忧不会回答的时候,宗政无忧忽然开了口:“那一剑,在她意料之中。” 漫夭闻言心中一惊,他竟然知道! 九皇子惊奇道:“为什么?她一个女子,又是公主,在那么多人面前被剥了衣裳,削了手指,难道还是她自愿的?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宗政无忧望着手中茶杯,没有回答。 第5章 冤家路窄(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九皇子又道:“传言果然不可信,这容乐长公主的言行举止,哪里有半点刁蛮任性的影子?诶,七哥,我觉得,这个公主……有点儿意思,要不,我们去探探她,看看她长得到底有多丑?” 宗政无忧淡淡瞥了他一眼,显然对此没兴趣。 九皇子撇嘴道:“你真没趣。唉!对了,七哥,你以后别再和父皇作对惹他生气,每次都吓得我一身汗。其实你平常不是那样的,可每次上了朝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七哥,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见到父皇啊?” 九皇子声音充满了好奇,漫夭对此也甚为疑惑,她注意到,宗政无忧那日在大殿上称呼临天皇竟然是皇帝陛下而不是父皇,而临天皇对宗政无忧极其纵容,即便是盛怒之时眼中也还带着深深的无奈,不知是何原因?漫夭正想着,隔壁又传来宗政无忧的声音:“这就是你笃定我一定会喜欢的茶?” 他的声音很冷漠,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 九皇子道:“七哥不喜欢吗?这茶的味道很特别啊!” 宗政无忧道:“这是北夷国的香麦茶,味道的确与一般茶水有别,但不是我想要的。” 九皇子哦了一声,不无失望道:“七哥最喜欢喝茶,这些年来一直四处搜罗味道奇特的品种,我以为七哥会喜欢这个。” 漫夭闻言一愣,宗政无忧喜欢喝茶? “哎,七哥,你平常很少出府,既然今天出来了,我叫沉鱼进来弹奏一曲吧?她的琴,弹得是真不错。” 宗政无忧没回应,九皇子当他默许,心情大好的对外叫道:“来人!” 有人应声而入,恭敬唤道:“九爷。” 九皇子问:“沉鱼人呢?还没出来吗?看看隔壁究竟是什么人?问问他出了多少银子,本少爷付他十倍,哦不,百倍。快去快去!” 来人道:“回九爷的话,沉鱼姑娘回屋取琴了,很快会过来。” “九爷。”那人话音未落,沉鱼已经到了,并歉意道:“沉鱼不知九爷有客人在,怠慢之处,请九爷见谅!为表歉意,沉鱼愿献舞一曲,未知九爷意下如何?” 九皇子一见美人,心情立刻好起来,马上扬眉笑道:“好啊,本少爷还不知沉鱼也会跳舞,那可得好好瞧瞧了,看你的舞姿是否跟你的琴音一样美妙。” 琴声悠悠响起,婉转缠绵的曲调让人如置幻境,漫夭几乎可以想象出沉鱼一边抚琴一边起舞的绝妙身姿,不知隔壁雅室里,素来不近女色的宗政无忧看了之后是否依旧无动于衷?漫夭想着,脑子里便浮现出那张完美的俊脸,他邪妄的目光好像就在眼前。漫夭回身,准备掩上窗户,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破窗之声,伴随着一声惨叫,漫夭大惊,心道不好,赶紧出了屋,就见一楼被萧煞接住的沉鱼口吐鲜血,痛苦不堪。 “你,碰到他了?”漫夭下楼问。 沉鱼双目闪烁,眼光茫然。 萧煞摸了把沉鱼的脉象,对漫夭说:“没伤及经脉和肺腑。” 漫夭松了一口气,幸好宗政无忧有不亲手杀女人的规矩,不然,以他的内力将沉鱼震出窗外,沉鱼必定命丧当场。 周围的人一见这青楼头牌受了伤,都聚拢过来,秦妈妈惊声叫道:“是谁在这里闹事?胆敢伤了我的宝贝女儿!快告诉妈妈,妈妈替你做主。” 沉鱼垂目,捂着胸口咳嗽,却没做声。 这时,楼上有人问:“你想如何做主?”那声音端的是冷冽沁骨,叫人心发寒。 宗政无忧负手而立,居高临下,身边除了九皇子,又多了个冷面侍卫。 秦妈妈不是不会看人,只一向仗着有后台,猖狂惯了,所以明知他们身份不一般,也没太当回事。秦妈妈看了看宗政无忧,扭摆着上前,半笑不笑道:“哟,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九爷的客人!我知道九爷是个有身份的人,就是不知道我们姑娘哪里伺候得不好,惹得您发那么大的火,把她伤成这样!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宗政无忧缓缓问道,语气淡淡,没有表情。 秦妈妈道:“你们也知道,沉鱼可是我们楼里的头牌,许多达官贵人来这儿一振千金,都是为了她。现在她受了伤,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那这段期间,我们生意肯定是一落千丈,这损失……” “想让我赔?”宗政无忧仍然面无表情,淡淡补了句:“数目。” 秦妈妈看他如此好说话,顿时笑逐颜开,掰着指头算了一算,才道:“不多,一万五千两就够了。” 一万五千两!够一个普通家庭生活几辈子的。这秦妈妈果然贪得无厌。漫夭看了眼宗政无忧,见他薄唇微抿,面容深沉,眸光半垂,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他缓缓步下台阶,拥堵的人群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他缓缓走过秦妈妈身边,目不斜视,淡淡问道:“区区一万五千两就够了?” 秦妈妈眼珠转了转,目中贪婪之色显而易见,正想说:“您要是愿意再多赏点就更好了。”这句话她还没说出口,就见宗政无忧顿住步子,微微回头,忽然一掀眼皮,那眼中的冷冽邪妄如阎罗再世,看得秦妈妈不由自主的身躯一抖,直想后退时,宗政无忧已负手冷冷道:“半月时日,一万五千两白银,是不多,也就本王十五年的俸禄。” 众人惊愕。 他说本王?!整个临天国,敢自称本王的只有一人。秦妈妈震骇住,半天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后,张大嘴巴,脸色煞白,她没忘记她的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叫她无论如何,千万别招惹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离王宗政无忧! “你、你……你是离王!?”秦妈妈结结巴巴的一句话没说完竟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漫夭失笑,秦妈妈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有太子撑腰,想不到竟如此不经吓。 “拜见离王千岁!”周围人群呼啦一声全跪了下去,那反应倒是极快。 宗政无忧扫了一眼沉鱼,淡淡吩咐:“冷炎,把这女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全给本王剁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遍体生寒。 沉鱼闻言身躯一抖,差点也昏过去。 周围的人全都不敢抬头,整个楼里,除了宗政无忧、九皇子、侍卫冷炎,还站着的,只有漫夭。 沉鱼望着朝她大步走来的冷炎,面如死灰,再顾不上胸口剧痛,挣开泠儿和萧煞,一把扯住漫夭的衣角,哀求道:“公子救我,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我只是……只是指甲碰到了王爷的衣裳而已……公子……” 漫夭叹气,就算沉鱼不求她,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且慢!”漫夭抬手制止。 宗政无忧斜眸,如地狱寒潭般冰冷又邪妄的眸子朝漫夭望过来。 漫夭忍不住吸气,极力镇定道:“离王殿下,沉鱼姑娘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被剁去十指?您应该知道,对于抚琴之人而言,毁她双手,比夺她性命还要残忍。” 又是一个不怕死的,这是九皇子对漫夭下的结论。 宗政无忧看着漫夭的眼睛,明澈镇定,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说:“触犯本王禁忌,自然要付出代价。” 漫夭笑问:“请问离王殿下的禁忌是什么?” 宗政无忧目光冰冷,转为凌厉,漫夭恍若未觉,自答自话道:“离王殿下的禁忌,酒和女人?那么……请问离王殿下,您此刻身在何处?” “当然是青楼。”回答的人是九皇子,他仍是一贯的看戏表情。 漫夭笑道:“九殿下说得是,这是青楼!青楼是什么地方?风流快活销魂地,这种地方别的没有,就是女人多,离王殿下既有此忌讳,就不该来。若非要来,也没关系,但至少也要让您的属下举一个金色的大牌子,最好用显眼的颜色注明:离王大驾,女人与酒,勿近。这样才会妥善,否则,每日来来往往客人多如牛毛,谁会知道,您就是鼎鼎大名忌酒忌色的离王殿下?” 周围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跪地人群里有人张大嘴巴,抬头见鬼一般的瞪着这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俊美公子。 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空气中拢聚膨胀,仿佛随时都要炸开。突然,一声不怕死的“哈哈”大笑传来,惊得人们身子一抖,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 漫夭黛眉一挑,奇怪的望着九皇子,问道:“九殿下,您的红颜知己就要被剁去手指了,很值得开怀大笑吗?” 九皇子裂开的嘴角微微一僵,一看沉鱼嘴角挂着殷红的血迹,目光幽怨地将他望着,让他觉得他这一笑真是太没良心。九皇子忙敛了笑,轻咳道:“本皇子不是笑沉鱼,而是在想你说的那个牌子。” 漫夭故作糊涂道:“牌子?什么牌子?” 九皇子想也没想,直说:“当然是你说的那个金色牌子,上面写着……”刚说到这里,他就感觉不对劲了,转眼便见宗政无忧不知何时眯起凤眸,盯着他的目光冷若冰霜,九皇子心头一惊,连忙打住话,伸手摸了摸自己俊挺的鼻梁,干笑两声。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地问:“很好笑?” 九皇子嘴角抽了抽,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恼怒地瞪一眼为他挖下大坑的漫夭,又对宗政无忧连连摆手道:“不,不好笑,我也不是笑这个......咳、咳……” “哦……那九皇子还是在笑沉鱼姑娘咯?”漫夭在沉鱼身旁蹲下,执起沉鱼纤细修长的手指,摇头叹息:“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双手,以后,再也听不见那么美妙的琴声,也看不到她曼妙的舞姿……唉,真是可惜!” 沉鱼悲由心生,眼泪簌簌而落,低泣出声。 九皇子一想到刚才那支舞,也忍不住说道:“是挺可惜的,那支舞还没跳完呢!七哥,不知者不罪,要不,你就看在我的面子,饶了她这回吧。” 宗政无忧冷冷瞥他一眼,“我给你的面子还少吗?” 他夺过九皇子手中的玉骨折扇,缓步走到漫夭跟前,漫夭站起身来,宗政无忧手中的折扇便敲在了她的肩头。肩上一沉,那柄被贯注了内力的折扇仿佛有千斤重,漫夭几乎站立不稳。她侧过头,同时用自己手中的折扇去挡。一白一青碧,同样是玉骨缎面,只不过她手中扇子的玉骨一角除了无隐楼三个字以外,光滑平整,而他手中的那柄扇子还有一个图形,似龙非龙,且只有一半。 宗政无忧看了眼她手中折扇,微微一顿,手上力道竟松了少许,薄唇微勾,似笑非笑道:“休要在本王面前耍这些雕虫小技。既然你觉得可惜,那本王今日就网开一面,用你的手……换她的。” 漫夭心下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难得离王殿下肯大发慈悲,在下本应欣然从命,但是,在下对这双手也宝贝得紧,若是就这么没了,还真是不舍得。”她说得轻松,笑得淡然。 连宗政无忧都不禁要佩服她的勇气,这么些年,敢这样轻松随意同他讲话的人,还真不多。宗政无忧收了折扇,随手往身后一抛,九皇子连忙接住,宗政无忧转身踱了几步,回眸时半眯着眼睛,目带探究道:“本王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你是何人,究竟凭着什么,敢在本王面前这样有恃无恐?” 漫夭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许多,她想起宗政无忧在大殿之上的言行举止,他看皇帝时隐有恨意的眼神,她眸光一转,淡淡说道:“在下只是一介生意人,没什么凭仗,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殿下您身份尊贵,又最得皇帝盛宠,所有人见到您,无不诚惶诚恐,趋之若鹜。但是殿下,您可分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其实生在帝王家,未必就是幸事。身份固然尊贵,却不及平常人家,粗茶淡饭,一家人相亲相爱,和乐融融的景象。” 本是说给宗政无忧听的,但说到最后,漫夭心里却生出许多悲凉。往事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如果前一世,她的父亲不是漫氏集团的总裁,整日忙于应酬,她的母亲就不会去的那样早。她明明有亲人,却更像一个孤儿,父亲除了会要求她如何如何之外,从没关心过她想要什么或者她喜欢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她生病的时候,照顾她的从来都只有保姆。母亲去世之时,父亲在国外没有回来,她一个人主持母亲的葬礼,那一年,她十二岁。如果她不是漫氏集团总裁的独生女,就不会有人利用她的身份,欺骗她的感情;如果她不是漫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就不会有人为争夺家产害她死于非命,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整日活得提心吊胆…… 宗政无忧眸光微变,幽深如潭。他定定望住漫夭,漫夭在与他的对视中,看到他眼底似有情绪涌动,一丝忧伤,一种无奈,一抹悲凉……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情绪就已经被他压制消弭。漫夭微愣,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宗政无忧,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狂妄自大、在皇帝面前都可以为所欲为的男子,竟然习惯于将一切情绪压抑在心底。这个人的内心,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九皇子蛮有兴趣地望着漫夭,天下人无不羡慕他们尊贵的皇族身份,生来便注定高人一等,可眼前之人却说他们还不如寻常百姓?虽然他们的生活确实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尽如人意,但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弄不好,要丢脑袋的。 周围再次回复安静,大气也无人敢出。 宗政无忧又望了她一会儿,忽而左右一顾,皱眉道:“怎么连个凳子都没有?” 众人一愣,对于他的突然转变,有点摸不着头脑。已经清醒过来的秦妈妈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叫道:“有有有……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王爷搬凳子,哦不,搬椅子来!” 楼里的下人慌慌忙忙去了,不到片刻,大厅里就摆了几十张椅子。 秦妈妈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谄笑道:“王爷,您请坐。您想喝点什么?” 宗政无忧不理她,一撩衣摆,就近坐了,懒懒地靠着椅背,一双邪眸再度盯住漫夭,眼中神色已不复之前的冰冷,说道:“你好大胆子!就冲你这番话,死十次也够了。” 漫夭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姿势随意而优雅,笑道:“只要离王殿下恕在下无罪,在下一次也不用死。” 宗政无忧薄唇微勾,倾身问道:“你想要本王恕你无罪?理由?” 漫夭不答反问道:“听说殿下喜欢饮茶,不知可有此事?” 宗政无忧道:“本王喜欢饮茶是没错,但不是什么茶都喜欢。况且,一般的茶,本王王府多得是。” 漫夭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品茶讲究的不只是茶本身……如果殿下有兴趣,就请三日后移驾西城天水湖边的拢月茶园,保证不会令殿下失望。但是,请殿下准备好一样东西。” 宗政无忧等着她说下去。 漫夭顿了顿,又道:“是心情。一份品茶的心情。” 宗政无忧看着她的目光微微怔了一怔,恍然记起曾经有人跟他说:“品茶品茶,茶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的心境!无忧,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内心平和的人,如这清茶一般,不要被皇族戾气缠绕……” “品茶还要准备什么心情?真是闻所未闻。”九皇子不以为然,哈哈大笑。 漫夭笑而不语,从宗政无忧的表情里,她看出他懂了。 宗政无忧起身,目光奇怪地将她望了一眼,在挥袖离开之前,他说:“希望三日后,你不会让本王失望,否则,砍得……就不是你的手,而是你漂亮的脖子!来人——通知京城府尹,明日之后,若再让本王看到这家青楼营业,让他提头来见。还有,听说这家青楼每日盈利至少千两白银,查查他们经营了几年,把这些年来盈利的总数目算好送去太子府。” 周围的人正为他这一交代感到奇怪,漫夭却微微笑了起来,临天国这两年边关战事不断,想必国库早已空虚,这个宗政无忧,也许他内心并不像他表面所表现的那样冷漠无情。可怜太子,要大出血了! 第6章 棋逢对手(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香魂楼被封,漫夭轻易地带走了沉鱼,而离王将于三日后亲临拢月茶园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几日,天水湖变得热闹起来。漫夭倒是乐得省事,连宣传都不用做。 第三日傍晚,西城天水湖人山人海,将尚未开门的拢月茶园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城府尹得知此事,连忙安排百余衙卫来维护治安,以保离王殿下安全。 这晚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在湖面如镜。离王宗政无忧与九皇子到达天水湖岸,拢月茶园才刚刚开门,并宣布以后每日只接待二十位客人。人群开始喧哗,有人企图滋事,被官府压下。宗政无忧在众人的跪拜声中踏入拢月茶园的大门。 狭长的通道内只悬有一盏暗灯,光线昏暗,通道顶部低矮,走在其中有一种极强的压抑感,仿佛看不到光明一般。 “我听说建造这家茶园动用了京城附近所有的建筑装饰队,我还以为有多了不得,原来还不如大街上的普通茶楼,至少那些茶楼不会一进门就这么昏暗……”九皇子不屑地数落着,很是看不上这家茶楼,想着进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将那人奚落一番。宗政无忧也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通道,转弯,有一扇门,九皇子还没伸手,已有人为他们打开。 当那扇门打开之后,九皇子之前还没说完的那句话瞬间哽在了喉咙口,再说不出半个字。他站在被打开的那扇门前,呆呆地望着里头的情景,瞪大眼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宗政无忧也怔愣了片刻,目中惊异之色溢于言表。 那是一个封了顶的宽敞园子,园中柳树含烟,樱花盛放,一派春之盛景。一条清澈流动的碧水渠,在柳树下穿梭环绕,渠中水面一盏盏做工精致的半透明的莲花灯,随水漂流,划出层层水波,在悬于半空的琉璃灯盏的映照下,水纹流光溢彩,倒映而出,流泻在银光镜面的塔型园顶之上,以不同角度折射在整个园子之中,一时间,满园的银光波纹,仿佛天河银水倒流,说不出的美轮美奂,竟如同仙境一般。 “妙!真是妙啊!”九皇子忍不住拿折扇拍打着手心,惊叹道:“想不到那样昏暗的通道过后,会是这等奇景。太美了!” 宗政无忧道:“这正是设计者的心思巧妙之处。” 以狭窄黑暗的空间,沉淀对外界的感知,再反衬这银水园,可以带来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宗政无忧闭上眼睛,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随着空气流入肺腑,令人神清气爽。 两人拾阶而上,踏着细碎的石子路,不由自主的身心舒畅。 漫夭一看他二人到了,忙亲自迎了上来,略施一礼:“欢迎二位殿下大驾光临,里边请!” 将二人引到最中央的位置,一颗盛放中的樱花树下的琉璃桌旁。 还未落座,九皇子就迫不及待问道:“这园子真是你设计的?” 漫夭笑着点头道:“正是在下拙作,让二位殿下见笑了。” 九皇子忙摆手,道:“哪里哪里,设计得很好,很美,不,是太美了!和你的人一样美。”九皇子目光璀璨,毫不吝啬的赞美,将先前那些不愉快早忘得一干二净。 漫夭真心道谢,抬眼见宗政无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若有所思,她微微一笑,也没多想。对她来说,能拥有这样一座茶园,是她曾经的梦想,如今得以实现,她很开心。只遗憾的是,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在这样一座园子里,遇见一个能与她相知相惜、能陪她品茶下棋的知己。她从小喜欢象棋,可这个世界只有围棋,却无人知象棋为何物。 请了他们二人入座,漫夭微微弯腰,伸手在琉璃桌下拨动一个按钮,只听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响,园顶一块银光镜向一旁挪去,露出一个圆形的深孔,月华如水,瞬时倾泻而下,竟将琉璃桌及桌边三人笼在其中,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仿佛,今夜月,为其明。 拢月茶园之名,由此而来。 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宗政无忧神色微微一愣,望着对面同样沐浴在月光下的漫夭,她嘴角微翘,笑容清浅,明澈的眼眸闪烁着耀目的光华,让人恍然觉得这如水的月光以及满园的银波都在此人面前黯然失色。 九皇子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怪不得叫拢月茶园,要等到晚上才开业,真是不错!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漫夭正在想要不要编个假名字,就听九皇子兴奋叫道:“你先别说,我想想。这满园子的琉璃、水、月……啊,就叫你璃月好了,璃月璃月……七哥,你说这个名字,适不适合她?” 宗政无忧难得一笑,望着她的目光有点点华光闪耀,声音慵懒而清雅,道:“琉璃目,月华人,女子当如是!” 漫夭心底一怔,琉璃目,月华人,宗政无忧说的是她吗?可……女子当如是……漫夭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假喉结,做的那么逼真,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或许,是试探?她定了定神,浅笑道:“离王殿下说笑了。” 宗政无忧勾唇,似笑非笑,不再看她。空气中有薄雾缭绕,缥缈如烟,琴音适时响起,优美婉转的旋律在静谧的园子上方缓缓涤荡开来,营造出如梦如幻似虚非虚的景象。 九皇子讶然道:“沉鱼!你把她给弄来了?!” 漫夭笑,宗政无忧却陡然冷下脸来,目光冷如冰刃,朝漫夭直射而来,他沉声道:“你利用本王?” 漫夭暗暗吃了一惊,心道:糟了!宗政无忧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她忙笑道:“离王殿下此话何意?”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说:“你的胆子比本王想象的还要大!跟本王装糊涂,这园子,本王看你是不想要了?” 漫夭一下子就被他捏住了软肋,心底一震,知道瞒不了他了,索性就硬着脖子承认道:“不错,是我让沉鱼去献舞,但没有殿下您说得那么严重,我请殿下您帮这个忙,也是想给殿下一个更加完美的品茶环境,相信殿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不会与我斤斤计较。更何况,我这样做,不是也成全了殿下吗?数百万两白银充实国库,太子这几日怕是要吃不下饭了。” 最后一句话落音,宗政无忧的目光更加锐利,看得漫夭心不断往下沉,但她并没回避,而是坦然相望,身躯一贯挺得笔直。宗政无忧心中微动,定定望她,眼中神色变幻莫测。他原以为戳穿之后,她会惶恐、慌乱、跪地求饶,却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你似乎知道得很多。”宗政无忧眯起凤眸,向她传递着危险的讯息,又道:“照你这么说,本王是否还应该感谢你?” 漫夭忙谦卑道:“不敢。我与殿下互惠互利,只要殿下不怪我自作主张,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只要宗政无忧肯放她一马,利用就会变成合作。 宗政无忧看着她,不说话。漫夭表面镇定自若,其实手心里早已捏了一把冷汗。 九皇子这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愣了愣,不合时宜地对漫夭竖起了大拇指,打心底里佩服她的勇气。 “你是我见过的最不怕死的人!”九皇子由衷的说,敢算计他七哥,那是太岁头上动土。 漫夭苦笑,想着谁会真的不怕死,只不过被逼到了那一步,与其害怕,倒不如设法化解。也不知道宗政无忧到底肯不肯放过她,看他那眼神,她是一点都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好安静的站在那里,听着半空中飘渺的琴音,微风自她细瓷般的额头拂过,惊出薄薄的细汗。 有好半响,宗政无忧都没开口,空气沉默的令人窒息。直到九皇子实在憋不住了,就出来打了个圆场。一边观察着宗政无忧的反应,一边说:“七哥,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吗?你看这园子里风景这么好,又有明月当空,我们这么干坐着真没意思。那个璃月,你快让人上茶啊,上最好的,快去快去。” 漫夭领会,赶紧让人将事先备好的茶具端上来,亲自为他们沏一壶最上等的西湖龙井。沏龙井茶的过程并不复杂,只需将专用的茶具用沸水烫过一遍,放入茶叶,再以烧开之后又凉过片刻的无根沸水冲泡,茶香四溢,清香怡人。 九皇子赞了声“好茶”,端起就喝。 宗政无忧漫不经心地小啜一口,不言语,微微抬头,闭上眼睛,将所有的邪妄和冷漠俱关于那双冷漠的眼帘背后,只余如仙面孔在前方寥寥升起的薄雾中仿佛化作一幅虚幻飘渺的完美画像,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漫夭坐在他对面,注视着气雾笼罩中他神色不明的面孔,很安静。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宗政无忧才睁开眼睛。 “四月新下的明前龙井,配三月无根水,”他望着漫夭的眼睛,神色不明,缓缓说道:“你的双手和你的脖子,都保住了。” 漫夭静静的笑了,不为保住性命,而是庆幸宗政无忧是懂茶之人,没有浪费她艰难留存下来的无根水。 品完一壶茶,已过小半时辰。漫夭拿了一份精致茶单递过去,宗政无忧淡淡扫了一眼,问道:“就只有这些?” 漫夭奇道:“天下茶品,几乎都已在此。” 宗政无忧道:“本王就要这天下没有的。” 天下没有的......漫夭愣住,这宗政无忧究竟想要什么?想了想,她转身去柜台又取来一份茶单。 宗政无忧这回多扫了一眼。 那是一份花茶和奶茶的名单,这个世界的民风还算开放,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门在外歇息、饮茶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漫夭准备了这个,想尝试着在将来推行看看,没想到开门第一天就派上了用场。可是宗政无忧,他会喜欢这些? 宗政无忧翻看着茶单,比之前仔细许多,看过一遍后,他抬头又问:“就这些?” 漫夭还未答话,宗政无忧又指着那张单子说:“各来一份。”他的表情很认真,漫夭却怔了怔,困惑凝眉,不知宗政无忧到底要做什么?这单子上的品种少说也有几十种,照他这么个点法,倒不像是为了点来喝,更像是在寻找什么。 几十杯不同颜色的花茶和奶茶摆上桌面,宗政无忧专挑颜色深的品尝,每一种只啜一小口便放下了,每多尝试一种,他的眉头便锁紧了一分。漫夭看着他奇怪的动作,心里充满了疑惑。 “都撤了吧。”最后,他摆了摆手,漫夭看到他垂下去的眼光多了一分掩饰不住的失望。 九皇子叫道:“别别别,七哥,我还没尝呢!这五颜六色的,真好看……闻着也很香。”说着端起一杯宗政无忧没有尝过的透着碧色的水果奶茶浅尝一口,酸酸甜甜的香滑口感,他舔了舔嘴角,点头道:“还不错,如果昭云在这儿,肯定会喜欢。” 这话刚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娇唤:“无忧哥哥,无忧哥哥——”一个十六七岁长得十分精致的女孩,提着裙摆朝他们快步跑了过来。 九皇子哈哈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七哥,你要不要躲一躲?” 漫夭笑道:“天底下,竟有让离王殿下想要躲开的人?” 宗政无忧嘴角一抽,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九皇子往漫夭面前凑了凑,故作神秘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昭云一到,便兴奋地往宗政无忧身边挨去,没能靠近,面前就横出一只手臂,她抬头一看,又是木头人冷炎!不由委屈道:“无忧哥哥,你来这么美的地方,怎么不带我啊?” 宗政无忧看也没看她,漠声道:“你以为自己还是三岁孩子吗?” 昭云噘嘴道:“我是长大了,可我还是我啊!无忧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咦?这些杯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没见过!” 九皇子眉头一动,不怀好意的笑道:“这些是七哥点的茶,很好喝哦,七哥都有尝过。” “真的吗?我也要尝尝。”昭云端起一杯紫色奶茶,正巧是宗政无忧刚尝过的,宗政无忧眉头一皱,不等昭云手中的杯子送到唇边,他已拂袖将那杯子扫到地上。“咣当”一声响,昭云愣住。 漫夭一惊,心想九皇子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宗政无忧这样的人,怎可能让一个女子碰他喝过的东西,更何况是人都可以看出这女子对他的心思。漫夭蹙了蹙眉,忙命人将地面收拾了,再将满桌的杯子撤个干净。 昭云一双手紧攥衣角,泪眼涟涟,十分委屈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宗政无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宗政无忧冷冷道:“你想现在就回国公府?” 昭云一听,眼泪立刻收了回去,急急摆手道:“不想不想,我才刚出来……无忧哥哥,我不打扰你就是了,我就在这里待会儿,这儿真漂亮……”她扭头四处看看,看到了漫夭,顿觉眼前一亮,惊叫道:“啊!你是谁啊?怎么跟无忧哥哥一样,长得这么好看?” 宗政无忧皱眉,九皇子笑着说:“她是璃月,这家茶园的老板,这个园子就是她亲自设计的哦!” 昭云双眼一亮,直勾勾地看着她,脆声道:“真的吗?璃月公子,你好厉害!对了,刚才无忧哥哥喝的是什么茶啊?我也想喝。” 漫夭微笑地看着她,发现这个女子虽然在和她说话,眼光却不断瞄向宗政无忧,看来这个女孩也挺聪明,她为了留在宗政无忧的视线内,懂得转移目标,只可惜,宗政无忧从始至终都没看过她一眼。漫夭让人准备了几种水果奶茶,昭云尝了之后,连连叫道:“好喝好喝。你让人多准备一些,我要带回去让她们都尝尝。” 第7章 棋逢对手(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就这样,因为这位郡主对宗政无忧的爱恋,令本不易推行的水果奶茶在这个陌生的年代从贵族开始兴起,竟风靡一时。而“璃月公子”这个名字也在第二日传遍了整个京城,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官员财主,凡是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在建造家园府第之时,无不以求得“璃月公子”一纸设计图为荣。 宗政无忧成了拢月茶园的常客,往后的半个月里,他来时没再让九皇子跟着,一个人坐在樱花树下要一壶极品西湖龙井,静静的坐着。 这一日,已经很晚了,到了茶园关门的时间,但宗政无忧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桌上的那壶茶,早已经凉透,也没让人添水或者重沏。漫夭不能催他走,就让园子里的人都回去休息,她自己留下来照看。反正她这些天为避免出入公主府被人发现身份,都是住在园子里。 沉鱼也走了,茶园一下子安静下来。 漫夭坐在离他不远处的琉璃桌旁,看他一身白衣披着冷月光华,看起来竟然那样孤单。她受了蛊惑般地起身朝他走去,走到他身边,她才猛然回神,连忙问道:“殿下的茶已经凉了,要不要换一壶?” 宗政无忧抬眸,看着她没说话。同样的冷月光华下,她一身素白,淡淡的笑,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单和寂寥。宗政无忧心中一动,将茶壶推到她面前,漫夭替他换了一壶新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浅笑询问:“殿下不介意吧?” 宗政无忧一直望着她,目光流转,淡淡道:“介不介意……你都已经坐下了。本王倒是好奇,你一个女子,不在家等着嫁人生子,却为何要自己跑出来弄这么一个茶园?”更让他奇怪的是,她定的茶园每天只接待二十位顾客的规矩,显然不是以赚钱为目的,那她这么辛苦耗财耗力开这茶园又是为了什么?这十几日,他时常看到她一个人捧着一杯茶,很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出神,似灵魂游离了身体。她看上去一直都是镇定淡然的表情,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令其动容半分。他忽然想,这世上会不会有那么一件事或一个人,能令她那双淡然而又明慧的眼眸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漫夭微微一愣,宗政无忧果然识穿了她女子的身份!她皱眉道:“谁说女子就只能在家等着嫁人生子?她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可以是独立的,不一定非得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嫁,一个人守着这园子终老,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可惜,她的身份不允许。 宗政无忧明显一怔,再朝她看过来的目光一瞬间闪过无数表情,很是奇怪,漫夭猛地意识到她的这种思想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年代超乎寻常,她忙笑了笑,正想着怎样岔开话题,却见宗政无忧将身子往后一靠,忽然问道:“你可会下棋?” 漫夭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他的节拍,愣了愣,摇头,以为宗政无忧会失望,谁知他竟然说了句:“本王教你。冷炎,拿棋来。” 漫夭呆了一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她万分奇怪地望着他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孔,心想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他寂寞得太久了? 一刻钟之后,冷炎神速现身,将棋盘和装了棋子的锦盒放到桌上,漫夭低眸看了一眼,只见那白玉做的棋盘晶莹剔透,定然价值不菲,在那棋盘的中央,还竖着刻了四个字:楚河汉界。 是……楚河汉界?! 漫夭整个人僵愣在那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象棋!他说的竟然是象棋!!! 漫夭无比震惊地抬头,呆呆地望着宗政无忧,宗政无忧却没有抬眼,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认识这棋?” 她没有回答。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宗政无忧是谁?为什么会有象棋?这象棋从何而来?他为什么要摆到她的面前…… 她还在怔愣,宗政无忧已摆好棋子,简单给她讲了一遍每个棋子的走法。漫夭回神,看着他邪妄深沉的眼睛,她终是没有将心中的问题问出来,而是沉淀思绪,故作初学者,拈了棋子乱走一气。 宗政无忧由着她乱走,甚至陪她周旋,就算红子送到黑子的嘴边,他也不吃。 漫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就这样与他下着。她面容沉着淡定,心中却百转千回。 宗政无忧看着她移动棋子的手,神思漂游。他有多久没与别人下过棋了?已经记不大清楚。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黑子,正要落下时扫了一眼棋局,猛然间心头一震,才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纵观棋局,他的路都被封死,所有的子都被困住,车不能走马无法跳象无处飞士不能支……他一子未失,将却不得救,输赢竟成定局。 “你会下这种棋?”宗政无忧犀利的眼光紧紧将她锁住,微带急切地问道:“你从何处习得?” 漫夭没有回答,她抬头回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邪妄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晦疑莫测,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淡淡的笑,不答反问道:“殿下又是如何学来的?” 月光如水,倾洒在二人身上,他们静静对望,相互猜测疑惑着,心思各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桌上新添的热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在两人视线间升腾缠绕,再一点点散开。 宗政无忧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灼目,盖过满园流光。他说:“再来一盘。” 漫夭没有反对。 棋子归位,依旧是她红子他黑子,漫夭浅浅笑道:“殿下先请。” 宗政无忧也不推让,起子先行,不再是初时的漫不经心,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漫夭越是多走一步,越是心惊。棋如人生,透过一个人的棋术,去看一个人的心思,当真是深不可测。纵使她全力以赴,仍觉有些吃力。 这一局,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他们都走得很慢,谁也不会出言催促,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的萦绕着鼻尖,令人不自觉心神恍惚。宗政无忧看着对面静坐的女子沉思中的面容,一双充满慧光的眸子,仿佛月光下的清泉,清幽明澈,淡静美好得不可思议。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用心去看一个女子,竟不觉得排斥。 “殿下,离王殿下?”漫夭落子之后,见他毫无反应,一抬头,他竟怔怔地望着她出神,那种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透着思忆的空茫,她蹙眉轻唤。 宗政无忧蓦然惊醒,神色微变,眼中划过一丝冷厉,转瞬即逝,恢复一贯的邪魅深沉,捻起一枚棋子,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告诉本王你叫璃月。” 漫夭忍不住轻轻一笑,说了自己前世的名字:“漫夭。” 宗政无忧问:“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 漫夭摇头,眸光微垂,淡淡道:“是早夭的夭。一生坎坷,注定不长寿。”前世算命先生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也应验了。她执子望他,轻声问道:“你呢?宗政无忧……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一生无忧愁。” 宗政无忧没说话,端起已凉透的茶,浅浅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有了涩涩的苦味。 他淡淡道:“为何不是站在最高处俯视苍生,却一无所有?”无忧,无有。他嘴角的淡笑含着那么点讽刺,朝她望过来。 漫夭心尖一颤,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似乎离得很近。也许是烛光太柔月色太美,也许是多年寻觅难得棋逢对手,恍然之间,她感觉在某些方面,他们竟奇异的相似。不过是一个名字,本可以有无数种解释,但若不是历尽沧桑,谁会赋予自己的命运最悲凉的注解? 那一晚,那一局,历经两个时辰,最后和棋,谁也没有赢了谁。 忽有风起,卷起柳梢枝头,带着冰冷的寒煞气息,拍打一树残红,落花似血。 气息突变,一股强烈的萧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园子。宗政无忧眸光遽冷,面色却是冷静从容,勾唇冷笑道:“都现身吧,本王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十多名蒙面黑衣人遽然现身,将他们团团围住。 漫夭一惊,这样强烈的杀气,这样多的人,她竟丝毫没有察觉?!暗暗运气,却突然发觉她的内力提不起来,顿时心中惊骇无比。她扫了眼周围的黑衣人,只见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剑,面色凝重地紧紧盯住宗政无忧,看来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了内力,而宗政无忧好似什么事都没有? 宗政无忧姿态优雅地喝着凉茶,嘴角含笑,口中却是冷哼道:“他还真是不死心!无隐楼的人请不到,找了你们这些不入流的杀手,就想要本王的命?” 他似乎知道是谁想要杀他,竟还这般淡然以对,想必这样的刺杀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而那个想要他命的人,能在他明知是谁的情况下,还能好好的活着,真是奇怪! 为首的黑衣人眼光一厉,杀气更盛,也不多言,朝着同行之人使了个眼色,提剑齐齐朝他刺了过去。那速度,极快,不过眨眼功夫,数柄剑形成一张精心织就的死亡之网,朝他当头罩下。 宗政无忧彷如不觉,仍自顾自地喝茶,神态闲定。漫夭不自觉提了心,心想宗政无忧不会也跟她一样突然丧失了内力吧?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快如鬼魅的身影凭空闪现,在宗政无忧身边亮出一道冷冽寒光挡开他周围的剑光。 冷炎?她几乎忘了,他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神出鬼没的人。而那些杀手也并不真的像他所说的不入流,至少对于她来说,不是。那些人训练有素,个顶个的都是一流高手,每一招绝不含糊。冷炎被他们围在中央,虽未见败迹,但若是想把他们都解决了,似乎并不容易。 有一名黑衣人抽身而出,锋利的剑刃忽然削向宗政无忧的后颈,眼神凶狠,动作迅猛,却又悄无声息。 漫夭惊得脱口叫道:“殿下小心——”还未喊完,那黑衣人竟已经倒下,咽喉处插着一把断剑。宗政无忧仍然闲定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凤眸微挑,语带嘲笑道:“剑的质量如此低劣,怎么乌啸门的生意已经差到这等地步了吗?” 乌啸门?漫夭心底一震,那是一个声名仅次于无隐楼的杀手组织,只要出得起银子,什么任务都敢接,据说至今还未曾失过手。 黑衣人被点破身份,愣了一愣,明显有些慌神,再顾不得和冷炎缠斗,举剑朝宗政无忧背后刺了过来,宗政无忧一扬手,这回漫夭听见了利器破空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身后响起一连串地惨叫。 近十名黑衣人翻滚在地,双手紧紧捂住眼睛,鲜红的血从他们粗糙的手指间流出来,淌了一地。漫夭怔住,身子顿时有些僵硬。 宗政无忧由始至终,不曾回头,他的表情淡漠平静的像是杀死几只蚂蚁。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之气,刺鼻。湿热粘腻的液体,蔓延在她的脚下。她虽然会武功,却只用来自保,从未杀过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残酷血腥的搏杀,见证上一刻还喘着气的活人,下一刻瞪着眼,面目狰狞地倒在她的脚下,停止呼吸。她只觉全身发冷,死过一次的人,似乎对死亡格外的敏感。 黑衣人还剩下三个,在冷炎的剑下一死两伤。他们看着身边倒下的同伴,眼中渐渐升腾起恐惧,开始寻找脱身的方法。杀手也怕死! 宗政无忧将目光停留在漫夭的身上,看她眉头紧蹙,脸色微微发白,他忽然倾了身子,语带关怀道:“惊着你了!” 这话一出口,两名黑衣人立刻将目光锁定她的身上,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将冰冷的剑已经架上了她的脖子。漫夭瞪着仍带着笑意的宗政无忧,他是故意的! “别动,离王,想要他活命,放我们走。”黑衣人全然将她当做了保命符。 宗政无忧漫不经心地望去一眼,冷漠道:“她的死活,与本王何干?” 漫夭气结,这个男人故意把她引入黑衣人的视线,又不管她的死活,他想做什么? 黑衣人也愣住,刚才离王明明很关心这个比女人还要美的男人,此刻怎又变得这样毫不在意?甚至,他还干脆地靠着椅背,抄起手来,完全一副与他无关的看戏姿态。 漫夭银牙暗咬,摸不准宗政无忧到底是什么心思,她眸光一转,抬手轻轻碰了碰面前的棋子,对宗政无忧大使眼色。 宗政无忧没给她反应,黑衣人却不负她所望,以为那棋子有什么玄机,当机立断飞起一脚踢翻琉璃桌。咣的一声,茶具碎了满地,白玉棋盘摔成几半,精致圆润的棋子滚得四处都是。 宗政无忧眸光一沉,冷冽无比的气息瞬时充斥了整个茶园,他两眼一眯,手腕翻转,有什么东西飞速射向黑衣人的四肢。 一声尖锐的惨叫,几乎刺破她的耳膜,黑衣人瘫倒在地,浑身抽搐。漫夭这才看清宗政无忧射过来的夺命暗器,竟是他随手摘下的四片柳叶。 宗政无忧看也不看那黑衣人,只定定地望着她,凤眼半眯,这个女人……是有意的!用眼神传递消息是假,诱使黑衣人毁他棋子,引他出手是真。她的心思当真细腻,竟看出他对这副棋的珍视。漫夭在他冷冽眸光的注视中微抬下巴,默默表达着她的不满:“是你先算计我。” 最后一名黑衣人看着被深深钉入前一名黑衣人四肢经脉的柳叶,顿时明白了他们与宗政无忧之间实力相差悬殊,当下一阵慌乱,将漫夭当做盾牌般地狠狠推了出去,转身就欲逃走。 漫夭不防,身子不可控制地扑向冷炎,冷炎皱眉闪开朝黑衣人追了出去,而她便没有选择的直直地,直直地扑到了冷炎身后那个连喝过的茶水都不让女人碰的绝世男子身上。 第8章 非她不可(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身躯巨震,不只是她的,还有他的。 方才下棋之时,她刻意回避着与他指尖的碰触,以免犯了他的禁忌,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可此时此刻,她整个人……整个身子,都趴在了这个传言不近女色的男子怀里!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黑衣人逃离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哼之后,周围再无声音响起。 一片寂静。 漫夭以极度暧昧的姿势趴在他的怀里,一只手扶住他精瘦而结实的腰,另一只手攀在他优雅的颈项。他的皮肤手感极好,但是,这个人,他的身体是冷的,竟然是冰冷的,没有一丁点儿的温度!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胸前,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心跳! 漫夭呆住,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应该立刻从他身上离开。无意识抬头,撞进瞳孔的,是他那双邪魅的眸子,此刻正眯着眼睛看她,那双眼幽深如潭,叫人怎么看也看不穿。 带着淡淡幽香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间,好似春日樱花林里带着花香的和煦微风,拂开层层血腥之气,给人无限舒适之感。隔着衣衫,他感受到她柔暖温香的身子,传递给他所没有过的温暖。贴在他胸口上她的一双柔软,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召唤着他潜藏在体内最深处的渴望。 漆黑邪魅的瞳眸红光一闪,眼中有跳跃的火焰遽然燃烧起来,隐隐透出最原始的欲望。此刻宗政无忧就像一只被禁闭多年的兽,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漫夭一惊回神,想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可还未离开他的身子,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压在了水渠边的地面。 “触犯本王禁忌,你想就这么离开?”宗政无忧嗓音低哑,邪眸妖媚惑人,方才还冰冷的气息此刻变得滚烫,喷洒在她的面庞,灼热撩人,带来丝丝麻痒。 她的心,猛然间扑扑地跳。 “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感受到他的变化,她试图解释,心中有些迷乱。曾想过无数种触犯他禁忌的后果,却绝对没有想过会是当前这种景象! “你,你不是……不近女色吗?……你快起来。”她偏头想躲过近在咫尺的俊脸,不去看,心就不会乱。 宗政无忧却不允,扳过她的下巴,要她正面与他相对。 “本王是不近女色,但你已经近了本王的身,你说……本王,该如何处置你?”他声音冷冽,邪魅红眸,笑容纯净却勾魂摄魄。 月色朦胧,微风清浅,不小心熄灭了莲灯中的烛火,园子里光线变得昏暗,四下里静寂无声,只闻得彼此间的呼吸渐渐粗重。 漫夭望着近在咫尺的完美俊脸,心中有些慌乱,再度偏头道:“离王殿下,你先起来再说……” 宗政无忧没动,凝视着身下肤如凝脂的容颜,她微微闪躲中的明眸若水光潺潺,朱唇润泽娇艳欲滴,轻启间十分诱人。宗政无忧眼中妖异的红光大盛,猛然低头,竟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柔软嫩滑的唇瓣美好得让人一经触碰就再也无法放开,两人的身子皆是一颤,漫夭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惊呼之声还未出口就被他无声的吞没。他霸道地侵入她的口腔,有力的纠缠带着无法抵挡的狂热。 漫夭只觉耳中嗡鸣作响,整个身子无法控制的一寸寸软了下去。前世不是没尝试过亲吻的滋味,但这般像是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吸走的狂热,却让她瞬间惶然无措,一颗心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他的手轻抚过她温热的脸颊,冰凉的指尖从纤细颈间往下在她身上反复游走,忽然大掌一挥,衣衫被剥裂,她只觉胸前一凉,瞬时惊醒,懊恼非常,她竟然在一个男子的亲吻之中迷失了自己!漫夭连忙伸手推他,却纹丝不动,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试图脱离他的掌控,却引得他手中动作更加狂烈。 她喘不上来气,胸口窒闷,偏偏又有种无法阻挡的奇妙之感将她身心漫天席卷。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吻,也可以这样销魂蚀骨。可是被他这样占了便宜,却不是她想要的。漫夭心中大急,胸口急剧起伏,她急切中将手伸进水池,去摸索琉璃莲花灯。没有多想,便朝着身上男子的头砸了下去。 不大不小的声音,很沉闷。 身上的男子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愣在当场,她趁机用尽全力将他推翻在水池,却忘了他的手还搂着她的腰,她惊呼一声,已经无法避免地与他一同跌进了水中。紧贴的身躯并没能分开半分,不同的是,姿势变成了他在下,她在上。 四月的夜晚,空气很凉,池水不深,但很清冷。宗政无忧蓦然清醒过来,双眸中的红光瞬间消褪,眼神清明,回复到以往的漆黑冰冷。他望着压在身上的女子,眸光冷冽,突然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但这一次已不是火热的触碰,而是用冰冷的五指死死扣住她纤细的脖子。 宗政无忧眯着眼,冷冷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肺部的空气慢慢被抽紧,胸口窒痛难当。漫夭艰难开口:“这句话,殿下应该……问你自己!我只是……只是因为受到侵犯,自卫……而已。” 宗政无忧怔住,方才一幕倏然跃入脑海,他双眉不觉拧起,眼中利光像是两柄欲出鞘的剑,寒光森冷。 殷红的血,自琉璃灯砸到的地方,顺着他的额角蜿蜒流淌下来,滑过他俊美绝伦的面颊,有些触目惊心。 漫夭心底忽地涌起一股冲动,想抬手帮他拭去血迹,手才刚刚碰触他的脸,感觉他浑身一震,眸光复杂难辨。宗政无忧望着身下被他掐住脖子却抬头替他擦拭血迹的女子,心头涌上异样的感觉,他缓缓松开她,支起身子半坐在水中,脸上神色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漫夭脱离桎梏,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咳了一阵,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狼狈地起身,感到浑身乏力,瘫倒在水渠边。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衫紧贴住她凹凸有致的纤细身躯,胸前被撕裂的衣襟半敞,遮不住胸前的柔软,湿漉的长发结成一缕一缕,水珠沿着发鬓流淌,滴落在雪白诱人的肌肤上,晶莹剔透的水泽,散发着诱人的魔力。 宗政无忧浓眉皱起,不自然地转开目光,可不论他看向哪里,眼前都是那双明澈淡定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怎么也挥之不去,宗政无忧又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多了一丝迷惘,衬着眼角边的那道残留的血痕,一张纯净的脸像孩子般无措,漫夭只觉心头微微一疼。 他突然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猛地一拽,没有防备的她,再一次结结实实撞进了他的胸膛。 漫夭顿时着恼,直呼其名喊道:“宗政无忧……” 话才出口,他的唇又覆了上去,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后脑,将她未完的话一并含在口中。 如遭电击,她大脑一片空白,唇舌纠缠带来的酥麻之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心底久违的悸动不知从何而来。她努力保持着理智,好不容易才侧过头去,抚着胸口直喘气道:“宗政无忧,你……还没清醒吗?”她直觉他红眸之时,是让什么控制了心智,才会对她做出那样超乎寻常的事。 宗政无忧气息急喘,整个人呆住,他在清醒之后还去吻了这个女人?而吻她的那感觉,竟然那么……美妙!?那方才失控时候的感觉他是没有认错的! 一时之间,二人皆是无语,空气中的温度再次冷却,漫夭真的很想逃离这个危险的男子,但他的手臂那样有力,让她动弹不得。宗政无忧带着探究地盯着她看,片刻后有一抹细微的光亮从邪妄的眸底缓缓升起,然后他竟然微微笑了! “就这样,以后就叫我的名字。”他这样对她说,说的时候,眼底荡漾起迷乱人心的温柔。温柔?漫夭真的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这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有温柔?她还在怔愣,他忽然又唤了一声:“阿漫……我以后就这么叫你。”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嗓音低哑迷人,带着深沉的蛊惑。 漫夭心头一震,阿漫?很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这个男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一会儿冷酷、一会儿狂热、一会儿恨不能置她于死地,现在又对她温柔有加,还说以后唤对方的名字……他宗政无忧的名字,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么? 她平定心神,她尝试着推开他,他却将她越箍越紧。她无奈放弃,扬起睫毛,略带讥诮的看向他,淡淡道:“殿下这个样子,真让人不习惯。” 他却勾了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唇边流连,轻声道:“那你习惯我怎样?”说着一只手已慢慢滑下,往她胸口落去,她连忙伸手挡住,力量不大,却坚定异常。他轻挑眉梢,眼中冷光一闪,口中却柔声道:“你不愿意?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让本王碰她们一下?” 漫夭蹙眉,声音淡漠微冷,道:“那些人……不包括我在内。” “哦?”宗政无忧轻笑问道:“为何?是觉得本王不够好,还是担心本王会对你不负责任?” 漫夭摇头,“都不是。” 宗政无忧皱眉,“那是为何?” 漫夭说:“因为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 宗政无忧一愣,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很意外,他用奇异的眼神盯着她看,似乎一个女人开口说不爱他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他问:“你为何不爱本王?” 漫夭反问:“我为何要爱你?因为你外貌出众长得比别人好看?还是因为你身份尊贵高人一等?” 宗政无忧凝眉问道:“难道这些还不足以成为爱一个人的条件?” 漫夭觉得好笑,道:“如果爱一个人仅仅是为了这些,那不是爱。” 宗政无忧似笑非笑道:“哦?那什么才是爱?” 她没想过,她只知道那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一种感情。她不知道宗政无忧为什么突然对她这样,直觉告诉她,他很危险,要远离才能安全,可是他们现在离得那样近,近到彼此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清爽的男子气息仿佛塞满了她的世界,她怎么躲也躲不开。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一直缭绕在他的鼻间,好闻极了,令他总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再多靠近她一点。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他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在漫夭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放开了她,恢复了一贯的高贵冷漠的神态,从她身边站起,转身扬长而去,竟没回头再看她一眼。 深夜里的离王府,安静得有些诡异。 被冷炎从床上提起来的九皇子一路嘟囔着进了无忧阁,半闭着眼,打了个呵欠,随手端起一杯水,口气不无埋怨道:“七哥,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找我什么事啊?” 宗政无忧斜卧在软椅上,头也没抬,语气淡淡道:“去给我找个女人来。” “噗——咳、咳、咳……”九皇子刚喝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被呛得直咳嗽,困意立时消散,他瞪着眼珠子,像看着怪物似的看着宗政无忧,极其怀疑道:“七哥?我没听错吧?你,你说要女人?哈……哈哈……” “好笑吗?”宗政无忧冷冷睇他,语气阴凉沁骨。 “不好笑……一点儿都不好笑,哈哈……我这就给你办去。”九皇子转身就走,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七哥,你终于开窍了,这就对了。要不然,每次都靠寒池压制,迟早身体会忍出毛病,说不定还会走火入魔。哈哈……”不等宗政无忧有所反应,九皇子迅速消失在无忧阁。 宗政无忧皱眉,懒得理他。最近练功之时,身体常感不适,不但功力没有进展,且有经脉逆转之兆,他始终找不出原因所在,但今夜的失控令他警醒,回府之后,他发觉身体状况似有所缓解,不禁疑惑。 修习易心经,讲究的是汲取天地自然之气,需顺心而为,遵循自然规律,但他厌恶男女之事,一直以来,都是依靠地下寒室中的寒池之水助他压制体内的欲望,莫非就是因为长期如此,违反了易心经所言的自然规律,导致气息不畅,经脉受阻?以至日积月累,达到一种极限,在碰触到女子的身体之时,才会造成如方才那般暂时性的走火入魔!既如此,那么,就算他再怎么反感男女之事,也非碰不可了。 九皇子的效率果然很高,只一柱香的功夫,就带了一个女人来。 柳眉凤眼,樱唇桃腮,行走间腰肢细摆,一副媚骨天成。女子看到宗政无忧,眼光一亮,心跳如鼓,想不到九爷要她伺候的,竟是如此绝色男子! 宗政无忧懒懒的看了女子一眼,斜眼望着九皇子,略带讥诮道:“你就这眼光?” 九皇子一愣,问道:“不满意啊?想不到七哥的要求还挺高,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宗政无忧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明澈淡定的眸子,小巧挺直的鼻梁,娇嫩诱人的唇瓣……想着想着,竟走了神。 “七哥,七哥……”九皇子很是惊奇地望着百年难得走神一回的男子。宗政无忧心底一震,他竟然会想到她! 九皇子极有兴趣地扬眉笑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啊!七哥,你不会真的看上哪个女人了吧?是谁啊?你告诉我,我得去为她立个碑,表示我心底对她的崇高敬意!” 面对他的调侃,宗政无忧垂了眼,闲闲道:“看来你府上是该进人了!听说你的名字已经在容乐公主府的名单里,你若想娶,也就一句话的事。” 九皇子笑容立刻僵住,连忙讨好地凑到他跟前,万分虔诚道:“别,千万别!我错了还不行吗?七哥,我是为你着想啊!你看,这是咱京城里有名的“销魂娘子”,七哥你……第一次嘛,我得给你找个经验足的,是不?” 第9章 非她不可(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宗政无忧嘴角一抽,眯着眼冷冷地望着他,九皇子扯着嘴角,忙道:“七哥你…….慢慢享用。我先走了。”说罢一溜烟地带上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子听说宗政无忧第一次,那眼睛都笑眯了起来,心里乐开了花。她是被九皇子蒙着眼睛翻墙带进来的,虽不知他们身份,但看这屋里的布置还有眼前男子的不凡气质也能肯定他们不是简单的人物,便暗中打起了如意算盘。一步一婀娜,踩着风流,边走边脱去外头的那件衣裳,露出里面的红色薄纱,而那薄纱背后,除了让人血脉贲张的妖娆胴体,竟再无它物。 宗政无忧望着朝他走来的媚态撩人的女子,眼前却浮现水池之中被一身湿衣紧裹住、露出大片柔然胸脯的女子,她凹凸有致的身形、绝美脱俗的面容、淡然中傲气内敛的清华气质……虽无媚态,也无任何撩人动作,却让他不由自主的对她产生冲动,想把她抱在怀里不松手…… “爷……”耳边传来略带埋怨的娇嗔,女子已经到了他身边,发现他在走神,不由得一阵郁闷。 宗政无忧回神,望着猛朝他靠过来的女人,心里突生烦闷之感。 “爷……奴家伺候您更衣。”女子销魂蚀骨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对着他吹气如兰,媚眼如丝,极尽挑逗之意,并将一手搭上他宽实的肩,柔若无骨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撩拨着他的颈部,另一只手按在他结实的胸口轻轻磨蹭,就要坐到他怀里去。 宗政无忧皱眉,心中厌恶顿生,直觉想扭断女人的脖子将其扔出门外,但想到自身状况,只得强压心头反感,将女子拦腰一抱,毫不怜惜地压倒在地。 砰的一声,女子后脑勺着地,惊叫一声,差点昏过去,宗政无忧丝毫不理会,一把撕了她的纱衣,正待覆上女子的身子,突然,脑海中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残酷画面猛然间跳跃而出,令他呼吸一滞,遽然停住动作,身躯僵硬似铁。 身下女子哪里知道他的心理,只想快点用自己的身子去征服眼前这个不同凡品的男人。她娇媚抬手,就要朝他衣内摸去。宗政无忧面色一沉,一把捏住女子的手腕,心头阵阵翻涌,竟有呕吐的冲动。 他连忙起身,动作迅速无比,背过身去,对躺在身后地面的女人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女子被他冷冽的气息震住,半响回不过神,等回过神后,哪里甘心就这样离开。想她出道至今,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她不甘地跪着抱住宗政无忧的腿,用浑圆的胸脯紧紧贴着他,轻轻蹭了几下,宗政无忧浓眉一拧,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她踢出门外,对外叫道:“冷炎。带她出去,本王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 冷炎现身,拖着还在发懵的女子走了。 离王府再度沉入寂静。 宗政无忧站在窗前,脸色发白,眉头紧拧,胸口不住地起伏。他抬起头,静静望着暗黑的天空,奇怪于同是女子,为何带给他的感觉差异如此之大?难道他……非她不可吗? 血腥味浓重的园子,尸体横卧,一片狼藉。漫夭站在血泊中央,一身湿衣裹身,头发还滴着水,她怔怔望着这原本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被糟蹋成这幅模样,心里难受极了。算了,回公主府吧。她想,这里已经不安全。 牵了匹马,出了茶园,冷风吹过来,她身子抖了几抖,顿觉头重脚轻,四肢无力,根本骑不上去。她有些懊恼,若不是怕被宗政无忧怀疑她的身份,她也不会把萧煞和泠儿都遣走。一个人女扮男装还说得过去,若再让他看出萧煞易容、泠儿女扮男装,那想不让他怀疑都不可能。 漫夭最后放弃骑马,选择步行。幸好公主府也在西城,离得不算太远,只要天亮前赶回去,应该没人会注意。 她叹了口气,朝前走了一小段,忽然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她心中一惊,却没回头。暗道:这下麻烦了,公主府回不得,园子也不能回。 她走的这条道又偏僻,再发生什么事,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该怎么办? 头有些昏昏沉沉,身子绵软无力,风迎面吹来,两侧的树枝摇曳拍打,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回荡,仿佛四处都是人走路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将她围困在中央。她抬手扶额,额头已滚滚发烫,而暗中之人,正在慢慢地向她靠近。 危险的气息充斥在浓郁的黑夜,笼罩在她心头,她不由得紧张,寒毛直竖,身子像是拉满的弓弦,紧绷欲断。 突然,远处传来“驾”的一声,有车马朝这边疾行。漫夭眼光一亮,顾不得那么许多,就冲到马路中央拦住那马车的去路。 “吁——!!”马车被迫停下,一个四十来岁的车夫拿鞭子指着她,横眉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拦截我们的马车,是不是活腻了?” 漫夭忙拱手道:“这位大哥,在下从西山赶路至此,途中不小心坠马,落水感染风寒,延误了回家的时间。望这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若能载我一程,到前面有医馆的地方放我下来,在下感激不尽,将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哥您的恩德。” 她的声音暗哑,带着囔囔的鼻音,一听便知风寒之症所言不虚,语气极为诚恳。车夫有瞬间的犹豫,之后又不客气地叫道:“我们要赶路去东城,没时间管你。况且这深更半夜,谁知道哪里有医馆?你快让开!若是耽误了我家主子的正事,怕你担待不起!” 漫夭一愣,听他口气,这不是一般人的马车,不知车里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们要去东城?她忽然灵机一动,笑道:“这位大哥,我本来要去的地方也在东城,正好顺路,麻烦您就帮帮忙吧,载我到离王府附近就好。” 但凡有身份的人,总得给离王些面子吧? 那车夫明显一怔,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问道:“你是离王府的人?” 漫夭回答:“离王是在下的朋友。”下一盘棋,算得上棋友吧?即使不算也要借个名头,先离开这里再说。 “朋友?你烧糊涂了吧?我从来没听说过谁敢自称是离王的朋友!你蒙谁呢?”车夫很是怀疑的看着她,拿起鞭子就要往马身上抽去。漫夭心中一急,头更是晕得厉害,正想着怎么办的时候,马车里头的人突然开了口。 “老马,让她上来吧。”那是一道温和清雅的男声,听得漫夭心中大喜,很快便被得令的车夫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内一片漆黑,没有光亮,漫夭坐到男子对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出于礼貌,她拱手道了声谢,歉意道:“在下今日多有打扰,请公子勿怪!” 男子温和一笑,回礼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姑娘你……不必挂怀。” 漫夭一惊,这马车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竟如此肯定她是女子!男子似看出她的疑惑,笑道:“虽然姑娘感染风寒,导致嗓音低哑,不辨雌雄,但你的气息,带着一股淡雅的幽香,且身姿轮廓纤细。因此,在下妄断了。” 黑暗里,人的感觉会变得格外敏锐。漫夭释然笑道:“公子好细腻的心思!小女子佩服!” 男子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漫夭头愈发的昏沉,浑身发烫,已是坐不太稳。正巧马车一个颠簸,她便控制不住地朝着车门方向一头栽了出去,眼看就要摔下马车,她却连惊呼的力气也没有。 恰在此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臂,往车里一带,她整个人就反撞在男子的身上。男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旁,轻轻说道:“姑娘小心!” “多谢公子!”漫夭尴尬地道谢,挣扎着起身。男子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安置在他的里侧,以免她再次摔倒。漫夭感激一笑,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最终歪倒在男子的怀里,昏睡过去。 黑暗中,男子目光迥异,笑着抬手抚上她的眉眼。对外面驾车之人吩咐道:“去东郊客栈。” 漫夭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身处一间陌生房间,房内陈设简洁,但物品却样样精致考究,就连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青花瓷瓶都价值不菲。 四周很安静,她隐约记起迷糊之中,有人喂她喝药,然后她一觉睡到这个时侯。用手摸了摸额头,热度已经消退,身体也不那么难受了,看来是那碗药起了作用。定是那马车中的男子为她请了大夫!可是,她的内力,为什么还未恢复? 漫夭蹙着眉头从床上坐起来,床头有身干净衣裳,整齐的叠放在那,和她原先穿的一样是素净的白色。她起身穿了,发现正正合身。 外面院子很大,看不见一个人影。她略感疑惑,忽闻一阵琴音传来,轻灵悦耳,她便循着琴音而去。 羊肠石子路的尽头,清碧幽翠的竹林,林子中央有片空地,三层石阶往上,洁净的地面平滑如玉,一名男子盘膝而坐,背对着她的方向,琴音自他指尖流淌。夕阳余晖倾洒在整片竹林,柔和的橙黄光线,伴着清风带来的淡淡竹香,以及悠远清扬却暗含沧桑的琴音,令人沉醉,不觉中神思有些恍惚。 “你醒了。”男子一曲弹罢,双手平置琴弦之上,抬眸望她,目光温和,就好似和一个熟人打招呼似的,亲和随意。 眉峰似剑,朗目如星,朱唇薄削,五官轮廓分明,当真是英俊非凡,令人一见难忘。然而,这五官本该是冷峻之相,却因为他眼中的温和而带给人温雅清润之感。她看着男子英俊的面容,忽然觉得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上来。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漫夭十分诚挚的向他道谢。 男子笑道:“举手之劳,何须客气!姑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漫夭走上前去,在男子对面以同样的姿势坐下,浅笑道:“已无大碍,多谢公子挂心。打扰之处,请见谅!” 男子却道:“在下见姑娘昏迷不省人事,擅自将姑娘带来此处,姑娘你莫怪在下擅作主张就好。”他是那么的温雅谦和,让人看着他,就好像如沐春风。 漫夭忙摇头道:“公子哪里话,您一片好意,我又岂会如此不知好歹!” 况且,她本身也不是真的要去离王府。 男子微笑,注视着一身男装扮相的漫夭,见她美眸明澈,慧光暗藏,气质清雅脱俗,有种说不出的动人韵味,他目光清亮,缓缓笑道:“既如此,你我二人也无需说这些场面话,倒显得生疏又庸俗。” 这话正合她意,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么些客套的虚礼,当下点头。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男子问。 漫夭微愣,她的名字不少,但似乎都不大适合说出来。男子见她顿了一顿没说话,便不在意地笑道:“倘若有所不便,姑娘不必回答。不知姑娘,可会抚琴?” 此人很会察言观色,且善解人意,她只稍有犹豫他便转移话题,轻而易举避免尴尬场面。漫夭含笑道:“略懂一二,不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她这具身体的前主人精通琴艺,未免露出破绽,她曾暗中习琴,哪知弹奏起来竟轻车熟路,仿佛她自己本就会,那种感觉很奇怪。 漫夭回想方才一路过来所听到的琴音,略作思索道:“公子方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子?听起来悠远轻扬,清新悦耳,却暗含了沧桑。” 男子一怔,颇感意外地凝视着她,星眸灼灼,目带欣赏道:“能够听出此曲悠扬背后暗含沧桑,姑娘琴艺定然不俗。此曲名为‘前尘’,为在下七年前所作。” 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七年前才十三岁吧,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能作出如此不俗之曲,实在难得。漫夭不禁赞道:“公子琴艺造诣之高,令人佩服!只是……以公子当时年纪,何以有这般深刻的沧桑之感呢?” 男子嘴角温和的笑容忽然一凝,漫夭立觉失言,连忙笑道:“在下只是随口问问,公子不必作答。”男子又是一怔,暗道此女子好敏锐的洞察力,他尚未做出明显反应,甚至还来不及犹豫,她就已经看出那问题他不愿深入。 漫夭抬头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站起身,拱手道:“此次承蒙公子相救,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厚报。今日天色已晚,我也该告辞了。” 男子也站起身,面色依旧温和,道:“姑娘昏迷之中,一日未曾进食。在下已命人备了晚饭,不如用完再走?” 听他这么一说,漫夭顿觉腹中空空,可一想到不知茶园现在怎么样了?萧煞、泠儿他们早上进去肯定会吓一跳,这会儿还不定在哪儿找她呢。想到这些,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男子见她眉间隐有忧愁,也不再挽留,道:“既如此,在下也不便强留。此处为东郊客栈,离繁华市区还有一段路程,我这就命人为你准备马车。” 漫夭还以为这里是男子的府宅,想不到竟是一家客栈!应该不会只是一家普通客栈吧,否则怎会有如此宽阔雅致的园子以及那般精致考究的房屋?漫夭微笑道谢,没有去问男子姓名,她相信他若方便定会主动告知。男子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轻轻笑道:“果然是个通透的女子,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 漫夭到了东城市区就下了车,想了想,还是准备先去茶园看看,可刚到茶园门口,原本安静的天水湖岸,忽然惊现数十名官府衙卫,将她团团围住。 “二十岁左右、身穿白衣、容貌比女子更美十分……拢月茶园老板璃月公子想必就是他了!抓起来。”为首的衙卫统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下达命令。 漫夭心中一惊,皱眉问道:“这位大人,在下所犯何事?” 那人答道:“昨夜离王在拢月茶园遇刺,陛下龙颜震怒,命刑部彻查此事,凡有关之人,一律抓到刑部候审。带走!” 第10章 坦诚相待(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刑部牢房与其他地方的牢房并无不同,除了结实的牢门铁锁便是残酷的刑具。漫夭刚被推进牢房,一个纤瘦的人影就急急朝她扑了过来。 “主子!您去哪里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茶园怎么会有那么多尸体?您有没有受伤啊……” 是泠儿,一见漫夭就发出一连串紧张的询问,漫夭听了心头一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微微笑着道:“我没事。” 泠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诉漫夭,他们早上一进茶园看到满地都是尸体又找不见她,吓得要死,正准备报官的时候,就有官府的人上门不由分说地把园子里的人都抓到了这里,只有萧煞还没被抓进来。 周围牢房关着的茶园其他人都围过来,急切叫道:“公子。” 漫夭安抚道:“放心吧,都会没事的。” 她的神色镇定从容,明澈的眸子有一种让人心安定的力量,众人都静了下来。漫夭的目光落在对面牢房里唯一看不出焦急神色的沉鱼身上,沉鱼见她望过来,笑了一笑,表示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漫夭点头,开始思索昨晚那些被宗政无忧称之为乌啸门的黑衣人到底是谁花钱雇请的?而那十几名黑衣人在园子里头就已经被全部杀掉,那昨晚在茶园外头跟踪她的又是什么人?宗政无忧一向不上早朝,离王遇刺的消息如何传到临天皇的耳朵里?以至于那么早刑部就派了人去园子里头拿人,是不是太奇怪了? “你们被抓进来以后,他们有没有开堂问审?”漫夭问。 泠儿摇头。 漫夭心中微沉,他们抓了人关在这里一整天什么都不问,在等什么?或者,在等谁? “主子,我们真的没事吗?”泠儿见她脸色有些变化,不由担忧问道。 漫夭蹙眉,轻声道:“如果刑部真想查出刺杀离王的幕后凶手,那我们顶多在这儿呆上两三天即可出去,怕只怕……”她说到这里顿住,泠儿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她,等着她说下去,漫夭却没再往下说。怕只怕他们严刑逼供,要的不过是替罪羊,那她们想从这里走着出去,只怕难了。 泠儿等不到她下面的话,但看她凝重的面色也意识到了是不好的事,便低声说:“大不了,我们就亮出身份,看谁敢动主子一根毫毛?” “不可。”漫夭眸光一变,立刻阻止,沉声嘱咐道:“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的身份,绝对不能说出来。” 泠儿奇怪的问:“为什么啊?” 漫夭凝眉,眼光沉了几分,缓缓道:“因为我的身份很敏感,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泠儿眨了眨眼,表示不明白。漫夭叹道:“离王善谋略,上次用计大败北夷国,令诸国心生忌惮。此次联姻,皇兄之所以选择离王,很难说其中有没有这个原因。而我嫁过来之后被他拒婚,皇帝有意更换人选,我却争取了半年时间……如今离王在我的茶园遇刺,若这时让人知道我的身份,难免会引人猜疑。而真正想杀离王未遂的背后主谋还不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弄不好,还会引发两国争端。” “这么复杂啊!”泠儿呆住,又问:“那我们怎么办?” 漫夭沉默片刻,缓缓垂下眼睫,目光幽深而迷离,轻声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我们……” 牢房的空气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没过多久,漫夭又感到头脑昏沉,双颊发热,以至于萧煞扮作送饭的狱卒混进来的时候,她都没认出来,等认出来以后,她悄悄在萧煞手心写了一个字,萧煞愣了一下就走了。到了晚上,漫夭的身子又烫了起来,似乎比昨晚还要严重。泠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拍着牢门对外头大叫:“来人呐,快来人,我们主子生病了,快帮我们请个大夫。” “喊什么?喊什么!”狱卒骂骂咧咧地过来,喝斥道:“再吵,老子上鞭子伺候!你以为你们是谁?病死了更好,都死了老子就不用这么晚还守在这儿了!” “你,你你……”泠儿被气得说不出来话。漫夭无力摆手道:“算了,说什么都没用。进了这里,他们就没打主意让我们活着出去。” 泠儿气呼呼地对着狱卒的背影啐道:“狗仗人势!以后别让我碰到你们!” 是夜。 漫夭背靠墙壁,正坐在地上昏睡,突然被一盆冷水泼醒,她身子一抖,还未作出反应,就已经被人架了出去,听到身后传来泠儿慌乱的声音:“主子,主子……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带我主子去哪儿?” 漫夭被带到一间刑房,几十种刑具依次摆列在那里,每一种都足以让人生不如死。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滋滋地溅着火花。她被衙卫像扔破抹布似的仍在了地上,湿漉漉的头发凌乱贴着面颊,手脚麻痛,浑身无力。她勉强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身穿官服,体型肥硕,长着一双斗鸡眼。 “余大人!”漫夭警戒的望着他,皱眉问道:“白天你们不开堂问审,这三更半夜的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刑部尚书余大人弯腰奇道:“你认得本官?也好,那本官就不用再跟你多费口舌。这是你买凶行刺离王的罪状,只要你识相一点,乖乖地签字画押,就可免受皮肉之苦。” 一纸认罪供词扔在她面前,她扫了一眼,忍不住笑出来。没有启云国公主的身份,他们竟就给她安了个北夷国奸细的身份,想不死都不行。 漫夭讥笑道:“我还以为余大人至少要走个过场,想不到,连审都不用审,就直接逼我认罪!” “此事无需审,已经很明确了。”余大人表情阴冷。 漫夭困惑道:“明确?不知余大人从哪里得知的我是北夷国的人?可有证据能证明我的身份?” 余大人道:“就是因为查不到你的身份来历,你才更加可疑。” 漫夭嘲弄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逼我认罪?你也不怕抄家灭族?” 余大人一怔,脸色微微变了,“你好大的口气!你是谁?” 漫夭不答,偏过脸去。 余大人看着她故意展现出来的傲慢又笃定的神色,不禁有几分犹豫,暗自思量起来。漫夭心还未落地,余大人身后方向突然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冷冷地说:“别跟他废话!余大人,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在拖延时间吗?” 漫夭一见此人,心底狠狠一沉,眸光瞬息万变,低声叫道:“太子!” 果然是临天国太子宗政筱仁,他一出现,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你连本太子也认识?”太子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看她,一双细长的狐媚眼睛,暗中流转着阴毒狠辣的算计。 漫夭想不到他竟会亲自出面!由此可见,他是多么害怕被临天皇得知此事是他所为。她还没回答他的话,太子已然阴冷笑道:“既然你认得本太子,那本太子更不能留你。不管你是谁,今天这罪状,你必须得认。来人,让她画押。”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一侧的火炉旁,拿起一根被烧得通红的烙铁,回身冷笑道:“如果她不肯,就拿这些东西好好伺候着。”他将那通红的烙铁往她面前一掷,火花四溅,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灼得她身躯不由自主的颤了颤,慌忙闪身避开。 心魂未定,已有狱卒捡起地上的烙铁朝她步步逼近,漫夭身子乏力,手心布满冷汗,她抬头盯住太子,眸光一转,咬唇道:“你以为只要我认了,你就平安无事了吗?太子殿下,我不妨告诉你,其实离王早已经知道买凶杀他的人是你。那晚,乌啸门的人才刚刚动手,他就已经知道了。而且,他还知道太子曾找过无隐楼,但是无隐楼并没有接这笔生意,所以太子殿下退而求其次,又找了乌啸门。” 太子目光一震,脸色顿时大变,欺身过来,一把捏住她下巴,急切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连我找过无隐楼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漫夭肯定道:“是,我亲耳听到离王对蒙面黑衣人说的。所以你杀了我也没用。”其实她并不确定。无隐楼的信誉在江湖中首屈一指,无论生意做没做成,他们对于找上门的顾客身份更是能做到绝对保密,没有可能泄露出去。宗政无忧从何处得知又或者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件事,她不敢肯定。不过有一点,她对于自己当初找无隐楼查探消息时没用启云国公主的真实身份的决定是对的。 “什么?是他说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放开漫夭,起身踱步,步伐凌乱透着焦躁。 “太子……这……”余大人也有些慌了。 太子却停了下来,眼光几转,最后忽然抬头笑道:“他知道又怎样?他不会告诉父皇,这是他欠本太子的。余大人,你赶快把她处理掉,别留下祸患。” 漫夭一愣,转了半天,还是逃不过去。 余大人命人抓住漫夭,强迫她按下手印,漫夭浑身乏力,根本挣脱不得。她望着认罪状上鲜红的指纹,似乎听到了手起刀落的砍头声音,这下子,更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太子这才满意地走了,走之前叮嘱余大人做好善后,茶园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听得漫夭气愤之极,她撑坐在地上,十指紧握,望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口,消失在视线之内,她还在想,萧煞怎么还没出现?是不是那人不肯救她?如果那人不救她,那她是不是还要坚持不说出身份,等着被冤死? 漫夭顾自思索,忽闻余大人“诶”了一声,奇怪道:“太子殿下怎又回来了?” 太子的确回来了,只不过,他是慢慢退着回来的。退到门口之后,漫夭看到有把剑抵在他喉咙口,余大人也看到了,脸色大变就要喊“有刺客”的时候,冷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余大人那声“有刺客”愣是哽在嗓子眼没喊出来。 再往后,漫夭看到了离王宗政无忧。 他的脸依然俊美绝伦不似凡人,他的眼依旧邪妄冷酷似地狱阎罗。他淡淡的淡淡的朝她看了一眼,她就觉得她那只已经踏进棺材的脚被生生拽了回来。凝在胸口的那一口气终于松了,身子便再无支撑,朝地上倒去,倒下之前,她笑着对他说:“你……终于来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树梢的空隙,照进半敞着窗子的宽敞房间,透着茸黄的暖意。 宗政无忧坐在床边,侧头凝视着沉睡中的女子平静柔和的睡颜。她睡得真是安稳,安稳得让人妒忌。想到她晕倒之前的那句话,宗政无忧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说:你终于来了! 她怎么那么肯定他会去救她?如果他不去呢?她会怎么办? 宗政无忧伸手端过一只药碗,等着她睁开眼睛。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漫夭真的睁开了眼睛。一睁眼便看到安静的坐在床边的男子,他背靠床栏,端着药碗,微微偏着头,邪眸深邃,静静的凝视着她,眼光温柔。 漫夭呆了呆,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又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眼前情景没变,宗政无忧还在,那被她认作是不可能出现在他那双邪妄双眸里的温柔也还在。 “离王…..殿下?”她看了他数秒,才不确定的问。 宗政无忧目光不变,懒懒地嗯了一声,嗓音低沉磁性,对她说:“你醒了。起来,喝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有温柔的笑意从他好看的唇边一点点漫开。 漫夭看得愣住,这样的笑容在她看到他第一眼时曾想象过,但自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起,她就认为,他的笑容可以是嘲弄、讥讽、冷笑,绝不可能会是这样的干净而温暖。是什么让他在一夜间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而且还改变得这么彻底! 漫夭警戒地坐起身,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没有接药碗。 “殿下为何会在我的房里?”她问,问完立刻觉得不对劲,如果真是在她的房里那就坏了!她连忙打眼一扫四周,鹅黄色丝质锦被,楠木大床,半圆形镂空雕花屏风,白玉青花细瓷装饰物……这哪里是她的房间! “这……我这是在哪里?”其实不用问,她已经知道了。 宗政无忧笑道:“本王王府。这座院子以前没有名字,以后就叫漫香阁。” 漫香阁?他这是什么意思?漫夭蹙眉,一肚子的疑问。 “你……”她犹豫着开口,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因为宗政无忧此刻的表情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好像他们之间本就该是如此一般。他坐在她的身边,半垂着眼望她,姿势慵懒,目光柔和中透出的深邃,像是致命的漩涡,吸引着她往里沉陷。 原来有些人,温柔起来比杀人时更可怕。漫夭慌忙移开目光,一颗心竟怦怦直跳,控制不住。她大惊,忙转过头去。明明早已过了怀春的年纪,也经历过情感的波折和男人的欺骗,没理由会为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而乱了方寸!定是病糊涂了,抵抗力变得薄弱。 她这样想着,殊不知,病容中略显苍白的自己紧蹙眉头、轻咬下唇的模样是多么的诱惑。 宗政无忧目光一动,像是受了蛊惑,将药碗送到自己的唇边,含了一口药,然后扳过她的脸,覆上她娇美柔嫩的双唇。 心尖皆是一颤。 漫夭瞪大眼睛,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第11章 坦诚相待(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她怔怔望着眼前被放大后的俊脸,几乎能感觉到他睫毛的颤动。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修长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细瓷般光滑的肌肤,而他的唇……紧紧贴着她的,轻轻动了一动,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袭击了她的全身,令她僵在那里,许久都没做出反应,直到苦涩的药汁被灌进她的口腔,她忘记吞咽。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渐渐浓郁的暧昧气息。 漫夭捂着胸口,满脸涨红,极其懊恼地瞪着一旁的罪魁祸首,意外发现宗政无忧白净的面庞竟透着微微的红晕,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就已经消失无踪。 宗政无忧望着她,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笨了?” 漫夭气结,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药碗,将那苦胆般的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问道:“你,是不是……被上身了?”不然,她想不出他为何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宗政无忧奇怪地问:“何意?” 漫夭道:“你不是不近女色吗?为什么突然转性,一再轻薄我?” 宗政无忧笑起来,目光灼灼望她,缓缓说道:“本王记得,那天是你先投怀送抱,碰了本王。” 漫夭想说那是个意外,宗政无忧已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放到一旁,随后,转身向她,倾身而下,漫夭就被他圈在了中央。宗政无忧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探测、猜疑,又像是期待和渴盼……他定定的望着她,一转不转,仿佛要望进她的心底和灵魂。 “你问本王是否被人上了身?那你呢?你是被人上了身,还是……你上了别人的身?”宗政无忧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眼中的任何一个表情。 漫夭心头一震,那一瞬几乎忘记了呼吸。他开始试探了? “今天天气真好。”她突然偏过头去,望向窗外,毫无预兆的岔开话题。 宗政无忧眯起凤眸,浓眉几不可见地一皱,没接她的话,也没继续上一个话题。他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直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屋子变得敞亮。 他站在窗前,背对漫夭,负手而立。漫夭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中带着些冰冷,有一丝寂寥的味道。 他开口,声音恢复如常:“为何让人来找本王?你凭什么肯定本王会去救你?” 漫夭回道:“我不确定殿下是否会来,我只知道,能带我离开牢狱的,只有殿下你一人。” “为什么?”宗政无忧依旧没有回头。 窗外花团锦簇,枝繁叶茂,碧水映着蓝天。漫夭披了外衣下地,慢慢走到他身旁,看着他完美的侧脸,轻轻笑道:“因为你知道我不是凶手,也因为,你对象棋……情有独钟。”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更何况,她身上,有他想知道的秘密。 宗政无忧侧眸,眼光深沉,语气不明道:“女人太笨,让人生厌,而太聪明,则让人生畏。你,可以适当的……再笨一点。” 漫夭笑,嘴上不语,心中却道:与你们这些人打交道,聪明的人尚且应付艰难,笨了,怕只有被鱼肉的份。偏偏她不想被人鱼肉。所以,看着宗政无忧的眼睛,越是猜不透,她便越是提醒着自己要保持清醒和距离,要谨慎,不能轻信任何人。 空气中,一派寂静。 他们相互注视着,两双漆黑的瞳眸,一双看似明澈,实则慧光流转;一双映着阳光的暖意,却仍旧冰如寒潭。漫夭想要透过宗政无忧的眼,望进他心底。宗政无忧却要透过她的身体,望穿她的灵魂。 皆是无声。 风,不知从哪里卷来一片树叶,漂浮在他们对望的视线之间。漫夭抬手,碧绿的叶片落在她洁白如玉的掌心,她低眸轻轻一笑,恍然间,宗政无忧有股冲动,想将那片叶子连同那只手一起握住。他下意识地转开头,视线飘移出窗外,无法锁定一处。 他说:“你是本王见过的最谨慎的女子。” 漫夭却说:“我谨慎,是因为殿下你不曾坦然相待。”当然,她也没期待过他这样的人能对她坦然相待。 宗政无忧回眸,有些诧异。漫夭又道:“曾经有人说我像一面镜子,镜中如何,我便如何。” “镜子?”宗政无忧重复,笑道:“这么说,倒成了本王的不是?” “不敢。我只是想多活几年罢了。”漫夭坦然迎接他的目光,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这些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宗政无忧又定定看了她许久,眸光变幻,深沉不定。最后,他突然牵了她的手,神色自然地对她说:“你身子初愈,多休息。” 漫夭直觉地想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掌那么有力,目光如此温柔,她不由自主跟着他走回床边,被他扶着躺到床上,仍不能适应他突如其来的转变。 “怎么,还不习惯?”宗政无忧依然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疑惑沉思的表情,笑着问。 漫夭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不是不习惯,而是根本就无所适从。他的温柔,来得太奇怪! “殿下……”她还在措辞,已被他霸道地拿指尖按住双唇。他说:“以后无人时,你,可以叫本王的名字。” 他说得认真,无可辩驳的语气,然后,又放柔了声音,说道:“慢慢就会习惯。阿漫你……先休息,我下午再来看你。”他放开她的手,不等她再开口,他已经转身出了门。离开后的宗政无忧,嘴角微微翘着,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邪魅地勾唇。也许习惯一个女人,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午膳很丰盛,但只漫夭一人在用,她没食欲,随便吃了两口,也不知泠儿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主子,主子——”说曹操曹操到,她还没放下筷子,泠儿已飞奔进屋,直扑到她床前,神色紧张地问道:“主子,他们有没有欺负您?” 漫夭摇头,看到泠儿的额头有块肿起来的青紫淤痕,惊道:“你受伤了?”定是她被带走时泠儿想要跟着却被狱卒推得撞到墙上所致。 泠儿摸了把肿起的额头,不在意地说:“看到主子没事,我就放心了。都是我没用,没保护好主子,还让主子为我操心。” 漫夭心头一暖,有些歉意,柔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宗政无忧站在窗外,静静望着里头的主仆二人,眯起的凤眸神色转了几转,始终未明。他耐心的等待着她们叙完,才吩咐人带泠儿下去敷药休息,然后进屋。 “你的人都已经放出来了,这阵子,你先在这里住下。至于……茶园解封之事,给本王点时间,本王会去和皇帝说。” 说不感激是假的,宗政无忧这样的人能为她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漫夭诚挚道谢,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无忧。” 宗政无忧眼光遽然亮了一下,笑得十分好看,“看你气色好了很多,有没有兴趣……陪我下盘棋?”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本王”,他也在征询她的意见,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容反抗的口气。漫夭一愣,欣然应允:“好啊。” 披上衣袍,两人临窗而坐,依旧是她红子他黑子,各归其位。在开始走第一步之前,宗政无忧思索着用轻缓的语调对她说:“阿漫,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漫夭好奇问道:“什么游戏?” 宗政无忧看着她的眼睛说:“谁吃掉对方一个字,就可以提出一个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都必须回答,不许说假话。如何?敢不敢玩?” 漫夭摆弄棋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才缓缓抬起头来,对面那双如幽潭般深邃的眼,计量仍在,却很坦然。漫夭知道他的心思,但她还是应了。因为两人棋艺相当,这种玩儿法还算公平,总好过两个人一直这么相互猜下去。再说,他救回园子里的人,也算表了诚意。 整个屋子,只有他们二人清浅的呼吸,院子里空无一人,很安静。 第一枚红子被吃掉的时候,宗政无忧目光灼亮,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你……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年代如何称呼?” 他问的够直接,其实这是两个问题,只不过被他合成了一个。 漫夭也不在意,回答道:“二十一世纪。” 尽管早已知道答案,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出来,宗政无忧仍是心底一震,眸光变了几变,却让人看不出是悲是喜。 轮到漫夭的时候,漫夭想了想,才问:“你母亲,也是来自二十一世纪?” 同样是一句话,问出了不止一个问题。 “你怎知不是我?”宗政无忧有几分好奇。 漫夭淡淡看他一眼,低眸回答:“如果是你,你会在第二份茶单递到你手上的那一刻,就有所反映,而不是一直小心谨慎的试探。” 宗政无忧点头,叹她心思细密,又问:“那你如何确定是我母亲?” 漫夭笑道:“和你之前一样,猜的。其实你也不确定,我是否和你一样只是认识那个世界穿越而来的人。” “你很聪明。”宗政无忧忍不住赞了一句,跟这个女子打交道,与其费尽心思还不如简单一点。 “这句话,你上午已经夸过了。”漫夭执起一子,说:“下一个问题。” 宗政无忧问:“你是怎么来的这个世界?” 漫夭握住棋子的手微微一颤,这一次回答的没有那么迅速。宗政无忧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死了,所以就来了。”再简单不过的回答,她语气平淡,听起来并无情绪浮动,但那沉默的时间已然说明了一切。 她将头靠上窗栏,外头忽然起了风,刮进来,扬起她绸缎般乌黑的长发在眼前飞舞,视线如被墨染。 透过细密的发丝,宗政无忧看到她嘴角上扬,噙了一抹深沉的讽刺,伴随着说不出口的忧伤,他抬手,拨开挡住她视线的长发。她眼前豁然明亮,咫尺之间,是他完美的俊脸。 “怎么死的?”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手还停在她的脸颊,没有收回,也没其他动作。 漫夭转开脸,垂目淡淡道:“这是另一个问题。该我问你了,你母亲……在这个世界是怎么去世的?” 仿佛触到地雷,宗政无忧猛然收回手,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间变得冷厉。漫夭眉头一皱,依然是淡淡道:“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就当做是……你不问我死因的交换。” 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伤心事,她无意挖人隐私,也不想被人逼着说一些她不想说的事。 宗政无忧瞥她一眼,丢开棋子,站起身来。他面对着窗外,沉默许久。漫夭依然靠着窗栏,定定注视着眼前被打乱的残局,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宗政无忧才再度开口,语气低缓,听似平淡,却隐有忧伤在其中盘旋。他问:“如何才能去你们那个世界?从那里来的人,在这个世界意外身亡,还能否再回去?” “我不知道。”漫夭答得干脆。这才是宗政无忧最想知道的答案吧?可惜,她真的不知道。她没有刻意去寻找回去的方法,那个世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宗政无忧皱眉,奇怪的回眸看她,问道:“你从来没想过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不会想念你的父母亲人?听说那个世界和平美好,每一个人都可以活得简单快乐。没有皇权争斗、阴谋诡计,也不允许三妻四妾,人人平等相待,堪称完美。” 漫夭却笑起来,笑得极为讽刺,道:“我以为你不信完美二字!在我眼里,没有哪个世界是完美的……人性贪婪,追名逐利,永远都无可避免,那个世界虽然没有皇权争斗,然而……商场之中,尔虞我诈,阴谋算计,比比皆是!一夫一妻,不过是个制度!自古以来,男人……喜新厌旧,负情薄幸,为一己私欲,置他人情感甚至性命于不顾,即便是对待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在生死关头,也可以弃之不理,与情人风流快活……人性本如此,美好,或者不美好,只在于人心。” 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竟觉得很畅快,想不到在这异世之中,竟然还能与人谈起前世。转过身子,拿背靠墙,头微微往后仰,眼睛看着雕花房梁,目光清寂,语气冷漠至极。 宗政无忧微微诧异,细细一想,她的话,不无道理。人性本如此,到哪里都是一样,不一样的,是人们的思想和观念。但…… 他忽然转到她面前,俯身望着她美丽却变得黯淡的眼睛,用无比柔和的语气对她说:“凡事都有例外,不是每个男子都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堪!” 他的眼神是褪去冰冷的温柔,声音低沉清雅如同天籁,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令她的心无端一颤,她却笑着说:“我曾经也那样以为,但命运却给了我一个足已令我铭记一生的教训……”她明澈的眼底突然涌现的伤感,像是一根不小心划过他心底的刺,有些细碎的疼。不等她说完,他突然低头吻上她的唇。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他竟然不想听。 不同于园子里的狂烈,也不同于上午的故意作弄,这个吻,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仿佛在吻一个希望早日痊愈的伤口,让人生出一种感受到情意的错觉。漫夭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去感受这片刻的美好,哪怕只是虚幻。 宗政无忧感觉到她的放松,用手捧着她的脸,越吻越深,欲罢不能,直到感觉她快要窒息,才放开了她,皱着眉,转过头去,呼吸粗重。 漫夭扭头朝相反的方向,大口吸气,喘息急促,心跳得厉害。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微风细细吹拂,撩动两人发丝,纠结缠绕。一时间,两人竟都不出声,一直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久久不动。 第12章 奉旨入宫(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两日后,有消息说江湖第二大杀手组织乌啸门被灭,所有门人自江湖绝迹,宗政无忧未曾动用任何朝廷势力,谁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关于茶园刺杀一案,因离王的不追究,最终不了了之。 漫夭就这么在离王府住了下了,一过就是十来日。宗政无忧多半时候看上去都是冷冷淡淡的,仿佛那种冷淡早已深入骨髓,偶尔会靠近她,但没再有过分的举动。不再是处处试探的宗政无忧,相处起来,其实也不是很难。 他每日都会过来与她下一盘棋,听她讲那个他不熟悉的世界,他会很安静,就算说到飞机和炸弹,他也是面无波澜,很少提出疑问。 这日上午,风和日丽,两人在院中对坐品茗。极品西湖龙井,清香四溢。她轻啜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无忧,你那日在茶园……点了那么多东西,只选择性地尝了几种,是在找什么吗?” 宗政无忧点头道:“你可知有一种茶,不,应该是……饮料,喝起来很苦,但又有些甜,颜色……很深……” 又苦又甜,深色? “咖啡?” “咖……啡……?”宗政无忧重复了一遍,语声极轻极缓,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点了点头,道:“似乎是叫做咖啡!我的母亲,以前很喜欢喝茶,但是在她生病的最后一年里,忽然很喜欢喝咖啡。又苦又涩,那时侯,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喜欢那种味道。” 他很少提及他的母亲,语气有些伤感。漫夭看着他沉浸在回忆中的眼,冰冷背后暗藏的思忆和痛楚,让人禁不住心疼。听说他母亲云贵妃是京城二美之一,曾宠冠后宫,是临天皇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却不是临天皇唯一的女人。有人说她是抑郁成疾,病死的,也有人说不是。 “七哥。”九皇子的到来,打破了有些哀伤的沉寂。他人还没进园子,清朗的声音已经充斥的到处都是。 “咦?你们今天没下棋吗?在聊什么呢?怎么我一来,你们都不说话了?璃月,你们刚刚不是在说我坏话吧?”九皇子不客气地在两人中间坐下。 漫夭抿着的唇角微扬,轻笑不语。自住进离王府之后,九皇子几乎每天都来待半天,想不熟都不行。 宗政无忧自顾自地喝茶,只当没听见。 九皇子讨了个没趣,也不着恼。慢悠悠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对宗政无忧道:“今天是神御铁甲军凯旋之日,外面可热闹了!听说父皇准备加封傅筹为‘卫国大将军’,手握三军,位比诸侯。七哥,看来你又要进宫了!” 宗政无忧靠着椅子,懒懒地望他一眼,冷漠道:“他受封,与本王何干?” “当然有关系!”九皇子道:“当初二十万大军被困,险些全军覆没,要不是七哥你的妙计,他哪有立功的机会!” 宗政无忧哼笑一声,淡淡嘲讽道:“即使没有本王,他也一样可以破阵退敌,大败北夷国,直捣黄龙,凯旋而归。” 九皇子愣道:“不会吧?如果是他自己就能办到的事,干嘛还要向朝廷求援?” 宗政无忧轻啜了一口茶,神色微冷,声音低沉道:“倘若没有本王分他一半功劳,你以为……他得胜归来,能掌三军大权?” “七哥的意思是……”九皇子愣了愣,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惊道:“傅筹是怕他一个人一次立下太多功劳,为父皇所忌惮?” 宗政无忧目光又深沉了几分,没说话。 漫夭在一旁听得有些心惊,照宗政无忧所说,那位傅筹将军不只有勇有谋,而且深谙权谋之术。这样的人,能做她夫君成全她过平静生活么?她蹙眉,心中烦乱顿生,如果傅筹也不行,那她到底该选谁呢?那些名单里的人,她都依次打探过了,不是美妾成群自命风流,就是贪生怕死庸碌无能,仗着有点权势欺负弱小,行奸犯科,没有一个合乎她的要求。她要嫁的人,即便只是个名义夫君,至少得是个君子,只有君子,才懂得尊重他人心意。 “璃月,璃月……想什么呢?”九皇子看她想事情想得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目光忽然落到她扶着杯子的手,修长纤细的手指,莹白如玉,在明灿光线的映照下指甲呈现出润泽的粉色光芒,让人看着,直想将那只手捧到手心里呵护。他顿时眼眸一亮,想也没想,就捧了漫夭的手,凑上去惊叹道:“我今天才发现,原来璃月的手,长得这么好看!” 与九皇子熟了,以他的脾性,做什么她都不会太惊讶,所以也没太放在心上,他愿意看就看好了,不过是双手。但宗政无忧却不自觉皱起了眉头,眸光一沉,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光,不似平常的轻啜慢饮。漫夭看了微愣,觉得他有些奇怪,以为是方才谈到傅筹,令他心情变差所致,便没多想。 九皇子对宗政无忧的异常反应完全没有觉察,仍一个劲儿地研究她的手,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忽然说道:“怎么看着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一双这么好看的手,应该没多长时间……是谁呢?我想想……” 漫夭心头一惊,他说的不会是离王府门口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她吧?漫夭连忙收回手,这时,门外远远地传来一声高呼:“圣旨到——离王接旨!” 漫夭松了一口气,九皇子立刻忘了刚才正琢磨的事情,回头笑道:“七哥,我说吧,看……来了!” 宗政无忧冷冷地瞥了眼门口,面无表情。陈公公进来后,不等宗政无忧跪听,便硬着头皮宣读圣旨。 圣旨无非就是说宗政无忧此次献计退敌有功,如今大军凯旋,要论功行赏。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道:“你去回话,就说本王说的,以后别有事没事召我进宫,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陈公公哪里敢回这样的话,一听之后跪下道:“陛下命老奴宣完圣旨后,在王府跪等王爷入宫。请王爷念在老奴曾尽心侍候贵妃娘娘和王爷多年,体谅老奴这一把老骨头,别再跟陛下置气了,早些进宫吧。” 陈公公曾是云贵妃身边最信任的人,直到云贵妃离世之后,才被调往临天皇身边。 又来这一套!宗政无忧双眉一拧,眸光遽然冷下去,握着茶杯的手一个用力,杯子砰然碎裂,杯中茶水四溅。陈公公身躯一颤,低下头去。漫夭看到有血从宗政无忧掌心流出,他甩手将破碎的瓷杯狠狠甩了出去。青花瓷片砸在洁白的地砖,带着殷红的血丝,触目惊心。 “七哥,你这是做什么?”九皇子大惊,飞快地过去查看他掌心的伤势,却被宗政无忧拂袖挥退。 “王爷,您这是何苦呢?”陈公公眼眶一红,无奈叹道。 漫夭头一回见这样的宗政无忧。他明明是愤怒之极的表情,她却只从他眼中看到了冰冷。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埋藏着怎样的伤痛,需要他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缓解心里的痛楚。她的心仿佛有什么被触动,有些微的疼痛细细碎碎的蔓延开来。都说子女对父母的依恋是天生的,他们会渴望父母的爱和关怀,可宗政无忧为何对临天皇的宠爱有着如此深的憎恨和厌恶? 宗政无忧看也不看自己的手,只淡淡望住陈公公,沉声问道:“那些话,是他让你说的?” 陈公公低下头去,仍然能感受到来自头顶上方的沉重压力,他叹了口气,悲伤又无奈道:“王爷,陛下有他自己的难处,他是爱您的!他对贵妃娘娘的感情,谁也比不上。当年的事……” “够了!!”宗政无忧突然一声断喝,冷冷道:“看在你曾尽心伺候过母亲的份上,此次饶你不死。倘若今后再敢提起,本王……定不轻饶!冷炎,送陈公公。” 陈公公叹气,起身望着眼前与贵妃娘娘九成相似的面容、这个曾经聪敏良善的七皇子,陈公公过早衰老的面容没有任何惊惧,只有浓浓担忧与无可奈何。之后,他又转向九皇子,道:“陛下让九殿下您现在就进宫。” “啊?”九皇子奇怪道:“为什么要我先进宫?” 陈公公道:“老奴也不甚清楚,这是陛下的旨意。老奴还要去别处宣旨,就先告退了。” 九皇子追着陈公公去了,一边走一边喊:“我先走了,七哥,你别忘记处理伤口啊。” 宗政无忧没理他,淡淡看了眼自己的手,神色漠然,完全没有要处理伤口的意思。看得漫夭眉头一皱,起身去打了盆水,再让人拿了上好的金疮药和布帛。 “把手给我。”漫夭坐到宗政无忧身边,朝他伸出手去。 宗政无忧淡淡瞥她,瞥见她明澈如水的眼眸有着真挚无比的担忧。他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向她摊开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漫夭心头一颤,是什么事令他如此生气,把自己伤成这样都不在意? 拉过他的手,她忍不住叹气,心里莫名其妙的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有些难受。 宗政无忧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仔细为他清理伤口,将那些深入肌肤的残渣碎片逐一挑出,她的表情很认真,动作无比轻柔,令伤口传来的丝丝痛感化作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愫在他心头一点一点地划过,有些温,有点暖。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阿漫……”不自觉地,他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嗯?”漫夭抬眼,一眼便望见了他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柔软,那是褪去了所有冰冷后的表情,有着她从未感受过的真实。 宗政无忧一对上她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迅速扭过头去,垂眸淡淡道:“速度快些,该进宫了。你跟我一道去。” 这一日的皇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临天皇于乾坤宫外犒赏三军,所有有功将士皆论功行赏,唯离王迟迟未到。 近黄昏时分,一辆华丽张扬的马车披着夕阳余晖,缓缓驶过数道宫门,直入皇宫内城,无人拦阻。漫夭十分无语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男子,上午到黄昏,这就是他所说的……速度?看来宗政无忧比她更讨厌进宫。 “吁——”马车行至内城一条僻静的宫道,突然有一名黑衣男子出现,跪拦马车,神色焦虑道:“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冷炎掀开帘子,宗政无忧看了那人一眼,“讲。” 那人连忙禀道:“九殿下因拒绝陛下赐婚,触怒龙颜,被杖责一百,关进了幽思宫。” 宗政无忧面色微变,问道:“几时的事?” 那人答道:“半个时辰前。” 宗政无忧皱眉,漫夭看到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紧了,然后听到他问:“他……陛下现在何处?” “回王爷,在御书房。” 宗政无忧朝漫夭看过来,漫夭虽不知幽思宫是什么地方,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那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连忙道:“你去吧,正好我想下去走走。” 宗政无忧微微思索后点头,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递给她,并说道:“晚宴设在宜庆殿,如果找不到,拿着令牌让人带你过去。” 漫夭接过玉牌,看到上面刻有一个“离”字,她握在手心,笑着点头下车,目送马车离开视线。心中暗暗希望九皇子没事。也不知道临天皇为什么对九皇子下这么狠的手,一百廷杖,还关进幽思宫,是什么赐婚,这么严重? 离晚宴还有点时间,她寻了条偏僻小道,边走边想。忽然想到九皇子还在临天皇给她的名单之中,她尚未做出选择,临天皇却突然赐婚,是何意?难不成……心念急转,她猛地想到了什么,心中大惊。 临天皇不会改变主意要提前结束许给她的六月之期吧? 这种念头一冒出头,她心里莫名开始烦躁,竟失去了刚来临天国时的那份淡然。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偏,等她回过神来想找个人问路,四下里却找不见一个人影,只得再往前走,走到一处僻静的宫苑门口,那前头的拐弯处转出两个人来,她本想上前问路,但一看清两人是谁之后,想也没想就闪身进了宫苑里头。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竟也能遇见熟人,还是那日差点要了她小命的太子和余大人。 进了那座宫苑,她拿身子紧贴着墙壁,等着外头的两人过去。 那二人从外头经过时,隐隐传来谈话声。 “乌啸门被灭,恐怕以后,我们出再多银子,也无人敢接这笔生意。” “是啊,想不到离王的暗中势力竟如此强大!不过太子,臣有一事不明,离王既然知道此事乃太子所为,为何这么轻易的就将此事压了下去?” 第13章 奉旨入宫(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还不是为了当年本太子的母妃舍命救过他们母子,云贵妃曾在本太子母妃临死前许诺会好好照顾本太子,保我一生平安。” “原来如此!照这么说,离王要遵循母愿,应该不会与太子争夺皇位才是。” “老七是无心皇位,但父皇不会答应。只要老七一日不死,本太子这太子位就别想坐得安稳。” “前两日,陛下接到启云帝发来的国书,启云国上下对于和亲公主被拒婚一事感到十分不满,要求我国给个交代。陛下这两日为此烦恼,一定会想办法逼离王迎娶容乐长公主。如果这桩婚事真成了,对太子您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这一点不必担心。以老七的性子,他不愿意的事,父皇做什么都没用。哼,父皇一心想助老七培植势力,哪知人家根本不领情。” “那太子认为,此次陛下会将容乐长公主赐给谁呢?” “父皇当然是想赐婚老九,老九是老七的人,他娶了公主跟老七娶公主没什么两样。不过,依本太子估计,启云帝会选傅筹。” “太子说的是!傅筹打了胜仗,被封为‘卫国大将军’,圣眷正隆,如果我们能把他拉拢过来,您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恩,这事你来安排……” 外头寥寥数语,听得漫夭心潮起伏,原来皇兄已经得知此事并发来国书,她竟一点也不知情,这些天她待在离王府里,都不敢和泠儿、萧煞过多接触,因此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有一点,临天国太子说的没错,不能嫁给离王,皇兄必选傅筹,那个传闻中满身煞气勇猛无匹、其实心机深沉的少年名将!而她,似乎已经没有选择了,除非……宗政无忧改变主意。想到此,漫夭心中一震,她到底在想什么,竟然希望宗政无忧能娶她?难道是因为跟他熟悉了吗? 他会下象棋、喜欢喝茶、会叫她阿漫、会听她说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不再像最初那样时时防备,处处谨慎小心提心吊胆,可是,那又如何?如果宗政无忧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会不会认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刻意布下的局?以他的个性,他会怎么处理? 漫夭越想心里越是烦乱,不注意踢到了地上的碎石子。 “谁?”墙外本已经走过的太子二人忽然警觉。 漫夭大惊,正想找地方藏起来,突然被人揽着腰腾空而起,快得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和那人一同隐入院墙一角被繁密枝叶遮挡住的树干之上。她看不见身后的人,但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便安静的待在那里。 “怎么不见人?刚才明明听到有声音……”底下快速寻进来的余大人找了一圈后奇怪的说。 “这里如此偏僻,应该不会有人,或许……是我们听错了。走吧,晚宴就要开始了。”太子一边说一边还用阴邪的目光巡视着周围。 漫夭看着他们两人走出这道宫墙,听着沉重的脚步声自宫墙外远远消失,她仍旧没动,目光始终盯着这院子的入口。身后的男子也很安静,没有动作。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本该走远的余大人却突然在宫墙外开口:“太子,看来真的是我们听错了。” “恩。走吧。”两人这回是真的走了。 漫夭嘲弄勾唇,等声音彻底消失了,她才转头看向身后之人。这一看,她愣住,与身后之人同时惊讶道:“是你?!” 面容英俊,神色温和,竟是东郊客栈的那名男子! “我们又见面了!”男子眸光灼亮,笑容温雅。 “你又帮了我一次。”漫夭道谢,被男子携了手纵身跃回地面,男子冲她温雅一笑,谦和道:“举手之劳。对了,你怎知他们会去而复返?” 漫夭淡笑道:“以太子的猜疑之心,若不经过确认,他断不会轻易认定是他自己听错了。” 男子剑眉一动,笑道:“你似乎很了解太子?” 漫夭笑而摇头,“有些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是属于哪一种人。” “哦?”男子来了兴致,眼光略转,微微凑近几分望着她的眼睛,缓缓笑问:“那你看,我是属于哪一种?” 漫夭抬眸,回视男子的眼睛,想了想,她只说了八个字:“谦和有礼,温润如玉。”这是男子给她的第一印象,但她直觉这并非他的全部,不过,她不会说出来。 男子似乎对这个评价非常满意,看上去笑得很愉悦,并对漫夭说:“你是要去宜庆殿吗?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走吧。” 漫夭点头,跟着他走出那片偏僻的宫苑。这名男子似乎对皇宫很熟悉,漫夭不禁暗暗猜测他的身份,却无一与之匹配。 宜庆殿在望,男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她,以恳切的目光和语气道:“能否帮我一个忙?” 漫夭道:“请讲。” 男子并没有马上说是什么事,而是微微倾身靠近她,在离她很近的位置压低声音对她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半月之前见过。” 漫夭微愣,有一点奇怪,但没多问就应下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宜庆殿的走廊三步一宫灯,烛火通明。漫夭一边走一边想她是直接进去,还是在外头等宗政无忧?正犹豫间,走在身旁的男子又顿住了脚步,这一回他的眼光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一侧的台阶之上。 漫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望见了站在最高一级台阶负手而立的宗政无忧,他脸色不大好看,薄唇微抿,看过来的目光有些沉,有些冷,还有些复杂不明。漫夭忙迎上道:“你已经到了?九殿下情况如何?” 宗政无忧看了她两眼,语气淡漠道:“外伤,不碍事,已遣人送他回府。”说完掉过头对身后人吩咐道:“通知下去,人已经到了,不必再找。” 漫夭一怔,不好意思道:“在找我吗?我不小心迷了路,幸好遇上这位公子……”虽是实情,但听起来却烂俗至极,漫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他解释。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过了一会儿,他目光缓缓低垂,落在她左手之上。漫夭下意识地抬手,就看到了被她握在手中的他的玉牌。迷路的理由似乎显得荒唐可笑,漫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轻笑摇头,她暗暗自嘲,将手中的玉牌递还给他。 宗政无忧没接,冷漠地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英俊男子,语气低沉道:“你几时与名震天下的傅大将军如此相熟了?” 漫夭一愣,傅大将军? 她蓦地回头,看向正步上台阶缓缓朝他们走来的英俊男子,他的面上一直保持着温雅的笑容,他朝宗政无忧拱手,不卑不亢地谦和笑道:“离王过誉。本将乃是托离王之福,才有今日声名。若要说名震天下,本将远不及离王。” 能在宗政无忧面前自称“本将”之人,除了手握三军位比诸侯的卫国大将军,还能有谁?傅筹,他竟然是傅筹!漫夭惊讶万分地望着他,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他们半月前曾见过面的事实。 “原来是大将军,璃月失礼了!”漫夭连忙施礼,却被傅筹制止,只听他笑道:“不是说好我们之间不讲那些个虚礼吗?你如此生分,莫非怪我方才没对你坦承身份?” 漫夭一惊,没有回头就感觉身旁一道冷光朝她直射而来,宗政无忧的眼神那么明显的表达着不悦,仿佛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令她顿感头皮发麻,忙道:“将军误会了。先前璃月不知将军身份,才会有所冒犯,望将军勿怪。” 傅筹看了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笑道:“璃月?你是拢月茶园的璃月公子?听说你的茶园设计得美轮美奂绝妙无双,仿若仙境,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 漫夭神色一僵,想到茶园,目光倏然黯淡,笑得有几分勉强。傅筹望了宗政无忧一眼,笑着道:“离王遇刺一案,既然离王都不追究了,茶园解封是迟早的事,璃月别太担心。有机会,我也会替你向陛下求个情。” 漫夭拱手道谢,被傅筹扶住。 宗政无忧望着他二人相触的手,面色阴沉,语气不明道:“傅将军当真神通广大,虽身在边关疆场,却连京城一家茶园被封这等小事都了如指掌。” 傅筹眉心一凝,立刻回道:“离王此言差矣!茶园被封虽算不得国家大事,但王爷遇刺却是非同小可,如今街头巷尾皆在谈论此事,本将入城又岂有不知之理?”他温和一笑,说得理所当然。 宗政无忧勾唇冷笑,目光犀利道:“将军得胜还朝,不入宫见驾,还有空去听市井流言?这倒新鲜!本王听闻东郊之地风景极好,将军可有先去瞧瞧?” 傅筹脸色微微一变,不着痕迹地看了漫夭一眼,漫夭一愣,宗政无忧显然意有所指,东郊客栈之事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况且先前她也不知那名男子就是傅筹。正惊疑间,又听傅筹道:“本将也曾有所耳闻,待他日得空,定要好好去游赏一番。如离王不嫌弃,本将到时邀离王同行,璃月若肯赏脸,也一并同游,可好?” 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傅筹面色有变也不过是瞬间之事,很快便恢复如初,并且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邀请。 漫夭站在这两人中间,虽然笑着,但嘴角却已然僵硬。她看了眼宗政无忧,继而对傅筹点头应了声“好”。 宗政无忧斜眸睇她,眼中明明有无数复杂情绪,她却一种也看不透。 “去东郊否,是将军的事,与本王无关。本王既不喜多管闲事,更讨厌多管闲事之人!”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的说,说完转身就往宜庆殿走,走了几步,见漫夭还站在原地,他凤眸一挑,语气不耐道:“你还在那做什么?还不跟本王入殿!” 漫夭无奈地对傅筹笑了一笑,迅速跟上宗政无忧。拿眼角瞥了眼宗政无忧不大好看的脸色,她忽觉心头软软。他真是个别扭的人,绕了一大圈儿,其实就是不想让傅筹插手她的事。 宜庆殿,晚宴还未开始,远远地就能听见歌舞之声。他们三人先后进殿,殿内文武百官皆起身行礼,宗政无忧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属于他的位置坐了,漫夭坐到他身旁,引得许多人侧目,尤其靠近尾座的二十多名做贵族装扮的年轻男子更是望着他们窃窃私语。 漫夭不是不知那些异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自从她住到离王府,外头就在传宗政无忧不喜女子是因为好男色。今日皇帝设宴,她一个无官无爵的平民这样大摇大摆跟着宗政无忧进宫,在那些人眼里,自然更落实了她的男宠身份。 鄙夷和不齿,是他们看她的表情,而他们又都是临天皇让人列出来以供她选择的名单人选。漫夭忽然一阵反感,皱起了眉头。 宗政无忧抬眼,冷冷地朝那群人扫了过去,心神一凛,那些人立即换了个表情,讨好、谄媚、敬仰……无一不是如变脸般的速度。 被大臣们围在中央的傅筹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拨开众人,走到那群贵族男子跟前打招呼,那些人受宠若惊,立刻转移了视线。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权力代表一切,漫夭嘲讽轻笑,不再看那些人。 “你很想茶园尽快营业?”宗政无忧突然朝她问了这么一句。 漫夭诧异抬头,还未开口,宗政无忧已握住她桌下的手,握得很紧,头偏过来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明日我便让人揭去封条,但是不准你搬离王府。茶园里的那些杂事,交给下人打理。”他霸道的替她安排。 漫夭看着他,没说话。其实这件事他早就可以办,但是他一直没办,为什么?是为了留她在王府吗?可他又为什么要留她在王府? 宗政无忧见她久久不回应,松开她的手,转过头道:“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同于那日离开茶园时的语气,他的面容淡无表情,却分明有那么一丝赌气的意味。 像个孩子。漫夭为自己这一刻的感觉感到不可思议,但她还是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心情莫名变得愉悦。 宗政无忧看到她笑,只当她是为他放她走而高兴,心里微恼,正要皱眉,却听她轻轻笑道:“我没说不愿意,是你说的。” 眸光顿时璨亮,内心深处有什么砰然炸开,像烟花一样,绚烂飞扬,但宗政无忧没有看她,面上依旧平静,保持淡漠神态,好似她愿与不愿与他毫无干系。 四周很热闹,丝竹、歌舞伴着众人的谈笑声,傅筹自进殿以后,一直都是被注视的焦点,直到另一人的出现。 第14章 公主选夫(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凤纹织锦红袍,云髻凤冠,珠帘遮面,满身华贵,一步一优雅。是个女子,皇家公主出阁的扮装,她的身后,跟着一名侍卫,侍卫面容肃穆,眉心凝重,一见殿就看到了漫夭,呆了呆,嘴巴微动,却没说出话。 漫夭愣住,这不是萧煞是谁?走他前面的女子分明是她初到临天国时的装扮。 “容乐长公主也来了!皇上召我们参加晚宴,不会是今晚就让容乐长公主挑选夫婿吧?”尾座那群贵族公子之中有人小声的说。 漫夭听在耳里,心神巨震,想起无意中听到的宗政筱仁和余大人的那番话,定是皇兄的国书令临天皇改变了主意,收回了她的六月之期。但这女子又是谁?打哪儿来的?是谁允许她冒充容乐长公主的名义进宫替她挑选夫婿?而且,萧煞还跟在她身后! 脑子里瞬间闪现无数个问题,漫夭看着朝她对面位置走过去的陌生女子,发现那女子有着与她奇异相似的身形,连步伐姿态都如出一辙,如果她不是她,那她一定会以为那真的就是容乐长公主。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迅速掠上心头,令她的心沉到谷底,然后听到又有人说:“早知如此,我应该装病不来的。你们说,她究竟长得有多丑?怎么到现在还带着珠帘,不敢见人?” “看她身段不错,可惜了!” “她会选谁呢?可千万别选上我,不然,洞房的时候还得蒙上眼睛……” “哈哈哈……” 一阵哄笑声传来,他们就那么肆无忌惮的谈论嘲笑,就因为传言她容貌丑陋,个个都怕被她选中。漫夭淡淡地扫了那些人一眼,嘴角含着无尽的讽刺。看了看端坐在对面仿佛对那些人的嘲笑不曾听到的红衣女子,再转头看宗政无忧。他神情冷漠,自顾自地饮茶,始终没看对面一眼。 漫夭忽然想问:“你为何拒婚?也是因为传言说她长得丑吗?”想着也就真的问了出来,声音极轻极轻,轻到她以为他也许听不到。 可他听到了,并且朝她看了过来,眼光慧深莫测。 “不喜欢。”宗政无忧淡淡吐出三个字。 漫夭勾唇,微微自嘲。他不喜欢什么?不喜欢命运由他人掌控?不喜欢婚姻被当做政治和平的筹码?抑或是不喜欢与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呢!可不同的是,他不喜欢就可以拒绝,因为不论他怎么做,临天皇都不会降罪于他,可是她不同,没有人给她那样的权利。 眸光渐暗,内心悲凉无比,她却笑问:“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是容乐长公主,你……”她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嘴角扬起,做出一副玩笑神态,而心里却紧绷着,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宗政无忧挑了挑眼梢,眸光略转,深沉不明,笑道:“倘若你是容乐长公主,我会非常佩服你的心机和手段。” 漫夭身躯一震,只一瞬,连身到心都凉了下去。如她所料,他会将一切都看成是她的计谋。她无声笑了起来,极尽灿烂,明媚如春光,将所有的讽刺和伤感都掩藏在那溢满笑意的唇角和眼眸深处,化作无边的苦涩漫延在心底的每一个角落。 那样灿烂的笑容,宗政无忧还是第一回见,看上去很美,可他却觉得太过刻意,仿佛在掩盖着什么,不禁皱眉,“别这样笑。我不喜欢!” 又是他不喜欢! “人生在世,不会每件事都为你所喜,有些事,无论你多不喜欢,也要试着接受。无忧,人生……还很长。”她幽幽而叹。 生活不会永远都能让人随心所欲,临天皇总有一天会离开他,若他要替他母亲实践诺言,等太子继位之后,他的生活是否还能这般如意? 宗政无忧一怔,她向来沉静内敛,可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她言语之中发自内心的无奈与悲哀情绪,尽管她面上看起来是那么平静淡然。人生还很长,不喜欢也得试着接受,他又如何不知!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高呼,所有人跪地行礼,唯宗政无忧仍然安坐。临天皇自进殿之后,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眼中并无责怪之意。 “众卿家免礼平身!今晚君臣同乐,不必拘礼。都坐罢。” 众人谢恩,起身落座。傅筹就坐在漫夭的斜对面,她只要一抬头,总能对上他温和带笑的目光。 冗长的开篇礼过后,临天皇心情极好地笑道:“北夷蛮族常年扰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朕曾说,谁能去掉朕的这块心病,朕,定会重重封赏。白日里,朕已封傅爱卿为‘卫国大将军’,掌管三军,享王侯待遇,现再赐离王江南封地五千里,享独立管辖权,往后江南一切事宜无需上报朝廷,直接报去离王府。” 赐地五千里,独立管辖,岂不相当于分割出半个朝廷?众臣哗然,太子脸色难看,看了眼刑部尚书,余大人连忙起身道:“陛下,离王虽退敌有功,但赐地五千里,我朝还未有此先例,恐怕……” 临天皇面色一沉,目光陡然犀利朝余大人冷冷扫去,余大人心间一凛,立刻垂头,声音渐渐淹没在冰冷的空气里。 临天皇语调深沉道:“先例,总得有人开了才会有。朕今日论功行赏,若不赐地千里,朕还真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封赏,傅爱卿被封为卫国大将军,较原先升了三级有余,但离王之上,除朕以外,唯剩太子之位……太子册立多年,虽无建树,但也并未犯下重大过错,诸位爱卿总不希望朕为了奖赏离王,而废黜太子吧?除非……余爱卿知悉太子近日做出什么有违伦常之事,因而认为他不配再为储君?” 余大人心头大骇,太子更是面色惊变,慌忙出席跪道:“儿臣冤枉,请父皇明鉴!儿臣一直谨守父皇训示,不敢妄言妄行……” “好了!”临天皇沉声打断他,面无表情道:“朕只是随便问问,入座。余爱卿也起来罢。” 太子和余大人都抹了把冷汗,回到座位身躯还在颤抖。 临天皇厉目扫了一遍众大臣,见没人再敢反对,才满意的笑了。 宗政无忧没有谢恩,临天皇朝陈公公使了个眼色,陈公公立刻拿着圣旨送到宗政无忧的面前,宗政无忧接了,什么也没说,就将这在别人眼里看来无比神圣的圣旨随便往桌上一放,似笑非笑地瞥了临天皇一眼,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嘲弄和不屑,似乎在说:“封地千里,赐我名利与权位,就能换来你的安心吗?” 临天皇接到他的目光,立刻转开眼,咳了两声,朝漫夭对面的红衣女子问道:“公主为何面覆珠帘出席?” 红衣女子闻言起身,恭敬有礼地回道:“启禀陛下,我们启云国的习俗,女子出嫁,未行礼拜堂前,不可让外人见其容颜。” 声音清雅,宛如天籁。漫夭完全怔住,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名女子,竟连声音都与她如此相似!皇兄他……可真会挑人! 临天皇点头表示理解,道:“两个多月前,朕曾允你半年之期,但前日朕收到启云帝发来的国书,启云帝希望和亲之事能早日落定,朕也有此心愿,所以朕今日特地召你们入宫,想趁此机会将此事定下,也好了却朕与启云帝的共同心愿,结两国百年之好。公主意下如何?” 红衣女子道:“陛下所言极是,都怪容乐思虑不周。” 临天皇笑道:“公主如此通情达理,堪称女子之典范。陈公公,还不快为公主引路介绍!” 陈公公忙领了旨,引着红衣女子在大殿走了一圈,将名单上的人选一一介绍。每到一处,那些贵族子弟莫不紧紧低下头去,生怕被选中。唯有傅筹若无其事地饮了一杯茶,在红衣女子到来时,微笑点头礼貌地同她打招呼。 红衣女子呆了一呆,在他面前停住,漫夭看不见女子的表情,但通过其背影能看出女子的僵硬,至于为何,她不得而知。过了半响,那女子才蹲下身子,手执精致瓷壶,为傅筹已然空了的杯子倒满一杯水,盈盈递了过去。 任是谁也都能明白这其中含义。容乐长公主,选了卫国大将军! 有人庆幸,有人皱眉,漫夭嘲讽而笑,放弃最受临天皇宠爱的离王,而选择军权在握的大将军,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漫夭却忍不住心生悲凉。难怪她先前一点消息也收不到,因为皇兄根本就没想让她知道。所有人口中给予她万千宠爱的皇兄,也不过当她是一颗政治中的棋子!相似的身形,相同的声音,万人之中难得其一,非一朝一夕可寻。皇兄啊皇兄,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希望她幸福么? 那些贵族子弟们同时松了一口气,一个个都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板,闲坐笑看这位被“丑公主”选中的少年名将会如何应对?一个手握军权位比诸侯的大将军,若是很高兴与一个面容丑陋的异国公主结亲,必是想借此稳固权势,野心昭著,若不高兴娶她,又是违逆皇帝旨意。 傅筹英俊的面容看上去依旧温和,似乎没有不高兴,也并无高兴,无论从眼神还是面上表情,都看不出他此刻内心的情绪。他看了看女子手中的茶杯,又缓缓抬眼,目光越过红衣女子,不经意投在对面的漫夭身上。只见漫夭垂眸静坐,淡淡的嘲讽之意流转在她脱俗的面庞。 红衣女子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傅筹没接,也没表示拒绝。 殿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而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的身上,暗道,莫非他也要学离王拒婚?他虽立有战功,但违抗陛下旨意,仍旧是杀头大罪!这世上,能抗旨而不获罪的,除离王之外,再无第二人! “咳咳……”上头突然传出两声咳嗽,临天皇皱着眉头,眼光深沉,已有警告之意。傅筹似是回神,顿了一顿,低眸再抬眸之时,温雅的笑意再度浮上唇角,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对红衣女子躬身以示歉意,随后接过杯子,虚扶了女子一把,礼貌周全地笑道:“劳公主亲自为本将斟茶,本将受宠若惊,一时失神,请公主海涵!” 红衣女子含笑道:“将军言重了,请!” 傅筹举杯送往唇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宗政无忧,继而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望住对面的漫夭,缓缓将那杯意味着他接受容乐长公主之选择的茶水饮下。 漫夭双唇紧抿,望着傅筹的动作,心沉如水。如果抛开政治因素,抛开皇兄的设计,傅筹也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英俊不凡、善解人意、温雅清和,又救过她两次,这样的人在成亲后定会尊重她吧?可是为什么,她竟有些害怕,不想嫁给他。可这不是她最早的期望吗? 她愣愣的看着傅筹,心思绕了一百八十个结,悲哀、彷徨、无奈,依次从她眼中划过,被宗政无忧捕捉到。宗政无忧眉心不自觉拧紧,一把抓住她桌下的手。 “你在难过?”他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语气很沉。 漫夭没有回答,悲哀沉重的无奈感压在她心头无法散去,她没注意到身边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变冷,手也被一点一点攒紧,很痛,她没出声。 直到离开皇宫,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攒在手心里,心依旧乱如麻,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择三日后完婚”的圣旨。 三日,只剩三日,她真的要服从命运的安排,嫁给傅筹当一颗政治棋子吗?好不甘心! 五月的夜晚,仍有几分凉意,直接渗入到她的心底。两人出了宜庆殿,马车在宫门外等候。二人正欲上车,忽有一人从宫墙一角朝着马车冲了过来,急急叫道:“无忧哥哥!” 漫夭一愣,这么晚了,昭云郡主怎会在此出现?还躲在墙角!以她的身份,若想见宗政无忧,进入皇宫应该不难。再看昭云精致的面容已变得瘦削,眸子暗淡无光,与上一次相见时的美丽活泼判若两人,且红肿着双眼,一看便知哭过,。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退开两步,冷炎便阻拦在了昭云的面前。昭云生生止了步子,蓄满眼眶的泪水忽然滚滚而落,语气哀伤道:“无忧哥哥,我要嫁人了……” 宗政无忧语气淡漠道:“既要嫁人,就该好生待在家里,跑出来做什么?” 昭云一听,眼泪落得更凶,哭道:“可我不想嫁给那个人,无忧哥哥,我想嫁的人只有你啊!” 在这个年代,敢于这样直白示爱的女子少之又少,而且是对着宗政无忧这等冷漠之人。漫夭不禁佩服她的勇气。 宗政无忧道:“可笑!你以为本王的王妃……是谁想做便能做的么?” 昭云慌忙摇手,红肿的双眼含着满满的祈求神色,“我可以不做王妃的,我就做侧妃,哦不不……侍妾也行,只要能守在无忧哥哥身边,我不在乎有没有名分……” 情真意切,爱可以让人卑微到尘埃里,漫夭摇头叹息,心为之而动,却听宗政无忧截口道:“你不在乎,本王在乎!本王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不会是你!”他朝漫夭看过来,点点温柔从他一贯冷漠的眸子里缓缓透出来,灼人眼目。 看得漫夭微微一怔,心突然颤了几颤。一生只娶一妻么? “无忧哥哥……你不要这么残忍的对我好不好?如果一定要我嫁给别人,我,我宁愿死!”昭云说着就朝马车车辕一头撞了过去。 漫夭一惊,眼疾手快地拽住昭云,正想劝她不要轻贱性命,却听宗政无忧冷冷道:“你要死,走远些。别挡在本王车前。冷炎,送她回国公府。” 他的声音冷酷至极,不留余地,听得昭云伤心欲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回头怒瞪着漫夭,恨恨甩开拽住她的那只手,“你别管我!为什么你一个男子也要来跟我抢无忧哥哥?就是因为你,无忧哥哥才不要我!我恨你,我恨你们!” 昭云哭着跑了,漫夭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上车。”宗政无忧朝她伸出手,漫夭回过神来望他,五官俊美,身份尊贵,气场强大,性情孤傲……这样的男子注定是女子的劫难,而今日的昭云,会不会就是明日的她呢?手忽然之间变得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阿漫?”宗政无忧见她久久没反应,叫了一声,手还停在那里。 第15章 公主选夫(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望着他的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极好看的一双手,能带人走出牢狱,也能将人推向深渊吧?她忽然有些害怕,竟退了一步,道:“我不想坐马车。” 宗政无忧微微一愣,漫夭以为他一定会不高兴,没想到他竟然跳下马车,一身风华站到她面前,对她无比温柔地说道:“那我们走回去。” 初夏的风,吹在她脸上,撩起耳边碎发,轻轻飞扬。宗政无忧带着她拐入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漫夭被他牵着手往前走,前面的路一片漆黑,哪里有拐弯哪里是分岔路口,她一无所知,只能随着他的脚步走。走了一段路,宗政无忧突然问道:“你有心事?” 漫夭随口应了声:“是啊!” 宗政无忧显然没料到她会回答得这么痛快,他转头见她半垂的眸子少了几分从前的明澈,想起这一晚发生的种种,她的情绪变化似乎是从容乐长公主选中傅筹的那一刻开始,他眉头皱起,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然后,问道:“为傅筹迎娶容乐长公主的事?” 漫夭点头道:“是。” 宗政无忧心中一沉,一股莫名的复杂情绪瞬间充斥在他的心里,令他少有的烦躁起来,望着她坦然的双眼,他抿着唇久久不语,手无意识地越攥越紧,漫夭吃痛,却不出声,也不挣脱,只缓缓说道:“那样对待一个爱你至深的女子……不觉得残忍吗?” 宗政无忧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对她?你希望我纳她为妾?” 不知是不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漫夭恍惚觉得他冷沉的声音里有一丝受伤的感觉。他问她希望?她能有什么希望,只是觉得即使不喜欢,也不必那么绝情的伤害。 她是这么想的,可他却说:“不残忍,如何能断她念头,让她安心嫁人,过自己的日子?”他忽然扳过她的身子,用双手扶住她纤细的肩膀,微微低眸看着她的眼,目光深邃如神秘漩涡,将她牢牢吸引住。 宗政无忧道:“我不喜欢她,不会带她回王府。阿漫,你……懂吗?” 月下光,他的脸是那么的柔和,声音低沉磁性带着蛊惑,将她内心刚刚筑起的防备一点一点地卸下。他说不喜欢昭云不会带昭云回王府,这意思是不是代表他喜欢她?可他为什么喜欢她?因为她是从那个世界穿越而来的人吗? “无忧,我……”她要怎么告诉他她的身份,要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她不是刻意接近他?张了张口,她有些无助。 宗政无忧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牢牢牵住她的手,动作霸道不失温柔。 朗月清辉,黑丝绒一般的夜幕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星子,竟明亮照眼。 宗政无忧带着漫夭来到离王府后山,那里青草如茵,野花摇摆,绕着一池温水,在白雾缭绕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息。 “这里是……温泉?”漫夭讶异地蹲在汉白玉砌成的温泉池边,用手轻轻撩拨了池中冒着热气的温水,水珠从洁白纤细的指间滑过,在不远处沉香小筑屋檐下悬挂的夜明珠的光芒照耀下折射出柔和的波光,像是荡漾在心头的涟漪,一圈一圈,将那种炙热的温度一直传递到人心底深处。 漫夭忍不住脱了鞋袜,将脚放进水里,真温暖啊!她仰起头,将闷在胸口的那口浊气重重吐了出来,被赐婚一事所扰乱的心绪,在眼前幽香静谧的氛围中莫名地平复了。而她身后的草地上,宗政无忧姿势随意的躺着,双臂枕着头,默默望着她的动作,眼光深了几分。 “谢谢你。”漫夭回头,清澈的眸子,一如夜空中的星子般明亮。 宗政无忧眸光一动,轻轻笑道:“你要下去泡身子吗?我可以闭上眼睛。” 这笑容有点邪魅,看得漫夭脸直发热,她连忙摇头道:“不用,我就这么坐会儿就好。” 转过头看前面,身后传来男子低低的笑声,她没有恼,只是在想,这样的日子今后还会再有吗?她和他,一起品茗,一起下棋,手牵手走在寂静的马路上,看星星,看月亮,看一切可看的风景,说前世今生…… 心底那种无言的苦涩滋味又悄悄泛了上来,想她只一缕穿越千年孤寂无比的灵魂,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能遇到一个宗政无忧可与她畅谈古今并认同她现代思想的人,是何其的幸运?只是,命运这只无形的手却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逼至如今这种局面。 她不敢想,如果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心头竟然微痛,她一时间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在那里愣愣出神。 “你怎么了?”宗政无忧觉察到她的异样,心中有些奇怪,于是坐起身来,伸手直接托住她的下巴,将她低垂的脸正对着他,疑惑问道。 漫夭一双晶莹的眼眸直直望向他的眼底,清澈的眸光略带忧伤,仿佛是在等待他回答着什么,宗政无忧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手指轻抚上她细腻的脸庞。漫夭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后,方艰难开口道:“无忧,如果……我要嫁人了,你可会替我高兴?” 宗政无忧微怔住,眼睛在她脸上细细地打量,随即轻笑道:“哦?你要嫁人?嫁给谁?”他的手指在她唇角边反复流连,轻柔的触感让她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脑海中已是纷乱一片。宗政无忧只微笑着望着她,眼光闪动,静静等待她的答复。漫夭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回复,咬了牙艰难道:“我,我……” 宗政无忧叹息一声,轻声道:“阿漫,你要嫁的人我知道。” 漫夭一惊,抬眼望他,只见宗政无忧此刻神情中竟带了几分狂热,眸光灼灼,他邪邪牵起嘴角,对着她清晰而坚定的说道:“因为你能嫁的人……只有我!” 漫夭一声惊呼,随着那个我字音落,她已经被宗政无忧瞬间大力扑倒在草地上,两个人的脸庞近在咫尺,已渐急促的鼻息清晰可闻,她心头顿时抑制不住地狂跳,他的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手在她脸上轻柔抚摸,口中喃喃道:“阿漫,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漫夭心头大乱,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还未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理智提醒她应该与面前的这个男子保持距离。可是,可是心底的感觉却是如此喜爱与他的接近,喜欢看他为她吃醋,像孩子一样的直接表达他的不悦。 欲望的春芽一经灌溉,便无可抑制的恣意增长,宗政无忧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欲念直向她唇上吻了下去,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扑面而来,他只觉得体内真气无声流窜,像是要奋力冲破什么一般。 雾气氤氲的温泉池水边,男子清朗的味道伴随着幽幽青草香混合成了几乎可将人溺毙的芬芳,漫夭轻轻阖上了眼睛,直觉的回应着他。她的手贴在他胸前,隔着衣衫,仍能感受到他心脏处传来的有力节奏,不禁心中一震,她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靠近他,是被刺客推倒在他的身上,那时候,他身冷如冰,她贴在他胸前,完全听不见半点心跳之声。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身子依旧冰冷,但她却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狂烈地心跳!这一意识,令她心底忽然涌现出前所未有的甜蜜幸福之感,无声地蔓延在她的心间,使得她心头微颤。 他说,阿漫你只能是我的!对于从不近女色的宗政无忧来说,这……又代表了什么?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愿再想,什么和亲,什么将军,什么赐婚,都自她心里全然褪去,只余下眼前的这个他……宗政无忧,是从何时开始,他竟已悄然进驻了她的心底? 炙热的吻辗转流连,他灵巧的舌撬开了她的贝齿,修长的手在她细腻洁白的肌肤上反复游走,带起一阵阵颤栗的火花。 漫夭悄悄扬起睫毛,从细密的缝隙间窥探着眼前的男子,只见他轻蹙了眉头,鼻尖上沁了几点汗珠,喘息急促,往日里白皙的面庞笼罩了淡淡红晕,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却是阖了起来。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宗政无忧唰地一下睁开了眼,那曾经如地狱寒潭般邪魅而冰冷的眸子,如今盛满的全是对她的浓烈情意,漫夭心头一颤,像是被他眼中的电流击中一般,身躯微抖,此刻的宗政无忧是这样的温柔多情,让她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她连忙闭上眼,双颊滚烫似火烧般,心跳得飞快。她的一生总在保持着清醒的状态,时时不忘提醒自己她应该怎么做,就连前世的未婚夫都是遵从了父亲的意愿去交往,即便是一个亲吻,也是因为发展到一定阶段后顺势而生的产物,她以为那就是爱情了,原来……她想错了! 漫夭径自想着,只觉肩上一凉,不知何时衣衫已半褪至腰间。她身躯微僵,大脑顿时回复了少许的清明。她真的要把自己交付于这样一个心深莫测、喜怒难定的男子么?虽然这一刻,她可以肯定自己的确是喜欢上了这个人,可是他的情感,她却无法掌控,更预测不到这一晚过后,她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宗政无忧好似察觉到她心底的犹疑,剑眉微微一皱,她对他……仍是未全心信任。手下的动作变得愈发地温柔,他火热的唇瓣滑至她耳畔,立时引得她难以自制地轻颤,喘息微促,眼波迷离欲醉。他在她耳边轻呵出一口气,语带蛊惑意味轻喃道:“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吗?” 磁性的声音明显饱含了欲望的低哑,他口中吐出的灼热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一下一下撩拨着她敏感的神经。她直觉地想偏头躲开,却被宗政无忧一手箍住,看着他水光潋滟的瞳眸,她心里乱作一团,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漫夭轻喘:“我,我……” 宗政无忧心知对待眼前女子着急不得,她是那样理智聪慧,可他体内奔腾的焦渴因得不到疏解,使得那股流窜的真气已渐有逆转之象,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去等待她的细思量。他不再犹豫,低头堵住她娇嫩的唇,舌尖带着无尽挑逗轻舔过她唇瓣,一只手快速伸入她衣内,漫夭喘息着忙抬手去拦,宗政无忧用另一只手捉住她的手压在草地上,唇上猛然加重了力道。漫夭直觉地挣扎,虽然她是对他动了情,可是……她还没想好! 宗政无忧喘息着抬起了头,微撑起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他双眸中的光彩暗了下去,那种孩子般无措的神情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漫夭心头微痛,她下意识的拒绝,伤到他了吗? “无忧,你……我……”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宗政无忧喘息道:“阿漫, 别拒绝我……” 与她相处的数日中,她与他谈论着那个世界的一切,却惟独避开与自己有关的话题。那个世界的她,想来一定过得不幸福。这个女子的防备心很重,必须以情动之,他在心中飞快地转着心思,决定以退为进。 宗政无忧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分外的小心翼翼,神情郑重,在她唇上轻柔印上一吻,低声叹道:“阿漫,你可知道,在我心中,你将会是我宗政无忧此生唯一的妻!若你真的不愿,我必不会强迫于你。” 漫夭心头巨震,前世今生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珍视过她,这般在乎她的意愿!鼻间顿时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浮上眼眶,她连忙偏过头去,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望着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的不让落下,宗政无忧的心中泛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吻住她的眼角,轻柔无比的动作似是在对她诉说着他的爱恋和心疼。 此时此刻,漫夭从心底感觉到了宗政无忧对她的情意,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真的是……用心。她深吸了一口气,眼光微转看到他眼中极力在隐忍的渴望,唇边绽开了一朵略带羞怯的笑容,悄悄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精瘦的腰。 情意流转不过一念之间,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这永生难忘的一夜,仍是心头酸楚莫名。 宗政无忧身躯顿时一僵,眼中带着焦灼地狂喜,急切问道:“阿漫?” 漫夭缓缓闭上了双眼,嫣红的双颊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害羞,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背,用无言的动作答复了他的疑问。宗政无忧得到她的回应,急喘一声,再也按捺不住体内的急切,漫夭只觉炽热的唇瓣自她柔软的唇一路狂乱延伸向下,直引得她娇喘不息,身子一寸寸瘫软了下去。不消片刻,衣衫已是尽数褪去,滚烫的肌肤相贴,感受着彼此激烈的心跳。穿越了千年的一缕孤魂,在这个异世间寻到了自己值得倾心相付的另一半,两颗孤寂而冰冷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贴在了一处。 沉沉夜色中,就连半弯的月儿也躲进了不远处的云层,不忍打扰地上一双缠绵相交的身影,微风中带着丝丝萦绕的暧昧气息,如情人的手轻柔拂过这片留下爱之印记的青草地。 一夜之间极尽缠绵,他就像一个不知餍足的兽肆意掠夺着她的一切。直到天光大亮,她才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宗政无忧低头看着怀中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她清丽的脸庞残存着极致过后的余韵,他用手背轻轻摩挲着她细瓷般白皙光滑的肌肤,眸光闪动,复杂难辨,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不会让他生出厌恶的女子,为了借助她打通受阻的经脉,她说需要爱才可以在一起,他便用十几日的时间获得了她的爱情。 他轻轻地笑了,这个世上,只要他宗政无忧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宗政无忧微牵唇角,望着女子紧闭的眼,低叹道:“镜子么?有时照在镜子里的未必就是真实的。阿漫,你这般聪慧,却也逃不过一个情字!”说罢,他抱起怀中沉睡的女子,走到不远处的沉香小筑里,将她轻轻放到软榻上,仔细为她盖好被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动是多么的温柔而贴心。 第16章 镜花水月(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次日近午时分,天空晦暗不明,有大片大片的乌云笼聚于空,仿佛一张无形的黑网罩住了整个世界,阻挡了一切光明。 宗政无忧闭目盘腿坐在温泉池边,掌心相贴平置,周身气流涌动如烟雾缭绕不绝。他突然睁开眼睛,双掌猛地向外推出,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池边玉石碎裂朝四方急射而出,周围树木应声而断,池中水花飞溅,竟达数丈之高。 宗政无忧起身昂首而立,终于练成易心经最高一层,不枉他十来日费尽心思讨好一个女人。想到那名女子,他朝一旁的小筑望了一眼,薄唇边不知不觉竟有了一丝笑意。 漫夭被那轰天震响吵醒,睁开双眼,见身在一间雅致却陌生的屋子里,她蹙眉坐起,只觉浑身酸痛无力,脑海中瞬时闪现昨夜狂乱的画面,低头一看,丝质锦被下她身无寸缕,心中一惊,大脑立刻清醒,连忙揽紧被子,重新躺下去,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真的把自己给了他!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也罢,既然爱了,她也没什么可后悔的,甚至……她心里还有一种甜蜜的满足感,夹杂着一丝隐隐的不安。她没有忘记,再过两天就是她奉旨嫁给傅筹的日子,如今,再不能嫁了,她也不愿嫁!无论如何,她都必须马上向宗政无忧坦承她的身份,倘若他对她的情意是真,定不会允许她另嫁他人,但他必定会为此而生气,或是对她产生误解,她……愿意向他解释。想到此,她立刻披衣起床,刚着了一件单衣,便听外面有人大声叫道:“七哥!” 九皇子永远都是这样,人未到声先闻。漫夭扬唇轻笑,走到窗边,轻轻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九皇子趴在一张椅榻之上,被人抬至此地。他大着嗓门叫道:“原来七哥你在这儿,害得我好找!我说七哥啊,你的身子不适合泡温泉,来这里做什么?” 漫夭微微蹙眉,无忧的身子不适合泡温泉?她忽然想起他平常的体温都是冷冰冰的,会不会与此有关?侧着头,将窗户的缝隙再掀开少许,前方温泉池边卓然挺立的身影映入眼帘,赫然就是昨夜与她缠绵整夜的男子,她不由面上微红。 宗政无忧见九皇子趴在椅蹋之上动也不敢动,皱眉道:“你身子未愈,四处瞎跑什么?” 九皇子这才想起他来找宗政无忧的原因,便兴奋地爬起来,不料扯到伤口,立刻“哎哟”一声,俊脸皱成一团,却仍止不住笑道:“我是高兴啊,哎哟!痛,痛死我了……” 宗政无忧笑道:“挨了一百杖还高兴?下次让他再多罚你一百杖!” “别,别别!”九皇子嘴角一抽,连忙摆手道:“我高兴不是为这个,是为启云国容乐长公主要嫁给傅筹了,我不用娶她了,哈哈……终于逃过一劫!” 漫夭摇头苦笑,敢情娶她是一种劫难啊! 宗政无忧敛了笑,眼梢一挑,问道:“你认为这场联姻……是好事?” 启云帝亲选他为和亲之婿,在遭他拒婚之后,却不恼不怒改选为凯旋而归的傅筹,而那位公主在大殿之上想方设法求得半年之期,如今还不到三月,便心甘情愿择夫而嫁。只怕这场联姻已失初衷! 九皇子一愣,也收了笑意,眼珠转了几转,琢磨道:“七哥的意思是……这事儿,有蹊跷?啊,我想想……这场仗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结束,但傅筹用障眼法,拖了那么久,难道……” 宗政无忧背着手,眸深如潭,沉声道:“这些事,我不关心。我让你找的人,还是没消息?” 九皇子苦着脸摇头道:“这都二十年了,当年贵妃生产时,所有在场之人,不是失踪就是病死……七哥,你确定你要找的人还活着吗?可是,我们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仅凭一个不确定有还是没有的胎记,这……实在太难找了吧?!” 宗政无忧垂了眼睑,眸光沉静,薄唇紧抿,不语。九皇子暗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忙挥手让人抬着他靠近宗政无忧,边撑起身子去拉他,边歉意道:“七哥,我只是随便说说……你找的人,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九皇子咧嘴干笑了两声,连忙收回手,忽然间又想起什么,再次伸手去拉宗政无忧的手臂,连捏了几把,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宗政无忧皱眉,毫不客气地用力拍开他的手。 九皇子顾不得手上的痛,大声惊叫道:“啊?!!怎么是热的?七哥,你,你……你的身子怎么热了?难道你的易心经练成了?不对啊,你说修习易心经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可你为了不碰女人,整天泡寒潭导致经脉受阻……上次你让我帮你找女人,结果我花了钱,你不碰人家也就算了,还把人给杀了!害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摆平……” 宗政无忧斜睨着他,不咸不淡道:“哦?这京城里的烟花之地,还有你这个‘九爷’摆不平的?” 九皇子立马笑道:“那是!不过那女人……可惜了倒是真的!咳……扯远了,七哥,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炼成的?不会是你自己偷偷找女人了吧?对了,茶园遇刺的那天晚上,你突然让我帮你找女人,又嫌我带来的女人不够好,难道你心里真的早有人选了?是谁啊?不会是……璃月吧?” 九皇子歪着头问,满脸惊讶和好奇。 屋里的漫夭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听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自心底升起,许多零碎的讯息不由她控制的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宗政无忧为压制体内欲望长期浸泡寒潭,导致身子冰冷,经脉受阻,为解此困境,他让九皇子帮他找女人,却又把那女子给杀了,他避女子如蛇蝎,却为何独独对她不同?难道是因为那晚她意外倒在他怀里不曾令他反感?她记得当时他瞳孔变色,失控地将她扑倒在水渠边……现在想起来,那似是走火入魔之兆。还有……那一晚,她拒绝了他,对他说,有爱才可以…… 天色越发的暗了下来,仿佛黑夜即将来临一般,令人压抑难安。漫夭扶着窗棂的手指慢慢泛起青白,心仿佛落入一个无底黑洞,无尽地下沉。她稳住身子,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宗政无忧神色冷漠地望着温泉池中因风过而泛起浅浅波纹的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七哥,你跟璃月……你把她给……”九皇子还在试探,想着怎么才能问出答案来。 宗政无忧转过身,面无波澜,淡淡道:“是她……心甘情愿!” 一句心甘情愿,随着冷风透窗,一并吹入雅致的小屋里,夺走了屋里的最后一丝余温。 漫夭呆呆站在窗前,脑子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空白之后,是蚀骨的冰冷。 “七哥,你……会娶她吗?”外头,九皇子问。 没人回答。 九皇子叹了口气,想到那个淡然聪慧又美丽的女子,心里到底是有些惋惜,便转头朝沉香小筑望了过去,这一望,就忍不住失声叫道:“璃月……” 宗政无忧闻声转头,就看见了已步出沉香小筑的漫夭。 她衣衫单薄,立在冷风里,长发有些凌乱,衣袖被风鼓动着张开,像是要诀别尘世的姿态,宗政无忧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牵她的手,浓眉微皱道:“穿得这样少就出来了,也不怕冻着!快进去加件衣裳。” 他的关怀是那么的自然,就是这种自然,让她分不清虚实,辨不出真假。漫夭无声而笑,猛地甩开他的手,退后,强压住心中剧烈的起伏,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利用我?”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质问,她的语气平静得让人心底发颤,宗政无忧眸光一闪,她又一字一顿地问:“都是假的,是不是?” 温柔是假的,当她是妻子的话是假的,十五日朝夕相处放下防备的心是假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就连她自以为是用心感受到的情义也是假的! 为什么?从始至终,坦诚交心的……只有她一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的身子,以解除他走火入魔之征兆。 她真是傻啊!活了两世,被人利用致死,还看不透情爱是那镜中花水中月,虚幻无实。 宗政无忧怔住,眼光变了几变,甚是复杂。他望着她,目光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流连,没有说话,但她已经得到了答案。闭上眼睛,她背过身去,抬手,紧紧地紧紧地按住窒息的胸口,那力气大得仿佛要透过骨肉将心一并捏碎。 身后男子看着她挺直的背脊,总觉得她像是不堪重负随时会倒下,他忍不住伸手扶她,但指尖才刚刚碰触到她的衣袖,就被她避如蛇蝎般的姿态给避开了。宗政无忧目光一沉,漫夭回头,冷冷说道:“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再装模作样!离王殿下……我还有一事请教。” 离王殿下?宗政无忧眉心一拧,忽然觉得这个称呼十分刺耳,而面前女子唇边始终保持的那抹薄凉讥诮的笑意更让他浑身难受,他没开口,只用眼神示意她问。 漫夭艰难道:“茶园被封……我被抓入狱,都是你的安排……对吧?” 她一直在想,那晚他在茶园遇刺所知之人甚少,为什么泠儿一早去茶园就会被抓?她以为他不会喜欢临天皇插手他的事,然而,她不知,他的目的……根本就是她! 宗政无忧锐利的眸光一闪,转过眼去,声无波澜道:“本王说过,一个女子,太过聪明了不好,适当笨一些,日子会好过很多。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何必追根究底,自寻烦恼。” 他说得真是轻松!漫夭止不住笑出声来,无比自嘲道:“聪明?呵……我若够聪明,又怎会掉入你的陷阱?离王殿下,你真是看得起我!为我这样一个平凡女子,花了这么多的心思。” 临天皇震怒之下查封茶园,抓捕所有有关之人入狱;太子为洗脱嫌疑,必会寻找替罪羔羊;她为救园中之人出狱,只能依靠他……这些都在他计算之中,他以保护她的名义顺利让她住进王府,再以虚情假意诱她之心,以达到他的目的。这便是……她自以为是的爱情?可悲复可笑! 宗政无忧道:“不是你不够聪明,你只是遇到了本王!你不必担心,既然你已是本王的女人,本王自会娶你!” 他昂着高贵的头颅,低眸看她,那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在她看来就是一种施舍。婚姻的施舍,她漫夭还没卑微到那种地步! “不必了!”她断然拒绝,也昂起了头,用同样的目光回赠过去,笑得冷漠而坚定,道:“男欢女爱……原本就是你情我愿,何谈嫁娶?昨夜……就当做一场春梦,离王殿下还是忘了吧。” 事到如今,如果他还以为娶她是一种恩赐,那他宗政无忧也太不了解她了!身躯微颤,手握成拳,尖利的指甲没入娇嫩的掌心,她仍然笑着,淡淡讽刺,微微薄凉。 宗政无忧眸光一变,她竟又一次拒绝了他!别的女子为了留在他身边可以不计名分,甚至寻死觅活,可她倒好,失身于他,却如此轻描淡写,还说什么只当春梦!?难道他昨晚对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竟然一点也不在乎吗?心中突然烦躁起来,眼中不觉浮上一层怒意,伸手扣住她高高抬起的下巴,他不喜欢她这样一直高昂着头目空一切的淡漠表情,似乎天底下,任何人、任何事都入不了她的眼,刻不进她的心。他眯起凤眸,紧紧盯住她墨染般的眼睛,犀利的目光像是要刺透她的灵魂,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想嫁给本王?” 漫夭下巴被捏得生疼,她尝试着挣扎,但她越挣扎他便扣得越紧,似是要将她捏碎了才肯罢手,她索性随了他去,这下颚再痛,又怎及得心中之痛?她倔强地勾唇,眸光淡定道:“离王殿下身份尊贵,貌比潘安,想嫁你之人,自是多不胜数,你尽可以……将她们一一娶了,但……那些人之中,绝不包括我。” 宗政无忧面容巨沉,这话若在一般人说来,更像是赌气,但从她口中说出,却让人觉得那就是她心中所想。 这个昨夜因他一句话便感动到泪盈于眶的女子,今日得知他并非真心之时,却能笑得如此淡然。这种笑容,令他感觉极其刺眼。他眯着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除了她眼底的讽刺和嘴角的薄凉,他竟看不出其它表情。他还就不信,她的心里,也像她表面看上去这般平静。 他突然伸手一把揽了她的腰,那细软腰肢不盈一握,让他想起昨夜的缠绵,不禁心中一荡,将她猛地往面前一带,两人身子紧紧相贴。 漫夭面色一变,毫不犹豫地用力推他,冷冷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宗政无忧非但没放开她,反而一手箍住她的身子,一手摸上她苍白的脸庞,指尖在她莹白的耳垂处轻轻逗弄,轻佻的邪笑道:“我只是想带你重温下昨晚的感觉……如何?想起来了吗?你现在拒绝嫁给本王,可你昨夜……却是怀抱着即将嫁给本王的心思,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身子。” 漫夭唇上的血色瞬时褪了个干净,这个男人当真残忍,他见不得她的平静,非要剖开她隐藏的伤口,血淋淋的摆出来,再狠狠地踩上一脚才痛快! 第17章 镜花水月(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她拼命控制住身子的颤抖,心冷如冰,却强自笑道:“那又怎样?你不知道吗?在我们那里,不相识的两个人都可以一夜欢愉,天亮后各走各路,连对方是美是丑都不记得……这种事,对我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而我,又岂会因此嫁给一个对我心存利用之人!” 生平最痛恨利用,尤其是感情的欺骗和利用,可惜,一次死亡都没能让她长好记性,误入这个男人的温柔陷阱。 宗政无忧身躯僵住,他相信那个世界里存在她所说的一夜情,但他直觉她不是那样随便的人,就如同他的母亲,视身体的忠诚为爱情的根本。他忽然放开她,没有细想为什么想娶她,只是坚定地用不可抗拒的语气对她说:“本王说过,这一生,你能嫁的,只有本王!不管你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 这个男人是何等的骄傲自负,以为这世间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漫夭再一次忍不住笑,就凭这个,她会让他知道,纵然世间一切皆随他所愿,可是她,不论是人,还是心,都不会再由他掌控。于是,她说:“我知离王殿下你权势滔天,但这世间之事,不会永远都在你一人的掌控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求而不得,终会有那么一件事,任你宗政无忧翻手云覆手雨,也无法扭转乾坤!” 她直视着他深如寒潭的眼睛,冷笑着,一字,一句,铿锵无比。 宗政无忧有片刻的怔愣,狂风遽然来袭,似要掀翻天地般的猛烈,自他们中间呼啸而过。漫夭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完这几句话,再不愿多停留半刻,扭头侧身而过,与他擦肩疾行,背影相对的那一刹那,隐忍多时的泪水终是还是无可抑制地落了下来,晶莹的泪珠划过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没入唇齿间的咸涩滋味直抵心间。她紧咬着唇,将那欲冲出口的哽咽之声强行堵在喉咙,咽下心底,就仿佛咽下了一柄钢刀,在她的心上,生生砸出一道深沉的血口。 她仍努力牵起一边唇角,倔强地笑,一步紧接着一步,没有半分犹豫和不舍,异样坚定地往前行去,不曾回头。 向来多话的九皇子此刻出奇的安静,他呆呆地望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一边流泪一边极力微笑的女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一直到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这座后山,他才如梦方醒地叫道:“她哭了!七哥,璃月她……她居然哭了!” 不可思议!他以为璃月那样淡然平静又善于隐藏内心真实情感的女子,永远不会哭。 宗政无忧闻言一震,蓦然回头,身后除了九皇子,已失了佳人芳踪。 她真的走了!心没来由的一慌,宗政无忧直觉想追下山去,可一想到她刚才的决然和冷漠,脚便无法动弹。他转头对不远处吩咐道:“冷炎,跟着她。” 那时候,他以为无论她去了哪里,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放手,带给他的竟是那样一个令他难以承受的结果…… 五月的天气,下起雨来,也可以冷得刺骨。 这日下午,狂风大作,乌云盖顶,大雨瓢泼清洗着无人的马路。 女子一身单衣,独自走在大雨中,冰冷的雨水,大颗大颗敲打在她头脸之上,麻木的生疼,可脑子里还是很清醒,突然不知该去向何处。 抬眼看雨雾茫茫的前路,视线模糊不清,她于这个世界,不过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孤魂,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温暖……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就连这身体都不是自己的,还有这颗心……她惨然一笑,竟笑出声来,凄凉无比的笑声混在初夏的暴风雨中,格外悲怆。 她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她停下时,才发现走到了天水湖。 风雨中飘摇的杨柳枝条不断地拍打着水岸,临湖的拢月茶园大门上的封条已经不见了,她微微一愣,随后自嘲不已,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再封着她的园子又有什么意义?她忽然不想再靠近那曾经承载她梦想的茶园,她无法忘记,就是在那个园子里,她意外扑倒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导致了如今被欺骗利用的结局。 木然转身,了无行人的马路上就她一个人在孤独地行走着,没有目的地,整个人似是被掏空了一般,感觉那么疲惫。实在迈不动腿了,她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墙角,靠着冷硬的青砖墙壁,缓缓地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她就想那么呆上一会儿,就一会儿。 闭上眼睛,静静听屋檐下的雨溅在水洼里的声音,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雨将停之时,她睁开眼睛,准备收拾起所有的情绪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可是这时,面前突然多了一双黑色缎面的锦鞋。 目光缓缓上移,那双鞋子的主人穿了一件上好的天青色锦缎长袍,打着一把浅灰色油纸伞,举到她的头顶,用温和的带着浅浅关怀的眼神看她,并朝她伸出手。那是一只男人的手,纹路清晰骨节分明,掌心处有着深色的茧子。 漫夭定定看着那只手,没反应。 男子温和笑道:“长年征战沙场,剑拿得多了,手便起了茧子。你……别介意。” 漫夭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似乎每一次遇到将军,都恰巧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知,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她抬眼看男子英俊非凡的脸,目光犀利。就是这个人,将会在两日后成为她的夫君,从此她会被冠以他的姓氏,与他相伴一生。可是这个人,他真如外表看上去的这般温和无害么? 傅筹微微一愣,眼底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很快便笑道:“自然是人为。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天意巧合,我的贴身侍卫方才经过这附近,正好看到了你,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这儿离我的府邸不远,你身上都湿透了,不如跟我回府先避一避雨,以免像上次一样感染风寒。”说着他体贴地弯下身子去扶她。 漫夭蹲得太久,腿脚早已麻木,不听使唤,即便扶着男子的手也还是站不起来。 傅筹看她那么辛苦,将伞塞进她的手里,说道:“你拿着,我抱你走。” 漫夭正想说不用,身子却已然腾空。 男子的怀抱很温暖,肩膀宽阔,双臂有力而结实,将她稳稳抱在怀里,而她此刻无论身心都已疲惫至极,忽然不想再考虑那么多,什么阴谋利用,什么政治棋子,罢了,如果注定要嫁,那便嫁吧,只要她好好守住自己的一颗心,其它的,什么都不重要。想到这,她放松了身子,闭上眼睛,靠着男子的颈肩处,不知不觉睡去,手中的伞掉落在他们身后的地上,也全然不知。 傅筹低头望着怀中女子疲惫的容颜,眸光微动,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走得更加沉稳。 漫夭醒来时,已经到了卫国将军府。她被安置在铺着雪白狐裘的上等楠木软椅之中,腿脚处有麻痛及温热感传来,她低眸一看,那名扬天下的少年名将、手握一国军权的卫国大将军,此刻竟然蹲在她的脚下,动作温柔地为她拿捏着她麻木的腿脚! 漫夭惊道:“将军这是做什么?快快住手,我担当不起!” 她连忙坐了起来,欲转开身子,脚却被傅筹牢牢握在手心。鞋袜尽褪,纤细小巧的玉足在他宽大的手掌之中不盈一握,莹白如玉的肌肤因他轻柔地按捏而呈现淡淡的粉色,煞是好看。傅筹抬头冲她笑道:“不妨事,很快便好。”说罢继续先前的动作。 漫夭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后的阳光温温柔柔,透过洁白的窗纸倾洒于他英俊的侧脸轮廓,令他英挺的鼻梁以及泛着英气的眉宇间更增添了几分清雅温和的意味。这个男子,不仅善解人意,又如此温柔体贴,倘若没有与宗政无忧之间的纠缠,在这政治权谋下的婚姻之中,她能嫁给这样一个男子,该知足才是,可她为何还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温润清和的男子,是如何驰骋沙场,指挥百万雄师,令敌军闻风丧胆,给人一种满身煞气的印象? 她径直思索,毫无意识的直盯着他看,却不料傅筹本是放在她脚上的目光突然就抬了起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漫夭忙转了脸,微微低下头去,傅筹轻轻笑道:“你起来走走看,可好些了?”说着扶了她的手,两人一同站了起来。她走了两步,果然不再有麻痛感,她不由感激道:“谢谢将军!” 傅筹不在意地笑道:“热水已让人备好,就在里边。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这里的丫头。” 漫夭笑着点头,转身朝着浴房行去,在行至一扇玉质雕花屏风前,她忽然顿住脚步,回眸见傅筹仍立在原地微笑着凝视着她,她顿觉心中不安,黛眉轻蹙道:“将军就这样带我回府……就不担心会得罪于离王么?” 她相信傅筹不可能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跟着她。 傅筹拢眉,似是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我只是不想你身子有恙,倒没考虑那么多……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该好好考虑下,是否要等你沐浴过后,亲自将你送回离王府,以免与那位正得陛下盛宠的王爷结下梁子。” 不知为何,当他说到“正得陛下盛宠的王爷”之时,漫夭敏感的觉察到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那双温和的眼底酝酿,具体是什么,她不确定。 傅筹见漫夭一直盯着他看,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问:“怎么了?我的脸……有什么问题吗?” 漫夭回神,忙道:“不是,只是忽然觉得,你的脸……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我是说,在东郊客栈以前。” 傅筹明显一怔,向来温和的眼闪过一抹异色,旋即又笑道:“可能是我们有缘。又或许……我们以前真的见过,只是那时候你不认识我。快进去吧,再晚了,你可能就洗不安稳了。” 漫夭点头,收起思绪,道:“一会儿离王府来人,你先帮我挡一阵,我自己想办法离开,不会让你为难。”她顿了顿,望了眼他温和背后暗藏深沉的眸子,又道:“再过两日,你就要和启云国容乐长公主成亲,在成亲之前,你们也该多聚聚,增进些感情。” 傅筹笑道:“说得有理!那我先出去了。” 屏风后,雾气缭绕,蒸腾于空。 漫夭在温水中泡了许久,冰凉的身子才渐渐回暖,可心却再也暖不起来。初经人事的疼痛早已经淡去,可身体里似乎还残存着那个人的气息,她低下头,望着雪白肌肤上的密布吻痕,就像无法磨灭的罪证一样指控着她的轻率和愚蠢。 移开目光,她木然的望向一旁拢住雾气的帘子,水雾凝结成珠顺着纹路缓缓淌下,滴在洁白的地砖上,蜿蜒成线。忽然,帘子动了一下,很轻很轻的一下,几乎看不出来。四下里门窗紧闭,何来的风? 眸光一闪,她飞快地抓了池边的衣物毫不犹豫的塞进水中,靠着池边的身子向着水底滑了下去,温水一寸寸没过她的胸口、颈项、眼鼻、头顶,没有荡起一丝波纹涟漪。她整个人都贴在池边的底部,耳朵紧紧贴住玉壁,有风声掠过,是高绝轻功施展下的衣袂划空的声音,转瞬即逝,回归平静。 漫夭并未立即浮出水面,而是维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感受着胸腔内的空气被一点点的抽干,这种在死亡即将来临的窒息中告别爱情的方式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她必须让自己牢牢记住,欺骗和利用在她的世界里无处不在,如果不想受伤,就必须把自己的心练得坚硬如铁。 坚持到最后一刻,胸口窒痛得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开一般,她这才冲出水面,在四溅的水花中仰着头张大嘴巴用力的呼吸,竟感觉到畅快。生命中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这空气。她扬起唇,淡而薄凉的笑。 雨渐渐停了,天开云散,被大雨冲刷过的离王府比往日更多了一丝清冷的味道。 漫香阁里,宗政无忧凤眸轻瞌,姿势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掌心的一枚刻有红字的棋子,似是在等待着什么。过了许久,他忽然说:“阿漫,怎还不落子?你考虑的时间越来越久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盘棋,从早下到晚也下不完!”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依然闭着,静静等待回应,然而,等了半响,对面安静得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他诧异地睁开眼睛,那里竟空无一人,心中一震,这么快便形成了习惯!望着手中的棋子,他眉头紧蹙,微带烦闷地叫道:“冷炎。” 一身黑色劲装的冷面男子立即现身,宗政无忧问:“她去了哪里?” 冷炎回答:“将军府。” 宗政无忧目光一沉,“她去将军府做什么?可有发生别的事?” 冷炎摇头,“她是被傅将军亲自抱去将军府。属下费了些功夫才混进去,但没找到她,只好安排了人守在将军府四周。” 宗政无忧的脸色在听到傅筹抱她去将军府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变了,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女子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的情景,顿时烦躁起来,一股说不清楚的酸涩感在他心里流窜。他一刻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道:“带一百锦卫,去将军府,要人。” 第18章 齐聚将军府(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啪啪啪……” 傍晚时分,卫国将军府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守门的老张不不满地嚷嚷:“谁啊?来了来了,别拍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门就拍得这么响,要是给拍坏了你们赔都赔不起。” 庄严沉重的大门被打开一条缝,老张漫不经心地从门缝里朝外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了一大跳。门外整整齐齐立着两队蓝衣锦卫,有百名之多,中间一辆豪华马车,车门紧闭,马车旁四名男子分列而立,个个手扶腰间长剑,面色肃穆非常。 乖乖,这阵仗……老张心知这次来的人不一般,正准备把门打开,就听拍门的侍卫大声叫道:“离王驾到,还不快快让卫国大将军出门迎接!” 老张一听“离王”二字,冷汗噌噌地冒了出来,慌忙打开门,应了声:“是,小的这就去禀报。” “不必了。”老张还没转身,傅筹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似是早有预料,对着马车微微抱拳,温和有礼道:“离王大驾光临,本将有失远迎,请离王莫怪。” 一名护卫掀开车帘,宗政无忧冷冷的目光就朝他射了过去,面无表情道:“将军不必客气。本王不请自来,是为本王……未来的王妃,听闻她来了将军府做客,现天色已晚,本王特来接她回府。”他将“王妃”二字咬字极重,仿佛在向他人宣告自己的所有物。 傅筹闻言,眼光瞬息万变,扫了眼声势浩大的百名锦卫,皱眉疑惑道:“未来的离王妃在本将府中做客?有这等事?”他转过头去看老张,严词厉色地问道:“张更,离王妃何时驾临的将军府,你为何不禀报于本将?致使本将怠慢了离王妃,你该当何罪?” 张更吓得双腿一软,即刻跪地惶恐道:“回禀将军,小的,小的没见到离王妃啊!府中今日也没进过女客人……” 傅筹又掉头看宗政无忧,脸上再度浮上温和的笑意,问道:“不知离王从何处得知未来的离王妃在本将府中?会不会是……消息有误?” 宗政无忧道:“你的意思是,本王听信谣言,没事找事?” 傅筹忙道:“本将绝无此意,离王误会了。” 宗政无忧浓眉一挑,沉声问:“那,将军……是不愿交人?” 傅筹笑道:“本将连未来的离王妃是谁都不知,离王叫本将如何交人?” 宗政无忧面色一冷,“本王以为将军是个明白人!”他就不信,以傅筹那晚看阿漫的眼神,会不清楚她是女子之身! 傅筹仍旧笑道:“不巧得很,本将偏生愚钝,让离王失望了。” 宗政无忧凤眸微微眯了起来,耐性尽失,语气深沉道:“既如此,那便待本王寻了人,再来告诉将军她是谁!来人,进去搜。” “慢着。”傅筹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那双原本温和的眸子突然之间化作两柄森冷锐利的长剑,带着震慑人心的凛然气势,令百名锦卫齐齐顿住动作。那是除了离王之外,他们从未自别人身上感受过的无上威严。 “离王要搜本将府邸,只怕要问过皇帝陛下才好。虽说离王贵为皇子,又有王之封号,但本将身为朝廷一品大将军,有幸得陛下赏识,命本将统率三军以保我国之安危,倘若今日……无凭无据便随意让人搜了府,那本将今后还有何威信立足朝廷号令三军?况且,我朝新出明文规定,凡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府邸,未得陛下恩准,谁也没有权利擅自搜查。” 语句铿锵,不软不硬。 可宗政无忧是什么人?连圣旨都不屑一顾,又岂会将这种朝廷律令放在眼里。 “本王以为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只有时间参研如何带兵打仗,却没想到,将军才返朝一日,就对朝中新颁布的明令条款如此了然在胸,可见将军用心匪浅。”似笑非笑的语气,宗政无忧反倒耐下性子。 傅筹笑道:“离王过奖。本将是唯恐还朝之后,因不熟悉朝廷律令而犯下不该犯的过错,这才不得不腾出时间,尽量多了解一些。让离王见笑了。” 傍晚的天气因白日的雨水而显得潮湿,空气中有淡淡的火药味。 宗政无忧与傅筹二人对视,一个犀利冷漠,一个温和平静,两人一般年纪,皆有着超乎寻常让人看不透的深沉表情。 “本王没功夫跟你在这打哑谜。本王只想知道,今日你从外头带回府中之人,现在何处?” “原来离王说的是璃月啊?”傅筹恍然大悟般的笑起来,继而遗憾道:“那王爷来得很不凑巧,她已经离开了。” “是吗?本王却听说她还在将军府内,倘若将军实在不肯交人,那本王……也只好得罪了!”他说着就要挥手下令,此时不远处突然有另一道邪冷的声音传来:“大老远的就听见七皇弟的声音,本太子特地过来瞧瞧,没想到还真是……哟!离王府的锦卫都出动了,这是怎么了?” 随着话音落下,太子带着余大人及几名随身侍卫已经走了过来。 宗政无忧皱了皱眉,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依旧坐得稳稳当当,傅筹却是笑着迎上去行礼,太子少有的客气,实实在在地扶了他一把,说道:“傅将军乃我朝栋梁,将来本太子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仰仗将军,往后,这私底下……虚礼就免了吧。”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倒是将他此次前来的用意都表达清楚了。 傅筹淡淡笑道:“那如何使得,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太子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没那么好笼络,便端着他的太子身份朝两侧锦卫昂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人理他。 太子脸色不好看了,傅筹这才温和道:“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离王对臣……有些误会而已。” 太子道:“既然是误会……七皇弟,你的人就撤了吧,这么多锦卫停留在将军府门前像什么话?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你,你们,还不快带着人离开,回离王府去。”太子摆手,对锦卫头领用了命令的口气。 没有一个人应声,所有的锦卫对他的命令充耳不闻。 太子脸色更加难看了,指着他们怒道:“你们反了?竟敢不听本太子命令!” 还是没人理他。 宗政无忧闲闲坐在马车里,不咸不淡道:“太子是在说本王吗?” 太子一对上那双冰冷邪妄的眸子,心中不由打了个突,但表面仍装作若无其事,极力维持着他一国储君的应有威仪。缓缓走近马车,弯腰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七皇弟你别太过分!上次那一百多万两白银我还没跟你算账。” 宗政无忧好笑道:“你想算账?上回在刑部大牢本王没抽出空,今日正好,本王也有一本账想跟你算上一算。” 明明是笑着,太子却觉得他的眼光像从地狱里透出来,冷得刺骨,不觉颤了一颤,又拿出杀手锏,道:“你要做什么?你别忘了,你母亲云贵妃对我们母子的承诺!” 又来这一套!宗政无忧目光一凛,瞬时锋利如刀,冷笑道:“倘若没有那个承诺,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跟本王讲话?宗政筱仁,尽管我对太子位没兴趣,但你也别逼我!你也该知道,无论什么筹码,都有用尽的时候。这些年,你做过些什么,你心里清楚,本王以前不同你计较,不代表将来还会继续容忍。” 太子一怔,心里有些发虚,他很明白,他宗政筱仁是太子还是乞丐,都不过是这个人的一句话! 气氛顿时变得僵硬而凝重,初夏的风轻轻吹过都能让人身子抖上一抖。先是离王与将军的对峙,此刻再加上一个太子,整个临天国除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都在这里了。余大人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躲在锦卫之后不敢吭声。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朝着卫国将军府的大门方向快速驶来,停在宗政无忧的马车旁边。 一位身穿凤袍面覆珠帘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马车,看了看这一圈的人,笑道:“原来离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也在啊,容乐有礼了!” 她一靠近,一股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脂粉气息扑鼻而来,虽然不算很浓烈,但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这种味道,当下便拧了眉,一旁的护卫看他脸色不好,连忙上前一挡,女子被迫退后好几步。 傅筹上前与女子招呼道:“再过两日,便是本将与公主的大婚之期,本将请公主过府,是想让公主瞧瞧这府中可有不满意的地方,虽来不及重建,但能稍微改变些布置也好。太子、离王、余大人,若不嫌弃,不妨一道入府,由本将安排晚宴,如何?” 太子自是乐意,宗政无忧却没有立即表态,他斜目打量了女子一眼,突然发现这名女子的身形与阿漫极为相像,就连举手投足都惊人的相似,唯有声音与气息不同,一个清婉空灵,一个带着微微的低哑。他心中暗道:傅筹这个时候请她入府,莫非有何玄机? 天色灰暗,晚风清凉。卫国将军府因贵客的到来,灯火通明。傅筹领着容乐长公主参观府中各处,走到后园时,指着一片葱翠竹林,道:“这片竹子是两年前让人种下的,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叫人砍了去。这竹林的后边是清谧园,本将已命人收拾好,给公主当寝居用……我们过去看看。” 清谧园,果然是清幽静谧,不失雅致。傅筹与女子走在前头,挨个屋子都要进去瞧瞧。 太子跟了一会儿,有些百无聊赖,却发现平常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的宗政无忧今日竟好脾气好兴致的每间屋子都要跟着进去看一看,不禁奇怪道:“七皇弟今日怎如此好兴致?平日你可是连御花园都懒得看一眼。” 宗政无忧没理他,今天的风有些大,他落下前面二人一段距离,女子身上的脂粉气还是清晰可闻。他皱了皱眉头,依稀记得第一次在大殿上这女子身上并没有这种脂粉香气,今日倒有些奇怪。他不自觉的又落下一段距离,味道才淡了些。 清谧园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浴室,要拐过两道弯,每一道都很窄。 “这里是浴室,今天下午本将有位朋友在此用过,还未来得及清理,公主不会介意吧?” 女子笑着说不会,拐了弯就进了浴室。 宗政无忧眼光一沉,自是知道傅筹口中所说的朋友是谁。他跟着踏进浴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在门口与浴池之间的帘子,阻隔了里面的风景,女子已不在他视线之内,宗政无忧正要上前,却见傅筹一把揭下挡住他视线的仍泛着潮气的帘子,对下人道:“这帘子怎还挂在这儿?还不拿下去清洗!” 一名婢女慌忙将帘子收走,整个浴室一眼望尽,除了墙壁、地面、水池,只剩下他们几人,别无其它。 宗政无忧看着半蹲在浴池边的女子用手在池中划拨了几下,现出碧色涟漪,衬着莹白纤细的手指,更是如青葱白玉,柔美之极,他忽然想起昨晚温泉池边,阿漫也曾用手在温泉池里拨起层层涟漪,她的背脊也是这样纤瘦,总带着股子倔强。 他不自禁就要朝女子走过去,这时女子开口道:“这浴室虽比不得启云国皇宫里的奢华旖美,但也够宽敞,只是可惜这水……不是温泉之水,真凉!”女子说完起身,似是在看傅筹,眼角余光却瞥见宗政无忧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面色微微一变,不着痕迹地用衣袖拢了手,似乎是被冷水冰着了一般。池中水涟依旧,她人已步出门口。经过宗政无忧身边,又是一股子脂粉香气扑鼻,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淡雅馨香,若有若无,不可捕捉。 傅筹歉意笑道:“公主所言极是,但这附近实无温泉可引,只好委屈公主将就了。” 女子没再言语,双手在衣袖里紧紧攒住。 宗政无忧扫了一眼清明的浴室,随之而出,轻轻抬手一挥,冷炎立即现身,在他耳旁轻声说道:“找遍了,还是没人。” 宗政无忧目光一凛,问道:“你确定她没离开将军府?” 冷炎很肯定地点头,这将军府的四周全都是他的眼线,飞出只苍蝇都能查出是公的还是母的。 宗政无忧沉声:“继续找。吩咐下去,仔细留意今日进出将军府的每一个人。本王就不信,她能上天遁地!” 将军府的宴客厅很宽敞,足以容纳数十人之多。众人各自落座,太子与宗政无忧并排上座,傅筹与容乐长公主对席,余大人坐在傅筹下首。宴席开场,自是先客套一番,官面礼仪傅筹做得无比周到。这顿晚宴,不止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厨子,还叫了天香楼的姑娘抚琴跳舞以助酒兴。 第19章 齐聚将军府(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琴音流转,悠扬欢快。精致菜肴逐一上桌,太子尝了一口,赞道:“不愧是从京城第一食府请来的厨子,色香味俱全,好!傅将军有心了!” 经他这么一说,似乎这顿宴席是为他而准备。 “合太子的口味就好。”傅筹温雅而笑,低眸时,一抹淡淡的嘲讽轻轻划过嘴角,转瞬即逝。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静坐的容乐长公主,她身上的脂粉气味被食物的香气所掩盖,闻不到了,便觉得熟悉。 容乐长公主望着面前的美酒佳肴,神情淡淡,全无半点食欲,只是安静的坐着。 席下女子的琴音突然一转,柔媚婉约的曲调从指间流泻而出,厅门外八名蓝衣女子应声分列两排迈着清浅的碎步,袅袅而入,双臂聚拢于中间高高举起,天一般的蓝色水袖一直垂到地上。走到屋子中央,八人围成一个圈,随着曲音柳腰轻摆,十六只长袖一同舞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忽有两只七彩水袖自蓝衣女子围成的圈子中央扬空而起,在四周的蓝色之中如同春日里的天空遽然升起的彩虹,美得炫目,一下子便吸引了太子的目光。 八名蓝衣女子忽的散开,中间身着七彩丝织就的薄纱衣的女子,腰肢细软,柔若无骨,舞动的身姿轻盈似蝶,酥胸随着她的舞动在纱衣下起伏轻颤,若隐若现。一袭水色轻纱覆住了她的整张容颜,看上去隐约而朦胧,配上她美妙的舞姿,更添几分神秘魅惑之感。 太子惊艳的望着那名女子,身子不断的前倾。 宗政无忧怔了一怔,怎么觉得这女子的身形也与阿漫相似,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看谁都像她。 “好!”一舞毕,太子起身,拍手叫道:“月宫里的嫦娥见到姑娘的舞姿,怕是都要羞愧而死了。” 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彩衣女子,太子走下席间,伸手就想取下女子的面纱,女子连忙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手,他也不恼,反倒更多了几分兴趣,干脆背了双手,端出他太子的架势,用高高在上的语调问道:“你是天香楼里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彩衣女子朝他行礼,垂下头,低声应道:“小女子痕香,前日进的天香楼。” “哦,痕香,好名字。你想不想离开天香楼?” 痕香把头垂低,默然不语,似是在犹豫。没有太子预料中的欣喜或感激涕零,太子不悦道:“怎么,你觉得本太子府还比不上一个天香楼?” 痕香忙跪道:“小女子不敢。” “谅你也不敢!” 太子好色,人尽皆知,从青楼带女人回府,也不止一回两回。余大人想着自家的女儿,面色便不大好看,灌了口茶,轻咳一声,以示提醒他们此行目的。太子会意,但眼神还是不断地往痕香身上瞟去,虽然还没看到脸,但光凭她的舞姿、身段就足够让人神魂颠倒。他看了眼傅筹,似是有些顾忌,傅筹心中了然,笑道:“太子喜欢痕香姑娘,是她的造化。等晚宴结束,本将遣人去天香楼里说一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太子乐了,牵了痕香的手,带她坐到他身旁去。 宗政无忧目光微沉,直盯着被面纱覆住的女子低垂的脸庞,心道:宗政筱仁你最好祈祷你身边的女人不是她。 傅筹扬手对外面打了个手势,一名侍女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密封的白玉酒壶走进席间,傅筹笑道:“给各位贵客斟上。” 侍女应声揭开壶盖,一股醉人心脾的浓郁醇香扑鼻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宗政无忧面色蓦然一变,听到有人惊异叫道:“十里香!” 太子和余大人双眼巨亮,齐齐盯住侍女手中的酒壶,惊讶不已。 十里香,京城郊外秦家酿造,据闻此酒独一无二,香飘十里。 闻着酒香,太子惊叹:“原来这便是‘十里香’,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这酒已经不存于世了,不知傅将军从何处得来?” 傅筹答道:“偶然间得一位朋友所赠。” 余大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场御宴,席间的文武百官无不赞叹这‘十里香’乃酒中极品,但不知道那场宴会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陛下大怒,下旨将秦家满门抄斩。可惜了这酿酒的好手艺连个传承下来的人都没有!” 傅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直不曾出声的宗政无忧,只见他脸色发白,阴郁的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傅筹笑道:“余大人还未沾酒就已经醉了。” 余大人一愣,蓦地想起十三年前的秦家惨案过后,临天皇曾下旨禁止任何人提起此事,违者按谋反罪论处,且从那以后,宫里设宴再也没见过一滴酒星子。想到此,他心中一惊,慌忙笑道:“是、是啊,看我……光闻着酒香就开始说胡话了,我都不记得刚才说了些什么,呵……呵呵……”他笑得一身冷汗。 容乐长公主对于这之间发生的事情就仿佛一个看客,淡然而平静。偶尔抬眸扫过一眼,似是看到太子身边的痕香在余大人提到十三年前的那些事情时眼光微微变了变。她不禁想,世人皆凉薄,只遗憾秦家的酿酒手艺失传,却无人为这惨死的人命扼腕长叹。 傅筹端起酒杯,道:“今日美酒当前,不谈其它。各位请!” 太子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欲一品甘醇,却忽觉一股寒气直逼面门。转头,看到宗政无忧邪眸冷如冰刺,浑身都散发着极致冷冽的气息,不禁心头一颤,想起宗政无忧似是从十三年前开始,就讨厌酒和女人。 “七皇弟,这‘十里香’乃酒中绝品,你也破回例尝尝。否则,就是人生一大憾事!” 宗政无忧额头隐有青筋暴动,身子僵硬似铁,十里香,十里香……这三个字一经提起,便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极力压制住胸腔内的翻涌之物,抬手一挥,太子递到唇边的玉杯倏然碎裂,杯中酒水凝成一道水柱擦着太子的鼻尖划过他身边女子的脸庞直直冲向一旁的廊柱。 酒穿廊柱,留下一个细小幽黑的穿孔,洒在对面的墙壁上。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太子惊得瞪大眼睛,呆住。 整个屋子里,被一种彻骨的寒气笼罩着,连呼吸都要被冻结。余大人刚饮的一口酒还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口酒,此刻于他而言不再是美酒,而是随时都有可能会致命的毒药。 离王忌酒,这么大的事,居然给忘记了!余大人懊恼非常,嘴唇微张,那口酒便从颤抖的嘴角流了出来,顺着脖子淌入衣襟之中,如一条毒蛇蜿蜒爬行在他的身体里,止不住的战栗。 一时寂静无话,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痕香面上的轻纱被水柱割裂,飘落在地面,现出一张极美的面容。 眉如远山黛,肤白犹胜雪,一双美目水波潋滟,明明看上去是不知所措的表情,但眼波流转间竟有挡不住的艳光四射,妩媚撩人。 原来跟她有着相似身形与声音的女子,长着这样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容乐长公主珠帘背后扬起讽刺的笑。不错,她便是在浴室里悄无声息换下假公主的漫夭,而那名曾在皇宫大殿替她选夫的假公主如她之前那样潜入水底,在他们离开之后,化作天香楼的舞姬,蒙着面纱,为转移宗政无忧的视线。 太子一转头看见痕香艳丽的面容,惊喜得连自己鼻尖的痛都给忘记了,赞道:“美,太美了!”胜过他府中任何一个妻妾。 望着彩衣女子完全陌生的脸孔,宗政无忧眼光忽明忽暗,不是她?他忽然不清楚他究竟希望那女子是她,还是希望那不是她。轻轻垂下眼睑,再不看那彩衣女子一眼,空阔的屋子里四处都是浓郁的酒香充斥在他的鼻尖,他心中已是纷乱。 傅筹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他的情绪从始至终没有过任何的起伏,令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张面具,偶尔嘴角略深,深得让人看不透其中的含义。他放下杯子,起身歉意道:“是本将一时疏忽大意,竟然忘记离王忌酒一事,真是抱歉的很!来人,还不快将酒水撤下,换茶。” 下人一阵忙碌,这一席本就是各怀心思,经此一事,众人更无胃口,宴席便草草结束。 将军府外,宗政无忧上了马车,漫夭终于舒出一口气,心虽空落,却也渐渐踏实,她正待举步上车,身后那辆华丽马车内忽然传出低沉的一句:“容乐长公主请留步。” 漫夭心间一沉,身子僵住,这个时候宗政无忧叫住她做什么?莫非被他看出端倪了?这宴席之中她自认并未露出马脚,忙敛了心神,缓缓回身,平静道:“离王殿下有事请讲。” 不同的嗓音,但这样平静的语调,以及那一转身的优雅自如,都带来一种隐约的熟悉感,非常浅淡,浅淡到容易被忽略掉,除非有着异常冷静和清明的头脑,可宗政无忧此刻恰恰就缺了这个。 宗政无忧懒懒的坐在车内,目光似是要透过珠帘望进她的眼里去,但她却垂了双目,他的视线只能停留在她面前细密的珠帘之外。他沉声道:“公主在大殿之上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取得半年之期,就为等待傅将军的凯旋?真可谓用心良苦!” 原来是说这个。漫夭放松下来,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两个多月无人打扰的自由以及她顺利为自己安排的虚假身份,在傅筹刚刚还朝的第一日便出现一个假公主代她选夫的那一刻开始,令这之前的一切看上去顺利的不正常。 她微微嘲弄道:“是啊,的确是用心良苦呢!”只是用心良苦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所追求的不过是自由与真心,如今,自由已失,或许,她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那两个月里,她其实一直都没逃开别人的掌控,皇兄不阻止,是因为还没到时候。而她所以为的真心……更是可笑,一场幻梦,罢了。 宗政无忧微微一愣,眼神倏然变得犀利,漫夭立刻回过神来,连忙笑道:“离王此言差矣,我乃一国公主,既知离王对我无意,便也不愿委曲求全去做那自讨没趣之人。不错,定下半年之期为让离王回心转意确实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借此机会多了解那些贵族子弟们,从而选出一个最适合的人做我的夫君,毕竟这桩婚姻关系到两国的情谊,总不能因为离王的拒婚而随便选出一人替补吧?那样,我启云国的脸面不是让我给丢尽了?” 她淡淡的笑,就像第一次在乾坤殿与他说话的表情。 宗政无忧似笑非笑道:“看来你认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比人们眼中有着高贵血统的皇亲贵族更能增长你们启云国的脸面?” 漫夭讥诮道:“离王此言差矣,那日在皇宫宜庆殿,离王殿下不是也看到了,容乐选夫之时,那些皇子贵族们因我容颜丑陋,无不避我如蛇蝎,唯有傅将军不同,我不选他还能选谁?” 她倒是句句在理,令宗政无忧回想起大殿上的情景。漫夭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定,这个时候,她不适合与他说太多话,她必须马上离开他的视线,想到此,便笑道:“怎么,离王殿下后悔了么?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宗政无忧嗤笑一声,满目的嘲弄与不屑,对下人吩咐道:“回府。”再没看她一眼。 她就这样逃离了他的掌控。 一粒散香丸,一颗变声丹,一个身形相似的蒙面舞姬,一壶为他所禁忌的陈年佳酿……这些本是她用来脱身的计谋,却在痕香与傅筹配合之下,天衣无缝,堪称完美,但正因他们配合得太过完美,让她感觉到这一切,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 前方的豪华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剩下能印在她眼中的,也仅剩下漆黑的夜幕。她仰起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但那沉重的窒闷感依旧重重压在心里,挥之不去。 “宗政无忧,再见!” 上了马车,漫夭也消失在这片夜幕之中。 傅筹这才走出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贯温和的笑容从唇边缓缓隐去。任宗政无忧如何睿智,也断然不会料到他要找的人其实就一直坦然坐在他的身边。那个女子,真的是心思缜密,善于运用周边可用的一切事物、人,还包括人心。空旷的一眼望尽的浴室、碧色不透底的浴池、痕香的形似、太子的色心、宗政无忧的自负和禁忌,以及他必定的配合……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是有一点,她也许不知道,若他准备的那壶酒不是“十里香”,那么想骗过宗政无忧的眼睛,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傅筹背着手站在台阶之上,目视远方,如同立在高处之人俯视苍生的姿态。他微挑了嘴角,轻轻地笑,两日后的婚礼,他已经越来越期待了! 第20章 浮出水面(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夜凉如水,离王府,无忧阁内没有掌灯,一片漆黑。 宽敞的大床上,宗政无忧睡得并不安稳,似被梦境困扰,眉头紧皱。 “父皇,这是什么酒?闻起来好香!”七岁的男孩长着一张比女孩儿还美的脸,像是仙童一般。他身边的男子冷峻的眉目荡漾着专属于慈父的温柔,笑着说道:“这酒叫做‘十里香’,皇儿若喜欢,明日晚宴,父皇叫他们多送些来。” “好,可是……母亲不喜欢我喝酒,我只能喝一点点。父皇,您也少喝一点,不然,母亲更不会理你了。”男孩郑重其事。 那么小的孩子,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那么好闻的味道,最终将他和他最亲的人全都送进了地狱。 冷峻男子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过了好久,才叹出一口气。 黑夜如同一个幽暗冰冷的地狱深潭,似要将人吸附进去。沉浸在梦里的宗政无忧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打了一个死结。 画面轮转,那令人神魂具碎的一幕开始上演…… 充满浓重药味的屋子,零落散乱着的破碎衣衫,失去理智的男人疯狂索取,身上每一滴汗液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欲望气息,身下之人早已面无人色,纤细的十指抠进了床板,用血淋淋的肤肉宣示着无法纾解的痛苦和绝望,死亡,在无声中蔓延…… 面如死灰般的惨白一片,豆大的汗珠自沉浸在噩梦中的男子的额角滚落下来,溅湿了雪白的床单。 宗政无忧一声惊喘,猛地睁开眼睛,漆黑如幽潭般的眸子充斥着悲绝和痛苦的神色,他闭了闭眼,平了喘息,再睁开眼,又是一片清明的冷漠。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前,窗子吱呀一声被打开,冷风透入,鼓吹着他被冷汗浸湿的中衣,一阵透心的凉。 “冷炎。”黑暗中,他叫了一声。 身后立即闪出一个黑影。 他问:“‘十里香’不是都毁了吗?为何将军府还会有那种东西?” 冷炎回道:“当年秦家被抄斩,酒窖里的酒,的确一滴不剩。今日大殿上的‘十里香’,闻起来与当年酒窖中的‘十里香’味道一样,但是香气并没有传出将军府,不像多年陈酿。” “不像多年陈酿?”宗政无忧一怔,旋即回身,眯着眼睛,目中寒光闪耀,“你的意思是……秦家落江的那两个孩子没死?速速去查!” “是。” “等等。”宗政无忧叫住他,停了一会儿,又道:“将军府那边还是没动静?” 冷炎点头,“找不到人,也没见她离开。” 宗政无忧面色已然恢复如常,但内心却因那梦境仍然起伏难定,脑子里很乱,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他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步,拧着眉,沉声道:“继续盯着。明日封锁城门,挨家挨户的搜,一定要找到她。” 无比坚定,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定的要找到她?是因为不能容忍她不经他允许就擅自逃离他身边,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没仔细想。 整整两日,京城里四处都是官兵,从东城到西城,每一寸土地几乎都翻了个个,就连皇宫和太子府,都安排了人去查探,就是不见那人。她好像从这个世界里凭空消失了,无影无踪。 外头的绵雨细细碎碎地落,屋里一室静默。 进来汇报情况的侍卫忐忑不安地伏跪在地,心被高高悬起,额头抵着地,不敢出气。 宗政无忧捏紧了手,心下一阵阵烦躁,再没有当日她离开时的那样闲定的心态。 九皇子大步走了进来,没打招呼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地一气灌下,重重吐气,“累死我了!七哥,你说这璃月究竟藏到哪里去了?京城大街小巷,茅屋房舍,就连茅厕也都找遍了,这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宗政无忧握拳抵唇,窗外濛濛的雨雾铺天盖地,像是幽幽诉说着谁的心事。 九皇子见他没反应,撇了撇嘴,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凑近他,面色神秘道:“哎,七哥,你说……这璃月长得那么美,她会不会是仙女下凡?被你伤了心,化作一缕青烟飘然离世,回归她本处……” “你胡说什么!”宗政无忧不等他说完,猛地打断。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个女子本就是一缕孤魂寄于她人体内,如今突然消失,似从人间蒸发,踪迹全无。宗政无忧蓦然想起,她离开那日,傲然冷笑着对他说:“我知离王殿下你权势滔天,但这世间之事,不会永远都在你一人的掌控。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求而不得,终会有那么一件事,任你宗政无忧翻手云覆手雨,也无法扭转乾坤。” 这句话,她说得那么决绝而肯定,莫非…… 想到一种可能,宗政无忧心头陡然一紧,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没有细想这恐慌从何而来,只是垂着眼,握住椅子扶手的指尖渐渐泛白。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她说过不知道怎么回那个世界,她说那个世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即便她真的回去了,那她的身体总还在,可是现在,连躯体也没找到,就说明这个可能性不大。 她究竟去了哪里?这京城就这么大的地方,怎会有他宗政无忧找不到的人?心中益发的烦闷,手下不觉就使了力,终于“咔嚓”一声,椅子扶手承受不住他手上的力道被狠狠折断,木屑碎了一地。 毫无预兆的闷响,令伏跪在地的侍卫身子一抖,冷汗如瀑。 九皇子一愣,瞪了眼睛,很是诧异,他所了解的七哥,冷漠深沉,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很镇定,对一般人也不会上心,可是现在,他却为了一个女人大肆搜城,还动了真怒,这在他眼里,真的是了不得了。 宗政无忧怔住,看着一地飞散的木屑,有瞬间的迷茫。 屋檐的雨还在滴滴答答落个不停,九皇子倾了身子,探头,眼珠一转,突然说道:“七哥,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找璃月?我从没见过你对哪个人、哪件事这样上心!你……该不会是对璃月……动真心了吧?”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直觉抬眼,嘴角习惯性地带着讽刺,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冷笑话。但当他对上对面男子的眼,九皇子那平常玩世不恭的眸子此刻竟认真无比,还带着犀利,宗政无忧嘴角的讥讽一寸寸僵硬,他腾地一下站起,背转身子,极力抑制心中突然而起的慌乱。 真心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可能会有。 “你是闲着没事干了吗?那就接着去找人,找不到就不要回府。”宗政无忧沉着声,冷冷说道。 九皇子怔了怔,他本是随便说说,以为他的七哥会嘲弄他的信口胡说,却没料到他竟是这种反应。不禁起了身,看了一会儿他僵直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临出门的时候,他说:“七哥,你有没有想过,像璃月那么聪明又谨慎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掉进你的温柔陷阱?如果你真的没放半分真心在里头,她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吗?” 这绝对是九皇子有生以来说得最正经的一句话! 九皇子走了,所有的下人也都退了出去,门被关上的时候,夹进来的风吹灭了烛灯。 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隔绝了出去,屋里头一片漆黑。宗政无忧斜靠着椅榻上,动也不动,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杯身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的肌肤直直地渗进了心里,化作了无边的寂寞孤单,无止尽的蔓延开来。 老九的话如同一记闷锤,重重敲在他心上。从来没正视过的问题,此刻全摆在了他眼前。 为什么他非她不可?在碰触别的女人时,会那般抵触,却唯独她,总让他不自觉的想靠近? 他这一生本不打算娶妻,却在偶然想到往后的人生有她相伴,便觉得人生并非全无乐趣。不过是一个利用完的工具,为何他要如此心急的找到她,甚至不惜动用无隐楼的人?才两日而已,她的消失,已令他方寸大乱,无所适从。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满是女子苍白的面容,以及得知真相后嘴角浮出的那一抹讽刺薄凉的笑,还有她强掩心痛故作坚强的模样。这一切,他并不是没看见,只是刻意忽略,最终埋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雨落了一夜,淅淅沥沥的声音从紧闭的窗子传了进来,天亮的时候,他就靠在那张软榻上睡了过去,眉宇间尽是倦容,手心里那杯凉茶还在,一滴都没动过。 无忧阁的管事见屋内没动静,吩咐了人在门外候着,别让人进来打扰,但挨不住九皇子的大嗓门。 “七哥……”他从进无忧阁的大门就开始喊开了。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睁开眼来,眼中血丝遍布,纵横交错。 外面的人朝九皇子“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请求道:“九殿下,您快别喊了,王爷还没起身呢。” 九皇子哪里会听他们的,只管推门大声嚷嚷:“七哥,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睡?”他走进屋去见宗政无忧满脸倦色,仿佛一夜没睡,便调侃笑道:“七哥该不会是想璃月想的一宿没睡吧?这可不像我的七哥啊!” 宗政无忧面色一僵,横了九皇子一眼,九皇子连忙改口道:“我七哥天人之姿,视金钱……哦不对,视女人为粪土,怎么可能为一个小女子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呢?对不对呀……七哥?要想也是想我才对嘛,嘿嘿……” 宗政无忧看着他一脸欠扁的笑容,外加夸张的动作,嘴角抽了抽。 有人打了水,伺候他梳洗。 九皇子凑到他跟前,又道:“将军府那边是真热闹啊,这下着雨呢,大臣们可一个都没缺,全都到的齐齐的,送礼的人从北城都快排到南城了。” 宗政无忧没做声。洗漱过后,管事让人端来早膳,宗政无忧摆手,没胃口。这才看了眼九皇子,淡淡道:“是让你去找人,不是让你看热闹。” 九皇子坐下,瘪了瘪嘴道:“找人连带着看热闹嘛。这次真是便宜傅筹了,太子大婚都没他这么大的排场,不说别的,单看父皇的赏赐、容乐长公主的嫁妆,还有王公大臣们的礼金,啧啧……” “怎么,你后悔了?”宗政无端起新奉上的茶啜了一口,听着老九语调中的酸意,嘴角微微有了一丝淡笑。 九皇子扬眉道:“后悔倒没有,不过……假如容乐长公主长得跟璃月似的,娶回去还真是不错,那可是人财两得啊!” 宗政无忧斜了他一眼,这世上只得一个阿漫!他随口道:“身形相似,若再长得一样,那岂不是……” 岂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脸色突然变了,有什么在脑子里快速划过。 “七哥,你……” 宗政无忧抬手制止了九皇子说话,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屋檐大颗的水滴在雨洼里溅起涟漪,一层层的还未荡漾开就被下一滴水珠的到来掩藏了先前的痕迹。 浴室! 他脑子里忽然一片清明。在将军府的浴室里,是容乐长公主唯一消失在他视线中的短暂的一瞬,在他随之而入之时,傅筹迅速的掀掉帘子,整个浴室一眼望尽,给人一种无法藏匿的错觉。他看到了容乐长公主用手在池中拨水,她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别人沐浴过后还没来得及被清理的水中去?那水是温是凉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何须她一国公主亲自拿手去试?除非……那池中刚潜了人进去,荡起了波澜,需要以此作掩饰。 果然是心思缜密,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招偷天换日!但是,容乐长公主为何要不遗余力的去帮她? 宗政无忧闭起了双眼,极少用心去想某一件事。 宜庆殿内,她曾经说:“如果我是容乐长公主,你……”那句试探的话语她没有问完,他只当做她是如普通女子那般想要试探他的心意。那场晚宴,她神思飘移心事重重。 温泉池边,她说:“如果我要嫁人了,你可会替我高兴?”那时,容乐长公主与傅筹婚期定在三日后。 有什么在渐渐浮出水面,震得他身躯一颤,心口阵阵发痛,他突然睁开眼睛,竟不能再想下去。一转身,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急切,“老九,你过来的时候,启云国公主的轿子可到将军府了?” 九皇子一愣,不明白他怎么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这个时辰,应该快要拜堂了。” 他话音未落,宗政无忧人已经出了门,九皇子连忙大声叫道:“七哥,你去哪里啊?” 回答他的,是宗政无忧快速消失的背影,以及他那白色衣袂甩带留下的呼呼风声。 第21章 浮出水面(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雨越下越大,没有半点停的架势,但这丝毫不影响蜂拥至北城的马车行人。 由南城到北城的宽阔马路上,大红绸布结成的喜气浩荡的迎亲队伍徐徐前行,雨雾迷蒙,曾有人说过,这种淫雨天气下的婚姻很不吉利,但这婚期是皇帝陛下亲自定下的,谁敢有异议? 漫夭安稳的坐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之内,听着车外的雨滴拍打在车身上啪啪的响,仿佛敲碎梦境的声音。 因为下雨的缘故,傅筹不便骑马,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就坐在她的对面。 大红的盖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到对面男子的一截喜袍,以及搁在膝盖上的修长有力的手。就是那双手,将会牵着她走进婚姻的囚牢。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寻着什么。 作为新嫁娘,她此刻的情绪似乎有些过于平静,没有即将嫁为人妇的羞怯和欢喜,没有对未来夫君的殷殷期盼,没有告别家人的哭泣和伤感,亦无嫁非所愿的痛不欲生,她从内心到表面,都平静如一潭死水。 泠儿坐在她身边,少有的安静,偶尔拿眼偷瞧对面的男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竟是世间少有的能与她主子相匹配的男子!主子嫁给他,应该会幸福吧? 马车路过一个水坑,车身倾斜,漫夭本能地伸手去找地方攀扶,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那双手掌心有点粗糙,却很温暖,只听他柔声道:“小心。” 漫夭轻轻点头,稳住身子,“多谢将军。” 傅筹笑道:“你我再过一会儿拜了堂就是夫妻了,何需如此客气。” 他的话说得倒是自然,没有半点生疏感。漫夭闭着唇,没再开口。 马车很快便平稳下来,她的手还被他握着。手指纤细,肌肤冰凉,傅筹拢眉,关怀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很冷吗?我让他们停车,给你找件袍子加上。”说罢也不等她回应,就对外叫了声:“停车。” 马车应声停下,泠儿说:“主子您等一下,奴婢这就去找。” 漫夭却是淡淡道:“不必了,我不冷。” 没有刻意的疏淡,却让人觉得被隔在了千里之外。泠儿微微一愣,有些无措地望向傅筹。 傅筹很自然地用双手裹紧了她的手,笑着道:“今天是我们的大婚之日,你可不能没拜堂就先倒下了。还是加件衣裳吧。”他虽是笑着说的,语气中却暗含着一种令人不可反驳的力量。转头对泠儿道:“快去。” 泠儿欣喜应了。 车内就剩下他们二人,空气静谧,一股淡淡的馨香若有若无充斥在车里,好闻极了,傅筹不自觉吸气,想要闻得更清晰一些,那香气却又突然淡了下去。 漫夭几次想收回手,傅筹却不让,他拢紧了手心,轻轻地笑,“你的手太凉,我帮你暖一暖。” 手凉了可以暖,但一个人的心若是冷了,要如何去暖?漫夭坚持着抽回手,淡笑道:“谢谢将军好意!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温度。” 傅筹闻言愣了一愣,她不是最得启云帝宠爱的公主吗?怎会如此淡然地说着习惯冰凉的温度?就连笑着时说话的语气都能听出发自内心的悲凉之意。眉头一皱,傅筹看了眼自己空了的掌心,换到她身旁坐下,扳过她的双肩,隔着一层盖头,轻叹:“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在我身边,你要慢慢习惯温暖。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夫君,是要与你一辈子相守到老的人。” 温和的嗓音似有着某种定力,奇异的令人心安。漫夭竟不能挣脱他的手,感觉有两道灼热的目光透过红色的盖头,直直的落在她的脸上,她不自然地将头转向一边。 两日前为躲避宗政无忧而设定的计谋,傅筹断不可能对她的身份一点怀疑都没有,但他什么也不问,只是用最合适的方法给予她最完美的配合。这个男子的心思到底有多深,她一点也看不出来。而他对她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她也无从知晓。她不敢再凭感觉去分辨别人情意的真假,因为感觉有时候也会骗人。 泠儿拿来衣袍,傅筹轻轻替她披上,确实暖和了许多。 浩荡的队伍继续前行,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了喧嚣之声,应该是到了。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此刻的卫国将军府。傅筹一下车,就被围住,文武百官,军中将士,皆来道贺,不论道贺之人是出于何种心思,他都一一笑着回礼致谢,礼数周到无可挑剔。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禁惊叹:“卫国大将军平易近人,一点都不拿架子,哪里是传说中煞气满身?” 漫夭被泠儿扶着正要下车,傅筹回身,接过她的手,声音温柔道:“别动,我抱你进去。” 漫夭一愣,成亲的礼仪似乎没有这一项!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她只觉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抱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阵惊异,小声议论起来。漫夭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瞧,她连忙推他道:“将军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傅筹笑道:“地面有积水,会弄脏你的喜服。”说着双臂还紧了紧,眼中尽是温柔笑意,眩人眼目。 漫夭挣脱不得,也只好随了他去。 但凡有内力的人,通常耳力都会很好,因此,在进了将军府大门之后,她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堆女人的议论声。 “容乐长公主真是好命,长得丑还能嫁给这么好的男人!” “谁说不是呢?!大将军英俊潇洒、武艺不凡,对人又温柔体贴……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就娶了一个丑女人呢?唉,没天理!” “快住嘴吧你,那是陛下的赐婚,你这么口无遮拦,小心脑袋……” 将军府四处都结了红绸,在风雨中飘扬摇摆,似是欲挣脱禁锢,飞往广阔的天空,却始终不得。眨眼功夫,他们已到了大堂。傅筹将她放下来,动作轻缓。 堂内宾客满座,皆是诧异,他们还没见过哪个新娘子在拜堂之前直接被新郎抱着入堂,尤其是那股亲昵之态让人浮想联翩。原本还以为傅将军是碍于皇命才不得不娶公主,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下人将大红花结递上,漫夭伸手去接,却被傅筹握住,直接牵着她的手往里边行去,边走边跟宾客们打招呼。 众人回神,连忙上前恭贺,最高兴的莫过于礼部尚书杨惟,两国联姻是他极力促成,虽有波折,中途还换了人,但终是顺利成了。他衷心祝贺道:“恭贺傅将军新婚大喜!” 傅筹笑道:“同喜。” 另一位官员以同词相贺,傅筹亦是同样笑着回礼。余大人也随之上前,习惯性的祝贺语随口而出:“恭喜傅将军娶得美人归!” 周围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唰唰地朝余大人看过去。传言容乐长公主容颜丑陋,可他偏偏恭喜人家娶得美人归,这听上去,分明就是一种讽刺。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等着傅将军的反应,而那些先前在名单之内的贵族子弟则是闲闲的一副看戏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虽然他们一开始都不愿娶这位公主,但今日这眼花缭乱的御赐珍宝以及公主那一箱接一箱异常可观的嫁妆,令他们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余大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尴尬道:“傅将军,下官……下官不是那意思……” “没关系,”傅筹接口,脸色未变,笑容依旧,但那眸光却深沉了几分,令人看不懂其中的含义。他转头望了眼盖头下的女子,继而笑道:“多谢余大人吉言!” 余大人微愣,这时外头有人叫道:“太子驾到!” 身着明黄色太子服的宗政筱仁阔步行来,他身边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艳光照人,一出现仿佛将整个大堂都照亮了一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傅筹还未招呼,已有些喜欢溜须拍马之人迎上去行了礼,谄媚笑道:“这位便是太子殿下新得的美人——香夫人吧?果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太子殿下好眼光啊!” 周遭一片附和之声。女子美是真的,那马屁拍得响也是真的。 太子心情大好,一把揽住身边的美人,笑道:“国色天香,恩……这几个字,香儿当之无愧。” 痕香依在太子怀里,妩媚娇笑,那笑容是个男人见了,骨头都得酥。然而,透过薄薄的红纱,漫夭却隐约觉得那娇媚的笑容底下,隐藏着另一种情绪。 傅筹笑道:“有美人相伴,太子今日气色果然不同以往。” “这都是将军的功劳。”太子走到漫夭跟前,侧头看了她两眼,对于傅筹为两国和平大计牺牲自我,不幸娶了这位和亲的丑公主深表同情,他拍了拍傅筹的肩膀,以一国储君的姿态语重心长道:“将军忠心为国,乃当世楷模。假如七皇弟有你一半深明大义,父皇也不必日夜烦忧了。” 宗政筱仁的意思是,谁娶了她便是深明大义、为国牺牲?世人多浅薄,以貌取人。漫夭勾唇嘲讽而笑,却听傅筹道:“太子过誉。能娶容乐为妻,是臣三生修来的福分。” “将军,吉时到了。”管家提醒。 炮竹声声,鸣彻天际,冲散了铺天盖地的雨雾带来的阴郁,整个将军府呈现出一片洋洋喜气。 礼乐奏响,曲调欢快。 礼官唱:“一拜天地——” 他们便转过身对着堂外的天地拜了下去。漫夭淡淡笑着,拜天地真的很容易,不过是弯下腰而已。 “二拜高堂——” 没人知道傅筹的父母亲是谁,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高堂之位无人在座,他们也就那么拜了下去,对着的是白色墙壁以及空空的两张椅子,案台之上,连香都不曾焚过。 “夫妻交拜——” 这一拜,在这不能离婚的年代,便注定了她的未来是好是坏都已经不由她选择。傅筹已经拜了下去,她却仍然直直的立着,也仅仅是片刻而已,随着身子的弯曲,心在那一瞬间有些麻木的钝痛感。 就这样,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将军夫人! “礼毕,送入洞房——” 漫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可以远离这群人了!她厌恶极了这些官场之人的虚伪嘴脸。 有人过来扶她,欲引着她往洞房去,却被人拦道:“傅将军,怎么也得让我们瞧瞧新娘子的花容月貌再送入洞房啊!” 花容月貌?可真是直接了当的嘲讽,一点都不带拐弯的。漫夭冷笑,若真当她是花容月貌,在宜庆殿时,他们又何须个个低头,生怕自己被选中? 一人附道:“是啊,容乐长公主来我朝也有两个多月了,还没人见过公主的真面目呢!前次在皇宫,公主说启云国习俗,女子出嫁在未行礼之前不得在外人面前露脸,现在行过礼了,应该可以让我等一睹真容了吧?” “是啊,傅将军不要那么小气嘛,我们就是想瞻仰瞻仰启云国公主的风采……” 这些都是在宜庆殿拿她当玩笑开的那些皇亲贵族子弟们。不管他们安的是什么心,其目的无非就是想知道她这个曾经掌控他们婚姻命运的丑公主究竟丑到何种地步?或者是为了证明他们没被她选中是何等的幸运? 漫夭蹙眉,傅筹没做声,一向温和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外头起了风,卷了雨幕直直地灌了进来,众人连忙都往两边靠墙让去,那风便长驱直入,直往她面上扑来,掀动红盖头扬起半个角,露出耳根下一小片雪白的肌肤。 堂内的其他宾客都不言声,皆望向傅筹,看他将如何处理此事。有艳光四射的香夫人在场,就算是普通的美貌女子也会被掩去光芒,何况是丑女!这一刻,众人无不是做如此之想。 傅筹微微笑道:“虽然公主已嫁与本将,但公主的身份……毕竟有所不同,又牵涉到启云国的习俗,还需看公主的意思。” 一句身份不同,已经暗示这不仅仅是一个公主,还是两国和平的标志。傅筹转头问道:“容乐,你……意下如何?” 他叫她容乐,叫的很是自然。漫夭却没做声。 那些贵族子弟自然也不是蠢人,一听傅筹言下之意,已明白了七八分,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暂时作罢。 太子适时道:“好了,今天是傅将军的大喜之日,谁都不准在此捣乱,你们想瞻仰公主的风采,以后有的是机会。快送进洞房去吧。” 本是很完美的一句话,既是帮傅筹解围,又能抓住机会彰显他尊贵无比的身份地位,在百官面前树立威信,只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也不知是他太倒霉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话才落音,堂外便传来一道冷声沉喝:“慢着!!” 漫夭一听这声音,身子悚然一颤,顿时僵硬。 第22章 公主大婚(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随着来人风速一般的卷入,整个大堂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 来人白衣胜雪,墨发飞扬,俊美绝伦的脸庞阴郁沉沉,如地狱幽潭般的邪眸冷冽慑人,他就那么放眼一扫,目光所及之处,莫不胆颤心惊。此人不是宗政无忧又是谁? 本欲上前行礼的官员们个个脚似生根,半步往前挪动不得,甚至被他带来的那股冷冽气息迫得直往后退。从不参加他人婚礼的离王突然夹带寒怒而至,他们直觉今天有事要发生。 在这种冷冽的气息包裹之中,还能保持镇定自然的微笑,绝对只有傅大将军一人。傅筹温和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缓缓迎上去,笑道:“离王肯赏脸前来参加本将的婚礼,令本将受宠若惊。虽然礼已成,但离王来得也不算太晚,请稍作歇息,午宴很快便会备好。” 礼已成!傅筹是在告诉他,他们已经拜完堂了,他来晚了!宗政无忧只觉心口一紧,面色愈发冷沉,他走到大堂中央顿住脚步,隔着丈远的距离去看前方那身着喜服的女子,大红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种颜色。捏了捏手,陌生的情绪在他体内翻滚叫嚣着,令他只想上前一把将它们全部撕碎。 “容乐长公主嫁人,本王岂能不来?”他说,声音沉缓,咬字极重,语带双关。 众人不知所以然,有些纳闷。 傅筹笑道:“原来离王……是为容乐而来,那本将……就代容乐多谢离王的赏脸。” 宗政无忧冷冷道:“何需将军代劳,容乐长公主不是就在此处?” 漫夭用手紧攒住衣袖,心似是被人勒紧,有些喘不过气。她不知道宗政无忧为什么突然会来,只是听出他口气不善,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会不会……会不会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如果是,那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她完全没把握。 僵直了身子,听着前方沉缓的脚步声沿着浅灰色的冷硬地砖向四下里震开,仿佛踏在她的心上。那人一步一步不断迫近,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愈发的强烈起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离王的异样,忙管好自己的喉咙。整个大堂除他脚步之外,再无其他声响,一时之间,气氛有些诡异。 白色的衣摆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那人离她的距离不过三步之遥,他顿住了步子。她的心一直在悬着,清楚的感受到,他的目光犀利敏锐,仿佛要透过绵密柔软的红纱直直刺进她的眼睛里。这一刻的宗政无忧,像极了第一次见面时带给她的感觉,冷酷、邪妄、危险……压迫感尤为强烈,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了颤,只听他道:“本王也想瞧瞧这位传言奇丑无比的容乐长公主的尊容,看看这奇丑……究竟丑到何种地步?是天怒人怨?还是与之截然相反!” 如吐薄冰,语带森森寒意。宗政无忧正要拂手一挥,却被傅筹拦住。 “离王倒是比本将还心急。不过再怎么急,她也是本将的妻子,这盖头……还是由本将亲自揭开比较好。” 妻子? 宗政无忧目光一沉,讽笑道:“将军认为拜了堂便是夫妻了?本王以为不见得!” 傅筹道:“连拜堂都不能算,那离王认为……怎样才算夫妻?” 宗政无忧看了漫夭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无数的复杂情绪,道:“自然是洞房才算。” 漫夭心口一窒,他这是在提醒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吗? 看来宗政无忧是打定主意不放过她了!也罢,他既已来了,不得到答案,定不会善罢甘休,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索性就亮开一切。她就不信,一个启云国加一个手握军权的大将军,临天皇还能事事由着他。 她忽然平静下来,淡淡笑道:“没想到以容乐之陋颜,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就连尊贵的离王殿下也专门为我跑这一趟,而我……又怎好意思令各位失望。” 淡静的气质,略带嘲讽的语调,令宗政无忧心头一颤,他还不及多想,她已经抬手,自己将头顶的那块大红盖头一把扯了下来。 没有了那块红纱的阻隔,视线豁然开朗,她微抬下巴,冷眼瞧着俗世凡尘之人的千姿百态。 回应她的,首先是满堂的惊诧与抽气声,有人茶杯落地,碎成三瓣,茶水四下溅开。 然后,寂静,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在她一人身上,那些先前吵着要看她真面目的皇室贵族子弟们,个个睁大眼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敢置信的看着曾被他们避之如蛇蝎的女子,心中无一不在问着同样一个问题:“她,她……她真的是……容乐长公主吗?这……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传言说容乐长公主相貌丑陋,可这名女子……她哪里能和一个丑字扯上关系?他们平常自以为学富五车,文采了得,可此刻,面对这样一名女子,他们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她的美丽。其实这女子的容貌美丽还在其次,最慑人心魄的是那双琉璃般明澈的眼睛,还有那份淡然高贵的气质,令他们这些自诩血统高贵的皇室贵族们竟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再看一旁艳光四射的香夫人,竟再也看不出香夫人哪里迷人。 第一次,他们觉得自己真的是浅薄无知,竟然会去相信莫须有的传言,生生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将这天仙般的女子,拱手让了人。 太子更是不可思议的张着嘴巴,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人?!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想个办法休了太子妃,就能成为最有资格迎娶和亲公主的人选。 大堂之内,百人有余,各人心思皆是不同。香夫人见太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无比嘲弄地撇了撇嘴。转眸时,目光落在身穿喜服的男子身上,只见傅筹望着那名女子的眸光亮如星辰,眼底的惊艳之色溢于言表,和着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的淡淡欣悦,心猛然一沉。 盖头揭下的刹那,宗政无忧的心神猛烈一震,有什么在瞬间土崩瓦解。他就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怔怔地望着那个傲然抬眸目无一物的女子,心中一瞬间百转千回,失了一切言语动作。 是她,真的是她! 三日前,她还心甘情愿将自己交付于他,三日后,一身嫁衣,泰然自若与他人拜堂成亲,还用那样清冷淡漠的眼神扫过他的脸,就如同看待一个陌生人的眼光,令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狠狠抽了一下。 “都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吗?”她问,眼光漠然盯了面前的男子,而这男子的眼神,仿佛深受打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抢了心爱之人。她不禁在心中冷笑,到现在他还在演戏,他以为她还会愚蠢的上当? 转过身,漫夭毫不犹豫地准备离开。 “我陪你过去。”傅筹温柔地牵住她冰凉的手指。 十指相握,她没拒绝,却没想到这个简单无比的动作竟深深刺痛了身后男子的眼睛。宗政无忧想也没想,就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 漫夭头也不回淡淡道:“拜完堂还能去哪?当然是洞房。” “你!”宗政无忧面色勃然一变,冷静全失,望着女子平静的侧脸,忽然冷笑:“洞房?你……要跟他洞房!?怎么容乐长公主这么快便不记得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要不要本王给你提个醒?”他冷酷的声音狠狠敲击在她的心上,令她心口窒痛,身躯僵硬。 三日前,三日前……让她无比痛恨的三日前!他就这样轻易的在大庭广众的面前提起,下一句,他还要说什么?双眼竟有些发涩,她抬起头,看着房梁,紧紧抿着唇竟不想说话。而这表情落在宗政无忧眼里,却是极度淡漠,好像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他心里猛地沉了下去,世人皆说男子薄幸,他却觉得女子无情时,更胜男子无数倍,三日,才不过短短三日,她便迫不及待转投他人怀抱! “这就是你所说的无法扭转的乾坤?”宗政无忧浓眉紧拧,怒极反笑道:“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接近本王,骗取本王的感情,你想让我为你痛不欲生……以报复我当日对你的拒婚和羞辱?” 漫夭心头一痛,明明是他心存利用,欺骗她的感情,伤了她的心,现在却倒打一耙,说一切都是她的阴谋,真是可笑。她便止不住笑道:“离王太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让他痛不欲生……这个世界有那种人的存在吗?她无比讽刺的想,就要挣脱他的桎梏,手臂却被捏得更紧,骨头像是要碎掉。 “放开我。”她皱眉。 宗政无忧反而将她抓得更紧,目光变幻不定,竟隐有恨意,道:“如果不是,那你为何要隐瞒身份?还设下偷天换日的计谋!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别忘了,三日前离王府后山,你已经成为我的女人!你以为做了本王的女人,你还有权利嫁给别人?” 四周一片哗然。 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原来她已经跟了离王……怎么还好意思装作若无其事的嫁给傅将军?!真不要脸!” “傅将军真惨,还没成亲就被扣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尤其是那些在看到她真容之后悔恨莫及的贵族子弟们突然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还不可劲的发挥起来。 鄙夷、嘲笑、不屑、质问、唾弃……她被这样的眼光肆意包围着,仅仅因为那个男子的一句话,她在世人眼中从一个高贵美丽的仙子一瞬变成人尽可夫的贱妇。如果不是碍于她的身份,说不定现在会有人嚷着要把她浸猪笼,或者烧死。 漫夭闭上眼睛,牵着她另一只手的傅筹正在慢慢松开她,她没有去看傅筹现在是什么表情。 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猛,没有半点停的架势,屋檐的水滴被大风裹着砸在半敞的窗子,啪啪的响。 是什么迷了她的眼睛,再度睁开时,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睁大眼,冷风吹动着她的衣摆,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她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她曾放下防备真心爱过的男子,他是那么的无情,撕碎了她的心还不够,还要来践踏她的尊严。真的很想抬手狠狠甩他几个耳光,但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她拼命的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她不在乎,他便伤不到她,伤不到。可是……此刻她的心里为什么那么那么难受,难受的像是有人在拿刀子不断地捅她。她忍不住吸气,抬高下巴,看窗外雨雾蒙蒙,口中一阵腥咸,唇上不知何时竟被咬出血口,汩汩的往外渗着血,吞咽一口,那腥咸的滋味,从喉间一直蔓延到了心底,苦涩不堪言。 宗政无忧看到她唇上渗出的血迹,目光一震,之前翻滚在他胸腔内的滔天怒气突然消弭,更升腾起一股闷痛之感,令他不由自主的想抬手为她擦去唇上的血迹,但那只手始终没抬起来。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继续,他眸子一沉,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人,厉声警告道:“都给本王闭嘴!谁再敢多说一句,本王让他从今往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凌厉慑人的气势令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能力。 宗政无忧望着女子身上刺目的大红喜服,表情冷酷的说道:“脱了它!跟我走。” 漫夭笑,这个男人还是这么狂妄,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他以为她是什么?他的奴才?还是他的宠物? “对不起,离王殿下,我已经嫁人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傅将军的夫人。即便将军休了我,我也还是启云国的公主,不会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以前是我看错了你,以后不会了。” 她冷漠的说着,抬手一根一根用力掰开捏住她手臂的他的手指,神色倔强而坚持。 宗政无忧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用尽全力也要逃离他的掌控的决绝,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力感。身份从来不是他的顾忌,但是这样冷漠决绝的她,却让他陡然心生惶恐。 一直以来,他都坚信自己这一生可以做到无心无情,但这一刻,他对自己万分失望。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十三年来的努力,竟比不上十几日的相伴。假如换作其他人这么不识好歹的违逆他,他可以用千百种残酷的刑罚令其生不如死,不需要多说一句废话。可是,对她,他现在连怒气都没了。 “七哥——” 这时候,九皇子突如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万人莫挡的姿态,一进大堂,立刻察觉到情况有异,连忙缓下步子,探头往里慢慢走去。一看到漫夭,他怔了一怔,继而兴奋地一通叫道:“璃月?你在这儿啊?你害得我好找!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为了找你,我是一天也没睡过好觉,快要累死了!唉,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自顾自的说着,也不管别人的反应,伸手拍了宗政无忧的肩膀,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边说道:“七哥,这回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回府睡觉去。”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堂内除了他的声音之外,依旧很安静,安静的有些不正常,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站住了,似是想到什么,双眼蓦地一睁,猛然回头,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三步并作两步又跑了回来。扯着漫夭身上的喜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样一身喜服面色深沉的傅筹,以及他七哥那双常年冷漠如冰此刻却纠结着复杂情绪的眸子,他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扯着嗓子大叫:“璃月?你,你……你怎么这身打扮?你别告诉我,你……你就是启云国容乐长公主?” 周围的人皆是一愣,璃月?九皇子叫她璃月?众人连忙打眼仔细再瞧这女子的面容,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璃月公子”本身就是个女人,还是个传言奇丑无比的公主!怪不得今日离王会来,可是,也不对啊,她都住进离王府了,为什么还要选择傅将军?还有那日大殿上公主选夫时璃月公子是在场的,这是怎么回事? 漫夭淡淡地看了九皇子一眼,没说话。 九皇子哀嚎一声,抱头叫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是你,我干什么要挨那一百个板子?”他使劲儿地跺着脚,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不为别的,就为那一百大板挨得太冤了!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九皇子立马就安静了,扯着僵硬的头皮,垂了手,立到他身后。 漫夭挣开宗政无忧的手,转身望了望面色沉静的傅筹,对一直呆愣在原地的泠儿吩咐道:“去准备笔墨纸砚。” 没人知道她这时候要文房四宝做什么,难不成事态发展成这样,她还有心情吟诗作画?众人更加疑惑。 泠儿不敢多问,转身便去了,片刻后,笔墨纸砚摆上桌,漫夭亲自上前研墨,动作熟练,力道沉缓。一滴墨溅上她的手,顺着指节间的缝隙缓缓滑落下来,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记。走到这一步,她依旧别无选择。回想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别人的掌控,她总是被命运推动着向前,沿着既定的轨道,没有选择。 九皇子耐不住好奇,凑过去笑问:“璃月,你研墨做什么?是要作画吗?你看画我怎么样?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很值得一画……”他展开双臂,原地还转了一个圈,以证明他所言非虚,但那一个圈还没转完,就对上宗政无忧阴沉锐利的眼神,连忙停下动作,改口道:“你还是画七哥好了,他……比我好看。” 那语气,十足受气的小媳妇。 宗政无忧嘴角一抽,额头多了几条黑线。 漫夭无语,本来沉重悲凉的心境,被他这一搅,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叹出一口气,停下研墨的动作,拿起一旁的朱笔,回身望住傅筹,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异常平静地说道:“将军,请。” 傅筹微微一愣,似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但没动作。 漫夭又往前递了几分,淡淡道:“此次误了两国和平大计,乃容乐一人之过,容乐自会一力承担罪责。请将军不必多虑,只管写下休书。” 在这个以夫君为纲的年代,被休弃的女子可以说是再无幸福可言,只能孤独终老。因此,她这一行为令人极度不解,众人面面相觑,惊诧至极。换作一般的女子,遇到这种事,还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下跪祈求原谅,有谁会傻到自发请求被夫君休弃? 第23章 公主大婚(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傅筹定定的望住她,那一双明澈的眸子没有半点起伏,似是被他休离不是什么大事,对她的人生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不禁皱眉,心中陡然多了一丝怨怒,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朱笔将其握在手心,却久久没有蘸墨。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整个天地都蔓延着令人窒息的潮气。 漫夭垂眸静立,并不催促。这回连九皇子都安静下来,偷瞧一眼宗政无忧,只见他沉寂了多年的冷眸竟燃起了点点光华,终于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另一种表情,像是爱的企盼。 时间如指缝里的流沙,一点一点悄然流逝。傅筹忽然将朱笔往桌上一丢,抓起面前的宣纸,用力一攒,再摊开掌心时,纸屑如飞灰四散。 众人怔愣,那温和的表情再次回到他英俊的面庞,他抬手轻轻抚顺着她额角的碎发,笑容温柔道:“谁说我要休你?你忘了来的路上,我说过了什么?拜了堂,我就是你的夫君,是要与你相守到老的人,不论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漫夭心神俱震,眼中的平静被剥裂开来。她十分清楚今日她为傅筹所带来的一切,在这个年代对他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是耻辱,就算休了她也无法抹灭的耻辱。她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感觉到眼前男子握着她的手,很温暖。 这一幕落在宗政无忧的眼里,真真是郎情妾意,令他有如芒刺在心,不禁冷笑道:“傅大将军真是情深意重,感人肺腑!只不过……你想跟我宗政无忧的女人站在一起,也得问问本王愿意不愿意!” 他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经疾掠至傅筹对面,一把将女子拽到自己身边。眯着眼睛冷冷盯住傅筹,那凌厉嗜血的眼光仿佛只要傅筹敢说一个不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碎尸万段! 漫夭震住的同时,重重跌向宗政无忧的怀抱。他整个身子坚硬似铁,撞得她身上一阵阵麻痛。她反应过来立刻用手推他,却被他紧紧箍住腰身,动弹不得。她愤怒抬头,推在他胸前的手掌心处传来汹涌如波涛般的猛烈撞击,那是一个人情绪起伏波动最好的证明,与他面上冷酷镇定的表情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 她有一瞬间的错愕,却听傅筹道:“不管离王愿意不愿意,本将与容乐成亲已是铁一般的事实!离王别忘了,当初容乐和亲而来,是谁把她拒之门外,说她又老又丑?” 宗政无忧身躯蓦然一僵,漫夭则心神一凛,立刻推开了宗政无忧,退后道:“不错!当初我初入京城,是离王你吩咐下人紧闭王府大门,将我拒之门外!次日大殿之上,你又亲口拒绝娶我为妻,极尽嘲讽之能事,并以剑相对,剥我喜服,伤我十指,令我血染乾坤殿!如今,我不过是如你所愿,另嫁他人,你又有什么理由阻拦我?” 她昂首相对,字字如冰。宗政无忧竟忍不住后退一步,没想到她将这些事情都记得如此清楚,她怎么就不记得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放下身段对她温柔以待?她怎么不记着他们每日品茗对弈畅谈古今?心中一阵抽痛,他狠狠地盯住她的眼,几欲怒气攻心,沉声问道:“所以你就心生报复,耍弄心机故意接近本王,意欲在本王对你钟情之时,再另择他人而嫁,以打击本王自尊为快……是与不是?” 漫夭笑得无比自嘲,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拿自己的身子和一生的幸福为代价去报复他?她冷笑一声,却是不屑分辨,淡淡道:“离王要怎么想……随便你。” 这种极度漠然的态度比任何无情的话语更能打击一个人的骄傲。宗政无忧面上的冷漠被撕裂,眸子里纵横的血丝透着痛怒交杂的表情。胸口震痛,他忽然怀疑眼前这名女子,是否真的对他用过情? “跟我走。”他又去拉她的手。 漫夭自然的反应便是闪身一避,傅筹立刻伸手拦在他们中间,道:“离王要带本将的妻子去往何处?” 宗政无忧眯起凤眸,冷冷道:“让开。” 傅筹仍是笑着,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的手臂纹丝未动,半点没有让道的迹象。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一个是掌管三军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权倾朝野拥有千里封地的王爷,这是第二次,他们为同一个人对峙。 浓烈的火药味在空气中炸开,冷冽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大堂,连呼吸都仿佛含着冰块。 周遭一片死寂的无声。 宗政无忧忽然抬手一挥,叫道:“冷炎!” 冷炎应声出现在大堂之内,如鬼魅一般的速度,与他同时现身的,还有大堂之外院落中的二十几人。 狂风骤起,折断院中枝叶无数。这一行人的现身,带来了一股浓烈的萧杀之气,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将军府。他们手执长剑,剑柄如扇形,倒映在水中的锋利剑刃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似是沉睡将醒的地狱之魔,渴望着新鲜生命的滋润。 领头的七人,脸上各自嵌了半边红魔面具,喋血的颜色,如同地狱的岩浆。 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叫:“修罗七煞!!” 三日,整整三日,漫夭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子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连空气都是稀薄而冰冷的,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知道她被带走之后,将军府会发生什么事? 修罗七煞,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无隐楼的七大杀手,相传此七人武功奇高,神鬼莫测。其身价五十万两白银,每人一年只接一笔生意,单独出使任务,从来都是下手干脆利落,无有败绩。就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百官面色惊变,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宗政无忧带离了将军府。 那是她从不敢想象的速度,然后,她被剥了喜服,扔进了这间几乎是全封闭的暗黑的屋子里,这屋子的上头,是他们一夜缠绵的地方,那个美丽的温泉池边。而与她一同关在这里的,还有宗政无忧他自己。 她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只能防备地呆在一个角落里,静静的等待着宗政无忧先开口。这一等便是三天。宗政无忧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他不说话,不动,就连呼吸,都清浅得让人觉察不到。 这间屋子不大,但是空阔,除了地面就是墙壁。她蜷着身子,还是觉得很冷,于是又往墙角缩了缩。 “你冷吗?” 黑暗中,宗政无忧说出了三日来的第一句话,问她冷不冷。 漫夭抿着唇,没作声,继续缩着身子,同样的安静。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去回想她过去的人生。而她的人生,除了悲哀二字,她再也想不到其它可以用来形容的词。 三日不吃不喝,也不曾合眼,她觉得疲惫又无力,所有的心情在安静萧索中被无限放大,头有些昏昏沉沉,她靠着墙,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靠着的那面墙忽然变得很温暖,她自然而然的贪恋那种温度,不自觉的往墙边移了移,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嵌进去,完全没觉察到那温暖的“墙壁”竟然也会动。 宗政无忧催动内力让全身变得暖和起来,再将怀中纤细的女子抱得紧了几分,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下,轻轻蹭着女子的头发,心下阵阵发软。 这间屋子曾是他的疗伤之地,十三年前的那场噩梦之后,他将自己关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终将自己的心磨练得冷酷无情,从此再没来过。如今,重新踏入此地,带着她,只为证明一件事。那十几日的朝夕相处,在他刻意营造出的温情蜜意之中,真正沦陷的人,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 漫夭醒来的时候,睁开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身后的墙壁依旧冷硬,不复梦中的温暖。她不禁自嘲,一面墙,怎么可能会有温暖。梦,永远都只是梦。 “宗政无忧。”她不确定他是否还在这里,便叫了一声。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四周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她忽觉心中一阵发紧,她不得不承认,这三日,她尽管防备,却不曾害怕过,是因为有他在。 过了许久,就在她以为这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她的左手边不远处传来轻轻的一声:“恩。” 奇迹般的,她的心安定下来。 坐直了身子,收敛心绪,转头朝着他的方向,她平静问道:“你准备关我到什么时候?” “和我在一起,你害怕了吗?”他声音低沉,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她又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无奈而悲凉的心境。许是黑暗中呆得太久,容易生出错觉。她淡嘲一笑,叹了口气,“放我走吧。别忘了我是和亲公主,又是临天皇亲下的旨意,傅将军虽不如你身份尊贵,但他到底手握三军,在军中有着无上的威信,掌管着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联姻已成的事实。只要他一日不休我,我便只能是卫国将军夫人,与你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倘若他休了你,你……”略带希翼的声音,不像是那个狂傲到目中无人的男子该有的表情。 漫夭略略一怔,截口道:“他不会休我。” 如果会,三日前就已经休了。 “你那么信他?”男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冷冽之中夹杂着一丝难掩的怒气。宗政无忧蓦地转过身子,一把扣住她的双肩,目光如刃死死盯住她的眼,黑暗中视物是他十岁就已经练就的本事。 漫夭直觉地想躲开他锐利的眼神,极力保持镇定,平静的吐出一个字:“是。” 她感觉到男子的身躯一震,一种疑似悲伤的情绪飘扬在稀薄的空气里,半响无声。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心中渐感不安。过了许久,那道声音愈发的冰冷,还有一丝听不分明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他问,声音竟然有两分哀伤,“倘若你气我有目的的得到了你的身子,那你以为他娶你的动机又是为何?你怎知,他对你不是心怀利用?” 漫夭苦笑,想说她宁愿被天下人利用,也不能忍受他对她感情的欺骗。可那句话终是没说出口,而说出来的,只有“心甘情愿”四个字,落在宗政无忧的心上像是钢刀锐刺,一个字,一个窟窿。 他的手遽然使力,五指似是要嵌进她的肩骨,他突然低头狠狠地吻上她的唇,带着滔天怒意,惩罚般的力道,仿佛要用唇舌将她碾碎吞进腹中。 她拼力挣扎,他双臂如铁钳,任她如何努力,也只是被他越箍越紧。 第24章 公主大婚(3)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一丝血腥气卷入口腔,在喉咙深处蔓延,直抵心尖,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总之是……苦涩难言。 宗政无忧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狂吻如骤雨般落下,一刻不曾停歇,令本就稀薄的空气此刻更是有同于无。 不到片刻,胸腔内的空气被抽干,窒息的剧痛漫天席卷,混合着唇舌交缠带来的奇妙感觉,竟是如此的诱人,叫他欲罢不能。这样真实的碰触,提醒着他,这一刻,她还是他的,她还在他怀里,在他身下。他的手迅速深入她衣内,寻找着心灵之中频临绝望的最后一丝慰藉。 漫夭身子一阵颤栗,本能的哼出一声,立时心中一惊,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竟然还能生出反应?一种屈辱之感油然而起,这个男人,把她当成什么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了他,毫不犹豫地抬手,一个极其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了他俊美无匹的面庞。 宗政无忧呆住,有那么一瞬,他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在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用强!那是他一生中最不能容忍的行为。宗政无忧倏然坐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心中一片空茫,对脸上火辣辣的痛,一无所觉。 漫夭忙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拢住自己的衣裳,脱力的靠在角落里,贪婪的大口呼吸着空气,却还是觉得胸口闷痛之极。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政无忧突然开口问道:“你,对我……究竟有没有真心?如果有……又有几分?” 漫夭呆了呆,心想他宗政无忧长这么大,别说一个耳光,就算是一指头也没人敢碰吧!可她竟然打了他!她也是一时气怒攻心所致,原以为他一定会恼羞成怒,更加疯狂,却没想到他沉默良久之后竟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他是那么骄傲自负的人,居然也会问这种问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垂下头去,不吭声。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那头,宗政无忧身子重重往后靠,砸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再开口时,带了自嘲和苦笑,他缓缓说道:“一分都没有吗?那……你走吧。” 出乎意料,漫夭愣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主动暴露自己的实力,将她从将军府的婚礼上掳走,把她跟他一起关在这地下石室里三个日夜,不吃不喝不睡,如今就这么轻易地放她离开?她不禁猜测疑惑,耳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石门应声开启,一丝昏黄光线再无束缚地照了进来。她别开头,眼睛没太适应。 那头,宗政无忧重复道:“走吧。” 声音低而沉,带着几分无望的沙哑。听在漫夭耳中,有些苍凉的味道。 她勉强站起,浑身绵软无力,只能用手扶着墙壁,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出了门口,上了第一道台阶,不知为何,她竟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石室的尽头,坐在地上的男子,本是俊美如神,此刻却神色黯淡,眉目低垂,呆呆望着她之前所在的位置,目光竟然带着悲怆和绝望,像是被抛弃的迷途的孩子,令她心头不由自主的痛了起来。 石室里的男子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上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心疼,他暗淡的眼眸遽然燃起光华,她却慌忙转了头,逃也似地抬脚准备离开。 “阿漫!” 身后,男子忽然叫住她,她身形一顿,不动,亦不回头,却明显感觉到投在她身上的两道视线由悲哀转为炙热,然后,她听到那个一向骄傲自负的男子用无比真挚的语气对她说:“阿漫……如果你肯回头,我宗政无忧此生对你……必以真心相待,永不相弃,宁负天下,也绝不负你!只要……你肯回头!” 只要……你肯回头…… 他的话,如誓言一般,认真而沉重。令她心神俱震,身子僵硬,有什么从心底满溢而出,令她欲离去的脚步仿佛被钉在了地面,竟抬不起来。 真心相待,永不相弃…… 宁负天下也绝不负她! 多么美好的诺言,但凡女子都无法抗拒吧?尤其是出自宗政无忧之口!她几乎是直觉的想回头,但理智提醒她,这个男人曾经欺骗她的感情将她玩弄于鼓掌,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但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他的目光看起来那样真诚,充满了期待,似乎在告诉她,只要她肯往回走,哪怕是只走一步,她和他的幸福便唾手可得。然而,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凿壁之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宗政无忧进来之时,毁了外面的机关,只能从里边开启石门。想来定是那些人见他三日都没出去,慌了神,便欲打通一条道。 漫夭蓦然醒神,所有理智瞬时回复了清明。她对着他笑,看着他因她回头而璨亮的双眼,她却笑得无比凄凉,无尽讽刺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我怎知你不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没有你宗政无忧得不到的东西而布下的另一个陷阱,等着我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你再来对我说:是你心甘情愿!宗政无忧……我已经蠢过一次,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以后,即便被欺骗、利用,我也想要活得明明白白。”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没看到身后之人,眸光碎裂,面如死灰。 外头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温泉池边跪了一地的人,个个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在帝王盛怒下的阴沉表情中,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石室入口突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轰隆声,令本就处于极度紧张的众人身躯皆是一抖。继而抬眼望去,移开的石门之内,走出一名美丽女子。女子面色苍白,衣衫不整,脚步虚浮无力,三日前的那身大红喜服早已没了踪影。 众人吸气,不自觉猜想着这三日,她与离王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会发生些什么事。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立在皇帝陛下身后的傅大将军,目光充满了同情。一个男人在大婚当日被指出妻子不洁已是莫大的羞辱,又在拜完堂之后,妻子被人掳走,与他人共度三个日夜,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傅筹掩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握紧,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临天皇朝她望过去,本是带着欣喜的目光在看见走出石室的只她一人的时候,眼光顿时变得凌厉如刀,沉声下令:“来人,拿下她。” 一队侍卫飞快地将她包围,漫夭一愣,本就虚弱无力的身子在这样严厉的阵势下更飘得厉害,她皱眉,强迫自己镇定道:“请问陛下,容乐犯了什么罪?” 她声音虚弱,形容狼狈。 临天皇道:“你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哼!你好大的胆子!六日前,皇宫晚宴,你女扮男装跟离王入宫,找个假公主冒名顶替你在大殿上选夫,此乃欺君!你身为和亲公主,不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却四处招摇,勾引离王,迷惑卫国大将军,企图离间我朝两大重臣的关系,欲引发我朝内乱,罪大恶极。” 他的声音很沉,似是贯注了内力,直直地穿过尚未合上的石门,往地下石室传了过去,又道:“来人,将她压入大牢,听候处置。” 漫夭心中一惊,嘴角不自觉翘出讥诮的弧,临天皇这一席话,倒是将宗政无忧的不是给摘了个干净。所有的罪责,全背在她一人身上。制造朝廷内乱?多大的一顶帽子,就这么扣在了她的头上。 “陛下!”傅筹惊得开口,临天皇眸光凌厉,朝他直扫而来,沉声截口:“她丢尽了爱卿你的脸面,爱卿还要为她求情不成?” 傅筹忙道:“陛下息怒,臣是觉得,公主毕竟是两国的和平使者,纵有不是,也请陛下看在启云帝的面子,网开一面。” 临天皇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但仍然冷哼道:“假如她真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不该做出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来!”说完看傅筹还想开口,他立即沉了目光,不容分辩道:“好了,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说。来人,把她带下去!” 两名侍卫应声抓住漫夭的手臂,漫夭苦涩一笑,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更别谈挣脱钳制。 九皇子求情道:“父皇息怒,这件事……” “够了!”临天皇厉声打断道:“朕说过,朕意已决。谁敢再求情,一律同罪论处!带走。” 不可违逆的帝王气势令九皇子呐呐退后,不敢再多言。周围的大臣都知道如果处决了容乐长公主,必然会激怒启云国皇帝,到时兵戎相见,在所难免,可是,连傅将军与九皇子都碰了壁,看来皇帝真是铁了心,便也不敢再求情。 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已成定局,无可逆转之时,突然,石室方向一声冷喝传来—— “放开她!” 那是毫不客气的命令式的语气,声音不大,却冷沉得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狠狠地往下一沉。 架住漫夭将她拖出很远的侍卫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漫夭不用回头也知道在临天皇面前,敢用这种态度发号施令的,除了宗政无忧,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但是临天皇似乎并没有恼怒,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九皇子面色一喜,立刻迎上去叫道:“七哥,你终于出来了,真是要急死我了。” 出了石室的宗政无忧,又恢复了从前那个高高在上、骄傲自负的离王本色,面容冷酷,双眼如地狱幽潭,冰冷邪妄。他没看九皇子,只扫了眼架住女子的两名侍卫,然后盯着临天皇,冷冷重复道:“我说,放开她!” 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临天皇面色变了几变,皱着眉头问道:“无忧,你确定要放了她?你可要想好!”语气竟好似别有意味。 宗政无忧没答话,但他坚定的神色足以表达了他的意思。 临天皇无奈叹气,这才朝侍卫摆手道:“罢了!你们去把石室封了,以后,这件事谁都不准再提。”说完又叹息一声,带着人走了。 众人跪送,漫夭几乎是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傅筹上前扶她,将她微微凌乱的衣衫拢在一起,神色温柔道:“让你受委屈了。” 漫夭摇头,感觉两道炙热而又冰冷的视线始终钉在她的脊背,她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去回头,只对傅筹勉强笑道:“谢谢!我没事。” 宗政无忧在他们身后看着,瞳孔微缩,双拳紧攒。 九皇子叹道:“七哥,你为什么要出来阻止呢?你知道父皇那么做是想帮你……” “我不需要!”宗政无忧截口,黯然垂目道:“我还没卑鄙到需要靠那种手段去留住一个女人!” 风轻轻吹过他的脸庞,苍白而没有表情。 “七哥……” “回府。” 宗政无忧再一次打断九皇子的话,语气淡漠一如往常,习惯将所有情绪都埋进心底。昂首,深吸一口气,再不看任何人,径直与前面的女子擦肩而过,朝山下走去。夕阳余晖映照着他颀长的背影,孤清的白色,为这个黄昏增添了几许萧瑟,仿佛要将他与身后所有人的世界都隔离开来。 第25章 同床共寝(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将军府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整整一年,漫夭都没再见过宗政无忧,茶园她也很少去了。表面上,拢月茶园被她转给了别人,由沉鱼打理,实际上,还是她的。 清谧园。 葱茏苍翠的竹林里,漫夭寻了处阴凉之地摆了棋案,手执一枚红子,望着棋盘怔怔出神。 “主子,您怎么待在这儿呀?不是要午休吗?”泠儿大步走来,边走边笑问。 漫夭神色淡淡道:“天气越来越热,我睡不着,这儿凉快,我出来待会儿。” 泠儿在她身边坐下,拿扇子为她轻轻扇着风。 “主子想下棋了?我陪您下。”泠儿跟了漫夭四年,这象棋她也学过一阵子,但学得不精。 漫夭笑道:“你啊,让你一半的子,你也挨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萧煞呢?最近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比我还忙。” 泠儿道:“是啊,我每次有事找他总找不见,下回看到他,您可得好好说说他。” 漫夭微笑,竹林外梁管家带着下人捧着几个盒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禀夫人,这是将军刚刚差人送回来的,说是皇上的赏赐。请夫人过目。” 漫夭象征性地扫了一眼,无非就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可望到最后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箱时,她眸光瞬时一亮,站起身来。 泠儿好奇道:“主子,那是什么呀?” “荔枝。” 深红的颜色,看起来还很新鲜,漫夭拿了一个在手里,冰冰凉凉的触感,于这浓烈的夏日,感觉异常舒心。她拨了拨上面的一层,见下面还裹着些碎冰。这个世界,水果极少,尤其是不易贮存的荔枝,在这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往往运输到京城都已经不再新鲜,而冰块更是难得一见。 梁管事笑道:“夫人真是见多识广。湘梅,这箱荔枝给夫人留下。” 漫夭摆手道:“不用,留几个尝尝鲜,其它的送去地窖,等将军回府再用。” 梁管事欣然笑应,领着众人退下。漫夭剥着荔枝壳,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自内心升起,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荔枝了。这些水果,启云国没有,临天国的京城也只有皇宫才吃得上。 泠儿打趣道:“主子,将军对您真好,不管皇帝陛下赏了什么,将军总是命人先送回来给主子。” 漫夭笑笑,没有说话。 泠儿偏头看她,总觉得她眉间有一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忧郁之色。 “主子,您知道吗?现在呀,整个京城的女子,都在羡慕主子嫁了一个好夫君呢。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主子您……还是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呢?” 要说傅筹待她,的确是极好,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几乎是无可挑剔,可偏偏这样的好,让她觉得不真实,像是刻意做给别人看,向世人宣告,他对她有多么的好。即便这样,她也应该知足吧? “以前没来临天国的时候,奴婢觉得主子好像有很多心事,后来到了临天国,主子的心事,比以前更多了。主子,都过了这么久,您还在怨皇上吗?” 泠儿所说的皇上,自然是启云国皇宫里头的那个清隽儒雅的男子,传说中对她宠爱有加的年轻皇帝。 怨?她摇头,说不上。她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风平浪静。傅筹没有妾室,她不必面对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淡淡的笑挂上女子的唇边,那种笑容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我没有不开心,”漫夭淡淡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心如止水,平静无波,无所谓快不快乐。她剥了一颗荔枝,递给泠儿,“你也尝尝。” 泠儿尝了一口,欢喜道:“好甜啊!可惜那个箱子太小了。” 漫夭嗔道:“你真贪心。这一箱已经不少了,听说只有江南才生产荔枝,运到京城还这么新鲜,一定是快马加鞭。也不知沿途换了多少人,倒下多少匹马?” 泠儿才不管这些,只管说道:“既然主子喜欢,就让将军派人去江南快马加鞭多运些回来就好啦,反正将军手下有的是人,他对主子又那么好,一定会答应的。” 漫夭失笑道:“你以为我是杨贵妃啊?”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那个传奇女子与帝王之间的凄美爱情,除了证明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之外,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杨贵妃是谁?”泠儿好奇的问。 漫夭道:“一个古人。” 泠儿“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叫道:“诶?主子说荔枝产自江南?江南不是离王的封地吗?” 漫夭手一颤,剥到一半的荔枝掉到了地上,远远滚了出去。“离王”这两个字,许久没人向她提起了。 一年前,黑屋里的三日过后,他不顾临天皇的极力反对,毅然离开京城去了江南封地。新年之时,所有地方皆积极上贡,唯江南之地没有任何贡品,只是传来消息,数百年来一直不和的江南五大大家族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变得和睦,并自愿献出白银数百万两助离王建设藩地之用。听说如今的江南,比以前更加繁华。可是,以宗政无忧的性子,连皇位都不屑一顾,又怎会对一个小小的江南如此用心?他对皇宫更是厌恶,为什么要快马加鞭送荔枝入京?这似乎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漫夭想得出神,泠儿叫了她几遍她都没听到。 “容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不知何时,傅筹出现在她的身边,泠儿忙搬了凳子,傅筹挨着漫夭坐下,看着摆在她面前的棋子,他眸光略略一暗,没说什么。 漫夭回神,微微笑道:“将军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傅筹习惯性地握了她的手,温和笑道:“怎么,不喜欢我早回吗?” 漫夭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一向公务繁忙,每日太阳落山才回府。哦对了,今日陛下赏赐的荔枝很新鲜,我让人放到地窖里去了。泠儿,你让他们再拿些过来。” 泠儿喜滋滋的应了,还没转身就听傅筹问道:“荔枝?陛下今日的赏赐只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何来的荔枝?” 漫夭一怔,旁边的泠儿先开口道:“有的有的,奴婢也尝了。将军您看,那地上还有一颗。” 傅筹顺着泠儿所指方向,看到滚落在地上的那颗果肉晶莹圆润的荔枝,眼光顿时犀利,对竹林外叫道:“项影。” “属下在。” “今日陛下的赏赐,何时多了份荔枝?” “回将军,属下奉将军之命送陛下的赏赐回府,刚出皇宫,陈公公便追了上来,说我们少拿了一样。还说……这箱荔枝,是给夫人的。” 给她的?漫夭微愣,她记得,因为宗政无忧的关系,临天皇在心里对她有了成见,只是碍于她的特殊身份才勉强过得去表面,又怎会突然赐她一箱这么新鲜的荔枝呢? 平静的心湖忽然生出丝丝涟漪,漫夭蹙眉,又听傅筹说道:“看来,他已经回京了!速度还真快,这么远的路程,才用了短短五日。容乐,这箱荔枝还是早早吃了吧,别糟蹋了他的心意。” 她怎么听着傅筹的语气带着点酸气,还有隐约的讥讽。 “他是谁?”漫夭直觉的问,如扇长睫轻轻颤了那么一下。 傅筹望她,轻声笑道:“自然是离王。” 明明已料到是这个答案,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乱了。照这么说来,这荔枝是宗政无忧给她的?他为什么要送她这个?他不是应该恨她讨厌她吗? “你怎么了,这么热的天,手怎么还这样凉?”傅筹再次握了握她的手,剑眉微皱。 漫夭不自然的收回手,淡淡道:“我没事。他……我是说离王,他不是不喜欢皇宫吗?为什么突然回来?” 傅筹不答反问道:“容乐怎知他不喜欢皇宫?” 他明明是笑着,且是一贯温和的笑容,她却莫名的感觉到有丝凉气自心底掠过。连忙低头,没有说话。 傅筹似是并不在意,复又笑道:“七日后,皇宫会有一场赏花宴。你提前准备准备。” 又是宴会,她皱眉。 傅筹这一次连同她掌心的那枚棋子一并握住,力道有些大,像是要把她手掌间的那枚棋子压碎。他说:“我知你素来不喜那种场合,但这次是陛下的旨意,所有大臣都必须携妻女参加。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漫夭抿了抿唇,这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只是少不得又要多听几句闲话。就是不知临天皇为何要让大臣们携妻女参加,还是以圣旨的方式?她暗暗想着,没问出来。 夜里的将军府很宁静,漫夭本想早些休息,可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去走走,不想这一走就走出祸端来,遇到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躲在假山后头谈论她的是非,而她坐在假山一侧被树木挡住的石凳上。 风轻轻吹过她的脸颊,带着夏日特有的燥意,周围静悄悄,除了那两个丫头的窃窃私语,没有别的声音。 “哎,你说奇怪不奇怪,都一年多了,听说……将军晚上都没进过夫人的房。这是为什么?” “那还用说,嫌她身子脏呗!别看白天把她捧手心里跟个宝似的,那心里头,哪能没根刺?男人啊,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女人不干净。” “也是哦,我好好奇,夫人当初既然把身子给了离王,为什么又不嫁给他呢?离王身份尊贵,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说不定将来还会当皇帝,而且他长得那么好看,听说啊,整个京城只要是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千金小姐,第一个想嫁的人就是离王……要是离王能看上我,让我死了我也愿意。” “做梦去吧你!离王再好,我也不喜欢,我只喜欢将军。” “你喜欢将军,就让将军娶你做侧夫人啊……” 这样的言论漫夭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已习以为常,她淡淡地起身,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扑通两声,紧接着是假山后的那两个丫头害怕到极致的颤抖的求饶声:“将,将军……将军饶命……” 漫夭一愣,傅筹竟然也在这里?看来那两个丫头运气不大好,傅筹虽然看起来温和,但将军府规矩很严,这回被他撞见,那两丫头没好果子吃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听傅筹淡淡问道:“是谁想做侧夫人?你吗?” 有深深地吸气声,其中一丫头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连连道:“奴婢不敢!奴婢该死!请将军饶命……” “带下去。”傅筹对那丫头的求饶充耳不闻,声音听不出喜怒,“以后再有人敢在背后胡说八道,编排主子,一律带去刑讯房,杖毙。” 杖毙?漫夭心中一惊,再没多想,连忙转过去拦道:“等等。” 项影拖住两丫头的动作顿了顿,两个丫头一看她也在,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求饶都忘了。 傅筹对于她的出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迎上几步,温和笑道:“这么晚了,容乐怎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漫夭看了看那两个被吓傻了的丫头,十七八岁,跟泠儿差不多的样子。她不忍道:“她们两个只是口无遮拦,也不是杀人放火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小惩大诫就好,无需要了她们的性命吧?” 她知道这两个丫头说的不只是她的痛处,也恰恰是一个男人最不愿被人提及的耻辱。可毕竟是人命,她没法坐视不理。 傅筹嘴角的温柔笑意仍在,目光却渐渐沉了下去,如同一片看不见底的沼泽。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道:“好吧,既然容乐开了口,我又怎好驳了你的意。就留她们一条命,拖下去,执哑刑。” 地上的两个丫头一听,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哑刑,就是拔了舌根,从此不能再开口说话。漫夭怔住,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那两个丫头已经被迅速拖走了。她愣愣的看着面前的英俊男子脸上依旧是惯有的温和表情,忽然觉得,有一股子寒气掠过她的身子,令她在这大热的天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傅筹看出她的异样,叹道:“你太善良了,容乐。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我封不住,但至少这将军府里,我不想你再听到那些话。你懂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漫夭低下头去,没有吭声。 远处梁管事闻讯而来,战战兢兢地向他请罪,他训了两句,就上来牵她的手,动作无比自然道:“天色已晚,我们回房歇息吧。项影,今夜本将歇在清谧园,你就不用跟着了。” 漫夭闻言身躯一震,瞬时僵硬如铁。 清谧园,寝阁。 傅筹屏退了泠儿及所有的丫头,偌大的屋子只剩他们二人。漫夭站在窗前,有些紧张。 一年了,她还是逃不掉这一关。她知道为人妻这是她应尽的责任,本是无可厚非,可她……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窗外一弯新月挂在当空,点点银辉倾洒而下,将浓郁的夜色笼上一层清寂的薄光,她却无心欣赏。 傅筹坐在床沿,看窗边女子白衣染着月华,如飘渺之境的仙子,连月光都成为她的点缀和陪衬,令人不禁想要触摸她的真实。而她纤细的身躯似是书画着柔美的线条,透着一种沉静却又惊心动魄的美,吸引着他的靠近。他忍不住去想象她此刻面上的表情,她的唇,大概是抿着,嘴角微微上翘,挂着一丝淡漠和薄凉,她的眉,轻轻蹙起,眉心处轻愁暗藏,她的眼,空蒙如雾,却又清澈如泉,应该正望向遥远的天空,带着犹豫和挣扎…… 漫夭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是唯恐惊扰了这宁静夜色般的极轻极缓。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身躯绷得越发的紧。当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她微微一颤,常挂在嘴角的那一抹薄凉的笑意完全僵住,再勾不出半点弧度。 傅筹双手握住她的肩,她的身子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单薄,单薄得令人忍不住疼惜。他感觉到她身子的僵硬,手略略一顿,低头在她耳边柔声唤道:“容乐。” 他话音未落,漫夭突然转过身来,退后两步,撞上了窗户,心中已是无数个念头在转,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作为拒绝的借口。 “将军,我……” 话才出口,他的手指迅速点上她的唇,深邃的瞳孔荡漾着点点温柔,他低头,紧紧看住她,轻声道:“不要找借口……更不要说你身子不方便。容乐,一年多了,你还要我等多久你才能准备好?” 漫夭怔愣,他倒是将她看得清楚。轻咬下唇,她推开他的手,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轻咳一声。 “我要去沐浴。”她说,脸色很不自然。 傅筹笑道:“你不是已经沐浴过了吗?” 漫夭目光一闪,“天太热,刚才又出了汗。我……身上有汗会睡不着觉,将军……就请先歇息吧。”说完不等他反应,她已转身大步出了门。 傅筹望着她急急离去的背影,唇边笑意愈深,低低笑道:“原来你也会紧张!沐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来人,沏壶茶来。” 极品西湖龙井,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傅筹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问道:“只有这个吗?” 泠儿回道:“这是主子平常最爱喝的。” 最爱喝的?如果他没记错,这似乎也是另一个人最爱喝的茶。 目光渐渐沉郁,他仰首便是一杯,边喝着,边静静地等。等到他手中的茶壶已经是第四次空了,她还没回来。 “你去浴房瞧瞧,”傅筹放下茶壶,对泠儿说,泠儿应了,正要过去,他却又拦道:“算了,还是本将自己去吧。” 雾气蒸腾的浴室,有淡淡的香气丝丝缭绕于空。 正中央一个偌大的浴池里碧色的水面,铺满了娇艳的花瓣,衬得池中的女子更是肤白若雪。 漫夭闭着眼睛靠在浴池的边缘,水又要凉了,她不记得这已经是第几次添水。 第26章 同床共寝(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心里很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傅筹,她毕竟占着他妻子的名分,他要求同房,合情合理,而且他又没有妾室,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她叹口气,心中郁结难舒。自从一年前,她委婉的拒绝过他一次以后,他就再没为难过她。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要留下?是为了证明他并没有嫌弃她的身子,还是另有原因? 她撩起一捧水,浇在自己脸上,双手捂住脸庞,感觉很疲倦。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这么复杂?一个都不让她省心。放下手,她唤屏风外的丫头再给她添些热水。 外头没人应,却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水注入池中的声音。她困倦的闭着眼睛,懒得睁开。 温水入池,冲散了她面前的花瓣,露出胸前细腻光滑的肌肤,透着饱满诱人的光泽,在水波里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思。如黑缎般的长发半湿着散落肩头,将露出水面的单薄香肩衬得更加莹白如玉,美不胜收。 来人拿起她身旁的浴巾,沾水擦拭着她纤细优美的颈项,动作温柔至极,像是情人的手在触摸的感觉。有些奇怪,漫夭蹙眉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你退下吧。” 身后之人并没有因她的话而离开,反而凑将过来,呼吸遽然间粗重许多,她甚至感觉到身后之人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炙热滚烫。她正要睁眼,那人放下浴巾,用手抚摸上她的手臂线条,手臂上传来与对方掌心摩擦的略微粗糙感令她困顿的意识遽然清醒。 睁开眼睛,她往一旁闪躲开去,惊颤道:“将军……你……你怎么过来了?” 傅筹似是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让她无法逃开,在她耳边笑道:“我看你那么久不回房,怕你出什么事,就过来瞧瞧。怎么了,是不是嫌天气太热,泡在水里就不舍得起来?你这样睡觉,会着凉的。” 漫夭不自然地撇开头,将身子沉下去几分,才道:“将军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就先回房歇着吧。我,我想再泡一会儿。” 傅筹用手撩了一把她颈间湿漉的发丝,声音带着微微的暗哑,道:“不碍事。既然容乐喜欢泡在水里,那我就下来陪你。” 说着作势就要宽衣,漫夭愣住,慌忙阻止道:“不用了,将军。我虽然很想再多泡一会儿,但今日……泡得时间够久了。我这就起来,请将军……去外面等。” 傅筹似乎没动作,过了一会儿,一阵低低沉沉的笑声在她耳际传开,她才知道她被戏弄了。顿时着恼,一转头,他灼热的气息便喷洒在她的耳畔,有些麻痒,她不由得一慌,缩了缩脖子,就要躲开,却被他大掌迅速托起下巴,狂热的吻突如其来,狂风骤雨般将她席卷,带着急切,还有几分霸道,一改他平常的温和。 粹不及防,漫夭身躯一颤,僵在那里。相处这么久,傅筹从未对她有过分的举动,充其量就是牵牵手,揽揽肩,她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吻上来,心中方寸大乱,连忙挣扎,却不曾想,傅筹此刻身子半倾,被她这一挣,他重心不稳,“扑通”一声,翻进了池子里,激起大片水花,浇了她满头满脸。 她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睁眼见池面竟没有傅筹的影子,满池飘浮的花瓣盖住了整个水面,根本看不见他人在何处。而她身无寸缕,他在水下,岂不是将她看了个干净?这傅筹,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掉下来。 有些懊恼,漫夭伸手抓过池边的衣物就要上岸,但脚还没踏上池边,脚裸就被一只大手握住,往水下猛地一拉,她惊呼一声,整个人栽了下去,被潜在水下的男子抱了个满怀,她慌乱中吸气,呛了一大口水。 傅筹连忙将她带出水面,圈在浴池边。 她猛烈地咳嗽着,像是要连心肺一并咳出来。 傅筹用手轻轻顺着她的背,漫夭瞪着他,终于不咳了,嗓子却还是火烧一样的疼。心中气闷,眼光便有些清冷。而傅筹,一层单衣入水,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刚毅的线条,他面上布满水痕,五官分明的英俊脸庞在流于表面的温和表情褪去后,皱起的剑眉多了几分冷峭意味,更显得英气逼人。他的目光灼热,停留在她的胸前,漫夭这才发现自己的胸脯几乎露了一半在水面,连忙用手去掩,却被他大掌握住手腕。 “你怕我吗?这么久都不出去。”他看着她的眼睛问。 漫夭低下头,不吭声。 傅筹也不生气,只将她赤着的身子半圈在怀里,看她湿漉漉的长发结成缕,零落的散在身后或者胸前,堪堪挡住水中隐现的一片春光,她娇嫩润泽的唇瓣紧抿着,嘴角勾着一丝薄怒,漆黑明澈的眸子透着倔强的坚持,如扇般的眼睫挂着一滴水珠,轻轻颤动,欲落不落,仿佛是钻进人心里头去的那滴眼泪,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疼。 傅筹面色一变,突然放开她,身子一跃就出了浴池。拿背对着她,语气少有的僵硬:“泡久了对身子不好,我在门口等你。” 漫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但很庆幸他的离开,因为那样赤身相贴,她实在不习惯。 月光皎皎,将军府被镀上一层银辉。 漫夭跟着傅筹回了寝阁,傅筹当着她的面把一身湿衣脱了,换上干净的里衣,向她招手。 “容乐,过来。” 漫夭抬眼望他,脚步纹丝未动,淡淡道:“我们……可以谈谈吗?” 傅筹笑问:“容乐想谈什么?” 漫夭道:“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政治的基础上,虽然我带给你不可磨灭的耻辱,却也为你带来了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傅筹眸光微动,面色不改,道:“比如?” 漫夭答道:“权势的稳固。” 虽然她被很多人不齿,但她毕竟是一国公主,而且是人们口中最受启云帝宠爱的公主,她的存在,代表着他的背后有一个国家的支持。这一年边关平静,临天国得以休养生息,与启云国屯兵边关牵制周边各国有很大的关系。试想,两大强国联手,谁还敢轻易来犯? 还有,朝中百官趋炎附势,这一年,他借此经营自己的势力,如今朝堂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与他私交甚笃。假如他也是临天皇的儿子,漫夭丝毫不怀疑,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推翻太子,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傅筹眼神微微一变,竟有几分厉光透出来。她却淡淡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什么也不求,我只想要一直这样平静安稳的过下去。我们就保持这一年来的相处方式,可以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语声淡漠听不出情绪。 傅筹看着她,半响没说话,之后,他朝她走过来,目光复杂道:“如果我说不呢?容乐,我很贪心,还想要你的人……你的心。” 大掌迅速握住了她的双肩,那面对他时总是挂着薄凉笑意的唇,他只想将它含住。 漫夭也不挣扎,知道他武功高出她许多,她挣也挣不过,只得转过头,淡漠道:“将军难道不介意我已非清白之身吗?” 傅筹微微一震,笑容自嘴角褪去,眸光瞬时暗了下来,手上力道加重几分。他定定望住她清寂淡漠的眼,皱眉,再皱眉,眉心处竟暗藏了几分薄怒,道:“我就这么令你讨厌?为了拒绝我,你宁愿自揭伤疤?” 漫夭咬唇,视线落在浅灰的冷硬地砖,一双清眉冷冷蹙着。 “我没有讨厌你。”她说:“你很好,是我不想做一枚有感情的棋子。我不知道你跟皇兄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约定和谋算。那个被派去太子身边的痕香,当初冒充我进皇宫选你做我的夫婿,是你的计划还是皇兄的主意?你对我好,为了做给谁看?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既然进了将军府,我也不愿再多想,我只希望,你能成全我过平静的无人打扰的日子,这个愿望,不过分吧?” 她那样清清冷冷的声音,仿佛勘破世间一切的苍凉表情。 一年,她看清了很多事。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不反抗,不代表她就认可,只是还没触及到她的底线。 傅筹眼光变了几变。一直都知道她聪明,却没想到她通透至此。 “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嫁给我,不愿跟他走?”他放开她,退开少许。 漫夭没有回答,傅筹又道:“因为你不爱我?因为你太骄傲,不能容忍感情的欺骗和利用,所以你宁可当一枚政治棋子,也不肯回头去他身边?” 他的目光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她撇开头,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心里又有巨浪翻腾。原来他也是什么都知道么?所以每次都恰好赶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漫夭抿着唇,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阵冗长的沉默,两人都没再开口。银白的月光透过凉白的窗纸洒在相距三步却心思各异的两人身上,这炎炎夏日,不知不觉融入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很晚了,睡吧。”傅筹忽然叹了一口气,过来牵她的手,将她带往床边,她却不动,听他又叹:“我不碰你。” 安详的夜,没有烛火,只有月光淡淡。 傅筹一来,连着就是六天。 漫夭还是没能习惯身边多出一个人,总是难以入眠。因为不知道身边躺着的那个人的心思,不知道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生活真的让人觉得好累,连枕边人都要猜来猜去,不得安生。她闭着眼睛,呼吸清浅。 夏日里的空气,含着那样炎热燥闷的因子,让人静不下心。 “睡不着吗?还是对我不放心?”躺在身边的男子突然转过身来,笑着问她。 漫夭一直都知道他没睡着,但她不想开口,她就想安安静静的躺着。对傅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他那样的人,若真要对她做什么,也不必等她睡着。 见她闭目不语,傅筹支起手撑着头部,看着她乌黑的秀发铺满了枕头,他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如锦缎般柔滑的触感,在这寂静的黑夜里,令人的心也不自觉变得柔软起来。还有她偶尔轻颤如蝶翼般的眼睫,仿佛在不经意间被拨动的心弦,那么轻那么轻的一下,又一下,不易觉察,却真实存在。 她还是紧闭着眼,不开口,也不动,似是睡熟了一般。他不禁笑道:“我知道你醒着。容乐,既然睡不着,那我们……说说话。” “将军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漫夭这才睁开眼,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不喜欢那样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傅筹无奈道:“你……唉!我就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 漫夭淡淡道:“我的事,都很稀松平常,没什么特别的。” 傅筹不以为然,稀松平常的经历,能造就这样清冷淡漠的性子以及那阅尽沧桑的表情?他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枕边的秀发,又是一叹:“你啊,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容乐,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消解你的防备,走进你心里头去?” 漫夭转头来看他,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诚恳,她忍不住又转开眼,轻轻蹙眉道:“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将军何必……” “别这么叫我,”傅筹突然打断她的话,准确找到她右手放置的位置,紧紧握住,目光灼灼,声音低沉缓慢道:“将军这个称呼是给别人叫的,我是你的夫君,是要和你一辈子相依相守的人,你就叫我的名字。” 一辈子相依相守,和他这样心思深沉的人? 夏夜宁静,熏香寥寥,格外蛊惑人心的语调萦绕在她的耳畔,她敏感的觉察到身边的男子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是躺在她的身侧,他正一点一点靠近她,试图打开她的心防。这种感觉,有一点熟悉。 恍惚记起,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说:“就这样,叫我的名字。” “以后无人时,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 心下一沉,她忽然皱眉,冷声问道:“得到我的感情,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宗政无忧为的是借她身子解除走火入魔之征兆,那傅筹呢,傅筹想要她的感情做什么? 面色一怔,傅筹看了她半响,眼底的温柔在她清冷而警惕的目光注视中慢慢沉了下去。他放开她的手,翻身平躺下去,语气幽幽道:“看来你被他伤得很深,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 漫夭身子一僵,眉头依然皱着,眼光微微垂了,又听他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好,都是出自真心。我的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叫过了,想听你叫一声,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叹息,带了伤感,似乎忆起了伤心往事,让她想起东郊客栈里他琴音的沧桑。也许每一个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涩,她是如此,宗政无忧如此,傅筹亦是如此,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受了伤就可以肆意拿别人来填补伤口。 “不过是一个名字。有没有人叫,或者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她淡淡道:“你不要总想着已经失去的东西,多想想你现在拥有的,权势、地位、武功、生死与共的弟兄、忠心耿耿的下属、别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财富,就算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或者有一天这些你都失去了,至少,你还有你自己,你的身体、灵魂、思想,只要性命还在,这些总还是你的。比起那些连最基本的都无法完整的拥有,甚至需要倚仗别人的一切才能活下去的人,你已经很幸福了。” 声音幽静而飘渺,她定定的望着紧闭的窗子,没看到她身边的男子目光在一点点变化。 幸福?傅筹垂了眼光,“身体、灵魂、思想……”他喃喃道:“如果拥有这些,却不能做自己呢?你也觉得他会幸福吗?” 拥有自己却不能做自己?漫夭微愣,转眼看他,便看到了他眼中迷蒙的哀伤,只一瞬间,就淹没在了他深沉的眼底。 之后,无话。 彻夜寂静,只听得到枕边人的心跳和呼吸声。 四更刚过,外面渐渐有了些光亮。傅筹今日较前几日起得早了,漫夭也准备起来,却被傅筹阻止道:“你不用上朝,起这么早做什么?再睡会儿,我不用你伺候。” 漫夭却道:“没关系,反正也睡不着,好歹尽一尽做妻子的责任。” 傅筹笑道:“做妻子最大的责任是替夫家繁衍后代。” 漫夭动作一滞,却听他又道:“我不要求你做到这一点。我十二岁进军营,习惯自己动手,这些事,哪用得着别人伺候!你睡吧,听话。”他的口气像是哄孩子,温柔地扶了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 很快便穿戴整齐,梳洗过后,他坐到床边,对她歉意笑道:“今天军中有些要事需要我亲自处理,得晚些才能回来。你若是觉得闷,就出去散散心。对了,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清凉湖吧?那里一到夏天就很凉快,你如果想去那里游湖,我让项影送你。” 漫夭摇头道:“不用,有萧煞、泠儿陪着我就好了。” 目送他走到门口,傅筹突然回头道:“赏花宴就在明日,陛下命所有大臣带妻女参加,你不奇怪吗?” 漫夭顺势问了句:“为什么?” 傅筹敛目,似是想了想,才道:“尘风国王子听闻我朝美女如云,想择女联姻,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得似乎很神秘,漫夭也懒得追问。 她总是这样,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关心的模样,傅筹目光闪了闪,刚踏出门口一步,又顿住脚步,回头嘱咐:“最近京城不太平,你出门一定多加小心。记得多带几个人。” 漫夭点头,他走了几步,再次顿住,又转过头,眼光在清晨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有些复杂难辨。 漫夭奇怪笑道:“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你这一走,以后再也见不着我了似的。” 傅筹面色一僵,继而半开玩笑道:“我突然不想上朝了,想留在家里陪你。” 缱绻难舍的情意自他眼中流溢而出,漫夭移开目光,他却变得认真起来。 “容乐,假如你真当自己是我的妻子,就要记得……把你的心留给我,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这回他是真的走了,留下一室清寂的空气,搅乱人的心湖。 第27章 命悬一线(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主子主子……” 漫夭刚用了点早饭,就见泠儿大呼小叫的跑了进来,边跑边叫道:“主子,不得了了。” 漫夭蹙眉问道:“什么事?” 泠儿道:“我刚听人说,萧煞昨天跟人打架了!为了软香楼的姑娘。” 软香楼的姑娘?萧煞不是一向都很讨厌青楼吗? “你听谁说的?萧煞人呢?” 泠儿道:“好像又出去了。我就觉得他最近怪怪的,总是神出鬼没,找不见人,原来整天泡在青楼里!这件事啊,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是将军不让告诉主子,怕主子担心。” 连傅筹都惊动了,看来闹得不小。漫夭凝眉,这萧煞一向稳重,怎么会为一个青楼女子惹出这种风波?这事传出去,别人定会说她纵容下属仗势欺人,若被有心人利用,说不定还会给傅筹带来更多麻烦。 泠儿又道:“听说为这事,将军还被召进宫了呢!” 进宫?漫夭一惊,忙问:“对方是什么人?伤得可重?” 泠儿答道:“是莲妃的弟弟,听说一条腿差点被打断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 竟这样严重?漫夭脸色微变,关于那莲妃,她知道一些,听说因为长得有几分像当年的云贵妃而备受皇帝宠幸,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难怪临天皇平白赏赐了傅筹那么多东西,想必昨日傅筹进宫受了不少刁难! 漫夭皱眉,在屋里踱步,这萧煞行事,怎么变得这般不知轻重了? “泠儿,你去打听一下,那个青楼女子是个什么来历。” 泠儿去了没多久就匆匆回来了,说没见到萧煞,也没见到那青楼女子,只听说那女子名叫“可儿”,刚来京城不久,人长得很美,虽然人在青楼,但是不接客。 这就奇怪了,不接客,萧煞怎么和那连家公子打得起来?漫夭满腹疑惑,软香楼,软香楼,怎么有些耳熟? “你去查查软香楼是什么人的地盘?”她说,说完见泠儿愣了一愣,眼色有些变化,漫夭立刻想到什么,目光倏然一厉,问道:“你知道?” 泠儿忙不迭摇头,漫夭面色一沉,回到桌边坐了,语气淡淡道:“这一年多……你给皇兄传递消息,都是送去哪里?” 她试探着问,话未落音泠儿脸色就变了,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 漫夭凝眉看她,心底微凉。主仆四年,她从来没真把泠儿和萧煞当成下人看,甚至没当外人看。 泠儿在她的注视下低了头,轻声道:“原来主子都知道。”说完又猛地抬头,目光急切,辩解道:“请主子相信,我绝对没做对不起主子的事!” 漫夭沉着脸,没说话。 泠儿忙又道:“我知道主子不相信,可我跟了主子四年,虽然主子嘴上从来没说过,可我知道,主子待奴婢有如亲姐妹!奴婢从小无依无靠,连爹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是皇上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曾经发誓一辈子效忠皇上,可如果皇上让我伤害主子,我不会做。虽然皇上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但真正让我感受到这世上还有情义的人,只有主子一个。” 她说的很真诚,语气有些激动。漫夭看着她,仍旧不说话。 泠儿跪着朝她面前挪去,抓着她的手,急得哭出来。 “主子真的不相信我吗?我虽然是个奴婢,可我也是有感情的人啊!别的主子把奴婢就当奴婢,只有主子对我和萧煞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我去软香楼是为了领药,有时候会传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皇上想知道主子过得怎么样?想知道主子和离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想知道将军对主子好不好?还有主子的身体……每个月的月圆之夜喝完药头还疼不疼?皇上是关心主子的,我相信皇上不会做伤害主子的事……” 漫夭看她哭得伤心,终是不忍,便扶了她起来,叹道:“既然这样,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怪你,你跟萧煞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相信的两个人,我不想怀疑你们。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再瞒着我就是了。” 泠儿破涕为笑,拿衣袖擦了把眼泪,这才高兴起来。 漫夭却心情沉重,打她四年前自那张华丽的大床上醒来之后,就得知她这身体有病,听说是小时候在冷宫里得了风寒落下的头痛症的病根,每月十五会发作一次,若不提前服药,寒毒侵入肺腑,后果难料。至于那药材,她曾偷偷找大夫看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确是用来驱寒,而另两味药丸,她找的几名大夫都不认得,据说是有人根据她的特殊病情用很多种稀有药材独立配制而成。 “夫人,车备好了。”梁管事差人来报。 漫夭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还没到正午,已经热得人心里发慌,让人恨不能钻到地窖里待着去。 泠儿见她面色好些了,忙上前拉住她手臂,笑道:“主子,萧煞的事,您先别生气,等回来再好好教训他。我先陪您出去散散心。” 漫夭想了想,萧煞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这么做,虽然不对,但必定事出有因。 “好吧。”她点头。没带多余的人,就和泠儿乘车去往东郊。 清凉湖是由两个天然湖泊在险峻的峭壁的夹缝中连接而成,有些曲折,一眼望不到头。湖岸的崖壁不算很高,但正好遮挡了天空的焦阳。 漫夭下了马车,一股清凉的风带着湖面微潮的气息扑面吹来,清幽凉爽的感觉仿佛夏日已去。她凝目四顾,周围青山碧水,心中豁然开朗,烦闷尽去。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舒畅。傅筹说对了,这个地方,她喜欢。 两人朝着湖岸行去,岸边宁静开阔,却不见一个船只停靠。泠儿不由嘟囔:“奇怪,这里怎么连个船都没有?” 漫夭也很疑惑,既然是夏天游湖的好去处,怎么会没有船只?正想着,突然又听泠儿兴奋叫道:“那里有一个大船!啊,好漂亮!” 漫夭闻声抬头,两湖相连的夹道中缓缓驶来一只精致的画舫。顶盖镶金渡面,奢华漪美,由七七四十九根雕花柱子支撑,每一根柱子间有白色浮纱飞舞,在碧水蓝天之间,如女子轻盈的舞姿形成一道独有的旖旎风景。一阵歌舞琴音自画舫内飘扬而出,在宁静的上空涤荡,悠扬悦耳。 画舫周围有不下二十名护卫,个个表情严肃,目光戒备,一看便知这画舫的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漫夭叫了泠儿离开,想着既然租不到船,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走走也好。可才走了几步,就见那画舫直直朝她们驶了过来,一名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撩开白纱,朝她们招手喊道:“我家主人请岸边的姑娘留步。” 漫夭眉心微微一蹙,泠儿不满地叫道:“你家主人是谁呀?叫我们留步我们就要留步吗?” 中年男子回头朝里边说了一句什么,里边走出一人来。 紫衫白襟,黑玉带缚额,身形高大,气质华贵,动作豪爽。这人她没见过,看上去不像是京城人氏。 微微诧异,但出于礼貌,漫夭颔首,静待画舫靠岸。 紫衣男子率先上岸,抱拳之际,惊艳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连,毫不掩饰,并朗声笑道:“敢问姑娘可是来游湖的?” “当然啦!不为游湖,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呀?”泠儿抢先答道,那表情和语气,似是他问了句废话。 漫夭轻斥道:“泠儿,不得无礼!” 她对紫衣男子歉意一笑,正想道歉,那紫衣男子却摆手根本没放在心上,笑道:“没关系,这位姑娘真性情,在下很欣赏。” 声音粗犷,笑容爽朗,语气真诚,不做作,是个有涵养的大气之人。 漫夭也不好失礼,微微一笑道:“我二人确是为游湖而来,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她声音空灵,宛如天籁,容颜清丽脱俗,气质优雅高贵,笑容清淡疏离,却并不失礼,看得紫衣男子眼光一动,璨亮如日,一时忘情道:“早就听闻京城美女如云,果然不虚。不知姑娘芳名,可否告知?” 果然不是临天国人,这人如此直接,令漫夭不好拒绝,却又不愿说出姓名,不由蹙眉,看了泠儿一眼,泠儿立刻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第一次见面就问人姓名,我们又不认识你,干什么要告诉你啊?再说了,你也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 紫衣男子被抢白一顿,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出乎意料的没有尴尬。不知中年男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紫衣男子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冲漫夭笑道:“在下唐突,姑娘莫怪。” 漫夭笑笑摇头,问道:“不知公子方才叫住我二人,所为何事?” 紫衣男子似是这才想起来叫住她们的初衷,忙道:“是这样的,因为我今日在此游湖,我的家奴们小题大做,让这里的船家都收了船回家休息,我看姑娘在岸边巡视,像是在找船,所以冒然叫住姑娘,如果姑娘不嫌弃,同游如何?” 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漫夭正想拒绝,泠儿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她耳边说:“主子,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们看起来不像坏人……” 漫夭低声嗔道:“你又知道!” 泠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目光不忘流连在岸边停靠的精致画舫之上。 漫夭无奈叹气,转头见紫衣男子和中年男子看着她们呵呵直笑,显然是听到了泠儿说的那句话,现在她再拒绝,反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这紫衣男子笑容真挚坦荡,应该是个君子。她想了想,礼貌笑道:“既然公子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紫衣公子立刻欣喜地将二人请上画舫。 舫中宽敞,有歌舞乐队及下人无数。 漫夭在紫衣男子的邀请下入了座,男子命人撤酒,换了新的点心和茶水,并亲自为她倒上一杯,这才笑道:“在下宁千易,初到京城,有幸在此相遇姑娘,真是不虚此行。” 这回拐了一个弯,还是想知道她的姓名。漫夭觉得有些奇怪了,这人看着很爽朗,不像是会计较这些事情的人。 宁千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宁千易…… 漫夭凝眸想了想,愣是没想起来,便淡淡笑道:“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萍水相逢,就不必自报姓名了吧。” 紫衣男子愣了一下,继而豪爽笑道:“姑娘说得有理,姑娘是个高雅之人,在下俗了!姑娘,请用茶。” 漫夭浅笑不语,微微垂眸,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直觉紫衣男子一直在盯着她看,不由蹙眉,一抬眼,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被撞破的尴尬,或者眼神会有一些闪躲,却不料,他依旧含着笑,目光灼灼,竟是大大方方地注视着她。她怔了一怔,若不是胸怀坦荡,一般人恐难以做到。 紫衣男子面上虽无波澜,心中却是暗暗称奇,一般女子倘若被男子这么大胆直视,只怕早就双颊飞红,目光羞怯,但此女在他注视之下,却能保持淡然平静,丝毫不受影响,自然优雅地饮着茶,这等闲定气度,在女子之中实属难见。看她始终神色淡淡,必是喜欢清静之人,他很识趣的不做声。静静听着悠扬的琴音、品一等好茶、赏山湖美景、观绝世美人,心想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为惬意之事? 画舫又驶过通道,行至北边半湖,这里别有洞天,竟比南半湖还要大上一倍。清凉的风微微吹来,漫夭眉头舒展,心境安宁。忽然,船身轻轻动了一动,底部船板有细微的声响传出。漫夭一怔,敏锐的嗅出一丝混在凉爽的清风中随之掠过的杀气,她迅速抬眼,同时见紫衣男子浓眉一皱,盯着幽静湖水的目光如电。 趴在画舫边缘用手指在湖中划水的泠儿突然叫了一声:“啊?这水里……有人!” 中年男子面色一变,立刻去查看,再回来时,低声对紫衣男子禀报道:“不好了,这水里潜了人,我们得尽快上岸。” “来不及了。”紫衣男子与漫夭几乎同时出声。紫衣男子诧异地朝她望过来。 前面陆续传来“扑通”之声,有侍卫跃入湖中,半响却不见上来,漫夭看到一丝腥红的血气在碧色湖水中漾开。 紫衣男子眸光微变,站起身,对中年男子道:“叫他们别下去了,赶紧往岸边靠,能靠过去多少是多少。” 泠儿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慌了,“主子,我们怎么办?”她开始后悔不该劝主子上船。 漫夭看了看四周空阔的一望如碧的湖面,估了下距离和这里潜水上岸的可能性,然后轻轻拍了泠儿的手,安抚道:“不必惊慌。既来之,则安之。静观其变吧。” 事已至此,只能与舫中之人同舟共济。 紫衣男子见她临危不惧,镇定如常,对她好感倍增,既欣赏又惭愧道:“今日本是好意邀姑娘同游赏湖,没想到竟要连累姑娘了!” 漫夭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打眼一扫,看向四周。 画舫之内,那些女子还不知危险降临,琴声依旧,歌舞未歇。而画舫之外,水面波澜骤起,水下暗潮汹涌。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啊?船舱进水了!” 这一声惊叫,抚琴跳舞的美人瞬间停了下来,乱成一团。 船板开出裂缝,湖水直贯而入。一时惊叫四起,天地忽然变色,乌云笼聚于空,一股浓烈的萧杀之气,铺天盖地卷动风云。 第28章 命悬一线(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哗、哗、哗……”二十多名黑衣人破水而出,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带着一道道泛着寒气的白光,直冲舫内。 舫上侍卫拔剑迎上,留了几人将紫衣男子护在中央。紫衣男子一把拉住身旁的女子,沉声道:“姑娘只管跟在我身后,我会保护你。” 漫夭微愣,这时候,他竟不忘要保护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看来一场惨烈之战再所难免。 黑衣人武功极高,个个勇猛非常。剑之所至,血溅如雨,舫中护卫很快不敌。那些黑衣人眸光嗜血,仿佛是地狱而来的屠夫一般,见人便杀,那些抚琴跳舞的女子手无寸铁,毫无还击之力,黑衣人长剑扫荡,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不过片刻,漫夭他们已被围住。船板上,断肢残臂,血沫横飞,湖水浸染成鲜红的颜色,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于泛着潮气的湖面上空无尽漫开。这原本清幽宁静的清凉湖,瞬间成了惨烈的修罗场。 紫衣男子不知何时已握剑在手,中年男子护在他身前。泠儿也夺了剑挡在漫夭的前面,一改平常鲁莽冲动的性子,摆出一副拼命的认真姿态。 “你们是什么人?”紫衣男子问。 黑衣人不答,相互对了个眼色,便挥剑招呼过来,动作迅猛。中年男子与泠儿挺剑迎上,很快被围困。 紫衣男子眸光一利,眉宇间一股凌厉的霸气直冲而出,将漫夭护在身后,运气执剑横扫,剑气强势霸道,有力压泰山之顶的气势,将迎面而来的黑衣人暂时阻隔在剑气所及的范围之外。 船中积水愈多,船身摇晃不定。以紫衣男子的剑法若不用分心于身后女子,同时对付几名黑衣人,不会有太大问题。黑衣人似是看准了这一点,每一招都冲着漫夭而来,令紫衣男子分心之际,险状频生。 漫夭眸光遽沉,对护在身前的男子说:“公子不必担心我。”说罢足尖一挑,接住飞空的长剑,把心一横,一剑刺穿朝她招呼过来的黑衣人的肩膀。鲜血飞溅,映在她清冷的美眸之中,一片腥红。倘若这个时候,她还存有人命关天的想法,那她只能等着剑穿入喉,沉尸湖底。她不想杀人,但更不愿被人杀。 紫衣男子闻言转头,惊在当场,只见被他护在身后以为柔弱的白衣女子,此刻正衣袂翻飞,身形急转,出手快如闪电,动作干脆利落,竟不逊色于他!他心中震撼之极,原来她也会武!只是,她虽剑法极快,但刺进敌人身体的利剑没有一次是对准敌人的心脏,总会偏出那么几分,留有余地。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个被激怒的仙子动了杀念之后在挣扎中的沦陷,他有种想制止她的冲动,让她安心待在自己身后,以保护仙子圣洁的双手不被血腥污染。可惜现实环境不允许他那么做,身后有剑刺来,他蓦地回神,闪身堪堪避过。 漫夭手中之剑带出的鲜血,将她胜雪的白衣染上大片的殷红。看着活生生的人在她剑下倒下,眼前充斥的全是翻飞的血肉,耳旁阴风阵阵,心头寒栗直起,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蚀骨的冷意侵入肺腑,一寸寸漫过心尖,在这炎热的夏日,她冷汗遍布全身,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当周围的黑衣人全部倒下时,她紧抿双唇,脸色发白,握剑的手指有些麻木。 整个画舫之中,只剩下他们四人,泠儿手臂受了两处伤,伤口正汩汩的往外冒着鲜血,见漫夭神色不对,她也顾不上痛,只赶紧着跑过来,拉着漫夭紧张问道:“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在哪里?要不要紧啊?” 漫夭摇头,声音飘渺道:“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才看见泠儿受了伤,忙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泠儿听说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道:“主子没事就好。” 漫夭看泠儿的伤不算严重,伸手撕了条舫中的轻纱草草给她缠上止血。 紫衣男子望着她,道:“姑娘是第一次动手杀人吧?这些人不值得你难过,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 漫夭没有回头,这些她当然明白,但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杀了这些人,她并不感到罪恶或者内疚,她只是……不习惯。 紫衣男子又道:“船要沉了,我们得赶紧想办法离开,这周围埋伏的也许还不止这些人。” 船中积水已深,晃得很厉害,船身在迅速下沉。漫夭蹙眉,这里正处于湖中央,离岸边的距离太远,以她的轻功要直渡对面,没有可能。只能是能行多远就行多远,然后潜水过去。她将这提议说了出来,中年男子立刻反对。 泠儿问:“为什么?” 紫衣男子面露尴尬之色,道:“我,我不会水。” 漫夭微愣,一个不会水的人,竟然能看着船舱进水,还能如此沉着冷静地应对着黑衣杀手,没有出现一丝慌乱,她不禁有些佩服这个人的定力。 紫衣男子抬头,目光锁定离得最近的那座不高的山崖,中间有一个缺口,他说:“以我们的武功,要跃上那个山口应该不成问题。只不过……那里很可能有更多的人在等着我们。姑娘,你们就按照你刚才所说的方法先去对岸,我们二人上那座山,如果……能平安出去,到时,我一定会备上厚礼,去府上登门拜访,以谢姑娘方才援手之情。” 漫夭却道:“一起上山吧。泠儿受了伤,不适合潜水。”而且她也不确定这么远的距离她们是否有力气游上岸。 紫衣男子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当下点头,几人交换眼神,先后飞身而起,直往对面山口跃去。 乌云开裂,仿佛被当空的烈日劈开般的四散而去,焦灼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山口洒下斑驳的痕迹。两侧的石壁凹凸不平,他们落脚的崖边,正好容得四人并肩而立。 脚跟还未站稳,强烈的萧杀之气扑面而来,紫衣男子所料果然不差!这里的确有埋伏,而且人数相比之前只多不少。 三丈开外的距离,无数黑衣人将整个出口都包围了起来,黑压压一片,湖中画舫已沉,他们四人立在原地,握紧手中长剑,再无退路。 就在这个山口之上的一块巨大岩石上,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背对着他们,眼中是对自己毫无遗漏之算计的笃定神色。 “让你们主事的出来说话。”紫衣男子对黑衣人大声叫道,声音洪亮,传遍山野。 没人理他。 紫衣男子又道:“你们要的是我的命,与这两位姑娘无关。她们与我萍水相逢,并无深交,请放她们走。” 当真是君子行径,可那些黑衣人又岂会管这些。 黑衣人还是没理他,紫衣男子还想再说,漫夭阻止道:“公子不必跟他们多费唇舌。今日得公子相邀游湖,算是有缘,如今遭遇困境,岂有弃之而去的道理。不如我们四人放手一搏,来得实际。” 她也许生性凉薄,但对于真诚待她之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弃之不顾。 紫衣男子被她这番话感动得热血直往上涌,这个女子似乎总在给他惊喜,他忍不住望着她,神色激动道:“如果今天能顺利走出去,我一定……” 他一定怎么样,漫夭没听见,漫夭只看到上方岩石上的黑衣男子在听到她说话之后蓦然转身,朝她们这边望了过来。 黑衣男子目光一触及到她,眼光明显一变,继而从岩石上一跃而下,立在众黑衣人的前头。指着紫衣男子,压着嗓音道:“我们只要这个人,其他人……可自行离开。” 这明显的变声,隐约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之感。漫夭目光犀利,直直望向黑衣男子,他戴着面具,身躯被包裹在宽大的黑袍之中,看上去很奇怪。她轻轻拧眉,直想看进面具后的那双冷然的眼,竟发现对方眸光一闪,竟避开了她的视线。 “如果我不走呢?”她说,目光一转不转,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她觉得,这个人她认识。 黑衣男子身躯微微一震,仿佛风不小心鼓动了他的衣袍,轻微的几不可察。 空气中有片刻的静默,浮尘不落。 黑衣男子向一侧抬手,立刻便有一柄三尺青峰长剑递到他手中。剑刃薄如蝉翼,透过枝丫印在刃口上的白色寒芒,令人不寒而栗。他五指收紧,指节透着坚定的力量,剑尖横空一指,剑气凛然破空而出,碎叶成灰,瞬间四散开来。 然后,命令:“……要活的。” 又是一场惨烈非常的打斗! 漫夭压下心头所有的不适,眸子里一片清冽。看眼前尸体堆积,连呼吸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过不多久,他们四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动作明显较之前要迟滞了许多,可那些黑衣人依旧勇猛,前仆后继,仿佛永远也杀不完。若不是黑衣男子说“要活的”,恐怕他们不被杀死也会被逼退落入湖中。体力渐渐不支,对面的黑衣人仍然如潮水般层层涌了过来。 漫夭感觉到整条手臂麻木得似乎不是自己的了,精疲力竭,她还在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剑。又是一下狠狠地刺入对方的身体,湿热的鲜血喷溅而出,糊住了她的眼睛。 紫衣男子忙道:“你不要紧吧?” 漫夭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鲜红,就像她曾经在临死前从车里爬出来的时候,手在脑门上抹过一把的情景,那是她在那个世界看自己的最后一眼。刺鼻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尖,一寸一寸浸入心底,挑动了五脏六腑都在轻颤。鲜红的颜色也掩不住她脸色的苍白。她坚定的摇头,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还在努力地握紧手中的剑柄。 黑衣男子看着她,瞳孔一缩,再次开口:“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紫衣男子一听,立刻道:“姑娘,你们快走吧。不用管我。” 漫夭紧抿着唇,目光定定望着黑衣男子的眼睛,不说话。 “主子……” “姑娘,快走吧。” 漫夭忽然笑了,她说:“我是不想死,但并非贪生怕死。” 她的笑容很淡,很淡,淡得让人觉得有些悲伤。 紫衣男子看了她两眼,突然扔了剑,对黑衣男子道:“我束手就擒,让他们都罢手吧。” 中年男子大骇,惊叫道:“不行!您不能这么做,您别忘了您的身份还有您肩上背负的使命!”不再是什么都任由着他,而是很严肃的以一个长者的口气来提醒,该做的或不该做的。 紫衣男子昂首道:“我也不能让一个女子为我枉送性命。否则,我将来何以顶天立地,教化子民?” “您……”中年男子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剑挡在他面前。 漫夭皱眉,正要开口,忽闻远处传来一道劲力十足的洪亮嗓音:“都住手!”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山上遽现许多弓箭手将整个山头团团围住,个个都是弓拉弦满,足有千人之多。 “项影!主子,是项影啊,将军派人来救我们了……”泠儿开心大叫,漫夭却再也笑不出来。 黑衣男子闻声目光一变,瞬间涌现无数个念头,趁所有人愣神之际,那柄青锋剑对准紫衣男子脱手而出,做最后一搏。 嗖的一声,青锋剑破空而来,迅猛无比。紫衣男子手中无剑,根本没法抵挡,他们立在山口边缘,并列成排,连避都避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直直地朝着他的心口刺来。 漫夭想也没想,与中年男子同时用剑去挡,却没料到那剑上被赋予的内力那般强劲,她尽了全力,也只是稍微改变了那柄剑的方向而已。而那方向,正是她所在的位置。 青锋剑顺着她的手臂方向没入肩头,剧痛席卷而至,她还来不及痛叫出声,身体已被青锋剑的剑势击得飞了出去,直往湖心急坠…… 山崖口,泠儿惊骇大叫:“主子!”而惊骇之色溢于言表的除了泠儿,竟还有飞奔而至山崖口的面具黑衣人!此刻,他正朝她伸长了手,张开的五指似是拼命想要抓住她却徒劳无力的表情。 漫夭不禁难过的笑起来,果然是他! 肩膀处传来蚀骨的痛感,却抵不过她内心的悲凉。其实死亡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可怕,至少,她在这一刻是这么觉得。睁着眼,这个世界依然是蓝天碧水,青山白云…… 恍惚中,好像有个白色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于湖面踏水疾驰,向她飞奔而来,速度之快,就像一支满弓而出的箭,那么急那么急地朝她射了过来,姿态完美得像是一场幻觉。 她忍不住自嘲,觉得好累,今天杀了那么多人,颠覆了她曾经接受过的二十多年的思想教育。而这一天,她接受了一个事实,生命在这个世界里,根本一文不值。 闭上眼睛,她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不希翼有奇迹。然而,身体还未触及水面,便猛地一震,她被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卷入了一个温暖而坚硬的胸膛。 一股熟悉的清爽气息瞬间铺满了她的鼻尖,她似乎听见了那个胸膛的主人剧烈的心跳声,带着似愤怒又似恐惧的慌乱表情将她牢牢箍在怀里,那一瞬,她有种错觉,她是那人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想抬头看看那人的脸,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如此紧张她?可是,眼皮还未抬起,肩膀处传来的剧痛已令她陷入了昏迷。 第29章 离王选妃(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这一夜,星疏,云淡,卫国将军府的下人们走路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清谧园的寝阁外端端正正的跪着府中两位主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侍卫,项影、萧煞。他们背脊挺得笔直,垂首敛目,心思各异。 漫夭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一睁开眼睛,便对上坐在床边的男子来不及收拾起来的复杂目光,那目光中似乎有愧疚、担忧、挣扎……还有难得一见的真正的柔软,唯独没有平日里如面具般的温和。 漫夭愣了一愣,微微蹙眉,就见他眼中所有的复杂情绪在刹那间全部化作欣喜。 “容乐你醒了?快躺着别动。来人,夫人醒了,快去把燕窝粥端来。” 门口的婢女领命快步去了,傅筹又转头问道:“容乐,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漫夭没说话,怔怔望着他,他是那么的温柔又体贴,还很紧张的样子,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这个男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丈夫,可是,她却无法感动,只觉得好笑。静静抽回手,她垂眸看着自己略显苍白的手指,仿佛又望见了满手猩红。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灯影昏黄带着浅浅橙红,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了进来,随着光影的摇曳整间屋子似乎都在晃动。漫夭总觉得眼前看到的东西都带着鲜红的血迹,稍微一动,肩膀剧痛袭来。 终究还活着。她闭上眼睛,喘了口气,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踏波而行的白色身影。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声音虚弱地问,问完不等傅筹答话,飞快又道:“是将军救了我吗?将军真是神机妙算,知道我一定会遇到危险,就安排项影提前带人埋伏在那里。” 她笑着说,眼光在他英俊的面庞上来回巡视。 傅筹不自然地撇开眼,目光再度变得复杂,正不知投向何处时,婢女端着粥进屋了,傅筹立刻笑道:“你刚醒,不宜费神。来,喝点粥。”说罢扶她起身,让她靠着摞起来的柔软垫子,然后接过粥碗,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她嘴边。 漫夭没张口,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心潮翻涌,冷冷问道:“那位紫衣公子是尘风国王子吧?你早就知道他会去那里游湖?” 傅筹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颤,惊讶地抬头看她,却见她笑了起来,无比讽刺道:“看来你跟皇兄的合作也不过如此,皇兄要杀他,你却借我来救他。如果这次我死了,也不知如了谁的意?” 傅筹身躯一震,立刻将勺子扔回碗里,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久沉黑暗里的人想要抓住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光明。 “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 他英气的眉皱得死紧,语气很坚定,带了些心悸的颤抖。 漫夭听着这话只觉得很讽刺,不让她死,无非就是她还有利用价值。可如果她没看错,如果那一瞬间她没有出现幻觉,那么,她几乎可以肯定,救她的那个人并不是傅筹,而傅筹又凭什么说不让她死? 用力挣脱男子的手,却不小心扯到伤口,剧痛令她一阵眩晕,险些坐不住。 傅筹眼光一沉,忙扶住她晃悠的身子,语气紧张道:“你别动。小心伤口。” 漫夭撇过头去,不看他。 傅筹低眉,轻轻叹道:“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容乐,你累吗?” 灯光又在摇曳,一晃一晃的照着她苍白的脸,她抬高下巴,面无表情道:“累不累,又能怎样?我倒不想看清楚,可所有事情都与我息息相关!”这次还差点要了她的命,能看不清吗?早上离开前,这个人还那么认真的让她把心留给他!把心留给一个时刻不忘利用她的人?她有没有那么傻? 薄凉又讽刺的笑容弥漫在她的唇角,傅筹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张了张口,最后却只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容乐,我不想伤害你。我会让你去,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可你为什么要拿命去救一个初次相遇的陌生人?” “陌生人?”漫夭苦笑道:“这个陌生人,可以为我放下武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敌人!” 她回眸望他,目光明澈而犀利,似乎在问:“你可以吗?口口声声说要和我相守终生的夫君大人?” 傅筹被她看得心直往下沉,竟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连忙起身道:“你休息吧。”然后匆忙举步,逃离般的朝门外走去。 “将军。”漫夭在身后叫住他,淡淡道:“不管是项影,还是萧煞,让他们都起来吧。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何须他们在此跪着请罪?” 走到门口的傅筹身躯一僵,脚步顿了一顿,没有回头。 床头桌上那碗燕窝粥还冒着热气,寡淡的粥香蒸腾一室,漫夭扫了一眼,没食欲,就让人撤了,之后了无睡意,睁着眼睛安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已经起身却站在窗外不曾离去的萧煞,心里涌起一股悲凉的情绪。在她的记忆里,自来到这个世界,萧煞和泠儿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教她练剑,陪她弹琴,看她下棋,从来不问她为何突然间好像什么都不会了,而她会的,却又是他们所不曾见过的。 算算已有四年,四年的诚心以待,朝夕陪伴,风雨同舟,如果这样还不能全心信任,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去相信的? 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白色身影,凌水踏波,朝她飞奔而来…… 心下一阵窒痛,她慌忙又睁开眼睛。 见到泠儿,是在第二天早上。阳光炙烈,空气燥热难耐。 泠儿以龙卷风一样的速度冲进寝阁,扑到漫夭床前,欣喜叫道:“主子,您终于醒了!昨天吓死我了。” 漫夭淡淡笑道:“没事了。” 泠儿点头,眼里却噙了泪,哽咽道:“幸好离王及时出现,不然奴婢真不敢想象……” 那离王二字,令漫夭心底一震,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盘旋在她心里的疑问和答案就这样轻易的被泠儿摆了出来。 “你说……是离王?是他救了我?”她轻声地问,声音竟有些颤抖。 “是啊,主子,离王的轻功好厉害,那么宽的湖面,他竟然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安然无恙的救回了您。您没瞧见,当时离王的脸色好吓人,那表情,就像别人杀了他全家一样……” “别胡说!”漫夭皱眉轻斥,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泠儿道:“我没胡说,是真的很吓人!我们都不敢看他。他还抱着您,冷冷地对冷炎命令道:‘平了它’!然后就出现了很多戴着面具的玄衣人,几乎把那座山夷为平地……” 一些被刻意沉进心底的东西随着泠儿的那些话悄悄涌了出来,令漫夭的心顿时纷乱如麻。而泠儿所说的那个男子当时的反应,就像昨日在生死一线间被他抱进怀里的时候,她感觉到的他的紧张、愤怒、恐惧、慌乱……这一切的情绪都会让人错觉她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然而,那么冷酷无情的离王宗政无忧,会有人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吗?她不由自主的想,先是快马加鞭送荔枝,再是清凉湖相救,他从不是那种习惯为别人花心思的人,他也不喜欢游湖,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恰好救了她的性命?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心口忽然痛起来,她抬手按住,有些窒息。 泠儿见她脸色不对,忙打住话,叫道:“主子,您怎么了?伤口疼了吗?我去叫大夫。” “不用。”漫夭拉住泠儿,喘了两口气,才道:“我没事,可能天气太热了,胸口有些闷。对了,那位紫衣公子怎么样了?” 泠儿说:“他没什么事,只受了些轻伤,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漫夭问:“什么话?” 泠儿回忆道:“他说‘这个人就是离王吗?历武,你以前说错了,他的狂傲自负并不是倚仗皇帝的宠爱,而是他有那样的资本。只要他愿意,这个江山,迟早是他的。’” 漫夭一愣,这是宁千易说的?看来他这次来临天国并不只是为了选个妻子那么简单。 “后来呢?”漫夭又问。 泠儿道:“后来,所有的黑衣杀手全部都死了,就连项影带去的弓箭手也没有一个活着走出那座山!他们抓了项影和黑衣人头领……主子,您知道吗?那些黑衣人的头领居然是萧煞!我做梦都没想到……差点害死您的人会是他!我问他为什么,他像哑巴一样,一个字都不肯说……” 泠儿越说越气愤,可漫夭却淡淡道:“无隐楼的人,果然是厉害!” 泠儿愣了一下,奇怪的问:“主子,您怎么不生气?我昨天看到是萧煞,我都想亲手杀了他!” 漫夭道:“杀了他有什么用,他不过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听谁的命?”泠儿问,问完突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吸气道:“主子的意思是……皇上?不可能不可能,皇上不会害主子,不会的!” 泠儿惊慌摇头,似是不能相信,漫夭却淡淡笑道:“他要杀的人又不是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说完去拉泠儿的手,望着泠儿的眼睛,漫夭表情认真地说道:“泠儿,我不管你和萧煞还听谁的命令,替谁办事,我在这个世界能相信的只有你们两个,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我都不想去怀疑你们。” “主子……”泠儿感到的快要哭出来,漫夭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了,我相信这一次萧煞有他自己的理由,我会受伤也是意外。你去告诉他,我不怪他,让他回去休息,这件事,过几日再说。我想休息了,没什么事,别让人进来打搅我。” 说完她闭上眼睛,等泠儿出去后才又睁开,依旧毫无睡意,不知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不去想皇兄的计算,不去想傅筹的利用,更不去想宗政无忧救她的理由。 这个夏天闷得让人心里发慌,漫夭直觉,平静的日子,已经差不多快要到头了。 清凉湖遇刺之后,因尘风国王子受伤而被延后七日的赏花宴设在京城北郊,云莲山避暑别宫。 云莲山钟毓灵秀,清幽雅静,避暑别宫亭台楼阁,假山怪石,建造得精美绝伦。圣莲苑里,一个巨大的碧塘,连着三座水榭楼台呈三角凌立,楼台四周翠碧色莲叶铺满整座池塘,看不见浑浊的水面。 漫夭随傅筹到来之时,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来时辰,但观荷殿已十分热闹。文武百官及女眷们分聚几处,聊得甚是起劲,殿内气氛融洽极了。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精心打扮过的官家小姐们,环肥燕瘦,娇艳无比。 赏花赏花,原来赏的并非池中之花,而是美人花。看着那些小姐们眼中盛满期盼与憧憬,倒让漫夭觉得奇怪,这场赏花宴既然是为与尘风国联姻所准备,按理说,一般女子应该不会喜欢离乡背井,远嫁他国,可为何那些小姐们却好像都盼着能被选中呢? 见傅筹与漫夭到了,百官皆起身相迎。 不知是哪位官员的夫人一见漫夭便热情地挽了过来,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容乐长公主吧?果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再配上这身打扮,跟天仙似的!怪不得我朝最出色的两名男子都为您倾倒呢!今儿晚上有您在呀,这些郡主小姐们也就剩下凑凑热闹的份儿了。” 最后一句话还没落音,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刷刷的朝这边望了过来,漫夭蹙眉,不着痕迹地避开那位夫人故作亲热的动作,听着明褒暗贬的言语,她很得体地笑道:“夫人真会说笑,容乐已为人妇,怎能跟如花似玉的小姐们相提并论。” 那位夫人道:“公主太谦虚了!咦?公主这身衣裳真好看,是锦衣坊的新货吧?一定是傅将军特地为公主准备的,瞧瞧,傅大将军对公主多好呀,我家大人对我若是有傅将军对公主一半的好,我做梦都要笑醒了。你们说是不是呀?” 众夫人们皆笑着围过来,不知是谁推了漫夭一把,正好推在她受伤尚未痊愈的肩膀,一阵撕裂的疼,令她心生烦躁,没心思与这些人周旋,便礼貌地笑笑,早早寻了借口躲开。那些夫人们在她背后撇了撇嘴,各自重聚在一起说笑聊天。 漫夭找了个清净点的地方坐下,看傅筹被百官围在中央,应对得体,游刃有余。而她独自静坐,一身沉静清傲的气质与这热闹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 天色渐暗,半敞开式的观荷殿四周已经挂满了各色宫灯,灯光倾洒而下,映照着一池荷花,仿佛未出阁的少女妆点上最美的妆容,看上去更加娇艳而美丽。漫夭坐在这里,却一点赏景的心情都没有。 “主子,晚宴还早,您要是觉得闷,就出去走走吧。”泠儿提议。 漫夭想了想,点头,带着泠儿悄悄下了观荷殿。 一出圣莲苑,空气似乎好了许多。漫夭寻了条幽静的小道慢慢走了出去,那条道路的两旁树木蓊郁,假山林立。她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可刚拐过一座假山,便听到假山后头传来一阵打骂之声。漫夭皱眉,怎么哪里都不清净! 她不欲多管闲事,正待转身离开,就听一男的骂道:“贱人,你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是不是想去找你的那个无忧哥哥?哼!离王要是看得上你这贱货,你就不至于嫁给我了。我告诉你,既然你爹把你嫁给了我,你就得给我安分一点,要是还敢惦记别的男人,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第30章 离王选妃(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怔了怔,立刻循声而去。 假山后面,一个衣饰华丽却相貌猥琐的男人正叉着腰对一名女子拳打脚踢,女子衣衫染土,发丝凌乱,嘴角挂着血迹,却是冷笑望着对她拳脚相加的男人。那男人火冒三丈,一脚就要踹向女子的脸。 “住手。”漫夭及时叫道。 那男人一愣回头,本是大怒,但一见漫夭,便双眼一亮,猥琐笑道:“哟,这位美人是打哪儿来的?是不是看小爷我寂寞,特意来安慰我的?” 这就是昭云的丈夫、逍遥侯的公子肖布?名冠京城的泼皮无赖!漫夭对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此人如此不堪,不禁皱起眉头,对昭云生了怜惜之心。 男人说着话已经凑过来,伸手就要抬漫夭的下巴,但手还没碰到漫夭,就被泠儿一把扭住。 泠儿怒道:“你好大胆子!敢对我家主子无理!” 那男人手臂咔嚓一声,哎呦哎哟连叫几声,骂道:“你才大胆!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是谁,就敢……啊——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快放手。” “泠儿,放开他。”漫夭淡淡道。 泠儿猛地松手,那男人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脸色阴狠道:“你们是什么人?小爷……我管自己的女人,关你们屁事,你们凭什么阻拦?” 漫夭懒得理他,径直走过去扶了昭云。看着昭云唇边的冷笑,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记得以前的昭云单纯活泼,为爱情可以不要名分,最后却嫁给了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如今还要为曾经的爱恋遭受丈夫的羞辱打骂。而这个男人之所以这么嚣张,无非是看昭云的父亲燕国公已经过世,听说昭云的几个哥哥都是妾室所生,根本不管昭云的死活。 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子的悲哀了吧,没有权势的屏障,就会被人歧视,即便活得猪狗不如,也无法逃脱。 扶昭云起身,漫夭才扫了男人一眼,目光犀利道:“打女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行为,燕国公虽然不在了,但昭云郡主也还有陛下亲封的郡主名号,你如此虐待于她,就不怕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惧意,立刻警告道:“你敢说出去,我一定饶不了你!” 泠儿嗤笑道:“我家主子是启云国公主,卫国大将军的夫人,您能怎么样?” 男人一听愣住,瞳孔缩了一缩,他再怎么不了解朝中形式,也知道卫国大将军的权势远胜于他那没有实权的侯爷老爹,只得强忍住垂涎欲滴的口水,对着漫夭啐了句:“一路货色。”之后就快步离开了。 昭云这才向漫夭道谢:“多谢公主出手相救!” 漫夭叹道:“郡主不必多礼。”说着递了帕子过去。 昭云接过,擦了下嘴角的血迹,衣袖滑下时,露出青紫淤痕遍布的手臂。漫夭看了忍不住摇头,赶紧让泠儿去找些伤药来。 昭云阻止道:“没关系,我习惯了。这么久不见,没想到公主还认识我。如果公主不介意,可不可以……陪我走走?” 昭云问得小心翼翼,令漫夭不禁概叹,生活真的能完全改变一个人。如今的昭云,再没了初时的单纯活泼,只剩下忧郁和成熟。 漫夭点头,让泠儿不用跟着。 两个人静静地走着,都很安静,这条路上没有灯,到处都映着天将黑未黑的浅灰颜色。 “容乐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昭云转头看她。 漫夭笑道:“当然可以。” 昭云道:“那容乐姐姐也叫我昭云吧。” 漫夭点头,看昭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微笑道:“昭云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昭云被看穿心思,低下头去,咬了咬唇,才道:“容乐姐姐,他……回来了,你知道吗?” 漫夭自然知道昭云所说的“他”指的是谁,但她没做声。 昭云自嘲笑道:“姐姐一定在想,他那么对我,我为什么还惦记着他。” 有一年多了,昭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那个男子,很多话憋在心里,无处可诉。 漫夭了解昭云心里的苦,轻轻叹道:“要忘记一个人……不容易。” “是啊,好难呢。姐姐这一年……过得幸福吗?” 漫夭脚步微滞,没有回答。 昭云转头看她,带着凄凉的笑以及了然的神色。其实幸不幸福,何须问呢?在昭云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她是在美如仙境的拢月茶园,那时候,她一身男子装扮,眼睛如琉璃一般明澈耀眼,如今却空濛清寂。顿住步子,昭云扭头说:“我很羡慕姐姐,以前还嫉妒过、恨过。那段日子不知道你是女子,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男子之身,这样就可以像你一样,留在他身边。可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跟那些没有关系。” 突然听别人提起那些早已被埋葬的日子,漫夭也停下脚步,思绪飘远。那段日子……她宁愿没有那段日子! “现在不恨了?”她淡淡地问。 昭云摇头,自嘲道:“他不喜欢我,我恨你有什么用?” 她倒是想得通透了。 漫夭淡淡笑着没再说话,别人恨与不恨,对她来说没什么紧要。 两人踏着石板路,慢慢说着话就进了一个园子,这座园子名为扶柳园,不太大,景色却极为雅致。青翠的竹林,轻垂的杨柳,一望如碧的青湖,湖中有大片大片的白莲,有的开得正盛,有的已经凋零,在靠近湖岸的位置掩映着一只精致的小船,那只船安静的停靠在岸边,船上没有点灯,看不见船舱里的景致。 昭云的目光定定地望向那些盛开的白莲,神色凄然道:“姐姐知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命大臣们携女眷参加今晚的赏花宴?” 漫夭道:“听说一半是为了尘封国王子。” “那另一半呢?姐姐可知?” 漫夭摇头,昭云走到一棵柳树下突然顿住,漫夭看她脸色不好,停下脚步,淡淡笑道:“怎么,昭云知道?” 昭云轻轻嗯了一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忧伤地开口:“另一半原因……是为无忧哥哥选妃。” 漫夭心中一沉,想起傅筹那日说了一半又停下的表情。原来如此!怪不得大殿里的郡主、小姐们个个都打扮得那么娇艳,原来是为他。心尖忽然有什么划过,似乎很轻又似乎很重的一下,没觉得多疼,但却让她呼吸困难。 昭云转身,目光直直看她,漫夭不自然撇过头去,目光一时竟不知要看向哪里。 空气遽然燥闷难耐,连风都不再凉快。漫夭握了握自己的手,指尖冰凉。 “姐姐也没有忘记无忧哥哥,是不是?傅将军待你再好,你不喜欢他,又怎么可能会幸福。” 漫夭皱眉,不喜欢这种被人窥探心理的感觉,她直觉道:“不,我很幸福。其实,忘记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也没有多难。” 她淡淡的笑,习惯把所有情绪都埋进心底。 不远处,似有一声闷响传来,很轻很轻的一下却又异常沉闷,让人以为错觉的同时却又无法忽视。漫夭下意识地扫了一圈这座园子,除了她和昭云,没看到有别的人。 昭云苦笑道:“姐姐不承认没有关系,这种事,骗别人容易,骗自己……却很难!” 漫夭无意识地攒紧了手,凝眉道:“我先回去了,再晚……将军怕是要出来寻我。”说着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昭云在她背后叫道:“容乐姐姐,你真的爱过无忧哥哥吗?” 这么直白的询问,令漫夭身子僵住,昭云又道:“如果你真的爱过他,你忍心他一辈子不幸福吗?” 心口像被针扎,有些刺痛,漫夭背对着昭云,微抬下巴,抑制住心头的颤动,淡淡道:“他幸不幸福,不是你我所能左右。而且,他不是就要选妃了吗?” “他选不到他想要的!”昭云追上来,跑到漫夭面前,有许多话一直都想说,但是没有机会,这一次,昭云不打算再憋在自己心里,于是,抓了漫夭的手臂,急切道:“容乐姐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告诉你,无忧哥哥心里有你,如果容乐姐姐你心里也还有无忧哥哥,请你不要不管他!好吗?” 宗政无忧心里有她?漫夭觉得好笑,望着昭云恳切的目光,奇怪问道:“你不恨他吗?”她清楚记得,一年前,昭云无比愤恨地对他们大声喊道:“我恨你们!”然后哭着跑开。 泪水一下子浮上了昭云的眼眶,昭云扭过头去看远处,声音凄凉道:“我是恨他,我恨他不愿给我幸福……我更恨他让自己过得也不幸福。” 漫夭愣住,她以前一直以为昭云对宗政无忧的感情不过是少女时代的一种迷恋,想不到竟然深沉如斯,不禁叹道:“忘了他吧,他是个无心无情的人。你再怎么为他,他都不会领情。” “不,不是!容乐姐姐,你错了!”昭云用力摇头,泪水倏然落下,目光变得遥远,像是陷入了回忆。 “无忧哥哥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以前很正直、善良,如果没有他,九哥哥也活不到今天。你知道吗?我娘和云姨娘是很要好的姐妹,我爹因为我娘生我难产而死所以讨厌我,云姨娘就把我接到宫里抚养……那时候,云姨娘的身子不好,无忧哥哥对姨娘可孝顺了,对我也特别的好。宫里宫外的人,都喜欢他。直到我四岁那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云姨娘……突然扔下我们走了……那以后,无忧哥哥就像变了一个人,再没见他对什么人什么事上过心,就算陛下生病,他都不进宫看一眼……” 昭云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擦了把眼泪,猛地转过身去抓漫夭的手,情绪变得激动,又道:“可是,他对姐姐你上了心!从他连续十几天去茶园开始,之后把你接到王府,他为你……大闹婚礼,不顾身份把你劫走,连无隐楼的修罗七煞都出动了!他还把你和他一起关进黑暗的密室,你一定不知道,他只有很难过很难过的时候才会走进那间密室,就像姨娘刚走的那段日子,他就是在那间密室里度过的,一连七天,水米不进,差点死掉……他还为了你,离开京城一年多……他从来都没有隔过三个月以上的时间不去皇陵看望姨娘……” “这些,容乐姐姐你都知道吗?” 昭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漫夭却震在原地,头脑一片混乱。 从昭云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能听出云贵妃的死对宗政无忧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可是,云贵妃的身体一直不好,正常死亡应该不至于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除非云贵妃的死真如传言所说另有蹊跷?漫夭想起那间阴冷的密室,没有光,没有食物,连空气都很稀薄,想起那三日宗政无忧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感觉,想起他最后放她离开时的表情,还有那句:只要你肯回头,我必以真心相待,永不相弃,宁负天下也绝不负你...... “容乐姐姐,我希望他幸福,我想要他幸福!只有你能给。”昭云抬起一双泪眼,带着祈求望住她。 漫夭久久没有反应,幸福这个词,离她遥远到不可触及。她自己都无法幸福,又怎么去给别人幸福?更何况,那人是宗政无忧。一个利用她感情、在得到她身体之后又践踏她的尊严、逼得她不得不向命运俯首称臣的男子。他那么强势霸道,好像无所不能,他的幸福,她怎么可能给得了! 挣开昭云的手,漫夭后退,强压下心底一切情绪,尽量平淡道:“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在他心里的位置,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不管过去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走到这一步,都回不去了。” 先不说宗政无忧那样的人不可能会要一个嫁给别人一年的女人,就说她的身份,不是她想要怎样便能怎样,傅筹不会允许,皇兄不会允许,她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心底的苦涩就如同一根有毒的藤蔓,一经触动,便无可抑制的蔓延开来。她垂了眼睑,盖住了眼中的空茫神色。 昭云看着她淡漠的表情,眼中升腾起一片绝望的怨责,忽地笑了起来,低声喃喃道:“我明白了,你不爱他!我求你有什么用,你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他!” 爱没爱过,只有自己知道。漫夭不做解释,如果可以,她宁愿没爱过。抿着唇,转身去看湖面,期待湖面的平静带给她片刻的安宁。 就在这时,陈公公急步而来,见着漫夭,微微一愣,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朝湖岸快步走过去。 漫夭第一反应,那湖中有人。然后,她就听到陈公公对着掩映在白莲之间的那只精致的小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王爷。” 漫夭心底遽沉,身躯蓦然僵硬。昭云也愣在原地。 整个临天国,只有一个人,可以被人如此称呼。 漫夭下意识地朝那只小船望去。船舱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手摇折扇,面目俊朗,永远扬着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另一个,出了船舱于船头负手而立,面容俊美绝伦,双目邪妄如地狱阎罗。不是宗政无忧又是谁? 凉白的月光笼着一湖碧水,随着风落尘埃在水中漾着清浅的磷光,将映在湖中的白莲倒影细细地碾碎开来。 这是密室幽禁三日后一别至今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逢。从她站立的位置到湖岸的距离,数丈相隔,算不得远,但也不近。漫夭有瞬间的恍惚,遥遥望向那张曾经熟悉无比的容颜,恰逢那人的目光也朝她扫了过来,只是淡淡的一眼,她却浑身一颤,在这朦胧而又清冷的夜色中,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比一年前更加冷冽了。 第31章 久别重逢(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九皇子率先上岸,笑道:“陈公公走得这么急,一定是父皇害怕七哥反悔了吧?七哥,为了你的婚事,父皇这回可是把全京城尚未出阁的小姐全都召来了,如果七哥现在改变主意,父皇又要白忙活一场。” 宗政无忧看了眼陈公公,面无表情道:“本王既承诺一年之后回京选妃,自然是要办的。你们先去罢。” 陈公公不敢多言,自是领命去了。 漫夭闻言,红唇染上几许薄凉。心想宗政无忧不是不能碰女人么?难不成那一夜纠缠,他连这毛病也给治好了?那他可真是一计多成。心间一涩,她扭头就想走开,却被九皇子叫住。 九皇子大步朝她走来,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仍负手伫立在船头的男子,像一个多日来百思不得其解之人急切想知道答案般的表情,对漫夭问道:“诶,璃月,七哥亲自带回来的一箱荔枝,是不是送去给你了?” 提起这事,九皇子很郁闷,当日还以为七哥那箱荔枝是特地带回来给他的,他兴高采烈的去了,结果翻遍整座离王府,连个荔枝壳都没见着。 漫夭一怔,打那日听傅筹说临天皇的赏赐里并无荔枝时,她就猜到是宗政无忧给她的,但没想到那箱荔枝竟是他亲自带回京城!一瞬间,她心神有些恍惚,不记得多久以前,在那个名为漫香阁的园子里,她曾说,所有的水果之中,她最喜欢的是荔枝,只可惜这个世界很难见到新鲜的。她还说了一个与荔枝有关的帝王与贵妃的故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当时,是谁玩笑道:“倘有此一日,我亲自为你千里一骑,倒不知,能否换阿漫你开怀一笑?” 那时候,他眼光温柔,能溺毙芳心,为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身子,可如今,他又是为了什么? 再次望向立在船头的男子,他清冽沉寂,冷漠非常,似乎知道九皇子问了她什么,他本就冷冽的眼光又沉了几分。 九皇子顿觉后心一凉,缩了缩脖子,立刻扭头换上讨好的笑,朝宗政无忧道:“那个……我还是先走了。七哥,璃月,你们那么久没见,好好叙叙旧!” 叙旧?她和他,还有旧可续么?漫夭嘲弄的想,这边,九皇子已经拉了昭云的手,想带昭云一起走,却听昭云痛呼出声。 漫夭连忙提醒道:“她手上有伤。” 九皇子顿住,一把捋起昭云的衣袖,看到昭云手臂上到处都是青紫瘀痕,不禁叫道:“姓肖那小子打你了?” 昭云缩回手,不吭声。 九皇子怒道:“姓肖的太过分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燕国公是不在了,可那小子也不想想,昭云从小是谁带大的?七哥,你说是吧?” 宗政无忧斜了他一眼,眼光如夜里的湖水般冰凉,似是在说:“想帮她你就直说,拐弯抹角。” 九皇子嘿嘿一笑,扬眉道:“我是为七哥你着想。姓肖的那小子太不长眼睛了。”九皇子说完跑去宗政无忧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朝昭云努嘴,宗政无忧看了眼垂着头泫然欲泣的昭云,浓眉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淡淡道:“明日叫人写封休书送去逍遥侯府。” 九皇子喜笑颜开,“昭云,还不快谢谢七哥。” 昭云吃惊抬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怔怔望着一直以来痴心以待的男子,无忧哥哥竟然愿意帮她?她没有听错吗? “我……真的可以吗?”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昭云低声喃喃。真的可以摆脱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漫夭心里也很震惊,女子休夫,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年代可谓惊世骇俗,也只有宗政无忧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也只有他才能替昭云办到。看着昭云泪水涟涟的眼,眼中的不敢置信是早已对生活失去信心的表情,她忍不住去握了握昭云的手,由心微笑道:“昭云,恭喜你,自由了。” 昭云哽咽,回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股力量。一边哭一边笑。 自由真好。漫夭忽然有些羡慕。 船头上负手而立的男子望着她们紧紧相握的手,眼睛眯了一下,如果没记错,这个女子跟昭云不过才见过三次面,除了刚才说的话多一些,前两次加起来也才几句而已,可她对昭云却如此真挚,这样一个情感真挚的女子为什么独独不能对他宽容一些?脑海中不断闪现一年前的那间密室里,女子毫不留恋地扭头离去的背影,是那么的决绝,不留余地。那是十几年来,他唯一一次对真心还有希翼,唯一一次觉得他也许还能拥有幸福。他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那句本不适合他的话,却终归没能挽留住她离开的脚步。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宗政无忧也会为一个女人而心灰意冷。 “七哥,七哥?” 不知不觉沉浸在回忆中的宗政无忧猛地回神,眉心深深锁起,不悦问道:“你还不走?” 九皇子打了个寒噤,连忙道:“我走,马上走。就是那个,昭云以后怎么办?住哪儿?她肯定不能回国公府了。” 宗政无忧淡淡道:“你府中不是很空?” “啊?”九皇子叫了起来,“住我府里啊?” “你不愿意?”宗政无忧不咸不淡道:“那就让她回逍遥侯府好了。” “不行不行。”九皇子忙摆手,他是看不惯那姓肖的小子这样欺负昭云,在背后偷偷说七哥的闲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也没想过七哥居然就这么把昭云塞给了他。他可不想府中突然多出一个女人,虽然昭云也是个美人,但总是不方便的,他不喜欢,可又不能让昭云再回逍遥侯府,怎么办呢?九皇子眼珠溜溜地转了几圈,忽而一亮,朝漫夭凑过去,讨好道:“璃月,我们是不是朋友?” 这眼神,这口气,傻子也知道他这是想打她的主意。漫夭警戒道:“九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九皇子笑得灿烂,连连摆手道:“你看你,生疏了吧!殿下这种称呼是给别人叫的,璃月你以后就跟七哥一样,叫我老九就行了。” 他倒是很会套近乎。漫夭笑道:“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你又不是外人。哎,璃月,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在西郊的拢月别院……能不能暂时先借给昭云住住?你看啊,她休了那个姓肖的小子,住我府上会引来闲话,我是不在乎,但这对她不好。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就帮帮忙嘛!”九皇子挤眉弄眼,一脸你不帮忙就不够朋友的表情。 漫夭却是心间一凛,面无表情道:“你怎知那个别院是我的?” 拢月茶园在表面上已经不属于她的产业,西郊别院是用来与新开的几家茶园管事议事之地,一般人并不知晓那别院为她所有,除非他们一直在监视或者调查她。 九皇子自知失言,在漫夭犀利的目光下,在宗政无忧一记冷眼杀到的瞬间,他充分的展现出专属于他的无赖本质,一拍脑门,仿佛想起什么要紧事一般地大声叫道:“啊!遭了!我竟然忘了一件这么重要的事……七哥、璃月,我先走了,一会儿观荷殿见。”话没落音,人已经很不负责任的溜之大吉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将昭云一并给扯走。 夜色渐深,天际浮云聚散不定。这个优雅而僻静的园子里,就剩下漫夭和那个面容沉寂神色冷漠的男子。 空气中静默无声。湖中有白莲倒映,高雅圣洁,一副不沾人间烟火的姿态。 二人皆是沉默。 漫夭不知道先前她和昭云的对话,他究竟听到多少,但凭刚才九皇子透露的西郊别院一事,已足够令她心生警惕。良久,还是漫夭先开口道:“容乐身为和亲公主,一直安守本分,自认为不会对离王以及临天国构成任何威胁,不知离王何以如此费神调查于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她只是想不明白一向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的男子为何至今还要调查她的一切?连西郊别院都知道,那她这一年来的一举一动大概也都尽在他掌握。这种意识,令她很不舒服。 宗政无忧朝她望过来,眼光幽深寂远,复杂纠缠,口气却是冷淡道:“你不必以容乐之名自称,处处强调你的身份。本王知道你是启云国的公主,卫国大将军的夫人,倘若本王真有什么心思,这些都不在本王的计算之内。” 他还是那么狂妄,目中无人。 漫夭嘲弄道:“我知道离王权势滔天,行事无忌,从来都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宗政无忧也就坦然受了,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只倍觉讽刺。 她复而又道:“但我还是要感谢离王,七日前的救命之恩。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客套的话语,道尽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一句“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令宗政无忧面色一沉,眼底瞬间结了一层冰霜。 他看着她的眼睛,从前淡然明澈的美眸似是被蒙上了寂寂烟尘,如一汪死水,不起波澜。明明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却如同隔了天涯海角,往日的种种纠缠,在她心里,终究是什么都没留下么?他在心里问着,想到她之前对昭云说的那句话,便有如芒刺在心,痛不止息。不由冷笑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对本王……还有利用价值?” 冷冽讥讽的语气令漫夭心口一窒,她反射性地抬高下巴,同样冷漠道:“我也认为,应该是没有了!可我实在不明白,离王为何还要费心调查于我?又何以在那样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清凉湖救我一命?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巧合!”也许是杯弓蛇影,但她却不得不如此。悲哀无奈的人生,便是在身边人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利用以及伤害背叛中一步一个血印踏过来的。她总在不由自主想起他的时候,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这个男人曾经利用她的身体做他练武的工具,在她卸下心防的时候,给了她致命一击,那种鲜血淋漓的教训,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淡漠和怀疑从来都是双刃剑,刺伤别人的同时,那咽下的痛也如利刃穿心。 宗政无忧眸光一暗,勾唇笑得自嘲,却又极尽冷酷道:“本王只是觉得无聊,想看看你选的男人,能给你怎样的幸福生活?是否离开本王,你就能远离利用和伤害?” 漫夭心头一阵刺痛,原来救她性命只是他无聊时的消遣,只为证明她离开他是错误的选择。没有他,还有别人利用她,视她为棋子。 心头窒痛,她却极力笑得灿烂,道:“离王看到了?将军待我很好。倒是离王你,我该说声恭喜!今日名门闺秀齐聚,赏花宴名符其实,想必离王殿下定能得偿所愿,择佳人相伴。” 平静无波的声音,每一句听起来都没有半点的言不由衷。 宗政无忧心间一沉,他选妃,她如此笑颜恭喜,竟这般无所谓之态。他突然生了恼恨之心,竟不受控制地朝她疾掠过去,猛地拽过她的身子,力度极大。漫夭本就不妨,哪里经得住他这猛力一拽,身躯不稳,便直直地朝他扑了过去,如同一年前的茶园那次,猝不及防。 熟悉的气息一瞬间染满了鼻尖,往事如烟,席卷了他和她的脑海。这一年多,被刻意压抑在心底的情绪汹涌而出,淹没了他的怒火,撕裂了她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比一年前更加单薄的身子,双手越箍越紧,竟不想再松开,这种感觉令他恐惧,却又着了魔似的疯狂迷恋。不知从何时起,只要遇上她,他便好像不再是他。 突然渴望,时间能倒回从前。想唤她一声“阿漫”,那萦绕心头的名字,一如从前,唤得极尽温柔。 他想问她,傅筹是真心待你好吗?这样的日子,真是你想要的?你当真对选妃一事半点都不在意? 她说:忘记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实也没有多难。他想问她,真的不难吗?如果不难,他这一年为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这些话终究不适合他。就连那声“阿漫”,也卡在了喉咙,如一根长刺,不得而出。 粹不及防的拥抱,令漫夭完全僵住,一年不见,他的行为还是这般出人意料,一会儿漠然相对,形同陌路;一会儿冷酷无情,说话伤人不留余地;一会儿又紧紧拥抱,仿佛拥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早已经分不清了。而这样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深夜里寂静无人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每每都被那刻骨的痛意狠狠压制下去。 她不受控制的想,如果当初没有利用,又或者真相揭晓时,他不曾那般冷漠伤人,那么,一切是否都会有所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那些利用,那些伤害,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心乱如麻,她想让他放开她,喉咙处却像被哽住了一样,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肩膀上的伤口被压得很疼,她咬紧牙,没有吭声。 宗政无忧突然问道:“为什么一年不跟他同房,偏偏选在我回来的那一日跟他同房?你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不是?” 漫夭心底一震,那些话,他果然听到了!她睁开眼睛,极力让自己平静道:“离王想多了!请离王放开我,这般行为,不合身份。” 身份?那是什么东西?宗政无忧冷笑,不松手,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她,抱得死紧,似乎想通过这样一个拥抱将这一年来的想念全部宣泄出来,直接注入怀中女子的心上。 时间在变,时势在变,身份在变,她的心或许也不复从前,只有他还站在原处,停留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愈陷愈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自己早已在心存利用之时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他忘了。 “阿漫!” 他最终还是唤了出来,磁性略带低沉的嗓音仿佛想要刺穿时光的隧道,回到最初,拨动她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 晚风轻轻拂过她单薄的身子,带动湖中白莲轻轻一颤,那盛开到极致的白莲花瓣仿佛留恋风的清爽,欲随之而去,却因追不上风的脚步,最终无力垂落,落在碧水湖中,失了自身,也碎了银白的月光倒影。她就像是那片落水的花瓣,随波逐流,早已被命运规定了走向,由不得自己。 闭了闭眼睛,她突然聚了内力,猛地推开紧紧抱住她的男子。宗政无忧始料未及,两人遽然分开,各自踉跄退后。 她左肩伤口本就未能痊愈,这一运功,伤口撕裂了一般,疼痛难忍,她大退六步都未能稳住身子。 “容乐小心!” 身后传来温和的提醒,同时,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心中蓦然一惊,她的心竟然已纷乱至此,连身后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抬眸,看见宗政无忧眼中是同样一闪而逝的震惊,继而面沉如水。她愣了愣,已被傅筹扶住腰不着痕迹地带入怀里,仿佛宣昭所有物般的姿态。她微微蹙眉,却没挣扎,只淡淡叫了声:“将军。” 傅筹目光一闪,被身旁柳树投下的暗影模糊了表情。 “没事吧?”他低眸朝她问了一句,语气中并无半分喜怒,也没责怪或者质问她为何在此与人私会。 漫夭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摇头道:“让将军担心了。” 第32章 久别重逢(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傅筹微笑,面容是一贯的温和道:“你没事就好。这里风大,你头发都被吹乱了。”他抬手帮她理了理额头散落的几缕发丝,将其别在耳后,温柔而熟练,仿佛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遍。漫夭不自然地撇开头,殊不知,这种情境下的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极了新婚不久被丈夫肆意疼爱的娇羞少妇。 宗政无忧看着,眼睛里像是扎了一把刺,瞳孔遽然一缩,重重别过头去,咽下一腔苦涩。到底是夫妻,一年的相处,早已漫过了他们之间的短短十数日。而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生活,果然如那几百个日夜里他每日听人禀报的那般琴瑟和鸣幸福无比。 他抬头,望了眼泼墨一般颜色的天空,心凉如水。最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夜色这样浓郁,掩映了他周身的孤寂,却掩不住他眼底神色的黯然。 观荷殿灯火辉煌,将夜点亮得如同白昼。 大殿里的官员及女眷们各就各位,渐渐安静,等待几位主角的到来。而阔别京城一年的离王宗政无忧的入殿令已然安静的大殿再度沸腾起来。这一年来江南的繁荣,令很多大臣对这个狂傲的皇子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虽知离王脾性,却仍然不约而同地起身相迎,将一身冷冽气息的尊贵男子围在中央。 大殿里的小姐们皆是目光一亮,有些年纪小沉不住气的女子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痴痴地望着那被百官簇拥着穿了一身绣有金龙暗纹的白衣男子,再挪不开眼光。 宗政无忧今晚的耐性似乎格外的好,不仅没有对那些迎上来的官员冷眼相待,甚至还淡淡的打了招呼。令那些受惯他冷眼的大臣们受宠若惊,比得到皇帝的赏赐还要开心。 直到漫夭进殿,宗政无忧拿眼角冷冷地瞥了一眼她被傅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面无表情地走出大臣们的包围,选了一位置坐下,那位置正好在漫夭的正对面。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是喜是怒。桌下,傅筹仍然握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先前一路过来,傅筹没问她为什么会和宗政无忧在一起,关于她和宗政无忧之间的一切,他从来闭口不提,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尘风国王子宁千易是随临天皇一起入的殿,从踏进观荷殿的那一刻起,宁千易炽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漫夭的身上,漫夭淡漠有礼的和他打招呼,仿佛第一次见面,令宁千易即将出口的担忧和询问都收了回去,他的笑容依旧大气爽朗,只是再看她时的眼神不如七日前的那么明亮,而且似乎还多了几分深深的遗憾。 作为临天国的贵宾,宁千易的座位在漫夭的上首,他不断地朝她望过来,漫夭始终垂着眼,谁也不看。 宴会开始,舞乐齐上,众人举杯同饮,清一色的茶水。 尘风国人好酒,临天皇特意命人单独为尘风国王子准备了美酒,宁千易也没拒绝,三大碗烈酒入肠,笑容依旧,话却变得稀少。 席间,那些小姐们开始献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展所长的同时,眼睛全部盯在默然静坐的离王身上,美目流转,秋波频送,只盼望以一己才华留住那个人上之人的优秀男子的目光。然而,从始至终,宗政无忧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自顾自的饮茶。 临天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朝宁千易笑道:“王子以为我朝女子与贵国女子相比如何?” 宁千易笑道:“贵国女子虽无我国女子马上之飒爽英姿,但端庄娴雅,才貌不凡,令小王大开眼界。” 临天皇开怀道:“那王子以为她们之中,谁更胜一筹?朕赐她公主封号。”言下之意,已让宁千易选妃了,选中之人,会被封为公主。 宁千易礼貌地朝席下众女子看去,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目光闪烁的小姐们,这些女子的相貌美是美,但在那一名女子的映衬下,都成了庸脂俗粉。而他想要的妻子,是一见倾心从此令他魂牵梦萦的绝世女子,不仅要姿容绝世,还要有过人的胆识,临危不惧,有情有义,这几年辗转各国,终于被他遇到一个,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宁千易摇头,对临天皇抱歉道:“贵国美酒果然名不虚传,小王一时贪杯,竟饮得多了,现下有些头晕,不如先让离王品评。” 临天皇目光微微一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面色冷漠的宗政无忧,眉头一皱,对席下一名身着碧色纱裙尚未献艺的美貌女子道:“雅黎,朕听闻你近日习了一支舞,跳来为大家助助兴。” 被提名之绿衣女子名叫孙雅黎,是当朝丞相之女。此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舞姿一绝。她听闻皇帝叫她,连忙起身应了声“尊旨”,然后款款步出席位,来到大殿中央,鼓乐齐响时女子嫣然一笑,曼身起舞,身姿轻盈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百官看了直点头称赞,这时,两座阁楼相连的长廊之顶忽然垂下一根五彩锦缎,女子旋步,在飞扬的轻纱中挽了那跟彩色锦缎,轻轻纵身一跃,以无比美妙的姿态朝与之相邻的三层阁楼飞去。 风吹动女子乌黑的长发,舞动她柔软的长裙,纱袖飘舞间,女子竟宛如奔月的嫦娥仙子。 “嫦娥奔月!”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引得始终垂眸的宗政无忧面色一变,蓦地抬头。 与此同时,高位上的临天皇冷峭深沉的眼神也变了几变,望着飞向高楼的翩然身影,脑海中浮现许多年前的一幕。 女子一身白衣在他册立四妃的大典上跳了一支舞,艳惊四座,令本就如仙一般纯净美好的女子仿若奔月的嫦娥仙子,他当时喜不自抑,以为她不怪他,却不知她当时重病缠身。记得那一舞毕,女子站在丹陛之下,双目浮泪,却笑着对他说:“臣妾以此舞……恭祝陛下喜得四位美人相伴,从此江山稳固,美人在怀。而臣妾体弱福薄,不适合再侍奉陛下,愿自请搬入清心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是那么坚定而决绝的向他请命,自求搬入冷宫。那段日子他忙于政务,不知她身染寒疾未免他担忧而隐瞒不报,他以为她一切都好,以为她能接受他娶一个傅鸳便也能容忍他册立四妃,却不料册妃之事令她急痛攻心,致使刚刚出现好转的病情再度加重…… 她对他说:“你曾经说,一生只娶我一人。当年,你为形势所迫娶傅鸢为妻,我理解你肩负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之重任,你说等你登上皇位,便只要我一人做你的妻子,如今你又为了稳固朝堂,再纳四妃,我仍然理解你身为皇帝许多事身不由己,但是我……不能再原谅你。我不怪你,怪只怪,我爱错了一个皇帝!” 那一日,她一口血喷出,倒在冰冷的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日复一日守在她床前,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却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往事如烟,一切都随着时光流逝,唯有那名女子在他心底刻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与悔恨。忽然悲从中来,眼中一片哀伤浓郁。 宗政无忧亦是定定望着那三层阁楼之顶翩然起舞的身影,目光一瞬不瞬,思绪飘远。 清冷的宫殿,一个四岁的男孩依在重病的母亲床前,笑着对母亲说:“母亲跳舞的时候,像仙女一样好看。” 女子慈爱地抚摸着男孩的脸,温柔笑道:“等母亲的身子好些了,再跳舞给我的忧儿看,好不好?” “那母亲要快快好起来……” 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是支撑母亲活下去的全部动力,所以,即便他那样担忧母亲的病情,他也还是会笑着与母亲说话,装作什么都不懂,让重病的母亲不舍得抛下他,却没想到,最后害母亲死的那样惨……心口一阵一阵抽搐,他握着杯沿的手已是一片青白颜色。 三层阁楼之上,绿衣女子一舞仍在继续,底下的那些女子们或羡慕或嫉妒,却都如周围的人一样看得入神。 漫夭不经意朝对面望了一眼,发现对面男子面色苍白,深沉而邪妄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浓郁的悲伤,就像以前她在离王府偶尔听他提到云贵妃时的表情。再看临天皇,同样神思恍惚,悲伤流溢。想来,绿衣女子的这支舞定然和云贵妃有关,而这名绿衣女子显然有备而来,离王妃之位,非她莫属了! 心里忽然窒闷难当,仿佛夏日的暑气一下子全部涌进了她的肺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傅筹发觉她面色有异,附耳低声问道。 漫夭连忙垂眼,淡淡摇了摇头。有宫人上了新茶来,她端起一杯便饮,动作有些急,却不知广袖一角被挂在了何处,导致杯子还没递到唇边,手中茶杯已被打翻,一满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左肩,顺着伤口的位置往下流淌,灼辣辣的痛感似乎一直延伸到了心底。 青瓷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清脆的响声混在优美的鼓乐之中尤为刺耳。鼓乐齐停,沉浸在绝妙舞姿中的众人回过神来,听到傅大将军紧张的询问:“容乐,你怎么样?可有烫着?” 傅筹拿了帕子为她擦拭,漫夭怔怔转头,望了他半响却没说话。之后,她低眸看自己的衣袖,那样柔滑的锦缎,与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桌角,这样也能挂上?当真奇了。也难怪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好似她是故意想破坏这场选妃宴,就连临天皇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和不悦。 唯宁千易还关心询问:“公主烫伤了?要不要紧?” 漫夭正想回话,就听对面男子声沉如水道:“传御医。” “不用。”漫夭连忙阻止,抬眼间对上那双邪妄的凤眸,此刻,宗政无忧正直直望她,目光竟有几分奇怪,她慌忙撇开眼,淡淡道:“不碍事。一杯茶水而已。扫了大家兴致,容乐十分过意不去,还请各位继续。”说罢起身行礼致歉。 鼓乐再次响起时,她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冷哼,宗政无忧眼寒如水,周围的人也都没了观舞的兴致。孙雅莉坚持着跳完这一舞,下了阁楼回到大殿,眼中隐藏的浓浓敌意令漫夭感觉如芒刺在背。看来,今日又有麻烦了。 果然,孙雅莉并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走到漫夭面前,微福一礼,语调听起来很是恭谦,道:“都怪雅黎跳得不好,害公主打翻茶杯烫伤玉体,雅黎向公主赔罪了!” 这一赔罪,丞相家千金的端庄得体、谦卑大度,与她这一国公主的鲁莽失仪形成了强烈对比。 漫夭在心里叹气,面上却礼貌笑道:“孙小姐这么说,容乐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孙小姐舞姿出众,令容乐大开眼界,只怪容乐当时看得太入神,才会失手打翻茶杯,惊扰了各位,十分抱歉。” 孙雅黎娇笑道:“久闻公主貌比天仙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叫雅黎好不羡慕。” “小姐谬赞。”漫夭淡淡回应,心知这女子这般盛赞,怕是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孙雅黎很快又道:“雅黎听闻启云国的女子最善音律歌舞,想必公主对琴曲更是精通。雅黎从小便喜欢抚琴,尤其喜欢‘高山流水’一曲,并为伯牙、子期的故事深深感动,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得一琴中知己,共弹一曲‘高山流水’,正巧这里有两座琴台,雅黎冒昧相邀,不知公主可会嫌弃?” 孙雅莉说完,微微挑了挑眉。 启云国女子善音律歌舞是不假,但她们擅长的是琵琶而非古琴。先前传言容乐长公主无才无貌,虽然容貌与传言不符,但这一年来,她行事低调,从未在人前展示过任何的才艺。外人对她的印象,除了美貌,也仅仅是她曾设计过一个美轮美奂如仙境般的茶园。 今日本是选妃宴,在座的未出阁的女子展示才艺为的是取悦离王以争得离王妃的位置,倘若她真应了孙雅黎的邀请,若是赢了,她一个有夫之妇抢了这些女子的风头自是不妥,况且人尽皆知,她大婚之前便失身于离王,如此一来,自有不忘旧情之嫌。若是她输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愧对她一国公主的身份,丢了启云国的脸面。倘若她不应,别人又会说她徒有容貌却无才德,这些她倒是无所谓,关键今日有尘风国贵客在场,她的身份代表的就不只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国家的礼仪。 应与不应,都是错。 漫夭蹙眉,感觉到周围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有妒忌、有计量、有幸灾乐祸,还有一部分在等着看她笑话。 对面九皇子低声道:“七哥,这个孙雅黎人长得倒是美,舞也跳得好,就是心眼太小,她这明显的就是在为难璃月嘛!你可千万别选这种外表看起来端庄大方其实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做我的嫂子。” 宗政无忧没说话,淡淡扫了眼绿衣女子,眼光冷若冰霜。 孙雅黎见漫夭半响没动声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便转而朝临天皇行礼请求:“请陛下恩准。” 这是两国女子的较量,孙雅黎的琴技不凡乃众所周知,临天皇自是没有异议,却也不好直接下旨,便端着不开口,只将目光转向不动声色的漫夭。 丞相夫人见状,忙对孙雅黎斥道:“雅黎,你太不懂规矩了!公主身份尊贵,哪里是咱们这种身份可以高攀的!”说罢便去拉了孙雅黎跪下,请罪道:“臣妇教导无方,雅黎年纪轻,不懂事,冒犯公主,请陛下恕罪!也请公主宽恕!” 这下好了,又多了一条自恃身份目中无人。这母女二人,是非要逼她应下不可。漫夭看了看对面阁楼之琴台背后的帷幕,心中一动,缓缓起身,不慌不忙走下席位,微微笑道:“孙夫人言重了。容乐只是担心自身技浅音漏,恐污了陛下、王子及众位大人的耳朵,才一时拿不定主意。” 临天皇笑道:“公主不必谦虚,朕,也想听听启云国的琴音。来人,备琴。” 漫夭回眸望向对面阁楼上的那座琴台,似思忆又似怀念道:“那琴台,云纹雕刻,帷幕在悬,与容乐从前在启云国皇宫所用的那座琴台倒有几分相似,看上去真是亲切。” 临天皇立刻吩咐:“将公主的琴摆到对面琴台。” 孙雅黎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眼中已有得意之色,心想,她在这大殿中自能受人瞩目,而对面琴台距离虽然不远,但同等的琴音,从对面传过来势必会弱上几分,这正合了她的心意,连忙笑道:“公主,请。” 漫夭点头,扶着泠儿的手朝对面琴台走去。迎面有风吹来,抖动她的衣袍,她的脚步看上去有些虚浮,令人不禁怀疑,拥有这样纤细单薄身躯的女子,能弹得出那样大气的曲子吗? 出了大殿,走在两座楼阁相连的长廊上,漫夭唇边淡定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看了眼曲折幽静的长廊,缓缓抬手抚上左肩,在走到长廊拐角处的时候,掌心聚力朝伤口处猛地一震,一股撕裂的疼痛猛烈袭来,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在泠儿还来不及扶住她的时候,已然撞上了长廊的拐角。 坚木雕刻的犄角对准的位置,正好是她的左肩。 第33章 角色倒转(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剧痛袭来,女子闷哼一声,脸色煞白,扶着廊柱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滑去。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冒了出来,鲜红的血,透过层层包扎的布帛,大片大片浸染了她白色的衣裳。她闭着眼睛直吸气,泠儿在她身后惊叫道:“啊!主子,伤口流血了!” 身后大殿,传来杯子落地的声音,还不等众人反应,殿中已有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同时朝大殿外的长廊急掠过去。 “容乐,你怎么样?”傅筹伸手就要扶她,但手还未碰到女子的衣裳,女子已被人捞住身子抱在怀里。 众人惊诧,被其中一名男子飞掠而过时浑身散发出来的凛然怒气震慑住,只有宁千易不感到惊讶,因为与七日前相比,宗政无忧此刻的脸色已经算是很好了。 熟悉的气息又一次笼罩了女子的鼻尖,一如七日前她受伤落湖的那一刻,她又听见了这个胸膛的主人剧烈起伏的心跳声,似愤怒又似慌乱的表情出现在一向冷漠无情的男子的面庞,这一回,她一睁眼,就清楚的看见了,不禁愕然。 “还愣着做什么,传御医。”宗政无忧冷冷一扫长廊外呆立的宫人们,沉声喝斥,声音如闷雷一般在大殿里头炸开,惊得那些宫人们身子一抖,忙不迭朝楼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漫夭醒神,望着抱住她的男子,突然想到什么,笑起来。以前,她和宗政无忧纠缠的时候,每逢她遇到危险或需要帮助,傅筹总像是提前算好了似的,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现在她嫁了傅筹,那样的角色似乎又换成了宗政无忧。叫她怎能不觉得好笑呢? 傅筹以前所做的一切皆因她启云国公主的身份,那么如今的宗政无忧却又是为了什么? 殿内的少女们神色惊异,琴台上的孙雅黎表情更是僵硬到极致,龙椅之上的临天皇面沉如水,其余的人目光各异,齐齐望着曲折长廊上的三人。 漫夭被宗政无忧紧紧抱在怀里,而她的丈夫就站在他们身边,默不做声。 气氛诡谲。 大殿之内无人出声,大殿之外,月光透过乌青色的浮云,与头顶高悬的宫灯投射出来的暗黄光线糅合在一起,轻轻笼罩在他们身上,更增添了几分诡秘。 泠儿想询问伤势,张口却没敢发出声音。 漫夭终于缓过一口气,用手捂住伤口,轻轻动了动身子。 宗政无忧皱眉,不自觉含了怒气,“你这个模样,还想做什么?” 漫夭紧抿的唇半点血色也无,她看了眼傅筹,他一双温和的眼看起来仍然温和,但眼底的神色却是复杂深沉。望着傅筹向她伸过来的手,她的嘴角浮出浅淡的讥诮,最终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宗政无忧目光一沉,原先冰冷的眼神在怀中女子似嘲弄似悲哀的表情中渐渐开裂。她无声的选择,令他意识高于理智下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十分可笑。他自觉放开了手,眸光掠过一道浓浓的自嘲,继而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再不看女子一眼。 漫夭垂下眼眸,竟不敢朝大殿里望去。 “容乐,伤得重不重?给我看看。”身边傅筹温柔的询问,就要拿开她捂着伤口的那只手。 她淡淡摇头,不说话。 这时候,观荷殿里,孙雅黎眼珠一转,起身来到长廊上,看了眼漫夭,然后用手摸了下长廊的犄角,神色疑惑道:“也没有多利啊,怎么把公主伤得这么重呀?”她说完似乎觉得不妥,立刻调转口气道:“公主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故意的……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唉!都是雅黎不好,刚才跳舞害公主烫伤玉体,现在想邀公主共弹一曲,又害公主平白无故的受了伤……看来今天,雅黎是没有福分得公主指教了。”说完重重叹一口气,似乎无比遗憾。 漫夭忍不住冷笑,看来这女子是非要和她过不去。 此时殿内,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有人说:“是没见撞得有多重啊,怎么就连站也站不稳了呢?” 有人说:“还不是怕丢人!为了逃避跟孙小姐对琴呗!” 还有人说:“依我看,她这是苦肉计,故意吸引离王的注意,虽说傅将军也很优秀,但也比不得离王身份尊贵,再说了,离王可是咱临天国第一美男子,又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哪能甘心看着离王当着她的面选别人做王妃啊!” “真是!嫁了人也不安分,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跟我们抢男人,真不害臊!” “启云国的女子都不用背女德的吗?” “你不知道啊?我听说她从小是在冷宫里长大的,是启云帝登基以后才把她接了出来。” “怪不得呢!原来是冷宫里长大的公主啊!平日看起来高贵得不得了,其实骨子里就是个不守妇道的贱女人……” 含讥带诮,嘲弄鄙夷,那些人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然而,就连长廊上的漫夭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她本不想听,奈何耳力太好,又或许那些人是刻意说给她听的也不一定。 喉头翻滚的血腥气终是压不住,渗过她咬紧的牙关,沿着微微翘起的薄凉嘴角蜿蜒流淌下来,一滴一滴溅在傅筹的手上,温热而粘腻。 傅筹眼光一变,皱眉道:“那些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一向不爱计较,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走,我带你下去处理伤口。”他用手擦拭着她嘴角溢出的血迹,眼底浮出一丝歉疚与心疼。 漫夭推开他的手,不计较是因为她不想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枉费心神,但这并不代表她没心没肺无知无觉,她又不是木头人,倒要看看,那些人还能说出些什么话。 殿内的议论依旧小声却越发的不堪入耳,九皇子望着平静的有些异常的宗政无忧,心中渐生不安。 抚琴不成,孙雅黎自是要回大殿向帝王行礼才能归其座位,而她行礼过后,眼波一动,转身之时,用手扶额,似是头晕,身子摇晃了几下,脚步一个不稳,便朝着右边歪倒下去。那个方向,正是宗政无忧所在的位置。 宗政无忧眉也不抬,任她倒下,在即将碰触到他的时候,冷炎适时现身,一把未出鞘的剑稳稳托住了孙雅黎的身子。 冰冷的剑气透鞘而出,惊得孙雅黎连忙站直了身子,瞪了眼坏她好事的冷炎,恼恨不已。 这时,临天皇道:“雅黎可是身子不适?老九,你去下边坐,让雅黎就近歇会儿。” 孙雅黎闻言一喜,席中少女面色皆变,心想这琴没弹成,她反倒坐到离王身边去了,莫非皇帝已经中意了孙雅黎?否则,那么浅显的伎俩,怎么瞒得过皇帝陛下? 九皇子不情不愿站起来,撇了撇嘴,孙雅黎在丫鬟的搀扶下,终于坐到了她心仪已久的男子身边。咫尺间的距离,他的人,他的气息,他的一切一切,都挨得那样近,近到她只要一呼吸就可以触碰到,不由得一颗芳心砰砰乱跳。有宫人上前撤去九皇子的茶杯,为孙小姐换上一只新的。 临天皇语带深意道:“无忧,你要好好照顾雅黎。” 宗政无忧仿若不闻,孙雅黎偷偷拿眼瞧他,只见他一只手撑在桌上,微微斜着身子,慵懒的表情迷乱人心。 宗政无忧突然从宫人手中夺过茶壶,睨了一眼身旁双颊晕红心跳如鼓的女子,他冷笑一声,抬手,缓缓地往她面前满水之杯里注入新的茶水。 孙雅黎愣了一愣,水立时满溢而出,顺着桌子流淌下来,她慌忙挪开身子,还是被茶水溅湿了衣裙。男子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孙雅黎有些手足无措,见他面沉如水,她也不敢吭声。周围也因宗政无忧这一奇怪的举动重又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什么用意。 九皇子扬唇,笑得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吧。 “这……”丞相夫人正要开口,被孙丞相急忙给制止了。孙丞相冲她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脸色凝重。 孙雅黎的丫鬟沉不住气,小声提醒道:“王爷,小姐的水杯已经满了,不能再倒了……” “咣!!” 那丫鬟一句话没说完,宗政无忧突然将手中茶壶狠狠掷了出去,一阵咣当震响回荡在整座大殿,连临天皇都惊得身子一颤,更遑论其他人。 宗政无忧冷冷地掀了眼皮,地狱阎罗般的邪眸冷冷一扫,众人皆是身躯一抖,心被高高吊起,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茶壶碎了不知多少瓣,那些碎裂的青花瓷片四下弹开,砸在桌子或地上“叮叮”作响。临天皇皱眉,看了眼宁千易,继而对宗政无忧低声斥道:“无忧,你做什么?别惊了贵客。” 宗政无忧头也不抬,冷笑道:“怕我惊了贵客,你就别自作主张!”他的言语那般放肆,半点情面也不留给那个帝王。 “你!”临天皇脸色骤变,就愈发作。 陈公公忙道:“陛下,您先喝口茶压压惊。” 临天皇强压下心中怒火,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心中仍是气郁难舒,重重地将茶杯放到桌上。 宗政无忧不看他,只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水满不能再倒了?” “奴……奴婢多嘴……”孙雅黎的丫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声音打颤。 “你是多嘴!”宗政无忧凤眸半眯,面无表情道:“本王的事,岂容他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找死!来人,拖她出去,本王不想再见到她。” 孙雅黎大惊失色,忙道:“王爷……” “谁敢求情,一并拖出去!”他冷冷看了孙雅黎一眼,吐字如冰,毫不留情。孙雅黎蓦然住口,娇躯在丫鬟反应过来之后的惊恐的求饶声中不住颤抖,而这个位置,先前求之不得,如今,却如坐针毡。 宗政无忧端了宫人奉上的新茶,轻轻啜了一口,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凌厉的目光透过浅灰色的杯沿扫向身边的女子以及之前小声议论的众人,沉声道:“想活得久一点,就管好自己的嘴巴!该明白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也别以为会点小聪明,就可以在本王面前肆意妄为!”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冷冽低沉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大殿里的每一个人的心里,让他们在浓烈夏日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冷,像是浸了冰。空气中仿佛有血腥气在蒸腾,孙雅黎双唇颤抖,脸色发白,十指绞在一块,惊恐的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其余的小姐们更是个个捂紧了嘴巴,生怕一不小心叫出声,惹祸上身。 临天皇似怒似叹道:“无忧,你闹够了?好好的晚宴被你搅得乌烟瘴气。”嘴里斥着他,眼光却瞟向长廊上面色苍白的漫夭。 漫夭也说不清此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宗政无忧这样为她出头,到底是好是坏?他封得了这些人的口,又如何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众口?此时,殿中之人是不能再说什么,但她的尊严,她们启云国的脸面,却不能靠别人来保全。 她推开傅筹,微微上前,叹道:“今日之事,全因容乐一人而起,容乐心中甚感愧疚,就以琴曲相寄,聊表歉意。孙小姐,请!” 孙雅黎睁大眼睛惊讶地望向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女子是为了逃避与她对琴,才故做受伤极重的模样,没想到离王出面镇住全场之后,她竟主动提出弹琴一事,怎不叫人奇怪? 宗政无忧面色变了几变,带着盛怒的眼光如利剑般急射而来。 漫夭微微垂眸,只当不见。 傅筹也很不认同地叫道:“容乐!御医已经到了,你先去处理伤口。” 漫夭淡淡的望了他一眼,那一眼似是望穿了一切,带着了然的嘲讽, 临天皇皱眉道:“公主的伤势……” 长廊上的光线较暗,之前,漫夭一直用手捂着伤口,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浸透衣衫的血迹,没人知道她到底伤得重不重。此刻她放下手来,刺眼的猩红一目了然。 众人这才心下一惊,明白她并非装腔作势。 漫夭道:“陛下放心,容乐还能撑得住。”话音刚落,腿脚便虚晃了一下。 “别逞强。”傅筹拉住她,第一次用责怪的语气同她说话。 临天皇皱眉道:“容乐长公主还是先行处理伤口吧。朕虽然很想听听启云国的琴音与我临天国琴音有何不同,但,公主的凤体更为紧要。” 漫夭微笑道:“多谢陛下体恤。既然陛下想听,容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临天皇道:“公主请讲。” 漫夭拉过一旁的泠儿,道:“以前学琴的时候,泠儿每天都会陪我练琴,她的琴艺与我相差无几,如果孙小姐不介意,就让泠儿代替我与孙小姐同弹一曲,以弥补我今日无法操琴之遗憾。只是不知孙小姐可会嫌弃泠儿婢女的身份?” 她望着孙雅黎,淡淡的说,目光带笑,却毫无表情。 孙雅黎当然不愿意,以她丞相千金的身份跟一个婢女斗琴,不管赢还是输,都不光彩。可她又不能拒绝,是她先挑战公主不顾身份尊卑在先,现在自食其果,进退不得,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临天皇脸色也不好看,望着漫夭的目光变得犀利,漫夭坦然回视,神色不卑不亢,唇边扬起恭敬有礼地微笑。不是说想听启云国的琴音吗?那就听吧! “主子!”泠儿不安的看着她,漫夭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泠儿会弹琴不假,但要跟孙雅黎比,自是远远不及。 孙雅黎绞着手中的帕子,咬着唇,求救的目光望了望她的父母,又望向临天皇。 这时,宁千易先开口笑道:“当真是两全其美!公主这法子甚好。泠儿姑娘虽为婢女,但既然她的琴艺为公主所授,代表的也是公主,与孙小姐同奏,倒也不算辱没了孙小姐。看来,小王又有耳福了!” 既然尘风国王子开了口,此事已成定局。临天皇自然不好说什么,只点头同意。 傅筹叹道:“你现在可以去处理伤口了?” 漫夭摇头,“我先帮泠儿调琴,看看顺不顺手。她呀,跟我一样,对琴,挑的很。” 泠儿搀着她来到琴台,漫夭坐下,勾动琴弦试了几个音,传到观荷殿听起来就是散乱的几个音符,众人以为她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第34章 角色倒转(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微微一笑,忽然指尖流动,一串清扬随意却能荡人心魂的音符缓缓流传开来。短短的一串,在这月光笼罩、宫灯影摇、荷花满池的夜景之中,那听似飘渺、柔中有刚的短短一串,仿佛要直接拨到人的心底里去,却又在将达未达之时,遽然停住,叫人意犹未尽,好不难受。 这一串音符,漫夭是要告诉别人,她并非技拙才找人代替。也是在警告那些人,她虽淡然处世,不喜与人争锋,但并不代表别人找上门来她会忍气吞声,任人欺辱。她抬眸看了眼对面琴台脸色大变的孙雅黎,轻轻笑道:“这琴有些不合手,麻烦这位公公再取一架来。这一架就放在这里,我还要再比较一番。” 公公领命去了,不到片刻就送来了另一架琴,漫夭点头道:“你们都退下吧。泠儿弹琴,不习惯身边有旁人。” 周围的宫女太监都应声退下,这座大殿里就剩下漫夭、傅筹、泠儿三人,两座阁楼相对的位置都是半敞开式的建筑,坐在对面大殿之中能看见这里帷幕之前的情景。 漫夭象征性的瞧了瞧,低声跟泠儿交代了几句,将其中一方琴拿到琴案之后,顺着地板轻轻推到帷幕背后,然后才起身离开,到了被雕花屏风遮挡的楼梯口,又悄悄转到帷幕背后。 傅筹跟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盘膝坐地,将琴放在身上,他才明白她的意图。他先前就很纳闷,以泠儿的性子不大可能拥有高超的琴艺,原来她只是拿泠儿做了幌子。他再一次感叹她的聪明,就如同一年前的那场布局,对形势以及各方人心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只不过,这一次,她对自己也够狠! 琴声扬起,她染了鲜血的十指在琴弦上飞舞拨动,丝毫不顾及左肩的伤势。这一幕,令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初入军营,孤身奋战,为夺军功,既要躲着敌人的明抢,也要防着身边人的暗箭,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人生便是这样残酷,有时候,为环境所逼,对自己残忍,也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染血的左肩,她平静苍凉的眼神,薄凉带笑的嘴角,总能牵动埋在他内心深处的疼惜。 “容乐,你有伤在身,让我来。”一段音符结束后,他按住她的手。 漫夭抬头,看到他眼底的温柔怜惜,不似平日里永远也看不穿的温和面具。她微微一怔,淡淡拒绝道:“男子和女子的琴音,有差别。” 帷幕前方,泠儿很有礼貌地说道:“孙小姐,该您了!” 孙雅黎的琴音,韵律悠扬清悦,如淙淙流水,让人倍觉舒畅。果然是技法纯熟,只可惜少了一份内心的恬静和淡然,听起来虽动人却不足以动心。 而漫夭的琴音,古朴苍茫,铮然铿锵,令人如临高山之巅,陡然心胸开阔,心绪澎湃。可每每即将到达巅峰之时,却又逐渐收势,给人一种不能完全尽兴之感。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两人的琴音听上去似是不相伯仲,各有优劣。但真正的个中高手,必能听出其中差别。一个全力施为,一个有所保留。 观荷殿里的众人面色不一,有惊诧,有思疑,有赞叹,也有少数不懂琴音的不以为然。 一名琴技不俗的女子感慨道:“想不到容乐长公主身边一个小小婢女都有如此琴艺,那容乐长公主的琴技岂不是登峰造极了?” 一名对孙雅黎先前抢尽风头很是不满的女子道:“孙小姐自以为琴技京城第一,无人能比,什么人她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还想尽办法挑战容乐长公主,想不到……却是自取其辱!哼!看她以后还那么嚣张!”说完捂着嘴发出低低的笑声。 孙雅黎咬着唇,回到座位,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场琴技之争,谁胜谁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场波涛暗涌的晚宴终于在琴声中落下帷幕,但离王与尘风国王子都还未能定下妃子的人选。 傅筹和漫夭来到为他们安排的寝居,叫了御医为她看诊,开了方子,傅筹坚持亲自为她包扎伤口,这时,九皇子送来一个白玉瓷瓶,说是治外伤的灵丹妙药,漫夭本想拒绝,九皇子没给她机会,迅速将药瓶塞进她手里,挤眉弄眼道:“七哥叫我送来的,你不要就自己去还给他。” 九皇子说着挑衅地望一眼傅筹,然后走了,漫夭看着手中药瓶发呆。 傅筹笑道:“既然离王有心,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他。” 他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药瓶,开始动手替她处理伤口,漫夭疲惫的靠在床头,轻轻瞌上眼,痛感愈加的清晰透彻。 泠儿在旁边想事情想得入神,等漫夭伤口处理完了,才开口问道:“主子,我不明白,您明明可以胜过孙小姐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故意控制在和她同一水平?”漫夭缓缓睁眼,接了一句,却没有下文。 她可以赢过孙雅黎,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输得很难看,但她却不能让临天皇下不了台。只要保持在伯仲之间,那便是胜了孙雅黎,又不至于让临天皇在尘风国人面前失了颜面。这之间分寸的掌握,极为不易,甚至比全力施为还要难上许多。更何况,一个婢女的修为本就摆在那里,若是太过了,就等于昭示其中有异。 傅筹为她搭上薄被,目光深远地笑道:“不胜,已是胜了!” 不胜而胜。她轻轻的笑,眼中满是无奈,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冒头,宁千易前来探访,漫夭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为由拒绝了。 这一日的选妃宴,她没去参加,昨夜没睡好,现在脑子有些沉。遣退下人,独自坐到院子里的长廊下,身边一株石榴开着花,颜色有些枯败,风一吹,没了生气的花朵落了下来,萎靡在她苍白的手指上。她手中还握着那个白玉瓷瓶,背靠廊柱,抬起目光望向重重楼阁之外的一处,眼神飘渺无依。 过了这半日,孙小姐便不再是孙小姐了吧?临天皇中意的人,也是那群女子中的翘楚。以后人们会叫她离王妃,她会同那个男子一起出现在京城各处,会和他同床共寝,琴瑟和鸣。宗政无忧会像昨晚抱着她那样去抱着孙小姐,孙小姐却不会像她一样呆愣怔忪,而是羞怯喜悦,心跳如鼓…… 心蓦地一痛,她直觉地闭上眼睛,止不住翻腾奔涌的狂乱思绪。原以为时隔一年,她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可这短短十几日,因他归来,她的心湖被搅乱无数次。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淡定! “主子,您怎么起来了?” 泠儿回来了,漫夭缓缓睁开眼睛,已走到她面前的泠儿单纯的面孔流露出对她的真切关怀,她心中一动,突然问道:“泠儿,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泠儿愣道:“主子是要提前回将军府吗?” 漫夭摇头,将军府不是她的家。 “离开京城。”她淡淡的说。 泠儿目光一亮,兴奋道:“主子要回皇城?”泠儿所说的皇城是启云国国都。 漫夭再次摇头,那里也不是她的家。 泠儿愣了愣,“那主子想去哪里?” 去哪里?漫夭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离开了,远远的离开。她说:“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远离皇权,远离阴谋斗争,过平静生活,让别人都找不到我们……” 她说着凄凉地笑起来,这世界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吗?一个可以容纳擅离和亲之地的和亲公主的安宁之处。 泠儿慌忙道:“那可不行,皇上不会答应的。” 漫夭淡淡道:“我不需要他答应。” 泠儿怔住,提醒道:“主子您是认真的?您忘了吗?您每个月用来抑制头痛症的药物,只有皇上才有。” 漫夭心下一沉,这才想起她还有头痛症,无人能治的头痛症,只有皇兄手里有药。她自嘲而笑,作罢,望了一会天,才又开口道:“泠儿,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怎没去圣莲苑?” 泠儿回道:“我去了,选妃宴结束了我才回来的。” 漫夭微愣,这么快便结束了?好像还不到一个时辰。她看着手上开败的枯萎花瓣,深褐的颜色衬着她略显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凄凉。眸光暗垂,她轻轻攒紧了手心的药瓶,随口问了句:“是孙小姐么?” 那个千方百计想给她难堪的女子,无非是为了她和宗政无忧曾有过一段纠缠的孽缘。她径直想着,却见泠儿摇头。 漫夭奇道:“不是她?那是谁?” 泠儿道:“谁也不是。主子,离王他……谁都没选。” 漫夭诧异抬眼,坐起身来问道:“为什么?” 这次选妃宴不是经过他同意的吗?他这样临时反悔,只怕临天皇要大发雷霆了。 泠儿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原因。反正听说当时有位小姐正准备唱歌,离王突然叫人摆了象棋,说谁能和他对弈一局,他就选谁做他的妻子。” “象棋?”漫夭心中一震,直觉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些小姐们都不会啊,认都不认识。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议论,说离王是故意刁难,他们心里有气都不敢发作,面色很难看。临天皇叫人送尘风国王子回去休息,让大臣们都散了,还让所有宫女太监都退到十丈以外去。” 十丈以外?漫夭心下一惊,临天皇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宗政无忧也奇怪,若是一开始便无心选妃,为何又要同意办这个选妃宴? 观荷殿外,白刺刺的日光照在湖面上,湖水随风而动,荡起波潮,折射到半敞的大殿里头,晃得人眼睛疼。 此时的观荷殿,方圆十丈内,除了临天皇父子二人,再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临天皇脚步沉沉地走下龙椅,盛怒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一生中最心爱的女子为他留下的唯一的孩子,胸口不住地起伏。 宗政无忧却是镇定悠闲的坐着,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一枚黑子,对于朝他走来的怒容满面、随时都会发作的帝王他看都不看一眼。 临天皇怒不可遏,来到他面前拂袖一挥,好好的一盘棋被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白玉棋盘碎成几半,棋子四下滚开。临天皇仍不解气,又飞起一脚,宗政无忧面前的那张桌子便横飞了出去,咣的一声,撞上大殿外头的雕花柱子又弹了回来,木架四散,木屑飞扬。 青花茶壶碎裂,茶汁茶叶溅了满地都是,整座大殿,一片狼藉。 宗政无忧这才抬眼,眼光冷漠,像是看着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临天皇心头一凉,嘴上质问道:“你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打算选妃,是不是?枉朕为你操碎了心,你却戏弄朕!你到底要致你父亲的颜面于何地?” 临天皇情绪激动,痛怒满目。 宗政无忧却面无表情,淡淡反问道:“我何时戏弄你了?” 临天皇怒道:“你明知这象棋天下女子无人会下,还摆出来当做选妃的条件!你敢说你不是事先盘算好的?” 宗政无忧反问道:“谁说这象棋天下女子无人会下?”他忽然垂了眼光,语气复杂难辨道:“她就与我,棋艺相当。” “她?”临天皇皱眉,愣了一愣,问道:“谁?” 宗政无忧没回答,低眸望着地上被摔碎的白玉棋盘,一抹似淡似浓的哀伤轻轻划过他的眉梢眼角,消失在他眼底深处。 临天皇目光一怔,“你说的是容乐长公主?莫非她……” 临天皇忽然顿住声音,急切地蹲下身子紧紧抓住宗政无忧的手臂,先前强烈的怒气一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期盼,压低嗓音问道:“容乐长公主……是从那个世界过来的人吗?无忧……她可有告诉你,如何才能去往她们那个世界?你母亲……” “我母亲十四年前已经死了!”宗政无忧突然截口,重重甩开临天皇的手,冷冷道:“你以为那样悲惨的死去,母亲还能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吗?即便活着,母亲也不会原谅你。” “永远不会。” 一字一顿,冰冷无情。 临天皇身躯一颤,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脸色倏然惨白。 十四年前如噩梦般的惨烈一幕遽然从眼前掠过,一下子抽干了他的力气。临天皇跌坐在地上,平日里帝王的威严不复存在,只剩痛悔填心,肝肠寸断。 宗政无忧目光一痛,立刻瞥开眼,又道:“七日前的刺杀案,与她无关,你别打她的主意,否则,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的神色有多坚定,口气就有多强硬。 临天皇抬眼看他,许久都没再说话,胸腔内有一股血腥气因方才激烈的情绪起伏直往上涌,他皱了皱眉头,悄然平复下去,沉声提醒道:“她是启云国公主!” 宗政无忧道:“不管她是谁,我说了,这件事,与她无关。” 临天皇叹气,道:“你还想着她?” 宗政无忧眉心一动,冷淡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临天皇苦笑道:“当初你若不跟朕置气,她早就是你的妻子。” 宗政无忧撇开头,看外头阳光炙烈,他却心凉如水。当初,当初……如果当初能预料到今日,那便不会有当初。 临天皇望着他的侧脸,那眉眼间不易觉察的懊悔和伤痛多么熟悉,就如同从前不被原谅的无数个日夜里暗自神伤的自己。不觉心头一凛,正视着他最疼爱的儿子,声音不觉多了几分严厉,道:“这样也好。她是别人的妻子,你尽快忘记她。不然,迟早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用来控制你的筹码。你是未来的皇帝,不能有任何弱点,否则,会要了你的命。” 宗政无忧冷声道:“我几时说要做皇帝?” 临天皇道:“这个江山,迟早是你的。” 宗政无忧道:“我不稀罕。” 临天皇面色一沉,语气坚决,“你不稀罕也得要!这个江山断送了我和你母亲的幸福,只有你……才有资格继承它!” 宗政无忧冷笑,“断送母亲幸福的不是江山,而是你对权力的贪婪。我不需要你所说的这种资格,我也不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空气顿时凝重,一股浓烈彻骨的哀伤充斥在他们父子二人的心头。 临天皇眸光剧痛,每次提到这个问题,必然会引发他们父子二人埋藏在心底最深沉的痛处,然后,便是窒息的沉默。 周围一片寂静,时光似乎一触即碎。他们相互瞪着对方,都有自己的坚持,这么些年,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还是临天皇的目光先软了下去,无奈又悲伤地叹道:“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权利,就无法保护你心爱的女人周全。尤其,像容乐长公主和你母亲那样才貌兼备的优秀女子。过几日又到你母亲的忌日,你收拾下东西,去思云陵好好陪陪你母亲吧。” 第35章 离王认输(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下午的阳光益发的焦灼,晒得地面发烫。 漫夭坐在阴凉的屋子里,听泠儿念着从观荷殿传出的圣旨。 “离王目无君上,屡次违逆圣意,本该严惩,但念在离王曾对社稷有功,又有心悔改,就罚其一年薪俸,去思云陵面壁思过三个月。” 漫夭蹙眉,这大概是宗政无忧第一次被责罚吧?不由问道:“他什么反应?” 泠儿道:“离王没反应。既没领旨,也没反抗,就那么走了。”泠儿说着,偏头看她,问道:“主子,您……在担心离王吗?” 漫夭一怔,直觉地皱眉,“别瞎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时,一个宫女进来禀报道:“夫人,冷侍卫求见!” 漫夭扭头,看到园门口立着的不苟言笑的冷炎,她微微一愣,道:“请他进来。” 冷炎进院,不曾行礼便面无表情道:“我家王爷请公主去一趟。” 漫夭心头一跳,疑惑问道:“离王找我……所为何事?” 冷炎道:“属下直管请人,不问别的。”说罢让开道,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她若不去,他便会用强硬的方法带她去。 漫夭蹙眉,心知宗政无忧遣了冷炎来,她不去都不行。泠儿有些不放心,附耳道:“主子,要不要我去找将军回来,让他陪您一起去?” 漫夭摇头道:“不必了。等将军回来,你跟他说一声便是。” 冷炎带着她来到扶柳园,这里依旧杨柳拂岸,白莲盛放。 岸边成荫的柳树下,男子一身白衣,背靠柳树,眼眸半合,神情倦怠慵懒,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个新的白玉棋盘。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偷懒的神仙。 冷炎无声退下,漫夭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缓缓朝他走过去。 “你来了!”宗政无忧懒懒地睁开眼睛,淡淡的望着她,眼中有密布的红血丝。 漫夭轻轻点头,这样的情景,她平常那些保持距离的客套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桌上楚河汉界两边的棋子各归其位,她愣了一愣,泠儿说观荷殿传出棋盘被砸的声音,这里却还有一副,莫非他上山之前早已料到会有此一着,所以多备了一副?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拿出昨晚九皇子送去的白玉药瓶,朝他递过去,尽量用平淡的口吻说道:“谢谢你的药,我已经好了很多。” 宗政无忧没接,甚至都没看上一眼,只神色淡漠道:“效果好就收着。陪我下盘棋,算作你的谢礼。”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最平静的一次对话,漫夭蹙眉,犹豫半响,终还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静谧的园子,除了浅浅的风声以外,便只有偶尔响起的落子之声,极轻极轻,仿佛怕稍重一点,便惊扰了那不为人知的心事。 空气中弥漫着似怀念又似伤感的浅淡气息,那些朝夕相处,那些雷打不动每日一局和棋的日子,随着每一子的落下,变得愈加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宗政无忧的目光越过棋盘缓缓上移,看向那双明澈聪慧的眸子,不论何时何地,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也不管她对面坐的是谁,她下棋总能全神贯注,动一子而观全局。 岁月如洪流一般卷走了过往那些美好的感觉,只留下了斑驳的刺痛人心的记忆,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心里。 漫夭等了一会,见他无意识的握着棋子,半响都没动静,便抬眼,目光对上的一瞬,那幽深冷漠的眼底掠过的悲伤和温柔让她心底为之一震。 夏日的风,有几分炎闷,几分清爽,混合着湖水的潮气,以及白莲淡雅的清香,轻拂过他们的眉梢眼角。她恍然回到了那些静好的岁月,他也如此刻这般握着棋子,时不时抬头看她,眼底隐现温柔之色。她有瞬间的恍惚,不知怎么就叫出了那个名字:“无忧,该你了。” 说完她心头狠狠一震,竟没想到分别一年后的今天她还能这么自然的叫出他的名字!他曾经伤她骗她利用她,她曾经发誓要远离他,宁愿被天下人欺骗利用,也不愿再为他伤心流泪。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懊恼万分地低下头去,黛眉紧蹙。 宗政无忧手中棋子一个不慎滑出指尖,滚落在地,他却懵然不知,眼光倏然炽烈,望着她低垂的眼睫,酸楚莫名道:“阿漫……” “离王殿下!”漫夭猛地打断他,再抬头,面上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平静,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弯腰捡起他落到地上的棋子,递到他面前,仿佛在纠正之前的错误,“离王殿下,该你了。” 宗政无忧眸光一顿,那眼中刚刚燃起的炽烈光芒像是遭到重锤一击,碎裂开来。他紧紧握住那枚棋子,修长的手指在烈日的照射下,白得发青,忽觉喉头涌上一丝血气,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强自将那血气咽下。原来人的内伤,也可以是这样一点一点忍出来。 宗政无忧重又将眼光放于棋盘,随手落下那枚棋子,早已忘了先前的布局。 就是那一子,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和棋局面。 几起几落,胜负分出。 漫夭看着那局棋,有些错愕。就这样,结束了?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以往他们一局棋需要那么久那么久。 宗政无忧自嘲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惨然,他抬头,直直地望向她,似要望进她的心甚至是她的灵魂。 漫夭默然回视,压下心头的怅茫,抿着唇,两人都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宗政无忧似是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带着几许自嘲,几许飘渺茫然,他说:“我输了!” 褪去了冷漠伪装的言语,像是风的叹息,忧伤而绵长。 他说:他输了! 漫夭心底巨震,诧异不已,此刻的宗政无忧与平日那个骄傲自负、冷酷邪妄的他是那样的不同。好像他输的不是一局棋,而是整个人生。她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无语。 宗政无忧垂眸,盯着棋盘上惨败的棋局,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他和她,从相识的那一刻起,就彼此试探,各有算盘。不同的是,她一直都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而他总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以为只要是他想要的,就逃不出他的手心,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爱情不容算计,真心不能利用。在那些日子里,亦真亦假的情感之中,他不知不觉投入了全部感情。她却一直保持着清醒,总记得为自己多保留一分。虽然她会痛,但她勇敢的承受了那些痛,并理智的封存了自己的感情,设下连环计决绝地走出他的生命。当他蓦然惊醒,却为时已晚。 这一场无意识的感情较量,他惨败而终!她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他还能做些什么? 宗政无忧缓缓站起身,撑着石桌的修长手指,仿佛褪去了那些坚韧的力道,他慢慢地走过她的身边,风扬起他毫无束缚的长发,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 漫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还没从他的那句话中缓过神来。 宗政无忧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墨玉折扇,放到她面前,语气不明道:“收好它。也许你用得着。”说完不等她反应他就已经放下扇子离开了。 她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背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棋盘,怔怔发呆。心口传来阵阵苦涩的痛感,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都是在做些什么? 半响之后,她才拿起那柄折扇,难得一见的上好墨玉,光泽圆润,触手光滑,玉骨一侧,雕有夔纹,栩栩如生,极具气势。与九皇子经常拿在手里的那柄折扇除了颜色之外,其他相差不大,只明显比那个看上去更显得尊贵和神秘。 一场筹备良久、声势浩大的选妃盛宴就这么结束了,无论是临天皇,还是离王,又或者尘风国王子,甚至文武百官,原先对这场盛宴所寄予的厚望终究全盘落空。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子。 漫夭随傅筹回了将军府,一切又重归平静。 宁千易来探望过她几次,对她当日以命相救甚为感激,说是再逗留一个月,赏尽山水就回尘风国去。这一个月里,为防止清凉湖之事再度重演,临天皇明处暗处派了大量高手护卫宁千易的安全,并将当日的刺杀案交给傅筹查办。 漫夭伤势渐渐好转,仍然每日待在清谧园里,很少出门。傅筹这段日子早出晚归,虽然还是会来清谧园歇息,但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却不超过十句。他总是在她睡下之后才进屋,喜欢从身后抱住她,动作异常轻柔。她偶然半夜醒转,会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叹息。 这晚,傅筹出乎意料回来很早。 漫夭用过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柄折扇,自顾自地扇风。 傅筹在她对面坐了,眼光一扫她手中折扇,温和的眸子顿时一变,问道:“容乐,你这扇子……很特别,哪里来的?” 漫夭这才惊觉自己拿的竟然是宗政无忧给她的墨玉折扇,她连忙收了,垂眸淡淡道:“别人给的。” 傅筹剑眉一皱,望着玉骨之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夔纹,眼光沉了沉,朝她伸手道:“给我看看。” 漫夭凝眉,不动声色的拒绝道:“一把普通的扇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她将扇子收进袖中,左右一顾,岔开话题道:“最近怎么不见项影?” 傅筹望着她的衣袖,随口道:“他护主不力,以后不会出现在将军府。” 漫夭一怔,立刻想到那一夜假山后头的那两个丫头,不禁惊道:“你把项影怎么了?” 傅筹慢慢押了口茶,道:“我罚了他去军中看守大门。” 漫夭这才松了一口气,项影是个不错的人,究其原因,那件事错不在项影,以他的能力,看守大门实在太委屈了。想了想,她叹道:“将军如果只是因为我受伤而责罚项影,那我觉得,第一个要受罚的应该是将军你。” 傅筹愣了愣,“容乐是要罚我吗?你想怎么罚,我都认。”他笑着说,神色竟然有两份认真。 漫夭故作轻松地笑道:“我随便说说,我哪儿敢罚将军你啊!我只是想跟将军讨个人情。项影我看着不错,我身边正好缺一个这样的人,将军能不能……” “你想要项影?”傅筹似乎很意外,目光一瞬变得复杂。 漫夭淡淡问道:“将军不肯吗?” 傅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她发愣,漫夭也不催,她知道傅筹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考量。过了好一会儿,傅筹都没给她答案,就在漫夭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时候,他却忽然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面色复杂的叹道:“容乐,我们成亲一年多了,一直都是我问你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你从来都是摇头,说不用。我一直等着有一天你能主动开口,把我当成你的夫君那样,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等不到……容乐,谢谢你,还肯信任我!你放心,项影虽然跟了我七八年,但既然你要了,你就可以信任他。我向你保证,以后你的事,你不愿告诉我的,我绝不会私下里去问他。明天我就让他来找你。” 他握着她的手,第一次目光诚挚。 那一晚,月光格外明亮,透窗照在清谧园寝阁的地面上,印下窗花碎影。她依然面朝着里边侧躺着,傅筹在她身后轻轻搂着她的腰,听着她清浅而均匀的呼吸,清楚的知道她没睡着。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着她无意识的放在枕边的墨玉折扇,无言的酸楚翻涌在他的心间,任他怎样努力也压制不住。脑海中浮现出扶柳园里的那株柳树下紧紧抱住的两个身影,难过、慌乱、恼怒、怀念、失落、挣扎、无措、决绝……只有面对那个男子的时候,她才会有那么多的情绪涌动,而面对他的时候,她永远都是那么平静、淡漠,只有那一次,他要求同房,才看到她一闪而逝的惊慌,也不过刹那,她便冷静的和他谈判。她所作出的最大让步,是同意他睡在她身边。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突然控制不住地支起身子,一把将她扳了过来。 “容乐!”他哑着嗓子叫她,对上她猛然睁开的明澈的双眼,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漫夭愣道:“将军?” “我不是圣人!”他说完这一句,猛地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漫夭心中一骇,还没叫出声,就被他侵入口腔,搅乱了她的气息。这一刻的傅筹让她觉得陌生,他似乎很狂躁,心智不知被什么扰乱,失去了平日的温和。漫夭连忙推他,却被他捉住手,翻身压了下来。 夏天的衣裳本就薄如无物,此刻被他这样压着,双方身体的曲线毫无隐藏。她感受着身上男子的焦灼渴望,一下子慌了神,才发现她的那点武功在他们这样的人面前有等于无。 心下一阵荒凉,她挣扎了几下,干脆放弃,不动了。 身上男子又亲了她几下,见她没反应,诧异的停住了动作,抬头问道:“为什么不反抗了?” 漫夭悲凉道:“我不是将军的对手。” 傅筹望着她淡若死灰般的眼神,心头一震,眼中灼热的欲望遽然冷却,滚烫的身子慢慢变凉。 他苦笑:“有人说,只要得到女人的身子,她的心就会慢慢向你靠拢。我真想试试。” 漫夭蹙眉道:“人和人也不一样。将军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你比我更清楚。我这副残躯,将军若是真想要,又不嫌弃,那就拿去吧。反正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 夜,静谧极了。她的面容和这夜晚一样平静,仿佛失去灵魂的躯体,默默等待着狂风暴雨的蹂躏。 周围没有声音,只有男子极力平复内心情绪的喘息。 漫夭等了许久,预料中的风暴没有到来。她强压住心里的不安,依然紧闭着双眼,似乎感觉到一股悲哀的气息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傅筹忽然笑起来,怎样的开始,便决定了怎样的结局。 他一个翻身坐起,随手抓了件衣裳,打开房门,大步离去。 七月的天气越来越炎热,连夜里的风都带着焦灼的暑气,漫夭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没能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宁千易派人来约她去拢月茶园一叙。 拢月茶园自从一年前打破每日只迎接二十位客人的规矩之后,生意奇异的好,同时也开了几家分园,竟也有盈利,只白天客人会少些。漫夭走过通道,远远的一眼便看到一身贵气的紫衣男子坐在绿叶满枝的樱花树下。茶园里的侍人朝她躬身行礼,却并未上前招呼。 宁千易起身相迎,关怀问道:“公主的伤,可痊愈了?” 漫夭道:“劳王子惦记,已无大碍。” 宁千易笑道:“这我就放心了。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我一直也没好好向你道谢。” 漫夭道:“王子不必客气。我说过,我帮你,但不是为了你。我若知道那一剑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也许就不会帮你挡了。” 她笑起来,从来都不是喜欢欠别人情的人,也不需要别人时刻惦记着她的救命之恩。 宁千易摇头道:“这世上,像公主这样的女子真不多见。” 她救了他的命,却不让他对她心存感激。 两人落座,宁千易要了一壶茶,亲手为她倒上一杯,对她说道:“公主往后直唤我千易吧,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我就叫你璃月。璃之通透,月之皎皎……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明灿的阳光透过琉璃天窗,洒下一轮浅浅的橙黄,宁千易端着杯子,笑得爽朗而明快。 璃之通透,月之皎皎,不过是九皇子随兴起的一个名字,到每个人的口中都不尽相同。她恍惚记得,曾经也是在这棵樱花树下,那人说“琉璃目,月华人,女子当如是”一语道破她女子真身。一切纠缠,从那时候已经注定。 自从上次扶柳园一别,过去的一切似乎在她心里变得愈发的清晰,总是让她在不经意间想起,她低眉,摇了摇头,想摆脱那些莫名的思绪。对宁千易问道:“你一个人进这茶园,也不担心再有人对你不利吗?” 宁千易目光炯亮,半开玩笑道:“这是你的地方,我不担心。” 这听似简单的一句话,却着实令漫夭大吃一惊。她缓缓抬眼,目光犀利了几分,却见他笑容坦荡,眼中并无试探,而是一种透彻的了然。她不禁诧异地坐直了身子,重新审视了面前豪爽大气的男子,君子坦荡荡,形容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 她冲宁千易微微苦笑,先捡了一个最不敏感的问题,问道:“你……怎知这是我的地方?” 宁千易望了眼门口的侍人,笑道:“别人进园,会有人上前相迎,打招呼并引到座位,只有你进来,他们只行礼,却无别的动作,这是对待主人的方式。” 第36章 离王认输(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也能让他看出端倪,漫夭真的没想到,宁千易的心思这样敏锐。她赞许一笑,又见宁千易很认真地环视了四周,他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道:“我听说这个茶园是你亲自设计的,很美,像是仙境。看看这圆润如珍珠般的鹅卵石堆砌的明溪水渠,修剪得宜品种稀少的细枝杨柳,明璨华贵精致小巧的琉璃宫灯,品质上乘的白玉石桌……放眼整个园子,从地面到园顶,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无不是精心雕琢,完美到极致。而这些,都不及你这满园的仿佛天河银水倒流般的波光水纹,以及明月笼罩为一人而明的绝妙心思,这样费尽心力,精心而成的园子,已经不是金银财帛可以衡量,况且你又不缺银子,又怎会真的舍得轻易卖出去呢?” 宁千易记得他第一次进来这里,是一个晚上,当时真是惊呆了,说不出的震撼。那时候,他就想,设计这个园子的人,该是多么的不一般。 漫夭点头道:“你分析的,似乎有些道理。” 宁千易自得一笑,流露出一个王子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负。他忽然眼波一转,好奇问道:“你一个公主,怎会懂得这些?” 漫夭眸光一闪,没有回答,只低头去喝茶。宁千易很聪明,见她不愿说,自然不会再问。他端起茶,饮酒似的一口饮了满杯,转了个话题,又道:“那天在观荷殿,你虽然伤了自己,但你却将事情处理得很好,你很聪明,聪明得让我心折。你的琴弹得也好,超出了我的想象。如果那一曲高山你尽全力发挥,我想,一定会震惊世人,令你名传天下。” 漫夭先是一怔,进而淡淡道:“名传天下又如何?” 名传天下,能给她安稳平静的生活吗?能远离伤害和利用吗? 宁千易一愣,世人追名逐利,总希望能一鸣惊人,名垂千古,谁会去想,名传天下又如何?能带来更多的利益,抑或是赢得更多的尊重和敬仰。 他望着对面笑意清浅疏离的女子,如果说第一眼,她的美貌和气质令他惊艳,她面对强敌不畏生死救他于危难令他感动,选妃宴上她自伤身体扭转局势的聪明才智让他折服,那么今日,她超凡脱俗的淡泊宁静,如影随形的薄凉忧伤,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心疼。 “璃月,你好像过得并不开心!上次刺杀一事,恐怕傅将军早已了然于胸。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你……愿不愿意给我走?” 漫夭一愣,“跟你走?去哪里?” 宁千易道:“跟我回国。我们尘风国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的阴谋算计,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漫夭笑道:“我去那里能做什么?” 宁千易道:“做我的妻子!我们尘风国的王后!你……愿意吗?”他突然冲动地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 如此直白的方式,令漫夭呆住,起先她只当他开玩笑,但是一对上他炽烈坦然的双眼,她的心便沉了下去。不禁疑惑,这个世界的男子不是都很看重女子的贞洁吗?傅筹的忍辱负重她可以理解为她的身份有利用价值,宗政无忧的纠缠也许是因为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抛弃,而宁千易又是为了什么?带一个别国的和亲公主回去做一国王后,除了有可能为他及他的国家带来灾难之外,还会让他成为天下臣民耻笑的对象。 面对他盛满期盼的眼神,她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忙收回手,目光流连在他大气的五官,她用极认真的口吻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以你的身份娶一个有夫之妇……就算你不在乎,你的父王母后,你的臣民,他们能答应吗?你别忘了,我是启云国的和亲公主,我的丈夫,是临天国三军统帅,你让我做你的王后,你可考虑过后果?” 一个未来的国王,应该时刻保持着清醒,不该感情用事。用现实提醒他,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宁千易神色一顿,倒没料到,她一个女子竟也能在这么短暂的片刻,将一切利害关系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他很镇定的想了想,方道:“你说的这些,我考虑过。只要临天皇拿到足够的好处,有的是办法赐你一个新身份,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很干脆的拒绝,丝毫不留余地。看着宁千易一瞬暗下的眼神,她没有犹豫。就算没有那些身份,她也不会走进一个君王的后宫,成为三千佳丽其中一名。就算尘风国真如他所说民风淳朴,但只要有后宫,就一定会有斗争。 人,大概是因为料不到未来,才会如此肯定。那时候,她真的是那样想的,绝不入后宫。 宁千易虽然失望,却也尊重她的意愿,离开茶园前,他诚恳地对她说:“如果有需要,尽管去找他。” 漫夭道了谢,留在茶园与沉鱼说了会儿话,回到将军府已是下午,项影正等在清谧园门口,见她回来,便规规正正地朝她行了个大礼,并改口叫主子。漫夭让他去查软香楼那个女子的身份,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当晚就把那个女子带到她面前,她很意外,意外那女子的干净和单纯。 “你是公主姐姐吗?” 项影房间,十六七岁的俏丽女子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干净的笑着问她,没有半点害怕。 漫夭微愣道:“萧煞跟你提起过我?” 女子笑着点头,不染俗世污浊的眼睛清清亮亮,毫无杂质,道:“公主姐姐,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漫夭诧异,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同意了。女子走到漫夭跟前,将手指搭上漫夭的脉搏,表情认真,竟像是在号脉。漫夭心下微怔,却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不多时,女子纤细的眉轻轻蹙了起来,疑惑的说了句:“奇怪!” 漫夭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我的身体有问题?” 女子摇头道:“就是因为没问题才奇怪。哥哥说,公主姐姐因为风寒留下了头痛的病根,每月十五都要按时吃药,可是,我看不出公主姐姐得过风寒之症啊!” 哥哥?漫夭一愣,心头豁亮开朗,问道:“你是萧煞的妹妹,萧可?雪孤圣女的关门弟子?” 雪孤圣女素有医仙毒圣之称,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一生之中唯一收过的徒弟就是萧煞的妹妹萧可。据说萧可小时候体质很弱,大夫都说她活不过五岁,当时也才十一二岁的萧煞抱着萧可上雪玉山,在雪孤圣女的门前跪了几个日夜,天寒地冻,漫天冰雪,萧煞为此险些废了双腿,雪孤圣女却不为所动,直到萧煞准备放弃的时候,雪孤圣女出门看了萧可一眼,不知怎么就突然答应了。但是也提出了条件,在她有生之年,萧可不准离开雪玉山,别人也不能上山探望,萧煞为救萧可性命,只得全部答应,从此遵守承诺,没去雪玉山看过萧可。 如果这个女子是萧可,那萧煞这段日子的异常行为都说得通了。可如果她是萧可,她怎会不顾师命下山,跑来临天国,并沦落软香楼?难道…… 漫夭面色微微一变,“是谁把你送进软香楼?你下山,你师父知道吗?” 萧可面色难过道:“师父她老人家已经仙逝了,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上山找我,他说会带我去找哥哥,我就跟他下了山。我不知道他是坏人!” 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漫夭忙问:“他是不是穿云灰色龙纹长衫,脸色略显苍白,偶尔会咳嗽?” 萧可连连点头,漫夭却心凉如水,果然是皇兄!为了控制萧煞,他竟然拿萧可当筹码。她也是第一次听人用坏人来评价一个皇帝,也许在单纯的萧可眼里,人只分两种,一种好人,一种坏人。对她好的就是好人,对她坏的就是坏人。 “你刚才说,我没有得过风寒之症?你确定吗?”漫夭蹙眉问道:“如果不是风寒所致,那我的头痛症从何而来?” 萧可十分确定地点头,明显对自己的医术有十分的自信,不愧是雪孤圣女的徒弟。但是对于她为何头痛,萧可却又说不清楚,只说她脉象奇特,与一般人有异,至于头痛症的根治方法,萧可只是摇头。漫夭不禁失望,难道她这一辈子都只能依靠皇兄才能活下去吗?心下一阵黯然,漫夭突然又想到一件事,问道:“他们是不是用什么手段控制了你?” 萧可柳眉倒竖,点头道:“他们给我下了七合花。” 漫夭疑惑道:“毒吗?有没有办法解?” 萧可摇头,“除非独门解药。哦,对了,还有七绝草!” 漫夭问:“七绝草是什么?” 萧可回答:“能解百毒的圣药!” 能解百毒必是药中奇珍,世间罕有。漫夭蹙眉,“你知道哪里有吗?” 萧可茫然摇头,漫夭忽觉头疼,恍然想起今天是月圆之夜,她扶了扶额,叫道:“项影,你先送她回去。可儿,今天的事,你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哥哥。” 萧可睁大眼睛,奇怪道:“为什么?” 漫夭牵着她的手往门口走,边走边道:“为了救他,也为了救你。等再过几日,我会让人去接你。” 萧可听话地跟着项影走了。 第37章 离王认输(3)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一个人慢慢走在回清谧园的小道上,路过的下人向她行礼,她抬头看明月,圆圆的一轮挂在当空,清辉洒下,寂寂寥寥的拢在她周身。她还记得,离开启云国的时候,皇兄亲送数百里地,站在启云国与临天国交界的那块大石碑前对她说:“朕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春日的冷风里,清隽儒雅的男子站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一边咳嗽一边不舍的望着她,目光真切,哀伤浓郁。她当时觉得,那就是她在这世界的亲人。 可是,他就是这样希望她幸福的吗? 先是替身择夫,逼她就范,如今又在临天国的土地上下死令刺杀尘风国王子,他可想过,如果计划败露,她这个和亲公主将会是什么下场? 刚到清谧园门口,她头痛遽烈,痛得像是要炸开一样,连站都站不稳了。等在门口的泠儿见状,急忙将她扶进屋坐了,慌乱道:“主子您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药已经准备好了,快服下吧。” 漫夭瞅了眼泠儿递到她面前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心里一阵翻涌,越发的不确定这每月一碗药到底是救她还是害她?既然她头痛症并非风寒所致,为什么皇兄要骗她?连雪孤圣女的徒弟都看不出病症所在,她的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 “拿下去。我今天不喝了。” 泠儿惊道:“那怎么行啊?” “怎么不行?”她头痛欲裂,心生烦躁,抬手一挥,药碗咣的一声掉到地上,碎了。黑褐色的药汁洒得到处都是,一眼看上去,像是干涸的血迹。泠儿从来没见她发过火,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漫夭叹道:“碎了也好,我倒要看看,不喝这碗药,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是,将军府鸡飞狗跳,整夜灯火通明,全城的大夫一个不落都被请进了将军府,所有大夫为漫夭诊脉之后,皆说她身体无恙,只是睡着了,但奇怪的是,她气息全无。 一向温和的傅大将军大发雷霆,平日最为清净的清谧园里跪满了人,皆是满心惶恐。 床上静静躺着的女子面容安详,呼吸停顿,任人如何叫唤她也没反应,像是魂魄已经归天。傅筹呆呆的坐在床边,握着女子微凉的手指,心似乎一下子空了。泠儿疯了似的冲出将军府,大半夜的将软香楼的大门拍得啪啪直响。 那一晚,泠儿没有拿到药,因为这种药每月一份,必须经过上面的同意才能取得第二份。飞鸽传书,最快也得一日两夜,所以,当第二份药拿到泠儿手上已是两日后。这两日,漫夭就那么静静的躺着,她的意识很清醒,周围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知道,知道傅筹为她发脾气,知道他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这一次的尝试,让她知道了,如果没有那碗药,她就不能活下去。 “秋猎快要到了。容乐,我该怎么办?” 耳边传来一声无奈而又挣扎的叹息,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傅筹问他自己。 秋猎怎么了?难道又有事情要发生?漫夭本想问问,但一睁眼,看到眼前男子的双眼,她就愣住了。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中盛满浓烈的悲哀,映着下眼睑因两日不眠而衍生出的深青色的眼袋,触目惊心的憔悴令她心头一震。 “将军?”她不确定的问。这还是那个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从容镇定的应对,然后温和笑出来的傅筹吗? 傅筹愣了片刻,直到她坐起身来,他才欣喜道:“容乐!你……醒了?” 不是开怀的笑,也没有激动的拥抱,但漫夭就是感受到了眼前人内心深处遽然涌现的喜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伪装的欣喜,将他英俊面庞上积聚的无数疲惫一扫而尽。漫夭不由自主的对他笑道:“将军今天还不去上朝么?也不怕陛下怪罪!” 她的笑容仍然和以前一样,淡然,却多了几分生动,不再像这两日了无生气的安安静静。傅筹看着她,没说话,几近贪恋的目光流连在她带笑的容颜,像是怕错过一分一毫,从此便看不到了。 漫夭忽然有些感动,一直觉得傅筹对她不过是表面功夫,但经过这两日,他的紧张和在意,出乎她的意料。 “将军……”她唤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就被他抱住了。 “容乐……别动,也别说话,让我……抱抱你。”傅筹闭上眼睛,低低的嗓音带着祈求般的语气,极轻极轻的传进了她的耳朵里,让她心口不自觉的发涩,无法拒绝。 今日的傅筹,与往日有些不同。 她索性放松了自己,安静地靠在他胸前,从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感受到男子内心的不平静。 守了两天,傅筹几乎以为她不会再醒过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紧紧笼罩,对她如此在意也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他抱着怀中纤细柔软的身子,感受着女子温香淡雅的气息,数日前的夜里从这里忿然离开时的郁怒早已消失殆尽,此刻他竟然觉得幸福,能这样抱着她,就是一种幸福。忽然有种强烈的渴望,能一直这样抱着她,永不放手。 “将军。”门外,他新换的侍卫常坚面色凝重的叫了一声,似是有事。 傅筹皱眉,慢慢放开怀中的女子,柔声说道:“我去去就来。” 漫夭点头,看傅筹走出门外,常坚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傅筹面色一变,眉峰闪过一丝凌厉,很快恢复常态。他进屋对漫夭温柔笑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先吃点东西,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好像要将人点燃。 东郊客栈竹林后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里,傅筹掀开书桌,触动机关,开启一道暗门。 那是一条幽暗森冷的密道,与外头的炎热截然相反。一进到这里,便感到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他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缓慢了许多。 “参见少主!”走过密道,来到宽敞的殿堂,四处的守卫见到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里的每一座大殿,都只有两种颜色,鲜红与漆黑。在一扇黑沉沉的巨大石门前,他停住脚步,里头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如被一把钝刀割据过的低沉嘶哑,不辨男女。 “你回来了?进来吧。” 石门开启,里面没有窗户,常年进不来一丝光亮。傅筹踏进去,石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被关上,发成异常沉重的闷响,让人的心也跟着堕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之中。 深沉的漆黑铺天盖地的笼罩了他的视线,他走了几步便停下,眼睛慢慢的在适应。他看不见屋里出声的那个人,只见到一道灰黑的幕帘,以及一把被撕裂过的嗓音,暗藏着尖锐和凌厉道:“你回来晚了,整整晚了一个多月!” 傅筹轻轻掀了眼皮,面无表情道:“近来很忙,耽误了。” “是吗?”那人明显不信,笑了一声,森然的笑声在这样封闭的暗室里格外的渗人,像是要把人的灵魂都掏尽般的感觉。 傅筹衣袖轻垂,长身直立,刻意忽视掉那些不适的感觉。这么多年,他也该习惯了。 “找我何事?”他问。 那人道:“我听说你这两日为了那丫头不睡觉,不上朝,你是不是也对她动了真心?你可别忘了,她只是你手上的一枚棋子!” 傅筹眼光一沉,“你找我来就为了问这个?” 那人道:“我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还有你身上的使命!” 傅筹眉头一皱,语气坚定道:“我当然不会忘。” 那人道:“不会忘就好,我可不想看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因一个女人而毁之一旦。不然,你这些年的罪……都白受了!去吧,他们在那边等你很久了。” 傅筹身躯一颤,似乎那人所说的那边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攒紧了双手,黑暗中他的眸子依旧是万古不化的温和,那温和之中却又燃烧着激烈的火焰,是对那人、那番话的强烈反感,也是对于某一个信念的执着和坚定。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挺直了腰脊,人还没过去,脊椎处已经灼灼发痛。 那人笑道:“本门主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秋猎不久就要到了,你都准备好了吗?那个丫头……”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傅筹不等他说完,断然接口,语气竟变得有两分强硬,道:“你的任务,是辅助我完成大业,至于用哪种方式,我说了算。这些年,你对我的悉心栽培,我铭记在心。待将来大仇得报,我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 那人笑道:“报答就不必了。我知道你心里痛恨我,甚至超过了痛恨你的仇人。但我不在乎,只要你大仇得报,我对得起你母亲的托付,能让她瞑目,这就够了。” 幕帘背后,有影子晃动,立刻传出几声吱呀吱呀的响动,那人又道:“其实我也没有要左右你的意思,我就是提醒你……你母亲,她在地底下……等得太久了!” “我知道!”傅筹眉间深锁,沉痛隐于其中,沉声道:“我不会再让她等很久。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全部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恩,这才是她的好儿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可执着于儿女私情。去吧,去领受你母亲曾受过的穿骨之痛,记住那种感觉,你就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头脑也容易变得清醒。去吧。” 封闭的地宫,不知从哪里刮来阴风阵阵,他任命地转身,面无表情地朝着地狱般的刑室而去。 阴寒地宫之外,酷暑当空,京城的街道行人稀少,路边的店铺生意惨淡。 第38章 千古罪人(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下午的卫国将军府,被笼罩在烈阳之下,漫夭用过午饭,在屋里看了一会儿书,叫来项影,刚说让他去打听七绝草何处可得,门外就有人叫道:“璃月,你要七绝草做什么?” 九皇子顶着大太阳,人还没进屋,已经先嚷嚷开了:“不会是你中毒了吧?什么毒那么厉害,居然要用七绝草?” 漫夭微笑着迎上去,看到九皇子身后还跟着冷炎和一名背了药箱做御医打扮的男子,她愣了愣,九皇子带了御医来看她倒是不奇怪,冷炎跟着就显得有些奇怪了。她笑道:“这大热的天,九殿下怎么来了?” 九皇子进屋道:“还不是为了你!我听说璃月你生病了,特地带了御医来给你瞧瞧……咦?你现在看着挺好的呀,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怎么回事?”九皇子围着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 漫夭请他们坐,让人奉了茶水,才道:“大概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气。已经没事了,多谢九殿下惦记。” 九皇子道:“你没事就好了。诶诶……我说璃月,不是说了吗,你叫我老九就行了,别殿下殿下的叫,听着生疏!既然没事了,常御医,你可以回去了。” 常御医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九皇子赶着走,还没出门呢,冷炎拦道:“慢。常御医既然来了,就替公主诊了脉再走。”不诊脉,他回去没法交代。 常御医又折回头,漫夭推辞不过,就随了他们。意料中的结果,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九皇子摆手道:“看吧看吧,没问题了,冷炎你快回去复命,免得七哥担心。” 漫夭闻言心里一震,还没多想,冷炎和常御医已经走了,九皇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畅快道:“喝死了,那个冷炎,跟催命鬼似的催着我走,害我连口水都喝不成。” 他夸张的抱怨,漫夭忍不住笑,想到他一进屋的一连串话,忙问道:“老九,你知道七绝草,对吗?” 九皇子点头,“知道啊,你要那个做什么?不会真的是你中毒了吧?” “不是我,”漫夭摇头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九皇子“哦”了一声,笑道:“这样啊……那还好。” 漫夭道:“听你这口气,你真的知道哪里有?” 九皇子神色犹豫道:“知道是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漫夭连忙道:“老九,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要七绝草有急用!” 九皇子好奇道:“那你告诉我,你那朋友是什么人?我看你有没有机会得到七绝草。” 漫夭蹙眉,直觉这七绝草不好得。 九皇子又道:“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啊?我告诉你,七绝草可是疗伤和解毒的圣药,几十年才得一株,可遇而不可求。当今世上现仅有一株,不对,是半株!再多的金银财富也买不来!” 漫夭料到七绝草珍贵,但没料到如此珍贵难得!若果真这世上仅存半株,要想得到,岂不难如登天?她心头一沉,正失望间,又听九皇子话锋一转,“不过……” 漫夭急道:“老九,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九皇子凑过脸来,对着漫夭很是神秘地笑了笑,笑得漫夭浑身不自在,他才扬着眉,俊脸摆出一副欠扁的笑容,语气暧昧道:“不过,那是对于别人而言,如果是你想要嘛……倒也不太难,去找七哥就行了啊!” 漫夭愣住,这么巧,那半株七绝草正好在宗政无忧手上?她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九皇子,“你不是逗我玩吧?” 九皇子咋呼道:“哪儿能啊!不信你去问,谁能拿出第二株七绝草,我把脑袋给他。”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虽然笑嘻嘻的,但的确不像开玩笑,漫夭却笑不起来了,她宁愿花百万两白银去别处购得此药,也不愿跟宗政无忧开这个口。她微微犹疑,忽然对九皇子讨好笑道:“老九,你……能否……” “不能!”九皇子一看她这表情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本正经道:“璃月,别的事咱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让我帮你用银子从七哥手里把‘七绝草’买过来,对不对?我劝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七哥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不但我要遭殃,你也拿不到七绝草,说不定七哥一怒之下就把它给毁了!” 漫夭脸色一白,知道九皇子不是吓唬她,便问道:“那……他缺什么?” “这个嘛……”九皇子摸着下巴,状似思索道:“七哥他好像什么也不缺,如果一定要说他缺什么……嗯……啊!我知道了!” 漫夭目光一亮,连忙问道:“是什么?” 九皇子扑哧笑道:“就是你呀!对,七哥现在缺的就是一个璃月!” 漫夭心里一沉,说不出的异样感觉立刻盈满心扉,她顿时恼怒道:“老九,你再这样拿我寻开心,我可要生气了!” 九皇子见她真的恼了,立刻收起玩心,正经道:“唉,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有一点你还不知道,七绝草对于别人来讲,只是一种药材,对于七哥而言,它还有着另一层意义。除非……你亲自开口,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九皇子摊手耸肩,漫夭却无奈苦笑,她很怀疑,她在宗政无忧面前,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九皇子见她犹豫,接着道:“璃月,如果‘七绝草’对你真的很重要,那你跟七哥低一回头……又能怎样呢?” 低头?如果低头能讨来那半株七绝草,她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怕就怕,她低头也讨不来。抿了唇,她不自觉从袖中取出宗政无忧给她的那柄墨玉折扇。 九皇子一看到那柄扇子,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拿手指着墨玉上特有的夔纹,惊叫道:“璃月!这,这扇子……怎么在你手上?” 漫夭看着九皇子震惊的神色,立刻意识到什么,将扇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状似随意道:“怎么了?这扇子,有何特别吗?我前两天还打算把它卖了,应该能换个好价钱。” 九皇子一听说她打算卖了,张大嘴巴叫道:“你可别吓我!你知不知道这扇子是干什么用的?” 漫夭疑惑道:“不就是一把好看点的扇子,除了扇扇风,还能干什么?” 九皇子噌的一下跳到她面前,拿出自己从不离身的那柄白玉折扇,道:“我这个,能调动无隐楼消息阁里的所有信息,以及杀手阁里的一半杀手。而你这个,能让我发出的所有命令,被人当做是放了一个屁!它是无隐楼最高首领的信物,能号令整个无隐楼的人,也包括无隐楼楼主、我、冷炎、修罗七煞!” 漫夭完全被震住,她曾想到这把扇子不一般,但没想到不一般到这种地步!她愣愣的望着手中的墨玉折扇,忽然感觉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重重压上心头。难怪傅筹那日的反应会如此奇怪,他大概知道这柄扇子来历不凡。可是,这般重要的物品,宗政无忧为什么要给她呢? “璃月,璃月……你不是吓傻了吧?”九皇子凑近她,嘿嘿笑道。 漫夭回了神,将墨玉折扇往九皇子面前一推,“麻烦你帮忙把它交还给离王。就说……说我没能力保管好这样贵重的物品,请他收回。” 九皇子一怔,立刻将扇子塞回到她手里,拒绝道:“那不行,东西是七哥亲自交给你的,要还也得你自己还。反正你也是要去找他的,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啊。” 九皇子说着就拉她朝外走,刚出了门口,恰在这时,傅筹回来了。看到她紧紧握在手中的扇子,傅筹眉头略略一皱,面上却是温和道:“九皇子这是要带本将的夫人去往何处?” 九皇子昂首道:“当然是出去走走,傅将军要不要一起来啊?” 傅筹皱眉道:“容乐身子不适,不宜出门。多谢九皇子好意。常坚,替我送送九皇子。”说完便来拉漫夭的手,要带她回屋。今日的傅筹似乎格外的没耐心,握住她的手指很用力,漫夭疑惑地看他一眼,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比上午她醒来时看着更加憔悴,眼中的红血丝交错密布,有些吓人。她连忙哄着将九皇子打发走,然后问道:“将军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傅筹望着她,没说话。 漫夭见他虽然站在阳光里,却似乎有一股悲绝的气息,她直觉他有事,但他不说,她也不好强问,便微微笑道:“外头太阳大,别站在这里了,进去喝杯水,然后去睡会儿吧。这两天,你一直守着我,一定又累又困。” 她将他让进屋,傅筹脚步沉缓,平常四平八稳的步子此刻看上去踏得竟有些艰难。她看着奇怪,但也没太在意。 进屋之后,一杯茶水喝完,傅筹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更没有要进屋休息的意思。他坐得很端正。 漫夭拿起之前被扔在一旁的书,心不在焉的看着。傅筹也不打扰她,安静地坐在她对面,一直凝视着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身上被尖利的倒钩刺穿脊骨的痛楚似乎轻了一些,但是心里的痛却剧烈的让人难以忍受。 他想,她刚才拿着那把扇子,是要去见那人吧?在她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男人,一点位置都没给他留。他不禁问自己:这样苦苦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 离开了那座阴寒的地宫,这外面灼热的阳光为何还是不让人觉得暖。他坐在那里,冷汗直往外冒,身后有热流涌出,淌过了背脊,将后背的黑色衣裳几乎糊在了身上。 漫夭看书看得很不安,隐隐觉察到今日的傅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很少穿黑色的衣裳,冬天都不曾,这大夏天的,怎么穿了这么一身厚实的黑色衣袍? 傅筹见她时不时抬一下眼,或疑惑,或蹙眉,又或沉思,并不如以前看书那么专注了,便问道:“怎么了?我在这里,你觉得不自在吗?那你看吧,我先走了,晚饭时再来陪你。”他说着起身就要走,身后衣裳贴在他显得僵硬的脊背上,大片大片的润湿皱起。 “将军,”漫夭叫住他,不知怎么,很想去帮他把衣衫掸平。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脊背,感觉他的身躯剧烈一颤,她微愣,连忙收手,看到他额角有大颗的汗珠落下来,划过眼睑处深青色的眼袋。傅筹突然转身,一把将她纤细的手指握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神色温柔而又复杂的冲她微微笑道:“你要出门吗?早些回来,我等你一起用晚饭。来人,给夫人备车。” 漫夭愣了一下,刚才他还那么强硬的跟九皇子说,她身子不适不宜出门,现在却又主动让人备车? 正疑惑间,傅筹已经放开她的手,走出门外,她微微垂眼,突然看到指尖上一片艳红,蓦然一惊,原以为那湿漉漉的是汗,没想到……竟然是血! “将军!”她惊得追上去,拉住他问道:“你受伤了?” 傅筹转眸,看到她眼中竟有担忧之色,那么真切,他心中一动,原先冰凉的一处忽然暖了起来。 “容乐,你在担心我吗?”他看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的问,仿佛她的担心比他受伤本身还要来的重要。 漫夭叹气,“我让人去请大夫。” “不必。”傅筹慌忙阻止,又淡淡道:“一点小伤,不必放心上。去办你自己的事吧,皇陵阴气重,你别待太久。”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微笑着转身走了,他的身影缓缓走过苍翠的竹林边,仿佛刺眼的阳光不小心遗漏掉的一抹黑暗。 漫夭怔在原处,他竟然知道她要去找宗政无忧!那他还命人备车?傅筹,他在想些什么,她真的猜不透。 北郊皇陵。临天国皇室之人的陵寝之地,宏伟壮观,气势绵延恢弘,占据了大半个北郊。这日下午,一向最为凄清的皇陵竟然戒备森严,禁卫军层层把守,漫夭的马车刚驶入皇陵,就被拦下。 “何人擅闯皇陵?”禁卫军拦住喝问,面色肃穆非常。 车夫连忙勒紧缰绳,项影跳下马车,那人一看是他,连忙放下剑,拱手道:“原来是项侍卫!车内……” “哦,车内是我家夫人,想求见离王,请代为通传。” “这……”那名禁卫面色为难道:“现在恐怕不行。陛下正在思云陵,我等奉命在此看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漫夭一见这里的防守阵势,也料到是临天皇驾临,看来她赶的不是时候。她让车夫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将马车靠边,等临天皇走了,她再进去。 天气炎热,烈日如火般焦灼。 马车内空间本就狭窄,又无风进来,漫夭不一会儿便被汗浸湿了衣裳。她掏出袖中的扇子扇了几下,却不顶事。也不知临天皇还要多久才离开。她掀开车帘,见不远处的汉白玉台阶之上有个八角凉亭,想必会凉快一些。她便下了马车,带着项影往凉亭而去,禁卫军没有阻拦。 亭中一石桌,四个石凳,简洁干净,似是专门有人清扫过。 漫夭随意拣了个凳子坐了,指着圆桌对面的位子,“项影,你也坐吧。”她还是不太习惯她坐着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她背后。 项影略微犹豫了下,也知道了她其实不那么讲究身份尊卑的脾性,便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风徐徐的吹着,驱不走浓浓夏日里的炎闷之气,此时的思云陵墓室,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火,一个是冰。 思云陵与其他陵墓建造不同,这是一座后修的精妙地下墓室,分里外三层。 里头寒玉为壁,冰水为池,一年四季都冷得让人发抖。墓室中央的冰水池的上方放了一个雕有凤凰图案的玉棺,那玉也不知是什么玉,竟然是透明的,从外头就可以清楚看到棺内。 无数做工精细惟妙惟肖的冰玉莲花摆放在棺内四周,中央平躺着一名女子,那女子面容纯净,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宗政无忧静静地立在玉棺前,一动不动像座雕像。他面容平静,唯有那双平日里邪妄的眼此刻蕴含着深深的敬爱和怀念。 临天皇站在对面,同样望着棺中女子的脸庞,目光成痴,冷峭的眉眼溢满浓浓的哀伤与思念。他多想伸手去摸摸女子的脸,却又害怕他这双沾满血腥和尘世污浊的手玷污了女子圣洁的容颜。 十四年了,他的云儿,离开他有十四年。这十四年来,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浓重的沧桑痕迹,但他的云儿,还同十四年前一样年轻美丽。 思绪突然飘远,临天皇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棺中女子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皇子,无休无止的储位之争令他时刻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日面对的都是兄弟间的阴谋算计,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时的她,如同一个悄入凡尘无忧无虑的仙子,飞扬戏逐在绿柳花园,身姿轻盈与彩蝶共舞,偶一个回眸,竟倾了他们皇室十三个皇子的心。 从此,争斗愈发激烈残酷,不止为江山,还为美人。 第39章 千古罪人(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为了得到她,他费尽了心机,不择手段娶她进门,在日夜相处的过程中,他用一腔深情慢慢消弭了她心头的抗拒,终于赢得芳心。但他却不能给她正妃之名,因为那个位置要留给另一个能助他登上皇位的女子,与她并称京城二美的傅鸢,手握军权的傅将军之女。 那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有着颠倒众生的姿容,遗世独立的气质,还有超出一般女子的聪明冷静的头脑。如果没有先遇到云儿,也许他也会爱上那个女子吧? 为了得到傅家的倾力相助,他刻意冷落云儿,并想方设法接近傅鸳,最后终于在那双理智而又清醒的眼眸中看到了日益增长的情愫。他一边暗喜,一边为躲在屋子里黯然垂泪日渐消瘦的云儿心疼不已。他也曾想过放弃,放弃皇位,放弃权势,带着云儿远走高飞,可是,命运由不得他选择。他们身边,有太多人觊觎云儿的美色,有太多人想要这个江山想将他踩在脚底,若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保护不了他心爱的女人。 登位之初,天下不稳,傅鸢的父亲仗着拥帝有功兵权在握,日渐嚣张跋扈不将他放在眼里,他设下计谋夺其军权,取其性命,计划着废傅鸢立云儿为后。可就在那时,北夷国进犯,来势汹汹,朝臣结党各有盘算。内忧外患,寝食难安。为稳固江山,安定局势,他千方百计与启云国结盟,谁知启云帝听说云儿貌美如仙,竟打起了她的主意…… 想到此处,心头大痛,临天皇突然咳嗽起来。 宗政无忧皱眉道:“受不住这寒气,你就出去。” 临天皇止住咳嗽,满眼悲痛,抬头看着他最疼爱的儿子,没有平日里的恼怒责怪,只是苍凉叹道:“一家人难得团聚,你每次都急着赶朕走,不让我多陪你母亲一会儿。” 宗政无忧想说:“母亲不需要你陪。”但周围的气息哀伤得让他无法出口。 临天皇垂眸,再度将视线停留在棺中女子身上,又道:“秋猎快要到了,你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早些做决定吧。朕……累了,想下去陪你母亲。她一个人孤单了这么多年……无忧,你忍心吗?” 宗政无忧面色微微一变,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深沉刺骨。他抬头,用冷漠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冷冷道:“我说过,我不要你的江山。你若不想江山易主,最好还是好好活着。母亲不需要你,没有你打扰她,她会过得更好。” 临天皇心头一痛,整个人没了生气,全无平日里的无上威严,只有身为父亲教子不听的悲哀无奈,叹道:“无忧,你别这么任性,以后没有人会再纵容你,你……唉!这些话都说了十几年了,你还是这性子,一点听不进去。罢了,我走了。你别总待在这里,虽说你有内功护体不怕寒气,但时日一久,总还是不好。白天陪陪你母亲,晚上去外头的云思殿睡吧。”说罢又是一声叹息,缓缓转身,像一个暮年的老者。 宗政无忧不由自主的看向他,发现他的脊背不像以前那么直了,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乌泽。不禁眸光一暗,这十几年的时间,他们都像是过了几十年。 走到门口的临天皇突然回了一下头,宗政无忧迅速别过眼,墓室之门开了又合,这寒冷如冰的空阔墓室,又剩下他一个人。宗政无忧重又看向棺中女子姣好的容颜,一股浓烈的哀伤和孤独的情绪从平常邪妄冷酷的眸子透出来,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点点蔓延开去,将整座墓室全然笼罩。 再过不久,他的父亲也要离他而去,不论他如何努力,都留不住。 这个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却不会再有他的父母亲!也不会再有人,像他们那样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从此以后,他连恨,也只能藏在心底,再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四周冰冷的墙壁,那幽幽的冷气一点一点渗透到他的骨髓,将他本已冰凉的心,冻结。 他这一生,一共爱过三个人。 一个是他的母亲,在十四年前的一场噩梦般的惨变之中永远的离开了他,在他心里埋下了他对深爱的另一个人的浓烈恨意。 他有多爱他的母亲,就有多恨他的父亲。 抬手轻触石棺,指尖在棺中女子的脸庞上方的透明玉石上轻轻抚过,四周高悬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发出幽凉惨淡的光,打在棺内棺外两张相似的脸庞,不一样的阳刚和静柔,却是一样的了无生气。 还有那名叫阿漫的女子,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情爱体验,只可惜,她爱他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爱她。等他知道了,她却已经对他死心,嫁给了别人。 江南的一年,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政务上,以为一年的时间,足够他忘记,但每每听人禀报关于她的消息,他都心潮起伏,不能自控,尤其得知她始终没有和傅筹同房。他心里还残留着希望,所以他回来了,就在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得到他们同房的消息。那晚,他夜不能寐,在他们曾经缠绵过的温泉池边坐了整晚…… “王爷,”墓室门外,冷炎突然叫了一声,打算他沉陷的思绪。 “进来。” 冷炎进墓室禀报道:“秦家后人有消息了。” 宗政无忧目光一凛,眉梢眼角瞬间都是冷冽,张口吐出一个字:“说。” 冷炎道:“秦家后人的确还活着。是被天仇门所救。” “天、仇、门!”宗政无忧沉声念道。那是一个行踪诡秘的门派,因行事低调,名声不算很响亮,但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他们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凡有所行动,必是一击而中,从不拖泥带水,事后迅速隐没,不留痕迹。 宗政无忧凤眸半眯,“傅筹与天仇门是何关系?” 冷炎道:“还不确定。” “继续查。”宗政无忧冷冷说完,见冷炎还站在那里,不禁皱眉,“还有事?” 冷炎犹豫道:“公主来了。在清风亭里。” 临天皇走出陵墓时,外面光线强烈,照得他睁不开眼,看不清脚下的路,下台阶险些踩空,守在外面的陈公公慌忙迎上来搀扶,紧张道:“陛下小心。” 临天皇望了眼天,抬手摸了把下巴刺一样坚硬的青色胡渣,对陈公公幽声问道:“朕,是不是老了?这个样子去见云儿,她会嫌弃朕吧?” 陈公公心中一紧,忙道:“陛下不老,陛下还正当壮年,奴才记得,贵妃娘娘以前总跟奴才们说,就喜欢看陛下留点胡子的模样,看起来更有男人味。” “是吗?” “是的,陛下。” 临天皇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其实还不到五十岁,说起来是不算太老,可他怎么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太久了? 陈公公扶着他上了御辇,刚到皇陵入口,临天皇见不远处靠边停着一辆马车,便问道:“那是何人马车?” 有人回禀:“回陛下的话,是卫国将军府的马车。将军夫人说有事求见王爷。” “将军夫人?”临天皇眉头一动,“她人呢?” 禁卫还没来得及回话,陈公公已经眼尖的看到了山上八角亭里的女子,“陛下,将军夫人在清风亭里呢,老奴这就去传她过来。” “等等。”临天皇制止,见右边台阶延伸往上的八角凉亭里,一名白衣女子背身而立,身姿飘然若仙,他双眼微眯,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另一个名女子。他心中一动,对陈公公吩咐道:“朕过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 北郊皇陵地势极高,站在山上的凉亭里能一览京城之貌。漫夭站在八角凉亭的亭栏边,看着浩缈重叠的高山,觉得人是这样的渺小而平凡。 身后项影看到了拾阶而上的临天皇,忙叫了她行礼。 临天皇摆了摆手,对项影道:“你先下去,朕跟公主说说话。” 漫夭点头,项影下了山,漫夭独自面对这个深沉而又威严的皇帝,总是不由自主的紧张,但面上始终保持着恭敬有礼的微笑,心中却甚觉奇怪,临天皇若要与她说话,哪需要他亲自来这亭子?大可直接叫人传她过去便是。正疑惑着,临天皇指着对面的石凳,冷峭的眉眼较平常稍显平和了一些,以一个长者的口吻说道:“这里不比宫中,不必讲究那些规矩,你坐吧。” “谢陛下!”漫夭人是坐下了,心却还提着,摸不准临天皇的心思,因此,临天皇不说话,她也不敢随意开口。 临天皇自上了这凉亭,目光就落在她身上,几分犀利,几分探究,一如她第一日进宫时所见到的他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 “傅筹对你好吗?”临天皇突然问,目光深沉不明。 漫夭只当是他随便问问,便回答说:“将军对容乐很好。” 临天皇又问:“那无忧对你好吗?” 漫夭一愣,敏锐的意识到今日的谈话也许并不如她想的那么寻常,微微蹙眉,她想了想,才小心回道:“离王曾救我于危难,对我……也好。” 临天皇点头,“哦,都好。那你呢?”他突然目光锐利,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对他好吗?” “我……”漫夭心里一沉,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抿了抿唇,正在心中措辞,却听临天皇道:“你不用犹豫,也别考虑怎么回答最合适,跟朕说实话。朕就是想知道,你对朕的儿子,到底有情无情?若是有情,为何你会选择嫁给傅筹?若无情,你今天来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个错。漫夭握了握手心,想着既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就索性说实话。 “回陛下,不管有情无情,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容乐之于离王,只是一个练武工具,他本无情,我自收心。至于嫁给将军,容乐……身不由己。今日来见离王,实是有事相求。” 临天皇拧眉道:“练武工具?他亲口承认的?” 漫夭点头,时过一年,再将伤口剖开,依旧鲜血淋漓。她苦涩一笑道:“是。” 临天皇皱眉,看着她的眼睛,女子的眼光平淡如水,但眼底极力掩藏的被情爱所伤的痕迹却逃不掉他的法眼,临天皇眼光一动,问道:“你不是他,你怎知他心中无情?你若真收了心,此刻怕也不会心潮奔涌,情意难平。” 漫夭心底一震,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令她十分不自在,她连忙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临天皇却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从第一次见这名女子,他就觉得这女子绝对不是传言中的无才无貌、平庸无奇。她聪慧、理智、大胆、心细,这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皇后傅鸢,他心里立刻有了一分不自在。漫夭见临天皇眼色有变,更是小心翼翼。 短暂的沉默,临天皇直了直身子,忽然说了一句:“你的一曲高山,弹得不错!” 漫夭惊得抬头,只见临天皇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眼沉如水,面色不定,她心头一跳,忙跪下请罪:“容乐该死!” 临天皇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漫夭忐忑道:“为保全两国情谊,容乐不得已犯下欺君之罪,请陛下宽恕!” 她低着头,额角薄汗密布,心悬于空。以为观荷殿一计能瞒天过海,谁知他们个个心明如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她弹得太过了吗?还是这些人太精于计算? 临天皇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沉声道:“你假借婢女之手,在尘风国王子面前辱我临天国之威,欺骗朕和满朝文武,你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欺君大罪。” 漫夭心头一凛,深知这种罪可大可小,端看皇帝的态度。她连忙镇定心神,把心一横,抬头直视了临天皇,说道:“陛下说的是。此事容乐确有不是之处,但容乐斗胆请陛下为容乐设身处地想一想,以当时情形,唯有此法,方能保证不伤两国颜面……请陛下明鉴!” 她语句铿锵,大胆明辨。 临天皇审视着她,凌厉的目光渐渐平和下来,竟然笑道:“朕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懂得拿捏分寸。倘若你当时有争斗之心,不知收敛,一心要超过雅黎给她难堪,那朕,也必不会姑息于你。好了,你起来吧。” 漫夭这才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多谢陛下宽宏大量!” 临天皇看了看她,突然叹道:“你这丫头,胆子够大,心思细腻沉稳,也够聪明,又懂分寸……无忧看上你,倒也不算他笨。” 漫夭蹙眉,低着头,没说话,又听临天皇语出惊人道:“若有朝一日,你能成为一国之母,必能有所作为,甚至流芳千古也不足为奇。” 她才刚坐下,一听这话,立马站起来,神色不安道:“容乐惶恐!” 她是傅筹的妻子,临天皇竟能说出这种话,怎不叫她心惊胆战。她暗想,如果临天皇不是有意试探傅筹是否有不臣之心,那就是试探她对宗政无忧的心思。图谋后位这种事,会让人死无全尸。漫夭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跟这个帝王谈话,处处都是机关暗箭,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大祸临头。 临天皇见她神情忐忑,精神紧张,整个人都处于防备作战的状态,不由又笑道:“行了,朕就是随口说说。你只要记住一点,做人要谨守本分,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你是将军夫人,就做将军夫人该做之事。若有朝一日,你不再是将军夫人,换成另一种身份,那就该遵守另一身份该尽的职责。你……明白吗?” 漫夭还真是不明白。这番话似乎大有深意,但她不能问,只得仔细地应了声:“是。多谢陛下教诲,容乐谨记于心。” 临天皇点头,叹道:“就算你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等将来……你自会明白。好了,去见无忧吧,将来若有机会,你……好好待他。他是个孤独的孩子,朕欠了他太多,总希望有一个人,能陪在他身边,给他幸福。” 漫夭眉心纠结,越来越不懂临天皇到底想表达什么?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也不难理解,但临天皇……为何感觉那么奇怪?他不是因为一年前她与宗政无忧纠缠最后选择嫁给傅筹而对她存了偏见么?这一年来,临天皇表面对她还算礼遇,但她却能感受到他是发自心底的不喜欢她,可如今,这态度的转变以及这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叫人好生疑惑。且不说这年代一个身份就代表着一生的烙印,别说是一国之母,就算只是再嫁给一个普通人也没有可能吧? 见临天皇起身要走,她暂时收敛心绪,行礼恭送。 临天皇走了几步,突然顿住,回头怅然叹道:“你说无忧对你无情,但朕的儿子,没有人比朕更了解他。这十几年来,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没人敢拒绝他,你是个例外!如果他没有将你的意愿看得比他还重,他一定宁可毁了你,也绝不允许他的女人另嫁他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若非自闭视听,又岂会分辨不出真假?朕,会赐你两样东西,等过几日,叫陈公公给你送去。你切记,今日,朕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你不可对第二人讲。那两样东西在你还是将军夫人的时候,绝对不能打开,否则,你会成为临天国的千古罪人。” 漫夭震住,千古罪人?这样严重!她惊得不能回神,却也在临天皇凝重的目光注视下,直觉的点头应道:“容乐记住了!” 临天皇这才满意的走了,漫夭还愣愣的站在亭子里,心绪极乱,似有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纠成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第40章 讨要真心(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思云陵的建造必是花了大心思的,这里每一草一木一石一阶,处处表现着临天皇对陵寝之人的珍视。 寒气透骨的墓室里,冷气氤氲,感觉像是进了一个建造奢华的大冰柜,她一进去,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凝目四望,空气中寒雾缭绕,隐隐透出浅碧色的玉石墙面。宗政无忧正侧对着墓室之门,站在冰水池上的白色石桥上。 知道她进来了,他眉心微动,却没有回头,脚下冰水升腾起薄雾缭绕在他的周身,他听着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轻缓的脚步声,心绪忽如潮涌,百转千回。 漫夭缓缓踏上石桥,望着前面清减了许多的身影,他的面容依旧俊美绝伦,但她却直觉地感觉到,这里的宗政无忧跟外面的他似乎有所不同,好像……柔和了许多,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母亲的遗体,显得忧伤而孤独。她走到他身边停住,想着要客气的见礼吗?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离王……”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却被他打断。 “什么事?” 他淡淡地望过来,眼中全然不见了平常的邪妄狂肆,他问得那么直接,将她先前酝酿好的那些话全部都给堵了回去。她慌忙垂眼,看到棺中女子美好纯净得让老天都会妒忌的容颜,有种神圣感。 “我……是来还你扇子的,这样贵重的物品,不适合放我那。”不知怎么,先说出来的竟是这个,她从袖中拿出扇子,递到他面前。 宗政无忧看了一眼,没接,微微皱眉道:“要保住你想保的人,总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手。你若不想欠我的,就当做是,我偿还……那一夜,对你的亏欠。” 那一夜…… 漫夭心间猛地一阵刺痛,这就是他为她的身体所估出的价值吗?她禁不住笑起来,苦涩道:“听说无隐楼的杀手全部都是天价,想不到……我的身体,这样值钱。” 她的语气充满讽刺,心中悲凉无比。 宗政无忧胸腔猛的一震,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心下一阵懊恼,见她放下扇子,转身就要走,他忽然慌了神,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冲口而出,不假思索,令她转身的动作瞬间凝滞,惊诧无比的回头看他,便看到了他眼底的懊悔和自责。她愣住,她以为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对不起。他抓住她的动作那么急切,急切得像是害怕她的离去,令她心里刚刚升腾而起的愤怒和苦涩竟一瞬间消失无踪。她愣愣地望着他,忘了该如何反应。 “阿漫,”他叫她,目光黯淡,嗓子微微沙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来陪陪我。这是我母亲,你给她行个礼吧。”他拉着她的手,将还在怔愣的她拽到身边去,像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拉着别扭的初恋情人去见母亲的动作和语气。 漫夭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见识过狂妄自负的宗政无忧,见识过邪魅温柔的宗政无忧,也见识过冷酷无情的宗政无忧,就是没见过像普通人一样会道歉会自责会真情流露的宗政无忧! 她按照身份和规矩,朝云贵妃的遗体行了一礼,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表达着她对棺中女子的敬意。 宗政无忧打开棺盖,从玉棺里最大的一朵冰玉莲花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好好收着。” 那是一片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叶子,有着世上最清透的碧色,仅巴掌大,叶片较厚,形状似枫叶,裂片有七。她没问这是什么,只用双手接了,小心翼翼放进袖子里,那叶片上氤氲的冰冷寒气贴着她的肌肤直窜进她的肺腑,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这墓室里本就极冷,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纱衣,此刻有点经受不住寒气的侵袭。 一件白色的狐裘披风立刻披到了她的身上,那是宗政无忧进来那日,临天皇让人送来的,他原想扔出去,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漫夭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却在这里一待便是一个月,他不会觉得冷吗?她又想起初见之时,他给她的感觉像极了这冰池里的水,远远的,都能感受到那股直沁人心的冷意。原来是这么来的,不知要习惯这样的冰冷,需要多少日夜的煎熬? 不知为什么,心间陡然划过一丝疼痛。 身上的狐裘已经将她裹得很紧,她还是觉得冷,又打了个寒噤,立刻被拥进了一个宽实的怀抱。竟不觉得突然,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早已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 漫夭身子僵硬,不能动弹。他的怀抱并不温暖,可她却奇异的不想推开,不想挣扎。耳边响起临天皇的那句话:“如果他没有将你的意愿看得比他还重,他一定宁可毁了你,也绝不允许他的女人另嫁他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若非自闭视听,又岂会分辨不出真假?” 是这样吗?她忽然觉得害怕,竟不敢往下想。忍不住闭上眼睛,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流在二人的周身流转涌动,缓缓注入她和他的心田,让他们的心也跟着绝望起来。上一回,她这样安静的毫无抗拒的待在他怀里,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漫,你……可曾后悔?”宗政无忧望着角落里发出惨白光芒的夜明珠,突然问道。 漫夭心底一震,后悔? 从一年前的那间地下石室里,她一念之间令幸福变得遥不可及,这一年里,她也曾问过自己,如果当时不那么决绝,给他一次机会,又会是什么结果? 没有答案。 因为她不确定他那一刻所说的真心是不是他为她设下的又一个甜蜜陷阱!? “不后悔。”她答,仍旧安静待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却听他悲声笑道:“可是我……后悔了。” 漫夭身躯剧烈一震,惊讶无比地抬头望他,有些难以置信。 他说……他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当初不该欺骗、利用她,还是后悔不该放她走?不管是什么,她心底都无比震惊,震惊他那样骄傲自负的人,竟然会对她说“后悔”二字! 宗政无忧这时放开了她,重新将那把墨玉折扇递回到她手里,背过身去,语气淡漠道:“你走吧。” 漫夭浑浑噩噩出了那间墓室,天已经黑了,外头空气中蒸腾的热气依旧滚烫,如火扑面,一下子溶解了她周身的寒气,却融不化她内心的悲凉。她蓦地闭上眼睛,眼睛干涩疼痛,有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她仍然不敢去想,只怕一想,她的世界便是翻天覆地。 项影看到她脸色发白,吓了一跳,忙问:“主子身子不舒服吗?” 漫夭摇头,被扶着上了马车,一路飞奔回了将军府,竟有些急切,像是在逃避着什么。袖子里,那把扇子又被放了回去,还多了一样东西,她这一趟,没有拿到她想要的,还招来了一腔心事。 将军府里,傅筹已经在清谧园等了她一个时辰。 她一进园子,远远看到饭厅里傅筹一人独坐,他正望着面前满桌的饭菜发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整个清谧园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漫夭本想先跟他打声招呼然后再去沐浴更衣,但是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两样东西,想起傅筹之前因为这把扇子的反应,还是决定先去寝阁把东西放下,以免再惹他不快。 她转了一个弯,就往寝阁行去,但只走了一小段,突然听到饭厅传来“咣”的一声响,然后是噼里啪啦盘摔碗碎的声音,震得她头脑发懵,她心中一惊,连忙折身返回,在小岔路口正碰到大步而出的傅筹。愣住,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差,一向温润的唇白得吓人。而他的眼光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转换了无数个表情,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将军!”她惊讶地叫了一声,望着浑身散发着说不出是喜是怒的强烈气息与平常温和判若两人的傅筹,她愣道:“将军因何事大发脾气?是怪我回来晚了吗?” 傅筹复杂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动了动唇,依然没出声。 漫夭走到他面前,探头看了眼杯盘狼藉饭菜满地的屋子,蹙眉又问:“你把桌子掀了,晚上我们吃什么?” 这是极其简单而平常的一句话,然而,就是这句话,堵在傅筹心口的郁郁之气忽然全盘皆散。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傻瓜一样地呐呐问道:“你……还没吃饭吗?” 漫夭扬起长而浓密的眼睫,奇怪地望着他,理所当然道:“当然没有。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吗?” 原来她记得!傅筹眉心一动,一个箭步上前,突然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用尽,尽管会撕裂伤口,他也不愿放手,他就是要用这种深刻的痛,来证明他的爱,证明他活着的意义不仅仅只有仇恨。人的一生,总应该留下些什么,爱也好,恨也罢,总要有一点是只属于自己的,那样才无愧于来人世走一遭。 “容乐,你不会离开我,对吗?”他低声喃喃问道。 那种小心翼翼带着乞求般的询问令漫夭微微一愣,胸口被他勒得发疼,就想抬手扒开他的手臂,傅筹一低头看见了她手中拿的东西,眼光一凝,将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漫夭皱眉道:“将军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晚回一会……”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傅筹突然放开她的身子,一把捧了她的脸,就直直朝她唇上吻了上来,急切得像是在证明什么。漫夭顿时恼了,用力推开他,叫道:“傅筹!你到底怎么了?” 傅筹愣住,然后竟然笑了,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虽然连名带姓。 漫夭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觉得今天的傅筹怎么跟宗政无忧似的,喜怒无常,她转身走进屋里,对着被打翻在地的丰盛的饭菜叹息:“真可惜,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傅筹一听,立刻上前拥住她,心情大好,低头在她眉眼之间落下一吻,眉开眼笑道:“不要紧,我现在就带你去酒楼把所有你喜欢吃的,全部点齐,如果一张桌子摆不下,我们就多要几桌。” 用宠孩子般的口气,想将自己所有的爱通过这一件事全部灌注到她的心里。漫夭愣愣看他,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傅筹露出这样轻松开怀且又十分满足的笑容,仿佛她一句话,全世界都成了他的。 那一晚,傅筹几乎将京城第一酒楼里的所有菜品点了个遍,整整摆了九桌,她拦也拦不住,傅筹不住笑道:“难得我想依着自己的性子办一件事,你就成全了我吧。就当是……我宠你的方式,又或者,你偶尔宠我一次。” 不是不动容,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这样的傅筹,她无法做到无视。 回到府中已经很晚,准备就寝之时,她发现傅筹后背的衣服又染了血,便命人拿了伤药和布帛来,准备替他换药包扎,怎么说也是为了陪她出去吃饭才又触动了伤口。 她把傅筹按坐在凳子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却被他捉住手。 傅筹摇头道:“还是叫常坚来吧。” 漫夭拨开他的手,嗔了一眼,道:“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常坚也要休息啊。换个伤药而已,谁换还不是一样。”说罢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就解了他的上衣脱下。 傅筹看着她那一闪而逝的嗔责表情,意外的心花怒放,都忘了身上的疼,便不再阻止。 漫夭揭开缠在他伤口被大片鲜血浸透的白布,当那伤口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连人带心都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幽深的血孔,在男子脊椎骨的正中央,似是被尖利的钩子完全洞穿,露出森森白骨。血口边缘有倒刺刮过的密痕,带出翻卷的血肉,触目惊心。 她看得僵住,有些不敢置信,白日里,他竟然带着这样的伤口来陪她坐着,温柔的同她说话,体贴的帮她备车不介意她要见的人是宗政无忧,还对她说,一点小伤而已!晚上,他又带着这样的伤口让人备了满桌子的菜坐着等她回来,因她晚归而气得掀翻桌子,见到她却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还高兴地带她出去吃饭,折腾了一个晚上! 她真的以为他的伤不严重,因为她完全看不见他露出任何不适或痛苦的表情,她只看到他眼中少有的快乐,那样真实而浓重地在她眼前盛放。 眼眶突然发红,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傅筹回眸,见她脸色发白,眼眶泛红,忙道:“吓着你了?” 漫夭抿着唇,摇头,颤抖的手拿起一旁沾了水的湿巾轻轻擦拭伤口边缘的血迹,她清楚的感觉到傅筹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皮肉绷得死紧。她止不住问:“很疼吧?” 这是个白痴问题,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痛得让人想立刻死去的感觉。然而,傅筹却淡淡道:“习惯了。” 漫夭心头一震,这样的痛,也可以习惯吗?她低头,发现那脊椎骨上,一个挨一个从上往下,由浅至深的痕迹,她默默的数了一下,十三个! 竟然有十三个! 第41章 讨要真心(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这样的痛,他承受过十三次!这是为什么?他是这样精于算计事事周全的人,他是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卫国大将军,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心甘情愿遭受这样的穿骨之痛多达十三次? 漫夭无法说清此时内心的震颤,她这才发现,她对自己的丈夫其实一无所知,她只看到他外表的光环、温和的表象、精于计算的一面,却不知他的身世、成长,以及过往。 她仔细地帮他换完药包扎好伤口,没叫泠儿,自己就把东西简单收拾了。 傅筹也没叫人,他觉得此刻的她,像是一个妻子在为丈夫忙碌,心中充满了幸福和满足。站起身,悄悄走到她身后,伸手搂着她的腰,那样小心翼翼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轻声问道:“容乐,你会一直陪我走下去吗?” 漫夭愣了一下,目光微闪,淡淡笑道:“我这身份……不陪着你,还能去哪?” 傅筹将她身子转过来,抚着她的双肩,眼神在她脸上流连辗转,声音无比温柔,情深缱绻道:“容乐,我希望有一天,你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你无力改变的和亲公主的身份,而是你想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是你认为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我想要你的心甘情愿!我允许你心里头有别人,但是,你能不能……空出哪怕是一点点的位置给我,至少让我有机会走进你心里?”也许永远攻占不了另一个人的领地,但至少要有一个机会。有机会,活得才有希望。 他目带期盼的凝望着她,那么卑微的姿态,令漫夭心间一颤。他又在跟她讨要真心!她的头脑忽然清醒起来,他可以要求她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也可以警告她遵守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是……他要的是她的真心,她感情的回应! 漫夭抬眼,嘴角含笑,口气却是薄凉道:“那……将军可不可以……少利用我一点?” 傅筹眸光一变,顿时握紧十指,扣住她单薄的香肩,眼神和语声中满是挣扎和疼痛,道:“容乐,你知不知道?带给你伤害……我比你还要痛苦……” “你痛苦?那你也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利用和伤害!”漫夭直直地望着他那深沉痛楚的眼,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冰冷,“那晚的赏花宴,你故意扰乱我心绪,暗中做手脚使我不慎打翻茶杯被孙小姐嫉恨,我一心想躲着风浪,你却处心积虑把我推往风头浪尖!我不知道你这么费尽心思阻止宗政无忧选妃阻止临天国和尘风国合作,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你对我的利用……是实实在在的!你说我受到伤害你会难过……我信!可是傅筹,即便是你对我真的有情,但你又怎能这样……一边利用我,一边向我讨要真心?” 她一字一顿,笑着问他。 傅筹双手就僵在她的肩头,十指如铁,半分都不能动弹。面对她的声声质问,他哑口无言。那刚刚才充满希望的一颗心,此刻,复又重重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漫夭又道:“刚才那个问题,我重新回答你。如果可以,我不会一辈子都待在你身边,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我是一个人,被别人当做棋子是身不由己,非我所愿,也许我无力改变别人对我的阴谋利用,可我一定会控制住自己,不把心交给一个成天只想着如何利用我的人。这是我……对自己活着最起码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我宁愿碾碎它。”就像对待与宗政无忧的感情的方式。面对爱情,她固执而决绝。相爱的人,至少要忠诚,那是她唯一的执着,不容阴谋利用。 傅筹震愣住,忽然觉得很无力。当初她选择他,原来是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上他!这一意识,令他感到绝望。他是一个久经黑暗的人,有一天突然窥见了一丝光明,他错以为那光明是为他而现,却原来,不过是为了将他打入更深的黑暗。 那一夜,他们相对默然,心头各自纷乱,彻夜无眠。 第二日,傅筹早早离开,漫夭用过早饭,心思沉淀下来,想着宁千易快要走了,刺杀一事必在这几日有个了结。她静坐屋内,细细凝思,昨日一行无功而返,事到如今,她又要到哪里去弄七绝草? 随手拿起枕边的折扇,一眼瞅见被她用来放那片奇怪叶子的锦盒,心下一动,她伸手将它打开,发现盒里那片有着饱满生命的叶子干瘪了许多。 她愣了愣,将那片叶子拿在手上,总觉得宗政无忧用一片叶子作为云贵妃赐给她的见面礼有些奇怪,而这片叶子先前是放在云贵妃的遗体旁边,想必不是凡品,她忍不住盯着那叶子直看,只见叶片似乎是因丢失了水分而变薄,那叶片的七个角看上去更加清晰分明……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 “项影,”漫夭噌得一下站起身,对外叫道:“快去请九皇子过来一趟!” 九皇子仍是人未到语先闻,一进园子便大声嚷嚷:“璃月,我来了,快出来迎接啊!” 漫夭无奈摇头,老九总是这样,一出现就恨不能让周围所有人都知道。漫夭将他迎进屋,屏退旁人。 九皇子见她如此神秘,当即笑道:“璃月不会是得了什么宝物,找我来鉴赏的吧?” 漫夭没答话,径直拿了旁边的锦盒递给他,九皇子好奇地打开锦盒,一下子站起来,蹭到她身边,指着锦盒中的物品,万分得意地笑道:“呐呐呐……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是璃月你开了口,七哥他保准会割爱,把这‘七绝草’送给你。哈,还是我最了解七哥了!” 尽管已经猜到七八分,但漫夭还是止不住心神一震,不敢相信道:“这真的是七绝草?” 九皇子拍着胸脯道:“如假包换!” 漫夭愣住,她以为七绝草是一株草,没想就是一片叶子。宗政无忧竟然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尊重了她的骄傲,解决了她难以开口的难题。不是施舍,不是交易,而是以他母亲的名义送给她一个见面礼,作为她对云贵妃行礼的回馈,无需她承情。 漫夭喉咙发涩,低眸问道:“那日,你说这‘七绝草’对他意义不一般,是什么意思?” 九皇子道:“哦,我也是听来的。听说七哥小时候被人暗算,中了一种很厉害的毒,云贵妃不知用什么方法向当时的启云帝求来了一株七绝草,惹得父皇大发雷霆,听说那是父皇第一次对云贵妃发脾气,整整三个月没踏进云思宫。之后,云贵妃就生病了,再没好过。” 原来如此!漫夭心里越发的沉重了,照这么说来,这七绝草对于宗政无忧的意义的确不一般,它代表着云贵妃对他深沉的爱。而他,就这么送给了她。 她又问道:“既是为了解他的毒,为何又留存至今?” 九皇子拿起七绝草,用手指比了叶片两倍多的厚度,道:“听说这叶子以前有这么厚的,挤了一半的液汁用来入药就能解百毒。剩下的一半不容易保存,当时云贵妃让人收在皇宫地下冰库,后来被七哥放进棺中。你看,离了墓室,这已经快不行了,你要给谁用,就尽快把它入药,别辜负七哥一番心意。” 漫夭沉重点头。 九皇子半开玩笑道:“璃月,我真嫉妒你!” 漫夭道:“嫉妒我什么?” 九皇子叹道:“嫉妒七哥对你好啊!七哥如果用对你五成的好来对我,让我这辈子不娶媳妇儿我也干。” 这是什么逻辑?漫夭忍不住笑起来,将七绝草小心翼翼地放进锦盒之中,只当他玩笑,没放在心上。 九皇子却收了笑,又道:“七哥如果用对你三成的宽容来对待父皇,这个江山早就是他的,父皇也不至于十几年忧思难眠,落下个心痛的毛病。” 漫夭仍在笑着,那笑容却是渐渐僵硬。她盖上锦盒的盖子,回身欲将锦盒放到柜子里。 九皇子继续道:“七哥要是能用对你一成的情意去对待昭云,你就算把昭云扔到一个大火坑前,让她现在就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笑着跳下去!” 漫夭蓦地心间一抽,顿住手中动作,再笑不出来。他这是在指责她拥有对他们来说最为珍贵的感情却不知珍惜。她苦笑道:“宗政无忧……他对我……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吗?” 九皇子朝她重重点头,很严肃且十分肯定地答道:“有,绝对有!除了你以外,别人都知道。其实你也知道,你就是不愿去想,不愿去相信。也许,你是不愿承认离开七哥是你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璃月,你在意的东西太多了,感情是没有理智的,如果一个人的真心因为受了伤,想收回便收回,那还叫什么真心?如果那样,我七哥这一年也不会那么痛苦了!反正你都已经嫁了人,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说是不是?咳……我都知道的东西,你还能不知道?其实你仔细想想,一个人的感情是怎样开始的,真有那么重要吗?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吧?!” 从来只流连烟花之地,只谈风花雪月对婚姻避之不及的九皇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令漫夭诧异,对他刮目相看。 她沉默了,一个人的感情是以利用为起点,难道不重要吗? 九皇子见她面色渐转苍白,心有不忍,扬了眉毛,跳过去到她身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表情,却是笑道:“你呀你!你要不是你,我一定去找块大砖头敲你脑袋,把你砸醒。可你就是你,这么漂亮的脑袋敲破了,我会心疼的。最主要的是,七哥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算了,权衡利弊,嗯……我还是用手吧。”他说着飞快的用手指在她额头敲了一记,倒是真舍得使力,好像真为泄愤似的。 漫夭抚了额头,方才那样沉重的心情因九皇子这一个动作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那些问题还在,但是九皇子发泄情绪的方法真是令她哭笑不得。他这样直接,喜欢与她笑闹,对她关心有加,却又因为宗政无忧而直接表达着对她的不满。 九皇子敲完她,嘿嘿笑了一声,似是解气般的开心,并不忘嘱咐道:“你千万别跟七哥说啊,他会敲死我的!拜托拜托,我走了,有事再来找我,保证随传随到。”话没说完,人已经在园外了。 漫夭还愣在屋里,思绪如潮。宗政无忧,宗政无忧…… 上午的阳光明媚灿烂,她看着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锦盒,脑海中闪现宗政无忧和傅筹两个人的脸孔。直到项影进屋她才醒过神,将七绝草递给项影,让他悄悄送给萧可。然后拿了墨玉折扇给他,又交代了他去办几件事。 下午项影回府时,漫夭正在屋里来回踱步。 人手有了,萧可的毒也解了,但是平息刺杀一事仍然不好办。 皇兄对萧煞下达的死令,必须杀了宁千易,若是这次任务失败,就算她这次能救得了他们,以后的事却又不好预料。要怎么才能让皇兄觉得萧煞已是尽了全力,刺杀失败非他之过? 临天皇命傅筹调查此案,搜罗证据,想必也是对这件事有所怀疑。要怎样才能不让傅筹抓住萧煞的把柄,又不至令傅筹落得个办事不力的罪责?同时还要确保宁千易的安全。真是头痛,她拧着自己纠结的眉心,难以舒展。 “主子,”项影将墨玉折扇双手奉上,道:“无隐楼楼主让属下回复主子,整个无隐楼的人将听从主子的调遣。” 漫夭接过扇子,握在手心,想到临天国太子曾经费尽心思花重金都请不到的无隐楼杀手,如今竟然全部听她调遣,不由感叹,宗政无忧是太相信她还是太相信他自己? 漫夭深吸一口气,将扇子小心收起来,才问道:“萧可那里如何了?” 项影回道:“萧姑娘很开心,说她身上的毒终于可以解了,让我代她谢谢主子!” 漫夭点头,“你安排好,在行动那天提前将她接出来。对了,让你查的地势,查得如何了?” 项影忙道:“从京城到尘风国的边境需要经过大小城池二十个,这一路最适合设下埋伏的地方是离京城三十里地的伏云坡。说是坡,其实是个险要的山谷,那里四面高山环绕,只有相对的两个窄小的出入口,一旦有人在那里中伏,很难突出重围。属下打听到,已经有人去那里勘察过地势了。” 漫夭凝眸道:“那大概就是了。那附近可有盗匪出没?” 项影道:“伏云坡附近有个连云寨,那里有一伙强盗,大概几千人,个个武功不俗,专劫过往的富贵行人以及商队,从不管对方身份,很是猖獗。” 漫夭问道:“朝廷为何不管?” 三十多里地,离京城并不远,朝廷没有道理放之不理。 项影道:“前几年朝廷派人去剿过几次,但都是无功而返。那伙人很贼,一听到动静就躲在山寨里不出来。那山寨地势非常好,易守难攻,那个山寨门口有一排奇怪的暗器,只要有人接近,就会自动发出有毒的银针,每次去围剿都会死伤很多人,成为朝廷的一块心病。后来这两年,他们变得谨慎,偶尔出来作案,也都是寨中的一些小人物,寨中的五位当家一个也不露面。” 漫夭凝眉思索道:“那五位当家平常可会悄悄入京?有没有固定出入场所?或者特别喜好?” 项影道:“听说四当家好赌,偶尔在城里和欢街的祥和赌坊现身,赌完钱他会去一趟汇聚茶楼。爱好……除了抢劫金银财宝和美人之外,倒是有传言说那五位当家还好男色。” 第42章 皇兄皇妹(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夏日里的夜晚,京城和欢街总是最热闹的。这里聚集了赌坊、妓院、食楼、茶馆,各个门口皆是人头攒动,龙蛇混杂。 紧挨着祥和赌坊的汇聚茶楼早已是人满为患,人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瞎聊着天。 一个拿着阔刀大斧脸上有着一道长长疤痕的男子一边骂着粗口一边大摇大摆走进来,口中大声嚷嚷着:“小二,给大爷我找个靠窗的好位置。” 小二显然是跟他熟了,一见他便扬着笑脸陪着小心上前哈腰道:“四爷,您来了!哎呀,今天真不凑巧,人都满了,您看,要不小人给您找个别的位子……” “去去去,本大爷就要靠窗边的,你叫他们滚开!”刀疤男扬着手中的大刀,那小二吓得一哆嗦,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左侧窗边走了一桌人,店小二忙不迭将那刀疤男子引了过去。这时旁边一桌人正在议论着的一件事瞬间引起了刀疤男子的注意。 “诶,听说了吗?尘风国王子五日后就要回尘风国了,咱们皇帝送了他很多稀世珍宝,要是能分咱一两样,那就几辈子都不用愁了。” “宝物算什么,我听说他那次赏花御宴没有选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在民间四处赏玩的时候,看上了一个特别特别美的男人,听说那个男人比女人还美呢!” “真的吗?比女人还美的男人,我没见过,干脆咱们兄弟去劫了吧?稀世珍宝,绝色美人……咱就是摆着看一眼,这辈子也值了。” “你疯了?人家是一国王子,你也敢打主意?不光尘风国王子自己就有很多护卫,皇帝陛下肯定还要派人保护他,你去劫他,那不是找死吗?再说了,他回尘风国路上要经过伏云坡,那伏云坡是连云寨的地盘,你总不能跟连云寨抢人吧?就算是连云寨,他也得倾巢出动,才有成的把握,你呀,就别白日做梦了……” 刀疤男子听到这里,眼露精光,此人,便是连云寨的四当家。他们山寨已经很久没有大干过一场了,这次终于又能过过瘾。一国王子怎么了,连皇帝老子都拿他们没辙,他们还怕什么?稀世珍宝,绝色美人,他们怎么能轻易放过?但是,这个消息可不可靠? 刀疤男子正犹豫着,二楼走廊处走下三个人来,瞬间吸引了整个茶楼的注意。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气宇不凡,看上去是极为豪爽的阳刚男子。而他旁边的女子长得那叫一个美,刀疤男看的有些愣了,他们山寨以前也抢过不少美女,但跟这女人一比,简直云泥之别。他不禁吞了一口口水,再看向三人之中的另一个男人,更是眼睛都直了,乖乖,这个男人居然比那女的长得还好看! 不用想,这个让刀疤男看直了眼的正是女扮男装的漫夭,另两人是宁千易和沉鱼。他们三人说笑着下了楼梯,漫夭走着走着忽然一脚没踩稳,惊呼一声,整个身子便向楼下摔去,引来楼下众人惊叫。 宁千易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手,身姿潇洒的旋步下了两层台阶,手往她腰间一揽,漫夭人就在他怀里了。 楼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两个男人搂在一起竟然也这么好看。 漫夭被他扶着站稳,低眉间看似有几分波动的羞涩和尴尬,却是微微压低了嗓音,清楚地说道:“多谢王子出手相救!” 茶楼里众人闻声一阵沸腾,刀疤男子眼光一亮,发现猎物般的兴奋起来,心想那消息果然是真的! 宁千易笑道:“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说个谢字!”说罢捏了捏她的手,那眼神任谁都能看出其中含义。 漫夭拿眼角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那刀疤男子,只见刀疤男子此刻正直勾勾地望着她,两眼发着贪婪的光,嘴角还流下让人恶心的口水。漫夭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与宁千易、沉鱼三人一起出了汇聚茶楼。 “璃月,你让人说有很多护卫会保护王子,将后果说得那么严重,那些人还敢冒这个险吗?”回到拢月茶园后,沉鱼才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漫夭肯定道:“会的,他们太久没遇到过挑战,一直谨慎行事好几年,寨中之人不能像从前活得那么痛快,时日一久,必有很多怨言,而且朝廷这两年也不曾明着下大力气去围剿,所以他们没有外来的压力,当家的只为防范而谨慎,寨中之人定会觉得他们的当家胆子变小了,就会有人不服,继而生出事端。而大当家想必在等待一个时机去重新树立他的威信,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宁千易赞赏点头,道:“璃月果然是心思细腻,我也认为,他们一定会来。” 漫夭道:“连云寨的实力不容小觑,虽然我们布局周密,但你们仍有一定的危险。” 沉鱼笑道:“你不用担心,有无隐楼的人在前,卫国大将军的人马在后,连云寨的人即使倾巢出动,也是以卵击石。” 漫夭淡淡一笑,她真正担心的,其实不是连云寨。 五日后,宁千易在太子带领群臣的送别下离开了京城,以漫夭的身份不宜远送,所以她让沉鱼扮成她那日的模样,在城外等着宁千易,实施她的计划。 那一日,空气炎闷之极,天空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的样子,却又一直落不下来,让人感到极度的压抑而烦闷。 伏云坡,四方埋伏,风云齐涌。 漫夭人在将军府,心却始终牵挂着伏云坡的一切。她知道萧煞必定会埋伏在那里,因为那里虽然危险,却是最后一个可以执行任务的地方。即便他料到傅筹会在那里等着他,他仍然会去。她要做的,就是阻止萧煞的行动,又不让皇兄有借口处置萧煞。项影带着无隐楼的人会扮作那日清凉湖的黑衣人,引傅筹出现,让萧煞看清实力相差悬殊,刺杀无望,自然就会知难而退。而傅筹只要借这次机会歼灭连云寨一伙人,去掉朝廷的一块心病,临天皇不但不会怪他,还会给予嘉奖。 俗话说,百密总有一疏,她不知道会不会有意外。 漫夭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不见泠儿,她想了想,便往泠儿住的小屋去了。 这个计划,她没有让泠儿参与,却也没有刻意的瞒着泠儿。 简单陈设的屋子里,泠儿站在窗前,托着一只鸽子,还攒了张字条,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心里在挣扎,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动摇了,这次的消息,她到底要不要传给皇上? 犹豫再三,将手中的纸条慢慢绑上了鸽子的脚,心情沉重。松开手,鸽子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泠儿眼前忽然就闪现出自家主子那双仿佛看尽人世苍凉的眼,还有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连你们都信不过,那这个世上,还有谁值得我信任?” 心头一紧,泠儿直觉地伸手一把抓住了白鸽的尾巴,咬着唇把那个纸条解了下来,然后迅速地撕毁。她看着飘到窗外的白色纸片,眼中浮了泪,心中难过道:“对不起,皇上!我已经不确定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为主子好!” “谢谢你,泠儿。”漫夭突然从门外进来,泠儿的犹豫和挣扎,她都看在眼里。 泠儿惊得回身,见漫夭竟然在她身后笑着望她,她眼中的泪水顿时滚落下来。然后,在原地跪下,一年多的通风报信,她始终心安理得的以为那是为主子好,但当清凉湖一事之后,她便想的多了些,又有上回讨药风波,她开始有些动摇。于是,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许是不忠的表现。所以,她感到不安,惶然无措。 漫夭笑着拉她起来,帮她抹了把眼泪,道:“傻泠儿,哭什么?” 泠儿眼泪掉得更凶,“主子,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漫夭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问道:“你怕什么?” 泠儿哭道:“我怕皇上以前跟我说的话都是假的,我怕我以为是为主子好其实是害了主子,我真的很怕……”泠儿哭的很无助,像个孩子。 漫夭心头一软,“傻丫头,我不怪你。”她突然不想对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本就是皇兄的人,为皇兄办事天经地义,能在执行任务的同时顾及到她已经算是很好了。而这次,萧可之所以会被下毒用来控制萧煞,就是因为萧煞已经不再为皇兄所掌控,所以才会有这样毫无胜算的刺杀,皇兄,他是想要萧煞死! 如果她不能给他们保护,那她凭什么要求他们忠诚?如果对她忠诚的代价,是让他们付出生命,那她宁愿不要他们忠诚!这样,就很好。 扶起泠儿,她对泠儿摇了摇头,柔声安慰道:“别担心,纵然他有什么不对,总还是我的皇兄。” 天色愈发的暗了,天空似是被泼了一层浓墨。 漫夭等项影一直没有等到,最后等回了傅筹。他深青色的衣袍很干净,没有一丝血迹,头发整齐,不曾有半点凌乱,不像是从打斗场上归来。她微微一愣,心中有些没把握。 傅筹温和的神色掺了一抹复杂,进屋之后,在她面前坐了,随手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抬头深深望着她,说道:“你的计划,很好。各方面……都照顾得很周到。” 漫夭一怔,傅筹又带了几分自嘲道:“谢谢你在计划之中也顾全了我,送了我一个连云寨,让我可以跟陛下交差。连云寨窝藏北夷国奸细,企图刺杀尘风国王子,挑起两国争战,以图夺回北夷国领土……这个理由,似乎很不错!容乐,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漫夭面色一白,转过脸去不看他。 傅筹却是一直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掩藏在浓密睫毛下的不明情绪,过了半响,他才轻叹了一口气,复又道:“无隐楼的杀手果然是身手了得,个个以一敌百。可是容乐,为什么你宁愿接受他的帮助,也不愿意跟我开这个口?我是你的丈夫!想保住萧煞,不过是在等你一句话罢了!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为了不想欠下我的人情,宁可大费周折,但你可知,伏云坡连绵十里的埋伏……萧煞,他就算不现身,又能逃得了吗?” 漫夭震惊抬眼,连绵十里的埋伏?原来他早有计划,要趁此机会剿灭连云寨。 “那……萧煞他……” “既然知道是你的人,我自然不会动他。”傅筹神色恢复一贯的温和,却沉声道:“但,仅此一次。若有下次,我便不敢保证。我有我的立场和职责,启云帝擅自挑起我们和尘风国的战争,我是绝对不会允许。容乐,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明白。”漫夭点头,她知道能做到这样,对他而言已经很不容易。她在他对面缓缓坐了,很诚挚地向他道谢:“谢谢你!阿筹。” 傅筹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颤,杯中之水溢出几滴,不过是一声称呼,他却仿佛等了几辈子似的忍不住心思狂涌,内心波动如潮。他诧异地放下杯子,去握她的手,万般柔情尽在那掌心之间,道:“以后,就这么叫我,我喜欢听。” 见到萧煞,是在第二天傍晚。漫夭当时真的是吃了一惊,多日不见,他竟然憔悴成这个模样。 “萧煞愧对主子!没脸再留在主子身边,请主子容萧煞先去办一件事,再以死谢罪!”萧煞半跪在屋子中央,恭恭敬敬地对她说。 漫夭蹙眉叹道:“起来吧。”然后对着里屋叫了一声:“可儿,你可以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萧可便从屋里急急跑了出来,开心的叫了声:“哥哥。” 萧煞一震,“可儿,你怎么在这里?” 萧可道:“是公主姐姐让人接我来的,公主姐姐说,以后我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了。啊!还有还有……哥哥,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是公主姐姐帮我找到了‘七绝草’。” 萧可笑得极欢快,边说边蹦跳着来到漫夭身边,双手挽着漫夭的手臂,那模样亲昵极了。 萧煞震惊地望着漫夭,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以为她会怪他,却没想到,她一直在暗中帮他。此刻心中的震撼和感激无以言表,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也不是他的风格,于是,萧煞恭恭敬敬地向她磕了三个头。 漫夭淡淡笑道:“可儿,去把你哥哥扶起来吧。看他瘦成那样,你就开个方子帮他调理调理。萧煞,你的命是我的了,好好保重自己吧。别做傻事,以后,再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别擅作主张。” 萧煞十分愧疚地低下头去,漫夭重重吐出一口气,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她是不是可以清静几天了? “你们都下去吧。” “主子,主子……”她刚准备休息一会儿,园中泠儿一路叫着跑过来,像是天要塌了。 漫夭直觉的皱眉,问道:“什么事?” 泠儿向她展开手中收到的书信,“皇上要来看您了!说是应临天皇邀约来参加秋日狩猎。” 漫夭脑子轰得一声炸开,她想清静清静,怎么就那么难? 自从得到启云帝要来临天国的消息,漫夭心中没来由的生出许多不安,直觉这次皇兄的到来并不简单。 八月初,漫夭听闻宗政无忧提前离开皇陵,回了离王府,她让项影去还回折扇,但项影跑了五趟,都没进去离王府大门,找九皇子代转,九皇子很干脆的拒绝。她只好自己走一趟,毕竟这么重要的东西,在她身边多放一日,便多一日的不安心。 离王府的大门,依旧气势威严,泠儿叩了两遍,那扇门才缓缓打开,看门的侍卫一见是女子,立刻将她们拦在外面,口气不善道:“敲什么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快走走走!” 泠儿被他一推,立刻怒道:“你干什么?你也不看看我家主子是谁就赶人?” 那侍卫道:“我管你们是谁!谁不知道,我们离王府从不让女人进屋。你们赶紧走,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女人来访,他们从来都不用进去禀报,连昭云郡主都不让入内,何况是别人。 泠儿脱口道:“谁说离王府没进过女人?我和我家主子都进去过,我家主子还在这里住过十……” “泠儿!”漫夭沉了声,泠儿立刻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闭了口,退到漫夭身后。 漫夭对那侍卫道:“你进去禀报一声,就说我是为还离王的扇子而来。” 那侍卫从前没见过漫夭,虽能看出她身份不凡,但还有些犹豫。 “什么事这么吵?”这时府中走出一个四十多岁颇有几分威严的中年男人,不悦问道。 那侍卫忙道:“管家,您来得正好,这个女子说要见王爷,还什么扇子……” 王府管家听说是女子,眼中便有了轻视之意,连眼都没抬,正想说打发了走便是,却在转身的时候,眼光扫过漫夭之时,怔了一怔,他不确定地多望了几眼,心中一凛,面色顿时肃穆且恭敬,三步并两步跨下台阶,朝漫夭恭声行礼道:“原来是容乐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府中下人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公主见谅!” 管家说着已出了一身冷汗,别人不知,他却知道,自家王爷为这位公主都快魔障了,而这边,公主好不易上门一趟,还被拦在门外,要真给撵走了,他这个管家恐怕也不是做到头了那么简单。他沉着脸对一旁呆愣的侍卫喝道:“你真是不长眼,连容乐长公主都敢冲撞,嫌活得时间太长了是不是?还不快向公主磕头赔罪!” 漫夭制止道:“不必了。离王可在府中?” 管家道:“在在在,王爷此刻正在漫香阁,公主,请!” 漫香阁这个名字,那么熟悉。 第43章 皇兄皇妹(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离王府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动,管家将泠儿拦在漫香阁外,只让漫夭一个人进去。 漫香阁的一草一木看上去那样的熟悉,她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有股恍然隔世之感。园中杨柳依依,棋台光滑如镜,地面干净整洁,空气中飘飘渺渺,充斥着那个人的清爽气息,一如她曾经住在这里的感觉。 园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她穿过庭院,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宗政无忧的影子。走到从前的寝阁,见房门轻掩,窗子半合,她微微一顿,来到窗前,轻轻将窗子打开一条缝。 只见曾经属于她的那张床上,此刻斜躺着那个面容纯净如仙的男子。他身上白色的衣裳,一角垂到地面,床上的锦被跌得整整齐齐,不似是特意来此休息,反倒像是太过疲惫不经意的睡着了。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在这里醒来时的情景,那时候,宗政无忧端着一碗药,坐在她身边等着她睁开眼,然后恶意逗弄她,用嘴喂药,害她差点连肺都一起咳出来,他还取笑她,说她笨。 一晃一年多,那些事在她脑海中,清晰的就像昨日。而那时的他,如仙如魔,邪魅而张扬。如今却只剩下冷漠萧索。 她看着那张彷如孩子般纯净完美的面庞,眉宇间藏不住的疲惫,让人不住地心疼,想要走到他身边替他抚平哀伤。 她忽然觉得她不该来这个地方,这里有那么多的记忆,有那么多的情感,她控制不住自己心底蔓延的疼痛。紧抿着唇,抿出一丝苍白的颜色,将手中的扇子放到靠窗的桌子上,便转身逃一般的离开了,没听见身后传来的如梦呓般的呢喃:“阿漫……别走……” 转眼入秋,启云帝到临天国已是九月份,离秋猎的日子不到十天。 这日,秋阳夕照,迎接启云帝的仪仗从皇宫一直摆到了城外,相比二十二年前上一任启云帝的到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晚,皇宫摆宴,为启云帝接风洗尘,漫夭身在其列。 二十一岁的年轻帝王,一身云灰色的锦龙长袍,面容清隽,身材颀长,行为举止之间,除具备一个帝王威仪的同时,还多了一份儒雅俊逸,让人很自然的便会生出几分敬仰,不因他年纪尚轻而有轻视之心。 漫夭上前见礼:“臣妹拜见皇兄!” “快快免礼。一年多不见,皇兄甚为想念。皇妹……似乎清减了,可是来这里水土不服所致?”启云帝温文笑着,迅速扶了漫夭,语带关切问着。 漫夭淡淡道:“回皇兄,臣妹很好,并无水土不服,劳皇兄惦记,臣妹心中惶恐。”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触碰,笑容恭敬有礼却带着淡淡的疏离。 启云帝眼光微顿,似乎不曾察觉有异般的笑了笑,应临天皇邀请坐上与其并排的主位。 这是分别一年后的第一次会面,席间,启云帝不间断与她说上几句话,神态间并无一个帝王高高在上的姿态,反倒自然流露出身为兄长对于妹妹的宠溺和关爱。 漫夭始终微笑应对,扮演好一个和亲公主重见亲人的角色。傅筹坐在她身边,时不时为她布菜,启云帝眸光微闪,嘴上笑道:“看将军与皇妹如此恩爱,朕心甚慰。” 席中其他人听后连忙跟着一阵赞叹,说傅将军与公主如何如何的般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临天皇端出一国帝王应有的姿态,眼底神色却是莫测高深,叫人看不通透。他若有所思地拿眼角扫了眼太子与九皇子之间空出的席位,这一次,他没再逼着宗政无忧参加筵席。 傅筹很应景地执起漫夭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中,望着她深情笑道:“能娶到容乐这样的女子为妻,是我一生之幸。我非常感激两位陛下赐予我的这份天大的恩典。”他说着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温和的面容看不出其它的表情。 话,是心里话,情,也是心中情,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漫夭只觉得有些讽刺。她浅浅笑着,直笑到嘴角僵硬。 年轻的帝王目光一转,似有所思,不经意扫了眼太子下方的空席,笑道:“这事,要真说起来,将军得感谢离王。” 众人微愣,启云帝又道:“当初离王拒婚,朕听闻之后,心中对皇妹深感愧疚,担心因此毁了皇妹一生幸福,但是没想到,竟还能促成一对神仙眷侣,当真令人高兴!朕,心里的这块大石,总算是落地了。” 殿内和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凝滞,漫夭心间一刺,面上笑容却是不变。 临天皇眼光转了几转,笑得深沉,道:“启云帝不用为他们操心了,既然是容乐长公主亲选的驸马,自然是心中十分中意的人选,又怎会不幸福?” 帝王终究是帝王,总能抓住最关键之处。一个拒婚,一个设计选夫,两厢平等。 启云帝笑道:“临天皇说的极是!” 一席晚宴在惊心动魄的波光暗涌以及众人阿谀奉承的觥筹交错中进行得有声有色。 这席间,她偶尔动一下筷子,稍微一尝。多半时候,只是端坐在那里,看着那些精美的菜肴,面对那些虚伪的脸孔,即便饥肠辘辘,也毫无食欲。 散席后,临天皇安排人送启云帝去行宫别馆休息,临别之前,启云帝对漫夭道:“明日一早,皇兄在行宫等皇妹来叙旧,你我一年多不见,皇兄有许多话想对皇妹讲。” 漫夭恭声应了,目送他离开。出了皇宫,才吐出一口气。这样的宴席,应付下来,只觉筋疲力尽。 回到将军府,漫夭只觉浑身酸痛,这一顿宴席,整整用了三个时辰,想也知道那就是个煎熬。她一回府,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饿着,但已然是深夜,也不好再让厨房给做吃的。只好空着肚子洗漱完躺在床上,不知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她竟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些日子傅筹每日都宿在这里,今日不知为何,回了府让她自己先回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过了挺长时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人还没进屋,已经有食物香气飘了过来。她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傅筹便端着香喷喷的饭菜进了屋,对她笑道:“饿了吧,快过来吃。” 漫夭披衣起床,到桌边坐下。很简单的饭菜,也就是些家常的食物,与她平日里吃的那些精致的饭菜看起来不同,却是热腾腾的,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动。她扑扇了两下睫毛,不禁疑惑道:“这是哪里来的?” 这个时间,厨房的人应该早就休息了。 傅筹在她身边坐下,为她添了饭,随口道:“我做的。” 漫夭一愣,似是不能相信般地看着他。一个大将军还会做饭?说出去一定没人相信。 傅筹笑道:“别愣着了,快吃。” 漫夭夹了菜,放进口中,不知是不是她正好饿了的缘故,觉得这味道竟奇异的好。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吃得很慢,细细咀嚼着这种家常的并没有多精致的菜肴,心中涌出一阵阵感动。 傅筹专注地望着她吃饭的样子,看她那眉眼间隐藏的倦意,有些心疼。他伸过手去拂开她额角落下的碎发,温柔而怜惜地问她:“连亲人都需要应付,很累吧?” 漫夭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苦涩一笑,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叹道:“是啊。人活着……本来就很累。对了,为什么你会做饭?” 傅筹道:“很小的时候,在被人追杀的逃亡的日子里……慢慢学会的。” 漫夭一怔,很小是多小?十三岁谱了一曲悲凉曲,十二岁入军营,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他的人生道定然也满是荆棘和辛酸。 傅筹忽然笑道:“你不好奇是什么人追杀我吗?” 漫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敞开的秘密,你若想说,自然就说了,你若不想说,我又何须问。” 屋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傅筹看了她半响,转过身,揭开灯罩,挑了下灯芯,火苗呲一下炸开。 他目光投在那火苗之上寥寥升起的青烟,唇边噙着一抹冷笑,他却淡淡道:“是把我带到这世上来的男人……我母亲曾经的丈夫。” 漫夭愣道:“你父亲?” “不!他不是我父亲!一个追杀我长达五年的人,我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就像他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一样。” 漫夭惊诧抬头,看他转过身来,他的面色依旧温和,似乎在说着一件完全与他不相干的话题。但是,她没有忽视掉,在他深沉的眼底划过的浓烈的悲哀。她心间震动,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要追杀,还追杀了五年?不能想象,一个在自己父亲的刀口下活下来的人,心里的痛苦。忽然有点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一定承受过许多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才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些话来。 漫夭不自觉问道:“你……恨他吗?”就像她曾经恨过她的父亲,不择手段毁她梦想,逼她按照他的意愿去生活,也恨他只要情人不顾家庭,连母亲死的时候都不肯露面,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她这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恨他为她选了那样一个男人,以及他后娶的继母,令她死于非命。 傅筹眸光一闪,直视过来,面上是温和如面具般的笑容,声音却突然变得狠绝,他说:“当然。他毁了我母亲的一生,害我受尽苦难,我会让他付出天大的代价,以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这是他曾经的誓言,也是一直以来支撑他活下去的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一直为此而努力。 漫夭似乎感受到了那温和背后痛穿心骨的浓烈恨意,她第一次见他,觉得他温文尔雅,是个谦谦君子,却原来这虚无的光明背后竟然是最深沉的黑暗沉积。一个活在仇恨里的人,心中何来光明可言?他应该是向往光明的吧?所以才做出那样的伪装。难怪,傅筹,原来是复仇! 漫夭脑海中蓦地闪现另一张脸孔,那是她曾经意识到的,与他长得有几分相像却因两人完全不同的神态不易发觉的另一个男人,临天皇! 这一意识,令漫夭心底巨震,不敢置信。以他如今的地位,手握三军,权倾朝野,还有什么人是他所不能掌控的呢?没有别人,只有帝王!难道他……是临天皇的儿子?他以傅为姓,二十一岁,与宗政无忧同龄……他是当年与云贵妃同时怀孕的傅皇后的儿子?可他对着临天皇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一点点的恨意,怎么看都是一个忠心的臣子,要练就这般的隐忍,何其难啊! 没人知道当年傅皇后生下的孩子去了哪里,有人说那个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也有人说那个孩子突然失踪,但真正的去向,无人知晓。只是知道傅家倒台后,傅皇后被幽禁冷宫,凄惨度日,在云贵妃去世的同年死于一场大火。 如果他真是傅皇后的儿子,为什么临天皇要杀他?即使临天皇不喜欢他的母亲,也不至于要杀死自己的儿子啊? 傅筹见她眼神震惊,如一个局外人般地笑道:“你猜到了?我就知道,你那么聪明,总是一点就透。”他说着将一盘菜推到她面前,“再不吃,就要凉了。” 漫夭放下筷子,伸手抓住他推碟子的手,眼中满是担忧,道:“阿筹,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也不会劝你放下仇恨,毕竟那是你的自由,你承受过的或者你正在承受的痛苦,总要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但是,阿筹……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他犯过的错,你不该再犯,至少……弄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傅筹没有不理智的因为别人的劝告而怒气冲天,反而很是感激地反握住她的手,无比凄凉道:“他要杀我的原因,我知道!但我不想说,因为那是对我母亲最大的侮辱!” 其实他不说也已经说了。 “父子相残或者手足相残,从来都是人间惨剧,伤人又伤己,就算报了仇又如何呢?不会得到快乐,你要三思而后行!”漫夭深深叹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悲剧。 傅筹轻轻摇头,他的仇恨已经太深,深到不拔除就会穿心。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递给她,神色间有几分凝重,“这是给你的。” 漫夭疑惑地接过来,正准备展开,却被傅筹一把按住,“现在别看!等秋猎过后,若是……若是发生变故,你再打开。” 漫夭心中陡生不安,问道:“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傅筹道:“你收着就是,也许在关键时刻,它能帮得上你。” 漫夭没再说什么,将其收在一个锦盒里。 这夜,傅筹抱她抱得比往日还要紧,他的心跳速度似乎也快了些,他的喘息撩在她的耳边,微促。 漫夭闭着眼睛,静静的平躺着,两人的呼吸在空中交缠,曾经的心隔了万丈远,此刻仿佛靠近了那么一点。 “容乐。”他的嗓音微微暗哑,唤得极轻。 她轻之又轻地应了一声,带着几分鼻音的轻“嗯”一声,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晚有多么的暧昧。 傅筹搂着她的腰,忽然往怀里一带,将她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他。身子相贴,两人的鼻尖相对,彼此的呼吸离得那样近。 他的眼神,含着急切的期许,灼灼相望,他的手在她腰间缓缓地摩挲,带起细微的颤栗。 墙角的香炉之中,丝丝缕缕的淡青色烟雾,在透窗而入的莹白月光中,于空中交缠缭绕,再轻轻消散。 浅淡的薄香混合着肌肤的馨香,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本能的驱使撩拨着埋藏在人心底里最深处的渴望。交缠的鼻息变得急促而粗重,傅筹一只手臂垫到她的颈后,揽住她的身子,一翻身压过去。 月色漫漫洒入西窗,照在地上印出被拉长的雕花窗棂,定格在那里。 漫夭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傅筹的吻轻柔而缠绵,却是在诉说着内心最深沉的情感,那样浓烈不息的爱恋,随着呼吸,直抵她心间,在心底漫出一丝丝的疼,为傅筹,为宗政无忧,也为她自己。 傅筹小心翼翼地吻着她,似是准备好了随时被拒绝。然而,她却轻轻地闭上眼,竟然没有抗拒,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曾经要求,爱情和婚姻最起码要忠诚,但似乎,她全都背叛了!用身体背叛爱情,用爱情背叛婚姻,这样矛盾! 思绪混乱间,衣裳已半褪,她在心里挣扎,找不到出口,开始陷入了迷茫,无法自救。 傅筹的吻缓缓移至她粉白的颈项,他的唇力度越来越重,似要将她啃食入腹,叫她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他的生命。他的气息随着她陡然而生的绝望而绝望,他的内心何尝不在苦苦挣扎? 以婚姻的名义巧取豪夺她的身体,试图用身体征服她的心,在汲取甜蜜的同时,他也在感受着悲哀的痛楚。 忽然顿住动作,万分沮丧地看着身下僵硬的人儿,他不稀罕用伤害爱人的方式,去成全婚姻破碎的完整! 终是敌不过自己的心。他帮她拢了衣襟系上带子,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他眼里深深的隐忍和哀伤。 这是第三次,他放过了她。 他躺下,在她耳边轻轻叹道:“我不想勉强你,我愿意等。等你心甘情愿,爱上我的那一天。” 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但他还是想为自己留一份希望。 细细碎碎的感动慢慢浸满了女子的心田,她没有道谢,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话语,只是在他的叹息声中,转过身子,第一次回抱了他,将脸庞埋入他胸前,感受着那份温暖。 第44章 皇家狩猎(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第二天一大早,漫夭应诏来到启云帝下榻的行宫。 宇临苑,园林清雅,有流水假山,启云帝身着云灰色织锦长袍,一身儒雅清和,缓缓迈步在半圆的拱桥之上,远远看去,竟有几分脱出尘世的超然。漫夭微愣,如果不知道他是皇帝,如果不知道他所做过的一切,她会以为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男子。记得刚从启云国皇宫醒来的时候,他才刚登皇位不久,初初见他,他清隽儒雅,一身清和,对她的宠溺和疼爱甚至超越了他后宫所有妃嫔,几乎要让她以为她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爱人,这曾让她十分困惑,甚至逃避。 走在桥上的年轻皇帝看到了漫夭,眸中光华遽盛,即时迎了过来。 漫夭忙上前行礼,启云帝连忙扶了她,笑道:“这里既无外人,皇妹便无须多礼。过来,叫朕好好看看,真的是瘦了许多!朕知道,让你背井离乡,远嫁临天国,委屈你了!” 漫夭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触碰,稍退半步,淡漠疏离的微微笑道:“皇兄言重了,替皇兄分忧乃臣妹本分,岂敢轻言‘委曲’二字!” 启云帝扶了个空,双手微顿,眸光渐淡,轻轻叹息一声,道:“皇妹心里果然还是怪朕了!以前,皇妹从不曾这般故意疏远,拒朕于千里。” 本是心照不宣的东西,但他非要拿出来比较,既如此,她也不妨直言。漫夭淡笑望他,目光微凉,道:“因为皇兄以前对臣妹不曾有这诸多算计。臣妹一直以为皇兄是真心疼爱臣妹,但是臣妹却忘记了,皇兄首先是一国皇帝,然后才是臣妹的兄长!臣妹不会怪责皇兄,但请皇兄也别要求臣妹一如既往。” 启云帝一怔,清隽的面庞稍稍变了变色,很快便恢复一贯的儒雅。他目光微凝,似喃喃自问:“是朕……太贪心了吗?” 漫夭垂眸不语,自古帝王为江山绝六欲七情,比比皆是,他既为稳江山绝边患,让她和亲远嫁他国,又多方设计,还想要亲情如旧,如何可能? 她说:“世事无两全,皇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好!” 在她看来,他应该早已放弃了亲情,否则,他们那些皇兄皇弟们为何一个都不剩?只是不知,他为何独独对她这个冷宫里长大的也并非一母所生的妹妹另眼相待? 启云帝眼底掠过一丝不易见的晦涩和纠结,叹道:“是啊!世事难两全!朕就是喜欢你这股通透劲儿,既叫人疼又叫人怜。但不管皇妹作何想,皇兄从未想要伤害你。” 漫夭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做都已经做了,想与不想又有何分别?她无意与他争辩这个问题,一个帝王,她还能对他期待些什么? “启禀皇上,早膳已备好,请皇上和公主移驾。”启云帝的随身太监小旬子恭声禀报。 用过早膳,启云帝一直留她到申时才放她离开。 刚回将军府,漫夭还没进清谧园,远远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哀叫之声,这声音倒是极为熟悉,是九皇子! 漫夭皱眉,见了园子才知道是九皇子看萧可长得像瓷娃娃一样可爱,忍不住捏了萧可的脸,结果被萧可当做登徒子撒了不少毒粉,难受得他又跳又叫,一张俊脸难看极了。 漫夭哭笑不得地摇头,忙替他解了围。九皇子简直是对她感极涕零,却对萧可恨上了,时不时扭头瞪萧可一眼,气哼哼的,这笔账,看来是要记在心里头了。 漫夭一看就知道他打的什么注意,忙笑着提醒道:“老九,你别打她主意,她可是雪孤圣女的唯一传人。” “啊?雪孤圣女的传人?”九皇子张大嘴巴,惊讶不已,然后埋怨道:“璃月,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诶……算了算了,本皇子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雪孤圣女的毒术天下皆知,虽然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学到几成,但还是别跟她比谁的毒高明的好。 一阵笑闹之后,漫夭正色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九皇子一拍脑门,“被那丫头一搅,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走,进屋里说去。” 漫夭见他眼中有凝重之色,便屏退了下人,将九皇子让进了屋。 九皇子开门见山道:“璃月,七日后的秋猎,我希望你别去。” “为何?”漫夭蹙眉,她倒是不想去,但是由得了她吗? 九皇子道:“这次秋猎跟往常不一样,你这么聪明,应该不会感觉不到最近京城里的变化吧?” 漫夭微怔,京城里的变化?前两月,北方都城银河堤坝突然崩塌,淹了民屋房舍,田地尽毁,近两个城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京诚,将京城内外堵了个水泄不通。莫非说的是这件事?细细想来,此事似有蹊跷,两个城的人,就算一个都没被那场洪流淹死,也不至于能堵上京城外头五里路去。 漫夭想到这里心中一惊,蓦地抬头,面色极为肃穆,道:“老九,这话……你不该跟我说!” 九皇子笑道:“以你的身份,不管是启云国公主,还是卫国大将军夫人,这话,我的确是不该跟你说。但是,璃月,我只当你是我的朋友,是我七哥喜欢的女子,所以……我相信你!” 漫夭心间一怔,叹道:“谢谢你的信任,我自然不会说出去,但去不去猎场,恐怕我说了不算。” 九皇子扬眉道:“这我知道,你有你的身份和立场,如果一定要去,请你注意保护好你自己,别让七哥为你分心。我不怕告诉你,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我心里,这个世界,没人比七哥更重要。假如因为你,七哥有什么闪失,我……会恨你的!”他看上去像是说得很随意,但最后那句,绝对认真。 漫夭听了微微愣了愣,九皇子又没心没肺的笑起来,跟她摆手道:“我走了,七哥交代我的事还没办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秋猎的前一日。 这天下午,傅筹不在府中,陈公公打扮成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约了漫夭在外头相见,给了她一个看似平常的匣子,将临天皇的嘱托告诉她,一定要收好,不能让别的任何人发现。 漫夭拿着那匣子,想起临天皇所说的“千古罪人”这四个人,心里十分沉重。不知这匣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如果关系到国家命运,那为什么要让她保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将那个匣子连同傅筹给她的那样东西,一起封存在拢月茶园里的一个秘密之地。 那晚,她睡下之后很久,傅筹都没回来。直到深夜,她才感觉到有人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躺了。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傅筹满目疲惫,却温柔笑道:“吵醒你了?” 漫夭摇了摇头,她本就没睡着。 傅筹理了下她枕边散乱的秀发,微微沉吟,道:“明天就要去猎场了,容乐,我……” 漫夭感觉到他的犹豫,她拉下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阿筹,我可以相信你吗?” 她明显感觉到傅筹的手僵了一僵,然后他深沉不见底的眸子渐渐升起耀目的光华。沉吟片刻,他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漫夭目光在他脸上巡视,抿了抿唇,用力回握住他的手,说道:“我不管你准备怎么做,也不管你要对付的人是谁,我只问你,你能不能……不要利用我去伤害我所在乎的人?” 傅筹心底一沉,一股深沉的苦涩之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却笑问:“你所在乎的人……指的是谁?” 其实这个问题何须问她,他心里一直清楚得很。只是他没想到,她这么骄傲的人,竟然会为了那个人向他开口。她害怕了吧?害怕他会利用她去伤害宗政无忧!原来在她心里,宗政无忧已经超越了她的骄傲和尊严! 漫夭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愿看他那样苦涩的笑容,她垂了眸,嘴唇张合了几下,终是轻轻说了句:“没有谁。……睡吧。” 她闭上眼睛,心一阵阵发紧,她不是有意要伤害傅筹。她想,如果傅筹这一次可以答应她,她以后会试着给他机会,试着相信他,试着将他当成她的丈夫。 可是,她害怕,第一次感到由衷的害怕。 傅筹依然撑着身子在她的上方,目光盯在她紧闭的双目,似是想穿透她的眼帘,去看穿她此刻的心。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但他还是轻轻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那是一个郑重的承诺,虽然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每年一度的秋猎,是数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规矩。 旌旗招展,明黄色的锦幡迎风飞扬。临天皇与启云帝及皇子大臣们在御林军的警戒护卫下声势浩荡地出了京城繁华的城区。 极致尊贵华丽的车辇内,临天皇与启云帝并排而坐,两国帝王一冷峻一儒雅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都是深沉莫测,叫人看不穿其心中所想。而拥堵在城里的难民此刻被军队强行镇压分散两旁,人群中怨声四起,却摄于皇威而不得靠近。临天皇皱了皱眉头,眸光沉沉。启云帝目不斜视,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薄薄笑意。 御辇之后,是太子的车辇,他带了香夫人同行,一路上太子目光四顾,隐隐有些闪烁不安。再往后便是九皇子、宗政无忧、傅筹、漫夭等四人,也不知是何人安排的,竟让他们四人同辇而行。 宗政无忧一贯的慵懒坐姿,斜靠着椅背,面无表情,似乎周围的一切喧嚣全都与他无关,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仿佛世界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而他唯一想看的人,他看不到,因为中间隔着另一个男人,将他们隔出了天涯海角。 傅筹坐得端正却不拘谨,深青色的宽大袖袍之下,他紧握着漫夭的手,神色异常温和,时不时转头来看她,冲她温柔一笑。 漫夭看着四周拥挤的难民,心中的不安越发的扩张蔓延。 一路上,难得的静默,连九皇子都不说话,车辇旁随侍的泠儿望着前方御辇之内的云灰色的身影,亦是安静的出奇。 走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西郊,皇家猎场。 密林深深,广阔无际。这里的猎场不同于一般的皇家猎场,临天国的开国皇帝是无比勇猛的马上英雄,他所要求的狩猎必须是在原始森林,说只有猎得野外凶猛的生物才算得真本事。 位于猎场北部的行宫虽比不得皇宫那般极致奢华,却也巍峨宏伟。 第一日路途劳顿,并未安排实质性的狩猎活动。一行人各自回行宫或营帐休息。 晚饭过后,傅筹见漫夭一直心神不定,便说要陪她出去走走,谁知刚出门没几步,恰逢太子来访。 “看来本太子来的不是时候,将军和公主这是准备去往何处?” 傅筹行礼笑道:“微臣正打算陪夫人出来散散心,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太子道:“天下皆知,将军骑术精湛,射石饮羽,本太子特来讨教一二,不知将军……此刻可方便?” 傅筹看了看漫夭,微微犹豫道:“容乐,你自己随便走走,别往猎场那边去。天就要黑了,你别走远,记得早点回来。” 漫夭点头,听说这次秋猎结束,临天皇会废太子立宗政无忧,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太子现在来找傅筹做什么?朝太子微行一礼,她独自出了行宫。猎场周围,十步一守卫,走到哪里都有人行礼。她心中烦乱,想找个清静之地一个人待上一会儿,正巧侧面有片枫树林,林中有块巨大的平石横卧在枫林深处,漫夭想着那里应该没人,便走了过去,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最不想面对的人。 第45章 皇家狩猎(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枫叶笼罩的青石板上,一身白衣的男子枕着一只手臂,斜躺在那,双目紧闭,上回她还回去的那把墨玉折扇被紧紧捏在他另一只手里,置于胸口上。漫夭直觉地转身,就同上回在漫香阁那样立刻逃走,但她脚步还未动,身后已有倦懒的声音传来:“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漫夭身形一滞,原来他没睡着。她便只好停步转身,压下心头瞬时涌现的万千思绪,故作疏漠有礼,淡淡道:“打扰离王休息了。” 宗政无忧缓缓睁开眼睛,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是这么淡漠、平静,仿佛他对她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眼睛,他便忍不住自嘲,“你一定要把称呼叫得那么仔细?” “不然怎样?”她抬头问,又道:“你本就是离王!”不叫离王,难道要叫无忧不成? 宗政无忧陡然气道:“那本王是不是也要叫你傅夫人?”他将傅夫人三字说得极重,明显动了怒。 漫夭蹙眉,刻意忽视掉心里的不适,淡淡道:“如果离王愿意,也可以这样叫我。” “你!”他气恨,遽然起身,双目狠狠瞪着她,竟说不出话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她面前,竟如此易怒,控制不住情绪。 “好。傅夫人!”他叫她,语气冷冽渗人,她听得心头一刺,却是笑道:“上次……七绝草……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还有伏云坡……无隐楼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她是真心感谢他,偏偏有人最不喜欢她分得如此清楚。宗政无忧沉声道:“本王不需要你的道谢!我只想知道,你……希望谁活着?” 这个问题……漫夭心底一震,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又补上一句:“别告诉我,你不懂。” 懂,她懂!先前只是担心、怀疑,他这一问,让她那原本不甚清晰的预感变得清晰起来。他与傅筹,已经不是暗中调查、试探,而是你死我活。这两个人,一个是一边利用一边真心爱她的丈夫,一个是伤害过她她却始终无法忘情的男子…… “你不敢回答?”宗政无忧见她一直沉默,目光死死盯住她,像是要将她看穿般的犀利。 漫夭苦笑道:“我希望谁活着,谁就能活着吗?这个世界,在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女人的希望,从来都改变不了什么。不会是我喜欢谁活着谁就能活着。” 那些被世人所传诵的伟大爱情,被天下人所唾弃的红颜祸水,到了她这里,什么都不是。在她看来,一个女人,在一段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一场浩荡的政治漩涡中,其实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渺小得什么都影响不了。 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牵系着万千条性命,傅筹多年的忍辱负重,能答应不利用她去害宗政无忧已是不易,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做出这样的承诺,而这个承诺对于他原定的计划又会有多少影响?她无从知晓。而宗政无忧,她更没有权利去要求他做什么,站在他的立场,他有责任在最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捍卫皇权,保护自己的亲人,尽管他对临天皇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但那毕竟是对他百般纵容、宠爱的父亲,也是他母亲用幸福成就来的江山,他可以拒不接受,但绝不会任人掠夺。所以,他们二人,必然有一场生死较量,谁胜谁负,不是她所能决定。 忍不住叹气,她心里伤感而迷茫。 宗政无忧皱眉道:“我只问你心中想法,没问你能不能改变!” 漫夭道:“既然不能改变,那我的想法,就无关紧要。” 宗政无忧顿时气恼,他想知道在她心里,究竟谁更重要,她却在这里跟他装糊涂,不肯说。他气得拂袖转身,冷冷道:“好!既然你认为无关紧要,那,等傅筹落到本王手里,本王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语气中,竟夹带浓烈恨意。 漫夭心头一惊,想也没想就急急叫道:“不要!” 他们是兄弟,怎能互相残杀! 她慌忙转到他面前,情急之下抓了他手臂,请求道:“无忧,别杀他!如果你赢了,请你放他一马,别对他赶尽杀绝。这么多年……他活得不容易……” 在她的意识里,他有无隐楼,有江南藩地,有自己的军队,还有皇帝的支持,只要他全力以赴,胜算总比傅筹大一些。 宗政无忧身躯猛地一震,望着她急忙抓住他的动作,他心里忽然有些绝望。他想让她叫他名字的时候她不叫,一听说他要杀傅筹她便乱了方寸,什么冷漠、平静全都被她丢到九霄云外。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浓烈担忧和祈求重重刺痛了他的心,令他站立不稳,踉跄后退。 手上一空,漫夭愣了愣,然后就感觉到他周身遽然迸发而出的冷冽、愤怒夹杂着绝望的气息,她震在原地,突然住口,再说不出一个字。 宗政无忧道:“你竟然如此紧张他!为了他,你放下骄傲,来求我?” “我……”漫夭失语,她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这样受伤的表情,丝毫没有掩饰。她心里忽然好难过,从那日思云陵里,他说他后悔了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敢再去想有关于他的一切,因为害怕,害怕明白他其实是真心爱她,更害怕当初她所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都活着,不要有斗争,不要相互仇恨。 “无忧,如果你输了,我也会向傅筹……” “我不会输!”宗政无忧冷冷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即便输了,也无需你替我求情!” 他就是这样骄傲又自负的男子,漫夭无奈叹气,宗政无忧却猛地朝她掠过来,一把捏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脸,狠狠攫住她的唇,惩罚般地一口咬破她那娇嫩的唇瓣,再将那漫出的血腥气连同他的愤怒和绝望一起揉进她的口中。 漫夭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有吭声,他又猛地放开她,胸口起伏不定,扭过头去,沉痛问道:“为什么我只利用过你一次,你恨我很得这么彻底,他利用你那么多次,你却能原谅他、接受他、与他夜夜同床共寝……为什么?” 他的声音痛怒不解,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有着隐约的无助和迷茫。 以情感为诱饵,那初衷是利用不错,可是在利用的时候,他对她所表达的情感,全部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这样……还能算是利用吗? 宗政无忧喘息着背过身去,不管怎样控制,心头还是有如钝刀割据。 漫夭心头大痛,忽然有泪光浮现,她连忙抬头,凄凉笑道:“你问我为什么?你不明白吗?” 因为爱,所以才无法接受伤害!又因为不爱,所以没有原谅或不原谅,接受与不接受。可是宗政无忧不明白。因为在宗政无忧的心里,只有不爱才能轻易放开。 宗政无忧道:“我最后问你,你对我,究竟……有没有真心?” 漫夭没有回答。耳边秋风掠过,枫叶碎响,她听到宗政无忧悲凉笑道:“原来一直都是本王……自作多情!” 日头已落西山,天地一片苍茫暮色,向来狂傲一身的男子此刻悲绝满身,不再看她一眼,他的背影消失在成片的红枫林里,留下一片萧瑟和孤寂。 漫夭眼角渐渐湿润,她连忙抬起头,睁着眼睛看天,直到天色完全灰暗下来,她才离开那个地方。但愿,傅筹能遵守承诺,若是他不能遵守,她希望宗政无忧不要因她而受制于人。 出了红枫林,走到一个拐弯处,一把锋利的剑,突然横在她面前。执剑女子一身红衣,容颜艳丽,眼光恨意浓浓,似是恨不能立刻将她碎尸万段。 漫夭镇定地望着女子,淡淡道:“香夫人这是何意?” 痕香怒瞪着她,质问道:“你又背着他私会男人,一点也不顾及他的颜面!你何德何能,竟让他为你……甘冒风险,不计后果的改变计划?我真想一剑杀了你,断了他的念想!” 痕香抖剑,那锋利的坚韧迫近她的咽喉。 漫夭并不惊慌,她甚至没有惊诧,从成亲那日起,她就已经看出痕香对傅筹的心思。看来她所料不差,傅筹原定计划,真的是以她为筹码来对付宗政无忧!她淡淡抬手,拨开挡在面前的利剑,痕香就势在她手上划开一道口子,漫夭并不生气,也不理会痕香对她的怒气和憎恨,她只是绕过痕香,径直走了。 “容乐,你的手怎么了?”回到行宫,太子已经走了,傅筹迎上来,见她指尖滴着血,一路落下斑斑血印,不由心惊。 漫夭随意道:“没什么,不小心擦伤了而已。不必担心。” 傅筹皱眉,将她安置到椅子上,命人拿了伤药,执起她的手,擦掉血迹,掌心处露出一道深深的剑痕。傅筹面色一变,温和的眸子顿时沉了下去,却是不动神色地仔细为她包扎好伤口,然后嘱咐她好好休息,便要出门。 漫夭从身后拉住他的手,傅筹顿住,回头望她,她说:“别去。她是为你好!人活在世上,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不要随意去伤害,尽管她所做之事,非你本意。” 傅筹回身搂住她,无限爱怜,叹道:“你什么都知道。” 漫夭静静靠在他胸前,沉默片刻,问道:“如果你赢了,你会怎么做?” 傅筹微微一僵,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又是她希望,她的希望有什么用?鉴于宗政无忧之前的反应,这次她没有回答。只说了句:“他是你的兄弟。” 傅筹却变了脸色,沉声道:“我没有兄弟!他是我仇人的儿子!”也是他最大的情敌,不只得了她的身,还得了她的心。 漫夭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轻轻一叹,道:“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倘若你输了,天上地下,我都陪着你去。” 她是真心的! 傅筹身躯一震,推开她,问道:“如果他输了,天上地下,你也都陪着他去,是不是?” 不知道。她还没想过。 接下来的几日,每日白日狩猎,晚上一边烤着众人猎回来的野味,一边看笙歌艳舞,表面看起来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直到第六日,一行人狩猎归来,拿着手中的战利品,一如第一日狩猎那般兴奋。 临天皇和启云帝对他们大加赞叹了一番,此次秋猎,除两国帝王及女眷之外,只有宗政无忧和傅筹还不曾进过猎场。其他人多多少少也能拿个一两样猎物回来,也有人怕遇到狼群,不敢入深林,只在周围打只野兔之类的小动物。毕竟是原始森林,林中野兽,非人工饲养,武艺不够高,必然有许多的危险性。 太子望了眼傅筹,对着下首位置上斜坐着面无表情的宗政无忧,笑道:“七皇弟骑术箭术都甚好,为何这几日干坐在这里,不去一展身手,猎个痛快?听闻傅将军猎术也极好,不妨你们来比一场,看看谁更胜一筹?父皇以为如何?” 临天皇掀了掀眼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宗政无忧,只见他神情倦懒,根本毫无兴趣,不由皱了皱眉头,也没给予回应。 傅筹则是毫不避讳地握着漫夭的手,对她温柔笑道:“容乐喜欢什么?我这就去为你猎来。”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见。那般轻松随意的话语,似乎与离王比狩猎根本不在话下,而是根据他妻子的喜好,想猎什么都是手到擒来。而那无限宠溺的口气,令宗政无忧听来更是极度刺耳。 漫夭随口道:“将军随意,什么都好。” 太子哈哈笑道:“瞧瞧瞧瞧,公主的意思是,只要是将军出手,不管猎了什么,公主都会喜欢。就冲公主这句话,傅将军你也得多卖些力气,猎些好东西回来送给公主,才不枉公主对你一片深情。” 傅筹笑道:“太子所言极是!容乐,我这就去,你在这里稍等为夫片刻。”说罢他瞅了一眼对面的宗政无忧,只见宗政无忧重重捏了把身下的座椅扶手,手上青筋毕现,进而眸光沉郁,冷哼一声,什么也不说,先傅筹一步翻身上马,一把夺过侍卫递过来的箭袋,双腿一夹马腹,扬鞭飞奔进了猎场。 傅筹放开漫夭的手,不紧不慢地跟上。马疾驰而去的瞬间,他面上的温和褪了下去。 临天皇对一旁的向统领使了个眼色,向统领连忙命一队禁卫跟上。 第46章 悬崖对决(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猎场与行宫之间的空阔场地,众人激烈讨论着离王与卫国大将军此刻必然十分勇猛,必定已捕获多少多少凶猛的猎物,更有甚者,竟私下里打起赌来,赌他们二人谁胜谁负? 漫夭双眉微蹙,眼睛忽然莫名地跳了起来,心里渐渐感到不安。她抬头看了看变得阴郁的天空,他们进去有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出来。 天际浮云拢聚,渐渐发乌,似有暴雨之兆。 临天皇坐了一会儿,忽觉胸闷头晕,体力有些不支。这是最近一段时日常有的事,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陈公公见他脸色不好,忙道:“陛下可是累了?老奴扶您回宫歇息吧!” 临天皇点头,对启云帝歉意道:“朕先失陪了。” 启云帝儒雅笑道:“临天皇请随意。” 临天皇又对向统领吩咐道:“无忧回来,让他来见朕。”说罢扶着陈公公的手,朝行宫而去,一路上闷咳了几声。 漫夭与众人一同行了恭送之礼,还欲落座,眼光扫及太子,发现太子盯着临天皇的目光有一闪而逝的阴狠和狰狞,继而他又望了眼猎场方向再与身边的痕香对视一眼,似有隐隐期待和即将得逞的暗喜。漫夭心中微惊,愈发的坐立不安,恰逢此时九皇子从猎场归来。 九皇子手中拎了一只漂亮地小白兔,朝漫夭献宝道:“璃月,这兔子好看吧,送给你的。咦?七哥呢?” 漫夭接过他手中的兔子,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只可惜她此刻没什么心思。见他问起,便应道:“离王和将军进了猎场。” 九皇子奇怪道:“七哥一向对狩猎没兴趣啊,他怎么会进猎场?” 漫夭心中咯噔一下,回想之前的情形,是太子先提出让宗政无忧和傅筹比狩猎,继而故意曲解她话中之意,似有激怒宗政无忧之嫌,难道猎场里有古怪?她霍地起身,就听启云帝笑道:“看你们玩得挺痛快,连朕也想进去凑凑热闹。可惜临天皇身体不适,不能与朕同行。不如,皇妹你代朕去猎个一只半只的回来,也好弥补下朕的缺憾,可好?” 漫夭微愣,骑马和射猎,她在启云国练习过,但技术只能算是很一般,皇兄这会儿提出让她进猎场,究竟是何用意?也罢,她正好想进猎场去看看宗政无忧和傅筹二人,希望他们都没事才好。 她放下手中的兔子,还没答话,太子已然笑道:“原来公主也会骑马射猎?那太好了,本太子还真想见识见识公主的马上英姿,只不过,这猎场里头毕竟有危险,公主金枝玉叶,可不能有个闪失……香儿,你就代本太子陪公主一同去,也好保护公主安危。” 痕香应道:“是!妾身定会尽心尽力保护好公主,请太子放心,也请启云帝放宽心。公主,请。” 痕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看起来很友好,完全找不到之前的半分敌意。有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漫夭心中冷笑,却是淡淡地望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的拒绝道:“劳太子费心,容乐就是进去转转,很快便会回来。虽然容乐武艺不精,但保护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就不麻烦香夫人了。” 太子摆手笑道:“公主此言差矣!本太子自然知道公主武艺不凡,但公主身份尊贵,又身系两国和平大任,非同儿戏,自然要有人照应才好。启云帝以为如何?” 启云帝笑了笑,望着漫夭,又是宠溺又是关怀的语气,道:“太子说得有理,皇妹就领了太子的好意吧。射猎只是个乐子,万一没猎到也无妨,但皇妹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说着起身拍了拍漫夭的肩,力道有些重。 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痕香跟着她,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漫夭面上浅浅而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只有无边的讽刺,道:“皇兄请放心,臣妹定会平安归来,不叫皇兄失望。”她将失望二字,说得极重。寻了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正待挥鞭,却被九皇子拉住。 九皇子转身去拦住痕香的马,别有意味地笑道:“正如太子所说,璃月的安危关系两国和平,那么,太子让香夫人随行保护璃月的安危,不太合适吧?她们两个弱女子,万一碰到凶猛的野兽,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而且,我也没听说过香夫人会武功啊,奇怪了,难道青楼修习的技艺还包括武功这一项吗?” 九皇子别有意味的一席话,太子和痕香的面色皆是微微一变。痕香出身青楼,大家都知道,一个青楼女子若有高强的武艺,不得不令人怀疑。痕香捂嘴笑道:“九皇子这是不放心公主呢,呵呵,若实在不放心,那就一起去吧。” 九皇子轻哼了一声,道:“去,本皇子自然是要去的,只是不想跟你同路。璃月,我们走。”说完不再理会痕香,翻身上马,与漫夭对视一眼,齐齐奔向猎场。 猎场内,马蹄印乱而不清,他们依照感觉往前走,走到密林深处,发现跟着宗政无忧进来的一队禁卫昏倒在地,九皇子立刻下马查看,说是中了迷魂香,漫夭皱眉,心头的不安越发的扩散。 找了一炷香的功夫,找到一处被破坏的围栏,仍然不见宗政无忧和傅筹的身影,周围一点响动都没有,寂静得让人发慌。 “璃月,你说……七哥不会有事吧?”九皇子忧担心道。他一直觉得七哥的武功那么厉害,应该没人能伤得了他,但心里仍不免担心,偏凑巧今日冷炎被派出去办事了,也没个人跟在他身边。京城里的局势微妙而紧张,如果此时有个闪失,该怎么好? 漫夭抿了抿唇,掩下心头的恐慌,坚定道:“不会有事,不会的!” 乌云遮日,天空黑压压的一片。猎场之内杂木横积,秋风猎猎,撩动树枝拍打哗哗作响。 漫夭来到一个树木屏障前,看到猎场之外的悬崖边,手持弓箭的两名男子目光深沉,面色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然而,他们手中的弓箭对准的却不是凶猛的猎物,而是对方的心脏和咽喉。 漫夭一见,惊道:“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这两个男人疯了吗?竟然在这里对决! 宗政无忧和傅筹皆是一震,同时回头,极有默契地异口同声道:“你来做什么?” 漫夭皱眉,怒瞪着他二人,发现他们二人竟然都受了伤,伤口在手臂上,鲜血正汩汩往外流淌,他们却好像看不见一样。她心口一窒,连忙催马过去。九皇子比她快了一步,迅速跳下马朝宗政无忧奔去,边跑边叫道:“七哥,你受伤了?”说着,人就已经到了树木屏障一旁的木桩前。 宗政无忧和傅筹脸色大变,同时叫道:“别过来!有机关!” 还是晚了,木桩一经触动,只听咔嚓一声响,隐藏在树木屏障内的利箭朝着四面八方激射开来。 漫夭本就心系于他们二人,根本毫无防备,此刻利箭射来,她本能的闪躲,不想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开天幕,随之轰隆一声巨响,她身下白马受了惊吓,发了疯一样地朝着悬崖冲去。她还来不及惊呼,就已经被甩了出去,身后紧随而至的,还有一道躲不开的闪烁着冰蓝色的箭光。 悬崖也许不算太深,但那支箭,能要了她的命! “阿漫!” “容乐!” 宗政无忧与傅筹皆惊叫出声,而九皇子叫的却是:“七哥!” 白色的身影直觉地飞掠而起,没有半分犹豫,在悬崖的半空一把将心爱的女子卷进怀中。那把分明淬着毒液的利箭“噗”的一声射穿了他的肩胛骨。 漫夭惊骇得瞪大眼睛,看到他俊美无比的面容在那一刹那抽搐着变了形,他一声闷哼仿佛刺穿了她的耳膜,重重砸在她心上,让她不受控制的颤抖。 “无忧……” 为什么啊?他那天明明已经对她绝望,为什么现在还会拼了命的救她护她?她就是想让他死心,让他全无顾忌,才不会因为她而处处受制于人,可他为什么执迷不误?让她死了又如何,世上女子千千万,总还有一个能带给他幸福!他怎么就不懂,怎么就不懂! 宗政无忧眉头紧紧锁住,抱着她的身子急速下坠,女子略带哭腔的惊唤他根本没听见,此时他一心在想怎样将她安全带到地面。 悬崖高逾十丈,底下似是一块平原,就这样掉下去,以他们的武功虽不至死但必定重伤,若是昏厥,再有野兽出没,那便没有活路。想到此,他飞快折断穿透他身体的箭矢,猛地用力扎入一旁的岩石。由于力道过猛,震得两处伤口鲜血喷涌。 漫夭心知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比担忧和恐惧更重要的,是减轻他伤势加剧的程度。她深吸一口气,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抓过自己身后箭袋里倒洒出来的箭矢,学着他的动作,凝聚内力往岩石上扎去,并对他说:“你松手,让我来!” 宗政无忧微微一愣,见她望过来的目光十分坚定,他皱眉稍稍沉吟,便松开手,用双臂抱紧了她,将两人的性命交付到她的手里。 漫夭以箭矢借力减缓两人下坠的速度,终于平安落地。 九皇子这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以同样的方法,也下到悬崖之底。 一直悬着心的傅筹这才吐出一口气,转过眼,目光凌厉如刀,死死盯住挡在他面前耽误他救人的女子,他双拳紧攢,沉声喝问:“是谁叫你擅作主张?” 痕香扬头,语气倔强道:“你做不到的,我帮你做!这样你既不会失信于她,也不会对门主无法交代!” 傅筹眉头紧拧,眼中掩饰不住的盛怒,质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她有多危险?倘若宗政无忧,稍有一点犹豫……”后果,将不堪设想! “宗政无忧不会犹豫!我们已经试探过很多次了,不是吗?”痕香看了眼他手臂上被利箭划破的血痕,眼中满是心痛,声音渐渐变得失落而凄楚,她痛声问道:“少主!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您不是一向心狠手辣、铁血无情、杀人不见血的吗?你不是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吗?您不是运筹帷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可是您看看现在的您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47章 悬崖对决(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傅筹心间蓦地一震,眼中惊诧懊恼之色一闪而逝,理智渐渐回笼,他目中的冷光被掩藏在温和之后,淡淡道:“本将之事,本将心中自是有数,轮不到你多言!其它事情,进行得如何?” 痕香见那个镇定从容的傅筹终于又回来了,心下稍安,也恢复常态,低声禀报道:“那边已经动手。太子毒害陛下的铁证也已拿到,离王从江南调来的大军被‘难民’堵在城外,禁卫军大部分都在这里,京城基本已在掌控,只有无隐楼的人目前尚没现身。” 傅筹面色深沉,沉吟片刻,对身后叫道:“常坚,你速速带人下去接夫人回府。” “不用去了。”傅筹话音未落,痕香已然接口:“少主,您往下看。” 高逾十丈的悬崖底下,漫夭扶着宗政无忧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他背上的剑扎得那么深,稍稍一个动作,他的面色便煞白一片,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他越是这样,漫夭心里越是难受,想替他拔了箭止血,却又不敢动作,有些手足无措。 宗政无忧看也不看她一眼,自己将手伸到背后,她还来不及出声阻拦,他已经一个用力将箭拔了出来,面容一阵扭曲,再迅速恢复冷漠常态,仿佛那把剑贯穿的肩胛骨不是他的一样。 血箭飚飞而起,溅了她满身。那倒钩的箭头带出血肉翻飞,刺目惊心,她感觉自己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攒住,疼得喘不过气来。眼角蓦然湿润,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慌忙一手捂上他的伤口,发黑的血液浸染了她的手心,顺着她指间的缝隙汩汩流淌而出。她心中慌乱而恐惧,颤抖道:“箭上有毒,你……快运功把毒逼出来!然后我再帮你处理伤口。” 宗政无忧诧异抬眼,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极为复杂,却没说话。见九皇子也跟着下来,宗政无忧沉声斥道:“你跟来做什么?外面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办!”这悬崖下来不难,再想上去却是难如登天。 九皇子撇嘴嘟囔道:“七哥你还知道有很多大事要办啊?我以为你只记得璃月……” 宗政无忧冷冷横他一眼,九皇子连忙住口,望了眼被乌云遮蔽的天空,皱眉道:“糟了,这天,好像要下雨!” 老天似是为了印证九皇子的话,一道闪电疾至,似要将天劈成两半,紧随而至的雷鸣轰隆巨响,仿佛要震碎人的心脏。 瓢泼大雨,带着秋日的寒凉,铺天盖地朝地面砸了下来,立时将他们浇了个透彻。 漫夭蹙眉道:“我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疗伤之地。”说着抬步就走,宗政无忧耳廓一动,闪电般急速抓住她的手。 漫夭微愣,回头见他目光森冷锐利,警戒地盯住一个方向,远处传来极轻微却整齐的沙沙声响,仿佛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她心头一惊,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惊得张大了嘴巴,只见暗黑的天色下,那迅速飞窜过来的数十只似是经过训练的野狼,在三丈开外的距离突然停下,将他们团团围住。 九皇子怒道:“怪不得猎场里没东西,原来都在这里!他们早就设好了局,等着我们来跳。七哥,怎么办?” 宗政无忧没说话,若是在平常,这些狼也算不得什么,但如今他受伤不轻,身上又没有称手的武器,要对付这些凶残的野狼,不被吞食入腹,也会血尽而亡。哼!那些人打的如意算盘。他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目光紧紧锁定蹲在最前面的一只通体暗黑的野狼首领。此刻它眼中闪烁着凶狠的绿光,贪婪地盯着他们三人,全然将他们当成了它丰盛的晚宴。 空气中飘扬弥漫的血腥气,不断刺激着狼群,令它们蠢蠢欲动,但似乎又因这三人身上散发而出的冷冽杀气而有所顾忌。 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汇聚成一个个水洼,新下的雨滴砸在水洼里,水珠带着污泥四下飞溅,在他们华贵的衣摆留下狰狞的痕迹。 漫夭皱眉,压下心头恐惧,飞快地弯腰捡起地上仅有的三支箭,其中包括从宗政无忧身上拔出来的那一支。递给他们,这就是他们用来对付恶狼的武器了。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握紧手中利箭,心思飞速旋转,若是要将这些恶狼全部杀死,恐怕很难。她抬目四顾,几乎是和宗政无忧同时用常人无法企及的目力望见了百米外的一处岩石旁的窄小洞穴。眸光一转,将所有的可能在一瞬间都想到了。如果进了那里,至少不会被四面围攻,若是幸运一点,里面的洞穴比较大一些,再可以生出火堆,那这些狼群就不足为惧了,再不济也可以为他争取到包扎伤口的时间。当然,如果运气不好,那洞里有更凶猛的野兽,那他们就会被两面夹攻,生死难定。 她转头望宗政无忧的同时,宗政无忧也正朝她望了过来,一眼便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怕吗?”他问。 她摇头,“不怕!” 那便赌一把! “老九,我对付狼王,你们冲开一条道,去前面石洞。”宗政无忧迅做了决定。 九皇子“哦”了一声,抓了箭矢便朝着前方的狼群奋然冲去,漫夭与宗政无忧随后而至,三人背靠背分守三方。 悬崖之上,傅筹看着底下的一幕,一双手攢得死紧。感情驱使他立刻下去站在她身旁护着她,理智却警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痕香将他的挣扎看在眼里,忧心劝道:“请少主以大局为重!这本就是您原定的计划之一,只要我们除掉离王和九皇子,拿私自调江南大军进京之事说他们意图谋反,您维护皇权出兵镇压,再拿出证据证明太子毒害陛下,有启云帝的见证,少主再向天下公布您的真实身份,登上皇位理所当然。请少主早做决断!” 傅筹冷冷睇她一眼,所有的心绪都牵系在悬崖底下那个被恶狼包围的女子身上,见她屡遭险况,他顿失冷静,怒气横炽,低声喝道:“够了!我说过,取消这个计划,在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本少主?” 痕香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眼中蓄满了泪,哭道:“门主的命令不可违背,痕香也是事出无奈。我也是为少主着想,我不想少主再遭受一年一度的穿骨之痛!在我心里,少主本就该站在万人之上,让天下人都匍匐在您的脚下,以后,您再不必向任何人低头,就算是尊如门主,也不能再用任何借口去伤害您,您也不会再日夜为仇恨所折磨,您过去所受的苦,就该用世间最好的一切来补偿!” 痕香声泪俱下,情绪有些激动。从小时候遭逢家变,为他所救,她便一直跟着他,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到如今的心狠手辣,不为别的,只为仇恨为他们所带来的灾难和痛苦。她曾发誓要倾尽全力助他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即便是出卖自己的肉体也在所不惜。即使知道他永远不会给予她任何回报,她也无悔,只求他得偿所愿。可是这一切,原本进行得很顺利,却因为他对那个女子生情,而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变数。 傅筹有一瞬间的怔愣和茫然,那么多年难言的苦楚,用权力就能补偿得了吗?他望着悬崖底下密集的猛兽,内心挣扎不安。到底该怎么办?容乐,容乐……他怎么能眼看着她处于危境而置之不理?说到底,他终归不如宗政无忧爱得洒脱,爱得毫无顾忌。 傅筹站在悬崖边上,豆大的雨珠拍打着他的头脸,寒冷的秋风鼓动着他的衣袍,将那冰冷的温度毫不客气的送达他心底深处。他一动不动,一直紧紧盯住悬崖下的变化。他想,几十只野狼应该难不住宗政无忧,尽管身受重伤,但宗政无忧定然会护她周全。 漫夭不曾与野兽搏斗过,她也没见到这么凶猛的狼群,心惊胆战在所难免。 “有我在!”宗政无忧似是感受到她身躯的颤抖,用力握了一把她的手。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漫夭忽然就安了心。她凝神屏息,聚了内力,握紧手中的利箭,用尖利的箭头朝着一匹龇着牙向她猛扑过来的狼颈狠狠划了过去,狼血如箭飞飙而起,血腥味道迅速在空中蔓延,很快便被大雨冲刷下去。那只狼哀嚎一声,倒在地上,睁大眼睛似是不信一个这样纤瘦的女子竟也会有这般强大的力量。 其它狼群一见同伴被杀死,仿佛被激怒般地狂窜而上,更是凶猛彪悍。 宗政无忧眯着眼,不顾身上的伤,出手狠绝,瞅准狼王一跃而起之机对准狼王暴露出来的咽喉狠狠扎了下去,再猛地拔出,速度惊人的快。狼王连哀嚎声都没有发出,就已经倒在了地上。这时另有两只趁着漫夭手中利箭还未收回的空当,朝她扑了过来,迅猛无比,漫夭情急之下,弃箭就地翻滚避开,不料,又落入更多狼群的爪下。 赤手相搏,血染全身,力气渐渐耗尽,当数十条凶猛的野狼从三面同时朝她扑来的时候,那一刻,她以为她死定了,可下一刻,死的却是那些野狼。宗政无忧猛地拽过她的手,他的掌心湿润黏腻,不知是雨是汗还是血,他握住她的手,很用力,似乎怕一不小心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 九皇子嘿嘿笑道:“还是七哥最厉害,受了伤也比我们强。璃月也不错,不过嘛,比我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嘿嘿。”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利箭,一边还说笑调侃。 真是自恋的可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漫夭翻了个白眼,想瞪他,抽不出空来。 大雨哗哗的下着,夜悄悄来临,这一方平原之上,人与狼的血液混合而出的血腥气在倾盆大雨中仍然清晰可闻,让人几欲作呕。 三人一路开道,踏着野狼的尸体,终于冲进了幽黑的洞穴。 此时悬崖上的男子也终于吐出一口气,才渐渐觉得踏实,却又说不上来是该庆幸她的脱险还是该遗憾宗政无忧逃出升天,又或者难过于他们之间配合的默契,让彼此的心灵靠得更紧。他不知道,这一个晚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更不确定,这一夜过后,她是否还会回到他身边? 默然转身的那一刹那,傅筹悲哀的意识到他其实已经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在窒息的心痛中翻身上马,在黑夜中疯狂的纵马扬鞭,宣泄着心底无法倾吐的悲哀和无奈。 第48章 痛别所爱(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悬崖底下的岩石洞幽深空阔,九皇子搬了块大石堵住洞口,宗政无忧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火石竟生起了火堆,火光照亮了整个石洞,暖暖的感觉。他坐在两层高的台阶上,姿势与平日里坐在精致的楠木雕花椅塌上没两样,伤口经过雨水的冲刷周围的肌肤发皱,原先泛黑的血液此刻颜色已略转殷红,似是毒素已然无碍。见他如没事人般的坐在那,往面前的火堆里扔着柴火,漫夭心里稍安。 九皇子一屁股坐到宗政无忧身边,身上的衣服湿嗒嗒的,紧贴着肌肤又凉又不舒服,他想都不想就要脱下来用火烤一烤。 宗政无忧冷光一扫,警示性地重重咳了一声,九皇子遽然反应过来,看了看远远站着的漫夭,不情不愿却又没法,只好又穿了回去,无比哀怨地叹口气,继而眼珠一转,就对漫夭说道:“璃月,你再不帮七哥包扎伤口,他的血就要流光了。” 漫夭一怔,朝他们走了两步又停住,想想,有九皇子在,哪里轮得到她来动手?她朝九皇子投去一个眼神,意思是,“那你还不快动手!” 九皇子就当没看见,故意转过脸去看了看宗政无忧的伤口,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毒已经扩散了!这可怎么办?我身上没带解毒的药,七哥身上的毒要是不吸出来,再过不久,怕是要渗入五脏六腑了!” 漫夭一愣,她看那血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应该没大碍了,怎么听九皇子的口气,倒像是严重了?她对毒术向来没有什么了解,听这一嚷嚷,心里就慌了,也顾不得多想,连忙飞奔过去。 九皇子见她信以为真,转过脸去颇为得意的扬唇偷笑。 宗政无忧挑眉瞪了他一眼,“你没事出去守着洞口。” 九皇子抗议道:“洞口被石头堵住了,不用……”不用守三字没说完,已然收到宗政无忧眼中的警告信号,笑容僵住,忙住了口,不无委屈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反正我也不冷是吧,出去吹吹风凉快凉快也好……”说罢抽了抽嘴角,心中哀叹,果然是欺负谁也不能欺负璃月! 漫夭见他那委屈又不敢申辩的模样,一时忘记了他们现在的处境,忍不住笑起来。 宗政无忧扭头,一见到她的笑容,恍然间似是回到了那些日子里他们三人说笑的情景。他看着看着便出了神,漫夭收敛心绪,伸手欲替他除衣清理伤口,宗政无忧忽然醒过神来,就躲开了她的触碰,故作冷漠道:“不用你。” 漫夭知他还在为上回的事别扭,心知现在也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先把他伤口处理了要紧。她皱着眉,看他明明伤得那样重,痛到眉心直抽还极力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别扭地拒绝她的帮忙,不由心疼又有气。 她不客气地拽住他,动作少有的粗鲁,宗政无忧皱眉,望过来的目光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她一眼瞪回去,就扒了他的上衣,那湿漉漉的衣裳蹭到伤口,宗政无忧控制不住地身躯一颤,漫夭无奈叹道:“你还知道疼啊!”说着就捡了几根柴火,在火堆旁搭了个架子,将他的衣服晾上。 宗政无忧别过脸,冷哼道:“我疼不疼,与你何干?你几时在意过?”对他来说,这点伤痛算不得什么,每每半夜醒来,想到她正躺在别的男人怀里,那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漫夭一怔,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转到他身后,望着他伤口处翻卷的血肉,顿时胸口窒闷,阵阵发紧。正欲扶着他裸露的肩背,替他吸出毒素,但宗政无忧却别扭的转开身子,一副死了也不用她多管闲事的模样。 漫夭蹙眉,对他孩子般赌气的别扭方式,郁闷不已。自己的身子怎么都不知道爱惜,受了这样重的伤,还闹什么别扭?也不知道那毒到底严重不严重,他不说,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转过去。”她口气微硬,宗政无忧斜眼看她,皱眉。 漫夭见他如此不配合,心中又急又气,脱口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在意?你又何曾真正了解过我内心的感受?”她一句话没说完,泪水突然涌了上来,她连忙抬了抬下巴,在他怔愣之际扳正他的身子,低下头去替他吸毒。 宗政无忧还没从那句话里反应过来,被她这样一吸,身躯猛地一震,瞬间僵硬似铁。她的唇柔柔软软的,轻轻一贴,似乎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全部痛苦和挣扎都吸走了,那样微妙的感觉,令他体内如火狂窜。他强烈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美好,就僵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就怕有些东西一旦唤醒,便一发不可收拾。可是耳边,还是回荡着她的那句话: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在意? 漫夭吸了两口血吐在地上,用手擦了擦嘴角,血液鲜红,哪里有半点毒素的模样?她紧蹙着眉,脑子开始清醒了不少,她八成是被老九给耍了!转过头,用十分怀疑的目光看着宗政无忧,问道:“你身上中的毒,到底要不要紧?” 宗政无忧见她有些恼了,这才不紧不慢道:“小时候服用过七绝草,一般的毒,奈何不了我。” 他说得平淡极了,漫夭却忽觉鼻子一酸,羞恼和愤怒,瞬间填满她的心房。她舔着口中的血腥气,无名火就窜了上来,霍然起身,抿着染血的唇,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往外走。 宗政无忧心头一慌,下意识抓住她的手,“你准备就这样不管了?” 扒了他的衣服,然后扔下他,走人? 漫夭背对着他,紧紧咬住唇,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涌上心头。 一年多来,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尽管她心里一直那样苦,她将自己的感情藏得那么深,只因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份,太明白一旦嫁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如果他不再出现在她的视线,她也许就能一直欺骗自己真的可以忘了他,如果他不是一次又一次用行动来证明其实当初他的感情并非全然是欺骗和利用,她也许就能继续过得平静而安稳,就算被傅筹利用,就算是别人的棋子又如何?至少,她感觉不到这样钻心的疼痛。 本就蓄满眼眶的泪水,无可抑制的淌下,将她许久许久以来积聚在心里的苦全部倾泻而出。 宗政无忧隐隐觉得不对劲,立刻站起来,扳过她的身子,那双盈满委屈的双眼一下子撞痛了他的心。他震惊地望着她,半响都回不过神。她竟然哭了!那么骄傲、那么倔强、那么坚强而善于隐藏情绪的她,竟然在他面前哭了! 他忽然手足无措,一双手颤抖着捧起她的脸,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从来不会安慰人,也没有尝试过安慰谁。 “阿漫?” 他试探着唤她的名字,声音不自觉温柔如水。 漫夭透过迷蒙的泪眼,看到他眼中弥漫的心疼和紧张,她没有回应。 宗政无忧心被抽紧,一阵阵的疼,却皱眉道:“你哭什么?我还死不了!就算是死,也要把你带出去再死。” “谁为你哭了?”漫夭拍开他的手,别过眼,声音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丝苍凉和哀怨,“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其实你根本不必救我,对我来说,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痛快。” 宗政无忧眉心一紧,直觉问道:“你过得不幸福?不是对傅筹已经有了感情?为何还说这种话?” 漫夭凄凉笑道:“幸福?”幸福早在离王府后山的那间沉香小筑里离她而去了! 宗政无忧看着她满眼的悲凉神色,不禁迷茫,她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他已经完全猜不透。 “当初,你……为什么不肯回头?”他问,竟带着怪责。 漫夭心头一痛,不禁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头?是你拒婚在先,欺骗利用在后……在我得知真相时,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也没有向我做任何解释……你对九皇子说,是我心甘情愿,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虚情假意,我会心甘情愿?” 她伤心质问,那些淡漠的伪装全都不知踪影。 宗政无忧眸光遽痛,急切抓住她的手,辩解道:“我不是虚情假意!” “我怎么知道?”漫夭甩开他的手,退开两步,抹了把眼泪,倔强地抬起头,一想到当时他那冷漠又伤人的态度,她依然心痛不已,又道:“你将娶我当做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你以为我会欣然接受,对你感激涕零?你从来不知道你的态度有多伤人,你也没有真正了解我内心的感受!你曾经问我,在那个世界是怎么死的,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被一个男人以爱情为名义杀死的!为了商场斗争,为了我家族的产业,他欺骗我、利用我,令我成为了他上位的垫脚石,在他目的达到之后,毫不客气地置我于死地!” 往事重提,那种痛苦和愤恨依旧刻骨铭心。 宗政无忧望着她明澈的眸子里有着浓浓的讽刺,那是对自己命运的嘲弄。他心底狠狠一沉,这也是那一日温泉池边,她发现他利用的真相后的表情。 漫夭凄凉又道:“所以,我讨厌利用,但我却一直生活在利用之中,摆脱不得。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可到头来才发现那同样是一场骗局!我可以接受任何人任何方式的利用和背叛,但我不能接受以爱为名义的欺骗和伤害。你令我觉得,我前世,白死了一回!” 宗政无忧闻言心间震颤,深邃的凤眸溢满歉疚与心疼,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何那么决绝的离开他,不留半分余地!望着她倔强而又受伤的表情,这是第一次,她向他袒露内心。以前,她一直掩饰得那么好,好得让他几乎以为她其实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他。他张了张唇,哑声道:“我当时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漫夭冷冷打断他的话,问道:“不知道你的行为会对我造成伤害?还是不知道你当时已经对我产生感情?如果……如果我不是容乐长公主,如果我没有选择嫁给傅筹,而是任你安排,由你掌控,我想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其实你当时也付出了真心吧?”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漫夭却嘲讽而笑,被她说中了。他注定要在失去她以后才知道自己的真心,她也注定要在无法回头时才明白他也有真心,这一切,命中注定。 秋天的雨夜,很凉,她还穿着被雨水浇过的衣裳,尽管旁边就是火堆,她却并不觉得温暖。她想,有些伤口,也许只有剖开了,才有机会愈合。 寒凉的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穿过洞口拐了几个弯,吹得岩洞内火苗狂窜,火堆旁的他们,都沉默下来。 心绪渐渐平定,漫夭感觉轻松了许多,那些一直被她压抑在心底的不敢触碰的伤疤不再让她觉得窒息,她想以后,她都可以坦然面对了。 “过来坐下吧,我帮你包扎伤口。”她淡淡道,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这一次,是真的平静,而一个人只有真正平静了,才能想通很多东西。 宗政无忧没有动,他看起来比之前还要茫然、绝望,目光充满悲哀和悔痛,再没有了对付狼群的勇猛。 漫夭心里微微一疼,过去拉他坐下,他倒是没抗拒,只是有些木然,任她摆弄。 漫夭替他包扎好伤口,在他身边叹道:“我们之间,走到这一步……是注定的。即使重来一回,在那个温泉池边,你还是会对我冷漠以对,不会跟我做任何解释,而我,在那间封闭的密室里,也不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不顾一切的回头……这是我们的人生经历和个性使然,即便重来一百次,结果依然不会改变。所以不必后悔,只要认清楚以后的路,就好。” 她幽幽的叹息,带着淡淡的伤感,久久萦绕在宗政无忧的心头,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即使重来一百次,以他们的性格,在当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反应。而,以后的路…… “以后的路……”他忽然转身,抓住她瘦削的双肩,目光极其坚定,道“以后的路,我认得很清楚!以前的事,的确无法改变,但是以后,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改变。” 漫夭看着他,摇头,语气平淡道:“我已经答应傅筹,只要他以后不再利用我,我就会永远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宗政无忧目光一变,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这残酷的话语狠狠掐灭,他收回手,沉声道:“他刚才已经利用了你!” 漫夭道:“我相信那不是他做的……” 宗政无忧皱眉冷笑道:“就算不是,他也没来救你!摔下悬崖的时候没有!险些中箭的时候没有!被恶狼包围的时候,也没有!” 漫夭心底一沉,竟无语以对,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犀利的目光,轻声道:“他有他的使命……” 宗政无忧截口:“他的使命是置我于死地!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愤然起身,拂袖背过身去。 漫夭震住,愣愣地望着他僵硬的背影,试探道:“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宗政无忧冷哼道:“傅鸳的儿子,我怎么能不知道?若知道得再早些,本王一定不会给他机会让他活到今天!” 漫夭惊得也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到底是兄弟……” “谁说本王和他是兄弟?”宗政无忧猛地转过身来,那反应几乎和傅筹一摸一样,不只矢口否认兄弟的事实,更是恨意浓烈,咬牙切齿。漫夭不禁疑惑,傅筹恨宗政无忧是因为临天皇,宗政无忧如此恨傅筹又是为什么?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宗政无忧冷冷吐出这八个字,将漫夭震在那里。 这一夜短暂而又漫长,火堆里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他们都没去添柴,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对方,感受着四周充斥的绝望气息,皆是无言。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天还没亮,冷炎带着无隐楼的人便寻到了这里。漫夭随着宗政无忧走出洞外,那里到处都是野狼的尸首。修罗七煞就持剑站在那些尸体的中央,他们面上的红魔面具颜色与遍地流淌的狼血一般鲜艳。 见到宗政无忧,他们很是恭敬地垂首。 冷炎看出宗政无忧受了伤,面色微微一变,宗政无忧淡淡问道:“外头情况如何?” 冷炎回道:“陛下突然重症发作,已被禁卫军护送回宫。太子召集群臣,称王爷擅自调兵回京,有不臣之心,不禁封了王府,刑部还发了通缉王爷的告示,并请卫国大将军傅筹调派人马出面镇压江南大军,现在京城已经被他们控制。江南大军在京城外三十里扎营,禁卫军向统领被太子以办事不力的罪名革职入狱,五万禁卫军暂由太子亲信统领……”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们已是先机尽失。 漫夭听着脸色大变,她一直以为尽管傅筹手握三军,但宗政无忧始终占尽上风,没想到,只是短短几个时辰,朝中局势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傅筹他……为了对抗宗政无忧,已经和太子联手,难怪,难怪傅筹不救她! 心寒如水,她望着前方身受重伤却站得笔直的男子的背影,内心顿时充满歉疚,到底还是她拖累了他。 前方宗政无忧眼中阴霾一闪,并无慌乱,只面无表情问道:“太子此刻人在何处?” 冷炎道:“皇宫。太子正到处寻找传国玉玺。听说……玉玺不见了!” 九皇子叫道:“玉玺不见了?怎么会?还有啊,父皇怎么赶在这时候发病?这也太巧了吧!七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宗政无忧凤眸一眯,重症发作?怕是一心求去,将所有包袱都甩给他,让他毫无选择不得不接!他不禁面沉如水,却平静吩咐:“集结大军,驻守伏云坡。”说完回头,看身后形容狼狈的女子,问道:“我最后问你,你是跟我走……还是回将军府?” “我……”女子张口,双唇忽然颤抖起来,对面男子的目光已经没有了昨夜的急切、愤怒、悲伤、绝望、悔痛、期盼,他的眼中此刻只有平静、镇定,令她本能想迈向他的脚步还没抬起就已经收了回来。 要跟他走吗?她这样的身份…… “哎呀,璃月,你还想什么?赶紧跟我们走吧,没时间了!”九皇子有些急了。 宗政无忧似看出她的犹豫,凝眉道:“倘若你愿意跟我走,不必顾忌身份!” 第49章 痛别所爱(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怎么可能不顾虑?如今这局势……傅筹掌控京城,据守皇宫,有皇帝在手,太子为名,且冠他一个谋逆之罪,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而他,不顾后果,为她耽误一夜,先机尽失,又没了禁卫军里应外合,再带上她这卫国大将军的夫人在身边,只怕不需别人散播谣言,也会动摇军心! 就算不去管身份,还有,还有她这身体……月圆之夜又要到了,拿不到解药,她会成为他的负累,更会让他受制于人…… 不行!她不能跟他走,绝对不能! 心念一定,她猛地抬起头,冲他坚定道:“我回将军府。” 宗政无忧原本没做指望,但看她犹豫半响,以为她有所动摇,心里渐渐升起希望,却没料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傅筹。不由心口剧痛,眼中平静碎裂,他掉转头,咬牙道:“冷炎,送傅夫人回将军府。” 傅夫人!这是她第二次听他这样叫她,叫的好!她抬高下巴笑道:“对!我是傅夫人!希望离王能牢记我的身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夫君会管我,请离王莫再多管闲事,以免招人话柄。” “你!”宗政无忧猛地回头望她,痛怒交加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凌迟,她心口窒息,死命地仰着头不看他,只听他咬牙悲笑道:“好个多管闲事!本王日后,定会铭记于心!”说完翻身上马,猛一挥鞭,纵马狂奔而去。 九皇子看着宗政无忧临走前的那个悲痛到无望的眼神,跺脚恨恨道:“璃月!你……你太过分了!没想到你这么不识好歹,是本皇子看错了你!冷炎,走,不用管她,既然她的夫君那么好,就让她夫君来接她好了。走走走……我们都走!” 飞扬的马蹄声溅响在深深的山林里,越去越远,这个地方,终于又归于平静。所有人都走了,整座山林,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一匹马,以及这满地的狼尸。 女子仍然仰着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落。她却笑望着远处暗黑的天空,低声喃喃道:“宗政无忧,请你一定要遵守承诺,不要再管我!”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浓浓哀伤和深深的无奈,漫夭警觉问道:“谁?” 没有回应,四周漆黑,寂静无声,她一身寒栗,立刻翻身上马。 一路崎岖,她不识路,等绕出山林天已大亮。她停在路口,不知该去往何方。经此一事,将军府她不想回了,因为不知道那里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她想,不如一个人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等月圆之夜,无药也不过就是个死字。 沿着西郊小道,一直往西走,路过拢月别院她也没做任何停留,只一心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早晨的阳光看起来很温暖,但是被秋风带走了温度,照到她身上只剩下凉凉的一片。她骑着马走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看到了关口,出了那道关口就算离开了京城地界。翻身下马,她抓了把泥土把脸弄花,再将头发全部束起,才朝关口而去。没有想象中的严密盘查,这个关出得很容易,正是太容易,所以才会出问题。 关口外,不远处的必经之路上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她极为熟悉,她想那马车上的人,她应该更加熟悉。于是,她停住不动了,那辆马车便朝她缓缓驶了过来,停在她面前。 车帘掀开,马车内的男子身穿官服,双目沉中带痛,盈满失望,定定将她望着,望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容乐,为什么?你说过不离开我,你也说愿意相信我!我已经答应不再利用你去牵制他,你为什么还要离我而去?” 漫夭看着他,不说话。她以为,这个问题她不用回答。 傅筹又道:“跟我回去。这条路,你一个人……走不出去!” 她知道,从看到他的马车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了。但她仍然没有说话。 傅筹见她一直不开口,只是盯着他看,那目光竟看不出是喜是怒是失望还是责怪,他心里陡然有些慌,犹豫道:“昨天……不是我……” “我知道。”漫夭截口,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不是你,但你却在我生死关头弃我而去,并心安理得接受了别人利用我为你带来的收益!” 傅筹目光一震,张口竟是无语。 回到将军府,毫无悬念的,她被限制了自由,美其名曰是保护,其实是软禁。除了她所在的清谧园和傅筹的清和园,别的地方她都去不了。 就这么过了几日,看起来似乎很平静。 这日夜里,月光暗淡,星子稀疏。清和园里,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浑浊的酒气,向来自律的傅大将军这一晚摒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在院子里喝了很多酒。 耳边回响起那日悬崖边上痕香的质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你不是心狠手辣铁血无情杀人不见血吗?你不是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吗?你不是运筹帷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你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子了?” 烈酒溢出嘴角,顺着刀削般刚毅的轮廓缓缓流淌下来,灼热的辛辣浇湿了一腔挣扎的愁绪。 他变成什么样子了?他难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吗?他是个人,是人就有感情,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痛痛快快的活着?开心就笑,伤心就发泄出来,谁愿意活得这么隐忍,活得不像个人! 壶终于空了,他一甩手,那精致的青花酒壶便掷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瓣。他感觉到头有些昏沉,但意识仍然清醒无比,站起身,身子晃悠了一下,瞥见院门口有一白衣女子披着一头乌黑秀发于月华之中站在一颗梧桐树下,远远地望着他。 他身躯一震,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甩了甩头,闭了下眼睛,再重新望过去。那个女子还在,纤细窈窕,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只是树影笼罩,看不清她眼中神色。 他便痴痴望着,仿佛看到女子对他笑了一笑,似有一丝苦涩,一丝悲伤,还有……心疼。 “容乐,是你吗?”他小心翼翼的问,生怕一个大声就吓跑了她。 女子轻轻一笑,如天籁般的嗓音,对他说道:“是我。我来看看你。” 只这一句话,他的心便忽然由冰冷变得滚烫,如沸水浇灼,他看着那女子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然后轻轻抱住他。他身躯猛烈一震,脑子也变得浑浊不清,一双手不受控制地捧了她的脸,吻住她的唇,将他埋藏在心底最深沉的痛苦和挣扎试图用这一个吻来坚定。 女子身躯微颤,没有回应。 他愈发吻得狂烈,那感情炽热的让人难以承受,与他平日的温和大相迳庭。 原来他也有这般狂烈的情感,女子心头猛颤,被动的承受着他传递过来的激烈情感,娇躯在他掌下轻颤,却是心口发酸,不自觉流下两行泪来。 傅筹唇边传来咸涩的湿意,微微一愣,灼烧在体内的烈酒燃烧了他的理智,那一经释放便无法控制的欲望令他无法仔细思考。 “容乐……” 低沉的喘息伴着含含糊糊的叫声,他弯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快步进了寝阁,将她轻轻放到床上。 厚重的床幔缓缓合了,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傅筹痴痴望着身下令他几欲疯狂的女子,只见她垂着眼,头侧到一边,贝齿轻轻咬着唇。他知道她不愿意,知道她不爱他,可是,他想放纵自己一次,不去顾忌那么多,他就是想要她,只想要她,哪怕这一夜过后,她也许会恨他怨他,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此刻体内疯狂涌动的对她的强烈渴望。 他已经放过她三次,这一次,他不想再放过她。 他俯下身子,细细亲吻着她的眉眼,大掌摩挲着女子光滑细腻的肌肤,女子身体自然而起的反应,令他内心无可抑制的幸福到想要颤抖。 “容乐……叫我阿筹。” 女子身躯一颤,就呜咽着唤了声:“阿筹!” 这一夜颠鸾倒凤,缠绵无尽。天将亮,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她身边,在她耳边仿佛用尽一生的情感,对她说:“容乐,别恨我……我爱你!” 清晨的风带着院子里残余的酒气,吹进房门半敞的屋子里,傅筹醒来,头沉得要命,像是被人从后脑敲了一棍子。他半撑起身子,才睁开眼睛,触手之处是滑软得如上好丝绸般的肌肤,他微微一愣,昨夜的一切如闪电般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像是做梦一样,但也足以令他的头脑瞬时变得清明无比。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眼去,视线逐渐上移,当目光触及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一股狂喜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继而冷静下来,心中便有些惶然无措。 酒后乱性,竟然是真的! 一会儿她醒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跟她说对不起吗?他似乎一直在失信于她! 正午的阳光透过苍青色的床幔,照在宽敞的大床上,浅浅的明青色光晕流转。他重又俯下身子,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描绘着她精致的五官轮廓,几日不见,他想念她明澈的眼眸深处所透出的通透和犀利,让人打心底里疼出来的感觉。 女子似乎感受到他的触碰,黛眉一蹙,双眼立刻睁开,竟带着凌厉的警戒,那是长期生活在警备状态下的人在一觉醒来之后才会有的表情。 傅筹一怔,手便僵住,他直觉有什么不对,他的容乐一般醒来时的眼神惺忪,毫无防备,怎会是这样的警惕和凌厉?他眉头渐渐皱起,身边的女子睁眼后见到是他,连忙收敛了眼中的锋利,笑得温柔而深情,轻轻叫了声:“阿筹。” 同样是如天籁般好听的声音,几乎没有分别,但他却分明听出了不同,一个是略微低沉的清冷,一个是带着爱欲的缠绵,眼前女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孔,独缺了那琉璃般明澈清透的眼神。傅筹瞳孔一缩,脑中轰然一声,他看着女子的眼睛,很快便明白了一个他绝对不愿相信的事实。 这个女人,不是她! 一股冲天的怒火迅速从他心里燃烧起来,直冲脑门,生生将他温和的眼变得有几分狰狞。他陡然捏紧女子纤细的脖子,手爆青筋,双眼怒睁,将那女人毫不客气地扔到了地上,怒道:“你在找死!竟敢假扮她来欺骗本将!” 女子猝然摔地,惊叫一声,身子顿时麻木。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与昨夜的温柔缠绵相比,真是天差地别的对待。女子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这张人皮面具是用活人身上扒下来的最光滑柔软的一块面皮精制而成,既轻且薄,应该看不出破绽才是!她连忙转头,原想说点什么,却见傅筹望她的眼神那般鄙夷而惊怒,她忽然就住了口,心知自己冒犯了他心底专属于清谧园里的那个女子的神圣领地。 傅筹此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以为得到了心爱的女子,却原来与他一夜缠绵的女人不是她!而他昨夜那样艰难的下定决心时的挣扎,与她缠绵时的幸福和甜蜜,以及今日醒来后的喜悦、彷徨,这样多的情绪,在这一残酷而可笑的事实面前显得那般滑稽!他不贪恋女色,但以前也不是没碰过女人,只是这样的方式,不能为他所接受。 外面天气和暖,阳光灿然而盛大的铺开,笼罩在整个天地之间,而这宽敞的寝阁里却是寒气逼人,那丝丝缕缕的光线半点也照不进男人的心底。 傅筹异常冷静,冷静得让人害怕,他望着地上女子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易容术,心念一转,忽然生出一种想法。于是,掀开被子,从容不迫地披了件衣裳下床,来到女子的面前蹲下,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笑意明明是温和的却让人无端的感觉毛骨悚然。 他微微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冒充她,那索性……本将就成全了你。那个计划,由你来执行,如何?连本将都能被你骗过去,只要他看不见你的眼睛,听不见你说话,那他一定不会知道,你不是她。正好,你也可以尝尝,你们秦家自制的销魂散,我再顺便……给你加点料。” “不!不……”女子闻声惊恐地摇头,娇躯直颤,似是不能相信般地瞪着他,叫道:“少主……你不能这么对我!” 傅筹依旧温雅的笑着,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他皱眉,清楚的记得昨晚饮酒前吩咐过,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进这个园子。他没有立刻起身,只凝视着门口,看什么人这么大胆,敢违背他的命令。如果那时候,他料到进来的人会是她,那他一定不会那么镇定。 当时屋里的情景极其混乱,地上四处散落着衣裳,一名赤身女子背朝门口半躺半坐,傅筹半蹲在女子的身旁,一只手托着女子的下巴,他发丝散乱,衣衫不整,袒露着胸膛,看上去竟有几分孟浪,让人一看便知先前发生过什么事。 漫夭愣愣地站在门口,有片刻的愕然,等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垂眼道:“对不起,打扰了。” 碰上这样的尴尬,实在是很无奈。她皱了眉头,慌忙转身离开,这时屋里的傅筹回过神来,来不及整理仪容,慌忙抓了一根腰带匆匆系上,便急急追了出去,在院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抓住了她的手。 “容乐,我……”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 漫夭顿住脚步,回眸望他,淡淡道:“将军无需向我解释什么,这是你的权利。” 既然她不能履行妻子的职责,那么他去找别的女人,她也没有权利说什么。只不过有些意外,也有些讽刺,心中庆幸,庆幸她还没有将心交给他。 傅筹一愣,见她眉眼间尽是淡漠神色,忽然觉得很好笑,他也确实是笑出了声,有些凄凉道:“我怎么忘了,你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我又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关心,就算我每日招妓入府,恐怕你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甚至还会高兴,因为那样,我就不会再去缠着你,你也无须费心应付于我,不必担心哪一天我会忍不住要了你,是不是?” 他身上散发的一股酒气与欢欲未褪的淫靡气息充斥着她的鼻间,漫夭直觉地想睁开他,却又忍住,见他两眼浑浊不清,脸色也不大好,便皱眉道:“将军,你饮酒了?来人,去煮碗醒酒汤来。” 园外的下人远远地应了。 傅筹却拉着她执着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漫夭叹气,随口道:“你想得太多了。这个世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稀松平常……”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傅筹猛地打断道,双目含痛,语声沉沉道:“当日,宗政无忧选妃,你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漫夭眉头皱得愈发的紧了,傅筹今日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她发现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怎么反倒成他质问起她了?她不想跟他纠结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想躲开他身上那股令人不适的气息,直接说明今日来此的目的。 “将军,我想出府一趟。” “不行。”傅筹想也不想,很干脆的拒绝,毫无商量余地。 漫夭很少见他态度这么强硬,不由郁闷道:“为什么?你是担心我会给他通风报信?这点将军大可放心,首先我对将军的军事机密一无所知,其次,我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傅筹嘲弄笑道:“你倒是直接就想到了他的原因。不行就是不行。随你怎么想。” 这一日,两人不欢而散。傅筹回头望见屋里易容成漫夭的痕香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口,正目光恨恨盯住刚刚离开的女子的背影。 他眉头一皱,走过去,一把抬起痕香的手,不等痕香有所反应,他已经二指并用,在她经脉处聚猛力一推,再迅速点上她两大穴道,痕香双眼遽睁,面色顿时惨白,张口还未叫出一声,便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傅筹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外叫道:“常坚,带这女人去密室,给我看好了,倘若有何差错,唯你是问!” 常坚眼光一闪,恭敬应下。 这时,外头传来吵闹声,一名军中参将不顾门口侍卫的阻拦急急闯了进来,不等傅筹发问,便单膝跪地,面色凝重道:“将军,出大事了!” 第50章 绝望深渊(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清谧园的下午寂静安宁,漫夭用过午饭,一直心神不宁,虽然手上拿了本书,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直到萧煞回来,她才连忙起身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萧煞点头道:“离王现身了,在伏云坡江南大军里。已经过了七八日,身上的伤想必已经无碍。只要不出伏云坡,暂时不会有危险,主子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她皱眉叹道:“就算他现在没事了,可当前局势……” “局势已经有所改变,”萧煞接道,“先前因为伏云坡地势险要,将军始终按兵不动,太子早有意见,今日早晨,离王突然现身,并下令撤回江南,太子怕放虎归山,情急之下自作主张调动五万禁卫军和五万铁甲军出城阻拦,想一举消灭江南大军,没想到,被关在天牢里的向统领突然和无隐楼的人一起出现,煽动五万禁卫军一起投入离王麾下,剩余五万铁甲军被困于伏云坡。而离王虽然被太子扣上谋逆的罪名,但朝中多半大臣并不尽信,且持中立态度,只要这场仗离王打赢了,他们就会拥离王为帝,太子不足为惧。” 太子原本就不足为惧,这点她一直很清楚。不过这一次,宗政无忧利用太子对他的恐惧之心以及太子急于想证明自己地位的心情赢了这漂亮的一仗,着实令她心安了不少。倒是傅筹,一上午陷在温柔乡里,此刻怕是要大发雷霆,与太子发生冲突。 漫夭所料不差,这日傅筹不仅与太子宗政筱仁发生冲突,还强行夺了另一半虎符,令太子慌了神,立即召见大臣,商量登基事宜,以为只要他登上皇位,傅筹就算有再大权利也不敢再对他放肆,可是他不知道,傅筹根本不可能让他当皇帝。 太子登基,定在三日后。如此仓促的时间安排,足见太子内心的焦急和恐惧。漫夭仍在清谧园里被限制出行,想着以如今的军事实力,宗政无忧与傅筹相当,只要没有第三方势力插手,他们谁胜谁负很难预料。 “萧煞,你可知道,这次皇兄带了多少人来?” 萧煞道:“行宫周围都是侍卫,明着也就几百人,至于城外拥堵的难民里头,不知藏了多少。也许两三万,也许四五万。” 有那么多?!漫夭皱眉,总觉得临天皇选在这时候邀请皇兄来参加秋猎之事有些奇怪,而皇兄明知这时会有政变还应邀前来,并且带了如此多的人,更是蹊跷。 “那……皇兄这几日可有何异动?”她问。 萧煞道:“没有。听说皇上这几日龙体欠佳,昨日太子亲去行宫拜访,皇上未见。” 漫夭愣道:“他身子又不好了吗?上回见他气色不错,我还以为他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她叹了一口气,想起以前在启云国皇宫的时候,常常见他咳嗽,听说他从小喝药比喝水多,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有外人,他看起来就毫无病态。 “萧煞,”漫夭起身凝眉,缓缓踱步窗前,凝思着问道:“你说……皇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将军合作,目的又是什么?” 萧煞想了想,摇头,皱眉道:“属下不知。” 漫夭想想也对,他那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说起来他也才二十一岁,不知怎么就练就了那么深的心思,和宗政无忧还有傅筹一样,让人琢磨不透。说起来他们年纪也差不多,都只比她这具身体的年纪大了没几个月。 三日后的京城,没有因为太子宗政筱仁的即位变得热闹喜气,反而更加紧张压抑。 那一日,是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五年十月十五日,文武百官天不亮便怀着忐忑的心情聚集于皇宫大殿,只有卫国大将军傅筹迟迟未到,令这场原本声势浩大的登基大典从早上一直拖至傍晚。 清晨的卫国将军府,比往常更加安静,这天漫夭起得很早,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泠儿给她拿了热手巾敷眼,她闭着眼睛靠躺在软椅上,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像泠儿,也不像萧煞和项影,那脚步声很轻,很缓慢,没有进屋就已经停住,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心里大概知道是谁,便没有动作。傅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光痴然凝望,轻轻说道:“容乐,我走了。” 漫夭仍然没有动作,也不说话,直到他转身步下台阶,她才拿下已然凉了的手巾攒在手里,睁开眼睛望着院子里一身银光铠甲的男子的背影,心中悲凉无比。 “阿筹,再见。”她笑着轻轻说。 这一去,不论谁输谁赢,她都只有一个结果。看来,这个月的药,她不用喝了。 走到院子门口的男子听到身后方向传来的几不可闻的悲凉的道别声,身形猛然一滞,被他捏在手里的宝剑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对门口的重重守卫吩咐:“保护好夫人!” 漫夭叫来萧煞和项影,让他们去安排茶园后事,并送泠儿和萧可去拢月别院安顿,泠儿死活不肯,非要留在将军府陪她,漫夭无奈,只得同意。 早饭后,她正在清理东西,常坚来了。 漫夭奇怪道:“这个时候,常侍卫怎么回来了?” 常坚眼光一闪,低头禀报道:“启云帝龙体违和,将军让属下送夫人前去探望。” 漫夭蹙眉,故作惊讶道:“皇兄病了?可请了御医看诊?” 常坚回道:“请了,但启云帝说,这只是寻常小病,没大碍,就是想念夫人了。” 漫夭沉吟,此事倒是蹊跷,傅筹安排了那么多的亲信侍卫将园子守得严严实实,她亲自去找他说要出门,他连原因都不问就坚决的拒绝了她,怎么今天反倒主动送她去见皇兄? “常坚,将军……可还有别的话?”她蹙眉问。 常坚低着头应道:“将军只让属下来接夫人,并未交代其它。” 漫夭凝目盯着他垂下的头,目光犀利,想了想,才道:“恩,我知道了。你去回复将军,就说我今日头有些昏沉,想在府中休息,待晚些时候再去探望皇兄。” 常坚微微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拒绝,犹豫道:“夫人,这……” 漫夭淡淡道:“你就照原话回复,将军定不会责怪于你。” 常坚皱眉,极为难的模样,泠儿看了柳眉倒竖,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主子说了头疼,回头再去,你只管听命就是,在这里犹犹豫豫的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强行拉着主子去不成?” 常坚一怔,忙道:“不敢!属下这就去回话。”说着就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园门口传来侍卫的低喝声:“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有人回答:“我们是启云帝派来迎接公主的,不知公主可准备妥当了?” 漫夭还没往外看就听出是小旬子的声音,知道今天是不得不去了,至少证明一点,确实是皇兄要见她。 可是,皇兄这个时候见她做什么? 东城,天宇行宫。 启云帝穿戴整齐,坐在床上,目光有些晦暗。他紧紧盯住窗外的某一处,眼睛一眨不眨,似是等待着什么,清隽的面容儒雅中带着一丝阴郁,眉心微皱,时不时掩唇轻咳几声。 漫夭随小旬子进屋,正待行礼,就见启云帝向她招手,声音清和道:“皇妹,过来。” 漫夭走到床边三步远的距离停住,小旬子连忙去搬椅子,却见启云帝摆手道:“不必了,你们都出去。皇妹,你就坐朕身边。”说着就朝她伸出手,启云帝的手,手指修长,骨节较细,比女子的手还好看,只是皮肤略显苍白,是那种几近病态的苍白。 泠儿被小旬子扯走,漫夭在床边坐下,关心问道:“皇兄身子还没好些吗?” 启云帝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就这样了。皇妹是在担心朕吗?”启云帝笑着去拉她的手,漫夭一愣,连忙将手收了回去,每一次单独面对他,她总是有些害怕看他的眼睛,明明是温和儒雅的眼神,她却总觉自己被他一眼看透,浑身不自在。她慌忙站起身,施礼道:“皇兄身子不适,当好生歇息,臣妹就不打扰,先告退了。” “这就要走吗?你才刚来!”启云帝似是有些失望,还带了些埋怨,目光黯然道:“朕过几日就要回去了,你就不能抽空多陪陪朕?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这话,竟有些伤感。 漫夭蹙眉,重又坐了下来,启云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时而炽烈,时而伤感,看得她如坐针毡。漫夭又坐了半个时辰,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见快到中午,又想起身辞行,还没站起忽觉一阵熟悉的头晕感猛地朝她袭来,她心头一沉,知道今天又是月中,可这离晚上还有大半日的时间,怎么就开始发作了? 启云帝似是看出她的不适,便关怀问道:“怎么了?皇妹头疼了吗?朕这就让他们给你煎药。” “不用!”漫夭连忙拒绝,“皇兄不必麻烦了,我回将军府再服药就好。” 启云帝哪里会答应,径直叫来了小旬子去吩咐人煎药,泠儿进来行礼道:“皇上,主子平常的药都是奴婢负责,就让奴婢去办吧。” 启云帝目光微转,看了她两眼,淡淡点头道:“好吧,小旬子,你去帮忙。” 两人退下,半个时辰后,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汁。 浓浓的苦涩药味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是每月服用的熟悉味道,只是中间像是夹杂着一股陌生的香气,异常浅淡,几乎闻不出来。 泠儿将药端到漫夭面前,跟她挨得很紧,把药递给她之后,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漫夭手一歪,手中的药碗便倾倒下去。 说是迟那时快,小旬子似是早有预料般,飞快地抬手扶住了那个药碗,动作十分迅速。漫夭心中一惊,端住药碗,小旬子提着嗓子,开口对泠儿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呐?打碎了一碗药不要紧,耽误了公主服药,令公主头痛症发作受苦,你就是大罪过了,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漫夭眼光一凝,还没说话,启云帝已温和笑道:“好了,小旬子,你跟泠儿出去吧。” “遵旨!”小旬子拉泠儿走,泠儿一步三回头,眼神带着焦急。 启云帝笑道:“皇妹你瞧瞧,泠儿这才跟你走了一年,现在倒把朕当贼人一样的防着,好像朕要害你似的。” 泠儿闻言神情一震,面色微微发白。 漫夭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皇兄可是冤枉泠儿了,她跟我走的这一年,哪一天不是念着皇兄的好!好了,泠儿,你去吧。” 泠儿不情不愿的跟着小荀子走了,漫夭望着手中热气蒸腾的药碗,心中却是凉透了。 启云帝见她愣着不动,便问道:“怎么不喝?” 漫夭淡淡道:“太烫了,凉一凉再喝。” 她轻轻放下药碗,明明知道这药有古怪,却不能明着拒绝。也不知道启云帝到底想做什么?这碗药如果喝下去,会带给她什么样的命运?她抬眸,看启云帝清和的眼,那双眼此刻也正看着她,而且满带关怀和宠溺,仿佛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全部都给她,看得她一阵茫然。 外头秋风乍起,卷起园中落叶飞舞,尘嚣漫天。她望了眼低矮屏风背后的窗户,目光一闪,抬手,将一碗药全部饮下,一滴不剩。 启云帝笑道:“去把窗子关上吧。” 漫夭点头,转身走到屏风后,抬手关窗的瞬间,忽感头一阵眩晕,她身子歪了一下,往前倾了倾,袖子遮住的方向,窗子发出“吱呀”一声的同时,她将刚刚入口的药用内力迅速逼回,悄无声息地吐在了窗外的草地上。 才松一口气,她关好窗子,然后,回头,面前突然多出一堵墙,她抬头一看,愕然惊住,启云帝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漫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惊得连话都说不流畅,“皇,皇兄……你怎么起来了?” 那一刹那,她心里竟充满了恐惧,不知方才的一幕,他是否看到了? 启云帝没事般的将手搭上她的肩,轻轻笑道:“朕吓到皇妹了?瞧你,脸色都白了。”他的手又摸上她的脸,很轻柔的一下,似是无限爱怜。 漫夭顿时吸了一腔凉气,如被针扎,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竟躲不开他的手,她忙平了平自己慌乱的心绪,强自镇定道:“没有。窗口风大,皇兄……皇兄快回去躺着吧。” 她想,她得走了,必须马上就走!可是不等她再开口,启云帝就对她温柔一笑道:“好。皇妹你陪着朕。”他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漫夭感觉自己似是不由自主地在跟着他的脚步走。 这一刻,她意识极度清醒,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窗子被关上了,门也紧闭着。整个空间里,只有她和启云帝二人。 楠木屏风上雕有龙凤呈祥的吉祥图案,屏风一角的镀金香炉之中冉冉升起的薄雾如烟,在半空中缭缭散开,淡淡的熏香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苦涩药味,给人一种奇异的感知。 第51章 绝望深渊(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被启云帝牵着绕过屏风,走到床前,启云帝对她温柔一笑,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平到床上。漫夭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动,意识也在渐渐模糊,她感觉到启云帝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像是抚摸爱人的姿态,令她心中惊骇恐惧之极。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刚才明明将那碗药吐了,为什么现在不能动? 启云帝坐在她身边,目光竟是温柔无比,似是知道她的疑惑,轻轻叹道:“那碗药你就算喝了,也没什么。问题不在那碗药,而是药里散发的香气与香炉里的熏香混合的作用……” 漫夭心中一震,原来如此,还是她大意了,她不禁有些恨他,这个表面对她百般关心千般宠溺的男人,怎么能这样算计她!他是她的哥哥啊! “皇妹,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朕知道,你不高兴!也知道你害怕什么,朕其实……真的不想伤害你,但是朕……不得不这样做!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明白! “对,你不明白!你总是刻意躲着朕,防备朕……你知不知道,朕心里很难过……今日,是朕对不住你,往后,朕会补偿你……” 他温柔又伤感的声音似是情人的呢喃回响在她的耳畔,令漫夭心里慌作一团,即便是有再好的自控能力,此刻怎么也镇定不下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男人俯下身子,在她眼前三寸的距离闭着眼用力嗅着她的气息,那般沉醉而怀念的表情,令她脑子里轰然作响。 就算她反应再迟钝,也无法不明白那个让她难以置信的事实。胸口急剧起伏,她用最后的一丝清明强自支撑着被空气中缭绕的香气逐渐侵蚀的意志,拼命张着口想说话,吐出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却仍然艰难的提醒他:“皇兄,我……我是你妹妹……” 启云帝目光一暗,浓浓的哀伤立刻在他眼中凝聚,他迅速用手指按住她的唇,声音无限苍凉说:“别说。我知道!” 他伏下身子,将头脸埋进她颈窝,她的心就吊在半空中,惊惧不安,害怕到想要颤抖。 这时,泠儿突然冲进来,看到屋里的一幕,惊得张大嘴巴,不敢置信道:“皇上……您、您、您在干什么……” 启云帝倏然起身,原本忧伤满目的双眼遽然闪过一道厉光,凝目盯向随之而入的小旬子。小旬子慌忙请罪道:“奴才有罪,奴才这就带她出去。” 泠儿哪里会肯,只快步冲到床前,见漫夭面色煞白紧皱着眉躺在那一动不动,不由惊骇道:“主子,您怎么了?皇上,您把主子怎么了?她不是您最疼爱的妹妹吗?” 启云帝眼光一沉,面色依旧儒雅清和,声音毫无喜怒,却叫人听了忍不住身子发颤,道:“泠儿,你可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忘了当年朕救你之时,你对朕发的誓?你应该记住,你的主子,永远都只是朕!萧煞背叛朕,朕尚能理解,但是你……竟然也会背叛朕!要知道,朕,最恨的就是背主之人!” 他说着起身逼近泠儿,泠儿一慌,忙退后,眼中又是愧疚又是恐惧。 启云帝突然伸手一把卡住泠儿的喉咙,泠儿惊恐地瞪着眼睛,脸色瞬间涨红发紫。 “皇……皇上……”泠儿痛苦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一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想拉开他,但启云帝的手苍白得像是鬼一样,却极有力,任泠儿怎么挣扎,他的手纹丝不动,稳稳地捏紧了泠儿的脖子,五指越收越紧。 漫夭心头大骇,想爬起来阻止,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她不由睁大瞳孔,眼睁睁看着泠儿在她的面前一步步走向死亡之路,看着那个儒雅清和的男人眼中狠狞森怖的杀意,她拼命的挣扎着,奈何身躯不听使唤,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皇,皇兄……求你,别杀泠儿……放了她……”她艰难而虚弱的声音淹没在窗外呜咽的风声中,那仿佛是苍天见证人间的惨剧,提前发出的悲泣。 启云帝回头看她,对她说:“背叛朕,她就得死!你也要记住,以后,不管谁背叛你,你也要这样对他。因为只有死人,将来才不会再伤害你!” 说完,启云帝松手,泠儿的身体便往后直倒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更是重重地砸在了漫夭的心里,让她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那一天,那一幕,就此定格在她的脑海里,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再没了半分温情,只剩下憎恨。 泠儿的尸体很快被小荀子拖走了,屋里再次回复寂静,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诡异的令人心颤的气息。 启云帝再回头的时候,看到了床上女子的眼泪,如泉涌一般漫出清丽的眼角,他目光一震,飞快坐到床边,用手指轻轻擦拭着她湿润的眼角,神色慌乱道:“皇妹,别哭!我重新安排一个奴婢伺候你,别哭,别哭……” 他眼中的心疼看起来那么真实,可漫夭再也不会信,再不会有丝毫的感动,在她眼里,他的一切表情都变得可憎亦可怕,于是,她死命地睁大眼睛,愤怒又仇恨的盯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启云帝神色一慌,抬手便捂住了她的双眼,却捂不住她眼中心中迸发而出的浓烈恨意。他趴下身子,在她耳边哀伤又温柔地说道:“皇妹,你累了,睡吧。” 那句话仿佛有魔力般的令她感到万分的困倦,无论她如何强撑,也还是迅速地沉陷在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那一日的风,格外的大,但天气还算晴朗,阳光明璨,却总也照不见那些阴暗的角落。 醒来的时候,漫夭人躺在地上,地面冰冷而潮湿,她睁开眼睛,周围黑漆漆一片。她头有些昏沉,嗓子干哑发涩,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发觉四肢无力。意识渐渐苏醒,先前的一切回到脑海,她心蓦地一痛,泠儿死了!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她想起那一日,泠儿再三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了她,然后抱着她,哭着说害怕…… 这个世界,她最相信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泠儿,可是她就那么死了,因她而死! 心痛得像要窒息,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也不知道那个可怕的男人到底有什么阴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似乎还算整齐,除了喉咙灼痛以及四肢无力,其它没什么不适,还好,至少没被侵犯!她渐渐压下心头所有的悲痛和恐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黑暗中,视线逐渐清晰了一点,四周空荡无物,只有坚硬的墙壁以及身下潮湿的地面,这里应该是一个极隐秘的密室囚牢!皇兄将她关在这里要做什么?等待她的又将是何种悲惨的命运?一切未知的恐惧牢牢戳住了她的心扉。 在这种环境下,她总想寻找到一点点的安全感,费劲地支起身子,往一旁的墙角爬去。过了一刻钟,才爬了一小段距离,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感觉很疲惫,却不肯闭眼。 她静下心来细细思索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傅筹让常坚带她去见皇兄这件事本就蹊跷,而皇兄分明早有准备,这是一场早就设定好的阴谋,她的作用是什么? 眼下局势紧张,双方实力均等,要想稳操胜算,就得出其不意,难道……要用她牵制宗政无忧?想不到千躲万躲,到最后还是躲不过去。 宗政无忧,请你一定要谨记你所说过的话,再也不多管闲事,由我生死! 她正在心里默默祈祷,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丝昏黑暗淡的光线投照进来,照不见她的位置。 门外走进两个人,有一人端着一个碗,又要逼她喝药?她忙缩了缩身子,那两人刚进来视线还没适应,找了一圈才发现她。似是不高兴她躲到墙角,快步走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动作粗鲁地将她提了起来。 她试着挣扎,根本无力反抗,脖子被衣领勒紧,喘不过气。她仍强自镇定,虚弱的声音,问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那两人根本不理会她的问话,其中一人掐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张口,另一人迅速将一碗药灌进她口中,根本不管她喝不喝得下去。 漫夭大骇,忙摇头拒绝,试图摆脱那不断灌进她口中的不知会为她带来何种厄运的苦涩药汁,但无论她如何尝试,在这两个会武功的壮汉面前,她一个被人下了药浑身无力的女子,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她讨厌极了这种无力的感觉,总也逃不掉别人的掌控。 挣扎中,她无意识地叫了声:“阿筹,救我!” 这是第一次,她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第一次,她强烈企盼着傅筹能够遵守他对她的承诺,她愿意相信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主意,一定是常坚暗中和皇兄勾结,背叛了他,只要他早一点发现常坚冒充他的名义将她带走,他会来救她,一定会的!她这样安慰自己,她不知道,她一心期盼的男子,此刻正在门外冷冷的看着这一幕。 傅筹听到那低弱到几不可闻的求救声,微微怔了一怔,下意识的想喊停,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容乐,而是痕香所使的手段。容乐那么骄傲的人,不会开口求救,就算要求救,她在绝望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只会是宗政无忧! 黑屋子里的一切仍在继续,频临绝望的女子拒绝吞咽,便呛到气管,猛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泛紫。 灌完了药,男人松手,女子软倒在地上,嗓子灼热如火烧般的剧痛袭来,她双眼蓦然一睁,双手自然反应地捏上自己的脖子,惨叫一声,撕裂的沙哑,尖锐如利刃冲破了喉咙,仿佛将喉管寸寸割裂。剧痛难忍,女子艰难地翻滚在潮湿而冰冷的地面,嘶哑凄厉的惨叫声一声漫过一声,到最后,连呜咽声都渐渐歇下,渐渐消失。这样窒息的痛,令她想要将自己活活掐死,如果她还有力气做到的话。 泪水因着这样的疼痛,无法自控的横流,满布在清丽的面颊。 挡在面前的两人完成了任务,撤到一边。她费力地扭头,看到了门外昏黑的光线下,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背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方向。 她脑子里轰隆一声,有什么在心里轰然坍塌,她不敢置信的望着门外的男人,那个对她百般迁就跟她讨要真心的男人,那个她说要跟他同生共死的男人! 怎么是他?傅筹……竟然是傅筹! 她惨笑无声,使尽浑身解数,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想叫他一声,问问他:“为什么?” 可是张大了嘴巴,才悲哀的意识到,被剧痛撕裂后的喉咙,竟完全发不出一丝声音! 面色惨白如纸,心底惊惧至极。她不愿相信那残酷的事实,忙用双手捏住自己的喉咙,高高仰起头,拼命地想叫出声,可直到她面容通红赤血,那由胸腔深处发出的悲鸣只有她自己的心才能听到。 徒然放手,身子无力瘫软在地。 她的嗓子,就这么毁了!傅筹命人端来的那碗药,让她成了哑巴! 她茫然地望着门外的男人,整个世界都晦暗一片,心口被剧痛淹没,惨笑无声。忽然觉得,也许这只是灾难的开始,而她将要遭受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外面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轻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屋子里,格外的低沉让人心尖发颤。他看不清女子眼中的神色,却能感觉到那惊天而起的愤怒和绝望,仿佛在控诉着他的残忍。他不为所动,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温和笑道:“这次任务结束,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宗政无忧的意志力够不够坚定!销魂散可不比一般的药,控制不好,是会死人的,就像云贵妃那样。” 这一次,她连惨笑也笑不出了,那时候,她其实并不知道消魂散是什么,也不知道多有厉害,她只是直觉的感到,那一定是一种会让她痛不欲生的毒药。不能相信,她一直认为是真心对她好的人怎么都在一夕之间变得这样残忍?先是皇兄,再是傅筹……难道权利和仇恨,真的能将人变成魔鬼?他们不是都爱她吗?他们就是这样爱她的,爱她爱到要将她折磨致死! “傅筹,你也不过如此!为了复仇,竟如此不择手段,是我看错了你!”她真想这样对他说,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在他转身出去的时候,趴在地上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无声的抗拒着。她不要作为一个棋子去伤害她爱的男人,不要! 傅筹轻蔑的看她一眼,飞起一脚,毫不留情将她踢翻出去,纤弱的身子直直撞在冷硬的墙壁,再弹回到地上,滚出很远。她听见自己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似是都碎了。胸腔处血腥气急剧翻滚,直冲而上,她张口喷了出来,在地上印下一朵哀绝的血花。残余的鲜红,顺着她的口角一侧,蜿蜒到地上,形成一条殷红的长线,似是被无限拉长的哀伤,代替女子无法出口的声音,诉说着她内心的悲凉和绝望。 傅筹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在门外背对着黑屋,面无表情吩咐道:“带她过去。” 那两人再次走近女子,朝着她的后颈狠狠劈出一记掌刀,她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命运总是这样,让人沿着它既定的轨道,无法逃脱。 第52章 一瞬白头(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太阳西照,倒映在皇宫地面的血泊之中,鲜红得刺目。 皇宫,宣德殿外广场。这里是皇宫之中最为广阔的一处,宫墙巍巍,将这世间的权利和欲望都困在了其中,历代宫廷阴谋政变,无不与之息息相关。太子的登基大典就在此举行,可惜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经如被血洗,平日里洁净的地面,此刻被鲜血浸染,先前的皇宫守卫,尸首四处可见。 太子宗政筱仁身穿龙袍,头戴帝冠,却丝毫没有皇帝威仪,只因迎面走来的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白衣男子。 面容冷酷,眸光邪妄,虽一身白衣却气势无比,明明浴血而来,但全身上下不见一滴血迹,想必他的下属在浴血杀人时还顾及到不能让血溅到他们的主子身上。 “七,七皇弟!你是怎么进来的?”太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瞪大眼睛惊骇问道。这个时间,宗政无忧不是应该在城外领着江南大军与傅将军的铁甲雄狮对阵吗?他怎么突然出现在皇宫里?而且只带千余人马,便将他太子府这些年来暗中培养的两万人尽数歼灭! 百官亦被震住,第一次真正见识了无隐楼的可怕!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地缓缓步上台阶,走到最高处,在太子惊惶的目光中他毫不客气地坐上龙椅。 没人敢反对。 上千名玄衣杀手分立两旁,他们手中的剑还淌着鲜血,宫门外马蹄声声践响,万马奔腾的气势震得整座皇宫都在颤动,九皇子和禁卫军向统领带领已归顺离王的五万禁卫奔腾而入,瞬间占领了宣德殿。 一眼无际。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以及鲜血浸染的尸首。 太子几乎绝望地瘫倒在地,喃喃道:“城门破了?!皇宫被占领了?!傅将军人呢?传傅将军救驾,救驾!铁甲军……” “你不用叫了!”宗政无忧冷冷瞥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他会来,但不是来救你!来人,送太子回府。” “我不回府!我要当皇帝,我要当皇帝!我不回府……”太子疯了般的大叫,拒绝离开皇宫,但抵不住两名侍卫的拖拽,在越来越远的视线中,他不甘心的望着那高位之上的一人一椅,终是悲哀惨笑。母妃,你用命换来我的太子位,却换不来我的皇帝宝座!那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又有什么意义? 太子被带离皇宫,百官叩拜:“离王千岁!” 宗政无忧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让起身。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一整天都不曾露面的真正的对手。 傅筹来的时候,不仅带来了五万铁甲军,还带来一张红幔大床。 楠木雕刻,龙凤呈祥,层层叠叠的大红色罗帐,随着秋日冷风轻舞飘扬,在这充满浓烈杀气和血腥气的森罗广场,形成一道奇异瑰丽的风景,并不怡人,反而显得格格不入,诡异极了。 大床的四周十二名青衣护卫手握长剑,关注着周围的一举一动,似是罗帐内有什么稀世珍宝,唯恐被人盗走一般的高度警戒。 宝驹之上,傅筹一身银光铠甲,微微抬手,铁甲军在广场入口方向,列阵排开。 有人在床边不远处,摆了一张精致的桌子,桌上有一蓝一白两个精致的青花酒壶。 傅筹朝身后招手,大军之中忽然走出一名风情万种的美艳女子,那女子用娇滴滴的能酥了人的骨头的声音唤了一声“将军”,就被傅筹一把搂了在桌边坐下,竟闲情雅致地饮起酒来,全然将这剑拔弩张的战场当做是风花雪月的行乐场,令整个广场的将士皆疑惑,百官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们本以为离王打进宫来,傅将军已经落败,却不料这二人的生死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宣德殿广场数十步台阶之上的龙椅上,宗政无忧巍然不动,讽笑道:“将军好兴致!” 傅筹朝他举杯笑道:“本将是看离王多日辛劳,特地为离王备了一出好戏,让离王既可大饱眼福,也可放松放松筋骨。离王不妨过来同饮一杯,共赏春景如何?”他对着守在床边的侍卫一扬手,两名侍卫一人撩起一边重罗红幔,罗帐内的情景立时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只见雕花大床上,一名绝色如仙的女子扭动着身躯,被撕裂的衣摆下,粉白修长的玉腿若隐若现,一双莹白纤细的手拼命撕扯着胸前的衣襟,露出光滑诱人的肌肤。她黛眉紧蹙,红唇微张,双眼迷离凄楚,透着被欲望折磨的痛苦,渴望得到缓解的期盼眼神,是个男人看到这等情景,无不血脉贲张,难以自持。 场内的将士开始躁动不安,交头接耳,这么美的女人,真是人间尤物。 宗政无忧目光只盯住傅筹,对那红帐内的情景根本懒得看上一眼,所以,他没有九皇子的震惊。 “啊?怎么是璃月?七哥,是璃月啊!”九皇子惊叫。 宗政无忧闻言一震,立即举目望去,他们的目力自是非常人所能及,即便相隔十丈距离,依旧可以看得清晰,更何况他所处位置本就在高处。红罗帐内,那张被刻入心底的绝色容颜令宗政无忧面色陡然巨变,他直觉地想飞掠过去,迅速用衣物卷住那袒露肌肤的女子。 从来都是睿智、冷静的男子总是在遭遇那个女子的一切时被轻易的摧毁了理智,九皇子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如旋风般的卷入了铁甲军的阵营之中。 脚步刚刚落地,人还未至床前,十二把利刃同时指向床上女子,迫得他不得不停住脚步。 傅筹笑道:“离王不必如此心急,既然是特地为离王所准备,自然跑不了。” 宗政无忧猛地掉头,眼中厉光直射,冷冽无比,但当他看到傅筹温和从容的笑容,忽然冷静下来,寻回理智,疑惑便浮上心头。傅筹对她已有真心他不是看不出来,就算要用她来牵制他,又怎会舍得将她弄成这副模样,放在十万将士面前如此羞辱? 宗政无忧沉下目光,冷笑道:“将军大方,竟将自己的妻子放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欣赏。这等胸襟气度,当真稀世罕见!”他语带讽刺,眸光犀利。也许帐中女子是她人假扮,但以她名义对她已是一种侮辱。 傅筹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颤,遽然搂紧怀中的美艳女子,仿佛在向别人证明他对床上女人的不在乎。将酒杯送到美人唇边,美人娇笑着饮下,他轻佻的在那美人唇上抹了一把,嗤笑道:“妻子?她这种女人,也配做本将的妻子?本将这一年来,可是一次都没碰过她。本将之所以隐忍至今,只为等待今日,一雪前耻,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离王的女人是何等的风姿卓世!” 床上被销魂散折磨得恨不能立刻死去的女子闻言惨然笑了起来,傅筹,傅筹,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心!她忽然很想大笑,却张着嘴,笑不出声音。体内凶猛的药性在急速的燃烧,一度摧毁她的理智,逼迫她做出会让自己羞愤致死的事情,她拼命地挣扎,用她所有的意志去抵抗药力的侵袭,然而,还是那样的无力,就算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唤醒更多的理智都无法做到。 这一刻的她,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切割取舍。 “卑鄙!”宗政无忧眯起凤眸,强自按捺住心底的愤怒,脸色平静地看傅筹抱着一个女人十分享受的表情,听似平淡道:“你以为本王会信?本王知道你们天仇门易容术高超,足可以假乱真,别说本王不信,即便本王信了,她首先也是你傅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子,然后是启云国的和亲公主,本王与她不过一夜风流,早已烟消云散,你还指望本王为她向你俯首称降不成?” 烟消云散四个字传到床上女子的耳中,她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外头傅筹眼光一变,口中却笑道:“是吗?果真烟消云散?既是烟消云散,当日得知她在清凉湖有难,离王何以十万火急赶去相救?选妃宴上见她受伤,你又为何比本将还要紧张?为了帮她,将无隐楼最高信物交到她手上……哦,还有七绝草……那是云贵妃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吧?”他挑眉望着宗政无忧,那表情分明在说:“你说你不在意她,本将一万个不信。” 宗政无忧眉心一拧,袖中双拳紧攥,这傅筹,竟早已将他的心试探得清清楚楚。 傅筹又道:“对了,本将还没告诉离王,她服了销魂散,若一个时辰不解,恐怕她就只能香消玉殒。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如果没被你碰过,说不定本将还有几分兴趣。不过,也无妨,你若不愿,这里这么多男人,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效劳……当然,就算这些人全上也解不了销魂散的药性,除非,离王的易心经!离王身上的伤应该尚未痊愈,此时做这种激烈动作,还要在紧要关头控制住自己并用内力助她驱毒,这样一来,离王能否下得了床还真难说。” “你!” 一听销魂散三字,宗政无忧双目一睁,阴鹜顿生,脑海中遽然涌现十四年前的惨烈一幕。他遽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咬牙怒道:“你,竟然对她用了销魂散?” 那张桌子经不起他的一掌,木架四散,萎靡在地,傅筹似早有所料,一把抄起桌上的白色酒壶,目带警告道:“离王千万别动怒,这壶酒里有解销魂散的药引,如果不小心碎了,就算你想救人,也难。” 宗政无忧眯起凤眸,眼中寒光遽盛,冷冷道:“傅筹,你信不信,只要本王一句话,你,和你的铁甲军,今天一个也走不出这座宫门。” 傅筹道:“信。本将当然信!无隐楼的人,以一敌百,本将已经见识过了,再加上这里的五万禁卫,城门外还有八万江南大军,倘若真打起来,本将驻守京城的十三万铁甲军或许不是对手,但是,本将有她在手,如果离王想让她死,尽管下令。” “你!哼!”宗政无忧冷哼一声,死死盯住傅筹的眼睛,沉声道:“前些天,在猎场悬崖下,她亲口对本王说,以后,但凡她的事,都有她夫君做主,叫本王莫再多管闲,以免招人话柄。既如此,那她是死是活,与本王何干?” 傅筹一怔,直觉地推开倚在怀中的美艳女子,起身问道:“她真这么说了?” 宗政无忧微勾唇角,果然傅筹还是在意她的。他笑道:“不然,你以为本王会放她回将军府?” 傅筹眉头一皱,沉下声音道:“谁说她是回将军府?若不是本将提前守在西郊城外,只怕她早已远离京城,不知身在何处。”一想到她竟然要离他而去,傅筹心里又痛又怒,手中的白色青花瓷壶被捏得死紧,就差碎掉。 宗政无忧却是愣住,直觉道:“不可能!她很清楚的跟本王说,她要回将军府!叫本王日后,莫再多管闲事。”当时,他心里痛怒交加,生怕再多留片刻便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来,所以才弃她而去。可她竟不是要回将军府吗?难道…… 他目光遽然一亮,与此同时,傅筹却是眼光暗沉,平静不再,痛声道:“她是怕自己拖累你!她曾用她的信任,来换取本将不利用她来牵制你的承诺!从始至终,她心里……还是只有你宗政无忧!” 宗政无忧心头剧颤,虽然怀疑床上女子为他人假扮,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正好看见女子慌乱地闭上眼睛,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眼中透出的强烈渴望以及眼底隐藏的绝望和悲哀,但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宗政无忧清晰的感受到了发自女子心底的矛盾和挣扎,心底巨震,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瞳孔,是她!这个女子……竟然真的是她! 这一意识令他理智尽失,一个折身,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夺了一把剑,直指傅筹心窝。 “本王杀了你!” 傅筹目光一变,几乎是在同时抄起另一把剑,迅疾无比,迎刃相击。 “本将也很想杀了你!” 铮的一声刺耳巨响,寒光大盛,尖锐的厉声划破苍穹,坚硬的金属铁器撞出激烈火花,四下飞溅,激荡起杀气漫天。 周围的将士们见两方主帅竟这样动起手来,皆是一愣,九皇子眉头紧皱,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宗政无忧再度开口,声音沉闷道:“你可知道,前些天,她为你,竟然放下骄傲求本王胜了之后放你一马……你却如此待她!为权利、仇恨,如此糟践自己心爱之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本王等着那一天,看你痛不欲生!” 没人能在利用她之后全身而退,他不能,傅筹也不能。 第53章 一瞬白头(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傅筹心下剧颤,下意识地朝帐内望了一眼,便望见了女子紧闭的眼角滑出一行清泪,他忽觉心头一痛,恍然间,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那个女子就是容乐。他连忙收敛心神,告诉自己,那是痕香,是欺骗他背叛他的可恶女人痕香,于是,他又能笑出来,淡淡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目的达成,用何种手段,我并不在意。至于女人,天下间,有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求情,你我之间,输的那个,只会是你——宗政无忧!如何?你到底救?还是不救?”他朝那青衣侍卫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卫会意,一剑挑开被撕裂的一条衣摆,纤细莹白的小腿便整个露了出来,即便不是在这思想保守的年代,于十万人面前,这也是莫大的羞辱! 床上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手抓住那柄剑,朝着自己心窝狠狠刺去。 这一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死。然而,老天却不成全她,她的力气根本不够,那柄剑尚未抵至胸口,已经被执剑之人夺了去,在女子纤细的手掌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 “阿漫!”宗政无忧在看她寻死的那刻,心跳停滞,不受控制地朝她掠了过去,在那十几名青衣守卫怔愣的瞬间他已将他们全部震飞,被撩起的红罗帐复又垂下,他飞快地脱下外衣将她裸露的肌肤紧紧包裹住,再握住她鲜血肆溢的掌心,眸光尽碎。 掌心的剧痛令床上女子的神智略微清晰了少许,她望着眼前男子心痛欲碎的眼神,内心悲哀无比。她想求他杀了她,却张口无力,喉咙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万分焦急的眼神向他传递着她内心的祈求:“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宗政无忧瞳孔遽缩,看懂了她的意思,身子踉跄后退,摇头道:“不!” 不可能!别说是亲手杀她,即便只是看着她死,他也绝对做不到。这种事情,他只是想想就有如万箭穿心。 “求你!”女子拼尽全身仅有的那点力气,死命抓住他的手。她祈求的眼神,像是凌迟的刀子割在他心上,他用力挣开她的手,猛地回身走出红罗帐,重重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双目已赤红似血,死死盯住傅筹,似是恨不能将眼前这个男人碎尸万段。他好后悔,岩石洞外,他就应该强行将她带走,哪怕她会恨他一辈子,也好过这种折磨。 “傅筹!算你狠!”宗政无忧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解药,拿来。” 傅筹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不禁扬眉笑道:“离王终于熬不住了?想要合欢散?可以。投降吧!当着这些敬你如天神的将士的面,向本将投降,本将立刻就给你合欢散。不然,只要本将一松手,合欢散……就没了,到时候,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心爱的女人。如何?” 傅筹说着,作势就要松开手中放了合欢散的白色青花瓷壶。 宗政无忧身躯一颤,毫不犹豫地掷剑在地,锋利的武器砸在冷硬的地砖,铿锵一声,似是在为一向狂傲自负的男人抛却的尊严和骄傲而哀鸣。 “七哥!你疯了!”九皇子惊惶大叫。 傅筹却道:“这样不够。本将要听你亲口说降!还要让这广场里的每一个人都亲耳听见,如果有一个人没听见,你就等着,为她收尸。” 傅筹冷冷地说,嗓音沉郁,目光阴狠,令周围所有人都愣住,这是第一次,温和俊雅的傅大将军褪去伪装,将他阴鸷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宗政无忧双拳紧攒,骨节咔咔作响,心里恨怒交加,面上陡然沉定下来,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广场四周的几万人马,那些是将他当做神祗一般存在的将士和属下,以及将他当做信仰一般的弟弟,而身后,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也许她已经不爱他,但他还是无法做到眼睁睁看她受辱对她置之不理。 深吸一口气,他回眸望她,红帐内的女子目光哀切,焦急摇头,他却悲怆一笑,仰首大声道:“本王……降!” 一个降字,将抹之不去的耻辱从此烙在了这个天之骄子的男人的生命里,含血吞下,有恨无悔。原来,江山、权利、尊严……在他心里,都比不上一个她。 万籁俱寂,四周没了声音。 从来没人可以料到,宗政无忧这样一个狂妄自负的男人,有朝一日竟会对人称降。他也许不在意皇位,也许不追求名利,可他性格中的狂妄和骄傲,向来无人能折,但是今日,他竟对人俯首称降!为了一个女人! 傅筹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了,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眼前划过曾经亲眼目睹的一幕一幕,森阎宫里倒刺穿骨的血肉飞溅,吞噬山河遮蔽日月的滔天大火,大火中女子凄厉惨叫、心碎回眸,对他说:筹儿,活下去。替母亲报仇! 报仇…… 傅筹突然仰首大笑几声,然后转首望向四周的禁卫军,负手宏声道:“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抛家叛国不顾一切也要效忠的主子!他为一个女人而降,抛弃了你们,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们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弃妻儿老小于不顾!原本尔等叛国而去,不容姑息,但念尔等都曾忠心保护过皇帝陛下,今日,本将就网开一面,只要尔等放下兵器,本将既往不咎,并将尔等编入铁甲军中,日后一起保家卫国。” 他声音洪亮,字句铿锵,令那些因离王投降而慌乱躁动的五万禁卫军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兵器落地,铿锵有声,一人弃剑,众人紧随其后,不过片刻,几万大军无不放下武器,伏地称降。唯有向统领及随离王进宫的千余名玄衣人还稳稳站着。 宗政无忧听着那些落地的兵器声,没有反应。 九皇子似是这才醒过神来,飞奔而下,急切抓住宗政无忧的手臂,叫道:“七哥,你真的疯了!大不了我们把璃月抢回去,也不用跟他投降啊!” 抢?如何抢?别说他现在没将合欢散拿到手,即便拿到手了,要想带阿漫离开此处,傅筹必会想方设法阻拦,拖延时辰,他能等,销魂散却不能等。宗政无忧凝眉冷笑,没人比他更了解销魂散的毒性,天底下至阴之媚毒,凡中此媚毒之女子必与服下合欢散的男子阴阳交合才能缓解痛苦,却也不能就此解毒,只有身怀易心经之绝学的男子在最紧要关头用内力护住女子心脉并驱除毒素方可。说起来似乎并不可怕,然而,其可怕之处,恰恰就在服用了合欢散的男子身上。合欢散药性霸道无比,一经服用,沾染上女子的身体便会失去理智,只知疯狂索取,令女子至死方休。因此中了销魂散,没有人能活下来,除非服用合欢散的人,拥有超强的意志力,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清醒过来。 “老九,你回去。”他皱眉沉目,冷冷吩咐。 九皇子抗议叫道:“七哥!” “叫你回去。”宗政无忧明显动了怒,九皇子这一次却没有听话,固执得像个孩子,红着眼睛叫道:“我不回去。我不能让你对他投降,更不能看着七哥你这样被他欺辱,七哥,你敢投降,我就杀了璃月!” 九皇子说完疯了样举起剑就朝床上女子刺了过去,毫不留情,女子凄艳而笑,在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愿意取她性命对她而言是多大的恩赐,她闭上眼睛,笑着等待那把利剑穿破她的胸膛,结束她的痛苦。然而,利剑未至,她已经听到九皇子一声慌乱的惊呼:“七哥!” 锋利的剑刃被紧紧捏在一身怒焰的男子的手里,宗政无忧目光沉沉,握住剑身猛地一折,剑身剑柄便是不相干的两截。他将断剑狠狠丢了出去,对手掌里遽然涌窜的鲜血视若无睹,只朝九皇子拂袖斥道:“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九皇子踉跄后退,悲笑一声,转身就冲出宫门。 帐内女子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还没流出就已经干涸在她的心里。生而无望,求死亦不得,还要连累她最不想连累的人!宗政无忧,你何苦?何苦! “你所说,本王皆已办到。解药给我。”宗政无忧面无表情伸手取药。 傅筹转首笑道:“自然。只不过,你一向嚣张狂妄,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今日,你也不得不向本将俯首称臣,本将要你记住,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是,以后永远都是!这壶美酒,本将赏你,好好享用去吧。你放心,今日之后,如果她能活下来,我会善待她。” 宗政无忧冷冷道:“如果本王能活着,你还是自求多福。总有一日,连本带利,本王会让你千百倍地还回来。” 接过傅筹递过来的白色青花瓷壶,壶中不是穿肠毒药,却比穿肠毒药更加可怕千万倍。 仰首饮毒酒,他没看到红帐内女子无力张开的手指、痛绝心扉的眼神。 周围的侍卫退下,红罗帐合,曾经骄傲无比的天之骄子,当着十万将士的面,隔着重重罗帐,宽衣解带,为救心爱女子,不惜放弃江山、放弃尊严,为人上演一出活春宫。极度的羞辱感在心头肆意扩张蔓延,令他心头呕血,却只能咬牙承受。 修长的手指苍白若纸,轻轻颤抖着,他俊美如仙的面容毫无血色,那折磨了他十几年的噩梦,如今竟要由他亲自上演!忽然想到了让他恨了十三年的那个人,倘若今日,他也因为意志力不够,抵不住合欢散的烈性,将心爱之人折磨致死,那种悲痛,他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承受! 红罗帐外,傅筹仍然在笑,在等待着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殊不知,这场戏早在还没开场的时候就已经更换了导演者,而他,也不过是那出戏里的一角,犹不自知。 那一日阳光冷照,秋风萧索,权力之巅的皇宫宣德殿外,十万将士面前,宗政无忧与漫夭这两个骄傲无比的男子和女子,在一年以后,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再次结为一体。 没有快乐,没有心跳,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只有灭顶之痛,以及深至骨髓的耻辱和绝望! 红罗帐内,因药性而起的极度疯狂的占有和掠夺,令女子几度昏厥,身下撕裂的剧痛和被药物折磨的痛楚来回交织的绝望令她已然四肢僵冷,身心麻木,仿佛灵魂即将脱离躯体,就要死去。可这时,她却忽然不想死了,想活着,想活着看那些伤害她的人最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她扭头看向罗帐外隐隐绰绰十万人,那站在十万人之中,侧对着她正温雅笑着一副看戏模样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她曾决定与之同生共死的男人! 她记得,那个男人曾经对她说:“以后,在我身边,你会慢慢习惯温暖。要记得,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夫君,是要与你一辈子相守到老的人……” “容乐,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走进你的心里?” “带给你伤害,我比你还要痛苦……” “能娶到容乐这样的女子为妻,是我一生之幸。” “我不想勉强你,我愿意等。等你心甘情愿,爱上我的那一天……” 傅筹,傅筹…… 她恨恨咬牙,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恨过一个人!从来没有! 还有启云帝,也曾对她说:“朕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全都是谎言! 都怪她自己,这个世界,皇权为尊,强者生存,她却蠢到一心想过平静生活,其实从来没逃开过别人的利用和算计!如果这一生她注定要生活在权力中央,那么,好,今日之后,倘若还能活着,她发誓不再忍气吞声,不再顾及伦理、道德、身份,没有家国利益、天下苍生,没有兄妹情谊、夫妻恩义,以后,以后的以后,她只忠于她自己,不再任人欺凌。 身体被窒息的剧痛一次次狠狠撕裂,心口血浪翻滚,鲜红的液体从女子的嘴角肆意漫出,顺着惨白的面颊流淌下来,她乌黑的秀发随着眼底滔天的悲愤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彻底绝望而一寸寸变得雪白,仿佛雪玉山上那终年不化的冰雪。 此时的红罗帐外,傅筹安稳地坐着,听着帐内传出的绝望之声,他微微扬着唇,心中在想,假如宗政无忧知道他拼命相救的女人并非容乐,而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秦家后人,那他将会是何种表情?一定会气怒攻心,痛不欲生吧?想着想着,他觉得很痛快。 而此时的红帐内,褪去乌黑色的女子的发丝,呈现出那样刺眼的雪色,在透过大红罗帐的落日夕阳的辉映下,竟如同圣洁而妖冶的雪莲,格外的震颤人心。 伏在她身上的狂情男子曈孔蓦地一张,脑子里轰然一声响,理智瞬间回笼,他惊骇地望着身下女子的眼瞳渐渐暗淡无光,头发迅速变得雪白,立刻停住一切动作。身下湿漉漉的温热粘腻的液体控诉着他所犯下的罪行,将他一颗心狠狠攒紧又撕裂,惊痛得忘记了呼吸。但他很快便定下神来,来不及多想,他慌忙撑起女子的身子,聚内力于掌心贴在她后背,先护住她的心脉,再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体内,将她体内的余毒尽数逼出,然后精疲力竭地翻身倒了下去。 女子再一次彻底的陷入黑暗前,手被他握住,似乎听见他极轻极弱的声音说了一句:“阿漫,好好活着。” 第54章 悔恨莫及(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空。这数万人的修罗场,在短短片刻又经历了一次鲜血的洗礼。 女子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人,外面脚步声嘈杂纷乱,似是大军正在撤退。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下体剧痛难忍,骨架像是散了一般。体内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周身流窜,给了她支撑的力量,那是宗政无忧留给她的内力,可却不见了他。 她低头看了眼被撕裂的无法蔽体的残破衣裳,看着身下尚未凝结的鲜红,眼光竟是如此的冷漠,像是含了一块冰。 抬眼,透过罗幔的视线,带着赤红的朦胧隐约,宗政无忧的人一个不剩,而那些正在撤退的将士不断掉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那些人一定在想,这个女人经过这样的折磨还能不能活着?如果活着,这样的女人以后又将如何活下去? 她漠然的目光扫过那些将士,停留在帐外那卓然挺立被一众大臣包围着的男人,俨然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有人谄笑:“大将军好计谋,真是令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另一人道:“想不到离王那样狂傲自负的人,竟然是个痴情种!” “将军和离王,到底还是将军更胜一筹啊!” 女子闻声冷笑,果然胜者为王败者寇,整个临天国,再也没人是他卫国大将军的对手。看傅筹笑得多么开心,昂着头高高在上,甚是得意。 又有人道:“人人都说离王睿智,这一回,离王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大将军会用自己的夫人布下这个精妙的局,等着他来跳……” “谁说她是本将的夫人?”傅筹开口,“你们以为……这里面的女人,真的是本将的夫人?” 众人奇怪,“怎么?不是吗?莫非……里面的人,是大将军找人假扮的?哈哈,枉离王聪明一世,竟也有被蒙蔽的时候!” 众人皆笑,唯杨惟杨大人轻叹摇头,傅筹淡淡看了杨惟一眼,没做声。 帐外仍是欢声笑语,帐内女子眸光凛冽,无声冷笑,纤细的手指缓缓抓紧了面前的红帐,猛力一拽,红光剥裂,她纤手一扬,将那被撕裂的红帛裹住她伤痕累累的身子,血一样的颜色,衬得她褪去乌黑的长发,更是一片刺目惊心的惨白。 楠木床架经不住力道,瞬间往一侧坍塌,轰隆声巨响,惊动了广场内尚未撤尽的那些人。他们回头望了过来,立刻震惊地张大嘴巴,同时顿住了脚步。 那些官员们亦是回头去望,只一眼便惊诧失声,像是见鬼一样地叫道:“她、她、她……” 傅筹似是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但他却连头也懒得回。 这时,宣德殿广场门口飞奔过来三个人,一个是看守清谧园的侍卫,另两人分别是萧煞和项影。 傅筹皱眉道:“你不守着清谧园,跑进宫来做什么?” 那侍卫忙道:“启禀将军,夫人出府已有三个多时辰,属下是来请示将军,用不用去天宇行宫接人?” 傅筹眼光一变,急声斥道:“夫人出府了?谁让她出的府?你们怎么守的园子?” 那侍卫一惊,愣道:“不是将军让常侍卫带夫人去天宇行宫探望启云帝吗?” 傅筹心底猛地一沉,双眉皱得死紧,就在此时,萧煞和项影的目光同时落在前方不远处仿佛遗世独立的女子身上,那满头如雪的发丝令他们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大惊失色,平日里的沉稳镇定皆不翼而飞,失声叫道:“主子!!!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您的……头发……” 傅筹面色大变,怎么连萧煞也分不出真假?他掀了眼皮,缓缓回过头去,当视线触及那满头银发散发着一身冷冽气息的女子,他胸腔巨震,曈孔蓦然一张,忽觉手脚冰凉,如堕地狱冰窟。 这冰冷刺骨的眼神,这讥诮嘲弄的嘴角,这薄凉带讽的冷笑…… 是那个女子特有的表情! 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他想也没想,便直觉地朝她飞掠过去,一双手急切地朝她下巴底下摸去,再精细的人皮面具也都有贴合的痕迹,可是,她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面具,没有伪装的痕迹。 不是痕香! 傅筹身躯巨震,整个人如遭雷击。 “容乐!?怎么……怎么会是你?”难以置信的惊呼,带着惊惶的颤抖脱口而出,一向深沉莫测的男子,此刻心如凌迟般的绝望。 漫夭抬眼,淡淡地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仿若无物般的空洞眼神却又带着发自内心的冰冷和仇恨,令人望之惊颤。女子缓缓抬起纤细苍白的手,一根一根,用力掰开他抓住她肩膀有如铁钳一般的青白手指,微微冷笑,竟发现笑出了声,原来她已经可以开口讲话了,那哑毒的量下的是正正好。 傅筹望着她冰冷的笑容,心头大慌,改为抓她的手,死命的不肯松开,生怕松开她就会从他的生命里永远消失,这一意识,令他控制不住的颤抖。 “放开。”女子冷冷开口,被哑毒侵蚀过的嗓音嘶哑暗沉,她遽然笑道:“事到如今,别再来跟我表现你的悲痛,我,再不会信。傅筹!此生你我,不共戴天!” 冷冽的笑容,决绝如冰,她一字一顿,坚定无比。听得傅筹踉跄退后,心如刀割。 “不!容乐……” 再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不是她。 力气陡然被抽尽,傅筹几欲跌坐在地,被一名官员扶住。堪堪站稳,他呆呆望着前方女子惨无血色的面庞、冰冷无情的双眼以及凝着血色长线的薄凉嘴角,还有那……满头白发…… 不能相信那被他所害痛至白头的女子,竟然……竟然是他心爱之人! “为什么……会是你?”心碎欲裂,他喃喃自语,依旧不能相信这样残酷的事实。 他竟然亲手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是谁害他?到底是谁? 之前,她也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在她百般防备过后终于肯相信他一次的时候用这样残酷无情的方式狠狠背弃她? 哑毒、媚毒、刻骨铭心的羞辱、生不如死的折磨…… 启云帝容齐、卫国大将军傅筹,从此就是她的敌人,不共戴天。 地上有一柄断剑,没有剑柄,只有锋利的剑身,剑身上有干涸的血迹,那是宗政无忧的血。她看了一眼,缓缓蹲下身去,将那断剑握在手心里,正好是宗政无忧握过的位置。锋利的剑刃没入娇嫩的掌心,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只是麻木。 将剑尖缓缓抵上对面男人的心口,她面无表情,缓缓问道:“还要我的真心吗?告诉我,你的真心……在哪?” 薄凉的语气,如这秋日里萧瑟的冷风,并不刺骨,却能寒透人心。 傅筹眸光遽碎,一瞬间心死如灰,张口无力,“我……容乐……我……” “将军!保护将军!”有人喊了一声,尚未撤尽的将士们如潮水般地冲过来,瞬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上万把锋利的武器皆对准了女子纤细的身躯,只要男人一声令下,就能让她万箭穿心。然而,她却不怕,在此之前,她所承受的绝望和耻辱比万箭穿心痛苦千万倍。因此,她对周围上万的敌人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盯住傅筹,没有喜怒,没有表情。 傅筹看着她握剑的手,看着从她指缝里缓缓溢出然后滴下的鲜红,他对四周围过来的将士们失控地喝道:“都滚开!”然后目光慢慢上移,目无焦距地望着她冷漠的眼,万念俱灰。 “容乐,你……杀了我吧。” 没人见过这样的卫国大将军,惊惶无措、悲痛绝望,一向温和从容的神色再也不复存在,而他英俊的面庞只剩惨灰一片。官员们不禁面面相觑,这才明白,原来傅将军竟然不知道红帐内的女人是他的夫人!此事真是蹊跷。 天空依旧无云,夕阳如画亦如血,皇宫里的宫殿巍峨耸立,一如往常的肃穆威严。宣德殿广场上的尸体和血迹已被清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似乎从不曾改变过,但傅筹却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光明和希望,再也不会有。 冷风迎面,吹过他的脸,掀起对面女子的满头白发,涨满了他的眼帘,一片惨白,他看不见其它颜色。 女子突然放下剑,笑道:“死亡,并不是对一个人的最终惩罚,与其杀了你,不如让你活着,一生悔恨,才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一朵绝艳无比的笑花,映着嘴角的血迹以及满头白发,在这如血的夕阳下,惊心动魄的瑰丽绽放,妖冶至极。 女子举步,身下鲜红的血印在纤细的脚踝凝结成线。她赤着脚丫子,一脚深一脚浅,拖着长长的大红色罗帐,在人们诧异的眼光中,艰难而缓慢地走过男人的身边,走过这见证她终生耻辱的每一寸土地,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但终究没能走出这遭受皇权诅咒的冰冷宫廷,就已经倒了下去。 冷月如水,晚风清寒。 卫国将军府虽有天大的喜事即将临门,却无人有笑容,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晦暗之中。下人们只知道两日前他们的夫人是在昏迷之中被将军抱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中午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头发全都白了,身上似乎还有很重的伤。将军将看守清谧园的所有侍卫全部处死,当日带夫人出门的常侍卫不见了踪影。 萧可又被接了回来,为漫夭检查完身体,一个劲的哭,就是不说话,急得萧煞和项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撞墙。 两日两夜,漫长得就像是二十年。 傅筹坐在女子的床前,屋里的下人都被赶了出去,他目光有些呆滞,愣愣地望着床上女子紧闭的双眼,望着她散落在枕头上的雪白的头发,两日前所发生的事情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回放,耳边是密室囚牢里,她频临绝望的挣扎求救。 “阿筹,救我……” 在那个时候,她想到的是他!可他在做什么?灌她毒药,一脚将她踢到墙上;把她放到十万人面前,让她受尽羞辱和折磨,痛至白头…… 他到底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心头剧痛,像是有把铁钳狠狠捏住了他的心口,令他胸腔颤动,一口猩红喷在了颜色艳丽的锦被上。十指紧抠床沿,头磕在坚硬的床板,有呜咽声竟从腔内发出,如不见光明的困兽被人撕裂了心肺。 这么多年,无论何种逆境,他都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可是今日,他竟难以自制。 时光的碎铅,似化作无数的尖刀,狠狠捅进他的心窝。这蚀骨的悔痛在心,他未来漫长的人生,将一片灰暗。 一直安静的躺在床上的女子,忽然皱起眉头,意识模糊,沉浸在黑暗中找不到光明的出口。周围好像都是血,又好像都是人影,幽灵一样的将她紧紧包围。 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别回去了,那个世界没一个好人,你在那里只会被人欺骗、利用、伤害,别回去,跟我们走吧,走吧。” 她就朝着那道声音走过去,越走越黑,脚下冰冷黏腻的液体渐渐将她淹没,在即将没顶之时,突然又有一道温柔慈和的嗓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孩子,别过去!你应该回去,他在等你。” 他?谁?谁在等她?那个世界,还有她的希望吗?她迷茫的睁着眼睛,四下里张望,寻找她的光明和出路,这时,突然有一道耀眼的光劈开黑暗从身后照了过来,她回头去看,看到那道光里有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感受到那人溢满深情的眼睛正哀伤的将她望着,仿佛害怕她的离去。 心口蓦然一痛,她听到那人用极温柔的声音对她说:“阿漫,别怕。有我!” “阿漫,好好活着……” 活着…… 仿佛信念一般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膛,她不自禁就奋力挣脱了欲淹没她的冰冷液体,挣脱灭顶的黑暗,朝着白色身影的方向努力奔了过去。 “无忧……”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呢喃,在黑暗中挣扎了两日三夜的女子,终于再一次睁开了双眼,眼前还是熟悉的景物,却没有她要的男子。目光触及埋头于床前的傅筹,她的眼光沉了下去,撑着身子坐起。 而傅筹自她出声的那一刻便浑身一震,抬起双目,欣喜和绝望这两重复杂情绪在他眼中交杂变幻。欣喜的是,她终于醒了,绝望的是,她的醒来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但,所幸,她还是活过来了! “容乐,”他急切握住她的手,将一切悲痛情绪都掩在心底,企图像过去那样,对她温柔笑道:“你终于醒了!” 漫夭冷冷挣开他的手,漠然相望,目光直接而犀利,似是要刺穿他故作无事的伪装。 傅筹目光躲闪,竟不敢看她的眼睛,扭头对外叫道:“来人,夫人醒了,快去准备吃的。” 守在门外的下人连忙应了,萧可听说漫夭醒了,飞快地跑进屋,冲到床前抱着她又是哭又是笑,“公主姐姐,您终于醒过来了,吓死我了!” 漫夭看着她,恍然想起清凉湖受伤那一次,泠儿也是这般高兴的对她说:“主子,您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心中一阵悲恸,她是活过来了,泠儿却永远离开了她。 萧煞和项影站在门口,远远望着,没进屋。萧可牵着她的手,关心问道:“公主姐姐,你身上还痛不痛啊?” 漫夭身子一颤,痛?怎能不痛!但远远没有心里的痛那么令人窒息。她拍了拍萧可的手,淡淡道:“我没事了,你们先出去。” 萧可哦了一声,出去带上门,屋里又剩下她和傅筹两个。漫夭缓缓凝眸,望着傅筹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年的沧桑面庞,她依旧是面无表情。 傅筹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逃避般地慌忙起身,道:“你才刚醒,别太费神,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办。”说完他转身就朝门口走去,漫夭在他身后冷冷叫道:“傅大将军!” 傅筹身躯一震,脚就像是落地生了根,一动也动不了。他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心碎的声音,不敢回头。 漫夭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傅筹睁开眼睛,目光苍凉道:“除了这个,别的我都答应你。” 漫夭面色一沉,却忽然扬唇笑道:“那好,我要离开京城,离开你。” “容乐!”傅筹猛一转身,对她痛声叫道,“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那你能做到什么?你告诉我!”漫夭笑着问,笑容薄凉又讽刺。 “我……”傅筹张口竟无语,他能做到什么?似乎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为她做过一件好事,只是不停的利用她、伤害她,不管是不是出于他的真心,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容乐……”他无力的唤着她。 漫夭却沉声打断道:“傅将军!没有第三个选择!除非你用铁链把我锁在这间屋子里,否则,我要走,你拦不住我。” 第55章 悔恨莫及(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以前不走,是因为有太多的顾忌,如今的她,已经没什么好怕的。被两国通缉,永无宁日,她不在乎;没有每月一碗的解头痛症的药,也没关系,哪怕只能活一日,她也不想再被别人控制。 纤细又虚弱的身躯仿佛充满了力量,她是那么坚定,坚定得让傅筹害怕。 他叹息着问她:“让你见到他,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吗?” 她没答话,他心里也很明白。她会离开他,迟早。所以他说:“既然结果一样,我为什么要让你见他?” 漫夭反问道:“你以为你不让,我就见不到?”她可以自己找,只要他活着,她总有一天能找到。 傅筹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冷酷道:“我可以让你见不到!或者见到,一堆白骨。” 漫夭心口一窒,沉目盯着他,问:“你威胁我?” 傅筹移开目光,不看她,道:“我只是提醒你。” 漫夭听完笑起来,笑得凄艳而讽刺,“傅大将军真是厉害,先是用我来控制他,现在又想用他来控制我,果然高招!不过可惜,我不是宗政无忧,我也不再是以前的容乐,今时今日,我不会为任何人受制于你,我相信,他也不希望我为他受制于人。傅筹,我要谢谢你,让我看清楚了在这个世界里,谁才是真正的爱我,谁把我看得比他的生命和尊严甚至是江山都还要重要,虽然,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无妨,此生能得一人如此相待,总算是无憾了。如果你要杀他,请你通知我一声,谢谢。” 她扬着下巴说完这些,看着傅筹几乎是仓惶而逃的背影,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 起身下床,有人进屋伺候她梳洗,她洗完之后坐到铜镜前,缓缓抬头,蓦然间,镜中女子的满头白发,如三千芒刺遽然扎进了她的双眼。她震颤地瞪大眼睛,颤抖着双手慌乱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白的,全是白的!雪一样的白,胜过了她苍白的指尖。 身后的婢女不敢抬头看她,端着水盆匆匆离去。 一瞬而白头,她以为只有电视里才有,想不到竟会在她这样一个来自现代的女子身上上演。她勾唇,只觉讽刺。 窗外风声骤起,落叶飘零,她坐在镜子前,怔怔地望着镜中的白发女子出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成了一个失去知觉的木偶。 项影进屋,看到她这副表情,不知该说些什么。红颜白发,对于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而言,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萧煞让萧可配置乌发的药,萧可说那都只管得了一时,漫夭淡淡道:“不用。这样没什么不好,不过是白与黑的分别。” 她拿着梳子轻轻梳了几下,索性就这样让它散着,被人当成魔当成鬼都无所谓。其实,项影和萧煞还有萧可都不那么认为,他们反倒觉得,她这样的女子,即便红颜白发,她的美丽并不会因为白发而减退半分,反倒像是盛开在雪莲上的妖冶,让人心生崇敬,不忍亵渎。 “公主姐姐,泠儿姐姐去哪里了啊?”萧可耐不住沉寂,开口问她。 漫夭拿着梳子的手轻轻一颤,木然道:“死了。” “啊?”萧可惊叫一声,似是不相信,前几天还和她说笑打闹的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是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萧可眼中盈了泪,声音呜咽道:“公主姐姐,泠儿姐姐为什么会死啊?” 漫夭别过脸,眼角微微干涩,低声道:“因为我不够强大,救不了她。” 萧煞皱眉,平静道:“如果她是为救主子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主子不必自责。” 漫夭垂目,她不会一直沉陷在无休止的自责中,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跟我说说外面的事情。” 项影点头,将这两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说。 原来启云帝和天仇门门主有勾结,难民并非全是难民,而是启云帝带来的部分军队,混在难民之中让人不易觉察,他的另一半人马则是隐在城外,想翁蚌相争渔翁得利,等傅筹和宗政无忧两败俱伤再与天仇门里应外合伺机占领临天国,却没想到傅筹和宗政无忧似乎都有所觉察,将他们各自的主力皆留在最紧要关口,只各带五万人马在皇宫一决胜负。最终不管谁胜谁负,启云国的如意算盘都全然落空。启云帝已撤离京城,天仇门被傅筹派去的人给灭了,天仇门门主带了部分门众逃走,被傅筹下令全国通缉。据说天仇门是十四年前崛起的门派,无人见过天仇门门主真容,也没人知道此人究竟是男是女。 御医诊断出临天皇突然发病是因为中毒,证据指向太子,太子畏罪自杀。傅筹身为先皇后嫡子的身份公开,成为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江南大军现又驻守在伏云坡,向统领再度被关进刑部大牢,九皇子被软禁在皇子府。至于宗政无忧,没人知他现在何处,也无人知他是生是死。傅筹那么恨他,肯定不会善待他。还有九皇子,一定对她恨之入骨吧? “走,去看看九皇子。”用了一碗粥,漫夭打开衣柜随手取了件衣裳披在身上,那是一件大红色的云锦纱衣,绣着斑斓的彩凤,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华,本是无与伦比的惊艳色彩,然而,在满肩披泻的雪色白发的映衬下,那仿佛只是一个陪衬。 她带着萧煞和项影出门,被守在园门口的侍卫拦住:“将军有令,夫人身上有伤,不宜出门,请夫人回去歇息。” 漫夭淡淡看了那侍卫一眼,面无表情道:“让开。”没有怒气,但却有着浑然天成的威严气势。 侍卫一愣,几乎是本能的想让道,但一想到上一批守卫的悲惨结局,便硬着头皮道:“请夫人别为难属下!” 漫夭目光一沉,“我再说一次,让开。” 那侍卫皱眉,见她似乎铁了心要出去,忙对边上的另一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名侍卫立刻退走,显然是要去清和园通风报信。漫夭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抬手拔剑,以快如闪电的动作朝那名侍卫当头劈下。剑光遽闪,杀气凛冽腾空,从来淡然平静、一身优雅的女子突然变得狠辣无情,将门外一干侍卫全部震住,就连萧煞和项影也都怔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侍卫砰然倒下,漫夭冷眼一扫他们惊骇的面容,拂袖震开挡在她身前的侍卫,掷剑而去。 那些侍卫们在她走后半响才回过神来,神色慌乱道:“快去禀报将军!” 京城依旧繁荣昌盛,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对于百姓而言,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带给他们安稳的生活。 九皇子府坐落在东城,与离王府离得较近。从北城到东城,需经过一条无名的巷子,这条巷子热闹繁华,地面不宽,人一多便会有些拥挤。 漫夭的马车行到无名巷的中央便走不动了,只因道路两侧摆满了摊子叫卖,摊子周围人潮涌动,都挤在那里,把道路给堵住了。项影上前驱赶,却怎么也驱不散,一波刚退一波又涌上来,如海潮一般,仿佛那些个平常的摊子有多稀奇似的。 漫夭蹙眉正想说绕道而行。这时,旁边茶摊传来这样一句话:“要我说啊,这女人嘛,还是长得丑一点的好,长得太美,那就是红颜祸水,就像引发这次政变的启云国容乐长公主。” 有人问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道:“你们想啊,离王是什么人?他如果真想要皇位,他还不早把太子给撂下去了,可是他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离王此次叛乱为的不是皇位,而是女人!听说离王选妃那次根本就是个幌子,为的就是见容乐长公主一面,再说这一次,离王本来都赢了,可他为了女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江山,更说明了他是为女人而来!再说大将军,哪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有染?所以他一怒之下,就有了宣德殿外的红帐一幕。再说后来,启云帝听说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被这么欺负了,他能干吗?当然不干!照我看,天下要不太平咯!” “听你这么一说,是挺有道理的。可这仗要是真打起来,受苦的还不是咱老百姓?唉,红颜祸水啊!” “这样的女人哪里配母仪天下?真搞不懂,大将军既然舍了她,为什么还执意要封她做皇后?” 漫夭听着冷冷勾唇,嘲讽而笑。自她来到这里,从一开始的丑女未进门先遭弃,到后来的红杏出墙不知廉耻,再到如今的红颜祸水,她似乎一直都是街头巷尾的谈资。自古以来,男人们总喜欢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女人,所谓红颜祸水,对于真正的皇权斗争又能起得了几分作用?没有她,傅筹一样会复仇夺权,没有她,宗政无忧同样会部署反击,没有她,启云国也会有别的理由兴起战事。而她,不过是这场权利斗争之中的牺牲品,真正在乎她的,也就那一人而已。 漫夭微微撩开车窗帘幔,看了眼茶摊正议论她的那几个人,长相平凡,作平常百姓装扮,但他们眼角眉梢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煞气,不似一般的江湖人,更不像平民百姓。她微微挑眉,还不待细想,前方忽有一名妇人扒开堵在前路的人群疯了般朝着马车的方向冲了过来,那名夫人衣衫破旧,头发凌乱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似是落魄的疯妇,她手中抱着一个包裹像是抱孩子的姿势。她一边跑着一边惊慌大叫:“救命啊!别杀我的孩子,我儿子是无辜的……谁救救我的孩子啊……” 疯妇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作民妇装扮的女人,焦急地喊她:“夫人,夫人……你别再跑了,快停下吧!” 那疯妇哪里肯听,只是拼命跑着,她奔到马车跟前,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不稳,整个人朝着马车撞了过来,一声大叫,头便撞上车辕,砰的一声,马车都跟着震了一下。漫夭皱眉,后面那个妇人连忙追了上来,紧张叫道:“夫人,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疯妇额头被撞破,鲜血直流,眼看着人就要昏过去,嘴里还喃喃念道:“别杀我儿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疯妇终于撑不住昏过去了,但她手中的包袱却仍然被她抱得紧紧的,仿佛那真是她的孩子一般,死也不肯松手。 人群中又追过来一个中年男人,中年女人忙对中年男人道:“你来得正好,快带她回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次撞得严重,别出什么事才好。” 那中年男人一脸不耐道:“一个疯子,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请什么大夫?白养了她十几年已经仁至义尽。” 中年女人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初表姐临死前把她交给我们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照顾她,总有一天有你的好日子。” 男人一听这话,怒道:“老子都等了十几年了,也没见到有好日子来找我们,这种话也就你这蠢女人才信!反正我不管她了,要管你自己想办法,你要是敢再让她进家门,我把她扔城外破庙里去。”男人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女人很无奈地看着疯妇,唉声叹气。“这可咋办是好呀?”她说着抬头看见撩起帘幔的漫夭,愣了一愣,道:“这位……贵人,您能不能行行好,救救这位夫人,她挺可怜的,年轻的时候被丈夫抛弃失去了孩子,又被毁了容……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可怜!” 漫夭垂眸,扫了眼被中年女人扶起来的疯妇,只见被撩开头发后的半边脸有一个很大的伤疤,似是曾被大火烧伤,而另外半边脸却是肤如白雪美得惊人,而她虽身着粗布,却不掩骨子里散发的贵气。漫夭眸光一转,对萧煞使了个眼色,萧煞拿出一锭金递给那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忙谢道:“谢谢贵人,您真是好人哪!我替这位夫人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跪下,漫夭冷冷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赶时间,不希望有人挡住我的路。萧煞,绕道走!”她面无表情地吩咐,放下帘幔。好人?这样的名头,她以前不稀罕,现在更不稀罕。 来到九皇子府,又被门口的侍卫拦住去路。 “大将军有令,九皇子为叛贼一伙,没有将军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项影上前斥道:“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位可是大将军夫人!未来的皇后,你也敢拦?” 那侍卫一愣,漫夭冷声道:“不想死就让开,本夫人今日已经开了杀戒,不在乎多杀几个!” 她眼如利刃,气势浑然天成。 守在门口的几名侍卫只觉一阵冷风刮过,身子抖了一抖,不自觉就让开了道。 那不是别人,是将军夫人! 府内水园,九皇子双手垫在脑后,靠躺在园中的亭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两眼瞪着天,直翻白眼。 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走过来,禀报道:“殿下,有人来看您了!” 九皇子倏地一下坐起来,问道:“谁呀?” 下人答道:“是大将军夫人。” 九皇子先是目光一亮,继而想起什么,两眼一瞪,怒道:“她来干什么?我不想见她,你叫她走!” “这……奴才不敢呐!” 九皇子瞪眼斥道:“贪生怕死的狗奴才!”说罢又躺了下去。 漫夭走到园子中央,挥手让那下人退下,隔着曲水石桥,她扫了眼周围明暗交替密布的岗哨,叫道:“老九。” 九皇子不看她,把脸转到一边去,用鼻子哼出一声,表示不屑。 漫夭微微垂了眸子,眼中没有情绪起伏,淡淡道:“看来是我瞎操心了。九殿下的日子,过得如此悠闲,连我都要羡慕。” 九皇子翻了翻白眼,冷哼道:“这还不是你的功劳吗?我们未来的皇后娘娘,怎么有心情来看我这个就要去见阎王的逆臣贼子?我七哥真傻,居然为你这样的女人连命都不要!” 漫夭见他话中带刺,嘲讽之意甚浓,蹙眉转身道:“看来九皇子殿下并不欢迎我,是我自讨没趣。告辞!” 九皇子一听她要走,噌得一下蹦了起来,他气恨了好几天,一直没地方发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才说两句她就要走人,他不禁气得口不择言,大声叫道:“你就走吧,就算我死了,你也不用再来看我。我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原来你也贪慕虚荣!七哥为了你什么都不顾,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呸呸呸……我这乌鸦嘴!”他气恼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道:“你不想着救他,居然还高高兴兴准备做傅筹的皇后,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这个水性杨花……”骂声至此,蓦然止住。只因他看到了园中远远立着的一身清冷孤绝气息的女子的满头白发,瞪大眼睛,怔住了。 水园风景如画,阳光明灿,用奇形怪石累积而成的假山旁边,溪水如碧,她背身孤立于独木桥上,红色的纱衣长摆飘落搭在水面,水中波光粼粼,反射出白色冷光,映出红衣如血,白发耀目惊心。 女子清冷的声音仿佛刺破了阳光的温度,凛冽的寒意,散发在美丽的水园,她说:“想骂便骂!红颜祸水也好,水性杨花也罢,我并不在乎。” 第56章 远离京城(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卫国将军府的夜晚一如往日寂静,清谧园的寝阁里,漫夭手支下巴,垂眸斜躺在窗前的贵妃椅子上,身后亮着一盏雕花细木骨架宫灯,昏黄的灯火透绢纱而出,笼在她身上,她微微垂着头,白发披散,于灯光中印下的阴影使得她面上的表情变得朦胧不轻。 萧煞立在十步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头道:“不出主子所料,将军以为我们通过无名巷里出现的三个人传递消息,已经派人去查了。” 漫夭点头,“可儿还没回来吗?” “公主姐姐。”说曹操曹操到,萧可走到门口朝门外望了一圈,确定没别人才急急进屋。 漫夭连忙坐起身,拉过萧可的手,问道:“如何?可见到无隐楼楼主了?” 萧可点头道:“见到了,我按照姐姐的吩咐,跟他问了离王的下落、情况……” 漫夭急切问::“他怎么说?” 萧可郁闷道:“他什么也没说。” 漫夭不禁失望,难道连无隐楼也不知他现在情况?那岂不是真的凶多吉少!黯然垂目,她只觉胸口窒闷难当,这时萧可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递给她,小声道:“无隐楼楼主把姐姐你的扇子留下了,让我把这个给姐姐带回来。” 也是把扇子,只不过是墨玉。 漫夭眼光一怔,微微颤抖着手接过那柄象征着无隐楼最高权力的熟悉无比的墨玉折扇,心头一阵阵酸涩发紧。 萧可又道:“无隐楼楼主说,以后无隐楼,是姐姐你的了。” 漫夭身躯一震,抓了萧可的手,忙问:“那是什么意思?” 萧可茫然摇头,漫夭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无隐楼以后是她的了!为什么是她的?难道无忧已遭不测?她忽然慌了,拿着扇子就要出门,萧煞连忙拦道:“主子这一去,无隐楼就完了!” 漫夭愣住,再跨不出一步去,跌坐在椅子里,半响无声。 萧煞皱眉道:“也许这把扇子代表王爷平安请主子勿念。” “会吗?”如果只有扇子,她可以这么理解,可是为什么还要加上一句无隐楼以后是她的?她不要无隐楼,她要的是宗政无忧!低头怔怔望着手中折扇,恍惚间那人的脸就在眼前,温柔的、邪妄的、冷酷的、忧伤的、绝望的、深情的……都不过是那一双眼,如果没有她,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沦为阶下囚,不会含血称降甘愿受辱人前!如果没有她,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离王,筹备登基大典的是他而不是傅筹。 “傅筹现在人在何处?我去找他。”她收好墨玉折扇,刚要往外走,就见门外傅筹匆忙而来,脚步急切,旋风般卷进屋里,他脸色不大好,神色带着隐隐的慌乱和恐惧,一进屋,看到她在,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所有的表情都在刹那间平定下来。他朝萧煞、萧可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 门被关上的时候,他冲过来抱住她。 漫夭本能的抗拒,但他双臂如铁钳,将她紧紧箍在怀里,那种姿态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漫夭皱眉,突然停止挣扎,竟慢慢抬手摸上他的背,傅筹身子一颤,一双手将她抱得更紧,漫夭在他怀里缓缓开口:“害怕我离开吗?那就让我见见他。只要我确定他好好活着,我就不离开你。” 傅筹身躯蓦然僵硬,陡然放开手,目光复杂道:“你不是说不为他受制于人吗?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漫夭扬起下巴笑道:“因为我要借助你手中的权利替我报仇,启云帝容齐,他必须为泠儿的死和我所承受过的一切付出代价!还有你,我忽然觉得,留在你身边看你一生孤独痛苦,也是种不错的选择。不过,前提条件,我得见到他,确认他还活着,并保证他能一直好好活下去。” 傅筹目光一痛,竟退了两步,道:“你说晚了。” 漫夭心头大慌,不受控制地扑上去抓傅筹的手臂,变了脸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他……你把他怎么了?” 她仰着头问,满目惊骇恐惧,傅筹看着她这样的表情,眸光尽碎,他挣开她,转身就出了门。 漫夭跌坐在他身后的地上,心猛一下子空了。如果他已不在,她做什么都没了意义。 门外,傅筹顿住脚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见她目光空茫,面如白纸,他闭上眼睛喘了两口气,对外叫道:“来人!从今日起,夫人不得走出这间屋子,也不准任何人进屋探视。你们好好看着夫人,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活了。” “是。”清谧园的侍卫和婢女皆是惶恐应了,屋里的漫夭没有反应,只是披散着满头白发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一坐就坐了三日,无论婢女如何求,她都没反应。不吃饭,不睡觉,不说话,萧可在门外急得直哭,萧煞怒气腾腾地去了趟清和园,回来后,寝阁门口的侍卫撤了,园子外头的守卫还在。 萧煞进屋,望着她,皱眉道:“主子不想离开这里了吗?” 漫夭缓缓抬眼,依旧空洞茫然。 萧煞叹道:“主子如此自暴自弃,非离王所乐见。” 漫夭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透骨的哀伤从空洞的眼眸中流泻出来,她张了张唇,喃喃道:“对,他用他的江山、他的尊严、他的性命、他的一切一切来换我活着……我怎能如此糟践自己的命!” 说完她站起身,吩咐人拿了吃的来,也不管是什么就往嘴里塞,一直塞满为止。然后提了剑去竹林,她很久没练过剑了,一直以为武功不需要太高,能自保就好,现在她不再那么认为。 一连三天,疯狂练剑,直练到筋疲力尽还不肯停歇。 第三日晚上,月色极好,傅筹终于处理完堆积的政务,独自在寝阁内徘徊,脑子一空下来,便都是那人的身影。 “来人,传清谧园守卫。”他对外吩咐,不片刻,清谧园守卫已到门外,不等求见,傅筹已先道了一声:“进来。” 侍卫进屋行礼,傅筹背着身子站在窗前,问道:“夫人今日如何?” 侍卫回道:“夫人下午练剑受了伤……” “她受伤了?”傅筹立刻转身,沉声问道:“你为何不来禀报?” 侍卫忙道:“听说是小伤,练剑的时候不注意割破了手指。萧姑娘已替夫人处理好了伤口。” 傅筹的面色这才缓了过来,又问:“夫人现在何处?” 侍卫道:“青竹林里。夫人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命项侍卫送去一壶酒,屏退了所有人,此刻一个人在竹林里饮酒。” 傅筹微微一愣,她从来都是一个冷静自持的女子,竟也会因为心情不好而饮酒吗?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那次醉酒,若无醉酒,便不会碰痕香,不碰痕香,也不会有让他悔恨终生的红帐一幕。那个女人跟随他多年,了解他太多,明知他被门主逼迫处境艰难,还如此设计于他,引他用李代桃僵的计划,毁了他和容乐,他一定要抓住她,将她碎尸万段! 不自禁捏了捏拳,他大步踏出清和园,直往清谧园而去。 夜色宁静,秋风萧瑟,青竹林里竹影摇曳,四方碧色环绕之中,女子一人独坐,白发飞散,衣袂轻扬,她左手执壶,姿态优雅如仙,自斟自饮,已有几分醉态。空气中,竹子淡淡的清香气混合着浓烈的酒香,配上那银色月光笼罩下如诗如画的清景佳人,让人如痴如醉。 傅筹远远站在竹林外头,竟不舍得打扰这份宁静美好。他目光痴然相望,含着无数的想念和爱恋。几日不见,竟如同隔了几世那么久。 漫夭又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下,喉咙一阵烧灼,她抬头望着空中皓月,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独酌。 也许不应景,也许心境全然不同,她却忍不住想,那个令后世敬仰的伟大诗人,他在饮酒作诗时心情是怎样的孤寂和凄凉?放下酒杯,她拿起一旁的剑,便飞身而起,不是练剑,而是舞尽风情。 柔软飘逸的身姿飞舞在青竹林中,如水银流泻般的光芒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划出一道道优美至极的弧。她在那剑光之中偶然回眸,清冷明澈的眸子漾着酒后微醺的神态,飞扬而起映在眼中的雪白发丝流转着圣洁的妖冶,散发着神秘的吸引。 傅筹见她握剑,本想阻止,却挪不动脚步。这样的她,他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凌厉的剑气忽于空中横扫,震了竹叶纷纷而落,飘零在她的周身,仿佛在书画女子内心的苍凉,又似是下了一场清叶竹雨,欲洗涤世间的一切污浊与不堪。 她的剑舞且柔且刚,将一个女子最美的姿态在这样宁静美好的夜晚展现得淋漓尽致,柔和清美的月光也不过是她的陪衬。 轻盈的脚步逐渐移至放置酒壶的低矮桌案,她一个弯身后仰,用一指勾起酒壶抛于空中,美酒沿壶倾注而下,如一道清泉凛冽,她红唇微张,醉态竟撩人心魄。 林外的男子仿佛被那一个神态猛地击中,身躯僵硬。而女子在此时,手中的剑忽然脱手掉在地上,身子似是无力,往一旁倒去。 傅筹心中一慌,忙疾掠过去,紧张地叫了声:“容乐。” 他扶起她的身子,见她右手厚厚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浸染,又是气怒又是心疼,一把将她抱起就朝清谧园寝阁去了。 漫夭垂着眼,浓密的眼睫印下的阴影掩盖住了眸中的神色,她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不动。 傅筹将她放到床上,转身叫人打了水来替她清理伤口,却被她死死抓住衣袖。傅筹诧异回头,竟见她眸子里微微漾着水光,神态半醉半醒,嘴角含着凄楚无比的笑容,让人一看便会心疼入骨。 “容乐……”他觉得他的心仿佛不是自己的,不,他的心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为什么?”她拽着他,仰着脸庞,用醉意朦胧的眼神望着他,声音凄凉哀伤,“为什么你要那样对我?” 他心中一颤,就好像被一只柔软的手一点一点攒紧了他的心,那种痛从心底里一直漫至心尖。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错了!可是他回不了头。 她望着他的眼睛,幽凉的语气仿佛一阵寒风刮在人的身体里,她说:“你知不知道,要我选择去相信一个一直在利用、伤害我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你又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差一点就爱上了你!”她摇晃着他的手臂,那声音忽然就凄厉了,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割在他的心里。 傅筹胸腔猛震,震在那里不能动弹,体内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间凝固,整个人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能相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说:她差一点就爱上了他!在他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无法回头之后,她说她差一点就爱上了他,不管是真是假,这对他而言,都足以将他送进地狱。 他忍不住蹲下身子,对她问道:“容乐,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盈满醉意的眼睛,手慢慢抚上她的脸庞,双唇颤抖。 她凄楚的笑容愈发的扩张,却轻轻摇头,自嘲笑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是你背叛诺言,亲手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我推给了别人,你用你的行动……给了我一个比死亡更惨痛的教训!恨……这个字,我从来没说过,可是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身心俱颤,傅筹失力坐到地上,眼神空茫绝望,悔恨重击在心,痛不堪忍。 原来他曾经离幸福只一步之遥,是他自己亲手给毁了! 他控制不住的想,如果没有实施那个计划,她终将爱上他,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坐拥天下、大仇得报,都无法企及其万分之一的快乐! 想象越是美好,现实便愈发显得残酷而令人绝望。 他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肩膀,目中含有强烈的祈求,“容乐,再给我一次机会,让一切都从头来过,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权利,不要复仇,不利用你,不伤害你,只一心一意的爱你,带你远走高飞过最平静的生活……好不好?容乐……好不好?” 他急切地问着,明知无望,还是忍不住想要企盼。 漫夭睁着醉意朦胧的眼,似乎意识不是很清晰,蹙眉道:“重来?宗政无忧……他的人生,可以重来吗?” 傅筹眸光遽痛,他的祈求她听不见,他对幸福的渴望她看不见,她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宗政无忧! 他突然撑着身子站起来,看着她,她的脸庞因为醉酒而浮出淡淡的红晕,她的目光空空荡荡,明明落在他身上,可她的眼中却没有他。他忽然决绝而笑,“在你的心里,我永远不如他!为什么你对他念念不忘?你们之间也不过才相处了十几日!如果……征服一个女人,真的要从身体开始,那我也不妨试上一试,反正……也没有旁的希望。” 男子的眼神一瞬变得冷酷,再也不复从前的温和,只透出绝望,一种频临疯狂般的绝望。 听说,地狱有一十八层,他要看看究竟有多深! 漫夭直觉地缩了缩身子,皱着眉,一脸茫然。 傅筹道:“容乐,你别怪我!” 从第一次开始,他就不该放过她,早该与她行夫妻之实,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心念一定,他用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有躲闪的机会,低头便欲吻上她泛着水泽的嫣红双唇。 她惊得挣扎,他便将她的手扣在头顶,就要吻上她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有劲风袭来,他皱眉,眼光一利,放开她,急速转身,但就在此时,一枚冰蓝色极为细小的银针飞快的刺破他的肌肤,准确无误地扎入他的穴道,令他动作凝滞,立时动弹不得。 他顿时心冷如冰,原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来降低他的戒心,等待这必中的一击。他悲哀地笑着,艰难扭头,那个醉意醺然的女子已经站在他的背后,此刻眼光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漫夭冷冷地望着他,对他眼中的悲痛表情只当不见,她对萧煞使了个眼色,萧煞点头便去取他贴身的令牌,然后照着漫夭的吩咐将傅筹挪到床上,盖好被子。 漫夭出门之前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神色极为复杂,似看尽了他们两人过往的一切纠缠,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同床共枕,谁能说那中间没有一丝情感?她扭过头去,看向夜空的目光坚定异常,语气冷漠道:“傅筹,念在你确实对我有几分情意,这一次,我放过你。以后再见,绝不留情!” 傅筹眸光寸寸被剥裂,望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浓浓的悲哀和绝望充斥着他的整颗心,他的世界就如同外头被乌云蔽月的黑夜,再也见不到光明。 夜色清冷,拢月茶园寂静安宁。 漫夭站在园子正中央的那个琉璃桌旁,在离开京城前,她想再看一眼这园子,这里有她曾经的梦里,是她和宗政无忧开始的地方,如今也是一片萧索秋意。她没有电灯,四周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她站了一会,视线才渐渐清晰,目光触及前头的一扇屏风,忽然记起那里还藏着一个匣子,临天皇给她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如今她已经不再是傅筹的妻子,是不是可以打开看了? 第57章 远离京城(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拐过屏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开启机关,一棵用来装饰的树木立刻往一边挪去,她蹲下身子打开两层之底的暗格,取出那个沉甸甸的匣子,然后将一切恢复原貌,这才站起身,将那匣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还没来得及打开,身后一阵阴风吹来,一道被撕裂的不辨男女的嗓音带着阴森可怖的笑意透过屏风冷冷传了过来,惊得人浑身一颤,立时起了一层寒栗。 “原来公主把东西藏在了这里,害本门主好找!” 漫夭心头一骇,忙走出屏风,见到一个黑衣人,那人从头到脚被黑布罩住,只露出一双眼,而那双眼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那眼中闪烁的阴狠毒辣。 他自称本门主,漫夭直觉问道:“阁下便是天仇门门主?”她曾听人说起天仇门门主的一贯装束,似乎就是如此。想到此人也是陷害她的幕后黑手之一,心里顿生憎恶。没想到在傅筹的通缉下,此人还能自由行走在京城之中,这个人无论是武功还是其他,都不容小觑。以她现在的能力,必然不是他的对手。看天仇门门主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匣子,似乎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她不禁疑惑,这匣子里究竟所装何物?竟让天仇门门主亲自出马。 她下意识地抱紧那个匣子,想着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此人得去。 天仇门门主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遍,不无遗憾道:“不错!你这丫头不但有点眼力,还有点定力,是个可造之材,不过……可惜了!” 他把自己当成是造世主了?漫夭冷笑道:“门主跟踪我到这里,是想要我手中的东西,还是……我的命?” 天仇门门主阴森笑道:“东西,自然是要!人,也要!” 漫夭嘲讽道:“看来我对门主还有利用价值,这么说,我的性命,暂时没有危险?” 天仇门门主哈哈笑道:“那两个小子对你可宝贝得紧,你的用处还很大。只要你把东西送过来,乖乖跟本门主走,本门主自然会留你性命,不让你多吃苦头。但如果你不肯听话,那本门主就不敢保证你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们。” 漫夭皱眉,只一心想着如何逃离此处,却没留意到他话里的他们。她与这人说了几句话,仍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他身形中等偏瘦,个字不算特别高却也不矮,声音撕裂的尖锐,似男非男,似女非女。 这个人将自己弄得这般神秘,到底是何缘故?她微微凝思,问道:“你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天仇门门主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说起来,陛下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深了,竟然想到把东西交给你保管,也对,只有你,傅筹才不会查!就算他知道这东西在你手里,你不拿出来,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不过,我倒是非常奇怪,以你的身份,他为何会信你?” 临天皇为什么信任她,她也不知。但听此人口气,这匣子里的东西似乎也是傅筹千方百计想得到的,她倒是听说了傅筹这几天一直在找一样东西,不仅翻遍皇宫,还找了借口搜了几名大臣的府邸,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值得他费尽心机去寻找?忽然想起那日猎场悬崖下,冷炎曾提起太子翻遍皇宫找玉玺的事…… 玉玺…… 对,是传国玉玺!临天皇给她的居然是传国玉玺!她心下震惊,直觉地抱着匣子退后一步,天仇门门主不耐道:“本门主耐心有限,快把东西拿来!” 漫夭眼中冷光一闪,又往后退了几步,听到天仇门门主冷笑道:“你不是本门主的对手!还是识相点好。” 漫夭此时已退至屏风后,忽然笑道:“可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地方!” “地方”二字尚未落音,她疾速反手往后,一手按上屏风背后一个凸出的按钮,那雕有百鸟朝凰图案里的凤凰突然张口,几枚黑色的弹丸朝着黑衣人方向疾射而出,黑衣人没料到有此一着,微微一愣,迅速闪身避过,那几枚弹丸击在他身后粗大的柱子上,轰得一声炸开,一阵浓黑呛人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笼住了黑衣人的视线。 就在这当口,漫夭已经掠身飞奔而去。她其实并不擅长机关,这弹丸的威力也并非很强,当日设此机关不过为防万一,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天仇门门主,只能是用来争取一点时间,她要趁浓雾未散离开此处。虽然这传国玉玺对她并无用处,但她绝不会把这东西给天仇门门主或者傅筹。 她飞身跃上屋顶,身后还处在迷雾中的黑衣人却是不慌不忙哼笑一声:“你逃不掉的!” 漫夭从屋顶来到后园,纵身一跃,落在马背,对等在那里的萧煞叫道:“快走!” 萧煞见她面色凝重,心知有异,也不多问,连忙纵马跟上。 四周静谧,偏僻的小道上只有马蹄声印在夜里的激荡回响,道路两旁的密林枝叶摇晃,漫夭分明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冲天而起,直往她头顶盖了过来。她面色一凝,将匣子放进左衣袖,紧紧抓住缰绳,受伤的那只手紧握住剑柄,随时做好出击的准备。 天际乌云浓郁,月光躲在云层,似是不愿瞧见人间这即将面临的惨烈。 地面狂风肆虐,刮起落叶飞卷于空,拂过她面颊,竟留下一道浅色的红痕。连落叶都可伤人,可见杀气之重。 周围有数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她耳廓一动,闭上眼睛,黑暗中,听觉更加灵敏。当那剑气从四面八方直指她周身大穴,她拧眉一拍马背,整个人凌空飞起,再借势附身,手中的剑往下横扫一周,剑气凛冽,带起数道血箭冲天,只听闷哼之声骤起,有利器当啷落地。她眉头都不皱一下,飞身往前重落于依旧奔跑的马背。猛抽一鞭,那马更是疾速狂奔。 十丈一波,就这么持续了百丈有余,她手中剑柄已被染得通红,面上苍白的吓人,指骨痛到麻木,她仍然紧握住半点也不肯松手。 直到一个拐弯处,看到一大片空地上站满了人,一溜黑。 她急急勒紧缰绳,掉头去看,后方亦是如此。 被包围了!前无去路,后无退路。 “本门主说过,你逃不掉的!”那把撕裂的嗓音再度传来,她几乎预见了自己就要落于他人之手,再度成为一枚用来制衡他人的棋子。她不要!如果真的逃不出去,她宁愿死。 就在她决定以死相拼,看是否能冲出重围时,一侧的密林之中,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天仇门好生无耻,这么多人围杀一个女子,说出去,也不怕有损门主威名!”随着此人的开口,密林两侧忽然跃下十数人,落在漫夭的周围,将她护在中央。 漫夭微微一愣,抬头,见一棵参天大树之顶立着一名玄衣男子,那名男子面容本是清秀干净,但额头至鼻梁一道长长的褐色疤痕将他面目变得狰狞,让人一眼看上去,便多了几分煞气。 天仇门门主笑道:“本门主当是谁呢?原来是当年仗剑天涯但求一败的无相子,想不到你竟然做了无隐楼楼主,甘愿臣服于宗政无忧!” 被称为无相子的玄衣人纵身跃下,轻松落地,连衣摆都不曾惊起分毫,轻笑道:“臣服于谁,是本座之事,但有一点,本座绝不会臣服于你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阉人!” 天仇门门主双目遽睁,眼中凶光毕现,他冷哼一声,“逞口舌之快非能人所为,无相子,你以为就凭你这几个人,就妄想阻挠本门主的好事?” 漫夭一怔,天仇门门主竟是太监!一个太监为何不在皇宫,而是做了天仇门的门主? 无相子从袖中掏出一把扇子慢慢展开,扇了两下,从容笑道:“阻不阻得了,试过才知道!”说罢扇子蓦地一合,与天仇门门主几乎是同时出手,那股凌厉的杀气顿时铺天盖地而来。 风云色变,狂风猎猎,空气中压抑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提了心,紧张得喘不过来气。 漫夭骑在马上,看不清那空中激烈交斗的两人的身影。而四周天仇门人身影齐动,挥剑朝她急刺而来,萧煞连忙护在她身边,正准备迎接这场激烈的硬仗,然而,他还没动手,就发现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因为将她护在中央的十数名玄衣人的剑光凝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护盾,根本没人能伤到她一分一毫。 不到半个时辰,地面已是尸首横积,鲜血遍地。而这时,前方突然有马蹄声传来,声音急促而激烈。 漫夭抬头,便看到漫天飞扬的尘土中,七名戴着半边喋血红魔面具的玄衣男子,从天仇门人身后杀来。 猛烈的狂风逆向席卷,带来了狂烈的萧杀之气,她看到那七名男子如地狱阎罗般目光冷酷嗜血,执剑横扫间,就如同当日屠杀野狼般的动作,将数十名天仇门人迅速解决掉。那庞大的气势让她觉得,即便是千军万马在他们面前也不值一提。 天仇门门主见势不好,忙道了一声:“撤!”在黑夜中几个纵跃,便消失无踪。 无相子也不追,只掸了掸衣上的尘土,不慌不忙走到漫夭的跟前,微微一拱手道:“无相子见过公主!请公主上车。”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漫夭朝他指引的方向望了过去,前方并列齐驱的修罗七煞忽往两边让开,竟现出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来。 漫夭微愣,下马,走到马车前,疑惑地看着无相子。 无相子微微笑道:“这三辆马车可以载公主去往三个不同的地方。第一辆,可以带公主回将军府;第二辆,可以送公主回启云国皇宫;最后一辆,会送公主下江南。公主可自由选择。” 漫夭皱眉,将军府她不会回,启云国皇宫更不会去,而江南……一个没有宗政无忧的江南,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忽然悲从心起,她转身朝自己的那匹马走了过去,身后似乎有人咳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一声,她还没听清楚就已经被风声淹没。 无相子一愣,朝第三辆马车望了一眼,立刻追上漫夭问道:“公主为何不选?公主难道不想看看王爷治理下的江南吗?” 漫夭叹道:“看了又如何?他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走到哪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分别。” “既然没有分别,还是去江南吧。江南风景秀美,人杰地灵,公主在那里,定能寻到您想要的幸福。” “幸福?”她惨淡的笑起来,“这个世上,哪里还会有我的幸福?!” “公主不去,怎知没有?就算没有,公主就当……就当游览了一回大好河山,反正对公主来说,哪里都一样。” 漫夭回头,有些奇怪道:“我看楼主并不像是会强人所难的人,何以如何极力劝说我去江南?” 无相子目光一闪,忙道:“是这样,前几日,我已将无隐楼总部迁往江南,公主人在江南,有什么事,才好吩咐。公主,请吧。” 漫夭微微犹豫,想着去看一眼他曾呆过的地方也好,只是不知,下一个月中之前能否赶至那里。 见女子点头,无相子面色一喜,忙摆手挥退了前两辆马车,将她往第三辆马车引过去。 马车大而宽敞,车帘掀开的时候,她正低着头,被人扶着上车,弯着腰还没坐下,微一抬头,目光突然撞进一双曾经熟悉无比的深邃眼眸。 身躯巨震,她整个人愣在那里不会动弹了。手中的匣子掉在车里,她半点反应也无。 那双眼眸的主人一身白衣,面色平静的坐在车里,正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复杂,似是担忧,似是想念,又似是恼怒。见一向聪慧灵敏的女子突然变得有些迟钝,马车车帘已经在她身后落下,她仍然保持着弯腰不动的姿势,他微微皱了皱眉,对外吩咐:“启程。” 马车遽然起行,尚未坐下的女子身子无处借力,便朝着里头扑了过去。男子似早有准备,张开怀抱接住,淡淡说了句:“真是越来越笨了!” 漫夭这才回过神来,手下温热的触感很真实,眼前之人也并非幻象,她心头大震,先是狂喜,然后一股强烈的委屈从心底漫出,瞬间将她淹没,她黛眉一皱,突然挣脱他的手,对外叫道:“停车。”然后起身就要撩开车帘下车。 宗政无忧一怔,慌忙拉住她的手,皱眉问道:“你去哪?” 漫夭回眸望他,压下心底一切情绪,口气淡淡道:“外头不是还有两辆马车?我去换一辆。” 宗政无忧眼光一沉,将她的手牢牢抓住,沉声道:“不准去。” 漫夭气笑道:“不准?不准你干什么准备那两辆车?如果我上了那两辆车,或者我自己骑马离开,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一直坐在车里不出声,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眼泪遽然涌出,汹涌而落,怎么都控制不住。这些天她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以为傅筹杀了他。她觉得她活在这世上已经没了意思,却又不能轻贱性命,她怕对不起他倾尽一切只为救她的情意。 眼泪越落越凶,颗颗都滴在男子的手上,滚烫的温度将他的一颗心也烫得滚热,他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紧紧抱住,下巴抵在她冰凉的额头,感受着她纤细的身子在他怀里不住的颤抖,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了过来。 漫夭忍不住用拳头使劲地捶他,将这些日子以来充盈在心底的悲伤和委屈一股脑全部发泄出来,却没看到头顶的男子因痛楚而紧紧皱着的眉头,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额角,她抬手摸了一把,竟是鲜红的颜色,她惊得一把推开他,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嘴角有血丝溢出,胸前也有大片鲜红色透了出来,她心头大慌,懊恼又惊惶,忙掉头想要叫人,却被他阻止。 “别叫。”他喘了一口气,又重新将她抱住,力度大得像是要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马车再次起行,将满地的尸首和浓烈的血腥气远远抛在后头,车内不大的夜明珠悬挂在马车的车顶,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外头的黑暗,照耀着紧紧相拥的两人。没想到,他还有机会这样抱着她!男子闭上眼睛,低头将一个吻轻轻印在女子额头,只觉得还能活着这样抱着她,真是幸福! “阿漫,以后……我不会再放手了!” 女子哽咽,在他怀里重重地点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无忧”,又是泪如泉涌,不受控制地用力回抱住这个用生命爱着她的男人。 上部后记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五年,十月,卫国大将军傅筹以临天国先皇后金印为凭,恢复临天国皇室嫡长子身份,改名宗政无筹。 同月,曾葬身火海的傅皇后突然现身京城,半边容颜被毁,神智疯癫。北皇将其接回皇宫,母子团聚。 同年十一月,临天国第五代皇帝宗政殒赫因病退位,宗政无筹登基成为临天国第六任皇帝。人称北皇。宗政殒赫为太上皇,傅皇后为皇太后。宗政无筹之妻容乐长公主失踪,后位空悬,六宫无妃。 同月,离王宗政无忧率江南大军退守江南,凭传国玉玺、传位诏书于江南登基为帝,人称南帝。形成临天国南北分裂之局。宗政无忧封一女为妃,此女绝色倾城,却是红颜白发,传言疑似失踪的容乐长公主。 第58章 南朝皇妃(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江南的冬天虽不比北方冰冻三尺的寒冷,却有一种潮湿的阴冷之感。 皇宫,议政殿,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身穿黑色龙袍气势威严的男子此刻正坐在漆黑色伏龙御案前,手里拿着一本奏章,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底下跪着十几名大臣,皆是屏息凝神,额头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外头冷风微微吹入,他们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皇上……”一名官员壮着胆子开口,但那声“皇上”还未落音,上位一声不吭的年轻皇帝突然将手中奏章啪一下拍在御案上,声音不大,却惊得底下众人身子一颤,冷汗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刚想说话那人立刻噤声,惊惶地低下头去。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道:“听说北边的仗就要打完了,我朝和玉上国的战事也即将结束,罗将军这一年为我朝扩疆千里,增兵二十万,下月班师回朝,各位爱卿有这等闲心在此操心朕的家事,不如回去想想,这一次,朕该如何奖赏罗将军。” 他声音低沉,语气不怒自威,听得一众大臣再不敢言声,心知今日奏章又白上了,不禁摇头暗暗叹气。 “皇上,”终于有人战胜内心的惶恐,视死如归道:“臣等并非有意干涉皇上家事,只是皇嗣关系到我朝根基稳固......皇上自登基以来,专宠皇妃一人,但皇妃至今未能孕育龙嗣,致使坊间流言四起,臣等实在忧心!恳请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以尽快绵延子嗣,安百官之心,也安万民之心啊皇上!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那名官员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令其余官员为之心神一震,大受鼓舞,也跟着附和请求。 宗政无忧脸色一沉,冷淡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众人垂头,他又瞥了眼桌上的奏章,凤眸眯了一下,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奴才们的叩拜之声:“拜见皇妃娘娘!” 殿内大臣闻言面色一变,原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此刻更是七上八下。 殿门被打开,身穿暗红色金丝凤袍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女子面容清丽,一头如雪般泛着圣洁光泽的白发随意披在脑后,衬得身上的金丝凤袍耀目尊贵,配以女子清冽沉静的气质,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高贵而又出尘脱俗。 女子进殿之后,也不行礼,径直朝皇帝走了过去。 年轻的皇帝看了眼她眉宇间拢着清寒之气,微微皱眉道:“这大冷的天,你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女子回身从宫婢手中接过一件绣有金龙的黑色外袍,对皇帝笑道:“外头下雪了,我给你送件衣裳来。” 没有暖炉,这议政殿里真是冷得可以。女子将厚实的外袍披到皇帝身上,皇帝眉头舒展,脸色一下子和缓了不少,朝女子伸手道:“外头冷,以后送衣服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过来。” 女子将手递过去,被皇帝拉着在御案前同坐,这才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大臣们,微微笑道:“众位大人也在呢,本宫来得不是时候吧?可有打扰皇上和各位大人议事?” 女子淡淡的目光仔细看过底下的每一位大臣,那些大臣们被她看得脸色极不自然,其中一人低头道:“娘娘言重了,臣等要向皇上禀报的事情都已经禀报完了,如果皇上没有其它旨意,臣等就不打扰皇上和娘娘,臣等先行告退。” 皇帝摆手,众臣退出议政殿。 女子转头,望着俊如尊神的皇帝依旧有些阴沉的脸色,不禁轻声笑问:“他们又做什么惹你生气了?”她一边问着一边将手伸向皇帝面前被铺折的奏章,却被皇帝一手按住。她略略蹙眉,就见面前的男子目光微微一凝,她的手便被握在了男子的手心里。只见男子皱眉道:“没什么。你的手总这么凉,下回出门多穿点衣裳。” 女子笑道:“我已经穿得够多了,再穿该成球了。无忧……”她忽然欲言又止,看了眼被他扫到一旁的奏章,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安。而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南朝皇帝宗政无忧后宫里唯一的妃子——漫夭。 一年前,她抛却一切随宗政无忧来到江南,原以为陪不了他几天,却没想到,她那要命的头痛症竟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样,这一年不吃药也没再犯过,她很是疑惑,也会不安,但无论如何,能活着陪在他身边,总是好的。这一年,因为临天国南北朝分裂,周围各国蠢蠢欲动,欲借此机会分一杯羹,北边战事不断,连原先已投降的北夷国也集结了二十余万人马想夺回政权,北皇宗政无筹亲往平叛,无暇顾及江南。南朝趁机招兵买马,发展壮大,而宗政无忧自登基以来,脾性虽未有更改,但却变得比从前更睿智深沉,他对臣民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所做决策无一错漏,仅用一年时间,将南边境外蠢蠢欲动的小国收拾得七七八八,如今的南朝,不仅军事实力,就连疆土也与北朝相当。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也许后面还会有许多荆棘坎坷在等着他们,但都不会比一年前的那段日子更灰暗。从受辱、监禁、逃离京城到江南登基,这中间的曲折,外人无法想象。 “怎么了?”宗政无忧问。 漫夭摇头,笑了笑,“没事。听说最近茶馆很热闹,我想出宫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宗政无忧微凝片刻,才点头,两人都换了衣裳,漫夭叫人拿来一个纱帽,将白发挽起,藏在纱帽之中,这才离开皇宫。 江南的街道很干净,道路两旁古朴的建筑物赏心悦目,伸展过飞檐的光秃树枝在飞扬的雪花中别有一番景致。 他们没坐马车,慢慢走着来到街南,街南有间茶馆,依水而建,古朴生香,茶馆里头极为热闹,有个说书的正吐沫横飞,说得正起劲。两人不约而同选了这家茶馆,还没进去,身后就有人叫道:“七哥等等我!” 漫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九皇子,如今他已被封为姜王。 九皇子抱怨道:“你们出来玩怎么也不叫上我啊?” 宗政无忧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闲?”那表情似乎只要他敢说闲,立刻就有一堆公务等着他处理。 九皇子吓得连忙摆手道:“不闲不闲,我一点都不闲,府中公务堆积如山……” “那你还不回府?”宗政无忧冷眼睇他。 九皇子愣住,顿时委屈道:“我才刚出来啊……璃月,哦不,七嫂!”他连忙向漫夭打眼色求救。其实一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九皇子是恨她的,不过看了她的满头白发,又对她恨不起来,毕竟知道错不在她。 漫夭笑道:“既然已经来了,就一起进去吧。”她碰了碰宗政无忧的胳膊,宗政无忧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九皇子立刻喜笑颜开。漫夭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再加几个点心。 江南的民风还算淳朴,人们除了劳作之外,喜听评书作为消遣,而此时说书人讲到的是一个精通天文地理的奇人——任道天,还没讲完,底下就有人叫道:“这个已经听了很多遍了,讲下一个下一个……白发红颜的故事,上一回你说到那绝世美人突然白了头发,后来怎么样了?” 说书人道:“后来……江山因她四分五裂,天下大乱……” 有人惊道:“啊?那她岂不是红颜祸水?” 另一人道:“诶,我朝皇妃不就是白头发?你说的……该不会是我们皇妃娘娘吧?” 漫夭闻言一怔,刚拿起茶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便溅在了身上。 又听人道:“你别胡说八道!他说的白发红颜可是个惑国妖孽!” 有人接道:“你怎么知道皇妃不是?一个满头白发还能得到皇帝专宠的女人,不是妖孽是什么?你见过有人这么年轻就白了头发的吗?我听说很多年前,有一个国家的皇后就是白头发,没过几年,那国家就亡了!咱们皇上如果一直这么专宠白发皇妃,说不定咱南朝迟早也会完蛋……” 九皇子听到这里,双眉一横,噌的一下站起来,就要发作,却听宗政无忧沉声道:“别鲁莽!你立刻回去,让无相子查清此事!” 九皇子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应了声就走了。漫夭朝那评书人扫了一眼,只见那人目光闪烁,底下议论她的那些人则是眉带煞气,目含精光,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年前的无名巷里议论她是红颜祸水的那些人,不禁心神一凛,还没仔细想,就被宗政无忧拉着离开了茶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这样匆匆回了宫。 雪还在下,将回宫的路铺满了一层湿意,漫夭和宗政无忧并肩走在深深的宫巷里,说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路过的宫女太监见到他们远远地便跪下,紧低着头,等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敢起身。 冬日的风吹拂着她的面纱,偶尔掀开一条缝隙,她转过头,看见宗政无忧脸色阴沉的吓人。她蹙眉,叹息着去牵他的手,宗政无忧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对她说:“阿漫,我们……生个孩子吧。” 漫夭愣住,身子蓦然僵硬。 宗政无忧目光一暗,那一次的惨痛经历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不管他如何温柔,她对房事依旧心生抗拒。这一年来,他们从不曾真正同房,又怎会有子嗣?他握了握她的手,叹息道:“我随口说说。你先回漫香殿,我去议政殿批阅奏章。”说完放开她,独自朝议政殿方向去了。 漫夭望着纷扬的大雪中他孤独的背影,心间一疼,忽然叫住他:“无忧,我……我陪你吧。”陪他批阅奏章,是这一年里常有的事,但这一次,宗政无忧却皱眉拒绝道:“不用。天冷,你回漫香殿歇着吧。我看完奏章,过去找你。” 那一晚,三更过了,宗政无忧也没来。这是来到江南后,她第一次一个人睡,竟然孤枕难眠,索性起身看雪,但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她愣愣地站在窗前,没有他在身边,这诺大的后宫冷清得叫人害怕,可她更害怕的是,有一天这后宫不再冷清。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一年前那惨烈的一幕,窒息的痛和刻骨铭心的耻辱感令她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慌忙关上窗子,将自己窝进檀香木制成的躺椅上,偎着被子靠着墙,拿起一旁的书简,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却无济于事。 宗政无忧来时已过四更,漫夭已然窝在躺椅上睡着了,眉心紧锁,面色有些苍白,她身旁的桌案上,关于行军布阵、战争谋略、帝王统治之道的书简堆了满满一桌。宗政无忧看了一眼,浓眉微皱,轻轻拿过还被她握在手中的书简,然后心疼地抚了下她紧锁的眉心,将她抱到床上,动作十分温柔,但漫夭还是醒了。 她一睁眼看到眼前的男子,不等他松手,就一把抱住了他,竟然有两分急切和害怕。 “无忧……”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宗政无忧愣了愣,很少见到她流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紧,忙用手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问道:“怎么了?”声音不自觉温柔如水。 她将脸使劲地埋在他的胸前,没有答话,身子却渐渐的不颤了。宗政无忧在床边坐下,抚着她的脸,柔声又问:“发生何事?” 漫夭垂眸,定定望着垂在胸前的她的白发,温和的灯光下这如雪的白色仍然刺眼非常,她忽然有几分忧伤道:“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后宫里突然多了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年轻,朝气蓬勃,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而我……在她们面前,显得那么老……” “胡说!”宗政无忧低声斥道,竟沉下脸来。 漫夭抬头望他,他一双怒气氤氲的眸子带着晦暗不明的复杂情绪,令他俊美无匹的面庞更显得深邃而完美,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眼光动了一动,却听她幽声道:“无忧,再给我一点时间。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这几日……我明知你为何事苦恼,我却装作不知,我知道子嗣对于一个皇帝一个国家来说有多重要,但是我……”她难过的低下头去,又道:“你这样突然提出来,我真的没准备……”其实她是不知,她这副残躯,即便克服了心里的障碍,能不能为他生孩子,也还是未知!一年前,她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 “阿漫,”宗政无忧眼中的怒气在她无措的表情中全然散去,他叹息一声,抓住她的手,皱眉道:“别胡思乱想。” 第59章 南朝皇妃(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事实证明,她并非胡思乱想。第二天已成为禁军首领的萧煞面色沉重的来找她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只看一眼就明白了七分。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那些大臣们,又参奏我什么了?”漫夭淡淡地问。 萧煞沉目道:“他们说后宫一人独宠是国之大忌,说主子枉顾后妃礼仪,随意出入议政殿,企图干政,扰乱朝纲……还有人说主子是北朝的细作,说您的白发……”萧煞顿住话,一向沉稳的面容有着明显的怒气。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漫夭却已经知道。无非就是在茶馆里听到的那样,说她是惑国妖孽!连奸细这种名义都能拿出来说事,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漫夭冷笑道:“那他们想怎样?” 萧煞道:“礼部拟了名单,劝皇上选妃充实后宫。参选女子一共一百二十人,名单已经呈给了皇上。” 漫夭面色一变,眼神陡然犀利,道:“那名单里……可有皇后人选?” 萧煞道:“有,桑丞相独女桑鸯。” 桑丞相?那个个子不算高、双眼精光内敛的男人!他在江南的势力盘根错节,当初宗政无忧之所以会封他做丞相,也是为了借助他的势力先稳住一些人。看来,这个人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丞相! “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有表态,只是按下此事不提……” 漫夭心猛地一沉,缓缓在窗边坐了,以无忧的个性,会压下此事,说明桑丞相的势力大到连他都要顾忌,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行事无忌的离王,如今的他是一朝皇帝,学会了顾全大局,这一次的事情,他会如何处理,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平常政事,她还可以提提建议,说说心中想法,偏偏这事她不能插手。 萧煞走后,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手中的竹简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午膳时她没胃口,宫人们送来的膳食被原封不动的撤走。她起身将桌上看过的竹简都放回书架上,目光扫见上层曾经用来放传国玉玺的匣子,她抬手将匣子往里边挪了挪,匣子下方露出一角白色,她动作一顿,便将那白色的纸张抽了出来。 拿在手里,她微微一愣,这似乎是秋猎前傅筹给她的东西,说是秋猎后才能看。那白纸叠得整整齐齐,摸着厚度似乎不止一张。而最外面的一张看起来像是用来包住里面的东西,她轻轻展开一角,发现里面的纸张不似外面的平整,像是被人狠狠搓揉过。她皱眉,指尖停留在那上方,轻轻划过,然后打开。 休书二字赫然印入眼帘,她微微一怔,看到包裹着休书的那张纸上,还有两行字。 “容乐,如果我输了,你把这个拿出来,没人会再为难你。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 漫夭呆住,拿着休书的手僵在那里,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漫夭顿时回神,一转身,宗政无忧人已经到了她面前,他的目光一下就投在了她手中之物,原本担忧的眼神立刻沉了下去,漫夭忙将休书连同外头写了字的那张纸一同揉了扔进一个角落道,对他微微笑道:“刚整理东西时不小心翻出来的。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宗政无忧没说话,牵了她的手坐下,方道:“听说你没用午膳,身子不舒服吗?” 漫夭愣道:“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来,就为了这个?”心里一阵感动,她推他,道:“我没事,只是没胃口。你快去忙吧,不用管我。”她突然害怕,这一年里,已经习惯了有他的日子,习惯了他对她如此紧张,若将来没有他在身边,她该怎么办? 宗政无忧被她推着起身,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没走到门口,她又叫他:“无忧!” 他微微皱着眉回头,她按下心底的一切苦涩,努力对他扬起笑容,道:“不管你怎样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宗政无忧一怔,又朝她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了,定定看她。她连忙垂了眸子,躲开他犀利的目光,宗政无忧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漫夭没做声。 宗政无忧托起她下巴,迫她与他对视,他目光深邃,眼底柔情无限,她看一眼便不舍得再移开眼。 宗政无忧道:“对我没信心吗?” “不是……”她摇头,曾经以为自己和一般女子不同,现在才觉得,在爱情面前,女人都是一样的。以前可以因为他感情的不纯粹而决绝的选择离开,可如今,在经历了那些磨难才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一起,她再也没有勇气轻易和他说别离,因为太了解他的心。只是,人活在这世上,有太多的责任和身不由己!他为她放弃过太多东西,也为她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耻辱,她再也没有权利要求他做任何事情。 “阿漫!”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皱眉打断她的思绪,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她清丽的脸庞,神色郑重道:“相信我!”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让她的心莫名的安定下来。 “璃月,璃月,点心来了!”门外传来九皇子的叫声,宗政无忧拧眉,放开了她,九皇子进屋一见宗政无忧也在,连忙笑道:“七哥也在啊!你让我买的点心买来了,七嫂你尝尝。”立刻变换了称呼,他将大包小包的点心放到漫夭面前,并打开包装,漫夭一看,欣喜道:“是五味斋的点心!” 她吃过一次,很好吃,想不到宗政无忧竟然记得。她拿了一块在手里,还没吃,心里已经满是幸福。 九皇子理所当然的留下,直留到晚膳时分,望着一桌并不算很丰盛的饭菜,食欲大动。 这时,一名宫女进屋禀报道:“皇上,娘娘,萧姑娘回来了!” 萧可为替漫夭寻乌发奇药,出门有大半年了。漫夭乍然听说她回来了,心中一喜,正要问她人呢,就听外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紧接着,一个粉橙色的身影飞奔而至,一边跑一边叫道:“公主姐姐,我回来了!” 漫夭忙迎上去,萧可看上去比一年前成熟了,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和单纯,多了几分狡黠,想必是在外头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她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去挽着漫夭的手臂,笑得极甜。但一转眼见到九皇子,瞪眼道:“咦?你怎么也在?” 因为初到江南时九皇子对漫夭不友好,萧可和他没少闹矛盾,还时不时偷偷给他下点药粉,害得九皇子有一段时间不敢进宫。 九皇子一看到她,头皮发麻,反射性地跳到宗政无忧身后,瞪着眼睛,用手指着她,叫道:“你你你……你别过来啊!七嫂,你快管管她,千万别让这死丫头靠近我!” 漫夭见他吓成那样,便拉住萧可,笑道:“可儿,你刚回来,先坐下歇会儿。” 宗政无忧望了眼跟着萧可进来的二煞,他们垂着头,红魔面具未曾遮住的半边脸满是愧色。宗政无忧皱眉,沉声问道:“东西未到手?” 二煞头重重垂下,齐声道:“属下惭愧!” 萧可面上的笑容瞬间褪下,也低下头去,满眼愧色,不敢抬头看漫夭。 宗政无忧面色沉郁,浑身透着冷冽气息,九皇子不自觉退后几步,对萧可叫道:“你这死丫头怎么搞的?不是说已经查到血乌在北夷国原都了吗?给你派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还没拿到?” 萧可狠狠扯了下自己的衣角,跺脚气恼道:“是查到了,可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九皇子奇道:“咦?是什么人竟然能赶在你们前头?” 萧可撅嘴道:“我也不知道。很奇怪,血乌对一般人没什么用处,普通人应该不会想要这东西的……” 宗政无忧眼光一顿,忽然眯起凤眸,抿着薄唇,低眸沉思起来。 漫夭微愣,掩下眼底微凉之色,淡淡笑道:“没拿到就没拿到吧,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你们辛苦了,都去歇着吧!” 二煞领命退下。 九皇子见屋里气氛有些沉重,忙站出来咧嘴笑道:“七嫂,你别难过,白发多好看啊,看起来像仙女!你看你看,比萧可那死丫头的黑发好看多了。”他倒也不是说谎,他确实觉得漫夭白发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那种美,既凄凉又带了些妖冶,以圣洁的姿态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萧可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公主姐姐,你白发也很美的。”从见面就成了冤家的两人第一次奇异的默契。说完,两个人互瞪一眼。 漫夭淡淡笑了笑,没说话,虽然说是习惯了,但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听说这血乌需要用人的鲜血来喂养才能起到乌发奇效,喂养之人,还会损伤元气,也不知是何人拿走了血乌,那血乌对他又有何用处? 比起南方空气的潮湿,北方的气候格外干燥。 临天国北朝大获全胜的铁甲雄狮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被大雪阻住,十数万军队搭起的帐篷绵延数里。 帅帐之外,一身金色盔甲的男子背手伫立在雪山山头,他面容冷峭,神色苍然,目光远眺,望着遥远不可触及的方向。冷风呼啸,刮在他染了沧桑的英俊脸庞,刀割般的生疼,他丝毫不觉。身上的盔甲在狂风中叮叮作响,身上肌肤的温度有如战场上的伏尸。 脚下,一望无际的雪色苍茫,冰冷的寒气无边蔓延,一直渗透到人的心底。而此人,便是北皇宗政无筹。无筹,无需筹谋,一切尽在手中。可他却事事筹谋,仍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 “启禀陛下,末将已经遵照陛下的旨意,将两边的积雪各打开一个出口,仅容一人通行。”一名将士单腿跪地拱手禀报。 宗政无筹收回目光,面容镇定,淡淡道:“召各位将军回营议事。” 帅帐之中,众位将军分立两旁,面色肃穆,宗政无筹扫一眼众人,沉声道:“边关小国趁我朝大军在外,夺我城池,杀我子民,着实可恨!林将军,朕命你带领两万人马今夜走左侧雪道,秘密前往西面边境,杨将军带两万人马走右侧雪道,去东面边境。我大军被大雪阻住,他们必定疏于防范,你们白日潜伏山上,夜里行军,十日内务必赶到目的地,夜袭,将敌军一举歼灭。” 林、杨两位将军立刻跪地道:“末将领旨!” 宗政无筹道:“下去准备罢。” “遵旨。”他们退出营帐,一名将军出列,道:“陛下,南朝独立已一年有余,我们是否趁大军气势正盛,挥师南下,直捣江都,不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另一名将军出列,反对道:“末将以为不可,经过一年的时间休整,南朝势力已经稳固,我军将士征战数月,已经疲累不堪,而南朝兵马以逸待劳,此时交战,乃下下策。” 宗政无筹掀了眼皮,扫一眼其他人。一名谋士出列,道:“末将也以为不可。听闻尘风国新孕育出一批良驹,有意在开春后寻找合盟之国。我军本就战马不足,此次出征又损伤无数,不如先回京休整,待开春后,与尘风国合作,购得战马,再行南下不迟。况且陛下出京已久,朝中事物恐早已堆积如山,等待陛下处理。” 宗政无筹眼光微转,战马?尘风国!到时候去的人,不止他一个!“今日先议到这里,都退下吧。” 众人退下,他一人独留大帐。走到帐前桌案,望着案上被一块漆黑色的布遮盖住的东西,目光渐渐荡开,眼前浮现那一头刺眼的雪色。眼底蓦然一痛,早已麻木的心仍然像是被刀割一般的疼。 他伸手掀开黑布,黑布下是一盆小小的似是花草般的东西。透明的根茎,乌黑色的叶子像是喇叭合上的形状,只有很小的一片。 天将黑的时候,那叶片缓缓张开,就如同盛开的喇叭花,幽黑的叶片中央,三根纤细的如同银针般的花柱血红的颜色,似是在渴望献血的滋润。 他轻轻抬手,毫不犹豫的将食指伸了过去,那花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根根直刺进他指尖的肌肤,在他的手上迅速伸展开放,青白的肌肤下血红色扩张,极为霸道。 他面色渐渐发白,心口如虫蚁在啃噬,胸口急剧起伏,他却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双眼紧紧盯住那花草透明的根茎慢慢变成妖冶的血红,乌黑色的叶片也透出暗红的光泽。那在他肌肤下盛开的花柱逐渐的枯萎缩回到叶片之中,他收回手,那叶片再次合上。 他望着那小小的花草,黯淡的眸色中漾出一抹奇异的温柔,低头看自己的手,毫无血色的惨白。 五日后,冰雪消融,大军拔营。 十二日后,东西两面边境传来大捷的消息。 宗政无筹带领大军还朝,北朝上下一片欢腾景象。而此时的南朝关于皇妃娘娘是惑国妖孽的流言愈演愈烈。 第60章 一夜十年(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香殿的清风阁,在一片如海的梅林之中,林中梅香四溢,花开如雪。 漫夭伏在窗前桌案上,一手按住一张宽大的白纸,一手执笔画着什么。她黛眉微蹙,表情极为认真,头垂着,纤细的颈项弯出优美的弧度。长发从耳边滑落,散在同样雪白的宣纸之上。周围堆满了陈旧的书简,那些书简上是有关于兵器与战阵的资料。 这几日,除了晚上睡觉以及和无忧一起用膳的时间,其它时候,她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上头。听说北朝边关大捷,南朝在玉上国的大军也在还朝的路上,这一年南北朝各自平定边关,如今两朝边关已定,估计不久就要相互开战了。南朝大军的数量虽与北朝相当,但有一半以上是新兵或降兵,如果没有优良的装备和武器,即便谋略过人,打起仗来,也十分吃亏。而这个年代的装备和兵器,无非就是盔甲、战马、矛、盾、弓、弩、剑……单独的某一样,不是攻就是防,却没有一样能将攻防结为一体。 她兀自凝思,全然不觉外面天色已黑。直到笔下的绘图成型,她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微微扬唇,双目之中流转的光华,令空中高悬的满月也黯然失色。放下笔,守在门口的宫女连忙进屋道:“娘娘,晚膳已经热了四回了,您快去膳厅用膳吧。” 漫夭一愣,看了眼暗黑的夜色,这才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在这里坐了好几个时辰。她扭头道:“这么晚了,皇上还没过来吗?” 宫女忙道:“回娘娘的话,刚才祥公公过来传话,说皇上今晚有事,不过来漫香殿了,皇上让娘娘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漫夭微怔,他们说好,无论多忙,晚膳一定要一起用。她皱了皱眉,问道:“可还说别的了?” 宫女摇头。漫夭拿起桌上的绘图,走到膳厅,见饭菜又有些凉了,对宫女吩咐道:“再热一遍,热好了送去龙霄宫。”既然他有事不能过来,那她过去好了。 宫女抬头“啊”了一声,屋里其它几个宫女相互望了一眼,眼中竟有担忧和闪烁。 漫夭眉头一蹙,凝眸问道:“怎么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漫夭心知有事,不禁沉声道:“你们有事瞒着本宫?” 宫女惊惶跪道:“奴婢不敢……” “快说!”漫夭低眸睥睨着她们,面色一沉,语气冰冷。 宫女们见她动了怒,心里害怕,但仍旧低着头犹豫着不敢开口,一名年纪较小的宫女忍不住了才说道:“宫里来了一位桑小姐,住进了漪澜殿。听说这位桑小姐年轻貌美,唱歌唱得可好了……” “萱儿!别胡说!”年长些跪在最前面的宫女面色一变,忙斥了一声,道:“桑小姐再美也不及咱们娘娘的万分之一,娘娘天人之姿,哪里是一般女子可比?娘娘,奴婢……奴婢听祥公公说,今天新军发生暴乱……” 宫女本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但这消息着实令漫夭大吃一惊,她连忙问道:“是因为流言吗?”竟已经激烈到这种地步了? 宫女犹豫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道:“新兵不服从管制,说项统领是娘娘您的人!” 漫夭眼光一凝,“那桑小姐是新兵暴乱之后被召进宫的?” 宫女再度点头,漫夭心沉如水,新军暴乱,他不去想办法平乱反而召了桑鸯进宫,是什么意思? “桑小姐现在何处?龙霄宫吗?”她拧眉问道。 另一名宫女忧心回道:“是的,娘娘,听说今晚,就是她陪皇上用的膳。娘娘……你快想想办法吧!现在宫里私下里都在传,说……说娘娘很快要被打入冷宫,说桑小姐会当皇后……” “快住口,别瞎说!”年长的宫女慌忙阻止那嘴上没个遮拦的宫女,并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忙道:“娘娘,您别听她们瞎说,皇上对娘娘的宠爱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啊?就算桑小姐真进了宫,在皇上的心里头,也还是只有娘娘您一个。娘娘,您先用膳吧,别饿坏了身子。” 漫夭攒紧了手中的东西,尖利的指甲刺透那白色的宣纸,钉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她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望着他平常坐的位置,面色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不安。 宫女们担忧的望着她,过了许久,漫夭才淡淡道:“都撤了罢。” “娘娘您……” “撤了。”她重复,声音冷冷冰冰:“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应声退出,漫夭在屋里踱了两圈,五指发白。 冬日的晚风很阴冷,拍打着雕花窗格,呼扇着凉白的窗纸,不曾合紧的窗子吱呀一声被掀开,冷风透窗直入,掀动她一头银丝如雪飞扬。 朝臣相逼,军心动荡……到底是什么人暗中做手脚,利用她的白发大做文章?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让她被打入冷宫吗?怕是没那么简单!无忧能召桑鸯进宫,这是肯定跟桑丞相脱不了干系,只是那桑丞相在江南的根基太深,满朝文武几乎有一半是他的门生,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拿到他犯下大罪的证据! 她想了想,转身看了眼外面暗黑的天空,快步走了出去。 漫香殿离龙霄宫不远,她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龙霄宫门外,远远的便听到里头传来丝竹之声,伴随着女子的歌声,那歌喉仿佛百灵般婉转清灵,极为悦耳动听。她心头一沉,还没进门,就被门口的侍卫恭敬有礼地拦下,道:“请娘娘稍等片刻,容卑职先向皇上禀报。” 漫夭心间一凉,望着前方灯火辉煌的宫殿,直觉地阻止道:“不必了!本宫只是路过而已,过来看看,就不进去了。” 她这样说着,心中一片悲凉,从什么时候起,她来这里也需要提前通禀了? 黑夜里的灯火格外的耀眼,空中圆月皎洁,将宫殿外的树木投在地上的阴影拉得很长。这宫中已然熟悉的一切,在她心里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出门之时忘了披上外袍,此刻冷风直灌,她只觉浑身发冷,连心也一起冰凉,就如同她脚下青白的地砖。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直入肺腑,她凉凉地笑了笑,喃喃道:“真冷!”没有了那一双温暖的手扶着她,这日子冷得就像是结了冰。 她又望了眼那座宫殿,想了想,最终还是缓缓地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为什么不进去?”刚离开龙霄宫,一直远远注视着她的萧煞便出现在她面前。他以为她会进去,因为她这样骄傲的女子,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什么,便不会容许有人破坏。 漫夭顿住脚步,进去做什么?他说让她相信他,她就该相信他!如果经历那么多波折,他还不值得她信任,那她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人生已经很可悲了,她却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扬着下巴,目光望向遥远而黑暗的天际,淡淡笑道:“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说罢不理会萧煞的怔愣,径直离去,凉白的月光倾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之上,让人看了不禁心疼。 清风殿外,梅林之中,她叫人取来一方琴,独坐于亭台。遣了所有人出去,整个漫香殿,她孤身一人,冷月相伴。 琴弦拨动,寂寥的音符如叮咚的清泉自苍白的指尖流淌而出,带着她此刻惶然不定的心情,萦绕在这寂静深宫的夜里,沾染上夜的萧瑟凄凉。 对面清风殿里一抹昏黄的灯光烛影在风中摇曳,照不亮外头的漆黑。 她忽然在想,当年的云贵妃看临天皇娶了傅鸢,她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哀沉痛?在傅鸢盛宠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令人绝望的漫漫长夜?若是这个世界的女子也就罢了,从小被灌输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之事,那样至少容易接受一些。而可悲的是,云贵妃与她一样,从那个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社会而来,在她们的思想之中,爱情就应该是一心一意,容不得第三人踏足。 “无忧,但愿你不要让他们的悲剧在我们身上重演!” 一夜无眠,她静静地坐在梅林之中,望着天,思索着,没有血乌,有什么法子可以遏制住她白发妖孽的流言,尽快平息这一场有心人恶意掀起的朝堂与军队的暴乱? 东方发白,她抬手揉一揉阵阵发紧的太阳穴。 这时,林子里走进一个人,她转眼看去,竟是萧可。不似平常那般一见她便来挽着她的手臂,而是低着头慢慢朝她走过来,面色少有的凝重,眼眶微红。 漫夭奇怪问道:“可儿,你怎么了?” “公主姐姐!”萧可轻轻叫了她一声,咬着嘴唇,目光有些躲闪,似在犹豫着什么。然后垂下头,声音极轻道:“公主姐姐,皇上他……” 提到宗政无忧,漫夭心头一跳,皱眉道:“他怎么了?”她竟不觉自己的声音带了些许的颤意。 萧可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漫夭失了镇定,口气急道:“到底什么事?快说呀!” 萧可道:“公主姐姐……您自己去龙霄宫看吧。” 初亮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浓雾。宫道两旁的树木挂着清冷的露珠,在女子经过之时,那露珠恰好迎风晃了一晃,滴落下来,打在她清冷的眼角,像极了心头那无法流出的眼泪。而她对那如冰一般的温度毫无所觉,连抬手拭一下都不曾。 龙霄宫在望,她走到门口,这一次竟然没人阻拦,她径直入内,看到寝宫门窗紧闭,她忽然犹豫,感觉自己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原来她还是会害怕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顿住身子,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她自己抑郁且沉重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半点声音。 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内心激烈斗争中,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华美厚重的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凌乱不堪,仿佛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搏斗。 冷风呼呼灌入,撩动屋内唯一还完好无损的雕花大床。床上明黄色的床幔在风中摇摆,掀起的波澜,晃得人眼睛疼。 她紧皱眉头,望了眼床前地上散落的那再熟悉不过的衣物,那上面竟有斑红血迹。她目光一震,再没多想,快步来到床前,一把撩起床幔,床上竟空无一人。明黄的锦被被掀卷在床角,白色的床单不似往日的平整,皱巴巴的全是褶子,仿佛每一寸都被人用手狠狠攢过似的。床头枕边,白色之上竟也有大片的血迹,刺目惊心。 “来人,来人!”她惊得转头大叫,心慌不已。 宫外的太监闻声立刻进了屋,小心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漫夭指着那些血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太监探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竟有惊诧之色。忙跪下磕头道:“奴才不知,奴才该死!昨夜皇上遣了这宫里的奴才们都出去,让奴才们不得吩咐都不准进来。” 漫夭一怔,扫视整间屋子,发现地上有一个被摔成两瓣的瓷碗,碗中还有少许的褐色药汁,已然凝固。她弯腰捡了起来,眼角瞥见门外似是想进又不敢进来的萧可,沉声叫道:“可儿,你进来!” 萧可见被她发现了,这才慢慢挪步进来,低着头,目光瑟瑟。 漫夭眼神犀利,紧紧盯住她,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碗里装过什么东西?你若不说,以后就别再跟着我!” 萧可一惊抬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冷厉决绝的表情,慌忙道:“我说我说,是,是……是逆雪……” 漫夭手中的半边瓷碗在听到“逆雪”二字之时,“咣”的一声掉在地上,又摔成了几瓣。那带着几分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屋子,仿佛要刺破耳膜。萧可身子一颤,立刻哭道:“公主姐姐,对不起,我,我……我不该把逆雪给皇上,可是……”皇上他非要不可,她一向很怕他,不敢违逆皇上的意思啊! 后面萧可说了什么,漫夭都听不见了。在她的耳中,只剩下逆雪二字。听说逆雪是一种罕见之毒,极为霸道,不会要人性命,却会让人血脉逆转倒行,有如万箭穿心,肝肠寸裂……服此毒者一夜白头,减寿十年! 漫夭身子一晃,踉跄大退了几步,身后的太监眼疾手快,忙扶了她,却被她挥手推开。她愣愣望着躺在地上碎裂的瓷碗,心口像是有人拿刀在狠狠剜锯,喘不上气。 “皇上……人呢?” 太监忙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去乾和殿早朝了。” 漫夭朝着乾和殿一路小跑而去,也不顾及路上宫女太监们奇怪的眼神,当来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之权利的殿堂,却发现殿内同样是空无一人。 “皇上呢?皇上去哪里了?”她抓了名守卫急急问道。 守卫回道:“军中暴乱,皇上刚刚带领众位大人去了北面军营。”他话未落音,漫夭人已消失在他们眼前。 新兵军营在江都的北面,她叫人准备了马车,直奔军营而去。 “什么人?”军营门口的守卫拦住马车,厉声喝问。 车夫斥道:“大胆!车内是皇妃娘娘,还不速速退下。” 守卫们一愣,面色有些慌乱,相互望了一眼,跪下行礼后,其中一名守卫昂首铿锵道:“军中有规矩,女子不得擅入,娘娘请回。” 漫夭一撩车帘,哪里管它什么规矩不规矩,她现在只想立刻见到他,立刻!飞身跃上前方马背,夺过侍卫手中长枪,反手砍断黑马与马车之间连接的缰绳,猛一挥鞭子,那马朝着军营里头狂奔而去。守卫们不料她有此一着,竟然震住,等反应过来,她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新兵操练场,一望无际的广阔。十万人,鸦雀无声。 大臣们低低垂首,面上一片肃穆,身着将服的项影单膝跪在皇帝的脚下,操练场中的将士们因为皇帝的驾临在一片暴乱声中突然安静下来。 近来军中流言:皇妃娘娘红颜白发必是妖孽转世,有她在皇帝身边,国家必亡!将士们从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而今,仰望着高台之上尊贵无比的帝王,那些让他们暴乱的根源却再也不能成为理由。 十万人无队形章法,凌乱地站在操练场中。他们手执长枪,目光震惊地仰望着气势恢宏无边的高台上身着黑色龙袍的皇帝,他有着俊美如仙的面孔、尊贵如神的气势、邪妄如魔的眼神,而最令人震惊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被他们视为妖孽的象征——满头白发! 十万将士,皆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们的皇上怎么也是一头白发?他们可以怀疑皇妃是祸国妖孽,那只是在他们眼里可以随意废掉的一个后宫女人,但是,被他们所承认的至高无上的生命主宰者,一国的帝王,绝对不能被称之为妖孽!因此,面面相觑,先前的激昂抗议全部如烟消散。 此刻,高位之上的帝王目光深沉锐利,睥睨众生的姿态俨然天生的王者,而他那一头变得雪白的长发衬着邪妄冷冽的气势,像是神与魔的结合,让人不自觉就匍匐在他的脚下,觉得若不臣服于他,便是天地不容!他凤眸朝底下冷冷一扫,全场将士皆是心神一凛,立即如浪潮般地跪倒在他的脚下。 宗政无忧面色如常,淡淡开口,低沉的嗓音灌注了深厚的内力,道:“朕,听闻近日市井流言遍布朝野和军营,朕的家事,很得臣民们关注,所以今日,朕将早朝搬来此地,与众卿同议。来人,请各营将上来。” 操练场上一下子轰动起来,众所周知,帝王早朝何等庄严神圣,历朝历代,像他们这种普通的营将哪有资格参与?而普通的士兵,平常见皇帝一面比登天还难,此刻竟然有幸参与早朝,不禁激动又害怕。十几名营将神色拘谨,小心翼翼地上了高台,与心目中有如神祗般遥不可及的皇帝相隔如此近的距离,只觉得连站着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吾皇万岁万万岁!” 第61章 一夜十年(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十万人气势高昂的参拜之声,如响雷震天,不绝于耳,令高台上分立两侧的文武百官面色一肃。 宗政无忧犀利的目光望向丞相桑丘,直入主题道:“桑爱卿,身为百官之首,对此次流言,你有何看法?” 桑丞相连忙出列,目光低垂道:“启禀皇上,事关皇上与娘娘,臣……不敢妄言。不过,但凡传言……都不会空穴来风,娘娘身份来历不明,确实容易招人话柄。” 九皇子听了恼火,在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白发妖孽之事不能说了,便又拿身份说事。 宗政无忧眼中冷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依爱卿看,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桑丞相沉吟道:“这……”他朝旁边一位大人使了眼色,那人立刻出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只要尽快册立一名贤德的皇后,此前谣言自不攻而破。后宫之事有皇后打理,皇上也不用再受后宫琐事烦扰了!” 宗政无忧平声道:“那爱卿以为,谁最适合做这一国之母?” 那人连忙道:“回皇上,臣以为……丞相之女桑鸯幼承庭训,知书达礼,是最合适的人选。”说罢拿眼偷瞧了年轻帝王,哪知正对上一道凌厉的视线,不由心中一突,慌忙垂下头去。 有人先开了口,自然就会有人附和:“臣也以为丞相之女合适。” 不出半刻,百官出列之人竟有一半之多,而另一半人,看着帝王深沉的眼色,没敢有动作。 宗政无忧目光淡淡一扫出列之人,突然沉声道:“爱卿们对丞相之女倒是了解得很。幼承庭训、知书达礼……是这样吗,桑爱卿?”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一瞬变得又冷又沉,不等丞相答话,他已经对身后禁军统领萧煞招手道:“把人带上来!” 军政殿廊柱尽头,两名侍卫拖着一男一女扔到百官面前。那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敞开的脖颈之间被啃咬得红痕遍布,一看便知是何缘故。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两人是什么人,只有丞相桑丘面色惊变,指着地上的女子,惊道:“你,你……请问皇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眯着眼睛冷冷问道:“丞相是在质问朕吗?” 他阴沉的语气、冷冽的眼神令丞相心中一惊,慌忙跪道:“臣不敢!”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斥道:“谅你也不敢!发生何事,问问你的好女儿不就知道了?”说罢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子,目光充满不屑与厌恶。而那女子一张美丽的脸已然惨白如纸,双手紧紧攒住胸前散乱的衣襟,在她父亲的怒目之下,身躯直颤,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皇子笑道:“丞相大人,这么明显的事情,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女儿迫不及待想登上皇后宝座,居然用媚术诱君,结果引诱不成,耐不住寂寞,找了个侍卫私通……”他说着环视了一眼那些推荐桑鸯为后的大臣们,问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知书达礼啊?哈,本王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了!怎么说,她好歹也是丞相府千金吧,又不是街头娼妓!” “姜王说话,请注意身份!”丞相气得胡子直抖。 九皇子昂头,斜眼看他,语气傲慢道:“抱歉得很,本王说话随意惯了,丞相不爱听啊?那也怪不得本王,谁叫你女儿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呢?” “你!”丞相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对于九皇子而言,这么说还算是客气的,他早就看桑丘不顺眼,这一次更是恨得牙痒痒!于是,转身面对底下的将士们,他敛了平常的笑容,万分正经地对阶下的十万新军大声问道:“我们江南的战士们,你们是国家未来的英雄,告诉我们圣明的君主,你们想要这样的女人做你们的皇后吗?” 底下士兵们还未有反应,台上的营将们先举起手一脸愤慨地大声叫道:“当然不想!” “不想!” “不想!” “不想……” 紧随而至的是十万将士同举手中长枪,一声高过一声的回应:“不想!” 十万人激昂而愤慨的高呼,那恢弘的气势,震颤了整座军营,也震颤了百官之心。那些推荐桑鸯为后的大臣们慌乱跪倒,叩首请罪:“臣等有罪!请皇上降罪!” 桑丞相一看势头不好,只得俯身拜道:“臣教女无方,请皇上恕罪!” 宗政无忧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九皇子转身道:“丞相大人别急着认罪啊,还有人没到场呢。来呀,把那评书人也带上来吧!” 一个戴着书生帽的中年男子被拖了上来,那男子早就被这气势吓得魂不附体,面如死灰。 九皇子在文武百官面前转了几个圈,弯腰朝那人问道:“是你在各大茶馆散布红颜白发是惑国妖孽的谣言?你知不知道,诋毁皇妃清誉,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评书人吓得直摆手,慌忙摇头道:“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啊!” “你敢狡辩!”九皇子飞起一脚狠狠将那说书人踢得翻了几个跟头,那人惨叫一声,顾不得疼痛慌忙爬回来连连叩首道:“皇上饶命,是丞相……丞相指使小人做的!不然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找人诋毁皇妃娘娘啊……求皇上饶命!” 桑丞相面色一变,大怒道:“你血口喷人!皇上,老臣冤枉,老臣对南朝对皇上忠心耿耿!请皇上明察!” “忠心?”宗政无忧挑了挑眼角,起身,缓缓走到桑丘面前,犀利的目光扫过文武百官,微微勾唇,却是拂袖冷笑道:“今日之前,朕也以为丞相对朕忠心耿耿,但丞相你实在令朕失望!老九,把这半年来丞相跟北朝私下联络的信件拿出来给各位爱卿们瞧一瞧,瞧瞧我们这位丞相到底是如何对朕忠心耿耿!” 九皇子立刻拿出一摞书信,展开放到众人面前,指着那信的结尾的印鉴,无比愤恨道:“这是北朝皇帝的私印!桑丘暗中和北朝勾结,证据确凿,还敢喊冤?” 众臣皆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向行事规矩的丞相,一片哗然。 桑丘瞪着眼睛望着那些密信,面色一片惨灰,颤声道:“这……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九皇子蹲下身子,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十分愉悦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好意思,丞相大人,今天早上,你前脚出门,本王后脚便带人去抄了你的家,从你书房地下挖出来的这个!怎么样?藏得这么隐秘也能被本王查到,没想到吧?唉,查了大半年,也算是没白费功夫!” 桑丞相整个瘫倒在地,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的帝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们竟然查了他大半年,现在家都被抄了,他却毫不知情,还以为皇上想仰仗他来稳固自己的皇位,却不料,他其实早已是那人盘中鱼肉,还在这里做着权倾天下的春秋大梦!想他一生为人处世谨慎小心,到头来还是没抵住权利的诱惑,被野心所害,不由悔恨难当。 宗政无忧再不看他,冷冷道:“传旨!丞相桑丘勾结北朝,散布谣言诋毁皇妃清誉,扰乱朝纲,引发兵变,密谋夺权篡位,罪无可恕!现免去官职,诛九族!自今日起,谁敢再提选秀立后之事,一律按谋逆罪论处!退朝。” 一场波涛汹涌的早朝,终于在帝王的圣旨中结束。至此,权倾一朝的桑家倒台,宗政无忧在众臣及将士们敬畏的目光中,以及那一声声激昂宏亮的“皇上英明”的高呼声中华丽退场。而众人皆知,桑相倒台,紧随而来的必定是一场朝堂的洗礼。帝王的雷霆手段,他们很快便会领略到。 宗政无忧昂首步下高台,一转弯,便看到军政殿侧面的廊柱旁立着的一名女子,女子白发如雪,双目盈满泪光,正痴痴凝望着他,眼中有怨责,有心疼,还有深沉的情意涌动。他微微一愣,快步走了过去,皱眉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风,她连外袍都没披,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他不顾旁人的眼光,张开手臂一把揽过她的身子,带她走向后方的御辇。 漫夭抿着唇不说话,望着他眼中交错密布的红血丝、隐藏在眉眼之间历经一夜折磨后的浓浓疲倦,还有他同她一样的如雪白发,她的心揪成一团。她咬紧唇,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 当厚重的明黄色帘幔放下,将冬日的寒风阻隔在外,也隔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才瞪着他,哽咽着骂道:“你这个疯子!”骂完之后控制不住地扑到他怀里,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他的胸膛,那滚烫的温度将一颗曾经冷硬如坚冰的心融化成一池春水。 为了遏制流言,为了不负她,他竟然服下剧毒,一夜白头!减寿十年,那是何等沉重的代价!早知如此,她宁愿他娶一堆女人回去,但她不知,其实不服逆雪,他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的平息一切,之所以服下逆雪,不过是为了她那日的一个梦,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当很多年后,她知道了那个原因,几乎无语。 宗政无忧抱住她纤细柔软的身子,雪一样的白发垂落下来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他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单薄的背脊,叹息道:“我说过,只要你肯回头,我这一生,宁负天下也绝不负你!” 漫夭身子一震,抬起迷蒙泪眼,颤声道:“可是我……当时并没有回头!” “后来也算。”他搂紧她的身子,看着她盈满泪光的明澈双眼,目光深邃道:“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个承诺,永远作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息都褪去了平日的冷冽,只剩下震颤人心的温柔。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她心里的感动如奔腾的江水,滔滔不绝将她淹没。她望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宗政无忧捧起她的脸,轻柔拭去她面上的泪水,低头吻上她娇嫩的唇瓣,原本只想轻轻地亲她一下,却没想到那双想念了很久的唇一经触碰便再也无法放开。明显感觉到她身子一颤,他由轻柔的试探到深入的索取,小心翼翼的珍视震颤着她的灵魂。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泪水仍在不断的滚落,没入唇齿间,蔓延出咸涩却又幸福的味道。 她用她所有的力量去回应这个用生命珍惜她的男人,唇齿厮磨,身体的颤抖伴随着心灵的颤栗,那体内突然被引爆的渴望,来得汹涌而猛烈。 这是一年多来,他们第一个忘情的亲吻,发生得那样自然。这一刻,他们都忘记了曾经的屈辱,也忘记了那刻入心骨的仇恨与疼痛。 初阳升起,暖融融的橙黄光线笼罩了整座江都,为这个寒冷的冬季带来了新的希望。 明黄的帘幔内,软椅之上,两人浑然忘我,吻得激烈而投入。女子毫无保留的回应掀起男子心头深沉的激荡,宗政无忧紧箍住怀中那令他几欲疯狂的女子,唇舌间的吻愈发的肆意而张狂,仿佛不将女子与他一起融化了便不罢休。 喘息急促,心跳剧烈,整个帐内的温度节节攀升,暧昧的气息充斥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焚烧着他们的理智和身心。 本是大好光景,偏有不长眼的在这时候撩开了帘幔,看也不看就翻身跳了上来,叫道:“七哥,我跟你们一起走。”同乘御辇之事,他又不是没干过,都随意惯了,只不过,今天却刚刚好撞上了枪杆子! 当九皇子上车看清帘内情景,惊诧地瞪大眼睛,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人就已经被一道劲力给扫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他“哎哟”一声大叫,痛得呲牙咧嘴,感觉屁股要开花了。 外面的禁军吓了一跳,慌忙拔剑,才看清楚摔出来的是九皇子。萧煞一愣,望了眼已合上的帘幔,走到九皇子跟前,问道:“王爷没事吧?” 九皇子嘴角一抽,直想说,你让七哥摔你一下试试看有事没事?但一见周围的人都盯着他看,有些人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深深刺激了他,他连忙展了眉,一下子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昂着头哼哼了一声,很酷的不甩萧煞,潇洒地转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刚上了马车,便捧着自己的屁股直跳,苦着脸嘟囔道:“七哥,就算我不小心搅了你的好事,你也不用这么狠吧?呜,好痛好痛!” 御辇内,漫夭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收回搂住他脖子的她的手,清丽的脸庞羞红滚烫如火烧一般。连忙坐正,低头嗔道:“无忧,你出手太重了!” 宗政无忧怀里一空,面色顿时黑沉,不由闷闷道:“我已经手下留情了。阿漫,过来。”他拽过她的身子,还在回味她方才出人意料的热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是时候该有所突破了。 漫夭一扭头撞上那双深邃而灼亮的眼,那眼中燃烧的渴望令她想起自己的忘情,她连忙垂了眼,面上愈发的滚烫。一年了,那些令人感到伤痛和屈辱的记忆,都被埋在了他们的心底,两个人避而不提,就像一根长在肉里的刺,你不碰它便不疼,你若是因为害怕而不碰它,那它便永远长在那里随时提醒着你它的存在。也许,有些事情,与其逃避,不如勇敢面对。她抬手,轻轻触摸他的头发,那每一寸雪白的颜色,在她纤细的指尖下诉说着这个男子对她浓烈且深沉的爱意。 “无忧,谢谢你!这样爱我!”她将脸靠近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有他在就好。 宗政无忧眼光一动,双臂猛地收紧,紧到她透不过来气。他却问道:“那你呢?” 漫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道:“我怎么了?” 宗政无忧目光一闪,垂眸淡淡道:“没什么。”他原想问:你爱我吗?但终究问不出口。这一年来,他始终不确定她留在他身边究竟是因为爱他还是为了补偿他? 漫夭抬眼见他神色不对,蹙了蹙眉,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宗政无忧突然转变话题:“桑丘和北朝勾结一事,你怎么看?” 漫夭思索道:“我觉得,不是他。”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傅筹。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问道:“为何如此肯定?” 漫夭想了想,才道:“他人在边关战场,哪里有空管我们。” 宗政无忧道:“你应该知道,北夷国之乱,并未严重到需要他御驾亲征!” 漫夭道:“是,但以他的性格,不会自揭伤疤。”白发一事,傅筹也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他不会拿她的白发说事。她纵然恨他,却也知道,有些事,他不会做。 宗政无忧眸光微变,皱眉,声音竟然沉了两分,道:“你如此了解他?” 漫夭听出他语气不对,微微一怔,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到他先前温柔而炽热的眼光突然变得暗沉而复杂,她心间一沉,不由蹙眉道:“无忧,你……介意吗?” 介意她曾与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如今介意,他又岂会为她放下尊严甘愿受辱人前?他只是不确定,在她心里,到底谁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仍旧泛红的眼眶,他的动作格外温柔,狭长的凤眸流转着几分不确定的神色,犹豫着开口:“我只想知道,在阿漫你的心里……” “我的心里……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从来没变过!”她握住他的手,回答得那么干脆。 宗政无忧反而愣住,呆呆的看着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无波,只那眼中遽然升起的光华,有如黑夜中突然盛放的烟火,绚烂夺目,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真实情绪。外头的阳光倏然炙烈起来,肆无忌惮的照着明黄色的帘幔,将辇内映了一片温暖的橙黄。 “阿漫……”他缓缓叫了她的名字,痴然的眼光在她面上不住地流连,竟小心翼翼,似是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碎一个美丽的幻梦。 “傻瓜!”她心头一酸,搂着他的腰,将头重新靠在他结实的胸腔,笑着叫这样一个冷酷、聪明又睿智的男人做傻瓜,感觉奇妙又满足。 第62章 半边胎记(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御辇停在议政殿门口,漫夭想着刚处置了桑丘,他一定要很多政务要处理,正准备自己回去,但还没起身就听他对小祥子吩咐道:“将奏折搬去漫香殿。” 小祥子的速度一点也不含糊,御辇到达漫香殿时,如山般的奏折堆满了清风阁窗前的楠木桌案,将翔凤雕花窗棂遮挡过半。 漫夭愣住,“这么多折子,得批到什么时候?” 宗政无忧拉着她坐到桌案前,心情很好地笑道:“有你帮忙,三更前大概能批完。” 三更……她昨晚一夜没睡,现在已经有些困顿了,而他昨夜被剧痛折磨一宿未眠,此刻血丝遍布眼眶,却还要如此辛苦,她不禁心疼,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宗政无忧叫人沏来一壶茶,然后遣退所有下人,整个清风阁就只剩下他们和一壶茶,还有一堆奏章。 窗外梅花开得正盛,暗香萦绕,随着清风丝丝缕缕透窗而来,充斥着这一方静谧的空间,屋里新泡的热茶升腾着浅白色的轻雾,如烟一般在空中缭绕散开,清香四溢,融合着梅香之气,竟醉人心脾。 漫夭低头整理着那些奏折,按照事件的大小轻重以及内容的急缓程度分开放置,依次整齐的排列在他面前,整理完,不觉已到下午,这才觉得头昏脑胀,腰酸背疼,想想她只是阅览一遍就已经这样累了,而他每日都要批阅这么多奏折,她不禁感概,当皇帝真累,以前他还是离王的时候,哪有这么辛苦!她暗暗叹气,转头望他。 专注于处理政务的宗政无忧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同,时而皱眉,时而沉目,时而挑一挑眼角,时而抿一抿唇,无论哪一个表情,配上他优雅而又不失刚毅的面部轮廓,都透着致命的吸引力。她不由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他被人抬着上殿,呼呼大睡,那时候的他多么嚣张跋扈,仿佛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入得了他的眼,更别说走进他的心…… 宗政无忧批阅完她整理出来的紧急奏章,微微吐出一口气,一转头对上她沉浸在遥远记忆中的迷离眼神,她微张的红唇,色泽粉嫩诱人,仿佛在召唤着他的靠近,令他想到上午的那个吻,心中一荡,突然将脸凑了过来,眼中邪魅光芒大盛。 面对一张突然放大的俊脸,漫夭遽然回神,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如幽潭般的神秘对上一汪清泉的明澈,眼底流转的情意如千丝万缕的绵丝,将她紧紧缠绕,他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就在咫尺间的距离,彼此呼吸清晰可闻。 漫夭也想到上午的那个吻,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直觉地起身想要逃离这一瞬间充满暧昧的屋子,宗政无忧一扔朱笔,反应疾速,在她的手触上门的那一霎那伸手将她捞住,从背后抱着她,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鼻息微热,喷薄在她耳侧,酥酥痒痒的感觉令她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面上如火烧一般滚烫。她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他却不准,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刚刚好,将她的脸转过来,他似是燃了火焰般的灼热目光看得她心头怦怦直跳,她忙推他的手,他却在她腰间猛地一提,将她整个身子转了过来。 她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就被她推靠到墙上。 “不许走。”他霸道而又温柔地命令,嗓音微微暗哑。 漫夭震住,心里明白他此刻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心里有些慌乱,忙挣扎道:“我不走,你快做事,还有好多折子没批……” “不批了!” 他说完迅速低头吻住她,如狂风海浪般的激吻,仿佛不满她的挣扎而给她的惩罚,她娇喘一声,本欲推开他的手却在他强有力的攻势下本能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情不自禁地“嘤咛”一声,刺激得男子愈发猛烈而狂浪。 一年的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每一夜都在挣扎中煎熬,如今她心意已明,那心头的魔障迟早要拔除,与其等到以后,不如就趁今天。生命有限,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个什么样子!他心念至此,将她的腰扣得更紧,紧紧贴着他的身子,隔着衣物,他身上滚烫的温度灼得她肌肤也变得滚烫,像是要将彼此熔化。他的吻越来越狂热,撬开她贝齿,拼命吸取着她迷人的芬芳,她被动的承受着,身子绵软,毫无招架之力。 他迫不及待的将手伸进她衣裳里,她娇躯一颤,这样熟悉的感觉,让她恍然想起第一次在温泉池边,他时而温柔似水,时而邪魅诱惑,一心哄着她放下心中防备,一步步走进他为她设定好的陷阱……如今再回想起来,真真是百味在心,苦涩难言。那时候,她不知道他的利用欺骗,一心沉浸在甜蜜当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温柔是真,一心只想着计谋得逞,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磨难,她受伤之后封锁真心,对他的事不闻不问,而他却懂得了自己的真心,从此一心为她。在他回京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纠缠不清。 在清凉湖他如天神一般的降临挽救了她的性命;选妃宴上无所顾忌的为她出头;扶柳园一局棋向她认输;猎场悬崖不顾性命地挡下毒箭为她与野狼搏斗;宣德殿外为她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向仇人称降,与她共承屈辱,险些丧命……对于一个骄傲无比的人,要折断他的傲骨,比要了他的命更难上百倍! 想到这些,她鼻子一酸,眼泪竟控制不住掉下来,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为她做的已经这样多了! 宗政无忧只觉唇间咸湿,睁开眼睛一看,竟看到她泪流满面。他心头大慌,连忙停下动作,手足无措的望着她,终究是他太心急了么?他忙放开她,皱紧眉头,万分懊恼道:“对不起!阿漫……是我太心急了!你别哭了,以后……我不勉强你就是!” 漫夭愣住,心知他误会了,她低头望着他急切为她拢衣的手,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宗政无忧见她低头,心里更加确定她是因为心理阴影而害怕与他亲热,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哄孩子般的语气对她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他低垂的眸子掩饰不住的黯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拽住他的手臂,抄手紧抱住他的腰,仰着脸庞,咬了咬唇,想说她不是因为他的碰触而流泪,但是她从来都是一个内敛的人,这些话只要是女子总是难以出口,她唇动了动,半响才轻声说道:“无忧,我,我……” 宗政无忧眼中带着无尽怜惜,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面上细腻光滑的肌肤,体贴道:“你不用说,我明白。” “不是,你……”她急切的辩解,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望向何处。 宗政无忧叹道:“别担心我,我没事。” 见他一径沉浸在自己的理解当中,自己又解释不清,她心中有些急了,将眼一闭,干脆什么也不说,直接抬手用力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就照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宗政无忧身子蓦然一僵,愣在当场。 她闭着眼睛吻住他,见他没反应,便蹙了眉偷偷睁开一条缝隙,看到他正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好像在看打西边出来的太阳般的眼神,她顿时停住动作,脸上如烧了一把火,噌一下红了个遍。这人平时聪明得紧,怎么这会儿如此迟钝!她都这样主动了,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连忙放开他的唇,想要逃开。 宗政无忧立刻回神,哪里还容得她逃走,一把将她抱住,他灼人的目光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想从那里寻找答案,但除了懊恼和羞涩,别的什么都看不出,他有些不明白了,她这样……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阿漫,你……”他仔细地观察她,小心的措词。 那炙热的眼神看得她心头狂跳,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别过脸去,低声说道:“现在是白天……我,我还没准备好……” 宗政无忧一愣,看着她羞红的面颊,脑子里迅速的飞转,回忆着她先前的反应以及刚才她说过的所有的话。这才明白自己可能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心头一阵雀跃,眸光璨亮,忽然笑道:“你要准备什么?” 漫夭支吾道:“我……”一个我字才出口,他的唇舌再度侵袭过来,带着难以言说的激动和喜悦,将她口中发出的音符,吞食入腹。 她还来不及惊叫,已经头晕目眩,身子被转了不知多少度,在被他扳过来的时候撞倒了桌上堆得高高的奏折,那奏折歪倒下来,有些已凌乱地散落在地。 “嗯……奏折……!”她含糊不清地叫道。 “不管它。”宗政无忧瞥了一眼堆满奏章的桌案,袍袖一挥,只听呼啦一阵响,一桌子的奏章全都被扫到了地上。 她一惊,哀叫一声:“啊!别!”她辛辛苦苦整理了好几个时辰,就这么被他一挥手,前功尽弃了! 宗政无忧哪里会理会她的抗议,弯腰打横抱起她放在桌上…… 就在这明媚的下午,梅香四溢的清风阁,他们努力挣脱了因过往惨痛经历而衍生于心头的噩梦,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由身到心的完美结合。 早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桌面的铜镜以及厚实绵软的地毯上,打出暖色的光晕,将冬日寒冷的空气隔绝在厚实的门墙之外。 柔软绚丽的锦纱垂悬在床的四周,迤逦在地,铜镜反射而出的阳光投射在月白的锦纱上,照出梦幻的颜色,显得有些不真实。大半日的狂乱过后,敞开心扉的两人睡得格外香甜。 漫夭醒来,侧过身子,想摸摸身边男子俊美绝伦的脸,但手还没触碰到他,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邪妄冷冽的眼神在看到女子的刹那化作了温柔缠绵的情丝,令她想到先前的狂乱,面上一红,立刻翻身躺平,紧紧攒着被子,虽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每面对他的温柔,她心里仍止不住怦怦乱跳。 宗政无忧伸手揽过她的身子,闭上眼睛轻嗅女子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他勾一勾唇,却并不说话。这两年来,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都做着同样一个梦,梦见一觉醒来她躺在他身边,他紧紧抱着她,她在他怀里羞涩的低头,满面潮红…… 曾经以为这个梦永远不会实现,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他抱着她,无比满足。 漫夭也不说话,对她来说,能在早晨的阳光中静静依偎在他的怀里,是一件幸福的事,她珍惜这种幸福,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无声。而之后的一个月,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宗政无忧仿佛回到了离王府的那些日子,温柔邪魅,偶尔会逗弄她,惹得她娇嗔不已。 初阳如煦,岁月静好,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她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个月。她每日帮他整理奏章,进出议政殿比以往更加频繁,却无人再敢有异议。前丞相桑丘的党羽被宗政无忧以各种名义革职查办,朝中官位空缺颇多,许多之前被桑相一党打压排挤的有才有志之士得到破格提升,使得原本郁郁不得志的他们心中对这位年轻果敢的皇帝充满了感激,势要尽心竭力,以报帝王之恩。其它臣子们经此一事,无人再敢结党营私,众人兢兢业业,至此,南朝上下一派大好景象。 这日早晨,她难得心情很好地起来为他更衣,却被他抓住不放,她佯装恼怒道:“早朝的时间已经到了,你再不去,他们又不知要如何说我了!” 宗政无忧抓住她的手,抱过她的身子,目光深深的望着她,问道:“你怕吗?” “怕什么?流言吗?”她笑起来,微微带着嘲弄道:“在来临天国之前,别人说我容貌奇丑,无才无德,骄纵又任性,到了临天国,被你拒婚,别人说我是弃妇没人要,那些贵族公子也避我如蛇蝎……在那场婚礼过后,别人又骂我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反正早已声名狼藉,还有什么好怕的。” 宗政无忧心头一紧,叹道:“都怪我!” 漫夭却笑道:“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的波折和考验,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还可以有另一个人在我们生命里占有着那么重要的位置!好了,快穿衣服。” 她拿了衣服正要替他穿上,一低头忽然看到他腰间右侧有块深褐色的印迹,两枚硬币般大小,形状有些奇怪,像是正在飞腾的翔龙,有头有尾,却都只得一半,她不禁问道:“这是胎记吗?怎么看着好像只有一半?” 宗政无忧抬起的手微微一顿,面色有些变化,但只是淡淡答道:“是只有一半。” 漫夭一边帮他整理衣裳,一边奇怪道:“另一半去哪里了?” 宗政无忧几不可闻地叹息:“不知道。找了十几年,毫无线索。” 一个胎记找了十几年?漫夭愣道:“莫非你有孪生兄弟?” 宗政无忧道:“不确定是男是女。” 漫夭诧异地顿住动作,宗政无忧面色平静道:“当年母亲产下两子,大出血昏迷三日,醒来后得知其中一个是死婴。母亲悲痛欲绝,找到死婴的尸体,发现那具尸体并无她昏迷前所见到的胎记,所以她不相信那是她的孩子!但又不知那个孩子究竟去了何处?” 漫夭怔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被掉包了!但皇宫之中,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谁又有那样的能力?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蹙眉问道:“当时你父亲不在吗?” 宗政无忧目光微暗,道:“三王叛乱,当时他在城外平乱。” 漫夭微微凝思道:“那产婆……” “死了。所有有关之人在死婴被识穿后,一夜消失。”宗政无忧目光倏然冷厉,又道:“后来查出,在我母亲生产前一日夜里,产婆私下见过皇后宫中总管太监。” 傅皇后?不,现在应该是傅太后,听说这位太后半边容颜被毁,神智疯癫,但自从被傅筹接入皇宫母子相认,她的神智便慢慢清醒过来。漫夭忽然想到她曾在无名巷里遇到的那个疯妇,也是半边容颜被烧伤,莫非……漫夭想到一种可能,心中一惊。京城虽大,但一个并没有完全被限制自由的疯子能在京城里隐匿十几年而不被发觉,偏偏在傅筹赢了那场仗之后被找到,是不是太巧了?她不禁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傅皇后有关?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是害怕云贵妃的孩子会跟她的儿子抢皇位,为什么只换走一个留下一个? 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的早,十一月的京城,一片冰天雪地。 这一日空中无云,阳光投照在道路两旁的积雪,反映出刺眼的冷色白光,铺天盖地笼罩着这座本就冰冷的皇宫。 北朝年轻的皇帝下了早朝走在寂静的宫道上,面色沉寂,目无表情,一身明黄色龙袍,彰显着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额前十二道长长的冕旒遮挡了他年轻却满含沧桑的双眼,透过冕旒投射而出的眼光是专属于一个帝王的犀利,而掩藏在冕旒之后,别人无法窥见的是那与年龄不符的沉沉死寂。 冬日凛冽的寒风将他衣袍吹得鼓胀,随着他沉重的步伐飘扬起伏。他独自走在前头,身旁无人比肩,身后是一众奴才低眉顺目。 他回到御书房,并不看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而是先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第63章 半边胎记(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内室里一名新来的宫女在打扫屋子的时候,见雕花大床中央摆着一盆小小的形状奇特的花草。她很好奇,这床不是陛下用来休息的地方吗?怎么在这里摆着这种奇怪的东西呢?她一时好奇,就凑过去看了看,透着暗红的乌黑色像花又像叶子的东西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伸出手刚想触摸一下,却听身后突然有人问道:“你在干什么?” 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令人无端发颤,宫女身子一抖,指尖不小心带动叶子的一角,留下一道轻微的折痕。她也顾不得这些,猛地回头,便看到了她做梦都想见到的皇帝。一时愣住,忘记行礼。 年轻的皇帝目光越过她,看向床上的那盆花草,只见乌黑的叶片竟有折损的痕迹,他目光一沉,对外叫道:“来人,拖她下去。以后没朕的吩咐,谁也不准进这间屋子!”他面容是一贯的温和,眼神却深沉无比,侍女震住,直到被拖出门外也没想起来求饶。 宗政无筹缓步走到床前,望着那盆形状奇特的花草出神。那是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动用数万军队才寻获到的对他而言至为珍贵的药材——血乌。听说此物,以鲜血喂养,有乌发奇效。 “太后娘娘!”门外传来宫人的跪拜声。宗政无筹剑眉微微一皱,刚回身,一位衣着华丽满身贵气的妇人已绕过屏风朝他走了过来。来人身着彩凤华服,乌发挽了凌云髻,一张脸,半边惨不忍睹,半边倾国倾城。正是十五年前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傅鸳。 宗政无筹低头行礼,十分恭敬地唤了声:“母后!” 傅鸢面色慈和地阻止他行礼,被宗政无筹扶着坐下,才微微笑道:“听闻这两日大臣们都在上折子劝你立后,可有此事?” 宗政无筹微微一愣,并未立即答话,而是低眸想了想,才道:“确有此事,母后消息可真灵通!” 傅鸢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母亲是为你好!自古以来,哪一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你登基已有一年,这后宫一个嫔妃都没有,怎么行?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江山传承打算啊!一个皇帝的子嗣,关系到国家社稷,不可不当回事。母亲先前见过孙丞相的女儿,那孩子就不错……” “母后!”宗政无筹突然皱起眉头,打断道:“儿子知道,让母后操心是儿子不孝,但是母后,儿子什么都可以听您的,只这件事,朕自有主张!请母后,别再费神了。”他虽是恭敬有礼地说着,但那神色却是坚定无比,仿佛谁也动摇不得。 “你……唉!”太后叹气,道:“整日守着一个抛弃你的女人,靠回忆过日子算什么事?你知道,她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宗政无筹听到最后一句面色一变,温和平静的目光忽然碎裂开来,整个京城,无人不知,那是他的心头痛,也是这北朝的禁忌,谁也不准提那女子半句!他声音微微一沉,低声叫道:“母后!儿子……自有分寸!” 傅鸢眸光一闪,似有无限心疼,语气无奈道:“好好好!母亲不说就是,你也别难过,你是一国皇帝,这世上好女子千千万万,还不是任你挑选?对了,你回来已有数日,也该去看看你父皇了。” 宗政无筹淡淡道:“有母后的精心照料,朕去与不去,并无分别。”他这次回宫,听说皇太后对重病的太上皇照顾得无微不至,每日一碗汤药,陪着说话解闷,人人称赞皇太后贤惠世间少有,但只有他才知道,这世上最恨那个人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这是他很小就已经明白的事实。那种恨,不可能随着时间而消磨。 傅鸢却道:“你是皇帝,他是你的父皇,你总也不去看他,会落人话柄。走,跟母亲去看看。”说完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拉着他就往外走。 装饰华丽的延寿宫,仿佛被药汤浸泡过,整座宫殿都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寝宫内一张宽敞的镶金木雕大床上,一名中年男子一动不动的躺着,从前英俊的面庞瘦得不成人样。若不是他睁着眼睛,还喘着一口气,别人或许会以为这不过是个死人。谁能想到,这曾经名动天下的一国帝王,此刻躺在别人为他装饰的华丽金屋里,不能动,也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如死人一般的躺着,任人宰割,毫无反抗能力,这是一种比凌迟之刑更为残酷的折磨。他眼角瞥见刚进屋的二人,尤其在看到宗政无筹时,他原本平静无澜的面容忽然有些激动,浑浊的双眼微微亮了起来,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急得瞪眼。 宗政无筹面无表情,就如同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冷漠淡定。 傅鸢朝着奴才们摆了摆手,那些宫女太监连忙行礼退了出去。她不紧不慢走到床边坐下,无比温柔地笑道:“殒赫,筹儿来看你了,你高兴吗?” 宗政殒赫,这个名字,很多年没人叫过,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面皮直抽,目露凶光,看上去有些诡异可怖。 傅鸢如烟柳眉轻蹙,疑惑道:“你不喜欢吗?他是你儿子,看到他你应该高兴才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哦,我忘了,你确实不喜欢他!从他还没出生起,你就千方百计想杀死他。你借别人的手,下堕胎药,甚至不惜用毒,可惜,我和他都命大,都活了下来。你派人四处追杀他,当年听到他中剑落江的消息,你一定很开心吧?”她望着床上的男人,目光依旧温柔,但那温柔背后的怨恨却是蚀骨铭心。她轻轻笑了一声,又道:“你一定想不到,他再次死里逃生,最终赶走了你最疼爱的儿子,夺了你的皇位!这……叫做因果报应,你知道不知道?” 宗政殒赫目光变了几变,狠狠盯着她,似是在说:“你也会得到报应!” 傅鸳看懂了他的意思,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笑得高贵又典雅,而这笑容落在床上男人的眼中却如同恶魔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她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宗政无筹,只见他表情木然,再没有从前提及此事时的黯然、愤恨,她眉头微微一蹙,很快便又笑道:“筹儿,年关就要到了,你是否该为你父皇和你弟弟准备一份大礼?给他们一个惊喜!” 宗政无筹皱了皱眉头,垂眸淡淡道:“母后拿主意就好。”他只想快一点离开这座宫殿,但没想到他随意的应承,竟然会铸成他一生中除红帐以外又一无法挽救的大错! 离开延寿宫,他并未回御书房,而是去了他命人重新修建的寝宫。那座寝宫,名为“清谧园”。 这个园子里的宫人很少,少到不像是皇帝的寝宫。 园子里有一片竹林,那片竹林里有一块空阔之地,正中央一个汉白玉圆桌,可以用来下棋、看书,也可用来品茶、舞剑,只可惜,那个喜欢看书、下棋的女子早已不在他身边。 他孤身走在那片竹林里,一模一样的精致,少了那个人,便是天差地别。他还记得她离开前的那晚酒后舞剑的身姿,迷得人失了心魂,让人明知等在前面的是一个滔天陷进,却又忍不住心甘情愿跳下去。世人说他心思缜密算无遗漏,可在她面前,他其实不堪一击!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早知道母亲还活着,他是不是可以少恨一点?如果少恨一点,也许他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抬头望着刺眼但并不温暖的日光,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悲哀到可笑。小时候渴望父母的陪伴,希望有朝一日不用再过逃亡的生活;七岁时看着母亲被大火吞噬,企盼母亲能活下去;之后十几年拼尽一切往上爬,只为复仇,并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如今,这一切都实现了,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和快乐,因为他这一生最想珍惜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离开竹林,他缓缓步入寝殿,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从将军府里的清谧园原封不动挪过来的,连摆放位置都一模一样。他走到梳妆台前,抚摸着她曾用过的木梳,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淡雅的馨香,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上了瘾,再也戒不掉。 墙角的衣柜里,有她曾经穿过的衣物,多为白色,在衣柜的顶层,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是她出嫁那日所穿的大红嫁衣。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捧在手心,像是捧住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切。他走到床边缓缓地躺下,那件大红嫁衣躺在他身边,代替着那个人的位置。 回朝数日,他每日在乾坤殿与御书房辗转,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不给自己留下半点空闲的时间。这偌大的皇宫,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他每日坐在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冰冷的椅子上,至高无上的尊荣掩盖不住他心底的落寞与孤单。 寝宫太大,龙床太宽,他却只得一人,独自流连往返。 “容乐,容乐……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 宗政无筹在清谧园一躺便是半日,他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休息了。此刻他眉头紧锁,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似睡非睡,眼睫轻颤着,陷入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灰蒙蒙的天空,冰冷彻骨的河面上雾气迷蒙,河水湍急流动,带起阵阵鲜红翻涌不息, 一个五岁的男童在水中竭力挣扎着。 他漆黑的眼眸绝望而无助的圆睁着,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却无能为力,死亡的恐惧充斥着幼小的心灵。胸腔内翻滚着窒息般撕裂的闷痛,他目光仿佛穿透了赤色河水去看那个冰冷的世界,无声地向残酷的命运质问着:“为什么?” 从记事起就在逃亡的生涯中领略到血脉至亲之人的残酷狠绝,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留下的那些保护他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去,最后只剩他一人带着满身伤痕独自喘息。在那些个冰雪肆虐的暗夜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慢地前行,迈出去的脚步带出两行血印。 他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变得强大,才能救出正在为他承受着苦难的母亲,才能知道为什么他的生身父亲会对他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他满心愤恨,从那刻起,噬心痛楚似乎已将他肺腑寸寸蚕食,强烈的求生欲望给了他超乎常人的顽强生命力,他不知道在河中漂了多久,终于等到一双手将逐渐失去意识的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长达五年的追杀逃亡生涯,自此结束,但命运带给他的不幸却刚刚开始。两年后,他在天仇门门主的协助下,制订了营救母亲的计划,却在入宫之后,亲眼见到了母亲葬身火海的一幕。那一刻,仇恨就如同那场滔天的大火,在他心里肆意的燃烧,仿佛具有了焚毁一切的力量。从此,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只有仇恨。 在那些毫无人性可言的残酷训练里,惨绝人寰的黑暗斗争中,他学会笑着面对一切,习惯了带上面具,将最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练就一颗冷硬无情的心。他朝着目的地一步步艰难进发,将世间万物皆不放进眼底,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的复仇计划!只是命里运数,终是不可违逆,他遇到了她,那个淡然镇定到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在意的薄凉女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他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见到她之前听到别人对她的描述,也许是第一次天水湖边的相遇,也许是东郊客栈的竹林里,也许是皇宫中的重逢,也许是屋檐下的凝望…… 为什么会爱上她,他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一个通透的眼神,或许是大雨中她独自哭泣的背影,极力掩藏的脆弱,孤寂的灵魂,与曾经的他是那么相似,让他在心底忍不住疼惜。他欣赏她的坚韧和聪慧,还有那玲珑心思筹划出天衣无缝的计谋,在那朝夕相处的一年岁月中,她淡然却隐含伤感的笑容里,他清醒的看着自己沉沦。 一个早已失去爱的资格的人,终于还是作茧自缚,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青丝成雪,她有多恨,他知道。在这一年中的几百个夜晚,他只要阖上眼睛,便能看到空中飞舞的满头银丝,瞬间化作利剑朝他心脏直刺而来,仿佛万箭穿心。 躺在床上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他慢慢起身坐直,外面天已经黑了。他起身回了御书房,等待他的仍旧是堆积如山的政务,他却不看一眼,直入内室,床上植物的根茎颜色透明,乌黑色叶片缓缓张开,每日的这个时刻,血乌都需要新鲜血液来滋养生长。 他抬手,正欲将食指放入幽黑的花叶孔内,却突然顿住动作,眼微微一瞥。 “陛下不必再白费苦心,她用不着这个了!”伴随着叹息的柔和声音,御书房屏风后出现一名女子。女子柳眉如画,身姿婀娜。她婷婷步入,默默行了一个礼。 宗政无筹面无表情,转头看她。 女子上前轻叹道:“这样小的一棵血乌只够恢复一个人的黑发,但南帝为平息军队暴乱,阻止白发妖孽的流言,服用逆雪,以减寿十年为代价将头发变白。所以……她不会要这血乌,陛下也别再自伤元气了!” 宗政无筹面色骤变,呆望着床上那被他视如珍宝之物,有片刻的失神。之后,凝眸问道:“是何人散播的谣言?” 女子道:“南朝丞相桑丘,据说从他府中搜出了多封密函,上面盖着您的玺印。” 宗政无筹目光陡然一利,“朕的玺印?” 女子很确定地点头,他缓缓转身,背手踱了几步,面色深沉。 屋里十分安静,针落可闻,片刻后,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一句:“她……过得可好?” 女子轻轻点头,“她很好,很幸福。” 宗政无筹默默垂眸,掩下眸底神色,又道:“那她可有说过,何时来找我……报仇?”低而沉缓的嗓音像是冰雪压倒树枝发出的声响,饱含了沧桑与悲凉,无声的压抑着,在心头拢了一团坚实的冰雾。 女子摇头,似是被男子的悲凉气息所感染,目中也掠过一抹哀伤。 宗政无筹自嘲一笑,摆了摆手,“你去罢,好好替她打理茶园生意,别叫她失望。” 女子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应了声,行礼告退。 宗政无筹缓缓步出屏风,走到桌案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通透碧玉制成的印章,紧紧握在手心里,指节泛着青白。一个皇帝的私印,这个世上,还有谁能随意使用?他的母后,已经这样迫不及待了吗? “陛下,属下有要事禀报!”门外传来侍卫李谅的声音。那是他从亲军之中亲自挑选的贴身侍卫。 宗政无筹将印章放回原处,敛了神色,道:“进来。” 年轻沉稳的侍卫进屋,跪禀:“属下查到天仇门人在西南边境出没,派人前往查探,受到一股来历不明的暗势力阻挠。” 西南边境,与启云国相邻。宗政无筹眉头一皱,却没说话。 李凉又道:“属下无能,还未查到这股暗势力来自何处。他们神出鬼没,从不与我们正面交锋,似乎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每一次,都恰好避过我们的追击。” 宗政无筹目光一沉,他竟不知天仇门背后还有暗势力!他站起来,背对李凉,沉声道:“继续查,凡与天仇门有关之人,一律杀无赦。”这一年的通缉追杀,天仇门人所剩无几,而剩下的那几个,正是他最痛恨的。 “遵旨!”李凉复又道:“陛下,属下还查到人称‘天命神算’的任道天回了骊山矛舍。” 宗政无筹眸光凝住,透过屏风的缝隙,望向内室大床中央的血乌,目中微微燃起一丝光亮。骊山,与北朝相邻,属南朝境内。 第64章 一场豪赌(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南朝,议政殿。 批了一天折子的宗政无忧靠躺在椅子上,摆放在他面前的不再只是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还有他心爱女子特地让人为他调配的用于补身子的药膳汤粥。淡淡的药香伴着美味食物的浓香气萦绕着整间屋子,令这一向严肃的议政殿竟充满了暖意。 漫夭盛了一大碗,递到他面前,看他低头喝光,她才露出满意的一笑。 九皇子坐在他们对面,用手托着下巴,难得的安分,忽然觉得,也许七哥当初是对的! 漫夭见九皇子愣愣地望着他们出神,便笑道:“老九,你喝不喝?我让可儿帮你也做一份送来。” “好啊!”九皇子眼光亮亮的答应了一声,随后似是想起什么,连忙又摆手道:“还是算了,那死丫头如果知道是为我做的,指不定要放什么毒进去呢!” 漫夭轻笑,说来也怪,可儿对谁都好,偏偏就爱跟老九作对,这两人,真是一对冤家!她收了碗筷,叫人进来撤了。 药膳用完,该谈正事了。 宗政无忧懒懒地靠着椅背,语声微沉,“任道天回骊山的消息传得如此之快,短短数日,已是天下皆知!” 九皇子顿时严肃起来,疑惑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才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传出去了,好像有人故意散播似的。” 漫夭蹙眉,叹道:“我们南朝……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九皇子怀疑道:“都说得此人者得天下,这任道天真有传言中的那么厉害吗?” 漫夭点头,道:“也许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但此人精通天文地理,多年来遍走天下大小山川,他手上有厚厚的一本地图,不同于军中简单的作战图,而是描绘着每一个适合征战的地形,上面记载着详细的地势优劣,配合天文气象,兵马数量,以及最快捷的取胜之道。人们称此地图为天书,单单此物,就足以令天下各国君王忌惮!” 九皇子愣道:“那么厉害啊!那我们得赶快派人去把他请下山,别被人抢了先。”说完着急的就要去派人。 宗政无忧却不紧不慢道:“不急。从无隐楼调派五百人去骊山脚下,这事……让无相子去办。”说完两眼一眯,沉声又道:“朕得到消息,罗家军统领罗植在班师回朝途中,醉酒大骂‘国有妖孽,君不为君’!” “啊?这还得了!”九皇子一听立刻回头道:“反了他!等他回来,直接撤了他的职,再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看他还敢瞎说!” “万万不可!”漫夭连忙阻止道:“先不说罗植这一年立了不少战功,就说罗氏一族世代固守南边边境,功勋卓著,在江南百姓心目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而罗植此人骁勇善战,亦是难得的将才,只是生性狂傲不羁,且嫉恶如仇,我想他应该只是一时为谣言所惑,又或者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才口出妄言,我们对他,只能收服,不能打压或惩治!无忧,你说呢?” 她转头去看他,他仍然坐姿慵懒,却眸光深邃,牵了她的说,略有深意地温柔笑道:“此事就交由你负责。” 漫夭一愣,奇怪笑道:“我?你不是想帮我培植势力吧?” 宗政无忧深深望她,反问道:“有何不可?明日起,你与我一同上朝。” 携手并进,不只是说说而已!在他眼里,她不是那种喜欢站在男人背后等着被保护的弱女子,只是皇权的敏感和局限,令她不得不固守后宫,唯有他打破皇权限制,让她走出后宫,站到他身边,他们才能携手并进,一起面对风起云涌,她才能散发属于她的光芒。 漫夭愣住,望着他深邃而不失温柔的眼,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不由心头一酸,嘴上却笑道:“新军首领是项影,禁军统领是萧煞,现在罗家军你也交给我去收服,到时候,整个南朝大半军力都掌握在我的手里,你还让我参与朝政,就不怕哪天我反了你?” 宗政无忧闻言笑起来,捏了捏她的手,一改先前的深沉严肃,忽然斜眸笑道:“我的便是你的,你想要,不过一句话,哪里用得着反?” 他笑得轻松,目光温柔而邪魅,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深沉威严的皇帝,看得九皇子呆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脱口道:“七嫂,七哥中邪了?”他从来没想到七哥还会有这种笑容,却不知道,在旁边那女子面前,他那冷漠深沉的七哥露出这种笑容已经不那么稀奇了。 宗政无忧听了脸上一黑,笑容顿敛,一记冷眼立刻扫了过来,九皇子心神一凛,立刻回过神来,慌乱地摆手道:“不不不……是我中了邪!咳咳……那个,七哥,我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我我……我走了!”最后一句还没说完就忙不迭从凳子上爬起来,就要溜之大吉。 漫夭原本沉浸在宗政无忧的那句话里,感动不已,被九皇子这一搅,忍不住乐了,想到还有事情没说,立刻叫道:“老九等一下。” 已经跑到门口的九皇子苦着一张脸回头,万般委屈道:“不是吧七嫂?我只是一时灵魂出窍,才瞎说的,你饶了我吧!我保证,以后就算七哥笑得嘴咧到耳朵后头,我也决不再出声!”他很配合地举手,做指天发誓状,漫夭噗的一声笑出来,无忧能笑到嘴咧到耳朵后头?也就老九想得出。 宗政无忧原本满头黑线,经她这一笑,他更是抽了嘴角,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憋着难受极了。便松开她的手,猛地揽过她的身子,惩罚般的力道将手放在她腰间,斜眸睇着她,目光暧昧中充满危险的警告。漫夭立刻想到惹恼他的严重后果,忙止住笑,正了正脸色,干咳两声,对九皇子道:“老九,上次让你暗中收购的三样东西,还顺利吗?” 九皇子一听是这事,才放下心来,回到之前的座位,道:“那个啊,木炭已经好多了,硫磺和硝石不多……七嫂,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啊?” 漫夭没答,只道:“继续收购,能收多少是多少。”她也料到硫磺和硝石的数量不会太多,只能先试着做做看。 九皇子离开后,漫夭扭头望着宗政无忧波澜不惊的脸,见他对此竟无半分好奇,不禁问道:“无忧,你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吗?” 宗政无忧想了想,淡淡道:“是那个世界的东西?” 漫夭点头,看来云贵妃从来没有向他们提过火药一事,如果提过,想必从前的临天皇早已征战天下了。她想,也许是云贵妃生性善良,不想因此助长人的贪念,以免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可是现在形势已经不同了,战乱不断,烽烟四起。他们要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唯有平定天下,别无他途。 她叹息着拉过他的手,望着他的眼,似是从他眼中探索着什么,表情有些凝重。 宗政无忧用手摩挲着她莹白如玉的指尖,柔声问道:“怎么了?” 漫夭微微垂目,面色有几分凄凉,道:“无忧,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只想尽一份力帮帮你,想尽早结束这样不得安宁的日子,也想早些还天下一个太平。虽然我还不确定那些东西会有多大的威力,但是擅自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造成生灵涂炭,我……”她竟说不下去,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难受的紧。 宗政无忧目光一动,有些心疼地捧起女子的脸庞,经历了那样多的伤害,她竟然还能心存善良!他不由叹息道:“不管是什么东西,若叫你如此不安,那便不要了。就这样,我也能打一个天下给你,让你过上平静安乐的日子。” 漫夭在他怀里摇头,战争一起,越是持久,民生越是苦不堪言。她叹气,静静依偎在他的怀里,这一刻,南朝还算平静,但不到一日,这种平静就被彻底的粉碎了! 次日早朝,宗政无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正式授予漫夭参政之权,不许任何人提出异议。 三日后,南境大军凯旋而归,南帝将庆功宴设在御花园。 这一日,天气晴好,白云浮空。 御花园,一年四季风景如画。临水池西面的泗语亭,由八面长廊围绕三座主亭而建,曲折相连,错落有致。亭内穿梭着宫人忙碌的身影,精致的宫廷菜肴被一一摆上百官及军营将领们的面前,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除了佳肴,还有美酒。忌酒的帝王突然在宴席上摆了美酒,令人费解。 百官皆已到齐,对着打了胜仗归来的罗植将军总免不了要有一番颂扬。而这罗植是罗家军的主帅,眉心带煞,双目如鹰,面庞微阔,身姿挺拔。因身在皇宫而敛了几分狂妄之气,但他望向坐于对面的新军首领项影的目光,仍然有着明显的不屑甚至是鄙夷。在他眼里,那不过是靠女人坐上新军统帅的位置,是后宫女人安排在军中用于稳固地位的棋子,又或者是备于日后野心篡权的筹码。 项影接收到对面投来的目光,皱了皱眉头,被罗植身后的四品将军看见,那人说道:“罗将军,项将军似乎对咱们打胜仗很不以为然!” 罗植昂着头,藐视的眼神看得项影极不舒服,但他不欲生事,便悄悄忍了。谁知罗植竟用非常不屑的口气道:“一个攀附女人裙带的主帅,你何必在乎他的看法。” 那位四品将军一听,便放肆的笑了,而他们身后众将也跟着大笑起来。 项影顿时恼怒,噌得一下站起来,指着罗植,问道:“你说什么?” 罗植若无其事道:“本将说得不对?不喜他人言,就别吃这碗饭。靠着女人当上将军,等那女人年老色衰时,你还是多想想后路吧。” “你!”项影顿时怒了,从身后禁卫手中抽出一把剑,怒斥道:“罗植,你敢对皇妃不敬?” 罗植一见对方拔剑相指,鹰目一睁,毫不犹豫地回身夺了把剑迎上,“锵”的一声,两剑相击火花四溅,众人大惊,忙上前打圆场,这时,有人叫道:“皇上、皇妃驾到!” 众臣忙跪迎,只有项影和罗植二人还在对峙,谁也不肯先放下手中的剑。 高层广亭后的曲廊尽头,帝妃二人在一众奴才的簇拥下,缓缓朝这边走来。 帝王一身黑色龙袍,头戴帝王金冠,满身尊贵威严之气直逼亭内。他冷冷扫了一眼对峙中的二人,项影和罗植皆是一颤,这才放下剑,规规矩矩地跪下。 帝妃入座,众人参拜过后,宗政无忧瞥了眼被弃在地上的两柄利剑,目光深沉。 随帝妃而来的宫人默默散开,垂首静立在广亭的四周。亭内寂静,白色的日光照着亭栏外的粼粼波光,折射在宽敞的泗语亭内,冷色白光,刺眼生寒。 年轻的皇帝语气低沉道:“平身。赐坐。” 众臣谢恩,项影与罗植起身后,暗中以眼神较量,捡起地上的剑准备各自归位,却被人叫住:“罗将军、项将军,且慢!” 是女子的声音。罗植这才抬头去看那位传言以妖媚惑主的皇妃娘娘。只见她身着暗红色凤袍,袍子上金丝绣凤栩栩如生,昭示着她虽无皇后称号,却享有一国之母的所有尊荣。满头白发高高束起,盘了凌云髻,顶上一枚色泽通透的碧玉冠高贵却不流于俗气。面部上了轻妆,额头一枚半边红梅花钿,沾了少许金箔粉,将清丽脱俗的面庞衬得精致绝伦,而浑身散发的清冷高贵的气质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有如神女下凡,尊贵神圣,不可侵犯。与他想象中的妖媚女子的形象差异颇大,不由愣了一愣。 而与此同时,漫夭也在打量罗植。眉心带煞,双目如鹰,面庞微阔,身姿挺拔。这便是罗家军的主帅!罗家军临天国第二任皇帝留在南境的一支守军,他们职守边境,听命于罗家。罗家三代忠良,代代单传,个个名震天下,到了这一代的罗植,虽从小修习骑、射、兵法,武功箭术人人称道,在这江南之地,无人能出其右,因此练就了狂妄的个性,尤其看不起女人。 漫夭步出广亭,来到罗、项二人跟前,盯着二人手中的剑,微微沉声问道:“二位将军在这御宴之上,拿着剑做什么?” 项影目光一闪,尚未答话,罗植已经昂首回道:“末将一时技痒,想与项将军过上几招,娘娘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漫夭目光一沉,听说这罗植眼中没什么国家概念,他之所以会出兵南边边境,全因家族使命和他父亲遗愿,皇权在这个人的心里不够分量,于帝王而言,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她转头去看宗政无忧,见他一副全权交给她处理的表情,那种完完全全的信任,让她觉得窝心。 她收敛思绪,扫一眼面前的两人,正色道:“你二人手执兵器在皇上钦赐的宫廷御宴上大打出手,这是对皇上的大不敬,本宫不管你们因何事争执,都该受到惩罚。来人,带他们下去,各杖责二十。” 众臣一惊,忙抬眼看坐于上位的皇帝反应,只见皇帝靠在龙椅上,垂着眼睑,面无表情。项影没说什么,径直下去领罚。 罗植却未动,他身后那位四品将军乃罗家军分营统领,见帝王并未开口,忙朝上位行礼道:“皇上,此次攻占玉上国,罗将军英勇无匹,处处身先士卒,功不可没……” 漫夭眸光一利,扭头盯住说话的那人,那人被她冷厉的目光看得一愣,不觉就住了口。 漫夭沉声道:“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若是仗着功劳在身便可目无王法,藐视朝廷,那他就是有天大的功劳也无济于事。带下去!” 罗植微微一怔,一直不曾正眼看她的目光忽然抬了起来,直直望着前方女子挺直的背影,皱眉,赏罚分明,他竟无话可说。 禁卫军上前拉他,他倒没有挣扎,与项影二人在泗语亭外受了杖刑,心中很是不服。 粗实的刑杖一下一下打在他们身上,缓慢而沉闷地回荡在整个御花园。泗语亭内一片安静,大臣们正襟危坐,双目不敢斜视,军将们亦是个个垂了头,想到之前他们对于皇妃的议论,背后不禁冒出了冷汗。 亭外,杖刑完毕,两人都很有骨气的没吭一声。站起来,整一整衣冠,相互瞪了一眼,罗植的眼神含着嘲讽,似是在说:“你也不过如此,她也没给你留半分情面!” 项影横他一眼,什么也不说,便忍着痛走了回去。罗植随后跟上,两人在亭内跪下,漫夭回身望着他们,问道:“你们究竟因何事争执,竟如此大动干戈?” 罗植微微撇头,暗哼一声,罚都罚了,还说那些作甚? 项影垂着眼,也不出声。 以漫夭对罗植和项影的了解,他们不说,她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于是,她目光淡淡地扫过二人,沉声道:“既然你们都不肯说,那此事就此揭过,以后谁也不准再提。如若让本宫知晓你们日后因记恨在心而相互算计打压,本宫……决不轻饶!都回座位罢。” 两人领命各自归位,因受了杖刑,屁股开裂,一沾上坚硬的凳子便痛得呲牙。 漫夭对亭外叫道:“来人,为两位将军各拿一个软垫子过来。” “谢娘娘体恤!”项影恭敬地行了一礼,罗植也道了谢,却是不甘不愿。 漫夭也不介意,只转身朝坐于上位始终不发一言的男子行了一礼,微笑询问道:“皇上,臣妾如此处理……可好?”她觉得“臣妾”这称呼真是别扭!但这一问,让那些在心里觉得皇妃越权不将皇上放在眼里的众人顿时消弭了忿忿之心,竟松了一口气。 年轻皇帝面色深沉,淡淡地“恩”了一声,朝她伸手,懒懒召唤道:“过来。” 漫夭轻轻一笑,姿态优雅地步入广亭,乖巧地将手放到帝王宽实的掌心里,被带到帝王身边坐下。此刻她淡雅温顺,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锋芒气势? 众人一愣,丞相见此情景,连忙带头起身拜倒:“皇上英明!” 百官皆附,众将随之。 漫夭与宗政无忧对望一眼,交缠的十指紧紧相扣。 一个女人纵然有再强的气势,也不能超越她的男人,这是男权社会里女人的生存之道。 第65章 一场豪赌(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宴席正式开始,简单的开场礼仪过后,封赏了各有功将领,罗植晋升一品,赏官邸一座,金叶一千。其余将领各升一级,赏银五百两。 赏罚分明,帝妃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众人饮酒,帝妃饮茶。酒过三旬,将军罗植微醺。众臣举杯敬过帝妃之后,漫夭端了一杯茶再次步下中亭,来到罗植跟前。 罗植皱眉,抬头看她,虽然她很美,但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以美色迷惑君王的女人! 漫夭不理会他不敬的目光,只举杯笑道:“罗将军此次立下大功,本宫替皇上以茶代酒敬罗将军一杯。” 酒能壮人胆,这话不虚。本来皇妃敬酒,乃天大的荣耀,即便是毒酒,也得仰脖子一口饮下,还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罗植将军显然不懂,他连站都未曾站起,鹰目带着讥讽道:“茶非酒,酒非茶,本非一体,岂可混淆替代?” 漫夭淡淡望他,笑容依旧,声音却沉了两分道:“将军的意思是……本宫没资格代皇上敬酒?莫非……将军想让皇上亲自敬你不成?” 罗植面色一凝,抬眼就看上位的皇帝,只见皇帝微瞌着眼,面无表情地坐在高位龙椅上,若不是他的手在缓缓转动着杯子,别人会以为他睡着了。罗植看了看皇帝,再看面前目光犀利的皇妃,皱着眉头,起身抱拳道:“末将不敢!” 漫夭定定望着他满含煞气的眉峰,她眸光突然一冷,将手中茶杯猛地掷到地上。 “咣——!!!”茶水四溅,白瓷青花碎成十数瓣不止。 这动作来得突然,惊得众人身子一颤,周围的奴才们抖了一抖,慌忙跪了一地。罗植也震住,继而皱眉。 漫夭眼光沉沉,不见冷厉,但却让人心惊胆战,她缓缓开口:“你不敢?本宫看你胆子比天还大!你自恃有功,骄纵不轨,一再藐视皇权,看来方才的二十刑杖远远不够,来人,带下去,加杖五十。” 罗植眉心煞气倏然凝重,一双手握得骨节咔嚓直响,似是在极力忍耐,随时都有可能不计后果的爆发。 众臣们见此情形,大骇。罗家数万大军乃朝廷精锐,虽然他此刻身在皇宫,掀不起大浪,但难保他不会记恨在心。除非今日就趁机把他除去,但如此一来,罗家军怕是也会闹事。 众臣在心里一阵衡量,最后都拜倒,齐齐道:“娘娘息怒!” 丞相道:“罗将军酒后失言,纵然有罪,但请娘娘看在罗家三代忠良的份上,饶恕罗将军这一回吧!” “请娘娘饶恕罗将军这一回!”大臣们求情。 整个御花园,跪满了人。 一片求情声过后,人们呼吸凝重。空气仿佛被冻结,时间凝滞不前。 宗政无忧依旧瞌着双目,面无波澜。 九皇子难得一本正经道:“七嫂,罗将军喝多了,您就放过他这一次吧!”说罢,他叫了罗植一声,示意他认错。 罗植这才敛了煞气,慢慢松开紧握的十指,抬眼看了漫夭一眼,只见她面色淡淡的,竟仿佛方才大发脾气的人不是她。他想了想,还是跪了下去。 跪是跪了,但心中着实不甘,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跪得脊梁笔直,头高高抬着。 漫夭睇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服?” 罗植瞥了眼,不吭声。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宠爱,拿身份压我,我为什么要服?” 漫夭对他的眼神只当不见,复又沉声问道:“罗将军,你何以为将?” 罗植不吭声,周围的人都捏着一把汗,暗暗在心底怪责此人不识时务,身为一介臣子,非要跟皇帝的妃子杠上。 漫夭在他面前踱了几步,转头再次问道:“难道仅仅凭着你是已故的罗老将军之子?” 罗植猛然抬头,直觉反驳道:“当然不是!我能当上将帅凭的是真本事!”他最反感的便是别人拿他的身份来否定他的能力。他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武艺不俗。百步穿杨,他十二岁就能办到了。而此次攻占玉上国,他隔着千军万马,于数十丈的距离,一箭射穿玉上国王的心脏,岂是一般人能为? 他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漫夭微微扬唇,不动神色道:“哦?那罗将军的真本事是什么?本宫倒想开开眼界。” 九皇子插嘴道:“罗将军骑射最厉害!” 罗植面色难看至极,难道要他在受伤的情况下在这御花园里为他们表演骑射?他的功夫不是用来观赏的! 漫夭笑道:“骑马就算了,罗将军刚受过杖刑,而且这御花园也不适合骑马。射箭倒是可以,正好本宫也曾浅习过一阵子,今日不妨就请罗将军指教一二。来人,取两套弓箭来。” 宫人送来弓箭,恭恭敬敬递到漫夭面前。罗植怔了一怔,用十分怀疑的目光看着面前纤弱的女子,似是在说:你也会射箭? 漫夭淡淡道:“罗将军先挑吧。” 罗植满面不屑,心想他一军统帅赢了一个女人也没什么意思,便没下一步动作。 漫夭微微笑道:“倘若罗将军嫌射箭太无趣,不如我们顺便赌一场。”她指着十丈开外的箭靶子,“以靶心为准,谁的箭在靶心最中央,就算谁赢。” 罗植眉头一动,道:“如果臣赢了,请娘娘退出朝堂,永不再插手朝政!” 众臣闻言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偷偷望向上位的皇帝,皇帝依然面无表情。 漫夭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缓缓拿起靠近她面前通体漆黑的沉木弯弓,挑了一支白色的箭羽,才转目望向罗植,不带任何情绪道:“你要本宫退出朝堂?那好,本宫……就赌你罗家军兵符!” 罗植爽快应道:“好。”罗家军兵符代代相传,对他有非凡意义,但他仗着自己箭术不凡,便也没有担心会输。 漫夭嘴角微勾,要的就是他这声“好”。她微笑道:“将军请吧。” 罗植倒也不谦让,望了眼不算很远的箭靶子,十丈开外的距离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抬手,搭箭开弓,拉成满月状。扭头看了眼身旁高贵娴雅的女子,他自信满满,狂傲一笑,连看也不看,就送开手指,只听那箭“飕”的一声,破空挟风而去,竟直指靶心。 “好!”周围大臣及将领们忍不住喝彩,连漫夭都不禁在心里暗暗叫好,能不看目标就能射得如此精准,此人箭术,果然十分了得。 宗政无忧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扫了眼正中靶心的黑羽箭,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九皇子拍完手,忽然觉得不对,连忙上前对漫夭道:“七嫂,用不用我帮你?” 漫夭没说话,大臣们看她的眼光不是担忧就是同情,罗将军一箭直入靶心,半分都不偏离,纵然她箭术超群,但最中央的位置已经被占了,她要如何才能取胜?她微微凝目,听到罗植语带轻蔑道:“不自量力!” 她忍不住笑道:“胜负未分,将军现在下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她将白羽箭搭上漆黑的弯弓,缓缓拉弦,纤细的指尖青白而有力。冷风掀起她暗红色的凤袍衣袖,露出白皙的皓腕,本是柔弱无骨的姿态却仿佛蕴含了无比强大的力量。她瞄准前方扎入红色靶心的箭矢,表情异常认真。 众人屏息凝神,心想,这真是一场稀世罕见的豪赌!一个看似纤弱传言以美色侍君的绝色皇妃与一名驰骋沙场以箭术闻名的少年将军,以箭术为赌,皇权与军权为注!似乎在一开场,就已经分出了胜负?然而,那胜负的结果与他们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同样是“飕”的一声,白羽箭以看不见的速度朝靶心中央疾速而去。不同的方位角度,同样的目标,白羽箭擦过黑羽箭锋利的箭簇,金属铁器的激烈摩擦,火花飞溅。然后,黑羽箭掉在了地上,白羽箭取代了先前黑羽箭所在的位置! 那一刻,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质的变化,无比惊异。 罗植瞪大眼睛,愣愣地看了眼被白羽箭震落在地的黑羽箭,似是不能相信般地望着眼前这名淡定优雅的女子,她看上去纤弱无比,没想到竟有如此箭术,远远超出他预料之外! 九皇子惊讶地张大嘴巴,那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惊叫道:“七嫂!你的箭术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漫夭淡淡一笑,这一年的光阴,她可一点没浪费,阅览战阵兵法、研习帝王之道、练习骑马射箭,以备不时之需,而她最大的进步其实还不是这些,而是在宗政无忧的帮助下,她突飞猛进的内力,早非昔日可比。 周围众人在震惊诧异中回过神来,赞叹声一片,会射箭的女子不难见,但是震落十丈开外已入靶心的箭矢并替代其位置,而又不毁箭靶分毫,在场的所有将领,自问都没有这能耐。 漫夭凝眸望向还沉浸在败于女人之手的打击中的罗植,问道:“罗将军,你可服气?” 罗植从腰间掏出一枚刻有“罗”字的铜牌,双手奉上,却将头扭到一边,道:“娘娘箭术了得,臣,甘愿认输!罗家军兵符在此,但是,我不服!” 漫夭问道:“你有何不服?” 罗植道:“如果是娘娘先出手,末将也可以反败为胜!” 漫夭眉心一蹙,道:“是吗?那好。本宫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她回身又取了一支白羽箭,没有一句废话,迅疾开弓,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箭靶激射而出。这一次,白羽箭不只射中了靶心,而且,利箭所携带的强大内力直接劈开了结实的箭靶,“噼啪”一声,碎裂四散的木屑,如被无数马蹄溅起的烟尘,弥漫于空久久不散。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静默无声。 如果说先前那一箭更重要的是精准度,那么这一箭,让人震撼的则是深厚内力所带来的庞大气势。 罗植握着弓箭的手完全僵硬,上一次,他抢先攻占靶心,结果被她震落箭羽反败为胜。而这一次,她先出手,直接毁了箭靶,连出手的机会都不给他。他转头望她,见她面色平静淡然,他心有不甘道:“娘娘触犯了规则。” 漫夭凝眸望他,淡淡笑道:“何谓规则?本宫只说,谁的箭在靶心最中央的位置便算谁赢!”有宫人将射出的白羽箭捡来,那箭头赫然扎在一块完整的红色靶心之内。 罗植一怔,顿时无话可说。 漫夭沉沉问道:“罗将军,你可知你为何会输?” 罗植闭唇不语,竟羞愧地低下头去。他太狂妄自信,以至于犯了兵家大忌——轻敌!如果第一箭多用三成力道,那么,即使她内力深厚,也只能毁去箭靶却震不落他的箭矢!如果他按耐住性子,先探测对方的实力再想对策,也许同样有机会胜出,但是他没有,所以他输了! 原来女人,也可以是这样的!罗植微微犹豫,还是开了口:“如果娘娘能再给微臣一次机会……” 漫夭截口道:“如果是在战场上,敌人可会再多给你一次机会?罗将军!你是一军统帅,你应该明白,你身上担负的是什么?” 罗植怔住,竟无言以对。他沉思片刻,再次掏出兵符,递到女子面前,双手微颤,但再无迟疑。尽管以此等方式丢了兵符,他将无颜面对祖先,但输了就是输了,这一次,他心服口服。 漫夭见他眼中虽有不甘,但面色还算坦然,她没再多说什么,缓缓接过兵符,却连看也不看,仿佛那东西对她而言,只是个赌注,别无他途。 宗政无忧这才缓缓步下广亭,望了眼神情沮丧且懊悔的罗植,没有说话,只牵过漫夭的手,淡淡一扫周围,声音低沉而威严道:“都散了罢。” 众臣连忙叩头,漫夭离去前,罗植忍不住问道:“娘娘有此箭术和内力,为何第一回不直接劈开箭矢?那样岂不赢得更加容易?” 漫夭回眸,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淡淡笑道:“一支好箭,毁之不忍!” 帝妃离去很久,罗植还跪在原地,酒意早就散了,不禁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不明白皇妃娘娘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回府之后,罗植徘徊在庭院之中,不敢进屋,他都不敢想象,母亲知道他赌输了兵符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想法设法的瞒着,但终是瞒不住,第二日一大早,罗母知道儿子竟然拿兵符当赌注,气得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谁劝也没用,整个罗府热闹极了。 直到漫夭出现。就在这一日,漫夭终于明白了罗植为何看不上女人。 从她踏进罗府的那一刻开始,罗母冲出来行礼过后,倚老卖老,拉着她哭得天昏地暗,骂儿子不孝,从罗植的曾祖父跟着第二代临天皇打江山开始讲起,一直讲到罗植父亲的去世,三辈人的英雄事迹,讲了整整一天。中间没停止过哭,连吃饭也没闲着,一边抹眼泪,一边喝水补充水分,补完再接着哭。 漫夭不由暗叹,原来一个人的哭功竟可以修炼到如此境界!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只是认真的当个称职的听众,时不时安慰一两句。罗植就坐在旁边,紧皱着眉头,劝了他母亲几次,被骂了回去,还换来一阵更汹涌的哭闹。他万般无奈的仰头望天,对那位容貌美丽身份尊贵神色淡定无比的女子多了几分佩服。 天黑的时候,宗政无忧见她还未回宫,便遣了人来接。 罗母这才不好意思地放开她,哀声叹道:“让娘娘见笑了!我们罗家几代忠勇,毁在了老妇这不成器的儿子手上,这叫老妇将来死了如何有脸面对他的父亲啊!娘娘你不知道,植儿的父亲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赌,偏偏这个逆子居然拿兵符当赌注,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以后还怎么继承他爹的遗志,守护边疆啊?” 罗母边说着,边拿眼偷瞧漫夭。漫夭只静静地听着她说,面上不动声色。罗母见她没反应便住了口,起身相送。 到了外头院子里,漫夭止住脚步,掏出那块兵符,递到罗植面前。 罗植一愣,不解地望着她,没敢伸手去接。 罗母目光精亮,忙朝儿子使了眼色,罗植仍就没动。 漫夭微微笑道:“本宫昨日见将军醉酒,便与将军开了个玩笑。罗家军乃我朝精锐之师,而罗将军又是我朝不可或缺的忠臣良将,这兵符岂是随意用来打赌的?” 罗植眼神变了几变,他自然知道那不是一场玩笑,若他赢了,他必定会当着百官之面逼她退出朝堂,从此不再参与政事。而这枚兵符在她手中,她完全可以借机掌控更多的兵权,为什么要还给他?他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漫夭笑道:“本宫不是武则天,也无意做武则天。”在她眼里,国家,天下,民生,都不如那一个人。而她,只是想帮助她的丈夫,仅此而已。 罗植奇怪道:“武则天是何许人?” 漫夭忘了,这个时代还无人知晓武则天这样一号人。她淡淡道:“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 罗植一怔,历史上还有女子当过皇帝吗?他竟从未听说过。他愣愣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有时候语带深意旁敲侧击,用行动提点他,有时候又直接而坦率,让人惊奇。她似乎什么也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她用一天的时间,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皇权的不可侵犯、对女人不可轻视、机会在于人的把握、成败本无定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帝王的恩赐,有或者无,不过一句话,一个转念之间罢了。 一个看似柔弱的皇妃尚且如此厉害,那从来都深藏不露的皇上,又是何等的可怕? 罗植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帝妃想要的,无非就是他一颗忠心。他规规矩矩地跪下,伸手接过兵符。 漫夭深深地看他一眼,语重心长道:“罗将军,希望你……不会令本宫和皇上失望!” 罗植抬头,目光中再不复见先前的不屑与狂妄,他用一个军人该有的姿态,万分坚定道:“末将懂了。请皇上和娘娘放心。” 漫夭欣慰点头,在罗母及罗府上下一片皇恩浩荡的感激声中,离开了罗府,并未立即回宫,而是去看了项影,她不会因为项影是自己人而认为他所受的委屈理所当然。 第66章 故人相见(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回到宫里已经很晚了,夜色深浓,寒风阵阵,她走在深宫院墙之内,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 宗政无忧已批完折子,在漫香殿等了她一个时辰,见她满面倦容,抱在怀里心疼不已,问道:“怎么累成这样?”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不知道,最近似乎比以前更容易疲惫了,她微微抬眼,看到他温柔而心疼的眼神,忽然想使一回性子,便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声音疲软道:“无忧,我想沐浴,你抱我过去。” 宗政无忧愣了愣,她这模样算是撒娇吗?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他止不住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无比温柔的应了声:“好。”随后命人备了热水,抱着她往浴房而去。 她在他怀里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心爱男子对她的宠溺。 进了浴房,他放下她,邪魅笑道:“不要我帮你洗?” 漫夭嗔了他一眼,推他出去。 宗政无忧见她眉眼间尽是疲惫,他也不勉强她,但也没离开,就等在院子里。背手而立,微微仰首望着暗黑天空中的一轮明月,那月光虽然清冷,却照亮了一个世界,就好比她之于他的人生。 他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见她出来,微微疑惑,靠近门口,听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禁皱眉,在门外叫了她两声,没反应。 他一慌,忙推门进去,看到她竟然靠在浴池边睡着了! 他的心,顿时如同被一只柔软的手猛地捏了一下,软软棉棉的疼,细密的在心尖上蔓延。 屋里升腾的水雾早已经散去,池边的女子面庞削瘦,肌肤微微有些苍白,眉心浅浅蹙着,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疲态。白色的长发垂下,披泻在露出水面的光滑香肩,一截浸在水中,轻轻飘浮着散开,像是被拨弄的情丝。她右手抓着的浴巾搭在左手手臂上,洗到一半,就那么睡着了。睡梦中,她就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圣洁美好得让人不忍触碰。 宗政无忧缓缓走过去,脚步极轻极轻,他用手试了下水,已经见凉。他皱着眉头将她轻轻抱起,拿干手巾为她擦拭着身子,动作异常轻柔。最后拿毯子小心包裹着她,抱回寝宫,放到床上,仔细地盖好被子。他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不舍得挪开眼。 门外三声叩门声,冷炎低声叫道:“皇上,楼主来消息了。”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起身出了门,冷炎双手递上一张白色的纸条,面色不大好。 宗政无忧接过来,展开一看,面色微微一变。 任道天死了! 这个消息不仅震惊南朝,也震惊了整个天下,因为被称之为天书的地图不知所踪。 骊山脚下的渝州城知府立即调动两万人围守骊山,将各个国家秘密派来请任道天出山的使者请下山,安排在渝州城,等待宗政无忧亲临。 “来了多少人?”漫香殿寝宫门口,宗政无忧五指一并,攒在手心的字条顷刻间化作粉屑。 冷炎回道:“十四国,连使者带侍卫共一百七十三人。” 整个万和大陆除临天国以外,还有一十五个国家,竟有十四国遣了人来!有野心的是为天下而来,没有野心的是为销毁自己国家的地图而来。说起来也是无可厚非。 宗政无忧复又问道:“缺的是哪一国?” 冷炎道:“启云国。” 宗政无忧面色遽然一沉,临天国分裂,这个大陆最具征战天下之实力的莫过于启云国,但这一年来,各小国纷纷而起,启云国却毫无动静。启云帝为何不派使者前来?难道对天下没兴趣?又或者他并不担心启云国地图落于他人之手?这个问题,不止宗政无忧一个人在琢磨。 宗政无忧沉声吩咐:“看好那些人!”南朝还没到可以以一国之力挑战天下诸国的时候。 “是。” 宗政无忧与漫夭到达渝州城已是七日后。渝州知府率城内大小官员于城外十里迎接,声势浩荡。为方便接见十四国的使者,他们住进了俞知府的府邸。 一个知府的府邸称不上奢华,但是干净整洁。为帝妃准备的尚栖苑,显然是新修整过的园子。 渝州城靠近北方,这里的深冬气温低下,寒风猎猎拍打着窗子,呼呼作响。 宗政无忧见各国使者时,漫夭留在了尚栖苑。渝州城靠近北方,极冷,她披了狐裘,坐在屋里蜷成一团,还是觉得冷。刚想练功驱寒,就见一个丫鬟快步朝这里走了过来。 “启禀娘娘,有人让奴婢把这个盒子交给您。”一个娇俏的丫头恭敬地递上一个纤长而小巧的黑色木盒。 漫夭微微蹙眉,疑惑道:“谁给你的?”她在这个地方并无熟人。 那丫鬟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不认识那个人。奴婢出府办事,刚出大门不远就被一个人拦住去路,他给了奴婢这个盒子,说他家主子是娘娘的故人。” 故人?她怎不知她在这里还有故人?漫夭接过木盒,只见那木盒边角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盒盖上一支冬梅映雪的图案雕刻得栩栩如生,让人看着仿佛能闻到梅花的暗香之气。盒子开口处贴了一个白色的小封条,她撕开封条,轻轻开启盒盖,不知道的必定以为里面装着什么稀罕之物,但其实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漫夭动作顿了顿,稍微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缓缓打来了那张白纸,只见上面写着:今日酉时,祥悦客栈天字一号房有事相谈。”落款为:故人。 笔走游龙般的潇洒,但并不潦草,这种字迹她分明不曾见过,但却隐隐透着几分熟悉。这种似是而非的相识感,总能撩拨起埋在内心深处的好奇,让人想一探究竟。 她将那张纸收起放回木盒,合上盖子。蹙眉凝思良久,依旧想不出这个人是谁?看了眼更漏,此时大约申时三刻,离酉时还有半个时辰,无忧会见各国使者,等晚宴结束才能回来,应该要到很晚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会一会这个故作神秘的故人。 她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衫,将白发挽起,掩在纱帽之中,白色的轻纱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她拿了柄剑,大步而行,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中侠客。出了门,她对尚栖苑的丫鬟吩咐了一声:“本宫去一趟祥悦客栈,倘若一个时辰之后还未回来,你去前堂禀告皇上。” 祥悦客栈离俞府不算太远,乘马车稍微跑快一点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那是一家看似普通的客栈,全封闭式的装修奢华高档。客栈里头很安静,她走进去,竟看不到一个客人。 她停在门口,一个伙计看到她之后,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迎上来问道:“您可是来找人的?” 漫夭不动声色地扫了那伙计一眼,这人脚步沉稳,眼中精光内敛,不像是一个寻常的伙计。她微微点了点头。那伙计面色一整,连忙弓着身子将她引到二楼最左边的一间房门前停住,那门头上写着一个天字,伙计道:“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然后就退了下去,神色间竟带了些恭敬。 长长的走廊只点了一盏烛灯,灯上没被固定死的五色流纱灯罩随着门口吹入的寒风轻轻地旋转,透过五色流纱的烛光昏暗朦胧,不断变换着颜色,投射在空寂的方位,透出一种隐约的诡秘气息。 漫夭抬手在门上轻叩三声,等了一会儿,里面没反应。她蹙眉,直接推开房门。 这间屋子很大,宽阔的空间被一扇木质屏风一分为二,屏风的雕花菱格透出一丝极微弱的光亮,仿佛随时都会灭掉般的若隐若现。还真是神秘,漫夭蹙眉,缓缓走进去,轻浅的脚步声在这闻不见半点声音的屋子里飘荡,清晰极了。她没来由的生出一丝紧张,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剑,刚走了两步,“砰”的一声,房门突然在她身后关上,声音不大,但在这诡异安静的气氛中,足以惊得她身心一颤。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趟,她不该来。这么想了,她便转身就走。 “你害怕?”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她身子蓦然僵住,立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是一道男声,嗓音本是清雅温和,但此刻听来却是寂寥而暗沉,让人禁不住心里发凉。 这一趟,她果真是来错了! 一室静默。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气弥漫着散开,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仍充斥在她耳畔。竟然是他!这样敏感的时候,他竟亲自涉险来到江南! 故人,当真是故人呢!她勾唇嘲弄一笑,背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没做声。 屏风后的人转了出来,那脚步缓慢低沉,每一步都仿佛踏过了几百个日夜的思念和煎熬。宗政无筹直直盯住前方女子的背影,那目光贪恋而不舍。 “容乐。”唤出这一声,他的嗓子竟然有些哑。一年了,他们本是夫妻,却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见她一面。这个刻进心底的名字,他在心里梦里唤过无数遍,却无人能给他回应,而今日,终于可以再度唤出声,但依旧无人应他。千滋百味,汇聚在心头,无以言说。 漫夭抿着唇,这声呼唤让她生出些许恍惚,那个曾陪她走过一年时光的男子,曾经是她的丈夫,带给她感动和心疼也带给她屈辱和致命伤害的男人,她曾经那样恨他,她以为她会一直恨下去,直到他死或者她死。但是,此刻,她异常平静,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恨,在这一年的甜蜜和幸福当中渐渐被溶解消弭,早已经不再如想象中的那般深刻。 她连头也不回,语气淡淡道:“如果知道是你,我不会来。” “我知道。”他这样应了一声,苦笑道:“还好,至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不枉他几日不眠苦心练出另一种字体,才将她引了来。 漫夭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沉声问道:“你找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他微垂眼帘,掩下目中的灰暗苍凉,有谁会像他这样,看望自己的妻子,还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 漫夭转身,对面的男子依旧英气逼人,只是较从前多了几分专属于帝王的锐气,眉宇之间却又有着藏不住的落寞与凄惶。 宗政无筹缓缓靠近她,目光似是要穿透薄纱,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看个清楚透彻。 漫夭直觉往后退,眼中浓浓的警惕,冷冷道:“站住。” 宗政无筹当真停住了,离她不过五步远。他轻轻叹道:“容乐,我们很久不见了,你能否取下面纱,让我看看你?”他目光灼灼相望,眸底隐现不为人知的复杂,是怀念是悲痛是愧疚是悔恨……都化作倾世爱恋,展现在她的眼前。即使屋里光线昏暗,即便有面纱相挡,她依旧能清楚的感受到,这令她想起那封休书,她闭唇不语,他复又叹道:“我来此只为见你一面,你不用这么紧张。” “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她微微撇过头,不想看他。 他低眸问道:“为何我不该来?” “因为来了,未必就回得去。”她口气极为平淡,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宗政无筹却是眼光遽然璨亮,急切道:“你担心我的安危?”登上皇位和打下北夷国他都不曾有这万分之一的兴奋。然而,不该有的希翼只会换来更深一层的绝望。 漫夭冷笑道:“你多心了。你是北朝皇帝,我是南朝皇妃,与其说我是担心你,不如说,是警告!你好自为之!”她说着转身就走,看在那封休书的份上,她再放过他一次。但宗政无筹却不答应,他不远千里只身而来,好不容易见到她,怎会让她就这样离开。他疾掠上前,不由分说地从身后抱住她。 漫夭面色一变,就欲挣脱便听他满含痛楚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叫道:“谁说你是南朝皇妃?你是朕的皇后!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忘了吗,容乐?你是我的妻子……”他还想说:你穿着大红嫁衣与我拜堂成亲,我们一年朝夕相处,每晚相拥而眠……他想细数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想唤起过去那些温馨的记忆。 漫夭却沉了眼,冷冷打断道:“你忘了吗?是你亲手把我送给了别人!” “我不是故意的!容乐……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你!”他那般急切的辩解,慌乱而无措,一直压在他心里想要跟她解释却无从出口的那些话全部堵上心口,让他窒息。他不断地收拢着手臂,生怕她离开般的紧窒,平日引以为傲的镇定和理智,早已不复存在,他无比悲哀道:“那一晚,我……喝多了,错把痕香当成你!才会昏头,中了他们奸计,想出让她代替你完成这个本已放弃了的计划。但是万万没有料到,常坚竟然会背叛我!更想不到,启云帝会和他们狼狈为奸!世人皆知,他对你疼爱有加,为何他竟也如此害你?” 漫夭身子一僵,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该去问谁要这个答案。 浓烈彻骨的悲哀紧紧笼罩在这间空阔的屋子,他们相处的岁月留下的那些记忆如潮水般袭来,他的包容,他的宠溺,他的爱护,他的挣扎……虽然有利用,但他从未真正想过要伤害她,她都知道,所以,在那之前的种种利用和伤害,她都可以原谅,甚至可以理解。但是最后一次不一样,她给了他信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辜负了就是辜负了,造成的伤害谁也无法挽回,尽管不是他本意,但也无法原谅。 “放开我。”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冷漠至极,“你不是已写下休书?我早已经不是你的妻子!” 宗政无筹身子猛然一震,休书?休书......她已经看过了?那封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写了整整十四遍才写完整的休书,是他有生以来写过的最为艰难的书信。 “容乐……”他低下头,满含痛楚的声音竟然带了两分嘶哑,道:“既然……你已看过那封休书,你就该知道,我为你,曾经做好输的准备……”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漫夭猛地打断他的话,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将内心涌现的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都极力平复下去,神色淡漠道:“都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也许永远不会有勇气回到他身边,也永远不会知道,原来我……竟然也可以活得如此幸福!” 箍住她的那双健臂顿时如铁一般僵硬,男子面如死灰,眸光丝丝剥裂开来,剧痛的表情在烛光明灭不定的屋子里,被黑暗悄悄吞噬。一颗被弃之如敝屣的心早已伤痕叠垒,在窒息的麻木中,又多了两个血窟窿。 幸福?原来他的万劫不复成就的是她和另一个人的幸福!而他一个人承受着寂寞孤独,在悔痛中苦苦挣扎,艰难度日。他猛地抬头,一把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那力道大得惊人。掀翻了她的纱帽,一头白发倾泻而下,她清丽绝美的面庞就在他的面前。 朝思暮想的面容,一如过去那般清丽脱俗。那双徘徊在他梦里的眼睛,比从前更加清冷,多了一分决绝。而她眼中倒映出他的身影,模糊得像是被人刻意涂抹的记忆。那双唇,也曾是属于他的领地,但如今…… 他突然低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吻了上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狂烈,似乎想把那唇上别人留下的痕迹全部清除掉。 漫夭被他突如其来的孟浪惊住,唇上一痛,似是被咬破,她蓦然惊醒,聚全身力气猛地挣开紧箍住她肩膀的男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他的脸狠狠甩了过去。 她怒瞪着眼前的男人,“你当我是什么?”他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任他随意想抱就抱想亲便亲的容乐长公主?现在的她是宗政无忧的妻子,不容任何人侵犯。 男子的脸颊留下五指青印,他踉跄退了几步,剧烈咳嗽了几声,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漫溢而出,“吧嗒”滴到地上,摔碎了。 漫夭不看他,只转身,想尽快离开此地。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压力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到令人窒息,甚至想要疯狂。 宗政无筹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急急地打开房门,逃离一般的速度。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拦。 门打开了,她一只脚还未跨出,人已经定住。 四名高大的侍卫如泰山一般,横剑挡在门口,将唯一的出路堵得密不透风。 她回头,看着男子沉寂的双眼,不禁冷笑道:“你这是何意?你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我?”她说话时,执剑的手猛地一抖,宝剑出鞘,冰蓝的剑刃闪烁着流萤一般的幽寒光芒,印着她眼中遽然冷厉的寒光,叫人心颤。 宗政无筹没有答话,面色却恢复了平静,就如同以前相处的日子里,那种万年不变的温和。 第67章 故人相见(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紧了紧手中的剑,飞快的计算着她离开此地的出路。门口四人一看便知个个武功不俗,以她一人之力就算能闯出去,楼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她。 静谧的屋子呼吸声清晰可闻,幽暗的烛光一闪一闪,像是暗夜中的鬼火,召唤着灵魂的前往。寒风透窗而入,夹杂着冰雪的凛冽气息,扑打在她苍白的面孔,掀起她满头银发,合着她由内散发而出的杀气,张扬着飞舞。 她看了眼木质屏风后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那是这间屋子乃至整家客栈唯一的一扇窗。她心中一动,傅筹纵然武功高强,但他手中并无兵器,只要她以最快的速度刺他一剑,在他躲闪的同时,她就可以借机越过他,然后夺窗而出。 主意已定,她凝聚七成内力,照着自己的想法那么实施了。身形快如鬼魅,剑法如电,只见一道冰蓝色的光影陡然一闪,森冷的长剑带着凌厉决然的杀气破空直刺—— 然而,总有一些事情,不会依照人们想象中那样发展。 宗政无筹看着她出剑,没有躲闪,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硬生生地受了那一剑! 不是他躲不开,而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躲。 锋利的长剑长驱直入,狠狠刺入男子的胸膛。他因剧痛而收缩的瞳孔,没有害怕,没有惊诧,他整个人平静异常,仿佛她这个动作本就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期盼已久。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执剑的手,那纤细秀美的五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一如他此刻毫无血色的面容。在短暂的平静过后,他的眼神变幻不定,复杂难明。视线缓缓上移,望住她满是惊愕的眼,他突然一笑,满目悲凉。轻咳一声,大口的鲜血顺着嘴角急淌而下。 她莫名一慌,直觉地将剑拔了出来,只听呲的一声,鲜血大股喷溅而出。她愣住了,长剑当啷落地,声音尖锐刺人耳膜。 宗政无筹闷哼一声,大步急退。 “陛下!”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大叫,楼下之人听到动静飞速上楼,鱼贯而入,将刺伤帝王的凶手密密实实的围在中央。 帝王的贴身侍卫李凉忙上前扶住微微摇晃的宗政无筹,目中盈满怒火,一声怒喝:“拿下她!” 杀气陡然大盛,夹带着呼呼的冷风,空气顿时化作无数冰刃,朝四面八方切割而来。十数人同时拔刀,寒光乍现,晃人人眼目生疼。而她丢了剑,此时两手空无一物。 十数名顶尖高手围攻,十数把明晃晃的大刀当头罩下,气势无与伦比,似要将她劈斩成肉酱。 她心中大骇,只顾着震惊,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利器当头,她现在拾剑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只听一人急急喝道:“住手!” 众侍卫皆愣,动作立时顿住,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的齐整。 宗政无筹因这急怒中动用内力的举措而震动伤口,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庞映着口角的鲜红,当真刺目惊心。他缓缓抬手,抚住胸口的位置,猩红的血浸透他的掌心,从手指间肆意漫出,他闭着眼急喘了两声,再睁开眼看她,目光坚定道:“谁也不准动她!” “陛下……”李凉才开口,宗政无筹沉沉的一道目光扫了过来,他连忙打住,又道:“属下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宗政无筹制止,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不必。你们都退下。” 李凉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漫夭,见帝王目光坚定,便招呼所有侍卫一同退了出去,关上门。 漫夭在这变幻急转的形势中怔愣住,看他缓慢转身,艰难地往屏风后面一步一步挪了过去。颀长的身躯因为伤势而微微弓着,明明已经站不稳了,却坚持着走过去。 她皱了皱眉,竟然上前扶住他。 宗政无筹身子微微一僵,转过头来看她,她垂着眼,不说话,扶着他往床边走去。 安置好受伤的男子,她叫人打来一盆水,他褪下上衣,她帮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这情景,竟与一年前他受穿骨之痛回到将军府的那一晚有几分相似,那时候,她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伤口,像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打理着一切……他出神地望着她,过往的一幕一幕,都仿佛发生在昨天,他还未从那里走出来,她就已经翩然远去,离开了他的生命。 “容乐。”他忍不住轻唤,像是把积聚心头无法言说的感情全部都唤了出来。 她手上动作顿了一顿,垂着眼睫,轻轻地“恩”了一声。 他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她会应。眼中光华闪现,他笑道:“有人答应的感觉……真好。” 她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苍白染血的唇扬起一道轻微的弧,那是一个说不出感觉的奇怪的笑容,隐含了苦涩的满足。 他轻轻笑着,以身中一剑换来重温旧梦,他有什么不满足的?虽然这仅仅是个梦,而且还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梦!但对他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她双手微微颤抖,若不是她未存杀他之心,又或者这一剑再偏出一分深入一存,也许,他就死在了她手里。 思绪如潮涌,百味在心间。 “为什么……不躲?”她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 他回神,自嘲一笑,语气淡淡道:“我身上的伤口,不在乎……多这一个。”无论是身上还是心里,那些伤口狰狞满布,有亲人给予的,有仇人留下的,如今再加上爱人所赐,齐了! 她怔了怔,想起他后背那十三个倒钩穿骨留下的创伤,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过要杀他,即便是在最痛恨他的时候,否则,离开将军府的那一日,她就可以办到。 不再开口,两个人都沉默着。 昏暗的烛火时明时暗,笼罩在这间空阔的房间。健硕的身躯被缠上了白色的绷带,伤口终于处理妥当,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以他们两个人的身份,这样的相处真的很诡异,但也很自然。 宗政无筹披上衣物靠在床头,气息微弱,目光却盯着她,一瞬不瞬,似是生怕现在不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着了。 “容乐,你……还是不够狠!你若是再狠一些,你就可以……为他除去我这心腹大患,也可以为那一次的屈辱报仇。” 漫夭紧抿着唇,别过眼。他说得对,她确实不够狠。可是,对于一个深爱自己的人,谁又能真的狠得下心去?而她,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尤其在看过那封休书之后。这个男人,曾经为她,做好输的准备,甚至替她想好了后路。 “你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她言语平淡,听不出喜怒。 宗政无筹苦笑,想说: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连多说几句话的工夫都不给我?可话还没出口,门外已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李凉等不及请示,就冲进屋里,急急道:“陛下,探子来报,有大批人马朝这边来了!领头的人,似是南帝!” 漫夭一愣,她让那丫头一个时辰以后才禀报,现在也不过大半个时辰,怎么来得这样快? 宗政无筹眼光一凛,面色仍然镇定非常,他深深看一眼漫夭,明白了她为何让他快走,原来她出门之前已经留了后路。 侍卫再次涌入,不等吩咐便戒备地包围了屋里的女子。李凉目光一转,迅速衡量了局势,看了眼漫夭,继而朝宗政无筹伏地拜道:“陛下,要离开此地,只有一个办法了。请陛下定夺!”他知道提这个主意,陛下一定不会同意,也许还会迁怒于他,但责任在身,这主意非提不可。 宗政无筹面色一变,下意识朝满头白发的女子看去。 漫夭眸光遽冷,不自觉后退一步,她自然知道李凉所说的办法是什么,挟持她当人质,逼无忧放人!这也意味着她会被带出江南,跟随他们去往京城,那么,以后的日子,她与无忧天各一方,再次回到从前的身不由己。受人摆弄的人生,她不想要。她看着宗政无筹的眼中细碎的光芒亮起又熄灭,目光不断变化着,似是正在权衡利弊,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扫一眼周围的众人,最后看住宗政无筹,微微牵动唇角,冷然一笑,那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她不会再给他机会利用她来伤害无忧。除非……她死了!心念一起,她什么也不说,傲然抬手,凝聚内力,欲与他们拼死一搏。 宗政无筹望着她倔强的双眼,黯然垂了双目,如一片死灰般的空寂表情,他下了床,对着侍卫们淡淡吐出一个字,沉缓而坚定:“走!” 第68章 故人相见(3)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李凉一惊,慌忙拦在他面前,急切恳求道:“陛下,不可!您是一国之君,身系江山社稷,万民福祗,请您以大局为重!南帝带来的不下几百人,属下等人即便是拼尽性命也难保陛下平安离开江南领地。何况陛下此刻又身受重伤,若是真有不测,属下万箭穿心也难赎其罪呀!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众侍卫齐跪相求。 宗政无筹剑眉紧皱,李凉又道:“只要抓住南帝心爱的女人,以性命相逼,不怕他不放人……” “住口!”宗政无筹突然厉声喝止,那不只是宗政无忧心爱的女人!用伤害她的方式,去逼迫另一个男人就范,这种足以让他悔恨终生的错误,他永远也不会再犯第二次,即便代价是死!他怒睁双目,面目扭曲狰狞,像是一只发了狂的狮子,惊得李凉张口结舌,不敢再言语。宗政无筹看了眼漫夭,眼底痛怒不息,“谁再敢多说一句,朕先杀了他!走。”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李凉,用手紧紧按住胸口,微微摇晃着身子毫不犹豫地离开。 “为什么?”漫夭忽然转身,站在木质屏风旁边,问了这么一句。她宁愿拼死相搏,也不愿被他这样放过。 他顿住步子,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声音苍凉道:“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用来逃生的武器!在这个世上,没有了我,还有别人会给你幸福,但在我心里……却只有一个你。容乐,你或许不知,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他!我也想同他那样毫无顾忌的去爱一个人,不计较生死,不衡量得失……只是,我自小就背负着仇恨的使命……身不由己!我渴望拥有纯粹的感情,也想过要给你那样的感情,可命运……不给我那样的机会。” 二十年,七千多个日子,那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坚定的信念,即便是遇到了心爱之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得不到她的感情。 罢了,放不过自己,就放过她吧。原本走这一趟,也只是想见她一面,把血乌交给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问问她还恨不恨他?可是谁知,一见到她,那日夜堆砌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摧毁了他的理智,看着她就在眼前,他控制不住想要将她带回来的强烈渴望,险些再犯下大错。他一直想问,曾经她说过差一点爱上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现在看来,已经无需再问。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离开之前,他又说了一句:“桌子上的东西,是给你的。也许你已经用不上了,但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 目送着他离去,那极力稳住不倒的高大身躯,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到底他们之间的纠缠,是缘还是孽,谁又能说得清楚!也许,从一开始,全部都是错误。 她缓缓回身,看到不被人注意的长桌一角,摆放着一盆小小的花叶。鲜红的根茎像是刚饮过血,透着嗜血诡异的颜色,乌黑的叶片收拢在一起,泛着暗红的光泽…… 她身躯一震,惊住,这是……血乌?! 需以人血喂养的奇怪的植物——血乌!那出动无隐楼的人都没能拿到的东西,竟然在他手上!莫非……这才是他亲征北夷国的真正原因?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放弃了攻打江南的最好时机,孤身犯险来到敌人的领土,只为将此物亲手交给她。 无法言说的滋味在心头涌动,傅筹,真不知他现在还做这些事情,有何意义? 她走近桌旁,看着那盆植物,思绪一片混乱。很快,外头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异常齐整,她打开窗子去看,发现天空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直贯而入,吹灭了屋子里的最后一丝光亮。 楼下忽然多出的无数火把吱吱燃烧,将黑夜点亮的如同白昼。数百人手执长剑,迅速将整间客栈包围。她想了想,拿起血乌和宝剑,准备出去,却听“砰”的一声,被风吹得关上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十数人闯入,分列两旁,执剑戒备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跟着,一名身披黑色鹤氅的男子疾步踏入,白发飞空,挟带一股强势劲风,冷冽而杀气腾腾,一进屋袍袖一挥,便掀翻了挡在屋子中央的屏风。沉木四散,委靡一地。 漫夭愣愣地站在原地,被他这不同寻常的气势震住。抬眼与男子对上,见宗政无忧眼中的紧张焦躁还有愤怒之态溢于言表。她觉得这情形不对,他向来沉稳镇定,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为何这般不同?竟不像是只为担忧她安危而来。她蹙眉迎了上去。 宗政无忧扫了眼整间屋子,蔓延在心间的担忧和恐惧渐渐平息,面色却是一分一分冷凝了下来。他低眸看着面前的女子,狭长的眸子蒸腾着如地狱幽潭般的寒气,看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皱眉,强烈的不安在心中扩散,嘴上却笑道:“我不过是出门一趟,你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阵仗?” 宗政无忧面色稍缓,冷漠的眼底有着受伤的神情,他眉梢一挑,沉声问道:“他人呢?” 漫夭一怔,他已经知道是谁了?难怪带了这样多的人来。怕他误会,她放柔了声音,想跟他解释,“无忧……” “我问你他人呢?”她刚开口,他便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冷冽,语气急躁。 他前倾的身子,带来浓浓的压迫感令她面色蓦然苍白,这样危险的气息,给她的感觉,熟悉而陌生,像极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质问。 她的心一分一分往下沉沉坠去,抿着唇,努力让自己平静,淡淡道:“走了。”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凤眸缓缓眯起,对身后的人抬手命令道:“追。”说着他转身欲走,好像屋里的女子与他毫无关系。 漫夭惊慌拉住他的手,叫道:“无忧等等!”他准备就这样走了?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宠溺她毫无条件的信任她吗?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出门见别人没有跟他打招呼,而这个人恰好是她的前夫,所以他便这般忽视她,当她不存在? 心如刀割,她仰起消瘦而苍白的脸庞,他侧头看她,双眉拢了起来,看得她心头惶然不安,他眼中掠过一丝心疼,很快便被多种复杂的情绪淹没,他面无表情,声音不自觉软了几分,“你先回去。” 说完举步就走,她却不肯松手,紧紧拽着他,试探着说:“无忧,这一次,能不能……先放过他?”她知道这时候求情无疑是火上浇油,但她却不得不如此。只因为她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她觉得以这一年的相处,无忧应该是信任她的。傅筹可以死,但她不想傅筹是为来给她送血乌而死,那会让她觉得,她欠下一个人的情,还欠下一条命。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这样的求情令他陡然想起那年秋猎时在山上的情景,她也曾为那个男人求过他,那时候,她还是那个人的妻子。而如今,她是他宗政无忧的妻子,南朝的皇妃,那个曾经一手缔造他们屈辱和痛苦的男人,她竟然还会为他求情?他无法理解!她不知道吗?那是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 他忽然开始怀疑,她说她心里只有他,果真如此吗? 爱情这个东西,总是这样,再自信的人,一旦遭遇了它,便会患得患失。 他缓缓眯起凤眸,目光阴鹜,复杂变幻之间,一如窗外的飞雪毫无温度,看得她心惊不已。 “你竟然为他求情!”他胸口起伏不定,每一个字都似是从牙缝里蹦出来。 她被他浑身散发的冷冽气息冻得僵住,而他充满怀疑的眼神更让她心寒如冰。这样的他,如此陌生! “我……”她张口竟说不下去。 他转眸看到了被她放到一边的小小花叶,那样的颜色和形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原来这便是那人来此的目的!难怪她会求情。 他的目光越过女子看窗外飞雪飘扬,冷风掀起他的长发,和雪一般的颜色,飘浮在他眼前,他勾唇笑得讽刺,“一夜折磨,十年寿命……抵不过他千里送血乌,果真一片深情!” “不是,不是……”她慌乱摇头,死死拽住他,他怎么能这样想!经过这么多的波折和磨难,他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他竟然还会怀疑她对他的感情!她不想放弃,仍然想解释,“无忧,我……” 他蓦地收敛了一切情绪,冷冷打断道:“有话回去再说。朕现在没工夫!”说完不看她,用力甩开她的手,连楼梯也不走,直接飞掠而下。出门翻身上马,猛地一挥鞭子,带着几百人朝着通往北朝的唯一一条出路狂奔而去。 她木然地站在门口,被挣脱开来的五指麻木。望着他决然的背影,整个心,都空了。 片刻的怔愣之后,她也找了一匹马,随后跟了上去。即使不能阻拦,总要看个究竟。 第69章 剉骨扬灰(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回瞳关,屹立在南北朝之间,将临天国一分为二。 通往回瞳关的路上,两边是高山,中间一条宽阔的官道,由三匹骏马拉着的一辆马车在飞雪中疾驰,马车厚重的车帘被迎面吹来的寒风掀起,车内男子双眉紧锁,目光寒凉,一张英气逼人的俊脸此刻血色全无。他一手紧紧按住胸口,一手扣住车板上的扶手,不让自己在剧烈的颠簸中倒下去,尽管他因身上的伤口早已经浑身无力。 马车之后跟着十数骑,他们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抽打身下之马,以求速度能再快一些。侍卫李凉疾挥一鞭子,上前与马车并行,透过被风掀起的车窗帘幔,见车内之人的身子控制不住的摇晃,他十分担忧,对着马车内大声叫道:“陛下,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到回瞳关了。”只要入了回瞳关,那便是北朝的地界,不怕他们追来。 车内宗政无筹双唇紧闭,淡淡斜眸看了李凉一眼,表示他没事。他活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追杀经历了无数次,早已经习以为常。想一想,以前年纪小手无缚鸡之力被人追杀需要逃亡,如今贵为一国皇帝,身负绝世神功依旧需要逃命,似乎有些讽刺。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巍峨高耸的城墙在雪雾中若隐若现,李凉心下一喜,再次叫道:“陛下,回瞳关就在前面!我们就要到了!” 宗政无筹面上毫无喜色,只怕,那人也要到了。 冬季的夜晚风寒彻骨,大地一片雪色苍茫。 在马车刚刚经过之处,数百骑狂奔而至,飞扬的马蹄踏雪成泥,四下飞溅,雪雾如烟。领头的男子眼光阴鹜嗜血,是极致的愤怒和悲伤在心头交杂而成。寒风夹带着冰雪拍打在他冷酷的面容,肌肤的温度愈发的冰冷。 宗政无忧目光死死盯住前方,当疾驰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之内,他双眉一拧,猛挥鞭子,身下宝马如飞一般地疾驰而去,他身后的几百人马紧紧跟随。一追上便迅速包抄了前面的十数人及一辆马车,将其围困。 那十数人立刻勒紧缰绳,全副戒备,拔刀分散在马车四周。他们面色凝重,将车内之人护在中央。 宗政无忧锐利愤恨的目光直盯着马车,那目光似是要将马车劈将开来,把车内之人碎尸万段。他低沉着嗓音,冷冷道:“傅筹,今日,你插翅难飞!”他依旧叫他傅筹,在他心里,这个人,只是傅鸳的儿子。 马车内的宗政无筹面色镇定一如往常,他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剑,没给予回应。倒是车外的李凉,拔剑一横,一副誓死护主的模样,昂首道:“只要有我李凉在,你们休想伤到陛下一根汗毛。”说罢对其他侍卫命令道:“保护好陛下!” “是!”众护卫齐应,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宗政无忧不屑冷笑道:“就凭你们?不自量力。”说罢凤眸微微眯起,抬手,冰冷的声音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宝马嘶鸣,杀气荡空。 漫天飞雪的寒冬夜里,血雾喷溅,人命如草芥一般。 宗政无忧骑在马背,未来得及凝固的血泊倒映出他的面孔,染上一片嗜血的红。他对拼杀的众人看也不看,眼中只有那辆马车。就在大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接见各国使者,冷炎突然现身,一脸凝重的表情,说有要事禀告。 他离开大堂,刚入了尚栖苑的大门,冷炎在他身后扑通一声跪下。 能让冷炎如此沉不住气的事情必是大事,他转身,皱眉问道:“何事?” 冷炎低着头,语气异常沉重道:“北朝传来消息,说……”说到这里,顿住了。 他等待着冷炎停顿过后继续说下去,但是过了半响,冷炎仍旧停在那个说字上,没有下文,这种情形对于一个长年没有情绪波动的人而言,非同寻常。他愈发皱紧眉头,已有不耐,沉声道:“到底何事?说!” “京城皇陵发生雪崩,贵妃娘娘的陵墓……塌了!”冷炎绝对是第一次像今日这般禀报一件事如此艰难,只因跟了宗政无忧多年,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心里头最在意的是什么。 宗政无忧果然面色大变,急忙问道:“谁传给你的消息?是只有母亲的陵墓塌了,还是整个皇陵都塌了?” 冷炎沉重道:“只有……贵妃娘娘的……” “不可能!就算整个皇陵都塌了,母亲的陵墓也绝不可能塌!”宗政无忧沉喝一声,脸色已冷冽至极。母亲的陵墓才建了十几年,建造时所选用的全都都是最好的材料,其坚硬程度远远超越了其他陵墓。不可能在其它陵墓都完好的情况下,只有母亲的陵墓被毁,除非……除非有人刻意而为!他蓦地攒紧双拳,强忍心头翻滚的悲愤情绪,咬牙问道:“是他们母子干的?” 冷炎微微抬头,一向如木头般的表情也动了一动,道:“傅太后与北皇说年关将临,要送您和太上皇一份大礼……” “砰!”不等冷炎说话,宗政无忧怒气横炽,一向镇定的他控制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粗实的廊柱上,廊柱沉木凹陷开裂,震下无数青瓦,落地粉碎。而他的手皮开肉绽染满鲜血。他们竟然敢动他母亲的陵墓!他这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被他们一再伤害,他岂能容忍? 冷炎神色微变,望着一向以冷静自持的皇上,皱眉劝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只是这一件事已足够让皇上震怒,而另一件事,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禀报。 宗政无忧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每每遇到母亲和阿漫的事,总能轻易击溃他引以为傲的镇定。过了半响,他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母亲的遗体……”他只说了这几个字,直望着冷炎。 冷炎回道:“陵墓坍塌时,贵妃娘娘的遗体……被秘密运走了。” 宗政无忧一愣,目光瞬时凌厉如冰刀,沉声问道:“被运往何处?如今……是否完好?”他不会愚蠢的以为有人大发慈悲,毁了陵墓还会放过他母亲的遗体。 冷炎目光闪烁,被他凌厉的眼神逼得无处可躲。他不知道,这个消息,该如何禀告给皇上知道,而皇上知道后,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当年贵妃之死已经折磨了皇上这么多年,如今更加残酷的事实,皇上又该如何面对? 宗政无忧心狠狠沉了下去,他意识到不会是一个好结果,但究竟要坏到何种程度,才会令木头一般的冷炎如此难以启齿? “他们究竟把母亲的遗体怎么处置了?”他脑海中闪现无数种可能,声音不觉带了些微的颤抖。 “娘娘的遗体……被焚烧后,挫骨成灰……”纵然艰难,冷炎也说完了,他低着头,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然而,等了许久,没有反应。冷炎疑惑地抬头,只见宗政无忧双目通红嗜血,无法接受地瞪着眼睛。 挫骨成灰,那是对十恶不赦之人的严厉惩罚!而他的母亲,是那样善良美好的女子。活着的时候,每天锥心刺骨的煎熬,死得那么不堪而惨烈。死后还要被人拖出陵墓,毁尸挫骨! 宗政无忧踉跄后退,巨大的悲痛侵袭而来,他竟一时难以承受。 冷炎担忧叫道:“皇上……请节哀!” 宗政无忧扶着廊柱,立稳身子,“节哀?”他要的不是节哀,而是立刻杀入京城,将傅鸢那对母子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悲恸已经令他丧失了理智,他通红的双眼迸射出仇恨的烈焰,望向京城方向,咬牙一字一句道:“让老九准备粮草,整军十万前来会合。”说完转身朝内院大步走去。此刻,他满心愤怒、悲痛,再无心应付他国使者,只想见到那名女子,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做真实的自己。进了内院,屋里无人,他皱眉问道:“皇妃娘娘人呢?” 一个丫鬟连忙上前行礼,“启禀皇上,娘娘收到一个故人的来信,说是要出门会会故人。” 宗政无忧浓眉紧皱,“哪个故人?去何处会见?”阿漫在这渝州城并无熟人,又何来的故人? 那丫鬟目光一闪,“回皇上的话,奴婢不知。” 宗政无忧不耐地挥手,示意她退下。他走到桌边坐了,倒了杯凉茶水,一口饮尽,再将杯子重重摔了出去,瓷杯掷地,“啪”一声脆响。门外的下人们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伏地拜倒。 “皇上,属下有事禀报。”门外一个侍卫跪报。 宗政无忧平了平喘息,沉声道:“进来。何事?”今日的事情似乎格外多。 “启禀皇上,属下刚刚接到密报,北皇来了渝州城,就住在祥悦客栈。” 宗政无忧目光顿时一利,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他勾唇狞笑,很好,他正要找他,他却自己送上门了! “速点两百人马,随朕去祥悦客栈。” 出门之时,他隐隐觉察到这件事似乎很蹊跷。阿漫今日出门会见故人,而恰好傅筹就到了渝州城。 到了祥悦客栈,那里已人去楼空,在天字一号房,他没有见到他恨之入骨的仇人,却见到了他心爱的妻子。故人,这便是她的故人!那一刻,伤心、失望、悲痛、愤怒、怀疑、恐惧……这种种情绪纷涌而来,他已经无法顾及别人的感受,也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理解,所以,他就那样丢下了一向放在心尖上疼爱呵护的女子,自顾自地追他的仇人而去。 战场厮杀仍在继续,有人不支倒地,有人挥刀扑上来。 利剑穿肠,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流淌了一地,蜿蜒着溶解了落地的飞雪。浓烈的血腥气飘扬在寒冷的空气当中,无尽的蔓延开来。 黑夜,无星无月,泼墨般的颜色,压抑极了。 不到一刻钟,马车周围的侍卫全部倒下,再无一人站立。唯一还喘着一口气的李凉,倒在血泊之中,双眼瞪得很大,盛满绝望和不甘,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回瞳关,明明就在眼前,为何就是过不去?回瞳关守关的兵将都是废物,离得这样近,他们看不到这边的打斗吗?他又朝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无法瞑目地喃喃自语:“陛下……为什么……”为什么您就是不肯听从属下的劝谏,用那个女人当人质?可惜,终究是说不完便咽下最后一口气。 宗政无忧带来的人迅速解决完那些侍卫,便朝着马车靠近,同时举剑横劈,马车一下子被砍了个稀巴烂。 车内之人仍坐得稳稳当当,面色镇定非常,他对于周围的一切似乎并不在意,只望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李凉,心里一阵悲哀。他这一生,走到如今,真心待他的究竟有几人?这前前后后换过无数贴身侍卫,这是唯一一个到死还在担忧他生命安危的人。 “李凉,朕记住你了!倘若今日能活着离开,朕,定会善待你的家人。”宗政无筹在心里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握紧手中的剑柄,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纵然前方只有死路一条,他也得博上一搏。 宗政无筹缓缓踏下车板,那等着将他万箭穿心的男子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仇恨的怒焰似是要将他烧的尸骨全无。他面色坦然镇定,无畏无惧。也罢,皇位已夺,仇也报了,就算他今日为心爱之人而死,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母亲还活着,剩下的,就让母亲自己去完成吧。 宗政无筹站定,望着稳坐马背的宗政无忧,昂首,语气平静道:“我的命,就在这里,你来拿。” 百人齐动,正欲狙杀此人。 宗政无忧突然抬手制止,命其退后。他翻身跃下马背,手中执剑划地前行,力透剑身,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像是要将大地劈成两半。 寒风猎猎,吹在耳边呜呜作响。天空中乌云聚散无定,大雪纷飞,如鹅毛大小,在整个天地间漫天挥洒,茫茫无际,看不到尽头。 人间惨剧,莫过于手足相残。 漫夭远远看着,没有上前。一路纵马狂奔,心思百转。宗政无忧浑身散发的如地狱阎罗般的强烈煞气,仿佛要毁天灭地,那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面。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今日的反常另有因由,以她对他的了解,若仅只是误会,应该不至于此。而他们两人之间的仇恨太深,已经深到任何人都无力阻拦,包括老天。 一丈之间的距离,兄弟二人执剑互指,杀气大增。宗政无忧剑上凝聚内力,挥舞间,一道刺眼的寒光凌空一现,他的剑已然直指宗政无筹的胸前,如闪电般的速度,那气势迅猛绝伦。 宗政无筹忙挥剑一挡,剑刺耳鸣,声势浩大。强劲的剑气和内力震得百步开外人仰马翻。他用了十成的力道全力相挡,也仅仅只是一招,便分出了胜负。他伤势本就严重,又失血过多,此时动用内力已是大忌,而宗政无忧这一剑至少用了五成力道,于是,宗政无筹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疾飞了出去,撞在一侧的山腰上,重重弹回在地,他不可自抑的闷哼出声,口吐鲜血,伤口迸裂,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这一情形出乎宗政无忧意料,他微微一愣,凤眸半眯,冷嘲笑道:“你怎会变得如此不济?”莫非他又在使什么阴谋诡计? 宗政无筹对他的轻蔑只回以自嘲一笑,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却止不住仍不断涌出的鲜血。生命的流逝,没有带给他绝望和悲伤,他捡起落在身边的剑,强自撑着,以剑支地,艰难站起。在敌人的面前,就算是死,也要站着死!他目光幽幽穿过无数人马,落在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白发女子,凄凉一笑道:“容乐,我死后,你……能记住我多久?” 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这个问题,他真的很想知道。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执剑的手微微颤了颤,他忽然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如果,这个人为了她就这么死在了他手里,那么,这个人是否将永远活在她的心里?这种可能,让他的脚步如被铁钉子钉在了地上,无法前行。他顿住身子,转头去望,风雪中,女子白发飞散,身躯单薄,风鼓起她的狐裘大衣,像是随时都要将她卷走。 漫夭目光一如这夜空的沉寂,她紧抿着唇,没有做声。寒冷的风雪卷着天地的冷冽气息掠过他们的身子,寒气一点点透过肤肉,停驻在三人的心里。 “为什么不回答?”问出这句话的,是宗政无忧,他望着她抱在怀里的小小植物,目光冰冷复杂。 漫夭跳下马,缓缓走到他们跟前,离宗政无忧面前五步远的距离,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她面色平静,轻叹着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宗政无忧移开目光不看她,声音冰冷带着少许的惶然不安,“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漫夭扬唇,笑得苦涩之极,道:“我想?我想什么你不知道吗?在这个世上,我不过是一缕孤魂……如果不是你,我这缕孤魂也早已魂飞湮灭,而这个世界,除你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我所想……不过是,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便死了。仅此而已!”她轻轻的笑,笑容忧伤而坚定。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她的命是他的,她的身是他的,她的心也是他的,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心底同时一震,她如此坦白而直接。宗政无忧似是一下子不能回神,怔怔地转眼望着面前的女子,眼神却始终不曾变暖。 宗政无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凉惨淡,道:“容乐,我多希望客栈里的那一剑,你没有刺偏。”这样,他便听不见她对宗政无忧生死相许的诺言,那么,就算是死,也不会死得这么痛吧?如果死在她的手里,兴许,他还能在她心里……多活上几天。 漫夭听着抿紧了唇,手提着剑,转身朝宗政无筹走了过去。宗政无忧看着她,没有阻拦。 第70章 剉骨扬灰(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脚步沉缓,每一步都在将自己的心变成铁石。如果他们两个注定只能活一个,那她根本不用选择。虽然不想傅筹因她而死,但如果今日他非死不可,那与其让无忧动手,不如她来。她只是一个嫔妃,一个世人眼中的红颜祸水,再心狠手辣也无关大局。无忧却不同,这个天下,总讲究些仁义道德,那些表面的东西,别人可以不在乎,但是一个皇帝,却不可给人六亲不认、残暴不仁的口实,否则民心皆背。而杀了傅筹,广揽皇权的傅太后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她望着宗政无筹那艰难支撑着站立的姿势,用笑容掩藏痛苦故做无事的表情,像是曾经受过穿骨之痛后若无其事陪伴她的模样。她心间一涩,不禁想,她前世今生活了那么多年,有几人对她付出过这样的真心?除了无忧,怕也只有傅筹了。 她扭过头,望着茫茫黑夜,压下心头所有情绪,声音清冷而平静,道:“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这一次,绝不会再有偏差。你也别指望,我会因此愧疚一生!”说完将手中血乌往他面前一塞,淡淡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东西,我已经用不着了。” 宗政无筹看着她扭到一边的侧脸,那微垂的眼睫掩盖下的眸子是冷漠疏离的表情,而那表情的背后,总有一丝悲凉的让人无法触碰的东西。他低眸扫了眼递到他跟前的小小植物,就是为寻这东西,他放下还不够安定的朝堂,亲赴边关,三个月便可以平定的战乱,他却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出动所有人马,不惜一切代价。寻获此物,三个多月来,不知道吸了他多少鲜血,伤了多少元气。身体伤了只需要时间便可康复,元气伤了,却是难以补回,若是放在从前,即便受此一剑,他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但是这些,有什么用? “既然无用,那便扔了吧。”宗政无筹接过血乌,将那曾经珍视如生命的东西随手丢垃圾般的扔了出去。精致的陶瓷花盆一瞬碎裂,植物的根茎折断,有殷红的血流淌出来,似是为它不幸夭折的命运抒发着浓烈的伤感。 漫夭只看了一眼,便抬高下巴,不愿再看。 宗政无筹微微笑道:“容乐,动手吧。能死在你手里,这一趟,我也没白跑。”说罢缓缓闭上眼睛,他这一生,无时无刻不在筹谋算计,唯独这一次,放弃算计,不再筹谋,只求走出十八层地狱,寻一个解脱。 漫夭睁大眼睛望天,微微吸气,雪花落进她眼里,冰冷冰冷的感觉,从头一直蔓延到脚底。她闭了下眼,握住剑的手缓缓抬起,竟沉重无比。突然,抬起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很冷,不复从前的温暖。 宗政无忧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通过他们的谈话,他已经明白了在这之前她刺过傅筹一剑,难怪傅筹如此不济!倘若傅筹母子不曾毁他母亲遗体,也许他会考虑放过他这一回,等来日再光明正大的较量,但是,他们母子手段如此卑劣令人不齿,他又何必管他受伤与否? “他的命,是我的!”宗政无忧的目光始终盯住对面的男人。他绝对不会让这个男人死在她手里,即便死人一个,也不能跟他抢她心里的位置。 漫夭转头看他,皱眉道:“他不能死在你手上,即使你再怎么恨他!” 宗政无忧却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轻易让他死。你让开。”他可没有忘记当初这个人是如何对待他的,刻骨的屈辱、肆意践踏他的尊严、逼他当众称降让他放弃江山以及十数日暗殿里的非人折磨,每一笔,他都铭记在心。 漫夭被推到一边,看他神色如此坚定,她深知劝也无用,只能在心底无奈叹气。罢了,他从来不在乎这些,争夺天下也不过是为了复仇而已。 宗政无筹睁开眼睛,嘲讽一笑,看来他最后的心愿终是无法达成。 宗政无忧死死盯住他,握剑的手五指鲜血凝结,他缓缓举剑,横空一扫,凛冽的剑光将对面男人用以支撑整个身躯的长剑断为两截。 宗政无筹失力,身子顿时倾倒,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因剧痛的隐忍,他眉心拧成一个死结,却仍然咬紧牙,反手撑在地面,支起半个身子,神色平静地望着指到胸前的寒剑,那森冷的剑气直透肺腑,带着一股欲将他剥皮食肉的痛恨,想来宗政无忧也不会让他死得有尊严,就像他曾经将其尊严踩在脚底一般。他无谓笑了笑,神色镇定,淡淡道:“自古成王败寇。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刮,随便。” 这样淡定无所谓的表情令宗政无忧非常不爽,他微微眯起凤眸,剑尖缓缓下移,来到他撑着身子的手肘关节处。锋利的剑刃划破肌肤,刺进血肉,慢慢顶上骨节之中最脆弱的相连之处。 额头青筋暴动,在这雪夜寒冬,冷汗悄悄爬上男子的肌肤,顺着脸庞大颗滚落下来。牙根被咬得出血,宗政无筹没吭出一声。只是手肘巨痛,再无力支撑,身子重又砸回冰冷的地面,后脑砰地一声先着地,眼前金星闪耀。他闭上眼睛,大口喘气,胸腔剧烈震动起伏。 漫夭微微转过脸去,周围的人尽皆屏息。长夜寂静,只有剧痛的喘息起伏不定。 宗政无忧吐字如冰:“说,你们究竟把我母亲的骨灰如何处置了?” 宗政无筹眼睫轻轻颤动,似是花了好大力气,才重又睁开双眼。他看着宗政无忧,剑眉微扬,眼中神色不解,似是不明白他何以突然问起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宗政无忧恨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们母子如此狠毒,竟连一个死人都不肯放过!毁陵墓,将她遗体挫骨成灰……”说到此处,他两眼通红,迸发嗜血寒光,一剑直指地上男子的眼睛,语气阴狠道:“你说……倘若我挖你一双眼珠,送去给傅鸢当除夕贺礼,她会作何感想?” 一句挫骨成灰,令漫夭倒吸一口凉气,彻底震住,原来这才是他反常的原因! 宗政无筹愣道:“你母亲陵墓好好的,我即便再恨,也不至……”他想说:也不至会去动一个死人,但话未说完,已然顿住,蓦地想起母后那句大礼?不由心中一惊,目光变了几变,看着眼前的利剑,面容不再平静。若母后真毁了云贵妃的遗体,他完全相信宗政无忧真会挖了他的眼睛送去京城。他死了不要紧,但母后看到他的眼珠,会如何反应? “慢着。”宗政无筹看着即将落下的剑,叫道。 宗政无忧极尽轻蔑道:“你也会害怕?” 宗政无筹不在乎他的嘲弄,面色十分严肃,带着警告道:“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在我北朝皇宫里!我母后虽未动杀他的心思,但我不保证她看到我的眼珠子还能保持清醒和理智。”一直都很恨的一个人,为何想到他会死,心中竟是这般滋味?宗政无筹慢慢垂下眼睑,浓密的眼睫掩去了目中神色。 宗政无忧微微一怔,继而冷声嗤笑道:“你用他的死活威胁我?哼!他的死活,我……并不关心!”薄唇紧抿,宗政无忧将目光投向远处,被漆黑的夜吞噬。 漫夭立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两个针锋相对的男人,她已经无法插手他们之间的恩怨。难以相信,傅鸳竟狠毒如此,不知到底什么样的恨,竟能让一个人疯狂到要将一个死了十五年的人挖出来毁尸挫骨! 远处有激越而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回瞳关大门突然被打开,雪色尘烟之中,上千铁骑踏雪疾驰而来,如潮水汹涌,黑压压一片。 宗政无忧目光锐利,面色却丝毫不改。冷炎沉了双目抬手做了个手势,二百玄衣人挥动鞭子,齐“驾”一声,挡在前方拔剑横指,准备迎敌。剑气狂啸,在夜空中翻滚,那气势丝毫不输于铁甲千骑。 三丈开外,黑衣铁骑首领勒紧缰绳停住,望着对面凌厉剑气组成的阵势即将扑面而来,立刻举剑叫道:“且慢!本将乃回瞳关守将李石,奉我朝皇太后懿旨,有两样东西呈交南朝皇帝。”说着从左后方接过一件叠好的白色衣衫,高高举起。 天空浓郁的乌云似是被冲天的剑气劈开一道缝隙,冷白的月光投照在这片充满血腥杀气的大地。地上鲜血已然凝结,血色的红冰混合着断臂残肢的尸体,逐渐被白茫茫的冰雪覆盖住。 狂风呼啸,李石扬手一掷,白色衣衫被风撩卷开,在空中飘扬翻飞,如同阴曹地府中招展的惨白旗帜。 宗政无忧面色遽变,冷炎亦认出此物,连忙一拍马背纵身飞跃而起,将那衣衫接在手中。他脸色凝重,缓步来到宗政无忧面前,跪下,低头,恭敬地用双手捧起衣物,举过头顶。 宗政无忧望着冷炎手中的白色衣衫,眉心抽动,手中的剑掉到地上,他抓起那剑白衣攒紧,心头悲痛难抑,却又极力隐忍着。 漫夭也认出了那件衣服正是云贵妃躺在寒玉棺中所穿的衣物,白色织锦,金丝线绣制而成仿佛盛开到极致却永不会凋零的莲花图案。看到无忧强忍悲痛的表情,她心疼极了,大步上前,担忧地叫了他一声。宗政无忧没反应,只缓缓转头去看地上的男子,那目光阴鹜狠绝,似化作千万利剑,欲将地上之人辗成粉末。 漫夭皱眉,傅太后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在这个时候让人送来云贵妃的衣物,总不会是为了火上添油,置自己儿子于死地吧?她心念一转,掉头对李石问道:“另一件是何物?” 李石朝右后方伸手,一名铁甲骑兵将手中托住的一个半尺见方的黑木盒子移到李石的手上,李石举到胸前,扬声道:“这是皇太后赠与南朝皇帝的新春贺礼。具体为何物,想必南朝皇帝已经知晓。如果不想本将打开盒盖,让这骨灰留在这片土地任人畜践踏,就请允许本将迎接我朝陛下入回瞳关。” 漫夭心底一震,骨灰?是云贵妃的骨灰!傅鸢当真狠毒,挫骨还不够,还要扬灰! 宗政无忧眼中杀气狰狞毕现,他捏紧拳头,脚尖一挑,地上的剑重又被他握在手中,剑尖直抵宗政无筹心口,不理会李石,只对宗政无筹冷声喝道:“叫他们把东西送过来。否则,我立刻剖了你的心。” 宗政无筹垂眸看剑,再掀开眼皮,极度镇定道:“放我走,他们自然会交出东西。” 宗政无忧面色冷厉道:“你妄想!”说罢,剑尖一挑,宗政无筹胸口的衣衫及包扎伤口的白色布帛皆被挑开,露出被撕裂的狰狞伤口。 宗政无筹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那你就等着你母亲被扬灰吧!” 挫骨扬灰,在这个世界代表着罪大恶极,死后灵魂无所依从,永世不得超生,乃重惩之重。若是放在从前,漫夭也许不会相信人还有灵魂这回事,但自她穿越之后,却不得不信,人,确实有灵魂。 宗政无忧利剑往前一送,顺着原有的伤口缓缓刺入,殷红的血映着森冷的剑,死亡,就在转瞬之间。 宗政无筹面色一阵惨白,喉咙口发出大力的吞咽之声,却仍阻止不了血腥气在口中的蔓延。 “让他们把木盒送过来。”宗政无忧重复,声音比这腊月间的冰雪更寒上百倍。他眸光冷厉,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手中的剑顺势在他血肉中横着一搅,以示警告。 宗政无筹身子一个抽搐,大口鲜血喷出,溅了满地残红。 李石惊道:“陛下!南帝快快住手,否则,本将要掀盖子了!”说着话,手已搭上盒盖,作势欲掀。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手上之剑不曾收回,冷冷道:“朕倒要看看,你们皇太后是毁一个死人重要,还是她儿子的性命更重要?”他的剑就停在宗政无筹的心脏旁边,只要再挪动哪怕一分,剑下男子便会一命呜呼。他就不信,一个母亲能枉顾儿子的性命! 宗政无筹张口,已经喘不上来气,但他目光平静,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痛痛快快死掉,总比落在宗政无忧手上慢慢受折磨要来得好。 李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色,但他仍强作镇定,谨记皇太后的嘱咐。手指扣紧了木盒盖子,当真掀开了一条缝隙,狂风刮过,卷动灰烟飘渺而出,像是灵魂即将湮灭的表情。宗政无忧眼光立变,漫夭忙叫道:“等等!” 李石停住动作,缓缓合上木盒,挑了眼梢,大声问道:“怎样?同意了吗?” 漫夭上前两步,面色威严肃穆,昂首沉声道:“李将军,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将你们北朝的皇帝赶上死路?难道……你要做北朝的千古罪人吗?你若还当自己是北朝的臣子,就应该立刻将你手上的木盒送过来,以保你们陛下不死。”她不知道如果李石送上木盒,无忧会不会放过傅筹,但是她知道,如果云贵妃的骨灰真保不住,无忧必定会痛苦悔恨终生。 李石面色一动,心底挣扎,一个国家的千古罪人,谁愿意背负这样的罪名?可他却没有选择。皇太后说只有按照她的意思才能救得回陛下,否则,陛下必死无疑。他对空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却又坚定,道:“你们说什么都无用。不瞒你们,本将此行签了军令状,本将一家老小都在皇太后的手里,若是交出木盒救不回陛下,本将一家将会被满门抄斩,横竖都是个死,你们……就看着办吧!”他说的确是实话。 “她对你也不过如此!”宗政无忧冷冷讥讽。 宗政无筹双眉一皱,垂下眼睫,只当没听见。 漫夭见李石再次掀动盒盖,且这一次的动作不似是试探,她连忙阻止:“慢!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 李石道:“本将虽身份低微,但这点信誉还是有的。当然,你们也可以不信我。”他低下目光看自己手中的盒子,那意思很明显,他们没有选择。 漫夭回头,微微犹豫后放柔了声音,劝道:“无忧,你想杀他,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是母亲……我们赌不起。” 宗政无忧死盯着宗政无筹,缓缓抽回剑,垂眸咬牙道:“下一次,我不会再这么轻易放过你!” 宗政无筹嘴角轻扬起一个嘲弄而惨淡的笑容,母后果然很了解宗政无忧!他想自己撑着起来,却完全没有了力气,李石立刻派人前来搀扶他,将他安置上了马车。马车启动时,他靠在车厢里,艰难抬手撩开窗帘,最后望了一眼这里唯一的一名女子,而女子眼中满满的都是对宗政无忧的心疼与担忧。马车离去,她也不曾转头看上一眼。 待马车入了回瞳关内,李石驱马退后,于十丈开外才翻身下马,慢慢将手上托着的木盒平移到地上,然后嘴角几不可见的抿了一个浅浅的弧,一副祝你好运的表情,继而翻身上马,一挥手带着人扬长而去。 宗政无忧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那个木盒,仿佛失去了动作能力。冷炎对人示意,一名玄衣人快步朝木盒走去。 漫夭黛眉紧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傅鸢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能用那样的方式害死云贵妃,又将其毁尸挫骨,真的会这样轻易将骨灰交还给无忧吗?她脑海中不断回想李石离去时的表情,还有他接过木盒以及将木盒移到地上的动作。 宗政无忧亦在思索,感觉这骨灰得到的太容易。放傅筹走是迫不得已,阿漫说的对,傅筹走了将来还有机会杀他,但母亲的骨灰绝对不能毁。他以为他们会不守信用,即便他们带走骨灰,他以后也有机会重新夺回来,但李石却如此轻易的留下了木盒,反而让人不得不疑心。傅鸢既然想让他痛苦,没有道理将母亲的骨灰送还于他。 风越发的狂猛,肆虐着飞雪横空乱舞。玄衣侍卫已经靠近了木盒,他蹲下身子,双手捧着端起。 漫夭和宗政无忧陷入沉思,有什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她蓦地身躯一震,慌乱叫道:“别动!” 与此同时,宗政无忧亦是急急脱口:“住手!” 可终归还是太晚了! 第71章 雪地埋骨(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宗政无忧和漫夭惊恐地瞪大眼睛,无措地张望着被一阵狂猛的旋风猛然掀起的漫天烟尘,大片的灰色烟雾盘旋于空,迷蒙了他们的眼睛。玄衣侍卫望着手中已经镂空的木盒子呆住,而盒子的底部中央一块木板还在原地。 飞灰散尽,与冰冷的雪一同挥洒在这片宽阔的马路上。而他们身上的所有温度,瞬间退却,整个人如同冰雕一般,僵硬而冰冷。 这个冬日的夜晚,夺走了他们生命里剩下的阳光和温暖。 挫骨扬灰,那个如白莲般纯净而美好的女子,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这样一个结局。 厚重的乌云再次拢聚,将那一缕浅白的月光隔绝在这个充满悲哀的世界之外,天空漆黑一片。 空气中死静无声,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 漫夭只觉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尽,她缓缓跪下,对着那三丈之外骨灰扬撒之处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掌心铺地,额头抵在手背之上,地面的寒气直沁肌肤,让体内的血液降至冰点。冷炎与所有的玄衣侍卫也都随之而跪,唯有宗政无忧仍然一动不动,仿佛呆了一般。 凛冽的狂风在他耳边呼啸着刮过,夹带着呜咽之声,似是女子透着胸腔发出的低泣,凄惨而哀绝。他面容僵硬,瞳孔一片晦暗的血色,没有表情,谁也看不出来他此刻心里到底是哀是痛?其实,什么都没有,他脑子里一片空茫,在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之中,那些空茫之地,逐渐被愤怒和仇恨所充斥,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傅鸢! 那个狠毒的女人,他要让她付出代价。 双拳紧攒,他一回身飞速跃上马背,猛地挥鞭急“驾”一声,宝马嘶鸣,扬蹄冲天而起,竟独自飞奔离去。冷炎连忙跟上,众玄衣侍卫亦如潮水般退去。回瞳关外数十丈内,只剩下一堆残败的死尸和一匹黑瘦的马陪伴着跪在地上的那名白发女子。 隆冬深夜,鹅毛大雪翻飞不止,她依旧伏拜在地,满头白发凌乱散开铺在地面,连着她的一双手,一同被冰雪掩埋。 四肢麻木,她缓缓抬头,撑着地面站起身子,眉心眼睫上的雪花跌落,在唇角掠过一抹苦寒滋味。 这个时候,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三丈之外,她捡起地上的木板,走到前方马路一侧空阔之地,挨着山石边,蹲跪下身子,扒开雪,用剑去挖那被冰雪冻住后像石头一般坚硬的土地。这条路是他日征战北朝必经之途,她不想让母亲的骨灰留在马路上被千万人践踏,这是她此刻唯一要做的。 回瞳关内,将营大帐。 李石神色恭敬跪在床前,宗政无筹的伤口被处理妥当后,浑身无力靠躺在床上,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他听完李石禀报那木盒玄机,面无表情问道:“是母后让你做的?” “回陛下,是的。” 宗政无筹微微皱了皱眉,一名士兵进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南帝带来的人马都撤走了,只有南朝皇妃还在。” 蓦地睁开眼睛,宗政无筹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伤口被震得发麻,他仿若不觉,只急急问道:“她一个人?在做什么?” “回陛下,是一个人。她在雪地里跪了小半个时辰,后来拿着剑不知道在挖什么。” 宗政无筹一把掀开被子,李石惊道:“陛下,您身上有伤,应好生休养。” “给朕备辇。立刻!”他推开李石,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李石无奈,只好命人抬了一顶软轿来,铺了软软的棉被,尽量让他靠躺的舒服一点。 出了回瞳关,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很快便到。宗政无筹叫人将软轿靠得近一点。掀起轿帘,他望着女子单薄瘦削的脊背,在狂风雪中因她手下的动作起伏震颤,他扶着轿身艰难站起,想往她身边去。 “别过来。”漫夭冷漠开口,低沉嘶哑的嗓音不像是她的。 宗政无筹动作一滞,眼光黯淡,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身上的大衣被裹得很紧,但寒风依旧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人忍不住发抖。他撑着身子站了很久,一直怔怔地望着她,看她拼命用剑将冰土刨松,然后用手捧了土远远甩出去。动作很快,像是跟谁抢时间。 他心头酸涩,万分疼惜地叫道:“容乐。” 她没有回应,很认真地继续挖坑刨土,片刻也不停顿,似乎除了那一件事,其它的都与她无关。 雪,落了她满身,被扔出去的土又让风卷了回来,打在她头上脸上,她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朝她冲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她的手,他心痛的声音低低叫道:“够了,别挖了!” 她的手真凉啊!就像冰冻三尺下的海水的温度。他用力夺她手中的剑,那剑却被握得死紧,仿佛与她的手冻在了一起。他又抬手想拂去粘在她苍白面庞上的浮土,却被她偏头躲过。 他僵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下,轻声问道:“你想埋什么?这么大的风,那些骨灰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埋什么?她双目无神,空旷苍茫,如同漫无边际的黑夜。寒风猛烈,骨灰无存,她到底要埋什么? “埋我的幸福……可以吗?”她轻缓的声音,悲哀飘渺。似是在问别人,又似是在她自己。 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眼神落寞中带着对女子深深的疼惜,叹道:“你的幸福,不是在他身上吗?他还活着,还爱着你,你何须如此?” 她缓缓缓缓地转过头,眸底一片苍凉,嘴角噙着一丝薄凉的讥讽,出声质问:“你以为……事到如今,我和他还有幸福?走到这一步,你……可满意了?” 从那一盒骨灰被扬起的那一刹那,她清晰的听见了,幸福被折断的声音。原本这一切都可以不用发生,是无忧为了救她,在那个十万人的宣德殿外,放弃了江山,放弃了一切,将他母亲的遗体留给了他的仇人,致使了如今母亲被挫骨扬灰的结局!无忧他是那样爱他的母亲,他如何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也许他不会后悔救她,但他必定为此背负上对母亲的愧疚,终其一生,都无法原谅他自己。而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一生,幸福于她,似乎总是烟花一瞬,灿烂过后,留下的是恒久的哀伤。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宗政无筹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张嘴吐不出声音。这一趟渝州之行,他也许不该来!他一向理智谨慎,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可是这一次,他所有的理智都敌不过对她的思念,不顾一切的来见她,难道竟错了吗?他想过,就那样死在她手里,也很好。可是,任他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但他的命运,似乎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容乐……”他想说对不起,却被厉声她打断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请你走开,不要让你们肮脏的双脚踩到了母亲的骨灰!” 她跪在自己挖的那个土坑前,坐在自己的脚上,双腿已经麻木,没有半点知觉。却又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时候,我真的不想杀人,你快走吧!”说完自顾自地继续挖着,不再理会身旁满目悲伤的男人。 宗政无筹没有走,反而对远处的侍卫大声吩咐道:“还不去找工具来帮忙。” “不必。我不想假手于人。”她冷漠拒绝,不留余地。 宗政无筹皱眉,忍不住将她扯起来,低声叫道:“你别总是这么固执!像你这么挖下去,三天三夜,这雪都化了,你什么也埋不了!” 漫夭却冷冷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宗政无筹无奈起身,身子晃了一晃,立刻有侍卫上前搀扶,他回到软轿之中,再次吩咐:“通知李石,关闭回瞳关,派大军去前面守着,三日内,这条路不准任何人通行,违者格杀勿论。” “遵旨!” 三日三夜,不停不歇,一个小而浅的土坑终于变成了一人之深,有两具棺木大小。女子脱下身上的狐裘,一袭单衣跪地,用狐裘扫雪,将十丈之地未曾化去的冰雪埋在土坑之中,用土壤盖住,在那坑前立了根木桩,被削平的木桩之上,什么字都没写。 宗政无筹坐在轿中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再没开口说一句话。天气愈发的寒冷,他伤口恶化,任李石如何请求,他都置若罔闻,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浑身散发着悲伤和绝望气息的女子,他早就绝望的心更加的死寂。 他一直在不断的问自己:如果他不来渝州城,他是否会阻止母后将云贵妃的尸体挫骨扬灰?如果他答应宗政无忧,强制命令李石先送上骨灰木盒,是否她就不用这般绝望的掘土埋雪?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到最后带给她的都只会是伤害!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 坚持了三个日夜,在身心双重折磨下,他终于没能支撑下去,昏倒在轿子里,李石连忙让人将他抬回去,找大夫救治。 又一个黑夜的来临,她做完所有的一切,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就连想抬一下眼睫都是那样的困难。鼻息微弱却灼烫似火,双手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泥土渗进皮肉,与鲜血一起凝结成块。她呆呆地跪在木桩前,眼泪尚未流出就已经结成了冰,喃喃念道:“母亲,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他!” 以剑支地,她想撑起身子,却无从站立,努力尝试了几次,每一次都是还未站起就已经摔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悲哀地仰望着天,天空浮云处处,茫茫无际,她缓缓合上双目,干裂的唇瓣在风中微微颤抖。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她躺在尚栖苑的寝阁大床上,双腿依旧麻木。迷迷糊糊中,听人说:“娘娘寒气已经入骨,这双腿怕是……” “怕是怎样?” “怕是……不容易复原。” “竟如此严重!肖大夫,你赶紧想办法救治,如果娘娘的腿真有个好歹,你我一家老小,恐怕一个也逃不了!” “是是是……俞大人,小的这就想办法。可是……娘娘金玉凤体,小的想为娘娘施针也……”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快去。” “是。” 膝盖处密密集集的麻痛感传来,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轻轻动了动,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大夫施针已经完毕,她的腿总算有了点知觉。见她醒来,那大夫吓得慌忙跪下连连请罪。 她有气无力,微微张口,嗓子火烧一样痛,哑声道:“起来罢。俞大人,皇上现在何处?” 帘帐外,俞大人忙回道:“回禀娘娘,皇上三日前不知何故,连夜离开了渝州城,听说是回了江都。” 她黛眉微蹙,垂下眼睫,尽量平缓语气,问道:“可曾留下什么话?” 俞大人回道:“禀娘娘,皇上交代,等娘娘想回江都之时,让微臣准备一辆舒适些的马车护送娘娘回去。” 想回江都之时?他不在,她留在渝州城做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睛,浓密的眼睫颤了几下,握紧被角,十根手指都被厚厚的布帛包扎起来,粗肿而笨重。过了半响,她又问道:“那十四国的使者……” “这个请娘娘放心,微臣奉皇上旨意好好招待十四国的使臣,昨日派人分别护送他们离开,应该……不会有差错。” “应该?”漫夭睁眼,目光陡然凌厉,道:“不能是应该,必须是肯定。你派了多少人护送?” 俞大人微愣,连忙回道:“每个国家使臣,明处安排了百名护卫,暗处还有……”不等他说话,漫夭双眉一皱,“你这是在扩大敌人的目标!” 俞大人虽然才学有限,但也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此刻见她这般反应,只当她是因为皇上提前离开而心里不痛快,不禁有些不以为然,道:“微臣派去的都是从军队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娘娘不必担心。” 漫夭撑着身子坐起来,面色肃穆,语气严厉道:“不用担心?只怕出了事你一颗脑袋担不住!你速速派人伪装成各国使臣的模样,抄小道走,尽量在一天内赶上他们,扰乱敌人的视线。现在就去办。” 俞大人觉得自己的办事能力被怀疑了,不觉有些不痛快,暗暗想着,她一个后宫嫔妃多管闲事!但碍于身份,他即便不愿,也不得不听命行事,连忙领命退下了。 漫夭叫来府中的管家,吩咐道:“立刻准备马车,本宫要回江都。” 肖大夫惊道:“娘娘,您的身子……” 她淡无表情道:“不碍事,你去帮本宫开几幅药备上。” 战事要提前了,很多事情还没办妥,她得赶紧回去。俞知府的管家办事效率很高,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和路上所需之物皆准备齐全。 两名丫鬟扶她上了马车,她闭着眼睛躺在厚厚的锦被之中。 一路颠簸,她浑浑噩噩,日夜不知。 江南皇宫,议政殿。 “她可回了?”埋头在政务之中的皇帝无意识的又问了一句,这是他今日第四十九次问到这个问题。 “回皇上话,娘娘还未回来。”祥公公恭敬小心的重复着答案。总觉得皇上这一次回来,有什么变了。他很奇怪,皇上和娘娘那么恩爱,形影不离,走的时候是一起走的,为何回来却只有皇上一人? 宗政无忧习惯性的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转头看一眼放在旁边的母亲的遗物,那件绣有莲花的衣袍。他眼底阴郁,神色哀伤。那一夜,他心情悲恸,纵马狂奔,只用了两日便赶回江都。处理政务,校验军队,筹集粮草,不让自己有片刻的分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为阿漫所放弃的一切,他从来不曾后悔,也不曾有半分犹豫,可如今,他却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一向狂傲自负,自以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他办不到的事,然而,这一次,他竟如此无力,害得母亲尸骨无存,他连骨灰都保不住,他枉为人子!若不能早日攻入京城,将傅鸢那个狠毒的妇人千刀万剐,他又有何资格拥有幸福? “皇上,俞知府传来消息,皇妃在回江都的路上。”冷炎突然现身。 宗政无忧微愣,眼底闪过一丝期盼,吐出一口气,问道:“她……可还好?” 冷炎道:“信上未提及,想必无事。” 宗政无忧点头,没事就好。“无隐楼的人马聚齐了?” 冷炎应道:“是。连同在江湖中招揽的武林人士,共八千七百人。” 宗政无忧道:“武林人士单独编成一支军队,以备后用。” 冷炎领命,望着他埋首的日渐消瘦的身影,欲言又止。 这时,一名军中将领求见,禀报道:“启禀皇上,粮草已备齐。” 宗政无忧头也不抬,“吩咐下去,大军三日后出发。” “遵旨。” 第72章 雪地埋骨(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五更过后,天才蒙蒙亮。 漫夭乘坐的马车到达江都,直奔皇宫。 走在宫里,马车速度减缓,漫夭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用腕骨按揉太阳穴。迷迷糊糊睡了几个日夜,头昏昏沉沉,难受极了。 漫香殿的一众宫女太监听闻娘娘回宫,连忙放下手中的话,出门跪迎。 “公主姐姐,您终于回来了!”萧可高兴的跑出来,像往常一样挽住她的手臂。透过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觉到她身子的滚烫,萧可一愣,拉过她的手,指尖飞快按上她脉搏,不消片刻,便惊叫道:“公主姐姐,您……” 漫夭立刻截口道:“进屋再说。”她不愿她染病的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不想让无忧再为她担忧。 萧可扶着她进了寝殿,屏退了其她人,急急叫道:“公主姐姐体内的寒气怎么这么重?您快坐下,我再给您瞧瞧。” 漫夭依言坐了,萧可搭上她的脉,一双柳眉皱了又皱,紧得像是解不开的疙瘩。 “怎么?”漫夭蹙眉,语气听上去似是很平静,心却悬起,问道:“是寒气入骨不能根治,还是我的腿……废了?” 萧可慢慢松开她的手,摇头道:“都不是。寒气入骨可以慢慢驱除,您的腿施几次针好好修养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漫夭皱眉,“难道还有别的问题?” 萧可歪着头,神色间十分疑惑,似是有什么事想不通,缓缓道:“我也说不清楚。姐姐的心脉好奇怪,跳得比一般人慢了很多,明明有问题,可是……又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其实又不正常……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如果师父还活着就好了,她老人家一定知道是什么原因!” 漫夭听说双腿无事,心安了下来,她宁愿死也不愿做一个残废。放松了身子,无力轻声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去煎药吧,我先睡一会儿。” “哦。”萧可应着离去,半个时辰后回来伺候她服药,然后准备为她的腿施针,但一看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控制不住地惊叫道:“姐姐,您的腿……这是……” 漫夭面色淡淡道:“没什么,你施针吧。我先睡了。”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门外有人嚷嚷:“七嫂,七嫂……” 九皇子一下朝听说漫夭回宫,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喊了两声,人已经到了寝殿门口,宫人们还来不及阻拦,他就已经大步跨了进来,叫道:“七嫂,你总算回来了!快去劝劝七哥吧,他不要命了!” 漫夭在迷糊之中,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清醒过来,此时身上热度已退,她慌忙支起身子,紧张道:“他怎么了?” 九皇子面色焦急道:“自从渝州城回来以后,七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好好睡过一觉,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而且,明天就要出兵攻打北朝,他还要御驾亲征,只怕这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先倒下了。” “他现在何处?”漫夭一听有些急了,料得到他必然要提前出兵,却没想到这样快,并且还要亲自出征。 九皇子道:“刚散早朝,他回了议政殿。” 漫夭立刻掀开被子,想披衣下床,哪知一时太过心急,头重脚轻身子没力气,一头便朝床下栽了下去。 九皇子一愣,离得远,来不及扶她,只能看着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才跑过去,问道:“七嫂,你这是怎么了?虽然着急,也用不着这么急呀。” 地砖冷硬,她头先着地,眼前一阵昏黑。额角大块青紫瘀痕几乎见血,她用手揉了一把,痛得钻心,连忙停住。轻轻叹息一声,真是越急越乱。见九皇子担心地看着她,她摇了摇头,扶着床站起来,正好面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只见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像是一个久病之人憔悴不堪,她愣了一愣,渐渐冷静下来,在床边坐下,对九皇子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九皇子见她神色有异,有些不放心,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漫夭垂手,摸了摸痛得麻木的双腿,喘了两口气,才随口说了句:“没事。” 九皇子心里有些疑惑,但他一心担忧他的七哥,也没再多想,答应一声就先走了。 漫夭这才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随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命人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 梳洗过后,她往脸上涂了些胭脂水粉,尽量掩盖住病容和额头的青紫淤痕,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膳食备好,她带着宫人往议政殿而去。 九皇子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见漫夭到了立刻迎上,道:“七哥在里头。” 漫夭点头,步上台阶,却被门口从未见过的几名侍卫拦住。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皱眉,还没开口,九皇子先斥道:“大胆!你们看清楚了,这是皇妃娘娘,有参政之权。这皇宫里头,皇上能去的地方,没有皇妃不能去的。” 侍卫面色微变,跪道:“这是皇上的旨意,请娘娘和姜王别让奴才们为难。” “你们!”九皇子就要发作,只听漫夭沉下脸,对那侍卫冷冷命令道:“让开!” 侍卫们被那一声冷斥吓得身子一抖,低下头去,不敢动。 漫夭伸手就拔了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剑,指着他们,厉声道:“皇上几日不曾进膳,本宫是为送膳食而来,你们胆敢阻拦,倘若因此令皇上龙体有恙,你们该当何罪?” 侍卫们惊住,漫夭又道:“闪开,若皇上怪罪,一切后果,本宫承担。” 九皇子厉声喝道:“还不快滚开!” 侍卫们这才让开一丝缝隙,漫夭进殿,殿内窗子紧闭,依旧冷得惊心。 伏案办公的皇帝早已听见外面的喧闹之声,他手握朱笔,微微一颤,一滴墨便溅上桌案,缓缓晕开。他皱眉不语,眼睛一直盯着紧闭的殿门。从下了早朝,有人向他禀报她回宫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挣扎,怕见她,却又如此渴望见到她。他不禁会想,她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她会不会来看他?会不会怪他将她一个人扔下?她能不能理解他此刻心底的挣扎和愧疚,以及无法面对的苦楚? 这样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当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那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忙不及地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奏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竟有如此怯懦的时候。他听着她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虚浮不稳,而她命奴才们放下膳食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疼。 漫夭等那些宫人们都退下后,才慢慢走到御案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温柔笑着叫他:“无忧,过来吃饭。” 他面容疲倦,双眼由于得不到休息而微微凹陷,听到她的话,他心底一颤,似是等一句话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般的心情。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几日他都不想用膳,原来不过是在等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句话。 站起身,他不看她,径直走到饭桌前坐下,热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肚子咕噜一声。 漫夭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了,想帮他盛饭,刚抬手觉察到手指的笨重,又放了下来。看着他自己盛饭,夹菜,大口扒饭,不再如从前的优雅。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望着,始终没动筷子,只想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若能就这么看到天长地久,即便不说话,也是好的。可是,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天下之争将要开启,战事从来输赢无定,她现在这样的身体,跟着他只会是个拖累。 抿了抿唇,口中残留的苦涩药味,仿佛一点一点渗透到了她心底深处,她微微撇过头,鼻子微酸。 风卷残云般的速度,用完膳,他放下碗筷,平缓着语气,问道:“你为何不用?” “我吃过了。”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回应,又道:“听说你要御驾出征,明天出发?” 他点头,轻轻“恩”了一声,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回到御案前,她咬了咬唇,转头望他,鼓起勇气道:“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时间,能不能留给我?” 他抬头看她,似是诧异。她的脸庞似乎瘦了一圈,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却掩饰不住眼底透出的忧伤和彷徨。他直觉的想要答应,却在话语出口时变了,“我还有事。这些政务必须在明日出征前处理完。” 她目光黯然轻垂,道:“明天我帮你处理,也不行吗?” 他闭着唇,不说话。 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屋子里仅有的热气也都消弭殆尽,她缓缓起身,用力的微笑,道:“那你忙吧,我先走了。晚上记着要休息,如果你倒下,就没有人能为母亲报仇了!”说完,转身,撑着疲惫无力的身子,慢慢朝门口走去。 纤瘦的背影,如此单薄,看上去孤寂而凄冷。 “阿漫!”他终是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 才几日不见,他们之间,已经隔了那么远。一个尸体乃至灵魂的毁灭,造就了两个人的满心愧疚,那是永远也不能跨越的距离。 “对不起!”他喃喃出声。将她一个人扔在渝州城,对不起!不能像从前一样对她呵护宠溺,对不起!他甚至觉得,这次将她抛下,如果她选择傅筹,也许会比回到他身边更幸福。 眼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仰起头,吞咽着喉头的苦涩,声音空茫而飘渺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害了母亲!” 听着她无比悲哀的声音,他心底一震,竟忽略了,在他愧疚的同时,她也会心存亏欠。他大步追上去,在她出门前拉住她,低声道:“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那是谁的错?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可是他们却要承担最残酷的结果。 扳过她的身子,迎着光线,她额头大块肿起的青紫瘀痕竟那样明显,他心头一惊,“你受伤了?” 她忙侧过头,淡淡道:“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皱眉,“好好的怎会摔跤?”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这样沉稳的女子,不小心摔跤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真的没事。”她努力微笑。 他叹口气,去握她的手,她一惊,忙将手背到身后,目光躲开他,有一丝慌道:“你快处理政务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说着不等他开口就要急急离开。 他目光一沉,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说拽过她的手。她本就浑身无力难以支撑,此时被他这么一拽,她连站也站不稳,就倒了下去。他脸色一变,伸手去捞,她的双膝已经着了地,尖锐的疼痛传来,她止不住闷哼出声。 宗政无忧立刻将她抱起,安置在软椅上,先拆开她一根手指上缠绕的布帛,她想拦也拦不住。 入目之中,不是往日那莹白如玉的肌肤,而是红肿不堪,被洗去泥沙后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凛冽寒冷的天气中冻伤恶化,一片血肉模糊,让人看着都会觉得很痛。 宗政无忧心底一颤,脸色大变,眸光阴沉难测,声音中已经夹杂了怒气,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她目光微微一闪,挣扎着收回手,将那丑陋到极致的伤口掩在袖中,垂下眸子,语气听起来轻松淡然,道:“不小心磨的,你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是一点小伤而已,已经……不疼了。” 不疼?这样的伤,怎可能不疼!他心里一阵难言的酸涩痛恼,忙又去检查她的腿,她慌乱的阻止,丝毫不顾忌手上的伤。 “别看了!”她带着祈求的语气,嗓音嘶哑。曲起双腿,双臂死死抱住膝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无忧,求求你,别看了!”那个比手指更丑陋连她自己都不忍去看的伤口,不要让他看到。 他望着她倔强背后深藏的脆弱无力,似是有人在他撕裂的心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灼痛到窒息。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膝盖着地,双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微颤道:“为何不让我看?很严重是不是?” “不是!”她依旧努力地微笑,轻轻摇头道:“是因为……很丑,不想让你看到。你别担心,有可儿在,很快就会好。” 真是因为丑?她几时也会在乎这些了?他不信!但她那般倔强,再勉强只会伤到她。 “因何受伤?告诉我!”他眉心紧拧,深邃的瞳孔中盛满浓烈的心疼。见她低头不说,他十指紧扣,仿佛要捏碎她的手臂,盯住她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字重复:“告诉我!”那力道,仿佛不知道答案誓不罢休。 面对他不容拒绝的口吻和眼神,她才幽声叹道:“我只是不想让母亲留在马路中央,被人践踏。” 他双手一颤,他们亲眼见着母亲的骨灰被风吹散,融在了雪中,如何才能不让母亲留在马路中央? “你……做了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只是把那些雪埋了。” 三个日夜的艰辛苦楚,被她寥寥几字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他听后却是震惊无比,颤声问道:“你……埋了三日三夜?所以直到今天才回来?”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目中泪光盈动,声音哽咽道:“我知道这样做不能弥补什么,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无忧,对不起!如果没有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泪水涌出眼眶,一串一串滚落下来。他抬手捧住她消瘦的脸庞,滚烫的泪水擦过他手上的肌肤,灼伤了他冰凉的心。 “阿漫……”他所有的心疼和感激还有愧疚,都在这一声轻唤里。想说谢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感激她在他失去理智的时候,包容他理解他,还替他做了本该由他来做的事情,落下这一身的伤,毫无怨言。 “无忧,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你的妻子,做这些事,本就是应该。你不必感激,也不必对我心存愧疚……你我夫妻一体,生命里所有的幸或不幸,我们……一起承担。”她用受伤的手轻抚着他的眉眼,语声真挚而温柔。 一起愧疚,一起悲伤,一起承担不幸的命运,他和她都不是一个人。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此刻心中的感动。这一生,遇上她,爱上她,是他之幸。目光交缠,有些话,都不用再说出口。他所想,她懂得就足够。 “我送你回漫香殿。”他抱起她,她在他怀里,轻轻应道:“好。” 那一日,他留在漫香殿陪她,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过不久,他因多日不曾休息,很快沉沉睡去。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微微侧头看他睡梦中仍然疲惫紧锁的容颜,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枕头。 第二日,她醒来,他已经离开。不只离开了漫香殿,也离开了江都。她起身,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放着玉玺和圣旨,还有一张字条,圣旨是给大臣们看的,内容大意是皇帝不在期间,由皇妃主持朝政,而字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她扬唇而笑,虽然苦涩,但也欣慰,好歹还留了这么两个字。她轻轻拈起那张字条,看了很久之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枕头底下。 第73章 皇妃被逐(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六年,十二月,南朝正式向北朝发起战争,南帝御驾亲征,领十五万大军及无隐楼七千人破回瞳关,不费吹灰之力连夺四城,损兵八百伏降兵三万,其势锐不可挡。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七年,一月,北朝皇帝伤愈,率二十万铁骑南下迎战紫翔关,会合紫翔关守军三万,与南朝大军形成对峙。双方都是用兵高手,兵力也相当,一时难决胜负。 南朝自漫夭坐镇朝堂,一部分顽固老臣颇有微词,但在六部尚书之首明清正与另一部分得皇帝破格提升的大臣的支持下,她的位置坐的还算稳固。 就在宗政无忧出发后的第四日,漫夭突然收到消息,十四国使臣,有六国使臣在南朝边关遇难,五死一伤,其中包括尘风国的使臣。她命人修国书致歉,并承诺尽快查清何人所为,但谁都知道,这些过场不走不行,走了也无济于事。各国都在观望,等待时机分一杯羹。而她查到当日俞知府并未全照她的吩咐行事,而是擅作主张只派了九队人马,致使六国使臣遇难,给别人以把柄。她得知消息后,命人将俞知府押解入朝,三司会审后,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巍峨肃穆的乾和殿内,高高在上的龙椅背后,一袭金色珠帘垂挂,女子头戴凤冠,一身金丝凤袍贵气而庄严。她端坐在帘后,正在听朝臣们奏议大小事务。 突然,一名满身血污的士兵横冲直撞,冲向大殿,守卫皇宫的禁卫军正欲阻拦,却见他高举奏章,急急叫道:“六百里加急!” 漫夭立刻道:“传!” 那名士兵快步冲了进来,跪地双手呈上加急奏折,“启奏娘娘,土鲜、易石、域水三国集结十二万大军攻打我朝西面边境。沙城告急,请娘娘速派人手增援!” 大臣皆惊,漫夭也止不住变了脸色,三国联合,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十二万大军,西面边境沙城守军不过四万,如何抵挡得住?她皱眉问道:“伤亡如何?” 士兵回道:“我军死守城门,伤亡已经过半,最多只能支撑五天。” 五天!还有可能到不了五天!漫夭心头一沉,朝大臣们问道:“各位爱卿有何良策?” 丞相出列道:“启奏娘娘,土鲜、易石、域水三国都是小国,他们之所以敢如此猖狂,挑衅我朝,皆因我朝主要兵力皆在紫翔关与北朝对峙。紫翔关城墙坚固,高逾十丈,易守难攻,这一战已持续月余,我朝与北朝相持不下,这一月内正面交锋三次,双方皆损失惨重,倘若继续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如果此时再有人从东面进犯,我国将危矣!为江山社稷着想,臣恳请娘娘劝皇上暂时退兵回朝,来日再图北上大业。只要我朝大军返回,那些小国必定知难而退。” 漫夭皱眉,她自然知道现在不是北上的最佳时机,但经历回瞳关一事,没人能阻挡无忧北上的脚步。她正了正面色,声音平缓深沉,道:“北上之战,是攻是退,皇上自有主张。本宫现在问的是,以朝中剩余兵力,应该如何应对西面三国?罗将军,朝中还剩下多少兵马?” 罗植出列,恭敬回道:“启奏娘娘,皇上带走十五万大军,东面边境守军五万,南面玉上国留守两万,西面边境四万,各重要关卡守军合计十八万,目前朝中除禁军以外,可用兵力只有罗家军七万。” 漫夭凝思道:“七万罗家军加沙城剩余两万也不过九万……罗将军,你有几成把握?” 罗植没有立刻回答,自从上次御花园之后,他在她面前敛了狂傲,变得沉稳许多,想了想,才道:“七成。”他不确定,到沙城的时候,沙城是否还有兵可用? 漫夭沉默,一名顽固老臣出列道:“启奏娘娘,按照规矩,朝廷出兵须有圣谕方可。娘娘奏请皇上是否援军沙城,正可征询皇上圣意!” 漫夭目光一凛,又是规矩!她看了那老臣一眼,有时候这些人顽固的可恨。她不禁沉声道:“裴大人的意思是,先奏请皇上,拿到圣谕才能发兵?难道裴大人不知道从江都到紫翔关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六日吗?六日之后,沙城已破,敌人长驱直入,夺我江都,这亡国的罪名,是你裴大人能担得起还是本宫能担得起?”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说到最后,裴大人脸色灰白。 漫夭腾然站起,“散朝。罗将军,你跟本宫来!” 议政殿,漫夭遣退下人,罗植神色恭谨问道:“娘娘,粮草……” 漫夭接道:“娘草已备好,将军只管放心。方才将军说此次出征仅有七成把握,本宫再送你两成。” 罗植微微疑惑,没有多余兵力派给他,何来多出两成胜算? 漫夭知他疑惑,问道:“将军觉得这场仗应该如何打?” 罗植思索道:“我军兵力有限,不应正面强击,当以守城为主,伺机伐谋,出奇制胜。” 漫夭点头,“那本宫就送你四个字:攻心为上!易石国在半年前曾与域水国发生过摩擦,如今冰释前嫌,无非是为了攻占我南朝的领土。三国合谋,在这谋事期间,自有高低较量。” 罗植眼光一亮,“娘娘的意思是……离间三国?末将明白了!”三个国家合成的一支军队,表面看起来很强大,其实军心不见得齐。 漫夭回身从御案上拿起一个薄薄的小册子,也就几页,递给罗植,“这个给你。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好好利用它。” 罗植接过来一看,怔了怔,那上面记载的,正是三国的将领的嗜好及性情缺陷,还有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矛盾牵连。有了这个,离间三国,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不禁有些兴奋,这么多年,从来看不起女人,但眼前女子,他却不得不佩服。 “原来娘娘早有准备!” 漫夭微笑,对门外招手,立刻有人送上酒水。漫夭亲手为他斟上一杯,递过去,罗植受宠若惊,正准备跪接却被她阻止,“边关战事紧急,来不及为将军设宴饯行,本宫就在这里,敬罗将军一杯,祝罗将军早日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多谢娘娘!”罗植双手举杯,仰脖一口饮尽,与上一次泗语亭饮酒的心情、态度截然不同。 罗植退下后,漫夭缓缓走到御案前,修书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无忧。之后,传了萧煞。 萧煞目带担忧道:“主子,您把那粮草给了罗将军,皇上怎么办?” 宗政无忧临时决定出征,几日的时间,粮草准备的并不充足。漫夭叹道:“前几日下了一场雪,通往紫翔关的路上,有个幽谷路口被大雪阻住,马车无法通行,粮草根本运不过去。就算留着这些粮草也无用,还不如先给沙城应急。” “那皇上……” 漫夭道:“你给昭云传信,让她取银二十万两,从京城秘密筹集粮草,务必在一个月内将粮草送到紫翔关外。” 萧煞不赞同地看着她,“您要把皇上和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交到她手里?”他对昭云的办事能力很是怀疑。 漫夭放下朱笔,叹息道:“已经没有选择了!我相信,为了无忧,昭云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会办妥。” 那个女子,对无忧的爱丝毫不比她少半分。这一年的书信来往,她从字里行间,感觉到昭云的成长,很替她高兴。漫夭又道:“你只要把情况写清楚,嘱咐她小心行事。记住,告诉她,这件事,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沉鱼在内。”事关无忧,她不得不小心,除了昭云,她谁也信不过。 萧煞点头,“主子让制造的青铜战车已经有二百辆,上面的机关都已安置好,只差装火药。” 漫夭应了声好,又道:“火药的制作方法,切忌不可传扬出去。” 萧煞道:“主子放心,这件事一直都是属下亲自在做。” “那就好。辛苦你了!”她感激一笑,幸好身边还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 萧煞告退后,她埋头处理政务直到三更。 回了漫香殿,浑身乏力,感觉很疲惫。她去浴房泡澡,泡着泡着就又靠在池边盹着了。最近似乎越来越容易疲乏,而且经常做梦,迷迷糊糊,总也睡不安稳。 梦里,有一只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她用力呼吸,怎么都透不过气来。她拼命喊人,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她想掰开那个人的手,但任她如何努力都撼动不了分毫。那个梦,每次醒来,冷汗遍布全身,恍惚中,她好像看到掐着她脖子的那个男人泪流满面,可是,她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这样的梦,随着日复一日,从开始一闪而逝的感觉到后来的一个片段,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似的,那样真实。 江南二月的天气,已经有少许的回暖,但夜里还是很凉。冷风从窗子闭合的缝隙掠了进来,吹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刮起一阵寒栗。她顿时醒来,水已经凉了,她连忙起身,披上衣服,回寝殿。 没有点灯,她直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钻进被窝,习惯性地往里躺,将外面的位置留出来。 突然,她的手在冰冷的床上触到一片温热甚至可以称之为滚烫的东西,似是人的肌肤! 她心中大骇,惊得弹身而起,一把掀开锦被,就着月光一看,顿时呆住。 竟然……是一个男人! 夜半三更,无忧远在紫翔关,她的寝殿,不,确切说,她的床上,怎么会有一个光着半个身子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此刻呼吸均匀睡梦正酣,就仿佛睡在自己家。这情形,委实太过诡异,以至于她惊呼出声,觉时已晚。 朦胧的睡意在这一刻尽皆散去,她立刻跳下床,毫不犹豫拿起床边的玄魄宝剑,直指床上男子。而与此同时,外头有人大声叫道:“有刺客!”声音尖锐,似是极为惊恐,立时传遍了整个漫香殿。 巡夜的禁军闻声而至,不等通报,便急急闯了进来。 “刺客何在?”为首之人是禁军副统领耿翼,此人出了名的性情耿直,且嫉恶如仇。还没进屋便叫道:“保护娘娘!” 漫香殿的宫女太监们也都聚了过来。清冷的月光透过菱形的窗格洒落在漆黑幽暗的屋子,宽敞的寝殿由于突然涌入太多的人而显得有些拥挤。 漫夭一愣,第一反应便是床上有男人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她连忙放下床幔,将手中的剑背在身后,正想说没事,雕花大床上就传来一道妩媚而迷离的男声:“娘娘,您为何还不就寝啊?” 漫夭心底猛地一沉,这个人醒得还真是时候!她不由冷笑,这下,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皱眉看了眼震惊地张大嘴巴的侍卫和宫人们,他们的表情就仿佛被雷劈到。 屋子里诡异的安静。 床幔被撩开,一名长相妖媚的男子光着上身,睡眼惺忪地伸出一只手,似是想拉拽站在床边的女子入内,并说道:“娘娘,这么晚了,快歇息吧。”习惯般的用语和口气,以及这种暧昧的动作,更让人浮想联翩。说完似是这才发现屋里还有外人,猛地睁大眼睛,惊叫一声,从里侧拽过一件衣裳胡乱套在身上,声音打颤道:“娘娘,屋里……怎么这么多人?啊!难道……”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神色慌乱地滚下床来,一把抱住她的腿,连连求道:“娘娘饶命!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娘娘你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不要像他们那样死掉……我不想死,娘娘饶命啊!” 这话摆明是说他已经不是第一个跟她私通的男人!那语气凄哀惶恐,演技当真一流。漫夭眼光一冷,一脚踢开他,对还在怔愣中的耿翼冷冷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拿下他!” 那男人一听,立刻爬起来朝门外窜去,被闻讯赶来的萧煞截住,跟着萧煞来的,还有萧可。众侍卫立刻围将上去,竟费了一番功夫才抓到此人。 漫夭命人将那人带到主厅审问,但无论他们如何逼问,那人油盐不进,只一口咬定,他是皇妃的男宠,伺候皇妃已有好几日。 漫夭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而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满口胡言而恼怒愤恨,她很清楚,这个人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连个角都算不上,到底是谁布的局,她还不确定。 “带下去。没本宫的吩咐,任何人不准接近他!”漫夭端着白底青花瓷的杯子,杯沿在灯光下闪耀着冷白的光泽,映在她脸上,她超乎常人的冷静,令整张面孔看起来有几分深沉。 萧煞望着退出门外的耿翼以及宫人、侍卫们,皱眉道:“主子,这些人,不能留。” 漫夭摇头,面色深沉,目光凝重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是杀了他们灭口就能摆平的!有人布了这个局,就不会让它风平浪静的过去。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人武功不俗,几乎不在你之下,就算这些人都死了,明日一早,流言还是会被散播出去。而他们突然消失,只会印证流言的真实性。”还有一点,她不想因为别人的阴谋,屠杀自己人,事情,总还是另外的解决方法。 萧可着急道:“那我们怎么办啊?如果传出去,会坏了公主姐姐的名声,还有啊,万一皇上信以为真,怎么办?” 漫夭沉吟,败坏名声算什么?用不了几日,朝堂一定会十分热闹。至于无忧……他会相信吗? 萧可愁眉苦脸,真真是为她担心不已,想了想,双眼倏然一亮,抬手一拍脑袋,没意识到这一动作竟然跟某一个人如出一辙,叫道:“啊!我想到办法了!公主姐姐,我可以用药让他们忘记刚才发生的事,这样,即使有人故意将流言传出去,但并没有人能证明亲眼看到,不就没事了?” 萧煞点头,赞同道:“可儿这主意不错,要动手,就得趁早。” 这的确是个办法,不过……漫夭想到一件事,眉心一动,凝思道:“这么做,也许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是……萧煞,我们的战马还有多少?” 忽然转变话题,萧煞不明所以,摇头道:“没什么了。这次罗家军所用战马已经是挑了又挑,剩下的也就数十匹,若用来拉青铜战车,怕是不行。皇上那里,听说紫翔关天气寒冷,那场大雪,我们的战马不适应,冻死不少,皇上有意遣使臣去尘风国,购买战马,可眼下,尘风国使臣在我国边境遇难,尘风国上下都为此愤怒不已,只怕,我们的使臣根本进不了尘风国领土。” 漫夭黛眉微蹙,这件事也正是她目前最为发愁的。他们骑兵居多,而且江南本地培植出来的战马适应了温润的气候,一入北方,难以适应。如果能从尘风国购置战马,那是再好不过。她想起那个豪爽大气的男子,记得临别前,他曾经说过,如果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尽管找他。不知道这句话,还算不算得数?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王子,如今,他已经继承王位,人称沧中王。他也是肩负一国重担,是否还会因她而有所不同?恐怕,就算他想,他的臣子们也不会答应吧? 沉思片刻,她在屋里踱了几圈,找了纸笔,犹豫片刻后,似是下定决心般,写了一封信。 萧煞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写下的内容,他眉头越皱越紧,不赞同地叫道:“主子!” 萧可好奇,跑过来看,她却已经收笔。面无波澜,将那封信递给萧煞,不容置疑道:“连夜送去。” 第74章 皇妃被逐(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不出所料,第二日,皇妃私养男宠被耿副统领等人发现的传言在宫里宫外流传开来,那流言的传播速度堪称一流。以讹传讹,有人叫她妖妃,有人称她淫妇,更有大胆的年轻男子竟想方设法混进宫来,冒死拦驾,说要做她的男宠! 到第三日,那些传言已经由道德的谴责延伸至野心的批判。她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冷眼看流言扩散。 这一日,乾和殿,早朝时间。 她身着凤袍,独自坐在帘后,静静望着这座空旷而庄严的殿堂。殿堂之中,除了她与小祥子,再无旁人。那些大臣说她私养男宠道德败坏,广揽朝政野心勃勃,一直不和的两方势力这次倒是很齐心,一起罢朝,跪守宫外,等待帝王的归来,那决心前所未有,大有帝王不将她这个“妖妃”处置了便不罢休的劲头。 宗政无忧回来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大军未撤,由九皇子和无相子二人统领,他是一人独自返朝,快马加鞭,两日三夜,马不停蹄,不休不寐。 当他一脸怒容出现在早朝大殿上,那被关押的口口声声自称她男宠的人被嫉恶如仇的耿副统领押上殿来。 本是皇室丑闻,不易宣扬,但此事已闹得人尽皆知,没有个说法,怎么也过不去。 跟随帝王进殿的大臣们目光一致望向那仍旧安稳坐在帘后的女子,一名老臣指着她怒声斥道:“皇上在此,你怎么还有脸坐在那个位置?还不快下来领罪!”直接称呼“你”,连娘娘二字都省了。 她缓缓站起身,拨开金色的珠帘,所有人在她眼中都飘远淡去,唯剩多日不见,愈发憔悴消瘦的男子。 空旷寂静的大殿,因他的到来而涌入了万千情绪。从战场赶回的年轻帝王一身金盔战甲,立在大殿中央,早晨初起的阳光从两面的窗子透照进来,在他粼粼铠甲折射出金色的光芒,刺目晕眩。大臣们在他身后不由自主的弓着身子,仿佛被那一身王者气势压得无法站直。而宗政无忧自踏进这大殿伊始,眼光直直劈开那相隔的空间,稳稳落在帘后女子的身上。望向她撩开珠帘后的平静面容,以及那眼底的坚定神色,随着她缓步而出的身影挪动,他的目光半刻都不曾游离。 数十米的距离,她在丹陛之上,他在丹陛之下,一条红毯相连,两头凝望。 她望着他染尽风霜的疲惫容颜,望进他的眼,清晰感受到他由心间而起涌入眼底的深沉情感,那是一种透骨的悲伤,心痛还有愤怒的挣扎。 她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所有的镇定和平静从最根底深处被渐渐剥裂开。她拢在袖中的双手交握,紧紧攒住,仿佛就攒紧了自己的心,宁可痛,也不可因颤抖而动摇半分。步下丹陛,她的脚步沉缓而坚定,在他前方十步停下。 一人喝道:“皇妃,事到如今,你见了皇上,还敢不跪吗?” 宗政无忧双眉微微一皱,垂下眸子,掩去目中情绪,漫夭没说话,看了眼宗政无忧,竟缓缓跪了下去。 这是第一次,她向他下跪!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脚步几乎踉跄不稳。他定定看着她双手铺地,无言在他面前拜倒。他瞳孔微缩,喉头瑟瑟滚动,心头苦涩难忍。 大臣们也愣了一愣,不想她竟然真的跪了!有人心道:她必然是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错,难以逆转,才这般乖顺。 宗政无忧望着她伏地的身子,只觉自己的双腿有千斤重,每迈出一步都沉痛难言。他慢慢走过她身边,迈向那高高在上的冰冷的龙椅,而她在他身后抬头直起身,依旧跪着,只那挺直的背脊线条书画着她异于常人的倔强和坚持。宗政无忧转身后,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沉痛,复杂变幻,一句话也不说。 大臣们见他落座,开始行早朝跪拜之礼。他仿若不见不闻,没有让他们起身,众臣跪着不敢动,他们似乎都能感受到帝王心底散发而出的沉沉悲痛,是那样的压抑而沉重,以至于那种悲伤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大殿,让所有人都喘不上来气。 那些先前准备好的言辞在这一刻都被哽在喉间,一时说不出口。那些老臣心中的愤怒和埋怨却步步攀升,整个南朝上下,无人不为帝王对皇妃的纵容宠爱而感叹,感叹一个帝王如此情深千古难寻,但皇妃却不识好歹,如此放荡行径,伤害皇上,真是不可饶恕! 一名老臣面色激愤,出列谏言:“皇上,皇妃趁皇上出征在外,不顾道德礼仪廉耻,竟于宫中私养男宠,做出这等丧德败行之事,实在是可恨之极!幸得耿副统领等人撞破,才不致继续将皇上及天下臣民蒙在鼓里,如今,证据确凿,请皇上定夺!” 另一名自命正直老臣立刻附言:“皇妃道德败坏,令皇上乃至整个国家蒙羞,实在罪无可恕!臣恳请皇上将这对奸夫淫妇处以极刑,以洗刷我南朝之耻辱,平万民之怒!” 宗政无忧面色勃然大变,冷厉的眸光直射那说话之人。 丞相道:“启奏皇上,边关战事吃紧,此时若不妥善处理此事,只怕会影响军心,导致战事失利,后果……将不堪设想!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这日早朝持续了两个时辰,为南帝登基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朝议。 刑部出面,简单审问那名被带上大殿自称皇妃男宠之人,那人仍旧一口咬定他是继两名男子之后迫于皇妃淫威不得已才成为皇妃的第三名男宠,而禁卫军副统领耿翼为证人,以性命发誓他所言句句属实,更从当日与他一起进入皇妃寝殿的众侍卫及漫香殿的宫女太监们那里得到证实。 有声名耿直的耿副统领以性命担保作证,这些自命正直的迂腐老臣对于皇妃私养男宠之事深信不疑。他们一向自命清高不凡,如何肯向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女子俯首称臣?于是,群臣面色激愤,言词语气更是激烈无比,所有用来指责谩骂女子的词汇几乎都被用尽,她就这样在那些正义凛然的大臣们口中变成了人尽可夫的女人。唯有尚书令明清正始终一言不发,面色沉重。而那些老臣们因为帝王自始至终的沉默,终于住了口,开始用行动来表达他们心中对于皇妃之行为的愤怒和不满。 一名老臣摘下官帽,放在身侧,头重重磕在金砖地面,砰砰直响。众臣随之效仿,一时间,磕头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庄严肃穆的乾和殿内,金砖之上,有鲜血溅开,洒下点点斑驳。数人额头皮开肉绽,仍不止息,大有以死相谏之势。 自古帝王,不可失民心、臣心、军心,而此刻的南朝,战事纷乱,流言四起,民心皆愤,军心不稳,百官死谏……如此形势,若帝王不能做出一个完善的处置,南朝江山岌岌可危! 这便是布局之人的目的!漫夭一直在静静的跪着,面对大殿门口,姿势从没变过。听着大臣们慷慨激烈的言辞,她面色异常淡漠,就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般的表情。突然,身后遥遥高台,龙椅之上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随后,帝王在极致的忍耐过后,龙颜震怒,一声爆发般的怒喝:“够了!” 整座大殿都被震得晃了一晃,漫夭身躯一僵,双唇微微张了张,眼中神色无奈而悲凉。 大臣们磕头的动作顿时凝滞,他们望着丹陛之上化作灰飞四散的御案,惊得张大嘴巴。而帝王此刻的双眼竟然赤红,他的眼神如同火山爆发前喷溅而出的岩浆,眼底酝酿的狂怒的风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毁灭这世间的一切。 那些大臣们面上正义凛然的姿态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惶忐忑的表情。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迈下台阶,走过的红地毯,蜿蜒着一道细细的长线,是他掌间滴落的鲜红,仿佛心头泣血。 他一步一步,错过女子,来到跪在大殿中央的耿副统领面前,他的神色是极端愤怒和心痛过后的平静,那种平静让人心里产生强烈的不安。耿翼有些紧张,道:“皇,皇上……” 宗政无忧仿佛没听见,缓缓蹲下身子,望了眼被耿翼放在身旁地上的剑,他伸手去握住剑柄,动作异常缓慢。 苍白修长的手指紧握住剑柄,长剑被一寸寸拔出,森冷的剑气顿时破鞘而出,萦满整座大殿,众臣噤声,呼吸凝滞。 漫夭也绷紧了心神,直盯着他的动作。宗政无忧缓缓站起身,剑尖划在坚硬的地砖,声音尖锐刺耳,似是要刺穿耳膜,洞穿心脏。 “皇上饶命啊!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是娘娘……娘娘逼我的!娘娘说,如果小人不答应,就要杀了小人……还有他们,他们都死了,小人不想死啊……求皇上饶……”那自称是她男宠之人用手指着她,但他话还没说话,长剑噗的一声,穿心而过,那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瞪了眼珠子,猝然倒地,气绝身亡。 众臣虽然极力要求将此人处死,但却怎么也没料到帝王会当场亲手杀掉这个人。一时间,所有人被帝王那股狠绝的杀气震住了,一声也不敢吭。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地扔了剑,冷冷道:“拖下去!” 尸体很快被拖走,地上的鲜血被迅速清理干净,唯剩下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萦绕不散。 漫夭也被他这样的举措惊得愣住,望着他这种近乎失去理智般的行为,她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他的背影,那浑身散发的凛冽气息令她蓦然间感觉到惶然无措。 宗政无忧转过身来,那看似平静的目光背后波涛汹涌,复杂难定。他缓缓缓缓地朝她挪步过去,脚步踉跄虚浮,似是过度的疲惫令他已经无力支撑那颀长的身躯。他凝视着那日夜想念的女子,伪装的平静被撕碎了干净,心底被剧痛抨击着,眸光悲愤而绝望。 “为什么?”他的声音仿佛从胸腔内透出来的暗哑低沉,他想问她:“你可考虑过,这么做……我是否能接受?” 他的眼中除了痛楚,还有怨责,漫夭每与他多对视片刻,心中便会紧一分,身子微微颤了颤,张口欲言,喉咙似被卡主,“无忧……” 即使不能接受,那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宗政无忧神色突然坚决,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般,打断她的话:“来人,准备马车,送皇妃……离开。”离开二字出口,他闭上眼,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她鼻子陡然一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似承受了巨大的打击般,她猛地抬起头,张着双唇,颤抖着声音,不可置信地问道:“无忧,你……你不信我?别人不信,你也不信?” “事实摆在眼前,你叫我如何信?是朕,太纵容你了吗?”他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似乎说出这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她闭上眼睛,任两行泪自眼角不断溢出,划过苍白的面庞,滴在金砖之上,溅开,碎裂。 宗政无忧双手一颤,眉头紧紧锁住,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大臣们怔了怔,皇上这是要饶过皇妃一命,将她遣送出宫? “皇上,皇妃淫乱后宫罪大滔天,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了她?” “是啊,皇上,如此妖妃不除,恐有损我朝声誉,更有损皇上英明!” “请皇上三思!” “住口!”宗政无忧缓缓眯起凤眸,眼光凌厉如刀,“你们个个都如此有主见,朕这个皇帝,不如让给你们当?” 众人皆惊,吓得慌忙叩拜道:“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们,只对女子冷冷道:“你走吧。看在启云帝的面子,朕,放过你。” 她扬唇,轻轻的笑了,笑得肝肠寸断,目光空茫,毫无焦距地投向殿外茫茫苍穹,幽幽说道:“那我……替皇兄,谢谢南朝皇帝!谢谢……你肯留我一条贱命!” 启云帝?皇兄?众臣一惊,关于皇妃身份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她……果真是启云帝最疼爱的妹妹,曾和亲于北皇的容乐长公主?初春二月,他们因为这一消息惊出一身冷汗,南朝如今西北两面战事纷起,如果真杀了启云帝最疼爱的妹妹,启云国必定大举来犯,他们再无大军可挡,岂不是只能等待灭亡?这一意识,令众臣立刻默契地闭嘴。既然不能杀,与其劝皇上将她幽禁冷宫,不如让她返回启云国,也算是卖给启云帝天大的人情,此乃一举两得,皇上果然英明! 女子的眼泪映入宗政无忧的眼中,如冰刺锥心,宗政无忧扭过头大口吸气,竟不能再看。而她却突然睁开眼睛,眼神薄凉苍冷,她抬手,抓住他握剑的手,感觉到他手指冰凉且微微颤抖。她仰起头,看他转过去的侧脸,凄然一笑,面色决绝,手指缓缓滑下,蓦地握住剑身抬起便朝自己腹部刺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破肤入腹,鲜血淋漓溅出,女子面上血色瞬时褪尽,双唇惨白如纸。 “主子!”守在门口的萧煞大惊,什么也顾不得了,慌忙冲进大殿。 宗政无忧惊恐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手中长剑落地,砸在地上一声脆响震颤心魂。望着她身上涌出的鲜血逐渐浸染了金丝凤袍,那样鲜艳的颜色,令他惊慌失措,慌忙朝她扑了过来,“阿漫!!你这是做什么?!”语气中掩饰不住的狂怒,席卷了她,似要吞噬所有。他心头大痛,忙用手捂住她的伤口,粘湿的热血浸透了他的手掌,漫指而出,流淌在如血一般颜色的地毯上。 大臣们惊住,不禁面面相觑,“这……” 一名老臣率先反应过来,生怕帝王因此心软,饶恕了她,便冷嘲道:“皇妃以为自残便能抵消你所犯下的大罪吗?还是你想借此重获圣宠?皇上,您千万不要被她蒙蔽……” “滚!全都给朕滚出去!滚——!!!”狂狮般的怒喝声响彻整座皇宫,这个年轻深沉的皇帝第一次惊慌失措,第一次如此失控,他赤红的眼神冷光如剑,直扫说话之人,那浓烈狰狞的警告分明是说:你若敢再多说一个字,朕定将你千刀万剐! 那名老臣身子一抖,丞相见势不好,连忙行礼退出,大臣们这才跟着退了出去。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跪在了大殿门口,目光紧望着殿内的二人。 宗政无忧早已方寸大乱,大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不用了。”她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想借力站起来,宗政无忧怒极,两眼狠狠瞪着她:“你还要干什么?” 她微微一笑,尽显凄凉道:“你,不是……让人备了马车吗?我,这就走。” “你!”宗政无忧胸口急剧起伏,又痛又怒,却无法出口,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挣开他的手,面色坚决道:“你……保重!” 撑着身子站起来,步伐蹒跚,她拒绝萧煞的搀扶,缓缓朝殿外行去,在众人的眼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仿佛在诉说着女子心中的悲伤和绝望。 传言:这一日,众臣满意而归,帝王却在乾和殿跌坐了整整一日,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仿佛一个失去魂魄的雕像。 又传言:南朝皇妃趁南帝出征在外,独揽大权淫乱后宫,触怒满朝文武及江南百姓,百官于早朝大殿以死相谏,帝王震怒,亲手斩杀奸夫,而皇妃亦身中一剑险些命丧当场,随后被帝王逐出南朝,生死未知。 再传言:原来南朝白发皇妃是启云国的容乐长公主,北朝皇帝曾经的妻子!此次南帝与北朝大兴兵戈,不欲再与启云国发生战事,才放了容乐长公主离开。 第75章 三皇齐聚(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南朝皇妃被逐,天下哗然。 紫翔关内,帅营大帐。 正与营中众将商议下一步战争策略的北朝皇帝,突然收到这一消息,他深沉的面容陡然一变,目光锐利,直盯住地上所跪之人,“消息属实?” 侍卫回道:“回禀陛下,千真万确!” 一名长满络腮胡的将军听后无限鄙夷笑道:“宗政无忧当初为了个女人连江山都不要,想不到他才离开江都不到两个月,那女人就耐不住寂寞,给他扣了这么大的一顶绿帽子。哈哈,他一定气疯了吧!” 宗政无筹双眉紧皱,深沉难测的目光扫了过来,眼神阴鸷。旁边一名副将连忙用手肘碰了碰那名幸灾乐祸的将军,那人一愣,反应过来,连忙住口,低下头去。 另一人道:“陛下,上一战我们胜在南帝回朝南军军心不稳,如今,他们退守拂云关,南帝不在关内,我们不如趁我军士气高昂,一鼓作气打到南朝去!” 有人摇头道:“不妥,九皇子与南军临时统帅无相子也不可小觑!无隐楼的人太过厉害,他们虽只有几千人,但可抵十万大军,每次交手,我军损伤惨重,这样打下去,即便赢了,也是元气大伤。若彼时,他国强敌来犯,我国岂不危矣?陛下,臣以为,强攻,非上策。” 有人问道:“依你所言,何为上策?” 那人道:“云关往南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山谷,是南军运送粮草必经之路,两面巨石高山,底下路窄且陡,不见阳光。正好这半月连着下了几场雪,那里必定无法通行车辆。我们不如等他们粮草耗尽,将其困于城中,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胜,方为上策。”那人说着看向主位的皇帝,欲征求皇帝意见,却见皇帝沉目拢眉,目光不知望向何处。而眉间拢住的神色中有着掩不住的怒气和怅茫。他不禁唤道:“陛下!” 宗政无筹回神,沉目淡淡道:“你们都退下,此事稍后再议。” 众将相互看了眼,领命退出,而前来禀告消息的侍卫却被留了下来。 二月的紫翔关刚下过一场大雪,气候还很冷,宗政无筹披着大氅,望着窗外的茫茫大雪,心思翻转。 淫乱后宫,别人也许会信这种荒唐的谣言,他却想都不用想!究竟是谁如此害她?目的是什么?连他都不信的事,宗政无忧又岂会相信?种种疑团,在他心里纠结。他回头让侍卫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跟他说清楚。 侍卫从禁军发现皇妃床上有男人开始,一直说到皇妃受伤独自离宫,不可谓不祥尽。 宗政无筹静静听完,面色深沉,眉头越皱越紧。看来布局之人对宗政无忧和容乐必定十分了解,他们的目的不是陷害容乐,也不是离间南朝帝妃的关系,他们很肯定宗政无忧不会相信她的背叛,以为他必然会出面保她,那样一来,南帝便会失军心、臣心以及民心,届时,挑动兵变,掀起叛乱,易如反掌。但是万万想不到,宗政无忧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破了他们的局,让那些人的后招毫无用武之地。这次的计谋,比上次散布白发妖孽的流言煽动兵变更为卑劣,而手段,何其相似!使用这个计谋的人,他已经无需猜测。 宗政无筹面色愈发难看。心想:宗政无忧曾经为她放弃江山、放弃尊严甚至放弃性命,如今竟又为江山而放弃她,难道经历了回瞳关一事,在宗政无忧的心里,她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吗?仇恨的力量,果然无比强大。 “她伤得可重?”他沉声问道。 侍卫回道:“刺中的是腹部,流了很多血。大概……伤得不轻!” 宗政无筹眸子阴郁,在宽敞的大帐之中,来回踱步,沉闷的脚步声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焦急。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一闭眼,就仿佛看到她伤心欲绝的眼神以及满身是血、孤独离开的单薄背影……离开了南朝,她会去哪里?她是那么厌恶他,又痛恨着启云帝,如今被她倾心所爱之人逐出南朝,她,还能去哪里? 宗政无筹剑眉深锁,强压住心头的窒痛和燥乱,转身沉声道:“速去查她落脚之地!” 侍卫忙遵命退出,到了门口,宗政无筹似是想到什么,又叫道:“慢着。南朝与尘风国相邻之地多派些人。” “遵旨。” 尘风国的二月,天气已经回暖。皇家马场,宽广辽阔。一望无际的干枯草地上,冒出了新鲜的绿芽。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成群的马匹在马场内肆意奔跑,身形健壮,四蹄有力。 走在马场边围的沧中王宁千易身穿一件虎皮大裘,英姿勃发,昂首直立,豪气朗俊的面容较从前多了几分庄重和沉稳。他身后跟着几位大臣,一起看着马场内,心情都极好。曾与宁千易同去临天国的中年男子厉武哈哈大笑道:“王上,这一批马,比以前的都要好。今年的选马大会要热闹了!” 一人笑道:“是啊,除了南朝以外,其它十四国均发来国书。这次来的,怕不是以前的使臣,而是各国的皇帝。” 提到南朝,一位武臣立刻变了脸,愤愤道:“南朝皇帝若是敢派人来,我就叫他有来无回!” 其他几位大臣也纷纷表示,绝不与南朝合作。 宁千易浓眉微动,却并未表态。他只是往前走上几步,背着双手,目光眺望南方,眼底闪现一抹失落和遗憾,但很快便被收起,一身豪气地拍了拍那名武臣,朗笑道:“走,回王宫设宴。” 尘风国王宫,外观雄伟壮阔,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 宁千易与几位大臣分席而坐,命人备了歌舞及美酒佳肴。在尘风国,君臣同宴是常事。 宫殿之中,一块大大的丝绒毛地毯之上,十数名美人赤足折腰,在古琴丝竹之乐的欢快节奏下,翩翩起舞。 众臣看得欢喜,跟着摇头晃脑,乐呵呵地随着歌女们的歌声哼着大家都熟悉的调子。气氛很是欢畅融洽。 宁千易却不如他们那么投入,反而眼神飘渺,神色恍惚,想起临天国云莲山别宫之中的那半曲高山流水,不禁心生惆怅。自清凉湖之后,那名白衣女子的倩影,从此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一年前,刚回国,便听闻她白发之事,他集结军队准备去救她,但还未出发,便听说她失了踪。他派人四处打探,才得知她成了南朝皇妃。他早看出她与傅筹貌合神离,其实心系当时的离王,如今,她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他便在心里默默祝福,为她高兴,可也不由自主的遗憾和失落。这一年来,关于她的种种,他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关注。 自从登上王位,国事顺畅,他后宫佳丽三千,没有一个女子能代替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那个女子,就这么成为了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中,仅有的遗憾! 天下未定,战乱纷起,他们尘风国虽然不大,但因战马闻名,成为众国争相笼络的对象。他无心争夺天下,只要从这些国家之中,找到一个最有实力的合作伙伴,保证天下大定之后他的国家安定平顺,那就足够了。而当今世上,有实力统一天下的,只有南、北朝和启云国。听说南朝现在是她在主理朝政,如果与她合作,这辈子,也许还能多见上几面!他正想着,忽然有人来报:“王上,南朝信使有消息传来。” 宁千易眸光一亮,道:“快说。” 侍卫连忙将潜伏在南朝的信使传递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 “胡说八道!” 宁千易还没听完就已经拍案而起,激动且愤怒道:“淫乱后宫?不可能!璃月绝不是那种女人!南帝好糊涂,竟然听信谣言,将她赶出南朝!岂有此理!” 大臣们因他这激烈的反应愣住,当初信使死在南朝,也没见王上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由有些奇怪,这其中因由只有厉武知道。 厉武想了想,忽然面带喜色,道:“王上先别动怒,这样一来,对王上可是好事一桩啊!” 宁千易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浓眉舒展,立刻道:“不管你调动多少人马,立刻去查访容乐长公主的下落!” “是!” 雁城,尘风国与南朝相邻之地,属尘风国境内。林西客栈在雁城之西很偏僻的一处,靠着一座深密丛林而建,客栈分上下两层,布局较为简单。二层靠密林方向的一间房,虽称之为上房,但房间却只可用简陋二字来形容。 夜里,客栈周围静悄悄的,能听到密林中风过的声音。 漫夭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简陋的房顶黑幽幽的一片。床板很硬,铬得人身上疼。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十多日,腹部的伤口不算太深,她自己在路上就已经包扎好,休养些日子应该就会痊愈。可不知为何,最近疲惫感越来越重,明明很困乏,却怎么也睡不着。如果一日两日还好,可这样的情况已持续有一个多月,她应该在离宫之前,让萧可帮她看看。上次萧可帮她把脉,还是她从渝州城回宫之时。 “咚咚咚……”屋子隔音很不好,门外就是楼梯口,但凡有人上下楼,声音清楚极了。 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不安,她蹙眉,缓缓坐起身来,斜靠在床头,懒懒的垂着手,这种慵懒倦怠的姿势像极了另一个人考躺在床上看她睡觉时的模样。她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涩,回想起他的心痛、恨怒、挣扎、无奈,还有他故作冷漠和决绝……那一日,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她攒住身上薄薄的棉被,闭上眼睛,觉得喘不上来气。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叩、叩、叩!” 不轻不重的三下,在静谧的夜晚被拉长,显得格外清晰。 她立刻睁开双眼,目光警惕地望向门口,这么晚了,会是谁?她面色疑惑地起身,不慌不忙穿好衣裳,整理妥当,才朝门口走去。 这期间,门外之人既没再敲门,也没开口说话,除了最先那三道叩门声,再无其它动作,似是静静地等在门口。 她愈发的疑惑,不自觉就握紧了手中的剑。这间客栈别的不好说,唯有这两扇门,闭合得绝对严实,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 她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轻浅而匀称的呼吸,别无其他。她凝眉,站直身子,感觉到那人离门的距离非常非常近。而那人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微微犹豫,最后还是开了门。当看清门外之人,她瞳孔一缩,面色陡然一变,脱口道:“怎么是你?” 来人身披一件暗红色大氅,里头是灰白色绣有龙纹的袍子,永远一副清隽儒雅的模样,面色温润,声音清和,一双眼睛灼灼望着门内女子的脸庞,目中光华隐现,带着复杂的思念和纠缠,但眼光触及女子满头白发之时,那眼底的光华遽然黯淡,一抹几不可见的痛楚掠过他清隽的面庞,瞬间便消失无踪。他微微笑道:“皇妹,不欢迎皇兄吗?” 漫夭五指紧扣住门框,指尖泛着青白,怎么是他?她身在尘风国境内,启云国皇帝竟然比沧中王宁千易更早一步找到她!她防备而警惕地盯着眼前的男子,那种从骨子里渗出的紧张和恐惧深深将她笼罩,她直觉地关门,却被他拦住。 启云帝叫道:“皇妹!”声音竟有几分伤感,又道:“一年不见,朕很挂念你!” 眼神真挚,语气恳切,他将“挂念”一词说得那样自然,漫夭听了不禁冷笑,经过了一年前的那件事,这个男人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坦然的说挂念她!一股怒火突然窜了上来,她想问他,究竟是人还是魔鬼?为什么竟然能对自己的亲人甚至是心爱之人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时机不对,她此次来尘风国有任务在身,不想节外生枝,不然,她一定会让他替泠儿偿命。看了眼守在他身后楼梯口的小荀子,她压下心底一切情绪,淡漠道:“启云帝认错人了!”说罢就欲关门,启云帝却不让,看着她冷漠至极的眼神,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和愧疚,很快便被隐没,道:“朕知道,皇妹心中怪朕!那件事,的确是朕对不起皇妹,你生朕的气,也是理所应当。” 仅仅是怪责吗?他真是太不敢说了!她面带嘲弄,心中冷笑,那不是怪责,也不是生气,而是恨,真真切切的恨! 而这种恨已经清清楚楚写在了她的眼睛里,启云帝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移开目光,语气伤感道:“朕……是来接你回宫的,听闻皇妹你受了伤……可要紧?我特地带了御医来为你医治……” “不必!”她冷冷拒绝,跟他走,除非她疯了!她的伤,也不需要他过问。看着他一脸担忧的表情,她一点都不觉得温暖,反而觉得这里四处都是阴风阵阵。 启云帝清眉微皱,道:“皇妹别任性!听说你伤得很重,还是让御医瞧瞧朕才放心。你看,你比一年前又消瘦了许多。”他满眼疼惜,说着就抬手去摸她的脸庞,那神情万分温柔。 漫夭立刻偏头躲过他的手,表情嫌恶,启云帝眼光一闪,手突然改变方向,直接朝她手上握去,她连忙收回手背到身后,而他的动作又变成了推门,然后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屋。 看着他动作自然地解下披风,就仿佛这里是他的寝宫一般随意。漫夭心头微沉,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启云帝容齐对她非常了解,了解到似乎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这种意识令她感到恐惧。 屋内,启云帝往床边一坐,打眼瞧这间屋子,皱了皱眉,叹息道:“这里如此简陋,委屈皇妹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国。今晚先凑合一晚,皇妹,你过来躺着,让御医帮你瞧瞧,小旬子——” 小旬子连忙应了声,去楼下叫了御医上来。 漫夭仍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启云帝叹道:“小旬子,皇妹身子不适,你扶她过来。” “是,皇上。公主!”小旬子过来扶她,漫夭闪身避过,冷冷道:“我的伤势已经无碍,不劳启云帝操心!既然启云帝如此喜欢这间屋子,那就让给你好了。” 如果问她这个世界,她最讨厌的人,那一定非启云帝莫属!这个可怕男人的身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见她提剑转身就走,小旬子跪在门口挡住她去路,竟是恳求道:“公主请留步!皇上思念公主时常夜不能寐,这一听说公主出事,皇上立刻放下国事,不远千里亲自迎接公主,请公主莫与皇上斗气!” 夜不能寐?她忽然笑道:“他是应该夜不能寐!为了皇权、江山,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亲人,现在连我也不放过!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你还想怎样?”她揪着自己的满头白发,转头质问。 启云帝面色突变,捂着嘴,重重咳嗽起来,脸色因那剧咳而涨红,衬得他那只手愈发白得像鬼一样。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人活不长,可偏偏他一直活得好好的。 她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看他咳嗽便担心询问。 第76章 三皇齐聚(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让开。”她对小旬子冷冷吩咐。小旬子低头不动,她目中一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他,用了三成内力。小旬子没料到她有此一着,竟被踢飞了出去。抚着胸口,惊愕地看着她。而她眼中的冰冷和狠绝,令启云帝愣了愣,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还有恍惚,似是突然陷入回忆的恍惚。 漫夭冷笑,今时今日,他们以为她还会对他们心存仁慈?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下楼。找到客栈掌柜,道:“麻烦再给我一间房。” 那掌柜看了一眼旁边的冷面侍卫,僵笑道:“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们这里没有空房了。” 漫夭目光一凛,扫过二楼右侧的几间房,沉声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几间房似乎都是空的!” 掌柜面色愈发僵硬,结巴道:“那几间房……已经被这几位客官以每间二百两银子给包了。您如果一定要住,那就……就五百两银子给你腾出一间……” 漫夭面色微变,心知这人看她连个包袱都没有,故意拿银子说事让她知难而退。她不等他说完,拿起手中的剑啪的一声,砸在柜台上,带着警告,沉声问道:“你看这把剑,可值五百两?” 掌柜的被她这气势吓得愣住,忙往后退了几步,面色惶恐,语气哀切道:“客、客官,您是个有身份的人!我这是做生意,靠这几间房养活一家子人,这好不容易遇到个财神爷,我也没有把钱往外推的道理是不是?您就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求生活的苦处吧!我在这里替我八十岁的老娘和一岁半的小孙子谢谢您了!”说着就弯腰作揖。 漫夭握紧手中的剑,心里郁闷之极却无处发作,她恨的人是启云帝,总不能因为那个可恨的男人而去与一个小小的客栈老板作难吧?可是,这家客栈地处偏僻,方圆五里不见人烟,这深更半夜,她要去何处落脚?更何况,换了地方,她还得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泄露行踪,只怕一着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她正犹豫着,启云帝披了暗红大氅不疾不徐走下楼来,望着她,他无事般温和的笑着,那笑容让她讨厌极了。她立刻作出决定,宁可乘坐马车露宿荒野,也不想跟这个魔鬼共处一室。不待启云帝靠近,她转身就去后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来时的那辆简陋的马车。 启云帝站在后院门口,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转头带着隐忍怒气的目光如冰刃直盯着他的时候,他竟清和一笑,用宠溺和包容的口气,道:“既然皇妹不喜欢这里,那我们连夜回宫。朕的马车就在外头,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 漫夭躲开,气得叫道:“你以为,到如今,我还会听从你的安排?” 启云帝双眉微皱,嘴角还含着笑,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复杂深沉起来,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却看不透他的心思。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喜欢的人逼到走投无路? 周围的气氛变得凝重,有一股被刻意隐藏的煞气自后院院墙外压了过来,她心头一凛,正欲拔剑,突然,客栈大堂内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启云帝不愧是传闻中最疼爱容乐的好兄长,来得速度也比别人快!” 听到声音,她身躯一震,握剑的手不自觉就松了许多。 随着声音落下,后院门口出现数人,为首的一名男子身着深青色及地锦袍,袍子上暗绣青龙,五爪张开,气势威武。他英俊的面庞带着连日奔波的辛劳疲倦,深深看了一眼院中的女子,那些疲倦之中仿佛就多了一些欣慰。继而,他看向启云帝,目光深沉凌厉。此人正是得到消息,连夜从紫翔关赶来的北皇宗政无筹。 而院墙外的煞气,在这一瞬间消弭。 漫夭拔出三寸的剑又重新合上,垂手,面无表情,心里却并不平静,她等了十多日,没等到她要等的人,却等来了这两个她最不想见到的皇帝。难道是她估算错误不成? 启云帝倒也没多诧异,只是心底微微沉了沉。面上表情丝毫不变,对于宗政无筹话中隐隐的嘲讽只当不觉,他回头,笑容中暗藏锋利,语气清和道:“朕就只有这一个妹妹,当然紧张得很。北皇速度也不差,只不过,朕来此处……是为迎皇妹回国,北皇来此又是为何?” 宗政无筹眉梢一挑,走进院中,面色温和却不失威严气势,道:“看来启云帝的记性不大好,容乐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朕来此,自然是接她回去,举行封后大典。” 启云帝转身,面向那同样有着帝王身份和气势的男子,笑道:“朕也记得,一年前北皇弃妻为棋子,皇妹已是南朝皇妃,虽然被南帝逐出南朝,但南帝似乎并未夺去她皇妃的封号,又何以成为北朝皇后?” 似有两柄欲出鞘的利剑从宗政无筹眼底激射而出,在冷月光华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一年前,没能杀掉启云帝,是他的遗憾!宗政无筹声如沉钟,咬字极重,但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温和客气之中透着蚀骨的冰冷,咬牙道:“这一切,还不是拜启云帝所赐!” 周围的气息一分一分地冷凝下去,清冷的月光,照着后院矮小的茅棚,棚下被拴着的一匹跛脚的黑马似被这紧张的气势所惊动,躁动不安地摇摆着尾巴,仿佛欲逃离这是非之地。 漫夭不想再听这两人说话,只想离开,还没走两步,就被宗政无筹拉住手臂,他速度飞快,她连闪都闪不开。漫夭不悦蹙眉,一抬眼便望见了那眼中的担忧,她别开脸去,淡淡道:“放手。” 启云帝面色几不可见的沉了沉,目光一转的功夫,又恢复如初。 宗政无筹问道:“容乐,你的伤……可好些了?”气势散尽,唯剩心疼与担忧。 漫夭挣开他的手,又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冷漠而疏离,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个世界那么远。她没有应声,径直昂首离去。如果可以,这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想见! 来到大堂,看到启云帝与宗政无筹带来的人分列两边,各自警惕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喘个气也得小心谨慎。漫夭丝毫不怀疑,如果此时有人忍不住打个喷嚏,都会引发战争。 客栈的掌柜窝在柜台后的一个小角落里,惶惶不安地望望这边又看看那边。 漫夭想了想,还是决定上楼,回到房间,锁好门,才呼出一口气。经过这一番折腾,感觉更是疲惫极了。 傅筹的到来虽然不是她所期望的,但至少解了她的围。她不必独自面对那个可怕的男人,心里安定了不少。她缓缓走到床前,感觉这屋子里残留的那个男人的气息怎么也散不去,她皱眉,去打开窗子,窗外是深密从林,幽暗漆黑,空气清新无比。 她闭上眼,深呼吸,忽然,一阵风吹过,一股异常熟悉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她心口一窒,猛地睁开眼睛,朝窗外密林里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正要关窗子,忽见两个玄色身影如鬼魅一般从头顶掠过,由屋檐上方飞入密林,悄无声息,速度极快,只让人以为看花了眼。 漫夭怔住,就在那一刹那,心底涌现无数情绪,她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黑暗中的某一处,目光忧伤,一转不转。 天空乌云聚散,月不明。突然一道闪电,直劈而下,似要将天劈开两瓣。黑夜,瞬间被点亮,她看到数丈外的密林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古树林里显得那样的萧瑟孤单。她心头一震,眼眶瞬间发红,眼泪来不及落下,门外又有人敲门。 这一次的敲门声,又急又重。 她猛然回神,听见门外脚步纷乱陈杂,顿时心生警惕,回头盯着门的方向,既不应声,也不开门。无论是启云帝,还是傅筹,她都不打算让他们进屋。 过了一会儿,门外之人见里面没动静,似是有些焦急,出声叫道:“璃月,你睡了吗?” 这声音……是宁千易!他终于来了! 她扭头,再看一眼密林方向,发觉那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已经消失。她连忙关上窗子,点了灯,才去开门。 门口的男子仍是爽朗大气的笑容,灼亮的眼中透出异常期盼的神色。一见到她,便紧紧握住她的双肩,面色激动道:“璃月,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漫夭眼光淡淡扫过他身后已经一团和气的两个男人,对他点头微笑道:“我很好,谢谢千易你的关心!”这个男子,热情爽朗仍似昨日一般。 她一如一年前那样熟络地叫他的名字,并无半点疏离的神色,听得宁千易眸光璨亮,心里雀跃无比。那个一见倾心从此魂牵梦萦的女子,他终于……又见到她了!虽然满头白发,却比从前更让人着迷。 这一夜,三国皇帝,一国皇妃,在这样简陋的客栈里,坐了一夜。就属宁千易心情好,话也多,启云帝和宗政无筹偶尔搭几句,漫夭借口说累,自己跑去休息,其实她的心,早在看到窗外那个熟悉身影的那一刻起,不知飘去了何处…… 第二日一早,天初亮。漫夭应宁千易邀请去尘风国王城,选马大会将至,启云帝与宗政无筹也在邀请之列,她纵然不喜与这二人同行,却也无奈。这次选马大会,怕还不只他们,想必各国皇帝都会到场。而她,必须在选马大会之前,找到与宁千易单独相处的机会。 宁千易为她准备的马车宽敞而舒适,一路上都很顺利,到了尘风国王宫,刚下马车,小腹突然一阵绞痛,她面色一白,站立不稳。 “你怎么了?”三个男人同时紧张问道,她却已经痛得说不出来话,浑身无力,朝地上倒去,启云帝面色一变,慌忙将她接住。 “快传御医!” 午时的天空浮云聚散,光线时而明灿,时而阴霾。 尘风国王宫,倾月殿,浮帘摇动,黄幔相隔,她皱眉躺在里头,只露出一只手在帘外。 宗政无筹、宁千易、启云帝三人目光紧紧盯着她的手,只见那只手纤细而苍白,手心泛着盈盈水光,似是被冷汗沁透。 御医把过脉,眉头紧拧,神色疑惑不解。 宁千易焦急问道:“御医,璃月所患何症?要不要紧?” 御医从沉思中回神,忙起身禀报道:“启禀王上,公主脉象甚是奇特,臣行医数十载从未遇到过心脉跳动如此缓慢之人,不过,依目前看来,这方面似是暂无大碍……” 宁千易心中着急,不想听他长篇大论,便打断道:“你就告诉朕,她现在身体难受,到底是何原因?” 御医道:“王上莫急,公主……只是有喜了!” “有……有喜?” 宁千易和宗政无筹面色皆变,目光阴晴不定。启云帝目光也变了一变,却看不出是喜是怒。 漫夭也愣住,她怀孕了?她激动地坐起来,不顾腹中疼痛,掀开帘帐,急急问道:“御医,你确定吗?” 御医点头道:“是喜脉没错!而且已经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这里面竟然有了他的骨肉!她真的有了他的骨肉!她心里竟然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这孩子来得这么不是时候!难怪这些日子她总觉得疲惫,也怪这些日子遇到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大意到连信期推迟两月都没觉察。 御医见她眼中有将为人母的光华闪耀,不禁叹息一声,又道:“原本该恭喜公主,可是……” 漫夭心头一沉,一种不祥之感瞬间笼上心头,她连忙问道:“可是什么?” 御医叹道:“可是,公主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而腹部所中一剑,虽未伤及腹中胎儿,但已动了胎气,再加上公主郁结在心,又长途跋涉,未能得到很好的调养,这胎儿……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脸色随着御医说出的每一句话变得更加惨白,直至最后血色全无。那句凶多吉少更令她如遭雷击,瞬间全身僵硬。她颤抖着唇,喃喃道:“你是说……我的孩子……保不住?”她一句话没说完,心头大痛,眼眶控制不住的泛红。如果知道自己已怀有身孕,她绝对不会自刺一剑,绝对不会! 御医叹息着,没有答话。 她眼光一瞬黯淡,用手抚着腹部,强忍住心底蜂涌而出几欲将她淹没的苦楚和酸涩,微微仰起头,一字一字,缓缓问道:“有没有可能……保住他?” 尽管强忍悲痛,但那眼中的恳求,是那般的明显。 这个孩子,她不能失去!一年前的那场屈辱,虽没要了她的命,但子宫出血,身子已经大伤,她曾经一度怀疑她这一辈子是否还有成为母亲的资格?如今,终于有了孩子,却又因为她的疏忽致使这个孩子无法来到这个世上,这对于她来说,真的很残忍! 面对她的祈求,御医低下头去,这个问题,以他的能力,他没敢回答。 漫夭又问:“如果,如果这个孩子保不住,我……我是不是……从此就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很努力的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御医惊诧抬头,他本不忍说,却没料到她自己就这么说出来了。见她眸光倔强,似是一定要一个答案,他只得应道:“公主的身子曾经受过很大的创伤,倘若这次小产再伤了身子,以后,怕是……” “不用说!”她突然急切地阻止道:“不用再说了!我,我知道。你出去吧。” 御医行礼退出房间,叹息着摇头,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那是何等的残忍! 屋里的三个男人从各自的沉思中都醒过神来,全都怔愣在原地。 宗政无筹因为御医的最后一句话,整个人变得僵硬,蓦地想起那最不堪回首的一幕,一年前的那个傍晚,她满头白发从红帐内走出来,刺目的鲜血从她光洁的脚踝一直蜿蜒到地上,那些赤足留下的一个个血色的脚印,一直留在他心里。而这些,便是御医所说的,她曾经的创伤。原来他带给她的伤害,不仅仅是那一刻的耻辱!他竟然还在这里期盼着她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看着女子眼中最后的希翼被打破后的碎裂眸光,不管她如何掩藏,那绝望还是一分一分的从她眼中透了出来,悲哀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容乐……” “皇妹……” 宗政无筹和启云帝同时叫她,漫夭猛地抬头,那么强烈的恨意令他们倏然住口,她冷冷地盯着他们,缓缓吐出两个字:“出去!”声音冷得像是掘地三尺的冰。 “璃月,你……没事吧?”宁千易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在他的眼中,她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平静而淡然,可是此时此刻,她是那样的绝望而悲伤。 “千易你也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艰难地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尽量将这一句话说得完整。 宁千易见她面色坚定,虽然不放心,但还是跟另外的两人一起退出屋子,默默替她关上门。 漫夭垂手,黄幔落下。 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潮水般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面庞滚滚而落,溅湿了胸口的衣裳。她曲起双腿,弯着身子,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将那欲脱口而出的哽咽之声掩在喉咙。脸埋入膝间,身子因无言的哭泣而剧烈颤抖着。 不知从哪里灌进来一屋子的风,撩起帘幔翻飞,飘摇着隐隐露出女子无助而哀伤的身影。 半敞的窗子外头,立着的三名男人面色各异,皆是沉痛而担忧。宁千易转身叫来侍卫,吩咐道:“即刻于各城张贴皇榜,传朕令:“谁能保住容乐长公主腹中胎儿,朕,赐他侯爵之位,永世荣华。” 第77章 千里追寻(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皇榜一发,揭榜入宫的大夫不尽其数,可看过脉象之后,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不敢擅自下药,怕一个不慎,招致杀身之祸。漫夭喝着御医调配的药,暂时维持着这种情形。胎相不稳,她尽力让自己心平气顺,不出门,留在这倾月殿休养。 白日里,宁千易、宗政无筹、启云帝三人,但凡有一人来看望她,其他二人必到。她虽不喜,却又不能赶他们走,只好忍着。 头两个晚上,她常常做梦,睡不安稳,御医开了安神的方子,才有所缓解。可是,虽然不做梦了,她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一个人在身后抱着她,那个人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她总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可总也睁不开眼睛。每每第二日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她心中渐渐感到不安,那个人,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的,这深宫内院,守卫众多,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在她住的寝宫里来去自如? 这一日,她醒来的早,天还没亮,屋里漆黑一片。她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摸一摸身后,空无一人!她不禁疑惑,难道是她太担心孩子,所以产生幻觉?还是仍旧做了梦,只是她不记得了? 她蹙眉,翻了个身,将手平放下去,心中蓦然一惊,腾地坐了起来,这块她没有躺过的位置,竟然是温的! 不是幻觉,真的有人来过!这一清楚的意识,令她的心不可抑止地砰砰狂跳,是谁?到底是谁? 她撩开床幔,抬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幽黑。她抚摸着那片仍有着淡淡温热的床单,对外叫道:“来人,来人——” “公主有何吩咐?”有宫女推门进来。 漫夭问道:“这几日晚上,你们可曾听到有何动静?” 宫女摇头道:“没有。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漫夭一愣,挤出一丝微笑道:“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没事了,你退下吧,我再睡一会儿。” 宫女出去后,漫夭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第二天晚上,她偷偷将药换了,然后把剑放到枕头底下,闭上眼睛,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初春的夜风,很是清凉,吹动了窗外的枝影瑟瑟摇曳,透窗倾洒在地,留下点点斑驳。 漫夭安静躺在床上,一直提着心,等待那个神秘人的现身,可等了许久,那人始终没有出现。她不禁疑惑,这么晚都没来,很早又离开,那他夜里如何休息?她白天特意观察了启云帝、宗政无筹、宁千易三人,他们看起来虽不是精神饱满,但也不似多日未眠,难道不是他们其中一个?若不是,那又会是谁?越想她心里越乱,也越不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人依然没来,渐渐地,身躯的疲惫以及枯燥的等待令她开始感到困倦。 四更过后,她实在抵不住困意的侵袭,昏昏欲睡,然而,就在此时,窗子被人瞧瞧打开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但她明显感到有一股风从窗口吹入,她睁眼,映在床里侧的黄幔影子轻轻摇动,有衣袂声轻响,几不可闻。 她心中一震,所有的困意立时消弭殆尽。 终于来了吗? 她连忙暗自凝聚内力,手握住枕头下的剑,五指收紧,只待来人入帐。 那人轻轻合上窗子,走路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她屏住呼吸,紧紧盯住床里侧的墙上,那里除了黄幔的影子,还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轮廓。只能看出那人在往床边一步步靠近,速度甚是缓慢。 四周静谧,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她忽然有些紧张,心跳加速,指尖微微颤抖。 映在墙上的黑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眨也不眨。但那人来到黄幔前,忽然不动了。她屏住气,手心微湿。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敌人的一无所知令她愈发的感到紧张不安,她不知道黄幔前的那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想叫门外的侍卫,但又担心此人迅速夺窗而出,认不出他是谁?强压住心底的惶惑,她耐心等待时机。 那人终于有了进一步的动作,抬手撩开黄幔,动作却是如此的轻柔而缓慢。她感觉到他坐到了床边,似是要解衣躺下。 她心中一慌,几乎反射性地想拔剑出鞘,但就在她手指凝力之时,突然,一股异常熟悉的清爽气息,充盈了整个帐内,她心底一震,动作顿时凝滞,然后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对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子,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激烈的情绪波动,令她胸膛起伏不定,坐在床边的男子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脱下外衣,在她身边躺下。 月光透过床幔,照出浅淡的白光,将整张床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亮。 她睁大眼睛,愣愣望着那个在她身边躺下的男子,只见他白发铺满了枕头,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庞带着浓浓的疲倦,一双凤眸幽黑如潭,平静之中氤氲着不可预测的风暴。 她皱起眉头,想问他是不是疯了? 那日雁城他都不该去,现在竟然跟着她到了尘风国王城,还每晚潜入王宫!以他们两个人目前的身份,一个是指点江山的皇帝,一个是被逐的妃子,这样夜半三更相会,万一被人发现,岂不前功尽弃?他还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尽管他武功高强非一般人可比,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她还陷在震惊之中,外面突然有人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漫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床上的男人眸光一沉,伸出长臂往她身上一揽,她便躺进了他的怀里,等她回神时,锦被已经盖住了两人。她连忙敛了神色,平声对外说道:“没事,我睡不着,跟我腹中的孩子说说话。” 外面的人说了句:“打扰公主了!”然后回到原位。 漫夭松了一口气,床上的男子听到“孩子”二字,脸色一变,目光更沉了两分,眼底怒气狂炽,抬手一把扳过女子的脸,一个带着滔天怒气的吻,以惩罚的力道狠狠吻了上她娇嫩的唇瓣,似是在发泄抑郁在心头已有二十多日的难以纾解的怨气。 双唇辗转,久违了近三个月的美好令人思念到几欲疯狂,他近乎霸道的撬开她的贝齿,舌带着男子急切而灼热的气息以迫不及待的姿态长驱直入,狠命的纠缠吮吻,仿佛要吞没她的一切。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狂情之吻,吻得透不过气,头脑一阵空白,身子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男子喘息渐渐粗重,她觉察到男人身体的变化,蓦然清醒过来,连忙推他,被压低的模模糊糊的声音从两人交缠的唇齿间细碎溢出:“别……孩、孩子……” 男人伸向她衣内的手顿时停住,皱眉,懊恼地低咒一声,放开了她,轻轻将她的身子翻过去,让她躺平,然后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该是算账的时候了! 漫夭垂下眼睫,依然能感觉到撑在她头顶上方的男人那凤眸眼底喷薄而出的盛怒,她微微低着头,紧闭着唇,不说话。 “你没话说?”男人见她久久不开口,心中郁闷之极。二十多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等抓住机会一定要狠狠教训她,这个女人竟敢擅作主张,不与他商量便定下如此计谋,逼得他不得不与她配合! 那一晚,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她简单说了寝宫发生的事以及她的计划,他当时就不赞同,连夜快马加鞭从紫翔关赶回来,阻止她的行动。却不想,人还未到江都,已是流言遍布,百官齐谏。 入了大殿,他用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不同意她的计划。而她却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她的坚持。 她可知,当他坐在高位龙椅之上,听着那些大臣们对她的谩骂和侮辱之词,他心里有多难受?他需要多强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将那些人全部推出去斩首示众!这还不算,她竟然为求逼真不惜用他手中的剑自残身体,以达到顺利离开南朝的目的! 他是很想报仇,但绝不要以伤害她为代价! 这都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不让他放心。宁千易对她存着什么心,他早在一年前的那场选妃宴上就看出来了,而这次选马之期,傅筹与启云帝必到,这两人,对她而言,都是极端危险的人物,可她偏偏要往他们堆里扎。他怎可能放心得下?万一她有何不测,那他即便是为母亲报了仇,也会痛苦一辈子。 男子的气息冷冽,目光阴郁沉怒,漫夭不安地张了张嘴,抬眸看到他眼中神色变幻不断,那些一闪而过的担忧、心疼、恼怒,还有恐惧和挣扎纠结在一起的种种情绪,明白无误地将他心底对她的在意和紧张全部传递到她的心间。 她眼眶微微发涩,她抬手轻轻抚上他俊美的脸庞,疼惜而依恋的目光在他疲倦的容颜之上辗转流连,用她如水的温柔去化解男子心中的郁怒。她轻声道:“对不起,无忧!你的心,我懂。可是,我的心,我相信,你也懂。” 她希望,做一个真正与他比肩而立的女人。无论事业还是生活,不论身体或是心灵,她对他而言,都应该是一个有用的女人。而不是永远站在原地,等待男人回头,给予她,他的疼爱与呵护。 宗政无忧望着她倔强而坚定的目光,以及她那目光中希翼得到理解的期盼,他的心一寸寸变得绵软。这个女子,当真是他天生的克星,让他又爱又恨。他无奈吐出一口郁郁心头多日的浊气,心底缓缓升起一股温暖的感动。这个女子为他,敢于豁出一切! 漫夭见他怒意渐消,眼底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她笑了起来,仿佛打了一场胜仗。 宗政无忧立刻扳了脸,拉下她的右手紧紧握住,压低嗓音道:“你倒是很有做戏的天分!”那一日,她所表现出来的情绪看起来那样真实,即便他知道那只是一场戏,却仍然止不住为她的眼泪以及她流露出来的悲伤感到心痛。 漫夭微微一愣,继而缓缓垂眸,言语中,就多了一丝淡淡的哀伤,道:“那不全是做戏。”她是真的感到绝望和悲伤,垂眸叹道:“我不知道,我们未来的路,还要经历多少挫折?要到何时,才能过上平静安乐的日子?” 她总觉得在他们身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他们的命运,不断制造坎坷和波折,将他们一步一步引向宿命的深渊,让人逃脱不得。尤其是经历了母亲被挫骨扬灰之事,这横越在他们之间,仿佛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阻隔,让她觉得未来的生活,总也看不到希望。 宗政无忧目光柔和下来,抬手轻抚着她雪白的发丝,坚定道:“不会太久了,相信我!” 他坚定的语气仿佛有着渗透人心的力量,她就这样相信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过上真正平静的、幸福的日子。 心有期盼的感觉,总是很美的。 “恩。”她眼中绽放出希望的光芒,宗政无忧却忽然沉了声音,带着严肃的警告,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次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轻轻点头,想了想,微微笑道:“以后,我会先跟你商量……” “不必商量!”他断然拒绝道:“我不答应!”凡是会伤害或者有可能伤害到她的计划,他不答应。 漫夭蹙眉,想说:你别这么绝对。但她终究没说出口,他给她的压迫感太强,就暂时妥协一次,也无妨。 见她点头,宗政无忧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一低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又想吻上去。近三个月没碰她,真的很想。 漫夭敏锐的觉察到他眼中神色的变化,心中一惊,连忙抬手捂上他就要吻上的唇,认真道:“不行。”她微微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孩子!” 宗政无忧明显有些失落,一直想要个孩子,如今真有了孩子,又如此碍事。 漫夭见他面色黑沉,眼光郁闷的盯着她的肚子,她伸手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嗔他一眼。宗政无忧轻轻叹一口气,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抱进怀里。 漫夭枕着他的手臂,手放在小腹之上,那里微微隆起,不注意还感觉不出来。她轻轻抚着,就好像感受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在她腹中成长,令她内心深处充满了无尽的喜悦,然而,在喜悦过后,那深深的恐惧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无忧,你说,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他能平安来到这个世上,他长得像谁呢?”她的声音悠远而飘渺,既期盼也担忧,又道:“如果……他不能来到这世上,那我……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孩子,不过是自己痛苦,少了一份成为母亲的快乐。可他却不一样,一个皇帝,不能没有子嗣。 宗政无忧见她如此惶然不安,微微扳过她的脸,将她贴在他胸口,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 “无忧,我……” “别怕,有我。” 静谧安详的时光,在两人哝哝细语中缓缓流逝,五更将至,她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中安心睡去。 就这样过了三日,白日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夜晚,她不再需要御医的安神药,每晚躺在心爱男人的怀里睡得无比香甜。而宗政无忧来得一天比一天早,走得一天比一天晚。 这天早上,天都快亮了,她怕被人发现,催着他才离开。 一个时辰后,她起床梳洗,用完早膳。心里琢磨着,选马大会还有不到十天,各国的国王差不多就要到了,可她到现在为止,都找不到单独见宁千易的机会。每次只要她出门,必然有人跟着,她还不方便甩掉那些人,而一旦见了宁千易,另外两人必到。再这样下去,等到了选马大会,恐怕就晚了。看来她必须得好好想想办法,不能再等。 她在园中亭廊缓缓踱步,正思索间,忽有一名宫女快步走来,行礼后,禀报道:“公主,又有一名大夫揭榜,要进宫为您看诊了。听说这人可厉害了,刚到王城就治好了一个别人都治不好的病人,很多人都叫他神医呢!您快进屋躺着吧。”说着就高兴地过来扶她。 漫夭听了之后,面色淡淡的,不再如头几日那般满怀希望。这些天每天都有无数大夫来为她诊脉,每一个人都说得像是华佗在世,可是没一个人敢保证能保得住她的孩子。她都已经习惯了,希望再失望,到最后,索性对他们不抱希望。 来来回回地折腾,躺了起,起了再躺,她都嫌麻烦,干脆不躺了,进了屋,就坐在椅子上,淡淡吩咐:“带他进来。” 宫女忙出去领了一人进屋。 漫夭端着一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淡淡扫了那人一眼。只见来人做江湖郎中打扮,身材瘦小,却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那药箱压完了他瘦弱的身子,使得他走路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有些吃力,让人不自觉就想帮他一把。 漫夭示意宫女帮忙卸下药箱,但那人却摆手,示意不用,而他摆手的时候,没有抬头,应该说他自进屋之后,一直都没抬过头。漫夭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不禁多打量了两眼。他不像之前那些大夫,一进屋就赶紧放下药箱为她把脉,以查看自己是否有封侯的希望。而这人只是站在原地,拿眼角瞟了一眼旁边的宫女,然后抬头迅速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漫夭怔了怔,目光陡然亮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宫女道:“这茶有些浓了,你去重沏一壶过来。记得用八成开的水冲泡。” 宫女连忙应了,撤了茶,恭敬地退出去。 “公主姐姐……” “嘘!” 来人果然是萧可! 漫夭忙低声道:“小声点。在这个地方,四处都是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不管你周围有没有人,说话、做事都得小心。” 萧可被她严肃的表情吓得连忙噤声,只睁着大眼睛,连连点头。 漫夭瞥了眼门外,将手放到桌上。 萧可见状,放下药箱,在漫夭对面坐下,手轻轻搭上她的脉。 第78章 千里追寻(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这才往前倾了身子,低声笑道:“怎么来得这样快?比我预计中早到了三天!”从南朝江都到尘风国王城,即便是日行六百里的宝马良驹,像萧可这样没有武功的女子,少说也得十日。可今日离诊出她怀有身孕的日子,才过了八天。 萧可垮着脸,小声抱怨道:“都是因为冷炎啦!路上跑了七天,就让我睡了几个时辰的觉,还是在马背上睡的。哎哟……”萧可一手反过去揉腰,疼得龇牙咧嘴,她没怎么骑过马,这次被人带着不分日夜地纵马狂奔,颠得骨架子都要散了。她皱着眉头撅着嘴,委屈的低声叫道:“好痛哦!” 这表情,让漫夭想起了老九,他们两个倒是越吵越像了。漫夭不禁笑道:“辛苦你了!” 萧可立刻扬唇笑道:“没关系啦。为了公主姐姐嘛,我心甘情愿的!要是换了是别人,我才不听那个冷木头的话呢!”她说的是实话,以她如今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手段,如果她不愿意,自然有办法让冷炎停下来休息。 漫夭感激的笑笑,不再言语,看萧可专心为她号脉,眉头微皱着,时紧时松。她不由吊着一颗心,这些天来,她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萧可身上,倘若连萧可都没办法,那这个孩子是真的保不住了。 “可儿……怎么样?”她问得小心翼翼。 萧可看出她的担忧,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被搁在一旁的沉沉药箱,自信又骄傲道:“姐姐放心,有我在嘛,姐姐的孩子不会有事的!我出门的时候,准备了很多可能需要用到的珍贵药材,您瞧!” 萧可平日里就喜欢收集一些稀有药材,有许多是可遇而不可求,有钱都难以买到的珍品。她揭开箱盖,里头的药材被塞得满满当当,漫夭伸手掂了掂箱子,还真沉!怪不得她连腰都直不起来,心里很感动,歉意道:“难为你了。” 萧可笑着摇头,低头开方子。漫夭见她如此有把握的模样,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能保住孩子,她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漫夭想了想,又道:“可儿,你刚才……为何皱眉?” 萧可顿住动作,抬头,眼中的自信和笃定渐渐淡去,眼底浮现出些许疑惑和不安,道:“我是在想啊,姐姐的脉象为什么这么奇怪?自从上回帮姐姐把脉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到处翻查医书,都没有看到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所以,我想等姐姐的孩子平安出世以后,回一趟雪玉山,看看能不能从师父留下的手札之中找到答案。”作为一个医者,不能确定别人身体到底是否存有隐患,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尤其那人还是她所关心的人,这令她感到很不安。 原来是这件事!这王宫中的御医上次也提到过她的脉象,说暂时对她的身体还没有太大影响,不知以后,会如何? 宫女沏了新茶来,她们两人连忙坐好,故作不熟。 萧可开好药方,递给宫女,让她去御药房取些药来。漫夭又吩咐人撤了皇榜,宁千易很快赶了过来。 “璃月!”宁千易人还未进屋,远远的便叫着她的名字,他笑容爽朗,一如外头灿烂的阳光。听闻终于寻到了一位神医能保住璃月的孩子,他是真心为她高兴。这些天,看她眉梢眼角刻意隐藏的忧伤,他很心疼,他总觉得,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天生就应该获得快乐和幸福,可这个女子却被人伤害到只能强装快乐。 漫夭起身相迎,萧可连忙退到一边,以前在卫国将军府的时候,宁千易是见过萧可的,为了安全起见,萧可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紧低着头。 宁千易大步进屋,旁若无人般直冲漫夭而来,一把拉过漫夭的手握住,喜形于色道:“太好了!璃月,我真为你高兴。” 漫夭回笑道:“谢谢!多亏这位柯神医,千易,就让‘他’住倾月殿吧,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叫‘他’。” “当然好。”宁千易难得看她真心笑一回,忙不迭高兴应下。 漫夭吩咐宫女:“带柯神医去休息。等药煎好了,你们送过来就是。” 萧可随宫女离开,宁千易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下,动作极为仔细,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 漫夭看了眼门外,问道:“今日怎就你一人?”他们一向是一人来此,三人必到,今日倒是奇怪了。 宁千易微微一愣,继而笑道:“莫非璃月想见他们?”他是个聪明人,尽管漫夭表面故作无事,但他能看出,她不喜欢见到那两个人,而且是非常不喜欢。自一年前的那场刺杀过后,他就已经知道,启云帝也许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对她疼护有加。 漫夭淡淡笑了笑,宁千易又道:“他们一早就去马场了。” 漫夭一惊,“已经开始选了?不是还有几日么?” 宁千易道:“日子虽未到,但各国国王均已到齐,他们先去看一看。”他顿了一顿,笑着又问:“璃月也关心此事?” 漫夭一怔,并未否认,只是问道:“作为主人,你为何不去?” 宁千易在她对面坐了,目光灼灼,总在她面上打转。听她问了这个问题,他略带神秘笑道:“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漫夭在心里细细咀嚼这句话,选马之期将至,他还在等待什么? “璃月,”她正思索间,宁千易已挥手让宫人都退下,然后突然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这个动作很突然,漫夭愣了下,连忙想收回,宁千易却紧抓住不放。 外头的阳光煦暖而明亮,照在他们脚下的地毯上,男子的五官大气而阳刚,如星火般灼亮的眼似是能给人无限希望,他定定望着对面女子那慧光流盼的双眸,面色坚定,甚至还带了些微的紧张,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般的姿态。 这样郑重的表情,令漫夭心中打了个突。这屋里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周围安静的出奇。她一直想找机会单独和他谈谈,却没想到刚有机会就会是如此情形。她皱眉,心里微微不安,一抬眼,便撞上他那炙热似火的眼光。 “千易,你……”她想开口打破沉寂。 “我有话要跟你说。”宁千易第一次打断她的话,他的目光十分严肃且认真。有些话,他已经想了很多天,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此刻好不容易有了单独相处的时机,怎能再错过?他一双手紧握住她的,鼓起勇气道:“璃月,我想让你做我的王后,以后都让我来照顾你!你放心,你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请你相信我!” 他是如此真挚而诚恳的向她请求,他的声音带着被压制的急切,他的眼中有着那么深切的期盼,还有对于未来的关于两人的美好的畅想。这是一个很真的男人,他所有的想法从不会隐藏,或者说他不愿隐藏。 漫夭震住,无比惊诧地望着他,一时竟震住。众所周知,她不只嫁过一次,声名狼藉,如今,还有了别人的孩子,他竟还是如此执着! 漫夭毫不犹豫地挣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坚定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断然不会给他留下希望。即便她现在需要他帮忙,那也是建立在公平合作的基础上,她绝不会为达到某种目的而去欺骗他人感情。 宁千易身躯一震,目中光华倏然黯淡,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的拒绝,他愣愣地看她,足足半响。之后,低头去看已然空了的手心,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还想抓住些什么,然而,指间流淌的却只有虚无的空气。他心口蓦地一疼,从未有过的空落感瞬间填满了他的心房。 漫夭收回手,坐好。看他眼中神色变化不定,从希望到失落到悲伤再到怀疑自己,她连忙阻止他胡思乱想,“千易,你很优秀,这点你不用怀疑!” 宁千易闻言慢慢抬头,失落道:“那是为什么?” 他为了留她在身边,为了以后更好的保护她,给她平静安稳的生活,这几日,他考虑了很多。考虑到大臣们的反对,考虑到后宫众嫔妃的不满,考虑到启云帝想要什么,亦考虑到南、北朝日后可能的敌对……这一切,他都一一想遍了,并极力寻找对策,终于在今日下定决心,却没料到,她竟然会拒绝!即便是被她心爱的男子伤到如此地步,她却依然不肯给他半点机会。为什么?他真就那么差,比不上宗政无忧吗?还是因为他后宫嫔妃众多的缘故? “如果我,愿意为你……散尽后宫呢?”在这一刹那,他就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一个他从前根本不会考虑的可能性,然而此刻,他就那么脱口而出。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人,虽然豪爽,但他绝对理智。所以,这句话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 漫夭更是震惊不已,尘风国不比南北朝,宗政无忧和傅筹从登上皇位就不曾纳妃嫔入宫,那些大臣们尽管有意见,却也没办法。可宁千易却不然,他后宫已成,嫔妃多为大臣之女,如此冒然说出散尽后宫之言,倘若传出去,恐怕她和他,都会有很多麻烦。 她连忙摇头道:“千易,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情意!但是,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我和你,这一生,只会是朋友。”她顿了顿,想就这个机会跟宁千易谈谈那件事,虽然这时候的宁千易心情并不合适洽谈政事,但她不能再等了。于是,她微微压低声音,沉了沉,道:“实话告诉你,我这次来,其实是想……” “拜见启云帝!拜见北皇!”窗外突然传来这样一道声音,惊了漫夭一身冷汗。 这二人何时到的? 沉浸在失落中的宁千易也愣了愣,启云帝和宗政无筹应声而入,今日的他们都穿得很正式,龙袍在身,发冠高束,身姿挺拔,威严气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单挑出哪一个似乎都是无人能比,可就是入不了她的眼。 启云帝与宗政无筹看着屋内二人,神色各异。宁千易被漫夭拒绝,本就心情低落,如今还被他们二人撞见,更是心头郁郁,面色不禁有些尴尬,不自然的笑着向两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称有事,走了。 漫夭有些担忧,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他能尽快想开。 启云帝看了看宁千易的背影,再看向漫夭的眼神带着审视般的深思,继而,别有深意道:“沧中王竟然肯为皇妹散尽后宫,当真痴心一片,连朕都被感动了,皇妹难道是铁石心肠不成?”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门外的侍卫和宫女太监们听到,尤其“散尽后宫”四字,更是说得无比清晰。 漫夭目光一利,在外头那些人投来的震惊眼神中慢慢褪去了锋利,变得温和淡定,声音却是低沉而冰冷:“论铁石心肠,我哪里比得上皇兄!”屋里除了她和启云帝,只有宗政无筹,她也懒得做戏,感觉真累。 启云帝眼光微变,眼底闪过难言的复杂情绪,缓缓皱起眉头,紧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那里探寻着什么。 漫夭不想再理会他,谁知他却说了句:“这种话,不该皇妹你说。倘若有选择,谁愿意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漫夭微愣,这种听起来毫无波澜的声音偏偏给人一种透骨的无奈和悲哀之感,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她斜目看他,只见他清隽的面庞依旧是儒雅的淡笑,一如往常那般无害模样。 她忽然想问他:“我为什么不能说你是铁石心肠?天底下,还有没有比你更残忍的哥哥?” 她还想问他:“你所说的没有选择,是因为江山、权力?抑或天下?所以六亲不认,断情绝义!” 终究什么也没问,因为觉得没有意义。三年兄长般的疼爱呵护所产生的感情,早已随着那场阴谋化为灰烬。 宗政无筹从进屋就没有开过口,此时启云帝的一句: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令他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这是第一次,他认同了这个男人说的话。 “公主,药煎好了。”一名宫女端了药进来,放桌上,人退了出去。 漫夭冷冷扫了两人一眼,漠声道:“你们都走吧,我累了。” 启云帝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宗政无筹看了眼她面前的汤药,也没说话。 等二人都走了之后,躲在外面的萧可才进屋。 漫夭奇怪问道:“可儿,你怎没休息?” 萧可没回答,先端起她面前的药碗放鼻尖闻了闻,再就着碗口抿了一点,直到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递给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在进来之前,皇上再三交代,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信,所以,我要等姐姐喝完药才能睡觉。” 漫夭心中漫过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扬唇,喝着苦涩的药汁,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意。而这一幕正落在去而复返的男人眼中。 漫夭喝完药,放下碗,“你可以去睡了?” “嗯。”萧可这才放心走了。 漫夭起身,准备进里屋小憩片刻,刚转身,发现窗子外头有人。 “谁?”她问。 门口转出一个人来,竟是刚刚离去的宗政无筹。她蹙眉,见他望过来的眼光竟有些奇怪,她心道不好,他刚才没发现什么吧?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淡淡问道。 宗政无筹没说话,走到她面前站定,东面的窗子有阳光透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投下,罩住了她。她皱眉,见他面目冷峻,一直盯着她看,像是要在她脸上找一个答案,却始终没开口,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又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一个不愿接受的事实。 漫夭在他复杂的眼神注视下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和燥乱,宗政无筹突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她似乎早有预料般地侧身避了过去,并退出好几步,冷眼看着他。 宗政无筹抓了个空,五指在半空中微微僵硬,他望着冷然的眼,自嘲地笑了笑,手指缓缓握成了拳头,看上去竟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漫夭皱眉,准备不予理会,转身就要回寝殿休息。而此时,身后的男人蓦然开口:“想不到你为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不在乎名誉,甚至……自残身体!” 宗政无筹望着她的背影,声音沉痛无比,眸光如同被重锤狠狠敲碎的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万千道碎裂的痕迹。 漫夭心下一震,他果然看出来了,但她不会承认。撇过头,她语气淡漠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宗政无筹道:“我一直在想,你明知宁千易对你的心思,随他来王宫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成为众矢之的,可你为何还会同意来尘风国王宫?你不愿跟我回去,你也不会跟启云帝走,今日你又拒绝了宁千易,那你到这王宫……究竟做什么来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来得这般巧,所为何,似乎已不言而喻。而萧可来得如此之快,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她方才喝药时嘴角甜蜜而幸福的笑意,那是他曾经渴望见到却始终不曾见过的。 漫夭心头一凛,沉声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宗政无筹瞳孔一缩,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是啊,她做什么,与他何干?他为何要扔下几十万大军放弃最佳征战时机,从紫翔关一路快马加鞭不分日夜赶来见她?他完全可以利用选马大会前的半个多月做很多事情。可他为何要不顾一切的跑来? 不过是怕她名誉受损遭人冷眼!不过是怕她伤势过重无人可以依靠!不过是怕她心中太苦太冷找不到温暖!不过是怕她被爱人所伤对这个世界绝望……所以,他来了,可她却不稀罕!而且,这一切都是她为那人所营造的假象。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总是相差如此之大。 他望着女子满头白发披泻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命运对他如此不公。他抬头深呼吸,将心头漫开的苦涩强自压制,袖袍一甩就转开身去。 背影相对,离开之前,他说:“在这里,你该防备的人,不是我。宁千易欲为你散尽后宫之言很快会传遍整个王城,你若想单独见到宁千易,恐怕不容易,即便启云帝不再从中阻挠,那些后宫女人又岂会随你心愿?你……好自为之吧!” 宗政无筹走了,漫夭还立在原处,背对着门口,静静站了好久。明明是敌对立场,明知她所做之事对他不利,他为何还要处处为她着想? 她扭头看向外头,原本碧蓝的天空被一片浮云笼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第79章 情到深处(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仅仅一日,沧中王为容乐长公主欲遣散后宫嫔妃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日间传遍了整个王城,几欲家喻户晓。 众臣震惊,连夜入宫觐见,却被宁千易拒之门外。 第二日,沧中王下旨,罢朝三日。百官奏折如雪花般送入王宫,堆满了御书房。而后宫嫔妃则轮流去沧中王寝宫外跪泣叩头,甚至有人当场以死明志,称“生是王的人死是王的鬼”,“绝不离宫”等等。 整整三日,整个王城犹如烧开的人,沸腾不已。 宁千易焦头烂额,将自己关在寝宫内,三日不曾出门一步。而倾月殿外亦热闹得很,指责谩骂由暗至明,若不是守卫众多,恐早有人冲进去将她大卸八块。后宫女人的疯狂,由此可见。漫夭不再出门,面对那些声音她只当听不见,只是对日常生活更加仔细,以防有人对她和腹中的孩子不利。 这日夜里,星疏月冷,风清云暗。 倾月殿,寝宫。 “不行!”雕花大床上,男人面色黑如包公,凤眸含着冷冷的警告,盯着半趴伏在他身上的女子,坚定否决她的馊主意。 漫夭微微支起身子,用手去摸他的脸,想着怎样说服他。 男人一把将她的手扯下来,丢给她一个冷酷的白眼,似是在说:“用美人计也不行!” 漫夭也不恼,被拉下来的手顺势就搂住了男人精瘦的腰,娇艳的红唇朝着男人的薄唇亲了下去。男人身躯一僵,她笑着抬头,却见男人面色丝毫不变,没有半分动摇。她抬起双手捧着男人的脸,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千易是正人君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 “不行。”男人依旧冷冷的拒绝,眼中渐渐有了怒火。 漫夭蹙眉,这男人怎么软硬不吃?倘若有别的办法,她也不会想用那种方式去见宁千易。 “无忧……”她还想劝。 男人果断道:“不用再说。这件事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漫夭问道:“什么办法?” 男人薄唇紧抿,不语。 漫夭皱眉道:“你说查到尘风国秘密训练了一批精锐良驹,比皇家马场所训练出来的战马更健猛十倍不止,莫不是你想偷偷将那批良驹运走?” “有何不可?”男人挑眉,漫夭忙道:“当然不可以。八千匹良驹,哪是那么容易弄走的?这太危险了!现在与我们结仇的国家已经太多,我们兵力有限,应对北朝铁骑和西南边境的三国联合军已经很吃力,如果再因此与尘风国开战,我们从何处调兵马?” 宗政无忧面色不变,似乎丝毫不担心,漫夭心里却有些急了,仍耐住性子,柔声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争取与尘风国修好,虽然他不会明着帮我们对付那些国家,但只要与他达成协议,他可以暗中提供给我们精良的战马,在将来粮草不济时,也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这对于我们以后打天下百利而无一害。”无忧一向精明睿智,但每每遇到跟她有关之事,他总是如此不管不顾。原本她是该高兴的,可这一次,她却高兴不起来。 宗政无忧挑眉看她,“你怎知他一定会同意与我们合作?” “千易他……”她才出口,男人凤眼一眯,眸光遽沉,她一愣,连忙改口:“宁千易是个顾大局的人,只要我们给足他好处,满足他想要的,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道:“为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遣散后宫,三日不朝,也叫顾大局?他想要什么,你比我清楚。”他以为天底下就他一个疯子,想不到宁千易这种人也会犯这种糊涂。但是,宁千易想跟他争女人,想都别想。 宁千易说出为她散尽后宫之言,确实是一种不理智的行为,漫夭想,他也许就是一时冲动,过了这几日,在大臣们和后宫嫔妃的压力之下,他定然会明白,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到时,他必定会采取措施,将此事引起的风波压下去。漫夭道:“他只是暂时不想面对大臣和嫔妃,三日时间差不多了,我想,明天定会有旨意传出。” 宗政无忧见她这般笃定,双眼愈发眯了起来,声音带着微微的酸意,道:“你似乎对他们都很了解?那你可知我此刻在想什么?” 漫夭一怔,随口笑道:“你在吃醋?” 宗政无忧神色一僵,掰下她的手,头扭到一边去,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这表情……真的是吃醋?漫夭嘴角轻轻扬了起来,无比沉重的心情忽然变得愉快,她低下头去,伏在他颈窝,闷笑着,身子轻颤。温热馨香的气息喷洒在男人的肌肤,宗政无忧原本郁怒的眸光立刻变得幽深起来,这个女人竟敢取笑他!他伸手一把搂了她的腰猛地一个翻转,两人顿时掉了个个。 漫夭一惊,见身上的男人目光幽深,气息灼热,眯起的凤眸散发出危险的讯号,她暗叫不好,连忙敛去笑意,一手挡住他将欲俯下的身子,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警戒地望着身上的男人,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不行!” 宗政无忧泄气的翻躺到一边,郁闷的闭上眼睛,不说话。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总想着她,觉得漫漫长夜难熬之极,如今有她在身边,拥她在怀,反而更加难熬。十月怀胎,这才三个月,他郁闷的计算着,还有七个月,二百多天! 漫夭侧身对他,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完美得找不到一点瑕疵,就如同他俊美绝伦的面庞,是造物主留下的最完美的杰作。他的手掌宽实温暖,手指洁白修长而有力,她用自己纤细的手指伸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就仿佛扣住了天长地久。 宗政无忧沉郁的面色逐渐柔和,伸出手臂搂住身旁的女子。 漫夭微微抬头,看着他依然紧闭的眼,低低唤了声:“无忧。” 他双眉轻轻一扬,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没应声。 漫夭稍作犹豫,转回了最初的话题,正正经经地说道:“离选马大会就剩下几天时间,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不能再等了。其实你心里很明白这次与尘风国合作的重要性,你只是不放心我的安危,但我既然能想出这个办法,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你要相信我!如果实在不放心……就让二煞跟着我吧。” 宗政无忧仍旧闭着眼睛,除了眉头皱了皱,没有其它反应。 这样还不行?漫夭无奈叹了一口气,这个男人怎这样难搞定?她翻过身子躺平,将手从他指间抽离,宗政无忧皱眉,一把又抓了回来。 漫夭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黄幔,柔软的声音忽然带了些许的哀伤,“无忧,你也不想我的声誉白白被糟蹋吧?还有那一剑……差点害了我们的孩子,我不能白挨,你明白吗?” 宗政无忧的手颤了一下,一颗心随着那道声音慢慢慢慢变得柔软,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深深的疼惜。转过头,望着女子眼中的倔强和坚持。他终是一声叹息,拉着她的手,轻轻将她带到怀里。 夜色深浓,如墨染一般的天空,悬挂着稀疏的星子。有两颗较大较亮的星子相对,在广阔的天空一眼便能望见,懂星相之人称这种星子为帝王星,而这两颗之间的一颗不算起眼的星子忽然光芒大盛,将两颗帝王星以外的星子照得黯然失色。 漫夭躺在男子的臂弯里,微笑着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在她即将入睡之时,听到男子在她耳边深情说道:“你要记住,在我心里,什么都及不上你。” 她手臂紧紧搂住男子的腰,在他怀里用力的点头,然后,带着甜蜜的笑意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晚上,沸腾的王宫突然静下来,只因沧中王传出一道旨意,命芩妃侍寝。这道旨意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宫内宫外,瞬间安静了。 漫夭打听到尘风国君王招嫔妃侍寝有个规矩,君王从不去嫔妃寝宫,凡被选定侍寝之嫔妃必须在戌时到玉泉宫沐浴,沐浴过后,不得着衣,不准绾发,全身上下无有外物,只用毛毯卷了,由太监将其抬到王的寝宫。这规矩竟跟清朝奇异的相似! 在这个大陆,这种侍寝规矩也仅仅是尘风国才有,漫夭起初感到好奇,自她来到尘风国,感觉尘风国君臣相处不似别国那么严谨,为何独独后妃侍寝会是这般规矩严明?原来,尘风国开国之初也没有这种规矩,后因开国君王遭到前朝余孽的报复,两次被侍寝嫔妃所伤。第一次是妃子在袖中暗藏尖刀,被君王察觉,受了轻伤,而第二次却没那么幸运,一名妃子在与君王行鱼水之欢于君王最无防备之时,将尖利的发钗刺进王的心脏。 一代开国之君,穷尽半生打江山,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便死在了女人的床榻上。王的子孙悲痛之余,为记住这个教训,便定下了这规矩。 玉泉宫,甘泉池。后宫女人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一名女子泡在温暖的池水中,一扫三日来的郁闷之气,心情飞扬雀跃。女子长着一双桃花目,微微一笑,很是勾人。此人便是稍后要去侍寝的芩妃。 池边跪着一名伺候她沐浴的宫女,那宫女长相普通,普通到即便是见她十次也不容易记住她那张脸。 宫女很仔细的帮芩妃擦洗后背,一边擦着一边讨好道:“在这后宫之中,王上最喜欢的,还是娘娘您呢!这不,过了这些天没招人侍寝,今天第一个点的就是娘娘!依奴婢看呐,如果没有倾月殿的那位,王后的位子,迟早会是您的。”这宫女长相一般,声音却如天籁,好听的紧。 芩妃桃花目一弯,笑得春风得意,仿佛那王后之位已是她囊中之物。但一想到倾月殿,她面色一变,不由冷哼道:“那个女人,竟然想让王上为她散尽后宫,真是痴心妄想!本宫真是想不明白,王上为什么会对一个残花败柳如此上心?” 宫女道:“听说王上一年前在临天国的一个湖边遇到她,惊为天人,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嫁了人,但还是做未出阁的姑娘打扮,王上才对她一见钟情。” 那句一见钟情令芩妃划着水的手顿住,面露憎恶之色,鄙夷又愤恨道:“她可真是个红颜祸水,祸害完临天国,又来祸害我们尘风国!” 宫女目中精光一闪,劝道:“所以娘娘,您可要早做打算啊!” 芩妃道:“怕什么,这女人嫁过两次,虽有启云帝为她撑腰,但已臭名昭著,又怀了别人的孩子,王上要想封她为后,大臣们肯定不会答应。” 宫女道:“这个……奴婢不敢说。奴婢只是觉得,如果她入了后宫,就算不是王后,凭王上对她的喜欢,以后宠幸肯定是少不了的,万一将来她为王上诞下王子,以后王位……” “她休想!”芩妃愤愤然打断宫女的话,目中闪烁着阴毒的算计光芒,面色狠佞道:“本宫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是说她只要掉了这个孩子以后就不能再怀孕了吗?哼!既然她非要跟本宫作对,那就别怪本宫心狠。” 女子姣好的面容闪过恶毒的神色,在后宫里,女人滑胎,平常得就如同吃饭睡觉。 “娘娘,您……想怎么做?”宫女手上的动作略微一顿,目中隐隐划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听说所有送到倾月殿的饮食和用品,全部要经过柯神医的仔细检查,一般的方法怕是行不通。” 芩妃转过身去,背靠着池边,用手顺过一缕黑发,放到眼前轻轻捋着,过了一会儿,她才阴阴笑道:“本宫自有不一般的法子。” “哦?不知娘娘有何妙计,说来听听。”身后方向,一道如天籁般却略带清冷的嗓音传来。 芩妃得意笑道:“倾月殿寝宫后方有个林子,常有宫女偷偷在那里熏香,为了让身上沾染香气,引起王上的注意,本宫以前对她们这种行为厌恶之极,如今看来倒是件好事。明天,你多备几份本宫特制的香料给她们送去,就说是本宫初入宫时常用的。” “果然好计策,如果在那些香料之中添加一些麝香,让身上沾染麝香之气的宫女在倾月殿来回走动,怕是不出三日,本就未坐稳的胎必定是保不住了。” 身后的声音慢慢变冷,芩妃这才觉得不对劲,猛地回头,看到宫女昏倒在地上,之前同她说话的女子站在甘泉池边,白衣如雪,面容清丽脱俗,不正是她要算计的人吗?可她的头发怎么变成了黑色?而且,她怎会出现在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芩妃忙将身子往下沉了沉,池边一身冷冽气息的女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就有些害怕。 “你,你是如何进来的?为何没人禀报?”这个地方是侍寝嫔妃专用的沐浴之处,外头有人把守,一般人不可能进得来。芩妃感觉事情不妙,正想张口喊人,池边女子忽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了她的穴道。 芩妃花容失色,眼中现出惧意,似是在问:“你,你想做什么?” 白衣女子表情淡漠道:“你放心,虽然你有心害我,但看在沧中王的面子上,我不会杀你。不过,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害我腹中的孩子。”说着纤手一扬,无色无味的迷香从芩妃鼻尖划过,处在惊恐之中的芩妃很快便失去了意识。而这白衣女子自然是本该身在倾月殿的漫夭。她的头发用萧可专为她调制的特效乌发之药变成了黑色,这种药偶尔用一次没什么,但不能常用,而药效,一次只能维持六个时辰。 她蹲下身子,将池中的芩妃拖出来,念在她是宁千易的女人的份上,漫夭帮她套上一件外衣,才对身后吩咐道:“先送她去冷宫待一晚。” 空旷的浴室因她的话,突然出现两名带着半边红魔面具的男子。男子一现身,浓重的煞气瞬间充斥了整间浴室,躺在地上的宫女面色似是突然白了一分。一名面具男子应声拎起芩妃,立刻消失在玉泉宫,动作快极了。 漫夭这才缓缓回身,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宫女,她嘴角勾起,含着一抹冷笑,慢慢蹲下身子,看着宫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沉声笑道:“想不到今日来此,竟还有意外收获。香夫人,我们很久不见了!” 地上明明中了迷香的宫女闻言面色一变,蓦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此人正是消失了一年多的痕香。她警惕地看着漫夭及她身后的面具男子,平息着被识破身份后的惊慌,抬手揭去面上精细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她望着漫夭,神色镇定的笑道:“没想到这么容易被你认出来!”早知如此,她应该服一粒变声丸。 漫夭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眼,冷冷道:“我究竟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值得你冒险混入王宫,借后妃之手,加害我的孩子?” 听到孩子二字,痕香目光微微一变,她垂下眼帘,似乎不准备回答。她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无非就是她爱的男人喜欢的是这个女子而不是她,但仅仅是这个原因,她还不至于千方百计去害别人的孩子。 漫夭见她拿眼角偷偷扫了眼四周,知她在寻找脱身之法。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与她有着相同声音、相似身形的女子,想着曾经所受过的苦痛和羞辱,她平静的目光渐生波澜,眼底的冷厉一分分透了出来。 痕香看准了西侧帘帐后的窗子,突然抬头,伸手朝漫夭的脖子抓了过来,那一抓又快又狠又准,几乎是拼了全力的一博。 漫夭眼光不变,似早有所料,很轻易地闪身避开,但并未还手。而痕香趁她闪避之机,纵身一跃,就朝西侧窗子掠去。漫夭在她身后噙着一抹冷笑静静的看着,痕香越过一丈宽的浴池,足未落地,便被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挡住去路。 痕香惊骇于此人的速度,至少是她两倍有余。站在浴池边,身后退无可退,她只好硬着头皮出手朝男子的一只眼睛袭去。 第80章 情到深处(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男子面色不动,大手一抓,只听咔嚓几声,指骨断裂,痕香痛呼出声,脸色立时惨白一片。她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挥,袖中一枚闪烁着寒光的暗器打向男子胸口。 男子两指一伸,毫不费力地将精细的银针夹在指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臂往她身后猛地一折,又是一声骨头被折断的咔嚓声响,痕香痛得张大嘴巴,欲呼出声,男子迅速封了她各大要穴,然后拎着她的后颈,纵身跃过浴池,像是丢抹布般的将她丢在漫夭脚下。 漫夭垂眸看着地上的女子,只见她面色惨白,额头因疼痛而密布了冷汗,却凄凉笑道:“修罗七煞,果然……名不虚传!”她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在这人面前,却连三招都走不过。 面具男子露在外头的半张脸孔从始至终没有发生任何情绪变化,他看痕香像是看着空气般,面无表情。 漫夭缓缓蹲下身子,扣住她的下巴,沉声道:“如果想活着离开,回答我几个问题。” 痕香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似是在说:“你……会放我活着离开?” 漫夭道:“只要你的答案,足够让我满意。虽然我有理由杀你,但我想,你也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 痕香眼光微微一变,抿了抿唇,似有无尽辛酸从瞳孔透出。若是在以前,是生是死,她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如今……她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漫夭伸手解开她的哑穴,痕香问道:“你想知道什么?”明知这名女子要问的问题,是她不能说的,但她还是抱了一线希望。 漫夭看着她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望,嘴角微勾,放开她的下巴,盯住她的眼睛,问道:“此次任务,除了加害我的孩子,还有什么?”她可不信他们未卜先知,知道她身怀有孕。 痕香一愣,第一个问题便如此关键而直接,她皱眉,张了张口,眼中神色挣扎,半响才低声道:“这个……我不能说。你换一个。” 漫夭看着她,并未因这样的答案而生气,这甚至是在她意料之中,如果痕香如此轻易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反而觉得那答案难以信服。于是,她道:“好,那我再问你:天仇门门主究竟还有何身份?他现在何处?他谋划这一切,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门主就是门主,还有什么身份?”痕香茫然反问。见漫夭面色一沉,她连忙又道:“我只知道他是门主,有没有其他身份,我不清楚。自从少主剿灭天仇门,门主便来去无踪,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也没人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只在需要我们的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至于目的,我真的不知道。以前,我以为他是要帮少主复仇,可是现在……” 痕香迷茫摇头,在说到门主的时候,眼底竟有着切齿的恨意,以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惧怕和无可奈何。 漫夭盯了她一会儿,又问:“那你知道些什么?知道的不能说,能说的不知道……你让我怎么放你离开?” “你可以问些别的,”痕香想了想,那些已发生过了说出来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比如,发生在南朝的关于你的流言,还有渝州城里的事……” 漫夭面色一怔,眸光顿时犀利,“渝州城?任道天还有各国使节是你们杀的?一个已经覆灭的天仇门,何来如此大的势力?”她以为是启云帝所为,因为只有启云国未曾派使者前来。但如果不是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启云帝早知道天仇门门主的计划?他和天仇门门主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一个已经覆灭的天仇门,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做这样多的事?是否在他背后,还隐藏着更深不可测的人物? 漫夭拧眉,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抓也抓不住,总觉得有很多东西似乎暗中都是息息相关,但一时又说不上来,顿时有些混乱。 痕香道:“哪里来的势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任务,是杀了他们。” 漫夭问道:“为何要杀他们?” 痕香摇头,“我只奉命行事。门主从不告诉我们原因。” 漫夭凝眸细思,从一年前的那些阴谋开始,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无忧,莫非天仇门门主与无忧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说,他与临天皇族有仇? 漫夭又问:“你方才说……散播白发妖孽的流言,也是你们所为?” 痕香点头,漫夭皱眉,这就奇怪了!白发妖孽事件,查出是前丞相与北朝有勾结才故意散播出来的,怎会是天仇门所为?傅筹对天仇门恨之入骨,断不会再与他们合作,而前丞相府中的信件,除了傅太后,她也想不出还有谁能随意用傅筹的印章,那么,天仇门门主和北朝太后又有什么关联? 漫夭又想起一年前在四处都是武功高手的无名巷里的疯妇,如果那疯妇真的是傅太后,那她的疯癫定是假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么多年,她明知道傅筹是自己的儿子,却不去找他,就让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每年承受穿骨之痛…… 漫夭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外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一惊,忙低声道:“先带她下去。” 面具男子难得皱眉,“娘娘您的安危……” “放心,我自有分寸。”漫夭听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道:“你快带她走!”说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人皮面具戴上,扮作芩妃的模样,被人抬进了沧中王的寝宫。 宁千易不在,她被放到紫檀木制成的龙床上,侧头打量着这间宽敞但不空旷的屋子,陈设简洁,线条明畅,给人的感觉,一如这间屋子的主人,爽朗而大气。 躺了一个多时辰,宁千易还未到,她不免有些心焦。 又过了一刻钟,门外才传来脚步声。 宁千易一进屋,阔步走到床前,看着床上被毛毯紧紧裹住的女子,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柔情和渴望,取而代之的是被刻意压制的郁怒和狂躁。 女子微微一愣,看出今日的宁千易情绪不对,又见他眼底仿佛有一簇火苗狂窜而上,她暗叫不好,想让他遣退宫女,但还来不及开口,男子已经燥乱地扑了上来,大手一扬,就要去掀她身上的毛毯,她心中大惊,慌忙抬手死死拽住。 “等一等。”她慌忙中急急叫道。 宁千易微微一顿,望着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表情,皱眉道:“爱妃不是一直嫌朕不够热情吗?今日就满足你一回,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倒怕了?” 漫夭双眉一皱,极力让自己镇定,这时有宫女斜目偷望过来,漫夭忙展露一个属于芩妃的妩媚笑容,尽量学着芩妃的声音和语调,略带撒娇的口气,“王上,臣妾不想让她们留在这里,您让她们都退下吧。”她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宁千易。 宁千易却笑道:“朕今晚偏要她们留下。”他此刻的笑容不是她曾见过的爽朗明快,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和悲哀。宁千易说着就解了自己的腰带,随手一扔,衣衫很快被褪下,露出结实的上半身。 康健雄浑的体魄,紧实的蜜色肌肤,完美的腰部线条,在橙红色的灯光下带着祸乱人心的引诱。这种情景,几名宫女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仍止不住脸红心跳,她们忙低下头下,止不住幻想着有朝一日她们也能成为这龙床上的主子。 漫夭见他动作如此之快,心中惶乱不已,不及阻止,宁千易一挥大手,两边床幔落下,他已踏上龙床。 漫夭惊得坐起,往床里头退去,双手紧紧拢了毛毯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宁千易身着白色单裤,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动作,总觉得这个女人今天很奇怪,像是换了一个人,心想她莫不是在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他缓缓蹲下身子,看着她眼中的戒备,忽然来了一丝兴趣,伸手抓住她纤细的双肩,低头就往她唇上吻去。 漫夭立刻偏头躲过,快速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千易,是我!” 宁千易身子一震,愣住。这天底下会叫他“千易”的女子只有一个!他震惊地转头去看她,有些不敢置信。 漫夭望了一眼床幔外隐约可见的宫女,低声道:“你先放开我。让她们退下。” 宁千易无意识地松手,目光始终盯着她的眼睛,刚才还不觉得,此刻再看,那双眼清澈明慧,确实不是芩妃所能有的。他连忙屏退宫女,大门合上,宁千易再转头看她时,她已抬手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 “璃月,真的是你!”他眼中光芒遽然大盛,三日来的郁怒之气因眼前女子而消失殆尽,整颗心都被一股狂喜所占据。 心花怒放,大抵就是如此! 他目光灼热如火在烧,于她身上反复流连,生怕自己看错般的仔细。 女子身上裹着紫红色的毯子,乌发柔顺地披泻在身后,有几缕散在微露的香肩,衬得那如玉的肌肤愈发的莹白剔透。他轻轻吸一吸气,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馨香,他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漫夭忙将身上的毯子拢得更紧,却不知,这种无心的动作在一个已然生出欲望的男人面前,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想立刻揭掉她身上所有遮挡物的冲动。 “璃月……”他的声音已经带了情欲的暗哑,眼中燃炽的渴望那样清晰。 漫夭心头一慌,忙挪开身子,与他拉开多一点的距离,尽量用很平静的声音同他说道:“千易,你出去一下,让我先穿上衣裳。一会儿,我有事情跟你谈。” 她清冷的声音令他几欲被焚烧的理智逐渐的恢复,听到她说有事情要和他谈?他目光微转,浓眉轻皱,并没有听她的话立刻下床,而是蹲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就这样在他脑海中跳了出来:是什么事情让她这样一个冷静而理智的女子在这深夜出现在他的寝宫,而且是以他妃子侍寝的方式? 他大脑逐渐变得清明,那些初时的狂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从他得知她受伤被逐出南朝,他找到她,她毫不抗拒的随他来到王宫,然后是发现她身怀有孕,她那么害怕会失去她和南帝的孩子……还有她几次欲单独与他说话,被启云帝所破坏;而后,他认为她已无处可去,想腾出一个后宫给她,她却断然拒绝;现在,她扮作他的妃子,待在他的床上…… 这每一件事,单独看来,都很平常,但结合起来……究竟说明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这一刻,再没了初见她时的心潮澎湃,他的满身热血在沸腾到最高点时,突然回落至冰点。于是,僵直的坐在那里,依旧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而他身下的单子不知何时被他攒住,皱得像是一腔纠结的情绪。他的目光一直在变化,幽暗漆黑的眸色由深变浅再由浅入深,似是在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 她有些不安,想重复刚才的话,“千易……”她话才出口,宁千易突然伸出长臂,猛地将她抱住。 这样突然的动作,她愣住,身子被毛毯裹住,竟动弹不了。她清楚地感觉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以及他在她耳边喷出的灼乱的气息,她连忙道:“千易,我这次来此是为了……” “我知道。”她一句话没说完,宁千易便接口。不似以往的爽朗之声,而是带了些低哑的暗沉,没有欲望,只有深深的落寞。 他的手揉着她背后如锦缎般柔顺的长发,下巴抵在她额角处,蹭了下她光滑细腻的肌肤。这是唯一让他倾心爱着的女子,曾经难以触及的梦,此刻就在他怀中,他仍然握不住。 一条毛毯阻隔在两人的中间,他明显感觉到她身躯的僵硬。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抱着她,并无其它动作。 “你……知道?”漫夭微微讶异,他这么快便想明白了?也是,他是如此聪明的男子! “恩。”宁千易应了一声,之后却久久不开口。 漫夭很安静的待在他怀里,心中虽有不安,却不做挣扎,也没有贸然开口。 她在等他平静,她始终相信,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有着超然理智,会顾全大局,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很快想明白。只是,这之间的挣扎有多辛苦,她看不见。 宽敞的大床,被帘幔隔开的静谧空间,他们以暧昧相拥的姿势静静的待着,都不动,也不说话。 宁千易从震惊到欣喜,再从欣喜到惶然失落,最后从失落到悲哀绝望,这样两面极端的情绪转变。其实早该想到,养男宠的流言是假;绝望之下自残身体是假;被南帝逐出南朝是假;无处可去落脚雁城还是假…… 望着映在墙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嘴的一团模糊的黑影,他慢慢平静下来。无数情绪沉淀后的心情,是失落,也是苦涩。但他没责怪她,更不怨天尤人,最后,反倒是满心的庆幸和感激。对她而言,他至少还有一点价值,总比从此无交集要来的好。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宁千易才叹道:“我知道你不是来投怀送抱。但是,我想抱抱你……想了很久了。谢谢你给我个机会,让我的人生……再无遗憾。” 他的声音绵延着浓浓的苦涩,缠绕着淡淡的甜蜜和满足,让人听了心头酸楚。 他拿下巴蹭着她的额角,原来,抱着她的感觉……竟是这样的让人欣喜,让人无法自抑的感到幸福和甜蜜。虽然他知道,她心里没他。他的梦,尽管此刻在他怀里,但那依然只是一个梦。 漫夭心头一酸,眼眶有些泛红。她忽然觉得,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从设定这个计谋开始,她就只想着无忧,却从未考虑过宁千易的感受。她以这样的方式突然来到他的地界,无形中给了他希望,然后再将那希望狠狠碾碎,不留余地。 她是不是做错了?可是,她只是想得到一个单独与他相处可以用做谈判的机会,谈一场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 “对不起,千易,我……”她试图解释,但宁千易却微笑着打断道:“璃月,不必道歉。你想要的,只要说一声就好。我……都会答应你!”这是他曾经对她做出的承诺,不管现在、将来,这个承诺,永远有效。 本以为不能为她散尽后宫三千,使得他失去了有可能拥有她的机会,从而成为他心底永远的不甘和遗憾。但此时,他反倒释然。因为终于明白,就算是他为她亡了国,也还是得不到她的心,那么,他是否可以从此死心,安安稳稳地做他的一国明君?与其冒着覆国的危险孤注一掷,不如竭尽所能帮助她,为她达成所愿,这种尊重成全爱的方式,也许更适合他。而今生,能得此一个拥抱,了无遗憾。 他慢慢放开她,贪恋地望着她的容颜,似是想要将此刻她的模样刻入他的记忆,永生不忘。 “谢谢你。”她是那样真诚的感激着他。宁千易,是她两世为人所遭遇的最纯澈无私的感情。 宁千易微微一笑,又恢复了一贯的爽朗和潇洒,仿佛所有的事只要挥一挥衣袖,便能抛却烦恼留存美好。他转身,跳下床,将矮桌上的衣物递给她,帮她拉好床幔,之后背对着她,自顾自地穿衣。 漫夭拿起衣服,迅速穿好。 她这次来见他,虽然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但却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的答应与南朝合作。而她之前所准备的一腔用来说服他的语言,全都无用武之地,还有那些准备用来和他谈判的条件都派不上用场。他就这样轻易的答应了。 宁千易答应将那秘密训练的精锐战马全部给他们,另外还答应以后在他们有需要时,提供后方支持,而她代表南朝承诺将来天下大定,必保尘风国完整无恙。 一切谈妥,已是四更天。 宁千易调开守卫,让她悄悄离开了他的寝宫。在这寂静的深夜,与心爱女子共处一室,他需要多强的自制力,才能说服自己放开她?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放在心里头默默的想着,也是一种幸福! 第81章 皇妃还朝(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出了宁千易的寝宫,避过四处巡逻的守卫,一路飞奔前往倾月殿。 经过一夜的折腾,情绪起伏不定,如今事情已经办成,她心头微松,只是,她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时辰,二煞又被分派走了,无忧一定很担心她,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闹别扭?她兀自想着,很快便到了倾月殿寝宫后方的林子。 那片林子不算太大,但是够黑,林中树木繁密茂盛,月光一点都照不进来。漫夭刚刚进入林间小道,只觉冷风嗖嗖扑面而来,周遭有一股隐约的杀气弥漫。她心头微惊,在这个王宫里,大半夜还有谁在这里等着要她的性命? 她速度微微慢下来,竖起耳朵,暗自凝神戒备。 忽然,一道凌厉无比的劲气从她身后直扫她腰间,仿佛要将她断成两截。她心头一骇,四面竟都闪避不开,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封住,她眉头一皱,连忙纵身飞跃而起,脚踏树干,翻身倒跃丈余。凝目一扫,竟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她大惊,刚才究竟是谁偷袭她?为何这林子里半个身影也无?即便是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她眉头紧锁,用手摸了摸小腹,心中有些惶然不安。原地转了一圈,确实看不见人,连先前那股杀气也不见了。她提着心,慢慢再往前走了走,发现林子的南方有浅浅的青烟弥漫,一股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奇异香味飘了过来,乍闻之下,令人精神振奋,漫夭心知那香气必然不是好东西,连忙屏住呼吸,却已经来不及。 一年多不曾犯过的头痛症,忽然发作,且来势汹汹,那痛仿佛要将她的头劈开,她顿时浑身无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双手抱着头,身子竟然无力支撑,眼看就要倒下去。 耳边传来一道撕裂般的嗓音:“忘了你在梦里所看到的,也忘了你所听到的……” 她在梦里看到的?她看到什么了?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破落的院子,院中有块小小的青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是哪三个字?她不记得了……她还看到了一个男人用手掐住她的脖子,那个男人眼中流了泪,满目的绝望和哀伤,可是她看不清他是谁…… 她听到过什么?好像有人反复地叫她的名字,可他到底叫她什么,她听不清…… 还有很多模糊的景象,模糊的人影,以及模糊的听不太清的言语。前面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精神一阵恍惚,目光茫然,脑海中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景象变得更加的模糊,在逐渐的淡去,就差一点,便完全消失。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在她即将倒在地上的时候及时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带起,抱在怀里。 “容儿,容儿……” 恍恍惚惚中,一声声透着焦急和紧张的呼唤穿破那些模糊的景象和声音,清晰地传递到她耳中,十分真切。但是,这个名字,是在叫谁?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还有那道声音,听上去那样熟悉,而那紧张的语气似乎不应该为那道声音所有。 她皱眉,抱着头的双手软软垂下,身上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连眼睛也无法睁开。感觉很累,很想睡觉,可是心不能安,便强撑一丝清明。 “你太多事了!”她听到抱着她的男子不知道对谁说了这么一句话,而那一向儒雅平和的声音竟似是动了怒。而后,另一道声音响起,她听得有些模糊:“……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记忆更不能被唤醒,否则……前功尽弃。” 她心中大惊,他们要害她的孩子!头依旧痛得像要裂开,但脑子里却恢复了些许清明。 “你说不能便不能?你当朕是宗政无筹?朕想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插手!” 是皇兄的声音!她惊得身子一颤,仿佛大梦初醒般,睁开眼睛看到那张清隽儒雅的面庞,退去了温和,眼中弥漫着阴霾和极怒。这种表情,她明明从未自他面上见过,可为何觉得那样熟悉?有一个名字忽然蹦出脑海,她不自觉脱口而出:“齐哥哥……” 她声音飘渺而微弱,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但启云帝却是身躯狠狠一震,低头惊讶地看着她,那眼神震颤中带着莫大的惊喜,问道:“你……叫我什么?” 漫夭思绪有片刻的混乱,是啊,她叫他什么?齐哥哥?她一向叫他皇兄,为何会无意识的蹦出这样一个称呼?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有一股寒气打心底里冒出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回想这几个月来,她常常做梦,梦中的景物总有一种似识非识之感,而梦中的情景总在重复扩张。现在想想,那不像是梦,更像是……一个人的记忆,难道……这具身体的记忆在复苏? 启云帝见她目光迷茫,他眼光复杂,像是期盼,又像是担忧。 这时,林子里的另一人开口道:“你不该唤醒她的记忆,对她对你都没好处……”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全身被黑色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天仇门门主!他怎么在这里?这一次,他依旧像是被撕裂般的嗓音,但她清清楚楚听出了他是个男人。他说皇兄唤醒她的记忆是什么意思?她从未告诉过皇兄,她失去记忆,他又如何唤醒? 启云帝突然打断天仇门门主的话:“够了!你还不赶紧滚,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不知怎么,他竟然动了怒,打破了他一贯的儒雅形象。 天仇门门主似是并无惧意,只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既如此,那我便走了。皇上好自为之!” “想走?没那么容易!”一道沉声冷喝,一白二玄,共三道身影陡然出现在林子里。 为首之人白衣白发,凤眸薄唇,他话音刚落,眯着眼睛看对面男人抱着女子的手臂,忽然身形一动,一袭白影如鬼魅般急速朝他们卷了过去。启云帝一怔,欲收紧手臂,但低眸瞧见女子眼中忽然亮起的粲然光华,他冰灰色的眸子顿时暗下,就那么放开了手。任她被另一名男子揽在怀中,抱着退出丈远。 “阿漫,你怎么样?”宗政无忧看着怀中面色苍白的女子,他的声音和眼神无不透着紧张的情绪。 漫夭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放下心来,弯了弯唇,声音虚弱无力道:“我没事,只是,头……有些痛。”心神一松,她坚持着说完这句话,便觉眼前一黑,带着无数的疑惑,就这么陷入沉沉黑暗,失去了知觉。 “阿漫,阿漫……” “你不用叫了,她听不见。” …… 漫夭醒来,已是十几日之后。那时候,他们早已在宁千易亲率五千精兵护送下离开了尘风国。 听闻,她昏迷的那天夜里,尘风国皇家马场为诸国准备的十数万战马一夜间全部离奇死亡。当晚马场内出现一名神秘高手,帮助守护马场的侍卫抓到一个黑衣人,但那人咬舌自尽,没留下任何口供。据某国侍卫所说,那人的装扮和武功与当初他们国家的使者在南朝边境所遇到的刺客极为相似,经北朝皇帝确认,那黑衣人属天仇门人。众所周知,天仇门与南朝是敌非友,于是,众国使者在南朝边境遇难一事在沧中王的力保之下,皆相信是有心人刻意挑唆南朝与各国之间的关系,此事至此平息。 南帝以上宾之名被沧中王请出,两国误会尽除。有人提到尘风国秘密训练的八千匹精锐战马,诸国欲以高价竟得,但沧中王表示,南朝皇妃以南朝密使的身份已于头一日与他谈妥那八千匹战马所归。诸国国君恍然大悟,捶胸顿足,防得了诸国皇帝,哪知防不住一个被逐的妃子!诸国虽有不满,但考虑到往后的合作,无人敢有异议,只得遗憾告辞。 这一趟选马之行,十四国齐聚尘风国,十三国国君空手而归,唯有先前最无合作之可能的南朝购得八千精锐战马,奠定了南朝逐鹿天下的基础。从此,南朝皇妃,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祸国妖妃成为许多人口中争相传颂的大义巾帼。 南朝皇宫,乾和殿。 这是南朝百官一个月来,第一次齐聚在此。 召集群臣进殿的是尚书令明清正,此时,他还未到,众臣便三三两两聚首,各自议论纷纷。只有丞相一人,单独立在最前头,目光望向丹陛之上那象征着至高无上之权势的龙椅,似有所思。 一名官员上前,拱手问道:“丞相大人,皇上龙体欠佳,免了早朝已有一月,所有政事都由丞相大人与明大人代为处理,今日明大人突然召集下官等人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丞相双眉微微一拢,转身道:“不瞒李大人,本相也不知所为何事。”他看了眼外面渐渐升起的太阳,又道:“卯时已过,明大人很快就到,我们就安心等吧。”需要召集群臣,必定不是小事,明清正深得帝王信任,虽是监理,但实际权力比他这个丞相还要大。 “明大人到!”外头太监高唱一声,众臣纷纷回头拥上,跟大步而入的明清正打招呼。 明清正正色入殿,行走间官服猎猎有声,他不看百官,径直走过红地毯,在丹陛下停住,转身,面色十分严肃,望着众臣,举起手中明黄色圣谕,道:“皇上手谕!” 百官面色一整,连忙归位,跪接。 明清正展开圣谕,念道:“皇上有旨,命满朝文武于三日后清晨,去城门口跪迎皇妃回朝,不得有误。钦赐!” 这一道手谕念毕,大殿之中伏跪的众臣顿时像是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规矩?被逐的废妃回朝,百官出城跪迎?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可能!”裴大人第一个站起来,面色愤愤道:“明大人,假传圣旨,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明清正合上圣谕,斜眸睇过去一眼,没答话。继而冷眼看着众臣激动愤然的神色,他也没出声,只淡静地等待他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 “是啊,明大人,皇妃罪大滔天,是皇上亲自下旨将其逐出南朝,这是我们大家亲眼所见。这才一个月,皇上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手谕?” “这手谕,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要见皇上!” “即使皇上思念成疾,犯了糊涂,也不可能让我们去跪迎吧?明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李大人!”明清正沉声道:“你敢骂皇上糊涂?按照规矩,对皇上不敬,首先要杖责四十。” 那人一惊,忙干笑道:“下官一时失言,无心冒犯皇上……我说明大人,下官没得罪过您吧?这里这么多位大人都在说这事,明大人何必非挑下官的不是呢?” 明清正道:“你没有得罪过本官,本官也并非挑你不是,但你出言不逊,冒犯皇上,本官身为朝政监理使,只能按规矩办事,来人,带李大人下去。” “等等。”裴大人站出来,义正言辞道:“李大人的确是言语无状,冒犯了皇上,但他纵然有罪,也应该由丞相大人处置,明大人你……是不是愈矩了?” 明清正微微转眼,看了眼不动声色的丞相,朝他走过去,笑得几分深沉,问道:“丞相大人,您以为……李大人是否该罚?” 丞相微微皱眉,道:“冒犯皇上乃是大罪,自然该罚。”说罢回身,面对众臣,十分严肃道:“虽然本相深受皇恩,得皇上器重,暂时代理国事,但无论是本相还是明大人,又或者是各位大人,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谁敢对皇上不敬,就应该受到惩罚!按照明大人说的办,带李大人下去。”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李大人不甘心叫了两声。已有侍卫上前,架了他出去。 其他大臣们连忙跪得端端正正,低下头去。 丞相转身道:“明大人,皇上的手谕,可否给本相看看。” “当然。”明大人将明黄色的帝王手谕递给丞相。丞相展开一看,神色一震,继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南朝……有希望了!” 一位大臣奇怪问道:“丞相大人此话何意?皇上说什么了?” 丞相合起手谕,递还与明清正,“此事,还是由明大人说吧。” 明清正上前几步,扫了众人一眼,方不紧不慢道:“想必众位大人也知道,我国战马紧缺,本想趁此次尘风国选马大会选购一批精良战马,以供战事之需。但是,三个月前,尘风国使者在我朝边境遇难,使得尘风国与我朝结怨,眼看战事紧迫,我朝购马无望,那些日子,本官与丞相大人为此事一筹莫展,皇上在紫翔关亦为此事分心。而就在这个时候,皇妃娘娘主动向皇上献计,愿被冠以私养男宠之名,被皇上逐出南朝,作为密使前往尘风国,与沧中王洽谈选购战马一事。而本官当日之所以磕头死谏,也是受皇妃之托,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娘娘确实是被逐出南朝,而非有目的的前往,才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尘风国……” 百官震惊,似乎对这样的事实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这样?这么说,那男宠是假的?那日在朝堂上,皇上和皇妃只是演了一出戏?” “明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 明清正道:“此事,皇上都写在圣谕之中,祥公公,将皇上圣谕递与众位大人瞧瞧。” 祥公公双手恭敬地接过圣谕,展开给百官看。 百官轰动,面面相觑。 一名当日大骂皇妃是淫妇的官员瘫坐在地上,头冒冷汗,声音打颤道:“那我们……岂不是冤枉了皇妃娘娘?完了,完了!” 另几名官员亦是瘫软在地,只差叹一声:“命不久矣!” “明大人,那皇上的病……” 明清正道:“皇上龙体安泰。” “哦,那就好,那就好啊!难怪明大人不让我等觐见皇上!不知皇妃秘密出使尘风国,事情可谈成了?” 明清正昂首道:“此事,本官正要告诉各位大人,尘风国传来消息,此次选马盛会,各国君主皆无功而返,唯有皇妃满载而归。八千匹精锐战马,是沧中王亲自从二十万精良战马之中挑选而出秘密训练,每一匹都是宝马良驹,各国梦寐以求。” 众人听后,也是喜不自胜。 裴大人似是不愿相信自己冤枉了别人,他皱眉问道:“既然可以秘密谈判,为何要用这种方法?选一位大臣,捏造一个罪状,假装逐出去,不也是一样?为何一定得是她,难道因为她的美貌更容易达成协议?” 明清正脸色一沉,目光锐利,道:“别人?裴大人说的是你吗?让你去,你有把握不误国?以你之能耐,没有了南朝官员的头衔,你确定你能入得了尘风国王宫,见得着沧中王?你与沧中王过去有几分交情?”他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裴大人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老脸通红,胡子直抖,老羞成怒道:“我没有把握,她一介女子,为何就有把握了?” 另一名大臣接道:“裴大人你忘了?娘娘除了是我朝皇妃,还是启云国公主,启云帝疼爱容乐长公主天下皆知,如今战争四起,尘风国大臣就算介意皇妃曾是我朝之人,但他们也得给启云帝留着几分面子。而且,下官曾听过,皇妃还是卫国将军夫人的时候,曾在京城东郊救过沧中王一命,为此,皇妃险些丢了性命,世人皆说,沧中王重情重义,单单为此,他就必然会对皇妃另眼相待。” 裴大人再无话可说,只好窘迫退后,低头不语。 明清正目光越过众臣,望向大殿之外的西北方向,他一撩衣摆,跪下,冲着那个方向叩了一个头,面色无比崇敬,由衷感慨道:“皇妃娘娘为了国家,不惜以名誉为代价,自残凤体,甘愿承担万千骂名,冒性命之危,助皇上成就万里江山。如此有胆有识之大义女子,实令我等男儿汗颜!她值得我们从心底里尊敬!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位能站在这朝堂之上与皇上比肩之人。我为我们南朝有这样一位皇妃而骄傲!” 大殿之中突然安静了,许多大臣们都惭愧的低下头去,他们也曾怀疑那件事情的真实性,但有许多人当场作证,他们万万想不到,那竟然是皇妃一手安排。想想当日他们口不择言的骂词,心中更是感到愧疚不安。 此时的南朝境内,一辆华丽马车行驶在通往江都的官道上,马车后跟随寥寥几骑,阵势不大,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都不是普通人。 漫夭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宗政无忧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容,但此刻已憔悴之极,凤眸凹陷,瞳孔血丝遍布,黯淡无光,唇色苍白,下巴长了青色胡茬,似是十几日忧心不眠的结果。她惊道:“无忧,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宗政无忧见她醒来,黯淡的眼光才遽然亮了起来,他微微笑了笑,像平常睡一觉醒来时的语气,柔声说道:“你醒了。” 她点头,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刚起身,只觉头一阵眩晕,就要摔下去。 第82章 皇妃还朝(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先别动。”宗政无忧急忙扶住她,然后坐到她身后,对外命令道:“停车。叫萧可进来。” 马车立刻停了,漫夭看了看周围宽阔的空间,这马车之大,堪比一间屋子,她疑惑道:“我们在马车上?要回去了吗?” “恩。”宗政无忧轻轻应了声,将她抱在怀里。 萧可很快便进来了,笑着叫她一声“公主姐姐”,之后查看了她的脉象,对宗政无忧说了声“没事了”便下了马车。这中间,萧可一直垂着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跟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萧可像是换了一个人。 漫夭虽觉奇怪,但也没多想。靠在无忧怀里,动了动身子,感觉身子骨酸痛得像是散了架,她皱眉,抬手去揉腰。真痛! 宗政无忧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柔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到江都了,你再忍忍。” 漫夭愣住,江都?她的记忆里,在昏睡之前还在尘风国王宫,相隔千里不止,怎么转眼就到了江都?她惊讶的张大嘴巴,“我睡了多久?” “十五日。”宗政无忧伸手帮她揉腰,力道轻重适中,很舒服。 这一觉,竟然睡了十五天!前所未有的长。以前头痛,喝完药,沉睡一晚就好,怎么隔了一年,再度复发,竟然一觉要睡上十五天?她这头痛症,也太奇怪了!她摇了摇头,只觉得脑袋跟灌了铅似的,胸口有些闷,她喘了口气,转头去看他消瘦了一圈的脸,只见他眉间、眼底有股化不开的浓愁悲绪。她蹙眉,抬手想替他抚平。 “无忧,我们离开……千易知道吗?你的踪迹有没有被别人发现,战马……” “别担心,这次的事情办得很圆满。” “哦,这我就放心了。”她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一晚,你跟二煞突然出现,天仇门门主可抓到了?” “让他跑了。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抓住他!”说到天仇门门主,他凤眸眯起,眼神突然变得凶狠锐利,似是恨极。 漫夭微愣,再抓住?这么说已经抓住了,但是又让他给跑了?能从他手里跑掉,倒是难得。 宗政无忧道:“好了,你刚醒,别太费神。” “恩。”漫夭靠着他的肩,仰着脸看他,抬手蹭了蹭他下巴生出的青色胡茬,硬硬的,有些扎手。这样的他,容颜看上去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成熟的男子韵味,倒是更迷人了。她忽然笑道:“你这样憔悴,看起来很多天没休息了,该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胡说!”宗政无忧身躯一震,皱眉怒斥,声音竟带了些颤抖。 漫夭一怔,见他面色难看,忙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瞧你这么认真!” 宗政无忧浓眉紧皱,面色微沉,低声道:“随口说说也不行!” 他真动了气,漫夭微微惊讶,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宗政无忧撇过脸,再转过来时,面色已经柔和下来,但他垂了眼,她只看得到他黑而浓密的眼睫,看不见眼中的神色,只听他霸道的说:“以后不准提那个字,你的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漫夭挑眉笑道:“谁说我的命是你的?为什么不说你的命是我的?” 宗政无忧想了想,很认真的点头,“恩,我的命也是你的。” “这样还算公平。”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满眼幸福。 他眉心动了动,问道:“腰还酸吗?” 她点头道:“好些了。” “阿漫。” “恩?” “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还记得吗?” “恩。”她在他怀里点头,微微扬起睫毛,感觉他今日似乎有些奇怪,他很少有如此感性的时候。不由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宗政无忧搂紧她,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垂眸,望着她如扇般的眼睫,小巧挺翘的鼻梁,吹弹可破的肌肤……他凤眸之中忽然流泻出一丝哀伤,嗓音微带沙哑,却是满含深情道:“等我为母亲报了仇,送你一个太平天下。我们坐拥万里江山,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把江山交给他,我们就可以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到那时……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陪着。所以阿漫……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但她却听出一丝苍凉的味道。她想说,她当然会等着他,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说不出口了,嗓子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般的疼。 她皱眉,心口没来由的堵得慌,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心里酸涩难忍。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直是她所向往的!没有仇恨,没有战争,没有利用,没有伤害,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阴谋诡计……只剩下甜蜜和幸福,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可是,他们真的可以过上那样的生活吗?如果可以,那还需要多久?当那种生活来临,他们还有没有机会享受? 他眼睫悄悄抬起,目光透过车窗帘幔望向广阔无边的寂寂苍穹,那里白云飘散,如梦如幻,就像是人生无定,许多事不由人掌控。 有一种略带伤感的气息蔓延在他们之间,让人心头生出些许不安。 漫夭伸手楼上他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微微笑着,轻声说道:“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你和孩子。” 宗政无忧闻言身躯一颤,手臂蓦地紧了,他只觉喉头一哽,连忙抬头闭上眼睛,将她抱在怀里,圈得严严实实。 马车起行,她再没躺下,就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静静依偎,听着外头的车辕声,都没再开口。直到马车行至江都皇城。 “恭迎皇妃娘娘回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气势恢宏的江都城门前,高耸而坚固的城墙之下,丞相与明清正带领满朝文武百官跪列两侧,萧煞率禁卫军出城跪迎,城内百姓聚集,随之而跪。 队伍绵长无尽,御辇尊贵而奢华,一袭大红地毯,从皇宫一直铺到城门口,鲜艳夺目。 数万人齐跪,冲天震呼,震颤了整座都城!这便是用来迎接皇妃归来的气势,空前盛大。 有人撩开车帘,漫夭望着那伏跪在地上大片黑压压的人群,一望无尽。她一时间,不禁心潮起伏,记得走的时候,她身负剑伤,背负着万千骂名,人人唾弃,那时,只有一辆破旧马车,一名年迈车夫。时隔一月,再归来,帝王在侧,万人朝拜。尽管是她自己的计谋,但这两种截然不同处境下的心情比照却是那样的真实。 东方太阳冉冉升起,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澄光之中。 身边突然迸发一股冷冽的寒气,漫夭微愣,转头便看到宗政无忧脸色沉郁,目光阴鹜,知他定是想起那日大殿上他们口不择言的骂词而生气,她握了握他揽在她腰间的手,看似不在意的朝他微微笑了笑,纵然他们骂得过分,但法不责众,更何况这次出使顺利,也有赖于他们的“倾力配合”。 漫夭轻轻拉开他的手,坐正身子,面色淡然平静一如往常,对着外头平声道:“都起来吧。” 俯首的大臣稍稍一愣,他们跪在下方,听到车帘被掀开的声音,分明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冷冽气息铺天盖地倾压过来,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他们想,皇妃此行归来,有功劳在身,定不会轻饶了他们,虽不致命,但总会有所责罚吧?至少也会刁难一下,一雪当日被恶骂之辱。但没有想到,她就这般轻易的让他们起来,难道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那气息和皇妃的语气,感觉为何相差如此之大? “谢娘娘!”群臣谢恩后,忐忑起身,还未敢冒然抬头,只发现跪在前面的明清正和丞相一动不动,依旧是伏地跪拜之姿,不禁感到疑惑。 裴大人惊奇之下,抬了眼角偷瞄一眼,这一看,脸色大变,脱口叫道:“皇上!” 其他大臣还未站稳,听得这一声惊呼,抬头看到端坐在马车内的帝王黑沉阴霾的脸色,吓得腿一软,忙又跪了下去。 “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怎么会和皇妃一起坐在马车里? 宗政无忧冷冷看着他们,一个月前,这些大臣们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他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拉下去砍了,尤其是那个固执的像头驴一样的裴大人。 裴大人只觉有道目光如利刃一般向他头顶直劈而来,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一个响头叩下,声音颤抖道:“臣……有罪!” “臣等有罪!”群臣齐拜。 宗政无忧冷冷一笑,语调沉沉道:“你们,的确有罪!” 众臣忙道:“臣等知罪,甘愿领罚。” 漫夭蹙眉,见宗政无忧似是真要为此惩治大臣,便轻轻摇头,道:“这件事本就是一场计谋,就算了吧。” 宗政无忧皱着眉头,不说话。 第83章 皇妃还朝(3)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丞相忽然抬头,满面愧色道:“娘娘宽厚仁慈,令臣等汗颜!臣等身为朝廷重臣,妄信流言,不辨是非,冤枉了娘娘,实在……愧为人臣,请皇上、娘娘下旨责罚!” 不得不说,丞相确实很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在这些大臣里头,除明清正以外,丞相可以说是最清醒的一个,那一日大殿之上,他虽有力谏,但句句皆是从国家大局着想,未有一句骂词,倒让人无从罚起。漫夭笑道:“丞相鞠躬尽瘁,一心为国,纵然有些不足,以后改了就是。本宫受些委屈不要紧,只希望通过此次事件,各位大人将来在对待国家政事之时,莫要只用眼睛和耳朵,凡事多用些心才是。” 丞相恭敬道:“娘娘说的极是,臣等谨遵娘娘教诲!” “谨遵娘娘教诲!”群臣再拜。 漫夭点头,微微笑道:“好了,这件事过去了。都起来罢。”让满朝文武一直跪下去也不好看。 众臣抬眼看了看面色温和娴雅的皇妃,再看向依旧面色不善的皇上,犹豫着又垂下头。没有帝王发话,无人敢起。 漫夭碰了碰宗政无忧的手臂,对他使了个眼色,差不多就行了! 宗政无忧看她一眼,想了想,起身,也不让人扶,径直跳下马车,然后朝她伸出手。 漫夭笑着将手递给他,正准备下马车,却被他直接抱了起来。她心中一惊,他这是干什么?这可不是在皇宫,这里也不只有百官和宫廷禁卫,还有黎民百姓,这怎么使得?她微微挣扎,在他耳边小声道:“无忧,这里这么多人,快放我下来。御辇就在前头,没几步道,我自己走。” 宗政无忧仿若不闻,也不看她,只收紧双臂,不让她挣扎。 踏上红地毯,他走到百官面前,顿步,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方道:“皇妃身怀有孕,不可操劳。朕不在朝中的这段期间,朝廷政务,仍由明爱卿协同丞相共同处理,非是难以决断之事,不准打扰皇妃养胎。” 明清正闻言面色大喜,无比真挚道:“臣领旨!皇妃此行出使尘风国顺利归来,本是一喜,现又身怀龙种,这是双喜临门啊!臣,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其他大臣们也都反应过来,喜悦之色跃上人们的眉梢,群臣连忙恭贺。 对于一直担忧帝王子嗣的大臣们来讲,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安然度过此劫,更值得他们庆幸。 阴鹜顿时散尽,恭贺声此起彼伏。整个江都城门口,蔓着一片喜气。 漫夭面上洋溢起即将身为母亲的喜悦,她差点忘记,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他们皇帝的孩子,也许那就是未来的储君。在这个年代,怀孕的妃子往往能享受一般人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她是不是可以因此安然享受帝王的宠溺,不用担心他人再论是非? 似是被这样喜悦的气氛所感染,她心中有些酸涩。自从怀孕后,她虽有喜悦,但更多的却是担忧,先是不确定孩子是否能保住,后又为事情尚未办成而费尽心思,如今一切顺利,她是否可以安心养胎,等待她的孩子平安降临? 幸福的喜悦令她面色染上一丝红晕,如同隐现在天边最美的一抹红霞,那颜色,美得炫目。 宗政无忧低眸看着她的脸,那一抹幸福的神色,令他心头一动,眼光便有些痴了。他温柔的抱着她,在万人注目之下,缓缓入城。 走到御辇跟前,她以为他会将她放到御辇之上,可是,没有。宗政无忧在御辇前并未做任何停留,而是径直走过御辇,漫步在红地毯之上,朝着皇宫方向,每一步都踏得稳健。 她愣了愣,仰起脸庞,心中不解,嘴上却是玩笑道:“为什么不上御辇?你不会是准备就这样抱着我走回皇宫吧?” “有何不可?”他的声音带着淡而柔软的笑意,语气却不似玩笑。 漫夭怔住,他是认真的!从这里到皇宫,以这样的速度,起码也要走上一个半时辰,相当于三个小时,那得多累!她忙阻止道:“别,我们还是坐御辇吧。太远了。” 如果换做是一般女子,被一个帝王如此毫无顾忌的宠着,定会欣喜若狂,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可是,对她来说,别人是否知道、是否羡慕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疼他!尽管被宠着的感觉很幸福,可她不想用他的辛劳疲惫来交换。 宗政无忧道:“阿漫别动!我想抱着你回去。只有抱着你,你才不会累,才能陪我走的更远!” 漫夭一愣,抬眸深深看她,清晨的阳光照在他如仙般俊美绝伦的面庞,他眼中那如魔一般冰冷邪妄之气微敛,透出隐约但却深沉的温柔缱绻,还有一抹淡不可见的忧伤。自从醒来后,她总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不由笑道:“你这样宠着我,不怕我翻天?” 宗政无忧笑道:“我倒真想把你宠翻天,可你总是太理智。” 她笑道:“理智些不好吗?” “好,你怎样都好。”甜蜜和苦涩融合,漫在心间。他们旁若无人般说笑,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 这一日的清晨,一个帝王对待妃子的温柔宠溺就这样毫无顾忌的展露在万千人的眼前,与他们平常耳中所听到的冷酷高傲行事很绝的皇帝形象大相迳庭,看痴了路边的男女老少。 鲜亮的红地毯一直蔓延着,看不到尽头。道路两侧,伏跪的百姓无数。有看热闹的,有崇敬膜拜的,也有挤破头只为一睹帝妃尊容。 而皇帝身后,是空着的华丽御辇,文武百官,禁卫军两万。 他就那样抱住她,面色温柔,眼眸情深,在万人瞩目下无所顾忌的前行。他就是要告诉这南朝的官员百姓,告诉天下人,也告诉那些总在背后设计阴谋破坏他们幸福的人,即便他们费尽心机,不论世人怎样评价,这一生,他予以她万千宠爱,无人可以改变。 他轻垂眼睫,对她叹道:“阿漫,我欠你一场婚礼。等天下大定,我再补上。” 她轻轻笑道:“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你不说我都快要忘了。” 登基之初,他册封她为妃,对她说:“我欠你一场婚礼。” 耻辱未雪,无以成婚,如今,她已身怀有孕,他还欠着那场婚礼,便觉得对不住她。可母仇未报,父皇还在仇人的手中,江山分裂,他们无法行那欢欢喜喜的大婚之礼。 漫夭搂着他的脖子,额头贴着他侧面脸庞,她望着这绵延的红地毯,心中只觉得幸福。其实,这样的情景本身就像是一场隆重的婚礼,虽无仪式,但却有他用行动所表达的誓言。那是一种心灵的默契,她懂得就好。于是,她笑着说:“没关系,我不在意那些虚无的形式。你也不用在意。” 她只想一直这样过下去,幸福,从来都不在于形式。 宗政无忧微微叹息:“我知道你不在意,可我不想委屈了你。” “不委屈,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她摇头,在他怀里幸福的笑,可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浮出眼眶。这一生,她来此一趟,认识他,爱上他,能得他如此倾心相待,她何来委屈? 萧煞跟在他们身后,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眼中情绪。萧可从后面跟上来,扯了扯他的手臂,跟他打招呼:“哥哥。” 萧煞应了一声,转头见她脸色不大好,皱眉问道:“怎么了?路上累了吗?” 萧可眼光一闪,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冷炎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眼光淡漠,萧可抬头道:“没事。” 萧煞点头,“恩”了一声,继续垂目前行。 冷炎偶尔抬眸,看到在他的主子怀里的女子抬头时幸福的笑脸,还有这平常不苟言笑的帝王柔和的侧容,冷炎常年冷漠的面容也跟着柔和了许多,不禁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主子也如一个普通人那样会笑了?是从皇妃出现以后吧?他忽然黯然了双眸,垂首,几不可闻的叹息。 浩荡绵长的队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皇宫门口。 宗政无忧的步子依旧稳健沉缓,没有半点燥乱。 漫夭又觉困顿,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就想睡觉。奇怪,她已经睡了十五日,为何还会困?难道是怀孕的缘故?也不应该啊! 这时,一只白鸽从北方展翅飞来,在他们头顶盘旋,冷炎抬手,那只白鸽便落在他手臂上。他伸手取下白鸽脚上用红线绑住的信条,边走边展开,看完面色一变。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前面的二位主子,微微皱眉,似有犹豫,片刻后,他将手中的信条收起。 “有事吗?”宗政无忧头也不回地问道。 冷炎上前,压低声音禀报道:“皇上,是紫翔关传来的消息。昭云郡主……出事了。” 漫夭一听,睡意顿时惊散。她脸色大变,急忙睁开眼睛,问道:“昭云出了什么事?” 第84章 沉痛代价(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拂云关,南军军营。 一座灰色营帐内传出女子惊恐慌乱的叫声:“滚开,滚开啊!别碰我……”伴随着女子的叫声,还有杯盘摔地的声音。 这座营帐内没有摆放任何坚硬的物件,连张桌子都没有,有的只是毛毯被褥。 被九皇子派来伺候昭云的下人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收拾被打翻的饭菜和摔碎的杯碗。床上,女子蜷缩在一角,双臂抱膝,十指紧紧揪住被子不放。她竖着耳朵,神情紧绷,一副防备的姿态。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往日发丝的乌泽尽失,如同失去生命的枯槁。女子面上毫无血色,嘴角有大片的淤青,嘴唇干裂,双眼灰暗无神,映不出一物。 “昭云……”漫夭一看她这模样,心顿时沉到谷底,她急急跑过去,想看看昭云。但她的手刚碰到昭云,昭云突然大叫一声,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弹跳而起,用力推开她,慌乱而惊恐地叫道:“别碰我!滚开……禽兽,禽兽……啊——” 漫夭没有防备,被这么一推,就往一边倒去,宗政无忧眉头一皱,一个箭步上前,揽着她往后退了几步,离开昭云所能触到的范围。 漫夭直愣愣地望着昭云,望着曾经那么美好的女子,如今像是一个疯子,她明明是警戒地朝周围看着,可那双美丽的瞳眸里却什么也映不出来。漫夭张着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千斤大石,喘不上来气。她推开宗政无忧的手,慢慢慢慢地靠近昭云,缓缓抬手,在昭云眼前晃了几晃,没有反应。漫夭心底狠狠一沉,不敢置信地回头问道:“老九,昭云的眼睛……” 九皇子手握成拳,又恨又怒道:“前天夜里,三煞潜进北朝军营,找到她的时候,她被施了鞭刑,还被一个混蛋给糟蹋了!救回来以后,昏迷了一天两夜,醒来……眼睛就看不见了。军医说,她是受了刺激,才导致失明。” 尽管心中已经意识到了,但此刻听九皇子这样说出来,漫夭还是难以接受。面色遽然惨白,踉跄退了一步,被宗政无忧扶住。 “是我……害了昭云!”她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内心悔恨莫及。 宗政无忧拧眉问道:“什么人干的?还活着吗?” 九皇子道:“当晚,三煞旨在救人,没有惊动敌军,但是已经查出来了,那个畜生姓吕,是个校尉。我真想现在就冲进紫翔关,把他抓过来剁成肉酱喂狗!七哥……昭云是为了将粮草安全送到拂云关,才只身引开敌人,致使被俘。我们要替她报仇,趁傅筹现在不在紫翔关,我们攻城吧!我就不信,紫翔关是攻不破的铜墙铁壁!” 宗政无忧目光阴鹜沉郁,望着蜷缩到被子里的昭云,忽然记起小时候那个粉嫩模样的小昭云,那时候,她才三四岁,整日跟在他身后,一天要叫无数遍“无忧哥哥”,与他一起陪伴重病的母亲,端茶递水,伺候母亲喝药,逗母亲开心。她走路常摔跤,摔痛了会哭,但只要他答应背着她走,无论多痛,她都破涕为笑。 那么遥远的记忆,十几年来第一次记起。他双眉紧皱,沉吟片刻,命令道:“传令下去,明日攻城!活捉吕校尉!”这个紫翔关,停留的太久了。 九皇子神色振奋,连忙道:“是,我这就去传令。”说完转身就走,撞见从练兵场上赶过来的无相子,立刻兴奋道:“无相子,你来得正好,七哥说了,明天攻城。” 无相子微微一愣,忙进帐参拜,然后面带忧色道:“皇上想明日攻城?属下以为,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如果敌军出来迎战还好,我们可以事先设下埋伏,倘若他们死守,即使我们攻进去了,也会损失惨重。皇上,可否从长计议?” 宗政无忧袖中双拳紧握,转头看了眼眼中含泪的漫夭,眸光暗垂,已是坚定道:“朕没时间等了!明日攻城,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许胜,不许败。” 无相子一怔,还想再说什么,但看了看皇帝坚定的神色,便住了口,忧心忡忡的应了声:“遵旨。”就欲退下,漫夭却突然叫道:“等等。” 无相子愣道:“娘娘有何吩咐?” 漫夭擦掉眼泪,眼中遽然涌现出坚决,她面对宗政无忧,沉缓开口:“给我五天时间,我要督战,要亲眼看着紫翔关化为一摊废墟,我要让他们为昭云所承受的痛苦付出惨痛的代价!” “胡闹!”宗政无忧怒道:“你回营帐休息。萧可,陪她下去。” 漫夭道:“我并非意气用事!无忧,给我五天时间,等萧煞到。你应该了解我,我即使不在乎自己的命,也绝不会拿腹中的孩子开玩笑。你要相信我!”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神色倔强而坚持。 宗政无忧面色缓和少许,对无相子点头道:“下去吧。” 无相子退下,九皇子缓缓靠近萧可,叫了声:“臭丫头。” 萧可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他。 九皇子目光一转,偏着头斜着眼睛看她,语带轻蔑道:“你不是号称神医吗?如果你能治好昭云的眼睛,我就承认你是神医了,如果治不好,那你以后别再打着神医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说完等着萧可跳脚,以为她定会像从前一样反应激烈,跟他辩驳,谁知,萧可却眸光一暗,垂着头低声喃喃:“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自己是神医了。” 九皇子一愣,有些不适应她的变化,看着她俏丽的脸庞上恼恨中略带悲伤的表情,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酸的感觉。他探过头去,轻声询问:“臭丫头,你怎么啦?” 萧可扭过脸,看了看漫夭,眼眶微红。 漫夭转身对身后的丫头问道:“郡主一直没吃过东西吗?” 丫头道:“回娘娘的话,是的。” 漫夭看了眼神色不明的宗政无忧,又对那丫头道:“再去准备一份端来。” 丫头连忙应了。宗政无忧缓步走近床前,那裹着被子的昭云一直在颤抖,有细微而零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来:“不要,不要,不要……” 他伸手轻轻掀开被子,躲在被子里的昭云双手抱着头,蜷着身子,一感觉到有人碰触,立刻又变得疯狂起来,张牙舞爪,四处抓挠。 宗政无忧皱着眉,眼底情绪复杂,轻唤了一声很久没唤过的名字:“昭云。” 昭云突然不动了,原本脸上慌乱恐惧的表情因着这一声轻唤全然褪尽,化作点点期盼,仿佛害怕听错般的确认:“无忧哥哥……是你吗?无忧哥哥?” 她双手试探的往前摸,转头看来看去,想看到藏在心里的那个男子,却怎么看也都是漆黑一片。 宗政无忧站在床前不动,轻轻应了声:“是。” “无忧哥哥!啊!无忧哥哥……”昭云摸到他的衣袖,扑上来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哭声凄哀无助,仿佛要撕裂人的心肝,漫夭扭过头去,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昭云所受到的伤害?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残酷和不堪? 宗政无忧没有推开昭云,他的手沉重的抬不起来。是什么让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敢于孤身诱敌,不顾自己的死活?他比谁都明白。可越是明白,心里越是沉重无比。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子,他曾经将她当做妹妹对待,可她从年少时就已经滋生的情愫,令他不得不将她推开。既然没那意思,就不想给她希望。 “无忧哥哥,真的是你吗?你来救我了吗?”伴随着浓浓的鼻音,昭云哭得声音嘶哑。她紧紧抱住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子,只觉得能这样抱着他,就像是做梦一样。不记得有多少年了,她都只能远远的看着他,连他衣衫一角都碰不到。 宗政无忧不说话,静静的站在那里,任她抱着。 “无忧哥哥,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我成了瞎子……” “无忧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无忧哥哥……” 昭云一直在喃喃自语,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只是想说话,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惶然无措。 漫夭听着昭云一句又一句的“无忧哥哥”,心头酸涩难言,看着一脸凄楚的昭云,感受着昭云对无忧浓烈深重的情意,如巨石盖顶般的压抑感,令她窒息的喘不过来气。面对这样的昭云,这样一个因他们而被鞭打、凌辱导致双目失明的昭云,她该怎么办?他们又该怎么办? 为什么,幸福于她,总是咫尺天涯! 漫夭闭了闭眼睛,缓缓转身,默默地往外走去,脚步异常沉重。 宗政无忧眉头一皱,连忙推开昭云,回头叫道:“阿漫!” 漫夭微微顿住脚步,双眼干涩,再流不出泪来,想说话,喉头却被哽住,她抬头,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好不容易才喘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好好照顾昭云。” 拂云关的日子,一过便是五天。这五天内,昭云一直处在半疯半醒的状态,除了宗政无忧的声音,她谁也不认。他不在,她便不吃饭,谁劝也没用。她把自己龟缩在一个小小的壳子里,每日里所有的期盼,就是到了吃饭时间,等待那道熟悉的声音点亮她满是黑暗的世界。 原来一个黑暗的世界也可以充满希望和阳光!她开始期盼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哪怕就这样一直瞎着,只要有无忧哥哥的陪伴,她就仿佛看见了全世界的光彩。 三月,山谷里的积雪已经化了,可这里的气候还未暖起来。 拂云关外,土地空旷,杂草枯干。初春傍晚的阳光洒下,在一片荒凉萧索的景象映衬下显得略微苍白,毫无一丝暖意。 漫夭孤身立在城墙上,冷风掠过高耸巍峨的城墙,掀起她衣袂翻飞,如雪银丝在空中乱舞。她目光遥望紫翔关,眼神绝然而坚定。 “主子。”身后有人叫她。 漫夭没有回头,随口问道:“何时到的?” 萧煞回道:“小半个时辰前。” 她点头,又问:“都准备好了吗?” 萧煞道:“准备好了。” “那就好。”她表情淡淡,声音听不出喜怒。 萧煞微微皱眉,宽慰道:“主子,郡主的事情……您不必自责,那不是您的错。” 漫夭闻言,缓缓回头望他,她的眼神不是往日的通透灵慧,而是一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茫然无助。萧煞还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不禁怔了一怔,只听她轻缓开口,问道:“那是谁的错?” 萧煞一愣,是谁的错?自然是那禽兽的错!可他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眉头微拢,他转开目光,道:“您身怀有孕,不宜太过伤神。既然事已至此,您再如何自责也无济于事,不如……多给郡主一些补偿。” “补偿?怎么补偿?你知道对于昭云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补偿!也许,能让她走出阴霾,重获快乐的方法只有一个……可是,我却无法成全。”她凄凉一笑,又转回头去,看城墙外荒芜的土地,沙尘弥漫,又道:“萧煞,我……是不是很自私?我只想到,以昭云对无忧的感情,必定拼尽性命也会办好这件事,可却没想过,昭云真的会为此付出比性命更惨重的代价。而我,却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代价所带来的后果。” 她的声音空寂而苍凉,尾音悠长,浅浅回荡在身后男子的心头。 黄昏已过,天色渐渐暗下,萧煞默默地陪她看日落西山,天空中的灰色一分一分黯淡深沉,天地终成漆黑,唯有她的长发在夜里初起的灯火照耀下,依旧如雪。 “主子,天黑了,回去吧。” 漫夭一愣,天已经黑了吗?她竟然不曾觉察。点了点头,转身,两人一起步下城墙。 军营入口拐角处,到了换班时间,一名士兵吃饱饭,打了个饱嗝,对另一士兵摆手道:“轮到我了,你走吧。” “哦,好。诶对了,听说明天要攻城了?” “是啊,皇上下令,要活捉欺负昭云郡主的畜生。” “唉,昭云郡主真可怜!为了给我们送粮草,才被那些混蛋抓去。听说皇上这几天对她可好了,你说她会不会成为我们南朝的第二个娘娘?” “你可别瞎说,皇上对皇妃的感情可不同于一般人,这事,除非皇妃点头。” “那你说皇妃会点头吗?” “这个……不好说!皇妃大义,明事理,按情理来讲,皇妃应该主动劝皇上纳昭云郡主为妃。这次昭云郡主送粮草来的任务听说还是皇妃派的……啊,皇妃娘娘!”那人话未落音,便看到转出拐角的漫夭,心中一惊,慌忙住口,伏跪了下去。 另一人亦是惊慌失措,吓得两腿直抖。 两人齐道:“小人多嘴,请娘娘恕罪!” 漫夭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只面无表情,径直离去。萧煞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随后跟上道:“主子不必在意别人说些什么。” 漫夭淡笑,心中却不觉生了些许烦躁,语声微凉:“在不在意,又能改变得了什么?”控制得了他们的言行,也改变不了他人的思想。在世人眼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理,更何况是帝王。而她,明事理如何,不明事理又如何?倘若她故作大方,真让无忧纳了昭云,昭云就能幸福了吗?恐怕未必! “娘娘,娘娘……您终于回来了!皇上正派人四处找您呢!”一个丫头见了她,急急禀报。 漫夭问道:“找我何事?” 那丫头恭敬回道:“皇上在等您用膳,饭菜都要凉了。” 漫夭微愣,这几日的这个时候,他不是都在陪昭云吃饭吗?今天怎会在大帐等她? 第85章 沉痛代价(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回了大帐,刚掀开帘幕,便见到宗政无忧正来回踱步,他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见她回来,便皱眉迎上,拉住她冰凉的手,面色一沉,“你去哪里了?这会儿才回。” 漫夭淡淡道:“去外头走了走。” 宗政无忧牵着她在桌边坐下,她微微扯出一个笑容,问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在这里?” 宗政无忧动作一滞,转过头来看她,眼沉如水,眉头紧皱,问道:“我不该在这里?那我应该在哪里?”她竟然把他去昭云那里当成了习惯! 漫夭撇开头,轻声问道:“昭云还没吃饭吧?” 宗政无忧没回答,端起一碗盛好的汤递给她,淡淡道:“她饿了自然会吃。” 漫夭没接他手中的碗,蹙了眉头,道:“如果她不吃呢?” 宗政无忧似是心情不好,有些不耐,“不吃就饿着。总有一天会吃。” 这叫什么话?那是昭云,是一个为他可以付出性命的女子,他居然如此淡漠,仿佛与己无关。她怔怔的望着他,未曾多想,就脱口而出:“你怎么这样冷酷无情?她是因为我们才变成这副模样!” 一句“冷酷无情”,令宗政无忧面色陡然一变,砰的一声,他突然重重放下碗,碗里的汤经受不住剧烈的震荡,几乎洒出一半,溅得满桌子都是。他看也不看,只紧锁着眉心,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定定地望着她,那眼神似是要看进她心底里去。他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握紧,手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缓缓呈现,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漫夭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懊恼地皱眉,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看着他眼底埋藏的悲伤和痛楚,那样深切而沉重,她只觉心口窒痛,张着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两相静默,过了半响,宗政无忧都没有接口。他只是定定的望着她的脸、她的眼,一句话也不说。 漫夭忽然有些害怕他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般的表情,缓缓伸手去握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冰凉而僵硬。她心一颤,那些烦乱的躁意退去,她清楚的意识到,在这个世界,能这般轻易伤到他的,除了她再无旁人。而这个世上,谁都可以说他冷酷无情,唯独她没有这个资格! 鼻子遽然一酸,她突然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 宗政无忧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心头一软,缓缓垂眸,抬手抚上她单薄的脊背,声音低沉道:“阿漫!昭云出事,我们是有责任,但你想让我怎么做?一直这样陪着她、哄着她、给她希望?那不是帮她,那是害她!你明白吗?”这几日,已经够了!如果她因昭云所受到的伤害,想用他来补偿,那他在她眼里,成了什么? 漫夭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她懂,她都懂。微仰起脸庞,她轻声道:“可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不管她啊!” 宗政无忧脸色稍微缓和,抬手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垂悬的泪,她白的几近透明的脸庞仿佛一触即碎。他既心疼又无奈地叹道:“阿漫,我希望你自私些!”人生太短暂,趁他们还在一起,就该好好珍惜相守的日子。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最后的幸福。他说过,这一生,宁负天下,也绝不负她! “昭云的事你别管,交给我。” 她点头,伏在他怀里,心间发涩。 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总是十分安静。而这一夜的拂云关和紫翔关,没有军队的操练声。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对于紫翔关、对于南北朝而言,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令天地变色神鬼共泣的日子,它将被后世之人所记住。而那一日,成为紫翔关内数十万人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它改变了持续多日的势均力敌的形势对局。 这日早晨,已过辰时,天色有些晦暗不明,天空黑压的乌云拢聚不散,仿佛要盖顶而来,大地承载着一片压抑之气。 南朝在拂云关的二十余万大军倾巢而出,帝王亲临,皇妃在侧。 万马奔腾,尘烟四起,浩荡磅礴的气势震响了两座城池。 天空的乌云似乎也被这气势所震散,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阳光澄灿洒下,照耀着年轻帝王身上的金黄铠甲,反射出刺目的耀眼光辉,合着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让人不敢仰视。而帝王身旁的女子一身白衣飘扬,银发飞舞,在飞奔的骏马之上,玉容一片肃穆,使人不自觉打心底里升起一种油然的敬畏。 在他们前方,是七千玄衣铁骑,领头的修罗七煞面上的红魔面具在阳光下散发着嗜血一般的颜色,映着两旁特制的青铜战车,红光如血,青光如刃。 紫翔关。 城墙高逾十丈,坚固如铁桶。城墙上,北军主帅闻讯率领麾下大将登城远眺。 只见城门数十丈开外,漫天的沙尘弥漫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甲雄狮,气势恢弘无比。那金黄色绣有“南”字的飞扬旗帜下,一眼便能看到那众人围绕中的一男一女,皆是白发,他们高坐马背,身躯笔直,明明所处地势比这城墙低矮许多,可他们投递来的目光却并非仰视,而是仿佛立在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处,低眸俯瞰大地苍生般的表情。 阳光透过尘烟,在他们身上拢了一层金色光辉,男子盔甲光芒耀目,浑身散发着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女子白衣如雪银芒刺眼,神圣不可侵犯,给人一种天神降临讨伐凡间的错觉。他们目光凌厉,越过数十万人透空直射而来,让人忍不住战栗。 一名将军道:“果然是南帝亲临,且拂云关南军倾巢而出,看来南帝此次是铁了心要拿下紫翔关!李将军,陛下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李将军面色凝重道:“传本将令:死守城池。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迎战,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有人领命退下。 “李将军,你看,那是什么?像是马车,南帝打仗还带着这么多马车干什么?”一名将军指着南朝大军两侧闪耀着青光的马车问道。 那马车以青铜打造,周正四方,光秃无装饰点缀,看上去有些怪异,不像战车也不像拉人的马车。李将军看后,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时,那些散着青光的马车忽然动了,从大军两侧如青龙一般直奔大军最前方并拢,在大军之前连成一排。马车前方有一块挡板,一人之高,青铜实顶,刀枪不入。前方正中有一个极小的圆孔,而后方车门上则有一个小窗子,从外头看过去,里面黑漆漆一片,谁也不知道车内究竟是人是物。 一名将军疑惑道:“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从没见过有顶棚的战车!” 一名谋士拈着胡子,思索道:“这战车是有些奇怪,整体用青铜打造,看起来是好看,也坚固结实,可是车身太沉,四匹马拉着也跑不快。他们,为什么要制造这种战车呢?” 又一人道:“什么战车啊?连个站人的地方都没有!我看呐,这就是他们准备用做打不过时逃跑用的,叫逃命车还差不多。” 另一人摆手道:“管它什么战车不战车呢,只要我们不出城迎战,他们什么车也没用……” 南军阵营之中,宗政无忧稳坐马背,面色深沉,眼光冷漠邪侫,而漫夭神情淡漠,看不出表情,只眼眸冷凝坚定,望着对面城池,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见城墙上敌营将帅现身,他们二人对望一眼,无需言语的默契在二人之间流转。 临行前,他们约定好,她负责破城,他负责破敌。 宗政无忧望向前方排列整齐的战车,目光幽深,似有所期待。 九皇子一身银色盔甲,手里拿着剑,面色十分正经,看上去倒有几分将帅模样。他抬头看了眼那高耸坚固的城墙,微微凑过来,有些怀疑的小声问道:“七嫂,你确定我们不需要梯子就能攻进城去吗?你看这城墙少说也有十丈高了吧,这可是有名的难以攻破的城关啊!” 漫夭掉头看他,微微挑眉道:“这么高的城墙,你觉得梯子能够得着?” 九皇子道:“那也比没有强啊!无相子,你说是不是?” 无相子亦是一身银色盔甲,俊秀面容之上那道直抵鼻梁的疤痕在大军冲天的杀气下为他增添了几分凛冽的气势。他闻言,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娘娘说用不着梯子,那就必然用不着。” 宗政无忧侧目,扫了九皇子一眼,九皇子嘿嘿干笑了一声,忙道:“七嫂,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好奇,你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么啊?是那些马车吗?可是……我怎么看不出这马车有什么用呢?它又不能打仗,这人要是坐进去,连敌人都看不见,还怎么打呀?”想不明白,他怎么看也还是觉得奇怪。偏偏七哥对此深信不疑,连问也不问一声。 漫夭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潋滟,略带神秘笑道:“一会儿你就会知道,它到底有用没用!”她说着转过头去看宗政无忧,宗政无忧朝她伸出手,目光深邃,隐含期待道:“我等着你给我惊喜。” 她将手放进他掌中,感受着他毫无条件的信任,微笑道:“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九皇子目光晶亮,愈发的好奇,便迫切道:“七哥,那我们快攻城吧。” 宗政无忧朝无相子看了一眼,无相子会意,对身旁一名副将点头,那名副将立刻驱马向前,横举手中长枪,宏声叫道:“北军听好了!我皇圣谕:南、北朝本是一体,因逆贼犯上作乱,令国家分裂,尔等不分青红皂白,助纣为虐,本是死有余辜,但念在尔等从前皆立有战功,我皇惜才,不忍尔等丧命于此,现予尔等一线生机。只要尔等交出姓吕之校尉,再开城投降,我皇胸怀宽广,定不计前嫌,日后当委以重任,望尔等好自为之。现以一炷香为时限,倘若一炷香之后,尔等依旧冥顽不灵,我军即刻攻城,到时必生灵涂炭,天地同哀。” 这名副将声音铿锵有力,言词慷慨激昂,透着帝王的恩威并施。 紫翔关守城士兵闻言之后,皆转头望向军中主帅,李将军皱眉看一眼左右,面有不屑,朝着京城方向一拱手,扬声道:“要打便打,你们少在此危言耸听!我等只认我朝陛下圣谕,其它一概不听。” 副将退回,帝妃面色如常。李将军的拒绝本就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如此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让紫翔关的士兵和百姓们知道,他们并非残暴嗜杀。 漫夭一手捏紧缰绳,望着那在人们眼中如铜墙铁壁般高耸巍峨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的数万张似陌生又似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曾经在那个充满血腥的冰冷皇宫里冷眼见证过她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屈辱,像是看戏一般的姿态。当她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她曾在心里说,如果能活下去,就一定会让所有人付出代价。时隔一年,那些仇恨本已在幸福中渐渐淡去,是昭云的痛楚唤醒了她埋藏在心底的恨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皇位之争,本就残酷血腥,更何况天下之争?她既站在他身旁,就当摒弃妇人之仁,狠下心肠,助他复仇,成就帝王霸业。敛下心绪,她冷眼看着对面城墙上李将军招呼左右将军齐往后退,对城墙上的士兵们抬手下令:“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尖利的箭矢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朝着南军劈头盖顶激射而来,每一支皆来势凛冽,带着催命的死亡之符。 她望着那夺命的箭雨,勾唇冷笑,额间一朵红莲花钿映衬着满头飞扬的白发,散发着圣洁的妖冶光芒。 南军打头的玄衣铁骑正待举剑相挡,而此时,青铜战车阵之后的萧煞对着战车车门扬手喝到:“起!” 百辆战车齐整成排的挡板应声疾升而起,由一人高的距离一窜而至数丈之高,正好挡住密集而来的箭雨。只听“叮叮锵锵”一阵阵铁器与铜器相撞击的尖锐之声不绝于耳。转眼之间,战车挡板成了坚盾,北军数万箭矢落地,南军无一伤亡。 城墙上的李将军等人愣了一愣,原来那战车竟是机关巧制。他抬手,叫了声:“停。”如此下去,只是浪费箭矢。 一名将军面带鄙夷,高声笑道:“原来这车不是战车,是用来做盾使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攻城的,原来竟是为了来告诉我们,你们很会做缩头乌龟呀!哈哈哈……有本事你们一直躲在那后面别出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缩在那后头怎么攻城?” “哈哈哈……”城墙上的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满脸的不屑和鄙视。李将军却是一脸严肃,只是一张挡板便有如此机巧的机关,那庞大的战车里装的是什么,无人得知。他忽然有些担心,这在他眼里固若金汤的城池,今日是否还能保得住? 南朝士兵听此言论,心中愤愤,热血不禁上涌,他们握紧手中的长枪,抓紧缰绳,等待上头一声令下,便如离弦之箭,朝敌人冲杀过去。 宗政无忧面色平静,仿佛不曾听见,只转头看了漫夭一眼,漫夭微微扬唇,冷笑,看萧煞对马车扬手,沉声喝令:“攻城!” 第86章 破紫翔关(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命令下达,青铜战车挡板疾收,原本平滑的顶盖往后掀开,数百个漆黑浑圆的物体在事先量度好的距离与角度的机关作用下准确的朝着坚固的城墙激射而出,势不可挡。 城墙上的李将军面色微变,有人问道:“那黑漆漆的扔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一人笑道:“用那么大点的黑石头就像砸毁城墙,真是可笑之至……”这人口气极为不屑,另几人亦是如此神情。紫翔关的城墙在他们眼里,那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然而,他那可笑二字才刚刚出口—— “轰隆——!!!” 震耳欲聋的滔天震响,如雷击苍穹,声震百里之外。 坚固如铁桶般的城墙应声轰然坍塌,碎石飞扬,烟尘骤起,火焰冲天,浓烟如朵朵乌云疾散,四处弥漫。 粹不及防的巨震和毁灭,带来的是惊恐惶乱的惨叫声,尖锐刺耳,那些靠近城墙边的士兵们被炸飞了出去。或粉身碎骨,或埋尸城墙碎砖之底,或跌落火海,或在剧痛之中,惊恐的瞪大眼睛,看血箭如雨,看自己的断臂残肢…… 如此惊人的杀伤力,在这个还不属于它的年代震惊了所有的人,也包括了宗政无忧。他惊诧的转眸看她,那目光带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一寸一寸流转到她淡然从容的绝美面庞。这便是另一个世界的武器?他开始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在那个世界根本早已经不值一提。 九皇子张着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无相子亦如是,而他们周围数十万将士们更是目瞪口呆,似是不能相信那数战之中牺牲无数将士性命仍然不能攻破的令人头痛的高耸城墙,就这样轻易的被摧毁。他们望着前头那一排皇妃命人打造的看似怪异的青铜战车,先前不理解的情绪变成了震撼和惊颤。 这一刻,他们终于相信,这个女子确实够资格站在被他们奉为神祗般的帝王身边,骄傲的宣称要助帝王治理江山,征战天下。再没有人,能质疑她的能力!其实,从她带回战马那一刻起,在他们心里,她已经具备了这个能力。 数十万道目光,聚集在女子的身上,阳光下,她那流光的慧眼格外明亮,似能照亮整个世界的黑暗,那五官及面庞优美的轮廓,以及她妖冶却又圣洁的白发,还有她一转眸对着帝王微微欣然淡笑的唇角,都被渡上一层柔和的灿烂光华,仿佛被上天赐予了她神圣的使命,让人肃然起敬。她就在帝王的身旁,与帝王并肩骑在马上,他们看着帝妃二人,就好像看见了未来的天下太平。 谁能想过,这样一个纤细柔弱的女子,竟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一座坚固的城池! “哈哈,有了这武器,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九皇子震惊过后,神色振奋无比,他拍手,看着漫夭的目光近乎崇拜,道:“七嫂,这……这真的是你让我买的那几样东西炼制出来的吗?” 漫夭微微摇头道:“不只是那些东西,可惜材料有限,所炼制出来的数量有限,威力也有限。” 九皇子瞪着眼睛,万分惊讶道:“啊?这威力还有限呀?难道还有更厉害的不成吗?” 有,当然有!只是,她没学过武器制造,那些高科技的东西,即便将材料放到她面前,她也造不出来。 “七嫂,这场仗打完了,你教教我吧。以后,我没事的时候,也炼几个来玩玩。” 漫夭无语,这东西是用来玩的吗?宗政无忧皱眉,淡淡瞥了眼九皇子,九皇子连忙讨好笑道:“回头我叫人大量收购这些东西,多多炼制,以后这天下就是七哥你的了!” 漫夭看着他,无奈摇头,压低声音道:“如果真那么容易收购,你又怎会在半年里才收购了那么一点?老九,你可要谨记,这个,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天下怕是难有宁日。” 九皇子笑容一顿,“七嫂说的是!”说罢,他们目光再次投向对面已经坍塌损毁的城墙。 原先城墙上的几位将军,在前方城墙倒塌之时,惊得迅速往后跃去,侥幸逃过埋尸墙底的命运。他们从地上爬起来,面如土色,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们眼中的铜墙铁壁,在对方接踵而至那刚刚还被他们嘲笑的“黑石头”攻击下沦为一片废墟! 一名将军抬手摸了把脸上的土灰,摇了摇脑袋,一开口,竟有些结巴:“李,李将军,这,这……” “李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照此下去,他们大军很快就可以进城了!” 李将军面色沉重,果决下令:“传本将令,大军出城迎战!” “将军,不可!您看,他们武器这般厉害,我们大军出城也是送死,不如……我们退吧……” “住口!”李将军一声厉喝,怒目而视,若身为将军都心存畏惧,那些士兵们还怎么打仗?军心士气为重,他敛了敛神色,沉声道:“紫翔关乃边城要塞,是北朝万千子民心中御敌的屏障,岂容有失?谁再敢轻易言退,军法处置!”他拔出长剑,那名心生退意的将军连忙称“是”,不敢再言声。 李将军又道:“你们以为那些战车里能装多少‘黑石头’?!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快去传令!” “是。” 不消片刻,已整装好的二十多万铁甲军在李将军的率领下,声势如虹,踩踏着焦黑的废墟以及城墙守卫的血肉残躯直奔城外,朝南朝大军迎去。 南军被神秘武器震得热血沸腾,他们个个士气高昂,面无惧意,握紧手中的长枪,只等主帅一声令下,搏命杀敌,以战死沙场为毕生荣耀。 九皇子笑道:“他们终于出来了!” 无相子正待下令迎战,漫夭阻道:“等一等。” 九皇子奇怪道:“七嫂,还等什么呀?他们已经杀过来了!” 宗政无忧斜目横他一眼,道:“让你等,你就等,哪里来的那些废话。” 九皇子立刻噤声,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漫夭松开宗政无忧的手,冷冷望着声势浩大、来势汹汹的敌军,举剑叫道:“摆阵!”蕴含内力的声音,气势十足,带着无人能比的从容自信,远远传了开去。 萧煞应声做了个手势,百辆青铜战车突然向两侧散开,如同两条在大地上肆意游弋的青龙,朝着疾奔而来敌军包抄过去。马蹄溅响,车辕声声,声势恢弘壮大,竟不属于数十万大军。 李将军暗叫不好,战车虽只有百辆,不足以围困二十多万大军,但这武器火力强盛,乃他亲眼所见,若被包围在中央哪还有活路?他连忙下令,分四路从两侧进军,包围敌人,只要敌我交战难以区分,那他们的武器便无用武之地。 辽阔的战场,升腾的杀气,北军四路大军一分两侧,欲躲过战车的包围,然而,就在这时,那两条游弋的青龙忽然又从两侧向中间并拢,迅速的合二为一,朝着敌军中央扎了进去。如同腾龙入海,势不可挡。 李将军愣了愣,正想下令截住它,然为时已晚。 百辆战车一入敌军之腹,战车两侧忽有机关开启,上千支装有火药的箭矢从车内劲弩中齐齐朝两侧疾射而去。 “飕、飕、飕……”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火药炸开,一箭中敌,数人皆伤。 周围惨叫声一片,刺耳的尖锐划破苍穹,连太阳也变得黯淡无光。 “中计了!”李将军一锤大腿,恼恨不已。望着那不断倒下的将士,再看向那十分坚固、刀枪不入的青铜战车,急忙下令:“避开它,冲!” 北军踩踏着自己人的尸体,一路冲来,宗政无忧这才抬手,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驾、驾、驾——!!!” 战马应声扬蹄嘶鸣,南朝将士兵分数路,从四面八方朝敌军包围过去。 修罗七煞目中泛着嗜血的光芒,带领七千玄衣铁骑挥剑直迎而上。他们手中的剑透着蚀骨的寒气,一剑数敌,精准无比。 头颅滚地,断颈血箭冲天。 残酷的战争,嗜血的杀戮,这才是真正的修罗战场!比她想象中的画面,更血腥,也更残忍。所有的人都在杀敌,只有她和宗政无忧还在原地,静静的观望着。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人间一幕,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是一个天生的王者,有着帝王该有的冷酷和狠绝。 残尸堆积,地面如血染一般,那殷红的血泊反照着日光,映出红光漫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作呕的血腥味道,死亡的气息笼罩在这一片大地,战场之中,人命如草芥蝼蚁,不值一提。 她手心发冷,面色泛白,胸口似是被堵住,心脏无法跳动。 这一战,赢得毫无悬念。北军在李将军誓要战到一兵一卒也绝不投降的坚持下,除了躲在尚未全部毁去的城墙一角的吕校尉之外,其它无一生还。 二十万大军齐举长枪,振臂高呼:“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漫夭这时身子一晃,跌下了马背。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天地间的气息压抑而沉重。 她感觉自己突然跌入了一片熙攘的人群中,看到被人群层层包围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台子,台上二十多个被绑住的男女跪在那里,他们头发凌乱,面上有许多伤痕,嘴里被一块布堵住,像是即将被斩的囚犯。 她被挤在围观的人群中,莫名的恐惧不安,急忙往前面挤去。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挤到前排,跪在前面的一男一女抬头似乎看到了她,原本平静的面容忽然涌现激烈的情绪,似是想向她传递着什么,拼命的朝她使眼色,那眼中有担忧害怕,有期盼和哀伤,那神色竟看得她好难过。 视线忽然模糊,面上湿润一片,她居然哭了,好奇怪!这个世界的人生死再平常不过,她为何要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流泪?抹了把眼泪,可是怎么也止不住,心好痛,有一种浓重的悲哀在心底盘旋着壮大,她控制不了。 想上去问问他想说什么?可是挤挤嚷嚷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只手将她扯住,她怎么抬脚也走不出去。她望着周围冷漠的人群,感觉自己好渺小,仿佛比所有的人都矮了一截,像是一个小孩子般的需要仰望着一切。 侩子手挥动手中的大刀,她心里顿时涌现一股极端害怕的情绪,她想叫他们住手,一只黑色的大手突然捂住她的嘴,她叫不出声,只能在那人的手掌中挣扎,竟如此无力。 锋利的大刀将人头与身子一分二位,鲜血如箭喷溅而起,她只觉胸口被堵住,闷痛窒息。她在那只黑手桎梏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视线染上剧烈的猩红,看着那血淋淋的人头从邢台滚滚而下,一直滚到她的脚边,断颈处鲜血不断涌出,在她的脚底蔓开,她仿佛能感觉到湿漉粘腻的热度,在阴霾森冷的风中逐渐侵蚀着她的肌肤,她想逃开,却一动也不能动。 那被砍断的人头,面朝她的方向,双目圆瞪,死死盯住了她,向她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和愤恨,他说:他死不瞑目;她说:“那些害死他的侩子手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明明没有声音,可她就是听见了,仿佛灵魂的哭泣,那般凄厉,蚀人心魄。 她的身子开始颤抖,心也在颤抖,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急涌而出,她心中害怕极了。张目四望,周围的人群忽然都不见了,整个大地都是血色一片,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血泊中央,无头的尸体朝着她的方向倒下,鲜红的血液一寸寸没过她的脚踝,似是要将她淹没…… “不,不……”她慌乱的挣扎,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噩梦,想要立刻醒来,可为什么就是睁不开眼睛? “阿漫,阿漫,你怎么了?快醒醒。”耳边有人呼唤,那道声音带着主人的焦急与担忧,还有浓浓的深情,她的手抬起急急地朝着那声音来源处抓去,像是害怕那声音消失了一般的急切,叫道:“救我,救我……无忧,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 昏睡中的漫夭拼命挣扎在噩梦的边缘,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裳,她面色苍白,黛眉深锁,一只手胡乱的摸索着,看上去无助而惊惶。 宗政无忧眉心紧拧,将她抱进怀里,柔声唤道:“阿漫,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你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快醒醒,醒醒!” 她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温暖而有力,奇异的让人安心。她听到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呼唤着她,那道声音仿佛劈开了天空厚重的乌云,天色蓦然明亮开朗,阳光倾泻而下,她便睁开了眼睛。 终于醒来,眼中映出他那熟悉的俊美容颜,深邃的眼眸盛满浓浓的担忧与心疼,还有被隐藏的似是害怕她会离他而去的深深恐惧,就如同她在那梦里找不到他时的惶恐和无助,她心头一紧,抬手便抱住他的腰。 “无忧,无忧!”她急切的唤着他的名字,确定他的存在。从不曾这样害怕过失去,这个梦太奇怪,奇怪得让人觉得不安,梦里的感觉真实的好像发生过一样。 她靠在他的臂弯,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紧一分,再紧一分,紧到任谁也夺不走才好。她微微仰起脸庞,眸中透着彷徨无措,喃喃道:“无忧,幸好你在!别离开我,永远都别离开我。” 宗政无忧极少见到她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连忙也抱紧了她柔软纤细的身躯,下巴轻轻蹭着她光洁的额头,听着她轻声的呢喃,心寸寸收紧,眼底的悲伤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倾溢而出,弥漫了视线。他喉头微哽,薄唇张了张,万分温柔道:“我不离开你。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在你身边。所以,你不能离开。” “恩,我不离开。”她点头,在他的温柔中,逐渐平静下来。 宗政无忧轻吻她额头,端过一碗药,递到她唇边,温柔道:“来,喝药。” 第87章 破紫翔关(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她就着碗,一口气喝完,苦涩的药味令她蹙起了双眉,“这是什么药?怎么这样苦?”比她以前喝过的所有的药都还要苦上许多倍。 宗政无忧转开目光,随口道:“安胎药。良药苦口。” 她转眸,看了眼帐内昏黄的灯光,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一次,我睡了多久?不会又是半个月吧?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宗政无忧放下碗,用手指拭去她嘴角溢出的一滴褐色药汁,“还在拂云关,你睡了三个时辰。” 才三个时辰吗?她怎么觉得头那么沉?像是睡了很久很久,睡醒了,比没睡之前的感觉还要疲惫。 她疑惑的皱眉,明明在战场好好的,怎会突然昏倒?这几个月,她的身子总也不正常,原以为嗜睡和容易疲惫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可现在想来,好像不那么简单。记得可儿和几位替她把过脉的大夫都说过她的脉象很奇怪,还有她的头痛症,以及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尘风国王宫里的那一夜,她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模糊景象,那一声脱口而出的“齐哥哥”……回来的路上,她一睡便是十几日,无忧不经意流露的哀伤,可儿的沉默……这一切,似乎都意味着不寻常。 “无忧,我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孩子……没事吧?”她语气忐忑,问完感觉到宗政无忧身躯震了一震,他低眸轻斥道:“别胡思乱想!孩子没事。” 真的只是胡思乱想吗?她心中越来越不安,但见他面色不悦,眉心纠结,她便掩下那些情绪,淡淡笑道:“孩子没事就好。你别一直守着我了,刚攻下紫翔关,一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你去忙吧,我再睡一会儿。” 宗政无忧点头,让她躺回床上,嘱咐她好好休息之后,才离去。 估摸着他走远了,她才掀开被子,穿衣起床。 外面天色很黑,她转出大帐,想先去看看昭云。 灰色的营帐里,昭云坐在床上,睁着暗淡无神的双眼,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自从眼睛看不到,听觉就变得灵敏,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十分清晰。清浅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她轻声问道:“是谁来了?” 漫夭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昭云,是我。” “哦,是姐姐啊。”昭云声音平静,微微一笑,不似前几日的疯癫狂躁。 漫夭欣喜的握住她的手,高兴道:“昭云,你能听出我的声音了?” 昭云点头,回握住她的手,语带歉意道:“对不起,姐姐。让你担心了!” 漫夭愧疚道:“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害了你。” 昭云黯然摇头,竟然宽慰道:“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这怎么能怪姐姐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才会被发现,姐姐不必自责。” 漫夭心头一酸,昭云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亏欠她。还想再说话,这时帐帘被人掀开,萧煞拎着一个人大步走进来,将那人毫不客气的往地上一扔,还踹了一脚,厉声道:“跪下!” 那人双手被反绑住,嘴里塞了布条,被狠狠踢了一脚,痛得叫不出声,只是闷哼。他听话地跪好,抬头看到坐在床上的昭云,面色惊变,恐惧又慌张地猛地摇头。 昭云听到声音,叫了声:“萧煞?” 萧煞见漫夭也在,稍微愣了愣,然后跟她打了个招呼,才对昭云道:“郡主,昨日萧煞对郡主承诺,一定会将这禽兽带回来交给郡主处置。现在,他就跪在您的脚下,您想怎么处置他都可以。”他说着扯掉那人嘴里的布条,那人立刻叩头求饶道:“求郡主饶小的一命,我不是人,不该对郡主起色心……” “啊!啊——!”昭云一听这人声音,面色立时惨白,忽然发起狂来,双手抱头,惊惶大叫。 漫夭惊道:“快让他住口。” 萧煞立刻点了那人穴道,帐内顿时安静,昭云蜷缩成一团,纤瘦的身子不住的颤抖。漫夭心疼不已,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煞缓缓走到床边,语气温和道:“郡主,您不必害怕,有萧煞在,不会再让别人伤害您。这个人,您想让他生,还是让他死?或者……生不如死。我都能替您办到。” 昭云慢慢抬起头,忽然朝他的方向扑了过去,萧煞接住她,她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漫夭一愣,萧煞何时和昭云走得这么近了?他刻意的示好让她感到奇怪,而昭云扑到他怀里的动作更让她惊奇,她皱着眉头,看着这奇怪的两人,只见昭云在萧煞怀里,依赖般的说道:“萧煞,我好怕!我不要见到这个畜生,你快让他滚出去。” 萧煞安抚道:“好,我叫人带他出去,您放心,您受过的苦,我一定让他百倍偿还。” 昭云连连点头,“恩。” 吕校尉被带走后,漫夭还在愣神,昭云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才坐好,转头对着漫夭的方向,略带尴尬,不自然地笑道:“让姐姐见笑了!”漫夭还没出声,昭云仿佛做了一个重大决定,面色正经严肃道:“萧煞,你敢不敢把你昨天对我说过的话,当着姐姐的面再说一遍?” 萧煞一怔,浓眉几不可见的皱了起来,对上漫夭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他缓缓垂下眼睫,很快再扬起,眼中平静如常,语气郑重道:“好。那就请主子做个见证,萧煞想照顾郡主一世,出自真心。” 漫夭霍然抬头,心中惊诧自不用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昭云等了片刻,没听见漫夭说话,才笑道:“姐姐,你说好不好?” 漫夭望着他们,怔怔发愣,半响没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萧煞,你先出去。” 萧煞默默退到帐外。 漫夭看着昭云仿佛含羞带怯般的表情,只觉得心头窒闷,“昭云,你……” 她才开口,昭云笑着打断道:“姐姐,你不替我高兴吗?你看,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会有人喜欢,多不容易!萧煞啊,他说要做我的眼睛,昨天他背着我从这里走出去,跟我讲他看到的一切,我觉得我好像也看到了,真的!原来姐姐身边,还有一个这么好的男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她看起来笑得真切而喜悦。 漫夭却挪开目光,不敢去看她的脸,仰起头,轻声问道:“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昭云,若放不开,也不要为了别人而随意处置自己的人生。 昭云道:“是啊,我就知道姐姐不会信。不错,我是喜欢无忧哥哥,可是无忧哥哥他不喜欢我,他总是凶我。从云姨娘过世以后,他对我就没有过好脸色,我总是千方百计的接近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去讨好他,可是,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无论我为他付出多少,在他心里,我都及不上姐姐半分。我觉得……这样喜欢一个人真的好累啊!所以,我不想再喜欢无忧哥哥了,我想有一个对我好的人陪着我,过完这一生。” 漫夭沉默了,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也许这对昭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她总觉得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快到有些不正常,可又说不出什么来。她站起身,叹息道:“昭云,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昭云笑着答应,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帐帘放下,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精致的面庞滑落。 漫夭出了昭云的营帐,萧煞远远立在前面,清冷的月光映着他坚毅的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她缓缓走上前去,萧煞回过头来,似是在等着她开口询问。 漫夭突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五年的相处,萧煞的性格,她不敢说全懂,但至少了解一些。他不是一个会随便对别人付出感情的人,这短短两日,就要定下终生,未免也太快了。 “萧煞,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昭云吗?”她看着萧煞的眼睛,目光犀利,像是一眼便要看进他的心底。 萧煞眼光微动,但并未躲闪,只微微犹豫后,口气坚定道:“是。” 漫夭皱眉,他回答的如此肯定,有些话她反而没法说了。她叹气,道:“萧煞,昭云受过的苦太多了,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伤害,我更不希望……你不幸福,你明白吗?” 萧煞心中一震,为何她总能将一切看的那样清楚透彻,仿佛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他垂眸,想了想,慎重点头道:“主子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对郡主好。” 漫夭望着他坚定的表情,无奈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祝福你们。”还能说什么呢?希望他们幸福吧,即便现在不能幸福,以后,在朝夕相伴的岁月里,相互扶持所产生的感情,能让他们幸福也好。毕竟,两个人的相互依靠总好过一个人的孤独终老。 “多谢主子成全!”萧煞拱手,目送她离去。 爱有许多种,而有一种爱,是走在爱人前面,竭尽所能,帮她扫除阻挠她幸福的屏障。这条路,会很辛苦,但是,能偶尔回头看一眼爱的人幸福的脸庞,也可以很幸福。 漫夭感受着身后投来的视线,脚步沉重无比,仰起脸庞,看着暗黑天空的星子,闪烁不定。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一生欠下的,她要几辈子才能还得清? 前方的营帐,透出淡淡的昏黄,她拐了几个弯,来到萧可的帐外。还没走到入口处,便听见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道男声:“臭丫头,你说的那些,到底在哪里啊?怎么找了两个时辰还找不到?这么多张纸,这字还小,我眼睛都看花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解毒的办法?你不知道,我怎么找啊?” 漫夭脚步顿了一顿,是老九!老九的声音满是抱怨,跟小孩子耍脾气似的。 然后就听萧可叫道:“不找完,我怎么知道有没有?” “诶,你不知道,就让我找,如果没有,那我不是瞎忙活了?”一听这语气,准是老九又跳脚了。 萧可道:“我不管,今天找不到,你别想回去睡觉!” “不回去就不回去,在你这里睡也一样……啊!你敢打我!!你这臭丫头……”耍无赖不成被打,这两人到一块儿永远都是这样。漫夭忍不住笑着摇头。又听帐内萧可警告道:“你再敢乱叫,我用毒粉了!” “你!算你狠!哼!”九皇子气哼哼的语气听得漫夭心头豁然开朗。她会心一笑,看了眼透出灯光的淡淡橙黄色的帐幕,想着今天就先别打扰他们,明天再找可儿问问便是。正欲转身,里面又传来九皇子刻意压低的声音:“诶,臭丫头,璃月身上的毒……真那么难解吗?就连你也没办法?” 漫夭蓦地顿住身子。 帐内,盘腿坐在毯子上的萧可连忙抬手捂住九皇子的嘴,警告道:“你小点儿声!万一被公主姐姐听到你就惨了,皇上一定会把你发配到边疆去,你信不信?” 九皇子瞪大眼睛,眨了一下,点头,信,他绝对信!拉下萧可的手,一脸凝重神色地小声问道:“哎,臭丫头,你说……如果璃月的毒解不了,她,她若真死了,我七哥会不会跟去啊?”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你敢咒我公主姐姐死?”萧可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似是要把他活剥吞了。 九皇子忙摇手道:“不,不是,我是说……如果,如果……” “如果也不许说!告诉你啊,如果真是那样,你就准备好两口棺材吧!”萧可瞪着眼睛,九皇子也瞪眼,两个人都抬着下巴,死死瞪着对方,眼珠溜溜圆,谁也不服输。直到眼睛瞪酸了,九皇子才伸手夺过萧可手中的散乱书页,拍到自己面前,切齿道:“今天,我不走了!我就不信,找不到‘天命’这两个字。哼!”说完,也不知是跟谁赌气,气哼哼的转头,埋首书页。 萧可斜眼看他,就知道是这样,只要事关他七哥的性命,他才会拼命。她看了看他难得的认真表情,心中微微一动,便低头拿过另一本小册子,这些都是师父留下的手札,有一部分,她一直没看完。 “‘天命’是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开口,惊得两人噌得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出奇一致。 “璃、璃月!” “公主……姐姐……” 漫夭望着他们二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她面容看上去很平静,袖中的手却已然握紧,尽量平声问道:“是不是一种毒的名字?我身上所中的,是这种毒吗?” 萧可面色一慌,眼光闪烁,想说不是,可被漫夭这么望着,她竟说不出口。 九皇子眼珠一转,咋呼叫道:“当然不是,我说的天命……是指七嫂你的神秘武器一出,以后没人能打得过我们了,七哥统一天下指日可待,这就是天命了!” “是这样吗?”漫夭目光转向萧可,“可儿,你从不撒谎,你告诉我!” “我……”萧可连忙垂眼,不敢看她,绞着手指,嚅嗫道:“公主姐姐,我,我……” 漫夭沉声道:“实话实话!既然这事我已经知道了,即便今天你们不说,我也有办法查到。可儿,你是想由你来告诉我,还是让我自己去查?” 萧可顿时垮了脸,知道怎么也瞒不住了,心里一阵难过,竟然跑过去抱着她大哭起来,“公主姐姐……” 漫夭心猛地一沉,什么都不用说了,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若不是无解之毒,萧可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离开前嘱咐他们别告诉无忧她已经知道这件事。 从萧可的断断续续的哭泣中,她知道了天命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连“七绝草”也解不了的毒,不但能封存人的记忆,还能改变人的心脉,可以在人的身体里潜伏很久,只要不唤醒它,每个月以特定的药物控制,就会没事。可一旦唤醒,被封存的记忆将逐渐复苏,等全部恢复后,就离死期不远了。而她体内的天命,已经被唤醒,所以她才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那些梦,究竟是谁的记忆? 萧可说,雪孤圣女曾说女子中了天命,其实有一种方法可以解,但那种方法没有哪个女人会同意,就算有同意的,她也不会帮人解毒。而究竟是什么方法,萧可还在找。 外面夜很黑,稀疏的星子光芒黯淡。她漫无目的缓缓走在寂静的黑夜当中,云层遮蔽的冷月透出浅淡而朦胧的薄光,笼罩着她消瘦单薄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的影子,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天命,天命……果然命中注定,她不能长寿么?她闭上眼中,悲从中来。 第88章 天命无解(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南朝大军攻下紫翔关之后,一鼓作气,又连攻三城,南军士气高昂,无与伦比。 分岭郡之郡守府。 漫夭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晒太阳,周围所有人之中,就数她最闲。宗政无忧什么都不让她做,城里或者军中大小事务,一概不让她过问,只让她安心养胎。这段期间,她将自己掩饰得很好,一点悲伤情绪都不曾外露,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偶尔还会做梦,梦见的不是鲜血就是尸体,每一次醒来都是大汗淋漓。每每此时,宗政无忧总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物来陪着她,而她每次睁眼都能看到他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浓烈哀伤和恐慌,他是那么的害怕她会离开他,尽管萧可说她剩余的时间应该足够生下这个孩子。 她抬头望着头顶的葡萄架,葡萄藤冒出了新鲜的嫩芽,清新的生命,让人看了欢喜又惆怅。她摸了摸渐渐凸显的腹部,感受着孩子一天天的成长,心中既喜且忧。 这是她和无忧的孩子,想来定然聪明又漂亮。 “想什么如此入神?”她正沉浸在对于他们孩子的无穷想象,忽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过来,宗政无忧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转头嗔道:“别吓着孩子。” 宗政无忧低头在她娇艳的唇上啄了一口,挑眉道:“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他就不配做我宗政无忧的儿子!” 漫夭斜眼瞅他,好笑道:“你怎知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一说到孩子,她总是满心柔软,兴致极高。在他怀里仰着脸庞,问道:“无忧,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宗政无忧毫不犹豫道:“儿子要,女儿也要。” “你真贪心。如果只能有一个,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以他帝王的身份,这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虽然她更喜欢女孩。 宗政无忧笑道:“儿子女儿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最好是多生几个,有伴,他们就不会孤单。” 漫夭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眸光一暗,但仅仅是一霎那,便又扬起更加灿烂的笑容,道:“多几个孩子,让他们每天围着你转,吵得你头昏眼花,烦不胜烦。只怕到时候,你会毫不客气地拎着他们的脖子给扔出门外去。” 她面上洋溢着专属于母亲的幸福笑容,美得眩目,宗政无忧目光一闪,忽然抱紧她,深深望着她的眼睛,无比温柔又带着伤感道:“只要有你陪着,我不嫌他们烦。” 漫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忍不住流出来。他无时不刻不在想方设法告诉她,只要有她在,什么都好。可有些事情,由不得她选择!她连忙扭过头去,强烈控制住内心突然涌现的悲痛,然后,努力笑着对他说:“没有我陪着的时候,你也不能嫌他烦。无忧,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多一些耐心,好好疼他、爱他,给他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幸福童年……好不好?” 她拉着他的手,令人心酸的笑容中满是祈求。 宗政无忧心头大恸,一把将她搂紧,没做声。 漫夭听不到他的回答,心里有些急了,便推开他,认真道:“无忧,你答应我!” 宗政无忧眉心微锁,眼底神色坚决,道:“只要你疼他们,我自然会疼他们。” 漫夭怔了怔,撇过去的眼,眸光黯淡。她自是会爱他们的孩子,可是,有没有疼爱和照顾孩子的机会,不由她说了算! “七哥,七哥!” 院子里气氛正伤感,院子门口突然传来九皇子的兴奋喊叫声,宗政无忧和漫夭一起回头,看到九皇子扬着手中的半张纸,朝这边快步跑了过来,他面色兴奋,似是找到宝一样。萧可跟在他后头,脸色明显不太好。九皇子还没到他们跟前,就大声叫道:“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漫夭和宗政无忧眼光皆是一亮,九皇子过来之后,见漫夭也在,愣了一愣,宗政无忧对他使了个眼色,才道:“阿漫,你出来时间也不短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漫夭心中明白,温柔笑道:“不用,让可儿陪我回去就好。” 宗政无忧淡淡看了眼萧可,点头道:“也好。” 漫夭被萧可扶着离开,宗政无忧才语带急切道:“找到解毒方法了?”一向深沉不露情绪的凤眸,此刻有着掩饰不住的期盼和喜悦。 九皇子对上他这样的表情,想着那样的解毒方法,他脸上的兴奋神色忽然僵住,望了眼手中半张微微发黄的旧纸,结巴道:“找……是找到了,只不过……” 宗政无忧皱眉,“只不过什么?” 九皇子有些犹豫道:“我,我不敢说,七哥你自己看吧。” 宗政无忧本就着急,见他说话吞吞吐吐,已是不耐,不待他说完,便一把夺过那半张发黄的旧纸。 九皇子朝着一个地方指了一下,他顺着那个位置看过去,顿时心头一凛,满满的希望在那一刹那全部破碎。 宗政无忧沉声怒道:“这是什么?!这也能叫做解毒之法?再找!” “没有了,七哥。”九皇子也很郁闷,找了那么多天,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办法!不管这办法好是不好,也总算是找到了,只要他们肯用,它就是个办法。 宗政无忧捏着那半张纸,手上青筋直跳,浑身散发的怒气渐渐被一股蚀心透骨的悲哀所代替,他望着那纸上凌乱而潦草的字迹,怔怔不语。 所谓解毒之法,只针对于身怀有孕之女子,在女子即将临盆之即,以一种独特的金针过穴之法将母体内的毒素汇聚到婴儿体内,随着孩子的出生而解。但这个孩子,却需要以药养命,寿不过二十四岁。 这是何等残酷的解毒之法!一个充满希望的生命,在还未出生之时,便已注定了一生痛苦,寿终有时。试问天下父母,谁能如此狠心? 九皇子见他如此表情,心中难过,劝慰道:“七哥,七嫂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解了毒,你们以后还可以有很多孩子。” 宗政无忧指尖握紧,那半张发黄的旧纸在他手中被捏碎,那细微的碎裂声,从心底传来,遥远而沉痛。他站在葡萄架下,看见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他站了得有小半时辰,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回房之时,漫夭背对着门口,很安静的坐在那里,雪白的长发披泻在她的肩背,在透窗的白色日光下流转着似圣洁却又似哀绝的淡淡光华,她脊背单薄,看上去有些僵硬。 萧可垂首站在她身边,见宗政无忧进屋便默默退出门外,与九皇子二人偷偷躲在门口听着里面动静。 宗政无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朝她走过去。漫夭听着他沉缓的脚步声,缓缓回头,拉过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之上,面带惊喜和兴奋的神色,眼底却是漫漫无边的哀伤和绝望。 她笑着说:“无忧,他动了,你摸摸,我们的孩子会动了。他还不到四个月就会动,他一定是一个聪明又可爱的孩子……” 腹中的孩子真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宗政无忧身躯陡然僵硬,原来触摸一个新生命是这样微妙的感觉,细细的、软软的欣喜和酸楚交融,他心中一疼,连忙垂下眼睑,刻意的选择将那些突然涌出的奇异感觉忽略不计。 眸光微垂,他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看她苍白如雪的指尖,听着她喜悦的声音夹杂着透骨的哀伤……怔怔不语。 漫夭冲着他幸福笑道:“如果他是男孩,将来必定像你一样,睥睨天下,运筹帷幄。如果是个女孩,我希望她远离皇权的桎梏,在她最好的年华遇到一个她爱的又深爱她的男子,过着永远幸福的生活……” 她仰起面庞,看着他皱着的眉头,轻垂的偶尔会颤动的眼睫,她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只看得见他薄唇如一条直线,没有弧度的僵硬着。她的心一分一分沉重,在他僵硬的表情里,她对于他即将作出的决定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心里矛盾而挣扎,她绝美的眸子随着她说出口的希望和憧憬迷蒙了水雾,模糊了视线。心头一阵阵揪紧,她红唇微颤,声音幽远而静隧,接着道:“但不管他是男孩抑或是女孩,我都希望……希望他们远离伤害和病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无忧,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宗政无忧心中一震,抬眼,对上她泪光后的祈求神色,哑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恩,我都知道。”她站起来,抱住他僵立的身躯,双手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裳,手臂大力的似是想要将自己嵌入到他的身体里,从此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对不起,无忧,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用那个办法,不能……绝对不能!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对他那样残忍!”即便她再怎么舍不得离开他,但若要以孩子的一生来交换,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宗政无忧双眉紧锁,僵硬的让她抱着,他的手垂在两侧,手心冰凉,像浸了冰一样。他的目光越过她的白发,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砰的一下碎裂。 “那我呢?”他沉声问她,声音沙哑,很轻的三个字,落在她心头却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到令她窒息。她的脸靠在他的肩膀,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害怕看到他的绝望。 宗政无忧收回目光,那眼中的悲痛和空寂逐渐化作强烈的不甘,他陡然握住她的肩膀,毫无预兆地将她推开,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目光像是要剜进她的心底。他声音低沉带痛:“对他的不残忍,便是对我的残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她慌乱,她颤抖着声音对他说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宗政无忧别过眼,目现狠戾之色,“倘若你不忍心看他活着受苦,那我可以在他出生之后立刻结束他的性命。” 漫夭身躯狠狠一颤,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这是一个父亲应该说的话吗?她用力推开紧箍住她肩膀的手,踉跄着往后退,再往后退……看着他的目光变得陌生,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她可以接受他对任何人的冷酷无情,却不能接受他因为想留住她的性命而弑杀亲子。 那个孩子,不是别人,那是他们的孩子!千辛万苦,才保住的一个孩子!那一日,她一剑入腹,险些亲手杀了他,在尘风国的日子,她是那样的后悔、自责、担忧、害怕,而这个孩子总算是死里逃生,如今却要面临更悲惨的命运,这叫她如何能够接受? 可他的眼神,那么坚决,似是已下定决心谁也改变不了。她的身后,脚下地毯的边缘微微卷起,她虚浮不稳的脚步仍往后挪,被拌了一下,人便摔倒在地。 宗政无忧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他极力控制住想去扶她的欲望。扭过头,不看她震惊而失望的眼神,不看她苍白如纸的脸庞,也不看她跌坐在地泪如泉涌。 门外,萧可想进来扶她,却被九皇子拽住手。萧可回头瞪他,正待发作,九皇子低声道:“别进去,你想让璃月死啊?” 萧可一愣,看了看屋里,犹豫着又退回去。 漫夭瘫软在地,哭泣无声。过了许久,她才撑着地面站起来,此时,泪水已歇,眼中悲伤尽褪,只剩下为人母亲的坚决。她也不看宗政无忧,转头对外叫道:“可儿,去叫萧煞准备马车,我要回宫。” “啊?现在吗?”萧可惊道,漫夭坚定点头:“对,现在。” 萧可“哦”了一声,看了九皇子一眼,才离开。九皇子连忙进屋,拿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如木雕般动也不动的宗政无忧,对着漫夭尴尬的嘿嘿笑道:“七嫂,你这就要回去啦?你不说一直陪我们打到京城吗?” 漫夭转过头,不做声。宗政无忧薄唇紧抿,也不吭声。九皇子看两人的脸扭到两个方向,皆是一脸不妥协的神色,他急得跺脚,“七嫂,七哥只是随口说说,一时气话你也信啊?你想想,那是你的孩子,七哥捧在手心里宝贝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下杀手?七哥,你说是不是啊?哎呀,七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宗政无忧微微转头,却不是看她,而是对外头叫了一声:“来人。” 一个丫头应声而入,宗政无忧吩咐道:“替皇妃收拾东西。” 九皇子愣住,奇怪叫道:“七哥?!” 宗政无忧看也不看他,转眼望漫夭,眼神早已敛去了一切情绪,看上去平静无波,道:“你回宫也好,回去好好养胎。等战事结束,我回宫之时,希望你还在。倘若不在也无妨,要么我下去陪你,要么……就让这整个天下为你殉葬!包括这个孩子!”他说完拂袖离去,竟不再多看她一眼。 漫夭震住,愣愣地望着已走出门外的男子,外头的日光白得刺眼,笼罩着他孤寂而萧瑟的背影,书画着他决绝的表情。 他的意思很明确,她活着,他便活着,一切都好。她若死了,他即便活着也如同死亡,什么都对他没有意义,包括孩子,包括江山。他就是用这样霸道的方式,让她明白,她就是他的一切。留或者走,她自己看着办。 爱到极致,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毁灭。 她再次瘫软在地,没了力气,心中的酸软和苦涩交汇出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抬手抹了把发涩的眼角,却再无一滴眼泪。 回到江都皇宫,已是四月十二。连绵的大雨开始不停地落,整整下了一个月,还未有停的趋势。南朝大军并未因这天气而耽搁行军,南帝宗政无忧像是疯了般的与时间竞逐,疯狂攻占北朝领地,一日不歇。北朝从边关急调兵马,终是远水难解近渴,只一月时间,南军长驱直入,攻陷北朝十数座城池,来到京城外的最后一个重要关卡。 大军兵临城下。而这时,万和大陆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洪灾。堤坝尽毁,洪水如猛兽直冲而下,吞没了一座又一座村庄或城池。 来不及逃离的人们在惊恐之中丧生,连尸体都不知被冲往了何处。 这战争纷扰的年代,又遇洪灾水患,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四处都是哀嚎一片,整个天下陷入惶乱之境。 南朝较其它国家,水灾更为严重。各地官员纷纷递上折子,请求上面拿主意。有些地方的洪灾几乎淹了整座城,阻隔了通信,明清正与丞相再三商议,决定进宫面见皇妃。 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南朝皇妃再度临朝。 乾和殿,庄严森巍。 龙椅之后,珠帘垂挂,漫夭端坐凤位,面色凝重道:“全国各地水患成灾,房屋被冲毁,短短数日,无数百姓家毁人亡。今日本宫召各位大人上殿,是想听听你们有何治水良策?” 一位大臣出列:“启禀娘娘,以臣愚见,应尽快增派人手,抢修堤坝,阻拦洪水扩展之势。” 丞相道:“臣以为此法不妥,以现下洪水之猛,修建堤坝恐已无济于事,不仅浪费人力物力,还会耽误抢救灾情。请娘娘斟酌!” 另一位大臣出列:“启禀娘娘,古有大禹治水,开辟河道,将洪水引入大海,为后世人所称道。这个办法我们倒是可以借鉴,只不过……大禹当年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而我们即使多派几倍的人去,最快也得几年……” 裴大人嗤道:“狄大人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何区别?几年的时间,这水也不用治了,恐怕那时候,百姓早死光了。” 狄大人脸色难看道:“裴大人嫌这个不好,那你倒是说一个好办法给我们大家听听!” 裴大人哼了一声,明清正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吵!娘娘,微臣认为,狄大人所说借鉴大禹治水的方法也不是不行。” 漫夭凝眸,听他说下去。 明清正继续道:“微臣听闻,娘娘命人制造了一种武器,威力极大,可炸毁城墙。” 漫夭眉心一动,问道:“明大人的意思是,用炸药开山辟石,尽快达到疏通洪水的目的?” 明清正道:“正是。娘娘明鉴。” 其他大臣一听,目光皆是一亮,也纷纷点头称好。 漫夭沉默,她记得曾在电视里见过这种方法,可以是可以,不过……她叹道:“此时正值征战期间,国家兵力空虚,若将这些炸药都用于治水,倘若再有敌军进犯,恐难以应对。而当初收集材料有限,制作的火药并不多,其中多半运往战场,库中已所剩无几。” 明清正一听,微微有些泄气,两条溢满正气的浓眉渐渐拢了起来,愁不得解。 大殿之中变得安静,漫夭不做声,大臣们没有更好的主意,也都不敢再开口。想到正面临水患的百姓,那些官员们所上报的悲惨万状的情形,他们个个都很伤感,不禁唉声叹气。 这时,一名禁卫军来报:“启禀娘娘,项将军在殿外侯见!” 漫夭微愣,“宣。” 第89章 天命无解(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项影进殿,行礼后禀报道:“启奏娘娘,半月前,皇上见大雨一下多日不停,料定此次必有洪水灾患,特命臣火速带回战车火药,交与娘娘,以备治水之需。” 漫夭怔住,明清正大喜过望,双手紧紧握住,神色激动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皇上有先见之明,娘娘,如此一来,灾区百姓有救了!” “吾皇英明!吾皇英明啊!”众臣纷纷拜倒,无不欣喜赞叹,帝王果真是料事如神。 漫夭立刻下令:“萧煞、项影,本宫命你们二人各带一万人去灾区开山治水,即刻出发。” 二人领命。 漫夭又道:“明大人,皇上出征在外,本宫又身怀有孕,不便出行,现任命你为钦差大臣,代表本宫和皇上去灾区探视灾情,安抚民心。” 明清正正有此意,忙欣然领命:“微臣领旨,绝不负皇上和娘娘所托。” 十个月后,各地官员陆续上奏,在萧统领和项将军的带领下,禁军与当地官府的人日夜不停开辟河道,几座水灾严重的城池灾情终于得到缓解和控制。漫夭又挑了几个清廉正直的大臣带去物资,帮助灾民重建屋舍,发放救资,尽快让他们生活安定下来。各地灾区人民对此感恩戴德,南朝百姓亦是通过此事看到未来的希望,对帝妃赞声一片。 这次洪水之患,南朝本是最为严重的一国,却也是整个大陆最早解决水患安定臣民的一国。此事传出,其他国家仍在水患中苦苦挣扎的灾民无不羡慕,只恨自己不是南朝百姓。 水患已解,漫夭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她收到八百里加急战报:启云国军队大举进犯,十三日连破八城,三十万大军以无与伦比的气势和速度直逼乌城。乌城告急! 水患阻滞,本应八日前就该到的战报延直今日方递到她手中。 漫夭一手紧握住那份战报,怔怔地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该来的,总会来。 乌城,离江都不过数百里,是南朝皇都最重要的一个军事之城。那里现只有守军五万,何以低档三十万大军? 若乌城破,则江都危,南朝亡! 皇兄他终于出手了!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大军可派,没有大将可用,亦无火药炸弹,有的,只是她一介女子想力挽狂澜保家护国相助夫君的一颗心。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启云国军队如此轻易攻城掠地,几乎是畅通无阻到达乌城?仿佛南朝所有地形局势都在他掌控之中。这样的行军速度,委实可怖之极。 漫夭派出八百里加急将战报送出,可一来一回,援军最快也得半个月以上才能赶到,以启云国的进军速度,只怕到时候,什么都晚了。眼看乌城之危迫在眉睫,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她当机立断,力排众议,决定亲自走一趟。 一日一夜,快马加鞭。赶到乌城时,乌城正遇夜袭。 漫夭与萧可一入城,火速赶往军营。 议事大厅。 漫夭坐于首位,看着门外疾步走上台阶的三人,面色肃穆沉静。 乌城守将正是从前京城皇宫禁卫军统领向戊,他带领两名副将快速入内,行礼参拜后,面带忧色道:“娘娘何以孤身来此?敌军现下正夜袭攻城,乌城怕是保不了多久了!娘娘金玉凤体,又身怀龙子,不宜在此逗留。姚副将,你速速领二十精兵护送娘娘回宫,路上切不可出任何纰漏。” “是,将军。娘娘,快请吧。” 漫夭稳坐不动,朝他们三人逐个看过去,目光锐利,逼视着向戊的双眼,沉声道:“你身为一城守将,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你便如此没有信心,还如何领军作战?” 向戊一怔,忙回道:“臣并非不自信,只是敌我兵力实在悬殊太大,臣可以与乌城共存亡,但是娘娘……” 漫夭道:“本宫的安危你大可不必顾虑。倘若有五万守军的乌城都保不住,那么,只剩几千禁军的江都皇宫又能保得了几天?本宫既然来了,自然要助将军一臂之力,保乌城之安。” 向戊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乌城完了,江都必定保不住,只是,她一个女子如何保一城之安?心中疑惑,但见她面容镇定,眸子里慧光流转,语声之中颇有自信,不禁问道:“莫非,娘娘带了援军来?” 漫夭蹙眉,反问道:“皇宫禁卫军都派往灾区,何来援军可带?” 向戊一愣,“那娘娘是带了战车和秘密武器来?” 漫夭道:“火药都用作开山辟石疏导洪流,并无存余。” 两名副将一听,眼中不自觉露出失望神色,向戊亦是如此,只不过掩饰得较好,他微微皱眉,想了想,又问:“那此次来的只有娘娘和萧姑娘二人?” 萧可不高兴了,瞪眼道:“就我们两个,怎么啦?难道你们看不起我和公主姐姐?” 向戊忙道:“臣不敢。” 两名副将嘴上跟着附和,但从他们的眼睛里透出的讯息,让人清楚的看到他们在心里仍然极度怀疑。虽然皇妃先前用计去尘风国选购战马一事令他们心生敬佩,而后紫翔关的秘密武器也着实令人震惊,但这一次可不同,三十万大军,他们不信在没有援军和秘密武器的情况下,她一个女子能有办法退敌! 漫夭也不在意他们如何去想,事实上,她也并无把握,只不过先安定下他们的心。一支军队,无论兵力如何,倘若连主将都抱着必输之心,那还有何胜算可言?她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能保住多久就保多久。 “乌城是我朝最后一道关口,无论形势如何,此关,绝不容有失!虽然本宫也无全然把握,但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宫对启云帝的了解,总比你们要多一些。你们都坐吧,说说战况。” 三人稍稍犹豫后在下首坐了。两名副将心中不禁疑惑,启云帝不是最疼爱娘娘的吗?一年前也是为了娘娘才与临天国为敌的啊!可为何,此次竟然会趁皇上出征在外发兵攻打南朝?而娘娘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难过,莫非传言有假?令人费解。 向戊道:“回娘娘,此次敌军夜袭攻城大概出动了十万人,领兵的敌将姓左,说来也奇怪,他们攻城似是打轮站,一千人一波,每次都是很快退回去换一拨,轮流几次之后,我们的弓箭和石头用了不少,他们的人却死伤不多。” “照这么说,他们的目的不在攻城?”漫夭蹙眉,皇兄为人,她自是了解,没有把握或者没有目的的事情,他绝不会做。她又问道:“向将军认为,敌军目的为何?” 向戊摇头,“臣一直在琢磨,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派出的探子也是毫无消息。” 漫夭道:“这城里除了四大城门以外,可还有其它入口?” 向戊道:“没有。” 乌城是水中之城,与其它城池建造不同,它的城墙是建在护城河里,城墙两边离地面都有约一丈宽距离,除城门口外,其它地方想搭梯翻墙都没有可能。 漫夭听他说完,凝思稍许,起身道:“带我去看看。”越是没有可能,她越觉得不安。如果说皇兄此次攻城的目的,只是想浪费他们的弓箭和石头,她是无论如何都也不会相信。 五人一同来到城墙边的护城河,城墙屹立在河水中央,高耸坚固,无从攀爬。河水清碧色泛着幽蓝之光,倒映出城墙上燃着的火把,清风一拂,波光粼粼,将橙红的火焰层层荡开。倘若没有烽烟战火,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清幽宁静之地。 漫夭轻轻一叹,忽然皱眉,扭头问道:“这河水为何这般清澈?难道不是死水吗?” 向戊被问得一愣,他被派到这里也才一年的功夫,对这些从来没有注意过。倒是姚副将在此地待了几年,略微听人提过一句半句。便回道:“回禀娘娘,末将听城里年长的老人说过,这河水三尺往下,有一个泉眼。” 漫夭一怔,“泉眼位置在何处?” “这……末将不知。” “快去问。问清楚泉眼的位置和大小?外头连接之处?一共有几个?速去速回。”她语气低沉,向戊微微怔愣过后,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凝重起来,姚副将忙领命离去。 向戊问道:“娘娘怀疑敌军会从水下偷偷潜入城内?” “只是猜测,多防着点总归是好事。”据她所知,启云国有一支水师,水性极好。 另一副将疑惑道:“可是,这泉眼连我们都不知道,启云国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漫夭垂眸沉思,这也是她在思考的问题。启云国行军速度太快,即便不需攻城,从启云国边关到乌城的距离,也得行个十余天才对。如此速度,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有奸细的配合。如果只是一座城,这个可能倒是有,但每座城池都恰好有奸细,而且奸细对当地地势了如指掌,恐怕一般人在短时间内无法办到。除非,第二种可能…… 第90章 天命无解(3)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她正思索间,姚副将已经回来了。 “启禀娘娘,已经打听到了。城里的老人说,这地下河水相通,泉眼处大概一尺见方,在西城墙根儿底下,连通城外的半里河。” 向戊惊道:“半里河?那不正是敌军扎营的地方吗?娘娘,臣立刻调兵去西城墙守着。” “且慢。”她立刻阻止,“这时候调兵,很容易被敌军发觉。放心,他们来的人不会多,走,去西城墙。” 一块刻有篆体的灰色碑碣后面,他们五人探头,透过延伸过来的老树枝桠缝隙,紧盯住不远处城墙下的河水动静。 没过多久,河中波澜荡起,一颗脑袋冒出水面,摸了把脸上的水,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无人后,方才游着上岸,紧接着又出来三个人。四人上岸后,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漫夭凝神细听,却听不见半点声音。她眉头紧皱,见他们似乎已商量完毕,准备朝四个方向分开。漫夭立刻抬手,纤细的指间夹着四枚闪烁着冰蓝色的银针,一扬手,银针破空直刺,却无声无息,速度快得惊人。 等四人有所发觉后,已来不及做出反应便中针昏倒。 漫夭沉声吩咐道:“带回去,详细盘查。” “是。” 回到军营,漫夭和萧可草草用了晚饭,在议事厅等消息。 萧可凑过来,语带担忧,低声问道:“公主姐姐,他们有三十万人,我们……真的能赢吗?” 漫夭啜了口茶,转头看她,笑了笑,“可儿害怕了?” “没有,公主姐姐小看我。”萧可撅起粉唇,不依地摇了摇她的手臂,继而摆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偏着头问道:“公主姐姐,这一仗……如果输了,我们会怎样?” 漫夭微微想了想,认真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怕不怕死?” 萧可愣了愣,没立即回答,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人来,那个总是对她大呼小叫和她作对的可恶男子,如果她死了,以后再也没人陪他吵架了! “舍不得老九了?”漫夭是过来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思。可儿还是太单纯了,从来不会掩饰自己,也许正是如此,老九才会喜欢她。 “不,不是。”被戳中心事,萧可面庞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忙不迭的否认,“我才不会舍不得他呢,我巴不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才好。” 漫夭望着她那带着少女心事的绯红面颊,摇头笑道:“虽然老九看上去有些不正经,但我相信他只是有些事还没定下来,只要他认定了,以后,他一定会对你很好。万一,万一这里保不住,我会……” “娘娘,”她话还没说完,向戊疾步走来,眉头紧皱道:“不管我们怎样威逼利诱,那几个硬骨头宁死也不肯开口,连大刑都用上了,还是无用。更奇怪的是,从他们身上没搜到任何东西,没有武器,也没有毒粉暗器。” 漫夭蹙眉,怎会什么都搜不到?他们只有四个人,要完成任务至少也会有些辅助物品。她问道:“可是分开关押审问的?” 向戊点头:“是的。” 漫夭微微沉吟,起身道:“那本宫亲自走一趟。去找身夜行衣来。” 军营里,刑房。一个被绑住手脚的男子身上已是鞭痕累累。 无论姚副将如何逼问,被抓来的那个人始终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吭也不吭一声。姚副将急了,拿起一旁烧红的烙铁,对着那人,威胁道:“你再不说,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人眼光一闪,目中有恐惧之色,但仍然不张口,还扭过头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漫夭悄悄躲在门外,看着那烧红的烙铁,有些心惊。但她并未进去阻止,只见姚副将拿着烙铁逼近那人,狠狠一下按在了那人胸口,那人身子猛地一颤,轻烟直冒,人肉被烧焦的糊味儿飘散开来,令人忍不住作呕。 漫夭双眉紧紧锁住,见那人剧痛之下忍不住张了口,但却依旧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只是一张脸痛到抽搐扭曲,表情狰狞恐怖。她忽然想起她曾经承受剧痛却叫不出声的心情,顿时一愣,莫非他们是哑巴?可是,他们上岸之后,四个人有开口说话,虽没听到声音,但明明看到他们唇动,难道……她眸光一转,将面上的黑布戴好,一闪身进了刑房,一记手刀劈向姚副将的后颈。 还没来得及吭一声,姚副将的身子便委顿在地,失去意识。 被绑住的那人愣了愣,抬头看她,那眼光似是在询问:你是谁? 漫夭扯下蒙面黑布和头巾,露出满头白发,并未问他的伤势,更没有帮他解开绳索,而是沉着脸,用唇语无声对他斥道:“你们是怎么办的事?这么轻易就被抓住,坏皇兄大事。” 那人一怔,看了看她的头发,又见她用的是唇语,还有她所说的“皇兄”。男子眼光一亮,立刻问道:“您是公主?” 漫夭面色不变,心中却道,皇兄行事果然够谨慎,用哑巴混进城里,即便被抓住也不怕泄露消息。 那人又道:“请公主帮小人解开绳索,时辰不多了。” 漫夭皱眉道:“这周围守卫森严,放了你你也出不去。即便你能侥幸逃出,一旦他们发现人不见了,定会派人大肆搜城,严加戒备,你们想完成任务,根本毫无可能。” 那人顿时急了,拧眉道:“那……小人应该怎么做?请公主示下。” “交给本公主。”漫夭直望着那人眼睛,不闪不避。 那人不开口了,望着她的目光渐渐透出怀疑和防备,漫夭眸光一沉,面容肃穆威严,“你信不过本公主?你以为本公主身为南朝皇妃,为何此刻不在江都皇宫,反而跑到这即将不保的乌城来?” 那人眼光微微一动,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这时候,外面有动静传来,漫夭立刻拖着地上的姚副将往旁边一闪,躲进黑暗之中。门外两人从窗洞里探头看了看,一人说道:“咦?姚副将啥时候走的?我咋不知道呢。” 另一人嗤道:“你以为你谁呀?人家堂堂一副将大人离开刑房还要通知你不成?” “那倒也是。我们可要守好了,向将军吩咐,千万不能让皇妃的人混进来,不然,出了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两名守卫的声音渐行渐远,漫夭这才从黑暗中走出来,这时被绑着的男子眼中怀疑尽去,换上一副恭敬之色,冲漫夭点了点头,口中舌尖一挑,吐出一个漆黑色的方块。 漫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蹙眉,伸手接住。难怪什么都搜不到,原来藏在了口中。 那人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谨慎些,冒犯公主,请公主恕罪。” 漫夭将那小小方块外包着的一层密不透风的黑色金属薄壳打开,露出一块又小又薄的褐色物品,看了看,淡淡道:“本公主明白。该怎么做,说罢。” 那人道:“南军兵力被引到南城墙,只要将这块香料在南城门附近点上,不出半刻,百丈之内的人畜闻到香气都会陷入昏迷,到时候打开城门便可。左将军闻到‘离魂香’的香气,再看到敌人昏倒,会率兵进城。” 就这么简单?漫夭垂眸看着手上的香料,面上不动声色,继而若有所思道:“左将军他们都服过解药了?” “是的。” “那……城门大开,皇兄可会进城?” “这……小人不知,公主如果想见皇上,可以直接去半里河旁的扎营之地。” 言下之意,皇兄是不会进城了?漫夭又问:“你们怎知那城墙底下有泉眼?” “是皇上说的……” 出了刑房,向戊和萧可等在外头。 漫夭将那块香料交给萧可,“你看看,可认识这个?” 萧可接过来,看了看,“这个是‘离魂香’,中了它的毒,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会永远醒不过来。” 漫夭点头,“不错,是‘离魂香’。他们想在城门附近燃上此香,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乌城。可儿,你可有办法解此毒性?” 萧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取出一支白色的形状像蜡烛却比蜡烛细小的东西,粲然笑道:“用它就可以了。” 向戊问:“这是什么?” 萧可道:“这个啊,我就叫它‘白烛’。无色无味,只要把它和离魂香放到一起,它的毒性会消除离魂香的毒气。” 漫夭目光一亮,“那服过离魂香解药的人闻到会如何?” 萧可想了想,才道:“‘离魂香’解药里的其中一味药与白烛的毒气相克,服了‘离魂香’解药,再中白烛之毒,轻则全身麻痹,重则会死掉。” 十万人!漫夭心情陡然沉重,她抬头,深呼吸,没有选择了。闭了一下眼睛,睁开后满是坚定和决绝,将那一抹挣扎无奈之色掩了去。方命令道:“向将军,你命人先将‘离魂香’点上,等我们的人昏迷以后,燃上‘白烛’。让人换上那四人的衣裳,打开城门。” 向戊领命离去。 漫夭站在原地,抬头仰望着漆黑的苍穹,想她一个深受现代教育的人,来到古代,虽为形势所迫,但这般杀人如麻,心中自有些不安。 这是她与启云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无需出面,也总能给她一股无形却又十分强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来气。 第91章 千古一战(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半里河,启云大军扎营之地。中心大帐内,一名清隽儒雅的男子以极不适合他气质的姿势坐在矮塌前的地毯上。男子双腿修长,微微曲起,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头,冰灰色的眸子敛去了深沉,有些空洞和忧伤。他定定望着身前矮塌上铺着的一条珍贵无比的白狐毛毯。 那是用数十只幼嫩的白狐皮毛织成的毯子,毛色如雪,从数百只里挑出来的,颜色完全一致,分毫不差。皮毛柔软光滑有如新生婴儿的肌肤和毛发,令人一触难忘。毛毯上面绣有莲花图案,以同样的白色,圣洁而妖娆的姿态于这张毯子上盛大铺开,却隐而不现。毯子一角从矮塌上轻轻垂下,延伸到大红色的地毯之上,洁白的颜色在名贵的夜明珠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却惨白如纸般的光芒,让人望着,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人来,无法自控。 他伸手,去触碰那条毯子,很小心的姿态。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擦着净白的狐毛,一股柔软得仿佛要溢出水来的感觉在心底滋生,以不可阻挡之势急速的蔓延开来。而那埋藏在心底的美好记忆,一如昨日般清晰。 “容儿,你冷吗?这毯子是昨日父皇赏的,送给容儿你吧。”僻静的亭子里,他捧着一条天青色的薄毯,递到身躯单薄的少女面前。 少女眼光微微一亮,抬手抚摸着那质地柔软的毯子,神色一阵恍惚,眸底荡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好漂亮。” 他含笑,将毯子往她面前又递了几分,少女却突然缩回手,扭过头去,垂眸低声道:“谢谢你,但是,我不需要。” 他诧异,“为何?容儿不喜欢?” 少女回眸微笑道:“喜欢,但它不属于我。” “既然送给你,那它就属于你了。”他拉过她被冻红的小手,将毯子放到她手上。 “哟!这不是六皇弟吗?!父皇好不容易赏你一回,虽然是我们几个挑剩下的,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赏赐,你就这么把它送给一个小宫女,若是被父皇知道了,以后,怕是想捡别人挑剩的也捡不着了。哈哈哈。”被一群奴才拥着的一名身穿华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一边走着一边趾高气昂的对他大加嘲弄。 少女微微一愣,继而紧低着头下跪行礼,故意变粗嗓音道:“奴婢见过二皇子。” 他回头,朝男子微行一礼,温和笑道:“让二皇兄见笑了,容齐自是不及几位皇兄得父皇宠爱,而我也无意与皇兄们一争长短,相信二皇兄不会拿这等无聊小事去惹父皇厌烦吧。” 二皇子昂着头,一脸倨傲,不屑道:“你就是想争也得有资格才行,要怪就怪你那吃斋念佛不中用的母亲太不争气。”二皇子迈着八字步上前,拿起少女手中的毯子,掂了掂,抖散了,往身后一扔,“这个拿去给白狸当垫子正合适,六皇弟你不会介意吧?” 少女倏然抬头,似是想抢回那条毯子,他连忙挡在少女前面,不让少女的容颜被他那嚣张的皇兄看到。他望着二皇子身后的奴才将他的毯子拿去包一只小狐狸,那狐狸毛色纯白,极美,他却心生厌恶。嘴上笑道:“二皇兄觉得合适,那便是合适。哦,对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似乎听到大皇兄宫里的人说,父皇召了大皇兄一起用晚膳,说是晚膳过后,大皇兄还要陪父皇下棋。” “什么?”二皇子一听,刚才的嚣张态度顿时不见,“谁都知道我的棋艺比他强了许多,父皇为何召他不召我?” “这个,二皇兄得问父皇才知道。” “走。” 二皇子心情烦躁,领着一干奴才疾步离去,临走前将那条蓝色的毯子从白狐身上一掀,像丢废物般的姿态随手丢到亭下一个不大的湖里,扬长而去。 他看着湖中的毯子,目光沉下,没做声。 少女却二话不说,转身就奔下亭子,纵身跳进湖里。他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着女子在湖水中费力的朝那毯子游去,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了原来他的东西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视。走下亭台,对游向岸边的少女伸出手,握住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望着她上岸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身躯,他忽然想,这一生,他想好好保护她。 拉着她到一个能避风的地方,叹道:“不过是一条毯子,不值得你下湖捡它。更何况,它已经被畜生碰过了,不要也罢。”他说完就想拿过来,再扔掉。 少女却不答应,两手紧紧攒住,低头道:“不行,你说了,这个送给我了,它是属于我的。” 他说:“我以后送你一条更好的。” “不。我就要这个。”少女垂下眼,目中有浅浅的悲伤浮现,道:“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送过我礼物了,好像是八年,又好像是十年。谢谢你,六皇子。” 他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她每次见他都会笑,不管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她从来都只会笑。就像他一样,清和的笑容不离嘴角,心中的苦涩却无人知道。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美丽的瞳眸里浮现的一层浅浅薄雾,心间一疼,不自觉就揽过她被湖水浸透的身子,那样娇小,那样单薄。 “不要叫我什么皇子,就叫我的名字。以后,我一定会送你一条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毯子,到那时,没人再敢从你手中夺走!” 那时候,他以为,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宫女。 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但不管过了多久,依然无法从他心头淡去,可她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之间的一切,在她面前,仿如过眼云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如今,这用数百只幼嫩白狐中挑出的毛色一致的狐皮织成独一无二的毯子,再放到她面前,她可会多看上一眼? “皇上,该服药了。”贴身太监小旬子端着一碗药进了大帐,双手捧着恭敬递到启云帝面前。 启云帝缓缓回身,眼角扫过那精致瓷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清隽的眉微微蹙起,眸底闪过一抹深痛恶绝。 小旬子暗暗叹一口气,再往他面前递了递,笑着道:“皇上,您又在想念公主了?左将军出兵已有两个时辰,这会儿该进城了。皇上您很快就能见到公主了。” 启云帝端过药碗,像往常一样,习惯在喝到一半的时候顿上一顿,感受着涩涩的苦味流转在唇齿之间,逐渐的漫入心肺。他眉头轻拧,将剩下的半碗饮尽,漱了口,抬头,神色晦暗不明。 是的,很快便能见到。 “皇上,皇上!”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就要冲进大帐,小旬子连忙上前拦住,训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止住脚步,扑通一声跪在大帐门口,面色悲然颓丧。 启云帝头也不抬,淡淡道:“何事?” 那人一头磕到底,悲声道:“启禀皇上,我们的计划败露,左将军带去的十万大军,全……全军覆没。” 启云帝抚摸着毯子的手蓦地一僵,低垂的眸子冰灰色转而深沉,却不曾回头,只小旬子大惊,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会败露?是谁走漏了消息?” 那侍卫颤声回道:“小人……不知。” 小旬子心下一沉,转头去望仍坐在红色地毯上姿势不曾变过的帝王,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略显苍白的唇带着一种病态中的优雅,轻轻抿着,半响都没出声。 门外的侍卫头也不敢抬,小旬子亦是沉默着不语。过了得有半刻钟,启云帝面色无波,似叹息般的轻声问道:“皇妹进城了?” 侍卫惊诧抬头,他还没敢说呢,皇上怎么就知道了?愣愣地点了点头,将探子从乌城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启云帝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费一兵一卒,如此轻易的灭了他十万人马! “皇上……”小旬子见他面色如此平静,不由担忧唤了一声。那是十万人啊!就这样没了,皇上怎会无动于衷呢? 启云帝微微扬了扬唇,露出一丝优雅的笑容,道:“这只是开始!” 对门口摆了摆手,小旬子忙让那侍卫退下,方才上前又唤了一声,却被启云帝制止。 启云帝面容如常,深沉之中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只眸底神色偶尔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悲哀和无奈。他目光轻垂,手下的毛毯,白色在眼中扩散,他看着看着,就仿佛看到了那女子的满头白发。 他忽然问道:“小旬子,你说,皇妹见到这条毯子,会喜欢吗?” 小旬子忙拉出一个笑脸,回道:“皇上亲自狩猎,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么一条毯子,珍贵自不用说,单是这份心思啊,公主就一定会喜欢!”他说完心里在想,即使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单就这样一条美丽又珍贵的毯子,若是送给后宫里的哪位娘娘,那娘娘非得高兴地几宿睡不着觉不可。 启云帝微微笑了,那笑容停在唇角,无法融入冰灰色的眼眸。他自嘲道:“你说的是从前的她,如今的皇妹,只怕是……朕将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也不及南帝回头看她一眼。” 小旬子忙道:“公主只是暂时忘记了您和她的过去,等她想起来了,皇上在公主心中的位置,仍然没人可以代替。” 是吗?启云帝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曾经他也以为是,但如今,他却再也无法确定。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帐之外那随风而起的黄土沙尘,命令道:“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全军出发。” 翌日,早晨。 春末夏初的晨光才刚刚露头,透过灰色的云层倾洒在这片充满血腥的大地。 启云大军再次兵临城下,二十万兵马,分攻东、南、西三大城门。东、西二门各三万人,其余十四万大军聚集南门城下,整齐列阵,预备攻城。而南门守城的四万多人均被分派于东、西二门,此时的南门城墙之上,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名绝色女子。 罗纱广袖,飘然若仙,银发如雪,飞舞轻扬。额间一朵红莲花钿,金粉描边,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圣洁而妖冶的光芒,衬着她那清丽脱俗的面容,如仙飘逸的身姿,让人一眼望去,便如失了心魂般移不开眼。 城下将士抬头仰望,怔愣和疑惑的目光中更透出心底的惊艳。 漫夭孤身一人,婷然玉立在城墙的边缘,目光往城下一扫,仿若睥睨世间的姿态,淡漠而清冷。 十四万大军,黑压压的一片,阵势恢弘无比。她皱了皱眉,竟不见启云帝的影子。微微抬眸四顾,瞥见百丈开外有一天然石台,浑然大气,宽阔结实。上面不知何时停了一座孤辇,红木架,镶金顶,一帘黄幔斜斜撩起,搭在左侧架子上。轿辇周围无人,里面光线晦暗,相隔距离又远,她看不出轿中究竟有人没人? “荣韬奉皇上之命,迎接公主回国省亲,还请公主打开城门。”敌军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对她说话时拱一拱手,却并未下马。他见城墙上虽只有漫夭一人,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像左将军一样,中了她的计。 漫夭冷眼望着城下十数万兵马,面色镇定一如平常。她微微勾唇,望着远处的轿辇,淡淡嘲弄道:“如此大的阵仗,原来是为接我!皇兄这般厚爱,叫容乐心中好生惭愧。本应随你们回去,怎奈容乐有孕在身,不宜长途跋涉,还请将军代为回禀,请皇兄谅解。” 荣韬面色有些难看,回道:“此话还是公主当面向皇上禀报的好。倘若公主不愿走城门,那……臣只好让他们上城墙接您下来。”说罢就要扬手发动进攻。 漫夭笑道:“荣将军急什么?” 荣韬道:“臣有皇命在身,迎接公主回朝,势在必行,还望公主体谅!” “哦?”她凝眸一笑,笑容璨如朝霞,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是低沉而冰冷:“那不知……皇兄要你迎接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 荣韬一怔,皱眉回道:“皇上……未曾交代。不过,以公主之尊,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臣绝不想伤到公主玉体。”他说话时,多半看着自己的手或者地面,偶尔抬头,也是避过那张绝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眼,明澈清透,慧光深藏,一旦对上,他便觉得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能被那双眼睛一眼看穿。 漫夭偏偏就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眨都不眨,语带无奈道:“既如此,那好吧。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我有一个请求。” “公主请讲。” 漫夭道:“我跟你们走,你们不准再攻城。” “这……”荣韬稍稍犹豫,皇上没有说,如果公主同意,他应该怎么做,是继续攻城?还是撤军回营?他微微思量后,说道:“公主先下来再说。” 面对他这明显敷衍的回答,漫夭也不恼,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第92章 千古一战(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荣韬不知不觉抬起了头,对着她淡淡的柔和的笑容,微微一愣,虎目之中燃起一丝怀疑,这样一个看起来像仙子般的女子,手无寸铁,柔弱纤细,她真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的灭掉他们的十万大军吗?她这样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双手沾满血腥的人啊! 漫夭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敛了笑,黛眉染上轻愁,唇角含着哀伤,叹息一声,道:“也罢。只是……容乐怎么说也是南朝的皇妃,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样擅自离开。” 荣韬想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对,便问道:“公主是想给南帝留下书信?” “信就不必了。”她转身遥望北方,目中含着数不尽的思念,神情凄楚哀伤,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忍。她幽幽说道:“自从他登基为帝,国事繁忙,我嫁与他这一年多,还从不曾为他弹奏过一曲。今日,就以一曲遥寄相思,希望他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够感受到我的情意。” 以情动之,从来无人可以拒绝。即便是铁血汉子,也会有心软的一刻。荣韬眸光几转,思虑过后,驾马退后几步,点头道:“好吧。那就请公主在此弹奏,让我等也一饱耳福。” “多谢荣将军成全。”她转头对城墙下叫道:“来人,取琴来。” 一架古琴送上城墙头,琴案上,一曲乐谱铺开,上头写着三个字:摄魂曲。如果底下荣韬看到这三个字,绝对不会给她机会让她弹出来。 漫夭一拂衣袖,芊芊十指放置琴弦之上。 抬眸带笑,一扫城下大军,手指拨动,一串美妙的音符自指尖流淌而出,空婉清灵,有如天籁之音,动人心弦,直拨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仅仅是个开头,城下那些不懂音律的将士都听得入了迷,仿佛被那琴音带入了美妙的幻境。 荣韬听得心中一动,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一幅奇幻的美景。 幽静的林溪山涧,黄沙远去,金戈铁马不再,只有蓊郁草木,泉水叮咚如轻铃般作响。水色幽碧而清澈,捧一捧清泉,入口甜如甘露,让人喜不自禁,畅想着有朝一日的清平盛世。正想再来一捧仔细品尝,忽然耳边琴音一转,眼前的山林化作大片的花海,美轮美奂的蝴蝶在百花中翩翩起舞,仿若一个个身披薄纱的妙龄女子,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惑乱人的心神…… 漫夭红唇微勾,看也不看那些手持饮血兵刃、面上却已然如痴如醉的沙场将士,她指尖力度渐重,琴音由清悦变得深沉而大气。 荣韬似是又身置波澜壮阔的大海和峰峦之间,看云烟飘渺,如梦如幻……正陶醉间,突然,耳边猛兽狂啸,山中野狼猛虎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嗜血的眼神、尖利的牙齿、想将他撕碎了吞食入腹的表情……碧蓝的海水顷刻间变成浓稠的鲜血,腥臭的味道充斥着鼻尖,刺激着他体内埋藏在最深处的暴戾的因子。 他举起手中的剑,对着冲过来的野狼和猛兽狠狠劈下去,鲜血飞溅而起,他感觉到脸上一股湿热的黏度,鼻尖那种血腥气愈发浓重,让人几欲作呕,他却闻着兴奋了起来。 荣韬的剑一经举起,就再也停不住。青铜色的铠甲,流淌着血色的鲜红,他像入了魔般的双目嗜血,面容狰狞,机械地重复着杀戮的动作,见人就砍,疯了一般。 不只是他,此时的城墙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 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字:杀!杀!杀! 隐在城墙楼梯口的向戊和两名副将以及萧可被这样残酷的场面震住了。向戊和两名副将震惊的看着那些人,不,那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失去心智的疯狂的屠夫。 原来一曲美妙的琴音,真的可以化作催命之符,如此可怕! 萧可木木地走出来,站到漫夭身边,看着漫夭飞舞着纤细而灵动的手指,再看看旁边的曲谱,她面色渐渐发白。这首“摄魂曲”是她师父“雪孤圣女”所创,曾经想传与她,奈何她天生不喜欢练武。而这首曲子,必须有内力的配合,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内力越强,杀伤力越大。 萧可只知道这曲子很厉害,能杀人,却不知,它还可以将人变成魔鬼。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屠杀场面,看着混乱的战场上翻滚的头颅,被劈开两半的身体里流出的五脏六腑,鲜血蜿蜒成河。她心里一时难以接受,胃里剧烈翻涌,她急忙跑到一边,弯腰呕吐不止。 漫夭听着下面传来的厮杀之声,目光只望着曲谱,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绝不愿用这样的方式,去残杀她这具身躯的同胞子民。她缓缓闭上眼睛,空气中的血腥气慢慢浸入她的肺腑,耳边回荡着那些人死亡之前所发出的惨烈无比的哀嚎。 心一下下颤抖着,窒息的难受。她多想停止这一场残酷的杀戮,如果她可以的话。 就在这时,一直利箭破空而出,从远处石台上的轿辇之中,朝她疾射而来。 “飕”的一声,迅猛的速度,决然的姿态,无人能挡的气势。 向戊惊叫道:“娘娘,小心!”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那支迎面而来的箭矢,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白芒。她没有反应,因为这首曲子,一旦开始,便由不得她中途停止。 她以为她要就这么死了!然而,那支箭对准的,却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琴。 “铮!” 弦断,琴毁,音绝。 她惊愕抬头,那百丈之外的石台上,轿辇之中步出一名男子,那人头戴金冠,身着明黄色龙袍,远远朝她望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甚至连他的脸也看不清。 轿中有人不在她意料之外,让她意外的是,这样远的距离,他竟还能如此精准的射毁她面前的琴,而不是她这个人。 望着那被箭力劈开的琴与琴案,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箭术,也这么好! 城下的敌军遽然清醒过来,满身是血的荣韬不敢置信的看着死在自己剑下的战友,望着周围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一股滔天的愤怒陡然而起,剩余的几万人齐齐瞪目望向城墙上的白衣女子,刚才还觉得她像仙一样美,此刻再看,只觉得这女子如魔一般可怕。 荣韬怒道:“将士们,这个女人竟然用诡计让我们变成了残害自己战士的凶手,我们不用再对她客气。这样的人,不配再做我们的公主。兄弟们,冲上去,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仇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大。冲天的杀喊,几乎要将这座城震塌。 漫夭被琴弦割破的手指缓缓握紧,望着那些被仇恨的怒火淹没的将士们,她心头窒闷,头也不回,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姚副将,立刻送萧可离开。” 向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您也走吧。这里交给臣,臣会竭尽全力,即使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力战到底,誓保乌城。” 姚副将与另一名副将也跪地拜道:“是啊,娘娘,您快走吧!” 漫夭望了眼仍在呕吐不止的萧可,看姚副将的目光沉下,冷声道:“这是本宫的命令。你敢违抗?” 姚副将还想再劝,而向戊见她面色不可动摇的坚决,只好叹一口气,示意姚副将照吩咐做。 萧可微微停了停,回头抗议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公主姐姐……” 漫夭眉头一皱,上前就点了她穴道,吩咐姚副将:“快走。”说罢对城下挥手,几十人应她手势,拎着油桶上了城墙,这时,敌军梯子已经搭上来了,漫夭命那些士兵往城下蜂拥过来的敌军泼油,点上火把扔过去,冲天大火噌得一下燃起来,势头猛烈之极。 那些被泼了油的士兵在大火中痛得滚地尖叫,撕心裂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震刺着人们的耳膜。 大火并未完全阻隔住那些愤怒到疯狂的战士,有些人踩着大火中的尸体往前冲,不顾一切的想爬上城墙杀了她。 向戊和那名副将挥剑砍杀爬上城墙的敌人,但奈何他们人毕竟太少,上到城墙的敌人却越来越多,都冲着漫夭而去。 漫夭提了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毫不留情的将剑刺入敌人的身体。 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她的手就要失去知觉,眼前到处都是猩红一片,身上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血,一身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了,她和向戊,还在拼杀。向戊和她一样,整一个血人,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向戊眼看城墙上的敌人越来越多,焦急叫道:“娘娘,您走吧!乌城可以失,但您和您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却是万万不能有事。求求您,快走吧!” 漫夭苦笑道:“走不了了。”也许这城里的任何人都有机会离开,唯独她,走不了。也不知道东、西二门战况如何? 她正想着,城内有人来报:“启禀娘娘,西城门敌军已退,我军两万多将士死伤过半,剩余将士们正往这边赶,请娘娘一定要坚持住啊!” 漫夭还来不及生出一丝欣慰,又有人来报:“启禀娘娘,东城门……东城门快保不住了!” 她一怔,忙道:“让那些将士立刻去东城门救援。” “可是娘娘您……” “快去!”她厉声大喝,那人连忙领命离开。 城下的大火渐熄,他们临时准备的油已经用完了,而敌人,还有很多。她几乎是绝望了,这一仗,本就没有赢的可能。她想保住他的江山,但是,她已经尽力了! “娘娘,我们来帮忙了!” 纷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到许多百姓冲上城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一部分人手中提着油桶,其余人拿着临时从别处弄来的刀剑赶过来帮忙,尽管他们没有武功。 那一刻,她被感动了!望着那已经熄灭的火再次燃起来,就好像是在她心里头燃起了希望,原本无力的手臂再次充满了力量,她眼角湿润,从来没有这一刻这般感觉,百姓不只会散播谣言,他们其实也可以这样有血性,这样的可爱,令人尊敬。但是,不会武功的他们,来这里只会是送死。她忙道:“留下几个人泼油,其他人赶紧离开。你们不会武功,来这里也是白白送死。” “我们不怕死!他奶奶的,能杀一个敌人也不算白来。” “娘娘你是启云国的公主,又怀胎五月,都能为保乌城不顾性命,我们作为南朝子民,如果袖手旁观,那还叫做是人吗?” “我们自愿来的,和娘娘您一起抗敌,杀一个是一个……”后面二字还未说完,便被冲上城墙的敌人一刀劈中,那句话,永远也说不完了。她看着那才十四五岁的孩子在她面前倒下,眼中还带着对她的崇敬神色。她“啊”的一声大叫,挥剑便将那敌人削成两段。 将手中的剑递给身边的人,夺过别人手中的弓箭,从两人的头颈间交错的缝隙瞄准远处立在石台上的男人。 十成内力,半分不留,一箭发出,如男人之前毁琴的那一箭那般凌厉的气势,“飕”的一声,挟带劲风呼呼而去,势不可挡。 一箭穿心,精准无比! 石台上一身龙袍的男子跌落石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烟,她在男子坠下的刹那,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恍惚,脑海中忽然闪过在启云国皇宫三年里,那人对她的呵护宠溺,还有和亲临天国,送别时的那句话:“朕此生最大的心愿,是皇妹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忽然泪流满面,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她没有想到,竟如此轻易的就射中了他。而他,没有闪避,没有格挡,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就那样被她一箭穿心! 敌军中有人大叫一声:“皇上!” “不好了,皇上中箭了!” 敌军顿时混乱起来,荣韬大惊,再也顾不得指挥人来杀她,忙叫退兵,朝跌落石台的男子疾奔而去。 “皇上,皇上——!”尖锐刺耳的悲痛尖叫从石台下传过来,她手中的弓弩掉在地上,视线已然一片模糊。 敌军退尽,百姓在城墙上欢呼。 漫夭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鲜血汇聚成河,她只觉心口发紧,莫名有些疼痛。众人簇拥着她回营,向戊遣散百姓,让人去请大夫,被她拒绝。 漫夭独自一人回房,一进屋,关上门,她靠着墙,疲惫的身子无力地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双目透出浓浓的疲倦,感觉真的好累,好累,累到她连呼吸都觉得很痛。 缓缓合上双眼,耳边的厮杀声挥之不去,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鲜血和尸体的画面,闪过那三年宫中的岁月,男子倾心的呵护和后来所给她的伤害。 她蜷起双腿,紧紧抱住,头脸埋在双膝之间,衣衫上湿漉漉的血液浸染着她的肌肤,风从窗口吹进来,掠过她的身躯,带起一阵阵无声的战栗。 她想就这么待一会儿,不想动了,一点都不想动。 突然,有一只手,覆上她的手,淡淡的微热包裹着她的冰凉,那是一种有一点熟悉却又变得陌生的温度,惊得她猛然抬头,便看到了一张清隽儒雅的苍白面容,她身躯遽然一震,张口就要叫却已然叫不出声,身子也动弹不得。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被点中了穴道。 第93章 隐姓埋名(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初夏的太阳还不够毒辣,但这片大地已然透出夏日的浮躁。 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内,漫夭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心头微窒。 “容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身边的人见她黛眉轻皱突然抬手按住胸口,忙询问。他的声音无比温柔,且略带紧张。手伸过来,一触碰到她,她便如避毒蛇猛兽般的躲开。冷声道:“和你没关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这已是她被带离乌城的第六天,身边的男人自然是她以为已经被她一箭射死的启云帝。想不到他如此狡诈,找了个替身卸下她的防备,而他早已趁乱混入城内,躲进她的房间,只等她心力交瘁后的“胜利”归来。 内力被封,双眼让一块细长的黑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她也懒得揭开,因为她此刻不想看到身边的这个男人。 启云帝眸光一暗,手垂了下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怅然轻叹,“容儿,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是,很讨厌。”她十分肯定的给他答案,面容冷漠,神色与语气中的厌恶之色异常明显。 启云帝面色蓦地一白,冰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片死寂,猛地咳嗽起来,一阵比一阵急剧,带着沉重的喘息,听在她耳中,仿佛一个将死之人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的感觉。是这几日来,她听到的最多的声音。 马车停了,小旬子撩起车帘,递给启云帝一颗黑漆漆的药丸,“皇上,您快含着这个。”说罢转眼看漫夭,目光复杂,语气似是恳求又似埋怨,“公主,奴才求您别再气皇上了,您这么做,迟早会后悔的。皇上不像您想象的那样,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您,如果没有皇上,您以为您能活到今天吗?” “住口!咳、咳、咳……谁准你多嘴了,出去。”启云帝沉声喝道。 小旬子不甘的叫了声:“皇上……” “朕叫你出去!咳咳……” 见皇帝动怒,又是一阵咳嗽不止,小旬子忙住了口,叹着气退出去。 漫夭转过头,她看不见启云帝,只能听到他如同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和喘息,她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了,心中不自觉多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小旬子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后悔?他说没有启云帝,她活不到今天,可是,若不是启云帝,她又怎会受了那样多的罪?即便从前启云帝对真正的容乐公主有大恩,那与她又有何干系?她不是容乐,她只是漫夭。她这样想着,心中便安定了。 咳嗽渐停,身边的男子没再开口,只是靠在车厢,目光温柔而又复杂,一直看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他的视线,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这样的相处,诡异得让人心里发颤。 马车走的是偏僻的小道,可能是考虑到她身怀有孕,马车行驶速度不快,且每过一座城,都会在客栈住上一晚,让人为她煎上一碗安胎药。 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可以对待同一个人,狠心的时候冷酷残忍,体贴之时又细心周到?他的心思,像一潭深水,让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他何时又会给她狠狠的一击,是害她的孩子还是利用她做筹码要挟她心爱的男人?无论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感激他。 边城之夜,一家普通客栈的上房,她终于抵不住多日来的疲乏困意,沉沉睡去。 推门而入的男子缓缓靠近,在床边轻轻坐了,小心翼翼揭下她眼前的黑布。望着那张每日出现在睡梦里的容颜,他面上一贯的温和儒雅褪去,目光痴然如醉,眼中一片哀伤。只有等她睡熟了,他才敢取下这块黑布。他害怕她清醒时看他的眼神,那么浓烈的憎恨和厌恶,像是一把钢刀,穿肠剖腹,直扎心底深处,更胜过那一日城墙之上,他亲眼目睹她朝穿着他衣裳的替身毫不留情射出利箭的那一刻。本是他意料之中,然而,他的心,仍在当时随着那支箭,支离破碎。 容儿,你为他,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却独独对我,这般残忍。 他在心里无声轻叹。 “皇上。”一身夜行衣的小旬子轻步而入,小声唤道。 启云帝头也不抬,随口问了句:“情况如何?” 小旬子压低声音回道:“皇上所料一点不差,幸好我们去的及时,早他们一步,现在太后娘娘正四处派人寻您呢。南、北朝也派出很多人查探消息,各处关口都有人盘查,如果您不想让太后娘娘找到我们,那我们的令牌就不能用了。” 启云帝点点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吩咐道:“照原定计划,去准备几套粗布衣裳,乔装上路。” 小旬子应了,又犹豫道:“可是皇上,您的药……不多了。” 启云帝问:“还剩多少?” 小旬子忧心忡忡道:“正常服用,怕是撑不过两个月。” 启云帝清眉微蹙,沉吟片刻后方道:“以后每次用量减半,再由三日一次改为五日一次。” 小旬子惊道:“这如何使得?您的龙体……唉!皇上,您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启云帝冰灰色的眸子里一片死灰般的寂然,他凝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睡梦安详的女子,苦笑道:“已是半个入土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你去安排吧。” 小旬子无奈地退出去,为他关好门。 启云帝坐回床边,想握握她的手,却又怕吵醒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看着那双手,几近和他一样的苍白颜色,突然不知道,当初救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他们就在那个时候一起死了,是否就能避免这后来所发生的不幸? 第二日一早,漫夭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看到床前站着一个女子,她只扫了一眼,也没细看,便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温柔一笑,将一套粗布衣裳随手放到她面前,说道:“容儿,起来换衣服,我们该走了。” 漫夭一愣,诧异转头,瞪着他看,这“女子”竟然是启云帝!她怔了怔,想不到他堂堂一个皇帝,扮起女人,竟似模似样。 “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她困惑的眼神掠过一丝嘲弄。 启云帝仿若不见,只温雅笑道:“权宜之计。” 漫夭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原来齐哥哥是个大美人!” 她皱眉,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又是容乐的记忆?她再凝眸望他,虽是一身粗衣布衫,但身材高挑,面容秀雅透着一股子英帅之气。忽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从心底掠过,仿佛这样的他,她曾经真的在哪里见过。 “你以前是不是这样穿过?”不知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不在她意识之内。 启云帝微微一震,眸光忽然亮了起来,急急上前抓住她肩膀,“你记起什么了?” 漫夭猛地回神,对于自己奇怪的心情和言语有些懊恼,她这是怎么了?他以前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忙低下头,神情冷淡道:“没有。你出去,我换衣服。” 启云帝止住动作,神色因那冷漠的口气而黯然,收回手,直起身子后退两步,缓缓转过身去,胸膛微微起伏,眼睛盯着地面,轻声说道:“我,不看你。” 漫夭抓起衣裳的手又放下,他的意思是不出去?她郁闷地扭过头去,朝相反的方向,不看他,也没有任何动作,无声的表示抗议。 启云帝似是料到她会这般,他敛去方才的失落之色,回头温和笑了笑,面带宠溺道:“如果容儿没力气换衣裳,那我来帮你。”说着人已经过来了,漫夭气极,拿衣裳拍开他的手,用眼光狠狠剜着他,闷声道:“转过去!” 启云帝住了手,笑起来,听话的转身。漫夭迅速地换好衣裳,那衣裳的尺寸竟刚刚好,像是照着她的比例量身定做一般的合身。 穿好衣裳,启云帝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挣扎反抗。 启云帝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隐隐的警告,“容儿乖乖坐着别动,我不想伤着你和孩子。” 漫夭立刻停止挣扎,她相信,这个人绝对能说到做到。愤怒的盯了眼铜镜里那一脸温和仿佛无害的男子,她气恼地别过头。 启云帝不在意的笑了笑,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用双手拢了她的头发,银白的发丝泛着柔软的光泽在他指间流淌,像极了他们那曾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发丝,然后将其绾起,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却认真而仔细。绾好头发,他拿起一块蓝色的布,将其整个给包住,在侧面系上一个结,结带垂下,别有一番风韵。 他又拿过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分很多个小格,里面盛满不同颜色的凝膏和脂粉,他用指尖沾了些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他弯着腰,脸离她很近,两人的鼻息清晰可闻。 漫夭身躯微微僵硬,总想躲开迎面扑来的灼热气息,但下巴被他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只得任他动作。不能挣扎,她又不愿看他,索性闭上眼睛。 足足半刻钟他才停下动作,满意的看了一眼他的杰作。 漫夭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脸孔愣住,那是一张完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脸,却也不丑,只是平凡,平凡得让人看十次也记不住。原来没有人皮面具的易容术,也可以这样完美。她抬手在脸上尝试着擦了一把,竟什么也擦不掉。 启云帝笑着将东西收起,拉着她走出去,小旬子已经等在外头。 这一次路过繁华街市,他没再点她穴道,也许是因为易了容,不担心别人认出她,又或者是有警告在先,了解她有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街上行人很多,马车走得慢,漫夭听到外头有人议论,说宗政无忧重金悬赏,寻找她的下落,并疯狂般的带人四处找她,她心中顿起波澜,想着无忧正为她寝食不安,便心急如焚。可她现在这个模样,就算说她是南朝皇妃,怕也没人信。她尝试着用各种方法递出消息,结果,不论她递出去的是什么,最终都被启云帝亲手送回到她手上,而被她选择的递信之人,无一例外的让他灭了口。 她就这样被他死死困在身边,像如来佛祖手中的孙悟空,怎样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不禁丧气极了,本就是有身子的人,如此折腾,愈发的疲惫不堪,走几步道都想睡过去。 “容齐,你究竟想怎样?”马车里,她极度疲倦的靠在车厢板上,愤怒而绝望地瞪着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质问出声。 启云帝以相同的姿势靠着,他的眼中有着同样的倦怠,定定的望着她,没做声,只偶尔发出一阵咳嗽。 停停走走,二十多天,他们还在路上,不知道在小心的避着谁?她真的是太累了,这样日夜不安的猜疑防备,永无止尽的斗心斗智,她累,他也疲惫。 不如,摊牌。 她说:“皇兄,我现在还叫你一声皇兄,我想问问你,我的利用价值真有那么高吗?高到让你不惜用三十万大军作饵?你抓住我,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说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你我到底是兄妹,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看在你这些天尽心尽力照顾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我考虑考虑。如果触犯了我的底线,是我所办不到的,那你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成全你。” 启云帝看着她倔强的双眼,眼睫垂了一下又扬起,他冰灰色的眸子动了动,柔声问道:“那容儿告诉我,你的底线在哪里?” 她气恨说:“你知道。” 启云帝皱了一下眉又挑起,“宗政无忧?你害怕我利用你威胁他?” “是。”她无比坚定的回答。 他瞳孔一缩,双唇微颤,只觉气血上涌。总是这样,明知不可能,却总想听到否认的答案。他转过头,手握成拳抵着苍白的唇,咳了几声,再开口,声音如同寒风掠过破陋的埙,垂下的眸子晦暗难明,“他在你心里,竟已经如此重要了吗?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受到伤害?为什么?” 那句为什么,问得艰难。 漫夭道:“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的男人。我可以为他生,亦可为他死。” 唯一爱? 她说:唯一爱! 他心中遽然一痛,眼底涌现出深浓的悲哀情绪,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和背叛后的悲哀。可他依旧微笑着,似是三月春水,温柔在表,冰凉彻骨。他垂着头,张了张口,许久都发不出声音。最后,在咳声中,模糊的吐出一句:“你……确定吗?” “是。”又是一个肯定的答案,毫不犹豫。 而那个“是”字的尾音淹没在他一阵陡然激烈的咳嗽声中。他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捂着嘴唇,似是想极力抑制住咳音,但却无济于事。 他的头发垂下,遮住一侧脸庞。瘦削的肩膀因隐忍的咳而不停的颤抖,那后背明显的骨架轮廓清晰异常,一滴艳红的血滴在车板上,在他脚边溅开,漫夭一愣,疑惑的蹙眉,她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刺激他的话,他至于如此激动到吐血?抿了抿嘴唇,对于这个男人,她真的不想心软,她甚至恶毒的想,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她是否就自由了,是否就可以立刻和无忧团聚? 第94章 隐姓埋名(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心中如此想着,但不知为何,嘴上却说了一句:“我去叫小旬子。”说完,她叹气,人还没动,手已经被他一把拽住,他的力气依旧很大,手指苍白,映着她同样苍白的肌肤,她怔住,她的手是从何时开始,竟也同他的一样,苍白似鬼。 怔愣之际,他微微抬头,眼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容儿,原来你还会担心我。” 漫夭一听,立刻甩开他的手,想说:“谁会担心你。”但话还未出口,一抬眼,便对上他眼角殷红的印迹,她身躯一震,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铺有席子的软榻上。那血……竟然不是从他口中流出,而是……而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 好诡异!她怔怔的望着那张消瘦的脸颊,苍白的面部肌肤,衬着眼角垂下的两道血痕,他冰灰色的眸子也笼上一层淡淡的血雾,让人看了心惊胆颤。 她见过的血腥场面已经太多了,但这种眼睛里流下血泪的情景却是第一次见,顿时面色一白,心中盈满了恐惧感,分不清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启云帝见她用如此神色看着他的脸,不禁用手摸了把眼角,对着手上的残红,眸光变了几变,却对她笑了笑,仿若无事般的说道:“吓到你了。” 漫夭双唇紧抿,没有吱声。 启云帝平稳了喘息,重又坐直,目光投在地板上的殷红血迹,没有焦距。过了半响,他突然问道:“容儿,你确定……他真是你这一生想要的幸福?” 漫夭用眼神告诉他,确定。 启云帝靠回身后的车厢板,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手垂在身边,一点一点的捏紧。 漫夭看着他疲惫到极致的容颜,不再说话。他也会累吗?她觉得好像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他都是醒着的,她几乎怀疑这么多天,他到底有没有睡过觉?还是他警觉性太强,哪怕是她睁开眼睛也能吵醒他? 见他闭着眼睛许久不动,她以为他要睡着了,以为这次的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正当她也准备合眼休息之时,启云帝再次没有预兆的开口:“好,我成全你。但我有一个请求,你助我达成一个心愿,我此生唯一的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心愿,然后,我便放你离开。” 漫夭问道:“什么心愿?” 启云帝张开眼帘,眼中一片朦胧而隐晦的光,看不出神色,“陪我去一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她眉头微蹙,稍稍犹豫,她可以不答应吗?她似乎没有选择吧! “什么地方?需要多久?” “你去了自会知道。至于时间,也许四五个月,也许半年。” “不行。半年太久了,我没那么多时间。” 她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半年一过,她是否能见无忧最后一面都不一定。而她的孩子,她要亲手交给他,嘱咐他一定要很疼很疼他们的孩子。 启云帝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你害怕见不到宗政无忧?不用担心,你的时间,我会还你。” “还?怎么还?” 没听说过时间也可以借可以还,除非,他能解她身上的毒。这“天命”之毒,或许是他下的也说不定。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定定望着他清隽温和的面庞。 启云帝却不再开口,重又闭上眼睛。 “你……”漫夭想问,但她一个字还没说完,启云帝温柔的打断她的话:“容儿,我累了,想睡一会儿,别吵。” 他的声音似是从肺腑里艰难刺出,虚弱无力,却堵得她不得不住了口。 马车入了启云国边界,漫夭撩开车帘,看见边城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条白帆,以示国哀。 如今的启云国,四处都在讨论一件事:皇帝大薨,一直潜心礼佛从未踏出慈悉宫半步的太后娘娘突然站出来,持国玺,以皇帝没留下子嗣为名独揽朝政。而更令人奇怪的是,朝中几名举足轻重的大臣竟站出来表示支持。太后掌政,发出的第一道旨意,以藩王之位为悬赏,活捉皇室不孝子孙——容乐,为皇帝报仇。 因此,漫夭再不敢轻举妄动。而她的肚子,也一天天的更沉了。 马车又走了十日,这天傍晚,停在了一个小村子里。 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紧邻启云国皇城汇都的边缘,村子不大,约有十几户人家。村里有一条大河,河上修建了错综复杂的长木桥,桥边锁链上挂着各种颜色的莲花灯,一到晚上,整个河桥莲灯亮起,五颜六色,斑斓多彩。 这里的村民朴实憨厚,靠打渔为生。白天坐在桥上垂钓,晚上乘船游湖,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令人羡慕不已。 漫夭被扶着下了马车,站在河岸上,望着周围的景致,忽觉有些熟悉,仿佛曾经来过这里。 启云帝已换回男装,虽不再是锦衣华服,但那一身儒雅高贵的气质是那身粗布棉衣所遮掩不住的。他自己也易了容,奇怪的是,就连他易容后的模样她似乎也见过,好像这一次与他出来之后,他的行为举止,她都不自觉产生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布裙,头发用深蓝色的布包裹着,配着这张普通的面容,虽有不凡气质,但一般人见了不会多想。 “公子回来啦?” 远远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见到他们,高兴的迎上来,笑容真切道:“房子一直收拾着,等着你们回来呢。这下好了,夫人,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夫人?漫夭皱眉,疑惑的看向身边的男子。 启云帝温和有礼的笑道:“多谢余嫂。我们这次回来,大概会住上一阵子。旬子。”他对小旬子使了个眼色,小旬子掏出一锭金递给余嫂,客气道:“辛苦余嫂了,这是我们……公子的谢礼。” “哎呀,这可使不得,快收回去。”余嫂连忙推拒,“这几年也就是去扫扫尘,擦擦土,不费啥力气,哪用得着这么重的礼啊!公子每年派人送来的银子我们都使不完呢,这回说啥也不能收。你们刚回来,天也黑了,今晚就别起火了,来我家里将就着吃一口吧,也没啥好菜,别嫌弃就成。” 这余嫂倒是个实诚人。启云帝礼貌笑道:“不麻烦余嫂了,我让旬子去村口酒肆买些饭菜回去就好。容儿她身子重,得早些回去歇着。”说着他有意看一眼漫夭隆起的小腹,面上神色似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和幸福。 漫夭皱眉,不得不赞叹这人的伪装功夫不是一般的强。而此刻的启云帝敛去一身威仪,面对寻常百姓,完全没有一个皇帝的姿态,他就像是一个儒雅的隐士,谦和易处。 余嫂顺着目光去看,喜道:“哟!原来夫人有了身孕啊,那我得恭喜公子和夫人了!想想啊,你们成亲也有好几年了,这是第几个孩子?” 成亲好几年?容乐和启云帝?六月天,漫夭感觉心底遽然升起一股子凉气,将她整个冻结。她糊涂了,这容乐和她的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啊?怎么让人越来越迷惑? 启云帝揽着她的肩,对余嫂笑道:“就这一个。”说着,拿了小旬子手中的金锭放到余嫂手中,又道:“这个你还请收着,我想请你帮个忙。” 余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需要我做啥,公子只管说。” 启云帝道:“是这样,容儿自从有了身子以后,脾气不大好,我这次带她出来散心,家中老人不知。倘若有人问起,麻烦您就跟他们说我们是您的远房亲戚,过来投奔您的。” 余嫂了然一笑,以为定是婆媳之间闹了矛盾,这小夫妻瞒着老人出来散心。果然是大户人家是非多啊!她爽快的一拍胸脯,笑道:“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别说是旁人打听了,就算是衙门里的人来查,我也能应付。” 启云帝道了谢,牵着漫夭的手,俨然一个体贴的丈夫模样,神情温柔的说道:“容儿,走,我们回家了。” 漫夭抗拒的想挣脱他,那余嫂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公子真是天底下少有的体贴人啊!希望夫人惜福才好。夫妻两要同心协力,才能过好日子。快回去吧,怀着孩子别累着,有啥需要帮忙的,让旬子过来打个招呼就得。” 漫夭皱眉,“我……” “容儿,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听话。”启云帝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拉着她就走。 余嫂在他们身后看着漫夭的背影,直摇头叹息,“唉,这夫人也真是,有这么个体贴的丈夫还不知足,非得闹别扭。也不知道六年前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害公子一个人伤心……” 漫夭走得慢,将余嫂的话都听在耳中,惊在心里。她眉头紧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也越发的不安,容乐和启云帝的关系,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他们不是兄妹吗? 纷乱的愁绪如一团麻,越理越乱,想得头都痛了。 启云帝带着她走进村子东头竹林前的一栋简单而又别致的小院,院中花草茂盛,院墙四周种满了银杏树,枝叶繁茂散开,将整个小院拢在中央。而院中半人之高的白色重瓣蜀葵大片大片盛开,聚在一起,繁华似锦,走在其间的石板路上,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风迎面袭来,吹却一腔烦绪。 “一别六年,这银杏树一点没变,只是这些花儿,已经长得这样高了。”男子蒙了一层雾般的目光四处打量,带着怀念,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哀伤,最后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剩下温柔又宠溺的笑意,“容儿,你喜欢吗?” 漫夭身子忽然一僵,脑海中有一副模糊的画面一闪而逝,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齐哥哥,我喜欢这些银杏树,我们的房子就盖在这里吧。到了秋天,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金黄的银杏叶,那一定很美。” “好。再围个院子,院里多种些花草。容儿喜欢什么花?牡丹好不好?” “不,我喜欢蜀葵,白色的蜀葵,一到夏天,开满整个院子……齐哥哥……” 头又痛起来,像要炸开般的感觉,她用手抱着头,蹲下身去,突然不想听到那些话。为什么记忆越多,她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容儿,怎么了?头又痛了吗?旬子,快去煎药。”启云帝急忙将她抱起,走进屋里,放她到床上。 她用手揪着头发,怎么都止不住那猛烈袭来的痛感,整个脑袋沉重到无力支撑,亦无法思考。她无措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用力掐进去。 手臂上的疼痛没有令启云帝皱一下眉头,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疼惜,由着她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血色指印,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她累了,累得连掐他的力气都没了,瘫倒在床上,喘口气亦觉得艰难。 启云帝转身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手中端着一个药碗。他吹了吹,扶她起来,将药递到她唇边,苦涩的药味合着一股子刺鼻腥气直扑而来,她皱着眉偏过头去,直觉的想拒绝。 “喝了它,头就不疼了。容儿乖。”他像是哄孩子般的哄着她。 漫夭盯着他端着药碗的手,有些发愣,这是第三个喂她喝药的男子,第一个是傅筹,第二个是无忧,第三个是他,她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与这三个男人纠缠不断,他们都曾伤过她,却又都是真心爱着她,而她,从来不贪心,只想要一份爱就足够。 她端过药碗,屏息饮下,当真是苦涩之极。递回药碗,她瞥见他抬手时衣袖滑下,苍白的手腕间一道被利刃割破的未来得及处理的伤口还在流血。从她眼前划下,一道凄艳的直线,而她分明闻到了那股沾带腥气的苦涩药味。 她心中一惊,震颤的抬头望他,“这药里……是不是有你的血?” 启云帝怔了怔,眸光一闪,没有回答。 漫夭身子僵住,她竟然喝了他的血?!她顿觉胃里一阵翻涌,那股血腥气在鼻尖久久不散,她俯了身子连连干呕,痛苦的憋红了脸。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他的血放进药里?难道他的血能解她身上“天命”之毒? 启云帝顺了顺她后背,等她平复了,才递给她一杯清水,待她喝完,温柔笑道:“服了药就睡吧。”说罢扶她躺下,替她盖了薄被。虽说已是六月天,但这里的天气并不算太热。 他做完这一切,端着碗出去了。 漫夭歪过头,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该如何看待这个人?她已经不知道了。 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心中喃喃道:“皇兄,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一边置我于死地,一边又用自己的性命来救我?” 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他想要什么,她不懂。如果说他有争霸天下的野心,那么,一个眼中只有江山权势的野心家,怎么会跟一个女子到这么一个乡村来盖房子、种花、植树?如果他没有野心,那他又为何处处利用她,欲侵占临天国,将她推入死路?假如,他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真正的容乐,他又会如何?还会以血相救吗?或者干脆掐死她。 带着无数的疑问,在药物的作用下,她沉沉睡去。 这个村子,他们一住便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启云帝对她好极了,除了不放她离开以外,其它的,她想做什么他都会依着她,对她呵护备至。而他的咳嗽日益严重,不只眼角流血,鼻血也常见了,而她嗜睡的毛病反倒有所减轻。 第95章 启云皇宫(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的关怀细心,令她不再如初时那般对他冷言冷语,至少可以心平气和的谈话,无关原谅,只是无奈下的暂时妥协,为了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年的秋天,满院子都是金黄色的银杏叶,铺了满满一地,在秋日的晨光中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在忐忑和欣喜中迎来了孩子的降生。 撕心裂肺的痛楚尖锐的撕裂她的身体,筋疲力尽的折磨,她连叫也叫不出声了,几度想放弃,想就那么睡过去。而那个令她讨厌且憎恨的男人怎么赶也赶不走,就坐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一只手,两个人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 她疲惫而无力的渐渐瞌上双目,产婆急忙叫道:“别睡,千万别让她睡,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再用把力,头就快出来了。” 可是她好累啊,没力气了。 启云帝慌乱地扳过她的脸,“容儿,醒醒,不要睡。” “我好困。”她微弱的声音像是飘渺的尘烟,一入空中,迅速散尽。 启云帝急道:“再困也不能睡。你不是想见他吗?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他了,你想见他,就得坚持住。还有孩子……你这几个月的忍耐,不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吗?” “孩子?对,我的孩子……”她疲惫得睁开眼睛,黯淡的目光燃起光亮,她伸手去抓他,“你刚才说谁?他?是……无忧吗?” 启云帝点头道:“是。” 漫夭面色一喜,“真的?你……你没骗我?” “不骗你。”启云帝无限怜惜而又悲哀的眼神令她开始相信他的话,她眼角清泪垂下,天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想念无忧,一直想,一直想,从来没停止过。每一次孩子踢她的时候,她都想让无忧与她一起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她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给她力量的人是无忧。 启云帝轻拭着她眼角的泪,心中苦涩无比。 漫夭意识恢复,撕裂般的阵痛再次侵袭而来,她咬紧牙关,死命的抓紧他的手,指甲狠狠掐进去,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叫了出来。 紧接着,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她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无力的瘫在床上。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是个男孩。”她听见产婆高兴地对启云帝说。 她欣慰的笑,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能平安活着就好。 启云帝拿布巾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汗珠,看着她苍白而疲惫的容颜,紧张询问:“容儿,还好吗?” 她看了眼他目中真切的担忧,微微点了一下头,费力地抬手,虚弱的对产婆说道:“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启云帝接过孩子,放到她身边。她看着那个孩子,刚出生的婴儿眼睛还睁不开,整张脸也是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那孩子“哇”的一声哭得更起劲了。她初为人母,面对孩子的哭声,有些手足无措。 进来帮忙的余嫂笑道,“孩子刚出生就是要哭的。哭声越响亮,以后越有出息。听这孩子的哭声,往后啊,肯定是了不得的。” 漫夭看着孩子可爱的脸蛋,摸着他软软的小手,初为母亲的喜悦和幸福盈满心扉。孩子,这是她和无忧的孩子!她面上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真心的笑容。不知无忧看到这孩子会是什么表情?想到他翻天覆地的到处找她,她便觉得好心疼。 余嫂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啊?” 漫夭随口道:“还没取呢,等他父亲取。” 余嫂笑道:“那公子快给取一个吧。” 启云帝身子微微一僵,望着那个孩子,心情复杂。如果这是他的孩子,那该多好!可惜,他命中注定,永远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听着那孩子的哭声,他清眉微蹙,对那产婆道:“把孩子抱到那边屋里去吧,容儿累了,让她先好好睡一觉。” “别,我想再多看看他。”漫夭不舍的摸着孩子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以后便看不见了似的。 启云帝道:“你先休息,等你养好了身子,有的是时间抱他。”说着不顾她阻拦,抱起孩子递给余嫂。 余嫂笑道:“公子真是体贴,夫人好福气。”说完和产婆一起出了这间屋子,轻轻把门带上,留下空间给他们两人。 漫夭无力的躺着,浑身瘫软,但却一点也不想睡了。之前因为担心无忧会为了留住她性命而选择牺牲孩子,现在孩子出生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见他。 “你……真的派人通知他了吗?那他什么时候到?”她试探的问着,依然有些难以置信,皇兄费尽心机带她来到这里隐姓埋名,他真的会让无忧找到她?还是他又设了什么阴谋诡计? 启云帝见她神色期盼而焦急,心头刺痛,垂目望向自己的手,那苍白的肌肤上不多不少,五个鲜红的血印,淋漓在目。他往日里深沉的看不出情绪的双眼渐渐染满悲伤,却故作轻松问道:“容儿就这样迫不及待?这段日子,过得不好吗?” 漫夭目光瞥见他手上的伤,微微有些歉意,但她没有对他说抱歉。 她淡淡道:“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身边的人不对。平静安详的生活一直是我所期盼和向往的,但前提是我心甘情愿,而不是被人禁锢和胁迫。” 启云帝唇边的笑容凝住,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启云帝却目光灼灼地说:“你怎知你不是?” 漫夭无法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样,也许她会被当做妖怪被一把火给烧掉。 启云帝看着她垂下的眼睑,定定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黯然起身道:“你好好歇着吧。” “皇兄。”漫夭叫住他。 他顿住,回头。 漫夭望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体内的‘天命’之毒,是不是你下的?” “你可以……当做是。”启云帝双眼之中的冰灰色,从眸子中央的一点逐渐扩散开去,如今已经占据了他整个瞳孔,看上去毫无生气。 果然是他么?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这种要命的毒?既然要封存她的记忆,如今却为何又要让她记起来?他似乎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的行为和他的感情总在相互冲突,她想不明白。又问:“真的能解吗?” 启云帝微微沉吟,想了想,才道:“也许能,也许……不能。” 这是什么回答?“那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他说:“我不知道。” “你!”漫夭无语,不知道?那他说会还她时间? 她气恼,他这是在戏弄她,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她不想再说什么,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他,不再搭理这个男人。 启云帝无声叹息,准备转身出门。 “啊!你是谁?你,你,你……”另一间屋子里突然传来余嫂惊恐的叫声,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到“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嚣的脚步声。 漫夭一震,噌得一下坐了起来,顾不得身子的不适,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而启云帝微愣过后先她一步掠了出去。 门外大批御林军守卫,跑着齐整的步子过来门口分两列站好。为首的御林军统领见皇帝出来,忙领着众人下跪参拜。 启云帝面色一变,到底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尽管隐蔽,但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漫夭披了衣裳,踏出房门,隔壁屋子里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余嫂和产婆跌坐在地上,被外面的阵势吓得愣住。漫夭扫了一圈,没见有人抱着孩子,便急急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余嫂心有余悸的颤声道:“被一个……黑衣蒙面人抱走了。” 黑衣蒙面?漫夭扶着门框,脑子里已经无力思考,她转过头去,狠狠盯住启云帝,那目光又急又恨,“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用五个月的时间和三十万大军的性命,换一个孩子做筹码,牵制我,牵制宗政无忧,来达成你争霸天下的野心?说什么通知了无忧来找我,说什么我身上的毒也许能解……全都是假的,你骗我!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她冲上去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似是想将他掐死般的疯狂。 怎么办?怎么办?她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命,又弄丢了孩子,她有何面目去见无忧? 启云帝定定的站在那里,任她发泄着她心底的怒火。望着她几近疯狂的怒容,因焦虑、愤恨而生的怨恨眼神,他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看着这样陌生的她,眸光像是被凌迟了一般,寸寸裂开。曾经他就想,像她这样时时保持着冷静和理智的女子,要怎样在意的人才能让她变得疯狂?他一度希望,有一天她的疯狂失态,是因为他,哪怕是恨,也好。 御林军统领道:“公主不必惊慌,您的孩子已经由太后派来的人先一步接回了宫里,等您进了宫,自然会见到。皇上、公主,请!” 漫夭一怔,太后?那个不需任何人请安,整日在慈悉宫里吃斋念佛的太后?她在启云国皇宫三年,从未曾见过。 太后命人抱走她的孩子要做什么?还有,太后怎知他们在这里?她不是以为皇兄死了吗?还正式发了国丧,下懿旨,用王位做悬赏,活捉她为皇兄报仇。若只是查她,应该在临天国境内查探才是,又怎会查到这个地方来? 她双眉紧拧,思绪有些纷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一想,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太后知道皇兄没死,假借发丧和下令抓她之名,站出来主持国政;其二,这一切都是启云帝所设的计谋。 “上车吧。”启云帝语气淡然中带有一丝轻颤,说完,他自己先上了马车。 该来的终究会来,挡也挡不住。 御林军统领见她站着不动,又说了一遍:“公主,请。” 漫夭没有选择的跟着上车,浩荡的队伍起行,在余嫂及村民们震惊和诧异的目光中渐渐远去。 就在他们离开的一个时辰之后,马蹄声溅响在这个宁静的村庄,十数骑黑色骏马飞驰而来,停在那铺满金黄色的银杏叶的小院门口。领头的男子身着墨色锦衣,一张面容俊美绝伦,却有着一身如魔般邪妄冷冽气息,令人一见便颤到心底里去。他率先跳下马,脚未沾地便直奔屋里。 屋子里凌乱不堪,床上的被褥掀翻在地,房中空无一人。 宗政无忧望着屋子里的两大盆血水,还有一些染血的布帛,心中猛地一阵颤栗,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冷炎巡视一圈,过来禀报道:“爷,屋里没人。好像是刚走,炉子还是热的。” 经过了四个多月,无隐楼才查到了消息,而那个时候,他又收到一份匿名信。他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她去了哪里?这些血,又是谁的? “速去找周围村民问问这里发生过何事?”他话还未落音,外面有人问道:“你们找谁啊?” 余嫂在院门口探头,看这些人似乎都是来头不小,便问得小心翼翼。 冷炎忙出门问道:“这位大嫂,请问你可知这屋里的人去了哪里?” 余嫂道:“他们被宫里来的人接走了。那些人管公子叫皇上呢,我早看出他们不是一般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皇上。诶,你们是什么人啊?找皇上做什么?” 冷炎少有的耐心道:“我们是来接人的。你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血?” 余嫂笑道:“哦,那个啊,夫人刚生完孩子,那些血水我还没来得及倒掉呢。说也奇怪,按道理说,夫人应该是娘娘才对啊,怎么那些人管夫人叫公主呢?”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生了?他转身,快步走出,深沉的眼眸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问道:“大人可平安?” 余嫂一见他的脸愣住,乖乖,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个男人!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真吓人。 余嫂不自觉的退后几步,心头生出莫名的惧意,冷炎见她被吓得说不出话,便皱眉,耐着性子道:“大嫂,你不用怕,我们是公主的亲人。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 余嫂微微犹豫,拿眼角偷偷打量着宗政无忧,见他气势虽凛冽,但明显更多的是担忧和紧张,不像坏人,这才小心应道:“哦,平安,大小都平安。是个男孩,哭声可响亮了。” 平安就好!宗政无忧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是喜是忧,孩子没事,可是她体内的毒…… 他又问:“那她人去了何处?” “被接回宫里了。” 宗政无忧浓眉一皱,目光顿时阴鹜。余嫂看得一愣,这人脸色怎么说变就变? 宗政无忧折身回头,去屋里亲手收起了她的衣物,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他双手攒着那件宽松的白色布衣,环视这间屋子,在怀孕最辛苦的最后几个月,他没能在她身边照顾她,就连她生孩子这种紧要关头,他也没能陪在她身边。望着面前的两大盆血水,他的心一阵阵收紧窒痛。 冷炎道:“爷,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宗政无忧收敛心绪,“去搜一搜,看看他们可留下什么?” 搜了一圈,一名侍卫在另一间屋子里发现一本厚厚的册子,“爷,只找到了这个。” 冷炎接过来,看了一眼,惊道:“是天书!” 宗政无忧一愣,拿过来翻了几页,一个个详细的地形图,精明扼要的标注,优胜劣势一览无余,且旁边还注有针对每一个地势最适用的计策。果然是任道天留下的天书!原来这书在启云帝手上,难怪他行军速度如此之快,仿若入无人之境。他合上书册,凤眸微眯,启云帝为何将这等重要之物留在这个地方? 他带着疑惑出门,翻身上马。 “走。” 骏马扬蹄嘶鸣,飞奔而去,如来时一般的速度,只留下大片尘土。 第96章 启云皇宫(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启云国皇宫,慈悉宫正殿。一尊高大的漆金佛像挂着慈悲的笑容,普度众生般的表情笑看天下苍生。 佛像前,一个松软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一名美妇,四十左右年纪,身着素白衣袍,面容极美,乌发蓬松。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只眼角处有几道浅浅纹路,划下几不可见的沧桑。此人便是启云帝的生母,如今执掌朝政、大权在握的太后娘娘。 她手握佛珠,静坐蒲团,双眼微瞌,面容看上去慈和平静。 “太后,皇上来看您了。”贴身宫婢进来禀报。 太后神色不动,眼都不睁一下,淡淡道:“让他进来吧。你们都退下。” “是。” 启云帝进殿,在她身后七步远停住,未曾施礼。 太后依旧是那坐姿,表情不变,只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神色,与她面上的慈和表情完全不同,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果敢和锐利。她说:“跪下。” 启云帝眉头一皱,一撩衣摆,听话地跪了。 太后头也不回的问道:“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启云帝不复平常的温润儒雅,面无表情道:“儿臣不知。” “你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了?不但不想着报仇,还处处跟哀家作对。倘若哀家今日没有找到你,你是否决定永远也不回这个皇宫,就留给哀家一具尸体?”太后霍然起身,转过身去看他,面色陡然严厉,眼神愠怒。 启云帝的目光越过她,望着前头的那尊佛像,眼光一动不动,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道:“母后无需动怒,其实母后在意的,并非是儿臣回宫与否。儿臣,也不想与母后作对,只是,母后让我来到这世上,赐予我仇恨的使命,然而,那些仇恨报与不报,对我而言,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因为它改变不了我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在我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母后就已经为我定下了。” 太后眼光微变,拨弄着佛珠的手颤了一颤,她手指紧紧按住的珠子散发出寂远幽黑的光亮,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的眼睛,肆意将天下苍生囊括在目。她缓缓朝他走过来,沉声缓问:“报仇没意义,那什么才有意义?他们令你承受了这么多年病痛的折磨,无法施展你一统天下的宏伟志愿,你不恨吗?” 启云帝眼神慢慢垂下,望着膝下冷硬的地砖,映在眼中土灰般的颜色。如果仇恨能改变命运,那他为了心中所愿可以努力的去恨。但,人生一世最可悲的,莫过于不知自己来这人世走一遭究竟意义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待死亡的降临吗?他曾经胸有宏志,坐拥江山平天下,与爱人共享,只可惜,命不由人万事休。 他抬眼,太后严厉的目光直射向他的眼睛,他并不躲避,忽然站了起来。 太后面色一沉,斥道:“哀家没让你起来。” 启云帝淡淡看她一眼,对她的斥责充耳不闻,只若无其事道:“儿臣累了,想回宫休息,不打扰母后修身养性。”说完转身,太后在他身后冷了眼光,盯着他的背影,启云帝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恢复了平日的温雅,笑道:“依儿臣看,母后这佛……不念也罢,要想求得安心,佛,帮不了您。还有,母后最好尽快把孩子送到朕的寝宫,否则……” 太后冷冷挑眉,“否则如何?” 启云帝道:“否则,休怪朕,不念亲情。” 太后笑起来,嘴角的笑意远远遮盖不住眼中的怒气和恨意,她抬高下巴,“你要如何不念亲情?哀家倒想听一听。” 启云帝目光深沉道:“母后似是忘了,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皇帝?”太后好笑道:“皇帝不是已经死在乌城那场战争里了吗?哀家与满朝文武一起为皇帝发的丧。” 启云帝笑容微冷,“那又如何?朕现在站出去,还能有人不认朕这个皇帝不成?即使有些大臣不认,但朕不信,所有的大臣都能昧着良心否认朕,朕是这个皇族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有朕在,他们不会甘愿屈服于一个女人之下。” “你!”太后横眉,明显动了怒却又极力忍住,她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齐儿,你就这点出息?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孝道,屡次拂逆哀家,你可记得,母后是怎样辛苦才扶你坐上这个位置?你就这样报答哀家?” 启云帝眉头微微一动,道:“母后扶朕坐上这皇位,到底是为朕,还是为母后你自己?我想母后心里最清楚。儿臣以为,这二十多年,我为母后做的已经够多了。” “你,”太后两眼一眯,“哀家把你生到这世上……” “朕宁愿母后从来没有把我生到这世上!” 他突然沉目,陡然截口,声音要多冷,就有多冷,灰色的眼眸沉中带痛,悲哀无比。 太后愣了一愣,拧眉望他,启云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内潮涌的波动,语气冷淡道:“母后歇着吧,儿臣告退。”说罢转身就走,再没看太后一眼。 太后望着他那离去的背影在这个秋末黯淡的阳光中投下寂寂寥寥的影子,目中涌现一阵复杂的情绪。 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恨。 她收起手中的佛珠,转身走进里屋去。 那是一间看不出何处是墙何处是窗的屋子,屋内一盏烛灯被厚厚的灯罩罩住,微薄的烛光只能隐隐照出椅子和地面的区别。 屋内里侧墙边,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盘残棋,盘中黑白子交错成复杂的局面。 太后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目光望着那盘棋,神色不明。 黑暗的拐角处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全身上下被一件宽大的黑衣拢住,面容看不大清楚,声音嘶哑道:“主子,南军已兵临边城,宗政无忧很快会得到公主回宫的消息,定会趁我们刚损失三十万大军士气正低落的空当打进来。主子请尽快做好防范。” 太后目光不抬,捻起一颗白子放在手心里把玩,面上神色与在外头那佛像前的慈和与愤怒表情都不同,那是一种冷漠至极的眼神,却又在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情绪。她听到黑衣人的禀报,不忧反笑道:“好啊,打进来才好。哀家就在这皇宫里头等他。你去散布消息,说启云皇帝诈死,趁人不备抓了南朝皇妃,就连北朝四个月前突然失踪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也被软禁在启云国皇宫,启云帝想用他们牵制南、北朝,以达到吞并临天国的野心。呵,就让他们两兄弟,一起来吧。” 一副闲聊般的姿态,说完之后,她才抬头,望向前方黑暗中的一处,唇边笑容渐渐荡开,灿烂极了,似是那黑暗的墙角正上演着一出愉悦人心的大戏。而她,正是这场大戏里面所有人物命运的主宰者。 黑衣人犹豫道:“少主……会信吗?” 太后笑道:“信不信,他也会来。只要让他知道那丫头在齐儿手里,他一定会来,我们就当是办件好事,帮他多找个借口。” 黑衣人点头:“属下明白了。只是……这样一来,您,是否会有危险?” “危险?”太后愈发笑得灿烂,那笑容有几分期盼,几分悲怆,她道:“我要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属下知道,可这次的计划被皇上破坏,若是仓促间将他们都引过来,属下担心,倘若再出岔子,恐怕将来……再无机会了。” 太后双目微凝,回头扫一眼盘中的残局,声音冷沉道:“所以这一次,绝不容许再出任何差错。你让人把那孩子给哀家看好了,别弄丢了,更不能让他死了。我已经等了太多年,没耐心再继续等下去。而且,那丫头的身体,怕也撑不了多久,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去办。” “是。” “还有,痕香那丫头……能留就先留着吧。虽说襄伊当年的背叛不可饶恕,但秦永……对哀家也算有情有意,他秦氏一门因哀家而死,只要痕香那丫头老老实实听话,就为他留条血脉吧。好了,你去罢。”她摆了摆手,黑衣人闪身便不见了。 十月底的长乐宫,许是太久没住过人的缘故,格外的清冷萧寂。寝宫内门窗有些开裂,到了夜晚,冷风透入,只有一床薄被盖在漫夭身上,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才刚生完孩子,体质虚弱,心中焦虑,如此一来,没几日就病了,又是咳嗽又是头痛,身子忽冷忽热,走起路来,头重脚轻。她没见到她的孩子,也不曾见到太后,守在长乐宫门口的宫女太监全是新换的,她一个都不认识。 “我要见太后。”她扶着门,对门口拦住她的侍卫说道。 侍卫道:“太后有令,让公主留在长乐宫好好休息,过些日子,等公主身子养好了,太后自会召见公主。” 漫夭不知太后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时,长乐宫外有两名宫婢经过,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启云帝身边的丫头,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那你们去禀报皇兄,就说我这两日感染风寒,身子不适,请皇兄派个御医来为我诊脉。”她想见见启云帝,问问孩子的情况,自从进了这座宫殿,她谁也见不到,心里便乱了方寸。 门外的宫女听到声音朝这边看了一眼,脚步未停。门口的侍卫见她面色确实不好,不像是说谎,不禁有些犹豫,道:“皇上政务繁忙,卑职这就是去禀报太后。公主既然身子不适,还请回屋吧。”这时的他们,对她还有几分客气。 漫夭回屋后,从早上等到晚上,还是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拢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盯着门口,看着外头明亮的天空一点点被黑暗吞噬。没有人进屋里来为她点灯,她好像被这个世界给遗忘了。靠在墙上,浑身发冷,她一动也不想动。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更早了一些,她安静的窝在那里,好想孩子。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她才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好好抱抱他。他会不会被扔进一个冰冷无人的地方没人管?他饿不饿?冷不冷?有没有人虐待他?越想,她心里揪得越紧,几乎透不过来气。 “公主,吃饭了。”一名宫女将饭菜放到桌上,态度冷淡的叫她吃饭,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不只这宫里头,现在整个启云国的人都知道,她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她低着头,没说话,那宫女放下饭菜,径直转身出去了。 她披着被子下床,在透窗而入的微薄的月光中,端起冰凉的饭菜,胡乱扒了一口。生硬的米饭,就着没有油水的剩菜,强自咽下。不管多难吃,她都得吃下去,要留着体力,等无忧来救她和孩子。 这个太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到底想做什么?以前一直以为太后清心寡欲,一心向佛,原来那些都不过是表象,做给别人看的。一个女人能在一夕之间掌握朝政,想必过去那些年没少费心思。皇兄最近的行为也很怪异,那一次三十万大军,其实完全有机会攻破乌城。如果皇兄要的是江山,那百丈之外的一箭,与其射中琴,不如直接射中她的心脏,岂不是来得更痛快?又何必等她生完孩子,再用她和孩子换南朝江山,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吃过饭,她继续窝回床上,没有了内力,她什么也做不了,像个废人。 卷着薄薄的被子,在冷风中蜷成一团,身上毫无温度。脑子里混乱如麻,昏昏沉沉。过了三更,胃开始痛起来,痛得大汗淋漓,无法入睡。她在床上来回翻滚,滚到了地上。 “容儿。”一声惊慌失措的低唤,启云帝从窗口跳进来,漫夭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他穿了一身夜行衣,显然是偷偷来的。在这个皇宫里头,一个皇帝来见她竟要爬窗子,说出去大概没人信。 启云帝动作极快地掠到她跟前,将她迅速抱起,紧张问道:“容儿,你怎么了?听说你病了?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 漫夭被他抱着,感觉他的怀抱很温暖,她提起力气,抓住他手臂,急急问道:“皇兄,我的孩子呢?孩子好不好?他好不好?” 她几乎要哭出来,自从生了孩子,她就不如以前镇定,总是控制不住情绪。 启云帝将她放在床上,却没有松开她,仍然紧紧抱住,轻声道:“我没见到孩子,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孩子暂时不会有事。” 漫夭很失望,连他都见不到孩子么?她按住肠胃的位置,疼得直吸气。稍微缓一缓,便推开了他,又问道:“你们到底想用我和孩子做什么?” 启云帝没说话,微微扭过头,看到桌上残余的饭菜,皱眉道:“她们就给你吃这个?”他拿起筷子,挑了点尝了,刚嚼一口,全吐了出来。神色既恨且怒,回头看她,目光心疼并带着自责。回身,蹲在床前,他抬手拨开散在她面前的白发,望着她倔强的强忍痛楚的容颜,愧疚道:“对不起,容乐!也许你是对的,选择跟着他,总比跟着我要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漫夭推开他的手,“如果你真觉得抱歉,先解了我内力的封印,至少让我可以用自己的内力御寒,不用在晚上的时候冻得睡不着觉。” 启云帝愣了一愣,“你让自己生病,就是为了这个吗?容儿,我不解开你内力封印,是为你好。” 漫夭目光一沉,别过头去,微扬着下巴,不屑的冷哼一声。 启云帝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叹息一声,“罢了。”说着点上她的穴道,抬起她的手,两指聚内力按上她皓腕,顺着脉络往上,内力透入体内,打通封制。 她顿觉有了力气,心中一阵欢喜。这样一来,她可以趁着晚上的时间,出去找她的孩子。 启云帝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忙嘱咐道:“容儿,这个皇宫,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你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不只你会有危险,你的孩子也会有危险。” 他语含警告,神色间十分严肃,说完拉起她就走。 漫夭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启云帝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97章 往事再现(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躲过周围明卫暗哨,悄悄出了长乐宫,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比长乐宫更冷,远远的便能感觉到一股透骨的阴寒之气。如果她没猜错,这座破落阴森的宫殿应该就是后宫女人的噩梦之地——冷宫。她确定她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是看了一圈周围光秃的树枝,萧瑟的景致,她觉得很熟悉。 启云帝带着她从一侧稍矮的院墙跃进去,穿梭在空寂而寒冷的院落和大殿。院中干枯的落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无人打扫。她一脚踩上去,脚下便发出吱吱的细微声响。冷风掠过,将枯叶卷起,在他们周围纷纷扬扬。偶尔有一片划过她的脸颊,微微的疼。 她皱眉,抬手拨了一下,眼光不经意扫过院内一侧,看见一块不大的青石残碑,似乎曾在她梦里出现过。她愣了愣,眼光微抬,忽然瞥见那碑石上有一只脚,纤细的脚踝慢慢腾空,她顺着往上看,只见石碑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一个娇小瘦弱的身体在空中飘飘荡荡。那是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女孩吐着长舌,圆瞪着眼睛死死看着她,凉白的月光照着女孩狰狞恐怖的表情,让人禁不住身子一颤。 她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启云帝见她不走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疑惑道:“容儿,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漫夭回神,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那里又什么都没有了。 是她眼花了?可是刚才那一幕那么清晰的出现在她眼前,好像真实存在过。 “这里看起来好熟悉。”她喃喃道。 启云帝神色微怔,继而笑道:“你忘了?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自然会觉得熟悉。” 漫夭一愣,她是真的忘了。怪不得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原来又是容乐的记忆。她皱眉道:“你带我来这里见什么人?” 启云帝道:“故人。” 漫夭眼光一顿,故人?他不会是起了疑心想试探她吧?也不知道她这具身体究竟何时中的“天命”?倘若中的晚,那她不认识容乐的故人还情有可原,倘若中的早呢?她蹙眉想了想,正想找个借口拒绝。 启云帝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容拒绝的拉住她的手,朝着对面的院子努努嘴,“就在那里面,你放心,她肯定是你想见的人。快走吧。” 看来是没办法拒绝了,见了再说吧。 西苑内,最旁边那间空旷而简陋的屋子。他们推开那扇破败的房门,再轻轻掩上。 屋子窄而深,里面空空荡荡,连张床都没有,只有几条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在四处漏风的房间飘摇摆动,宛如幽灵的舞蹈。 她穿行其间,冰凉的白绫偶然划过她的颈项,带着一丝死亡的气息,令人寒毛直竖,她不禁冒了冷汗。 启云帝感觉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转头问道:“容儿,你害怕?” 漫夭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皱眉问道:“你说的人呢?” 启云帝望了望前面的墙角,“就在那里。” 漫夭随着他的目光从两条翻飞的白绫中间看过去,前方尽头,墙皮脱落,一片灰色的斑驳。拐角处,一个瘦弱的女子抱着膝盖坐在一块木板上,似是睡着了。那女子头发散乱,身体单薄,她看不见女子的脸庞,但那身衣裳,她依稀认得。 皇兄说是故人,难道是……她蓦地一怔,当日在乌城城墙上,可儿穿的似乎就是这件衣裳! “可儿?”她惊得叫出了声,启云帝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点。 漫夭推开他,快步跑过去,抓着女子的肩膀,低声叫道:“可儿,是你吗?可儿?” 女子迷迷糊糊抬头,月光透过破陋的窗子,照在她脸庞上,漫夭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愣在那里。 女子睡眼惺忪,看了看她,迷茫呓语:“我又梦到公主姐姐了。”她的声音有些飘渺,透着想念,透着失落。说完闭上眼睛,重又垂下头。 那声音,分明就是萧可。然而,那张曾经干净的一尘不染如同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脸庞,如今却是脏兮兮的,像是流浪街头的乞丐,从前圆润的下巴变得尖细,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嵌在削瘦的脸庞愈发的黑白分明。 漫夭只觉鼻子一酸,可儿怎会弄成这个样子?她连忙蹲下,捧住萧可的脸,抬起来,“可儿,醒醒,你不是做梦,真的是我。你快醒醒……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萧可再次睁开眼,稍微有了一丝清明,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咦?公主姐姐怎么还在?”萧可抬手朝自己脏兮兮的脸使劲拧了一把,“哎哟!疼!” 下手太重,她疼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捂着被自己揪过的地方来回直蹦。 漫夭看着她几近滑稽的模样,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心疼。她站起身,拽过萧可的手,又唤了一声:“可儿。” 萧可愣住,她刚才感觉到疼了!不是做梦!定住身子,睁大眼睛看眼前之人。从上到下的打量,似是生怕认错般的仔细。 “公主姐姐?公主姐姐……”萧可一确定是她,立刻朝她扑了过来,像一个彷徨无依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满腹的委屈用眼泪宣泄出来。 漫夭轻轻拍着她的背,心疼道:“是我。” 萧可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双手紧攒住漫夭的衣裳,仿佛害怕一松手,她便会像她梦里的那般突然消失掉。 漫夭轻柔安抚着她,“可儿,别怕。” 萧可哭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抬头望着四处飘摇的白绫,声音打颤道:“公主姐姐,你不知道这里多可怕!我在这里待了五个月了,还是不习惯。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白绫和来这里上吊的死人。我好想离开……可我身上的毒粉早就用完了,怎么都出不去……我觉得这里好恐怖,有好多鬼……她们每天晚上都对着我唱歌……” 萧可是一个没吃过多少苦的人,心理世界一向比较明亮单纯,如今与死人为伍,被关在这种阴森的地方长达几个月之久,几乎要崩溃。 每每深夜,她总会想起那天城墙下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鲜血成河的情景,她总觉得她的身边到处都是鬼魂,她们对她张牙舞爪,似是想将她剥皮拆骨,用来泄愤。她害怕,可是不管她怎么叫也没人理她,外面的那些人,把她当成了疯子对待。 漫夭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心疼道:“我不是让姚副将送你回宫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萧可气呼呼的说:“那天我跟姚副将在回宫的路上被一群黑衣人拦住,他们武功好厉害,姚副将被他们杀死了。我身上带的毒粉不多,所以,很容易就被他们抓住了,然后被带来了这里。” 漫夭蹙眉,扭头看了眼启云帝,问萧可:“是谁抓的你?抓你来为的又是什么?” 萧可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听他们说本来是要抓公主姐姐你的,但是没见到你,就把我给抓来了,关进了这个鬼地方。哦,对了,我听见一个女的提到‘天命’,说我是‘雪孤圣女’的徒弟,也许有办法延续谁的性命?师父都说‘天命’无解,如果我有办法,我第一个会先救姐姐,可是……”她说着低下头去,心中难过极了。 启云帝面上微微一动,冰灰色的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瞬间被掩去。 漫夭眉头皱起来,莫非这宫里还有人和她一样,也中了“天命”之毒?而将萧可抓过来,想必是太后的人,难道太后在五个月前就想抓她了?那么,皇兄在那个时候设下局,攻打乌城,将她引过去,并悄悄带走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禁锢她?还是为了救她?如果说,他用三十万人的性命,只为阻止她落到他母亲的手里,这……可能吗? 扭过头去,站在暗处的男子,身影清寂而削瘦,漫夭凝思片刻,没有答案。便又问萧可:“你来了以后,见过什么人没有?” 萧可道:“见过一个黑衣人,好像是那些人的头领,全身都蒙着黑布,只露了一双眼睛……” “天仇门门主?” “哦对,他们叫他门主。” 这个天仇门门主不是与傅鸢有关系么?怎么又为启云国太后办事?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联系? 她正想着,启云帝这时候说道:“时间不早了,萧可,你给她看看,她的身体怎么了?” 萧可似是这才注意到他,吓了一跳,她记得启云帝死了。 “你,你,你……” 漫夭连忙道:“放心,他是人,不是鬼。被我一箭射死的,是他找的替身。” 萧可这才放下心来,见她小腹平平,这才想起问孩子的事情。漫夭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之后,萧可替她把脉,眉头不展,漫夭知道“天命”之毒已深,也没多问,只让她开了治风寒和胃病的方子,启云帝收了,带漫夭离开,而萧可,只能继续忍耐,为了不让太后起疑心,得再留在冷宫里一段时间。 启云国边关。 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二人会联手攻打启云国,尽管没有明确的结盟,但目的却是相同的。 上一回在御门关,宗政无筹下令放行,出乎宗政无忧意料之外。这一次,临天国两朝联手,虽心有芥蒂,彼此之间无话,但打起仗来,却配合得十分默契。宗政无忧又有天书在手,两军攻城掠地,势如破竹。 南、北朝大军打到汇都的消息传入皇宫时,漫夭进宫已近一月时间,她仍然没见到太后,而皇兄似乎很忙,那晚从冷宫回来,他悄悄给她送过几次药,之后她就再没见过他。 她每晚等三更过后,出去查探,可至今也没有孩子的半点消息。她越来越焦急,没有了皇兄的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益发的容易疲惫,呼吸不畅,每每一口气提不上来,她便会想,她会不会就那么死掉,再也见不到无忧,见不到她的孩子。 月光清冷,寒风潇潇。 这日四更过后,她再次来到慈悉宫屋顶,避着巡夜的守卫,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一间一间的查看。周围安静极了,她转了一圈,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恰在这时,一阵孩子的啼哭声隐隐约约从不远处的院落传过来,她心中大喜,忙寻着哭声而去。 那是一座荒废的院落,偏僻而冷清。 在一个全封闭的狭小空间里,点着一盏黄灯。屋里仅有的物品是一张硬板床,床四周有挡板,里面躺着一个孩子。她灵巧地闪身进去,急切走近床前,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是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长得很好看,小脸粉嘟嘟的,极为可爱,可那不是她的孩子! 失望过后,她不禁疑惑,皇兄虽有许多嫔妃,但这几年来,却没有任何一个嫔妃诞下一男半女,也不知这是谁的孩子?她还这样小,怎会被扔在这里没人照看呢? 说也奇怪,那小女孩本是哇哇大哭,但一见她,不但停止了哭泣,且睁着大眼睛望着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漫夭微愣,那孩子娇憨的小模样真招人疼,肉呼呼的小手朝她伸过来,似是想让她抱,漫夭心头一软,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看见别人的孩子便会想起自己的孩子,她不自觉的就将孩子抱了起来。然而,她的手刚越过面前的挡板想抱起孩子时,只听咔嚓一声响,似是触动机关的声音,外头立刻有人叫道:“什么人?” 漫夭一怔,连忙又放开孩子,想离开已是来不及,这间屋子无窗,只有一个门,而那扇门外,瞬间出现许多侍卫。为首的那人,正是当日“请”她入宫的御林军统领。 他抄着手,立在门外,似已久候般的神色,道:“公主的内力果然已经恢复了。太后有令,既然公主嫌长乐宫闷得慌,就请挪挪地儿吧。公主,请。”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漫夭站在门口没动,似笑非笑地冷眼望他。 御林军统领笑道:“属下知公主武功高强,凭一曲‘摄魂曲’夺去十数万人的性命,又岂会将我们区区数十人放在眼里,可是,公主,请您……往那边看。”他的手,指向左边院墙拐角处。 漫夭顺着方向一看,一名宫婢抱着一个孩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旁边提了一盏宫灯,那灯光正照在熟睡的孩子的脸庞。 “我的孩子!”漫夭激动地叫了一声,就要冲过去,那统领把剑一横,挡住她的去路,语带警告道:“公主稍安勿躁,您先想清楚,您这一冲过去,这孩子还有没有命让您抱就说不准了!” 欣喜激动的情绪被当头一盆冷水浇灭,她看到抱着孩子的宫婢手上,举着一把细长小巧却又锋利无比的刀子,她大惊失色,不敢再轻举妄动,压下心中的慌乱,转过头,强自镇定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我们不想怎样,只是恳请公主您放安分点。这个孩子是生是死是残?全在您一念之间。”他冷酷的说着,对那名宫婢使了个眼色,宫婢手中的尖刀就往孩子幼嫩的肌肤上轻轻一划,一道鲜红的血印赫然在目,孩子感觉到痛,醒来哇哇大哭。 漫夭大骇,慌道:“别!别伤害他!我跟你们走,我什么都听你们的。别伤害他!”她颤着声音制止,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听着孩子尖锐到嘶哑的哭声,撕心裂肺的疼痛盈满了她的心房,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她说:“你要带我去哪里?走吧。” 那是一个比冷宫更让人绝望的所在,上头是破落的宫苑,底下是冰冷的囚牢。石壁铁栏,坚固无比。她绝望地坐在潮湿的地面,满脑子都是孩子的哭声,忍不住用双手捂着脸,埋入膝间,眼泪直往外涌。 她与太后无冤无仇,太后为何要这样对她?她记得尘风国的最后一晚,昏迷之前,有人在她耳边说:都忘了吧。那人应该是天仇门门主,他们让她忘记什么?会不会是容乐的记忆里有什么秘密是她所不能知道的?所以,他们才一再的加害于她,想置她于死地。 究竟会是什么秘密呢? 第98章 往事再现(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这一夜,冷极了,她口渴想喝口水,叫哑了嗓子也无人理会,大概是这囚室太隐蔽,铁囚栏太结实,地牢之中根本无人看守。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睛,靠着石壁,脑子浑浑沉沉,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模糊的幻境。 一片荒山野岭,迷雾重重,一个七岁的女孩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望着底下幽深的山谷里,扔得横七竖八的尸体被成群饥饿的野狼撕裂成碎肉,吞食入腹,留下一堆白骨。 女孩的面容是极度惊恐和悲痛过后的平静,平静得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 瞳孔哀寂,唇色苍白,那女孩对着谷中的森森白骨轻声却异常坚定的说道:“爹,娘,我一定会找到陷害你们的罪魁祸首,为你们报仇!” 迷迷糊糊中,漫夭觉得心口好疼,好像那女孩隐藏在心底的悲哀全部传进了她的身体里,堵得她喘上来气。身子渐渐倾斜,滑到地上,她抱着双臂,微微颤抖。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深夜,破败的宫墙,脱落的墙皮,垂悬的白绫,阴森而诡异的气息……这里她认识,是冷宫。 一个全身被黑衣罩住的分不清男女的人,指着梧桐树下吊着的与小女孩年纪相仿的孩子说道:“以后,你就是她——启云国容乐公主。现在临天国到处都在通缉你,你想活着报仇,就得听我的。明白吗?” 女孩想也不想就点头,黑衣人满意道:“去吧。”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但很快便被压下去,她缓缓走到梧桐树下,踩着青石碑,将吊死的孩子解下,然后蹲下身子,颤着手扒下已咽气的孩子身上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黑衣人又给了她几样东西,嘱咐她几句后离去。她在石碑下挖了个坑,将那孩子埋了,拜了三拜,起身后将头发打散遮住面容,走进四处漏风的屋里。 窗边有一架旧琴,她取出乐谱,只看一遍便收了起来。 指间拨动,生疏的技艺弹奏出来的曲调满含了悲、怨、恨、怒,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最终在练习中渐渐隐藏了锋芒和情绪。这是她要学的其中一样。 漫夭在琴声中一阵恍惚,那女孩心中的悲痛,她仿佛正在亲身体验,她甚至还知道那女孩心里在想些什么。 转眼间,女孩已经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出落得风华绝代。 这日暮色初降,少女换上一套素色宫女服,轻巧地越过院墙,去了离冷宫不远处的一座僻静的亭子。那亭子周围树木高大,小径曲折,亭子里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少年面容清俊,神态温和,一身儒雅高贵的气质从骨子里透出来,令女子看了禁不住怦然心动。 少女走过去,在他身后微微一顿,少年回身,望着女子的眼光倏然亮起,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唤道:“容儿,你来了。” 少女目光清澈,笑容明璨,将埋在心里的阴暗掩藏的半点不漏。她像是一个朋友般祝贺道:“齐哥哥,我听他们说,你很快要当皇帝了,恭喜你。” 少年温和的表情变得深沉了几分,眼中却并无喜悦。他点了点头,望着她,目光灼灼,“等我登基以后,封你做我的妃子。” 少女一愣,眼神倏然黯下,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清眉微皱,“你不愿意?” 少女低下头,抿着唇,不做声。 少年唇边一贯的清和笑意遽然消失,似是没料到她会不肯。他皱眉道:“你真的不愿?为何?你不喜欢我?那这些日子……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男子语气一顿,目光一转,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陡然抓紧了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的问道:“难道你是为了学习皇家剑术,故意接近我?” 少女身躯一震,猛地抬头,似乎想甩开少年的手,但是又忍住。她清丽绝美的双眸浮上一层浅浅的薄雾,红唇微颤,想说:“不是我不愿,是我们的身份不允许。”但终是没说,只吐出一个字:“是。” 少年面色一变,“我不信!”说完皱眉思索,在找她不肯的原因。 “我知道了,容儿定是担心我日后会有三宫六院?你放心,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即便我想,我这副身子怕是也不允许。”少年笑着说。 少女摇头,之后干脆转过身,逃离般的快步离去。 “容儿……”少年在她身后唤了两声,眉头又皱了起来。 少年回到冷宫,抬眼望着四周墙皮剥落的庭院,她的栖身之所。神情凄楚哀伤,默然不语。她无法选择的命运,早在家逢巨变时就已经注定,她的未来,由不得她做主。几年的冷宫生活,她早已看透人间冷暖,学会薄凉。可唯独那同样孤寂却带给她温暖的少年总让她无法拒绝,忍不住想要靠近。如今,那层窗纸被捅破了,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装作只是朋友。 窝在这凄冷之地,一连数日不再出去。冷宫外头,初初登基的少年皇帝未册封皇后,更无一个妃子,而是将整个皇宫翻遍,为寻找一名叫做容儿的宫女。 当搜到冷宫时,少女被侍卫带着从门口走出去,那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在阳光下走出这扇大门。 门外的少年,已不再是往日那个隐藏锋芒连宫女太监都不将其放在眼里的不受宠的皇子。他踩着亲人的鲜血和尸体,成为那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御辇之上,龙袍加身的少年,眉似青峰,眼若星子,唇含丹朱,面如冠玉,一张容颜比往日更俊美十分,仿佛那天上的太阳都只属于他一人,耀眼,尊贵,不可逼视。而那嘴角,一贯的儒雅清和的笑意也掩不住那专属于帝王的威严气势。 看到少女的身影,少年目中顿现欣喜,但他没动,只望着她一步一步缓缓朝他走来,灿烂的光华从他温和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点点溢出,他站起身,朝少女伸出手。少女却目光低垂,盈盈拜倒。 “臣妹容乐……拜见皇兄!” 少年顿时僵住,如遭雷击般,身躯僵硬,面容煞白。 “你……你叫我什么?”他问,声音颤抖。 少女抬头,眸光哀伤却又坚定地道:“皇兄。” 从来都是一身儒雅从容,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无比的少年,此时身子却狠狠一颤,大受打击般地跌回到龙座之中。刚刚还粲然夺目的星芒遽然从他眼中消失,任何一种言语都无法形容他那一刻眼中的悲哀和绝望。 爱人,突然变成了亲妹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 “你们都退下。”过了许久,少年开口,屏退下人,目光却死死盯住少女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少女躲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从一开始,她偷溜出去,无意中在偏僻无人的亭子里遇见他,她还不知他的身份,更不敢轻易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试想,一个本应待在冷宫里的人却出现在冷宫之外,而看守冷宫的侍卫全然不知,传出去,她必死无疑。而当她可以信任他的时候,她却已然说不出口。 少女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得不到答案的少年苍白着脸缓缓步下御辇,在隐忍的轻微咳嗽声中慢慢远去。她抬头望着他那虚浮的脚步,孤独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 躺在地上的漫夭黛眉紧皱,梦里的少女对于少年纠结的情绪,抓紧了她的心,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知道这是梦,可是这个梦好长好真实,任她怎么努力都醒不过来,而那个梦,还在继续…… 又是一个冷月下的不眠之夜,被接出冷宫的少女住进了新修过的宫殿——长乐宫,这里的院落没有枯枝杂草,屋里没有白绫破窗,有的只是精致的亭台楼阁,如画般的风景,屋里有软软的床榻,上好的丝质锦被,她再也不用窝在墙角睡觉,担心冬天的夜里会被冻醒,再不用看宫女太监们的脸色,吃奴才们都不吃的冷硬剩饭……可是,她仍然不开心,即便是伪装的笑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自然灿烂。 少年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温和的目光也一日比一日深沉难测。他首次踏入长乐宫来看她,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坐在少女对面,捧着她亲手为他沏的茶,指尖发白,目光垂下,望着浮在杯中水面的两片碧绿的新茶交错荡开,一片沉下杯底,另一片还在漫无目的的漂浮着。 少女安静地坐着,也望着面前的杯子,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少年才抬眼看她,眼神复杂难辨,缓缓开口道:“近来边关局势不稳,今日早朝,大臣们提议,让你去临天国和亲。” 少女捧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颤,微微抬眼,对上少年眼中掩藏不住的悲伤痛楚,她慌忙移开眼,盯着侧面白墙,脑子里浮现十年前那永不退色的一幕,人头翻滚的刑台,血肉撕裂的山谷……还有父母给过她的七年呵护与疼爱。一思及此,便心潮翻滚,少女咬了唇瓣,坚定道:“好。我去。” 少年听了双眼一睁,溢满惊诧的眸子薄怒晕开,手中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 少女目光一痛,却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狠了狠心,又道:“我有条件。我要嫁给临天皇最宠爱的皇子,宗政无忧!” 少年眸光一变再变,他定定望了她半响,杯中缭缭升起的气雾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那杯残茶,握在他手心里,始终未曾饮下一口。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头去,闭了闭眼睛,然后拂袖而去。 似乎是第二天,又似乎过了好些天,少女起床时,宫里一个下人都见不着,她正疑惑,便见一个身材高挑作宫女打扮的陌生女子大步进屋,扔给她一套同样的宫女服,说:“换上。” 少女一听声音,愣住,再仔细一看,这眉眼五官不是那个少年又是谁? “皇兄?!你怎么穿成这样?”她诧异的问。 少年蹙眉,催促道:“快换衣裳,带你出宫玩。” 少女一怔,出宫?她被困在这深宫里已经十年,外头的天空,她早忘记了模样。如今乍然听说少年要带她出宫玩,眼底控制不住涌现泪光,她忙低下头去,在少年的催促下换了衣裳,拿着少年事先准备好的令牌出了宫。 一路顺畅。 宫外天空广阔,街道繁华。 少女仿佛飞出笼子的鸟儿,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飞扬起来,说不出的畅快。她扭头看着一身女装走路都不自然的少年,这哪里还像是一国皇帝?她不禁玩心大起,笑道:“原来齐哥哥竟是个美人!” 少年俊脸明显一僵,嘴角也抽了抽,却未恼,只看着少女笑意灿烂的脸庞、清丽灵动的双眼,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起以前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心情也变得好起来,说道:“在我心里,天下间的美人,都不及容儿半分。更何况,我是男子,往后不准再用美人二字形容我。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少女笑问:“齐哥哥生气了会怎样?” 少年沉默了一下,顿住,回眸,眼光忽然深不见底,却又荡起灼灼光华。他说:“不顾一切,娶你做我的妻子。” 少女心头一跳,与他四目相对,慌忙转开。 两人找了间铺子换了衣裳,租了辆马车,随意选了个方向,便来到了一个临河的小村庄…… 漫夭认识这里,那是她和启云帝住了四个月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地,那片银杏树下还是空阔一片,没有房子,没有小院,没有蜀葵,也没有石板铺成的小道。 梦中的少女似乎很喜欢银杏树,她绕着那些树转了一圈,面色欣喜。 少年一直站在原处看她,突然说道:“容儿,我们……不回宫了好不好?就在这里盖两间房子住下,谁也不认识我们。” 少女眼光一动,随口应道:“好啊。”她以为,他不过说句玩笑。他是皇帝,怎么可能离开皇宫,抛下家国?然而,少年并不像是玩笑,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十分认真的确认道:“你真的愿意?” 少女一愣,慌忙挣脱。 少年却不放手,并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用郑重的语气对她说:“等房子盖好,我们就在这里成亲。” 少女震住,直觉道:“你在说胡话么?我们怎么能成亲,你忘了,我们是……是兄妹。”她垂下眼,想掩住目中的闪烁。 原以为这句话能令少年恢复理智,放过她,却不料少年眸子一沉,再无当初得知她身份后的哀绝,反而收敛了一贯的清和表情,眼底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突然将她推靠到树上,力道之大,令她的背脊生疼。 她意识到,他生气了!但不知他为何生气?变得如此反常。 少年的手紧紧扣住她的双肩,眸光暗了暗,整个人便欺压过来。 “你,你……”少女大惊,有些慌乱,一句话没说出来,已被炙热无比的双唇含在了嘴里,仿佛要将她溶化般的急切。 她愣住,失了反应,脑子开始混乱。一股陌生的悸动令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不是她的。 一阵宣泄心中愤怒的狂吻过后,他开始变得温柔。稍稍离开她的唇,用舌尖挑弄着她的嘴角,她如被电流击中,身子轻轻一颤。睁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上专注而陶醉的神情,忽然想就这样忘记一切,与他相守,也没什么不好。 少年终于放开她的唇,将她搂进怀里,说:“我不在乎!不管你是谁,我都要与你在一起,谁也拦不住。等这里的房子建成之日,就是我们成亲之时。” 也许是他的话太动听,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少女不由自主地抬手回抱住他,小声问了句:“那……你的江山呢?” 少年说:“江山,从来都不是我的。” 少女奇怪的问:“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少年放开她的身子,牵了她的手,似是不想继续那个话题。望了眼前的银杏树,问道:“容儿,你觉得我们的房子建在哪里好?” 少女想了想,道:“齐哥哥,我喜欢这些银杏树,我们的房子就盖在这里吧。到了秋天,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金黄的银杏叶,那一定很美。” 少年道:“好。再围个院子,院里多种些花草。容儿喜欢什么花?牡丹好不好?” 女子摇头道:“不,我喜欢蜀葵,白色的蜀葵,一到夏天,开满整个院子……” 少女闭上眼睛,沉浸在美好想象里,一脸幸福表情,少年开心并宠溺的笑道:“好,那就种蜀葵。” 那是一幅极为美好的画面,连沉睡的漫夭都不禁跟着微笑。然而,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轻易的就会被摧毁。 一群黑衣人的到来,悄悄带走了少女,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第99章 血色惊魂(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还是那座宫殿,因为太后的命令,少女被禁锢其中,直到少年回宫,才解除了禁锢之令。回宫后的少年越来越沉默寡言,他没有来质问她为何弃他而去。后来,少年开始广纳妃嫔,听从大臣们的劝谏。 宫里变得热闹起来,少女整日闷在长乐宫里,再不愿出门。多舌的宫女总聚在一起议论各个宫里的娘娘,谁美若天仙,谁最得圣宠,谁又晋了分位,诸如此类。少女总是远远的听着,眉眼低垂,不发一语。 宫里的嫔妃越来越多,而少女等待的和亲之事,仿若石沉大海,渺无音讯。直到有一晚,少女忽然很想去看看那个少年,鼓起勇气,想着看一眼也好,看看他是否真如别人说的那样憔悴,问他既然纳了妃子,为何却又不让她去和亲? 她去了,他不在寝宫,听说是去了慈悉宫见太后。 鬼使神差,少女决定去慈悉宫看看,她在这宫里住了十年,一直没见过太后。 飞身上屋顶,身轻如燕。 一间供奉着佛像的寂静殿堂,大门紧闭,周围无人。她轻轻揭开瓦片一角,看见少年立在堂前,望着佛像前站立的妇人。那妇人虽然穿着素色衣服,看起来却雍容华贵,想必就是那个在盛宠之中突然退居佛堂的太后。 太后的面容她看不大清楚,只听到声音非常严厉。 “哀家费尽心思为你找了那么多美人,你还不满意?” “母后有心了。儿臣说过,即使她们长得和容儿一模一样,儿臣也不会喜欢。”少年的语气执着而坚定。 太后怒斥:“荒唐!她是你妹妹,你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做出有违伦理道德之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妹妹?母后还想骗朕到何时?她根本就不是容乐,容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们杀了!她是秦家后人秦漫,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少女心中一惊,原来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难道那天他会生气。 太后也吃了一惊,沉声道:“你听谁说的?” 少年道:“自然是母后说的。” “胡说,哀家几时说过这种话?” “一个月前,母后和门主在暗室里说的,朕都听见了。” “你!你竟然偷听哀家讲话?”太后声音遽然一冷,“你堂堂一国之君……” “朕不只是一国之君,朕还是您的儿子!”少年猛地打断太后的话,一向清和的声音忽然拔高了音调,再开口时,多了几分悲凉的味道。他说:“母后,在您心里,除了仇恨,其它一切真的全不重要吗?我知道您恨父皇,可父皇已经死了,不只是父皇死了,就连这个皇室里所有皇家血脉几乎都被赶尽杀绝……您,还不能解恨吗?是不是因为我也是他的血脉,所以您才要剥夺我幸福的权利?” “齐儿!你放肆了!你怎么能这样跟哀家讲话!”太后严词呵斥,“以后别让哀家听到这种胡话。至于那丫头,你就死了心吧。哀家断断不会同意。” “如果朕一定要坚持呢?” “那从今儿个起,你也别再吃药了。你娶了她,就准备让她下半辈子守寡吧!” “母后……”少年瞳孔一缩,似乎难以置信,痛苦的叫了一声。 太后却扭过头去,仿佛不曾听见,又道:“任何人都不得违背哀家的旨意,否则,只有死!就算你是哀家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少年悲笑道:“我,真的是您的儿子吗?在您眼中,只怕……我和他们一样,也只是您手中的一颗棋子。而我,比他们更可悲。不是因为我的身体需要靠您的药来维持,而是因为……您是我的母亲,我没有您那么狠心绝情,也做不到您那样六亲不认……所以,我注定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太后脸色微微一变,皱了皱眉头,语声却不自觉柔和了一分。她说:“你当然是哀家的儿子。只要你听话,哀家会给你一个天下。” 少年悲绝道:“一个孤家寡人的天下,我不要。我只要容儿。” “不行。她是襄伊的女儿,你不能娶她。当年,若不是襄伊的背叛,我们傅家,就不会被抄家灭族,我也不会遭受那等非人的屈辱!你是我的儿子,我绝不会容许你和她的女儿在一起!”不可忤逆的态度,太后神情有些激动,声音也带了些颤意。 少年皱眉道:“您已经设计灭了秦氏一门,还不够吗?我听说,秦将军曾救过您的性命,对您情深意重,可您连秦将军都没放过,您就不能看在秦将军的份上,放过容儿吗?” “不能!哀家曾发誓……谁?!”太后语调突转,朝屋顶上望去,目光凌厉渗人。 躲在屋顶的少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已被人拎着脖子扔进了佛堂。她这才知道,练了十年的武功,自以为小有所成,却原来,在仇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而那些她以为能帮助她报灭族之仇的贵人竟然就是设计害她父母的仇人! 佛堂大门紧闭,少女趴在地上,被仇恨填满心扉,少年忙去扶她,惊问道:“容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女用力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眼光变得陌生,悲伤道:“如果我不来,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们才是杀我全家的真正凶手!太后?或者我应该叫您傅皇后。” 太后目光一利,语气阴冷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哀家就不能再留你。来人!” “是。”慈悉宫总管带着阴冷的杀意,朝少女走去。 “住手!”少年大骇,沉喝一声,迅速无比地拽着少女的手,将她护到身后,对太后哀求道:“别伤害她!母后,放过容儿。儿臣以后什么都听您的!做您的儿子也好,做您手中的棋子也罢,儿臣没有怨言。” 太后眉头动了一下,却断然道:“不行。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已不能再为我所用,留她不得。你让开。” 少年不动,与太后直直对视,皆不让步。片刻后,少年突然出手,朝慈悉宫总管胸口猛地拍出一掌,同时又拉着少女的手将她朝门口方向甩了过去。 “容儿,走。”他坚定的说。 少女摔在大殿门口,爬起来怔了一怔。 少年急切的催促:“快走,不要回头。走了以后……永远也别再回来了。”他坚定中隐含着悲痛的声音令她心里一阵阵发紧,但她没有犹豫,真的转身就走。因为已经知道,现在的她,根本不是太后的对手。可当她快速掠到门口将门打开的时候,却听见后方传来咔的一声细响,伴随着极力隐忍却仍然溢出喉咙的痛苦呻吟。 少女控制不住的回了头,一回头,她的脚步就被钉在了地上,任她如何努力也踏不出去。 因为,身后,少年的脖子被紧紧捏在太后的手中。而他往日清隽的冰灰色眼眸之中,此刻流泻而出的死灰一片的绝望和伤痛,仿佛太后的那只手掐住的不是他的脖子,而是捏碎了他的心。 少女无法相信,天底下,竟然会有那样的母亲! “你敢踏出这大殿一步,哀家立刻杀了他。”太后冷冷望着门口的少女,掐住少年喉管的手是那么的绝然。 望着少年已涨红发紫、更因窒息的痛楚而扭曲的面孔,少女颓然放手,身子无力往后一靠,刚打开一条缝隙的门重又关上。她不敢置信道:“他是你的儿子!你竟然下得了手!” 太后却面不改色,冷酷无情道:“他是哀家的儿子,但他为了你,背叛了哀家。如此不孝之子,留他何用?你死,或者他死,你选择。” 少女看到慈悉宫总管掏出一颗黑糊糊的药丸,无奈的笑了。从她回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了选择。 少年痛苦地闭上眼睛,绝望道:“叫你不要回头,你为何不听?” 少女将头扭向一边,两行泪沿着清丽的面颊滚滚落下,她连忙抬手拭去,微微赌气道:“我也不想回头……让仇人亲手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也是复仇的一种方法。”只可惜,她不是太后,做不到那么绝情。深吸一口气,她没犹豫,拿过慈悉宫总管手中的药丸吞下。 太后这才松了手。 少女倒下,被飞奔而来地少年接在怀里,紧紧抱住。少年擦拭着她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色血液,绝望的喊着她的名字。 “容儿,容儿,容儿……” 少女艰难地睁着眼睛,想再对他笑一笑,却无力。而少年望着她渐渐涣散的眼神,忽然安静下来。回头盯着太后的眼睛,竟没有恨,也没有怨,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下空洞洞的一片。他说:“母后,请您行行好,也杀了我吧。” 太后在他这样绝望的乞求下,面色终于变了变,斥道:“哀家以为你多有志气,原来你的志气,就只为一个女人!” 少年道:“母后说的是。求母后成全。” 太后眉头紧紧皱起来,那无情且狠绝的神色有一丝细微的波动,她立刻转过头去,背对着少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想救她,也不是不行。” 少年暗灰色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光亮,但他没做声。 太后又道:“她可以活着,但必须忘记以前所有的事情,包括你。” 少年双手一颤,无意识地将怀中的身躯抱紧,他低头,从她即将合上的双眼之中看到了她对生存的渴望,就那瞬间,他连犹豫都不曾,就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好。” 太后这才满意道:“那以后,你们一切都得听从哀家的安排。她必须嫁到临天国,成为宗政无忧的牵绊。” “不可能。”少年立刻反驳:“女人是宗政无忧的禁忌,他不会喜欢容儿。” 太后却道:“他会!宗政无忧也许讨厌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但不会讨厌她。这不仅因为她玲珑通透、姿色过人,还有一个你们都不会知道的原因,只要我们从旁推动,那兄弟二人,都逃不出这张情网。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绝代双骄的故事……” 梦,到此戛然而止。 漫夭在迷迷糊糊中,仿佛走过了那少女十七年岁月,她随着梦里的少女体验着喜怒哀乐,那被她认定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此完整的展现在她面前。少女对于灭门仇恨寻找仇人的执着,对于少年容齐的爱恋和不舍,对于爱情破碎后的心碎和悲伤,以及那些日夜的挣扎……清晰而深刻得彷如她亲身经历。原来,她以前梦到的被掐住脖子的人,其实不是她,而是容齐。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迷茫了。 这些记忆都是以前的容乐,不,其实那个女子也不是真正的容乐,而是被偷偷送进冷宫以容乐公主的名义活下去的秦家后人秦漫。不知为什么,她醒来之后,心里还是觉得好疼,疼到不由她自己控制。 奇怪,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明明没有死,她的灵魂又是怎么附身到这具身体上?那个被启云帝深爱着的女子,又去了哪里? 头又开始痛起来,脑子里一团乱。 漫夭忽然想,她到底是谁?秦漫?容乐?还是漫夭……她已经分不清楚。 如果这梦都是真的,那容齐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容乐,而启云国太后竟是傅鸢!那北朝太后又是谁?傅鸢只有一个孩子,假如她的儿子是容齐,那傅筹呢?还有,傅鸢口中的兄弟二人,除了无忧,还有谁? 漫夭突然心底一震,有什么从脑海中迅速划过,她连忙再闭上眼睛,生怕错过什么,费力地搜寻着那些讯息。 傅鸳、太后、容齐、容乐、秦家、仇恨、云贵妃、绝代双骄…… 绝对双骄! 漫夭猛然睁眼,那个人,是傅筹!傅鸳以前和云贵妃关系要好,一定是闲来无事时云贵妃给她讲过那些故事。傅鸳布局二十几年,为的竟是他们兄弟相残,而这二十几年来她所做的一切,比起移花宫主,更残酷十倍不止。 漫夭蹭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本虚弱之极的身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不行,她要出去,且必须出去。 冲到铁栏边,漫夭试图劈开粗而坚实的铁链,但任她劈到双手溅满了鲜血,那铁链仍完好如初。 焦急且懊恼的情绪充满了她的心扉,正沮丧之时,脚下地面忽然一阵颤动,有细微的声响传了过来。她一愣,立刻趴下,准备倾听下面的动静,这时,地牢一角的地面陡然被掀开,土灰飞扬四散。 她连忙起身后退,瞪大眼睛看着,从地底下走出来的两人。 “皇兄!”见到是启云帝,她一阵欣喜,忙迎了过去,眼中再无戒备,问道:“你来救我的?” 启云帝一眼看到她满是鲜血的手,紧紧皱起眉头,撩起衣摆,从里衫撕了块柔软的布料小心翼翼将她的手包好,才叹了口气道:“容儿,委屈你了。” 漫夭摇头,面对她心疼而又灼热的目光,她不自然地撇过头去,收回自己的手。她想起那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对容乐生死不弃的深情,心中感动。可她不是容乐,她承受不起他那样浓烈的感情。 “我们快走吧。”她淡淡说了句。 底下又走出两人来,他们还拖着一个女子,而那女子看上去不仅面容与她极为,连头发也是白的。 漫夭顿时明白了,有个替身在这里,万一有人进来也不会发觉。 “还是皇兄想得周到。只是,这女子……” “她是母后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不用替她难过。走吧。”启云帝说着带她走下地道。 那地道显然是新挖的,空间极窄,高度也不够,启云帝必须弯着腰才能通行。 第100章 血色惊魂(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道路凹凸不平,不易行走。他扶着她的手臂,生怕她摔着。漫夭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有些害怕他对她这样好,让她无端的多了些罪恶感。她不禁想,他那么爱容乐,要怎样才舍得伤害她?又是怎么才能做到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男子的怀抱?不仅不能阻止,还得推波助澜。那种挣扎在爱情和理智之间的痛苦和煎熬,恐怕她这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皇兄。”她忽然停下,唤了一声。 启云帝回头,问道:“容儿怎么了?” 漫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些话,现在说似乎不是时机。她忙又摇头,说了句:“没事。”然后,随口问道:“这地道什么时候挖的?” 启云帝道:“我们回宫以后,有一个月了吧。” 漫夭惊讶,随后笑道:“你神机妙算吗?知道今天能用得上。” 启云帝望着她浅浅笑意的脸,神情一阵恍惚,带着怀念,抬手,似是想触摸她唇边那一抹久违的笑意,将其握在手中,刻进心里。他眼神哀伤,仿佛即将诀别爱人的表情,令漫夭心间如遭芒刺划过,细微的疼绵绵散开。她皱眉,有些不理解自己的心,难道一个冗长的梦,竟让她拥有了容乐的感觉不成?被他的手触摸着,她身子有些僵硬,忙偏头躲开。 启云帝的手就顿在了那里,眼光黯然就同他们身后那火光照不见的黑色通道,半丝光亮也无。 他垂手,朝另一方向转过脸去,抬头深吸一口气,好像在拼命抑制着什么,叹道:“因为我了解母后,也了解你。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都不再说话。地道的尽头,是启云帝寝宫内的密室。 一出地道,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这味道她闻着有些熟悉。而这里也不同于地道的阴冷,似有热气在蒸腾。 “公主姐姐。”等在密室里的萧可迎了上来,萧可已沐浴更衣,整理了头发,恢复了白白净净的俏丽模样,只是比过去瘦了许多。漫夭拉着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听启云帝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萧可和小旬子异口同声的回答,但语气却大相径庭,萧可欢欢喜喜,小旬子却神色悲伤,欲言又止。 漫夭奇怪问道:“准备什么?” 启云帝温柔道:“为你解毒。”他指着前面一扇木质屏风,那屏风背后的地方不大,空气中升腾着缭缭雾气,他说:“去吧。” 漫夭疑惑地走过去,那屏风后面放着一个用来沐浴的木桶,桶内盛满了药材和热水。他这是让她泡药浴吗?被称之为无解的“天命”之毒,这样就能解了? 萧可跟过来,欲帮她宽衣,她低声问道:“可儿,我这毒,真的能解?要怎么解?”她直觉这次解毒没那么简单。 萧可目光闪躲,道:“先泡药浴,皇上会用内力护住姐姐心脉,我再替姐姐施针,让药性渗透你的经脉和血液……哎呀,姐姐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快脱了衣裳进去吧。再晚了,这水凉了,效果就不好了。这里面有些稀有珍贵的药材,是我找了好几年都找不着的。” 漫夭还想问什么,萧可又道:“我听说皇上和北皇就要打进皇宫里来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姐姐不想早一点出去见皇上吗?皇上呀,一定想姐姐想到快发疯了!” “你这丫头!”见萧可打趣,漫夭沉重的心微微轻松了些许。点了下萧可的额头,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无忧,她心里所有的疑问都被压了下去,甚至也没想,皇城将破,启云帝为何不在外面主持大局而是在这里?也不知道傅鸢把无忧和傅筹都引过来准备做什么?她忽然觉得,无忧和傅筹是孪生兄弟这个事实,对傅筹来说实在残忍。不敢想象,如果傅筹知道折磨他这么多年的仇恨全都是假的,那他该如何承受?他为傅鸢所受的十三次穿骨之痛、他从小便深种心底的复仇的信念、那许多日子里在仇恨和爱情中苦苦的挣扎,这一切的一切……叫他情何以堪? 她叹息着脱下衣裳,将自己泡入药汤。积聚了多日的疲乏在泡进药汤中全部释放出来,她昏昏欲睡。 启云帝这才走进来,催眠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容儿累了就睡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感觉到启云帝的手贴在她后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注入她体内,而她在那带有药性的热雾之中,就那么睡着了。 这一觉,没有容乐,没有容齐,没有任何人,她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她不知道她睡着以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在她的身后,她曾经十分在意的男子的生命此刻正在逐渐消逝。如果她都能知道,她宁愿放弃自己。只可惜,事隔三年之后,她依旧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命运,就按照它既定的轨道,一路走下去。 醒来的时候,疲惫尽去,漫夭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极为舒畅。而此时的密室,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还坐在木桶里,水温热的包裹着她的身子。 周围很安静,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药味,而那药味里还参杂着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叫人莫名不安。 “可儿。”漫夭凝眉叫了一声。 萧可垂着头坐在木桶边的地上,手托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迷茫,还有一点羡慕和向往。听到漫夭的声音,连忙起身道:“公主姐姐你醒啦?” 漫夭问道:“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还好,时间不长。她抬目,张望着漆黑的四周,又问道:“灯怎么灭了?” 萧可道:“哦,刚才风大,吹灭了。” “风?这密封的屋子,哪里来的风?可儿,你撒谎骗我?”漫夭黛眉微蹙,轻声斥责,心中的不安渐渐扩散,如被笼上了一层浓厚的乌云。 萧可愣了一愣,支吾道:“我……不,不是……公主姐姐,我说错了,是蜡烛燃尽了。” “那就再点一支,如果这屋里没有,就去外面找一支过来。”眉心紧拧,她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萧可低着头,双手无意识的抓紧了自己的衣摆,“我不知道哪里有。公主姐姐,你快穿好衣服,我们出去再说吧。听说皇上已经来了,就在大殿外头。” 提到无忧,她确实很想立刻去见他,可心中疑团也不能不解。 “皇兄呢?” “启云帝……哦,太后派人来把他接走了。” 漫夭双眉一皱,声音陡然沉了,“你应该说他去大殿了。对他来说,敌人都打进了皇宫,他作为一个皇帝,应该自己出现在大殿,而不是被太后派人接走,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可儿,你不适合说谎,还不快跟我说实话!”她语气严厉起来,惊得萧可一怔。 萧可沉默了半响,叹气道:“我点上灯,公主姐姐自己看吧。”说着起身,摸索着走到十步远的桌子旁。 橙黄的火光在这黑暗的密室里亮了起来,最先照着的是桌子一角已然凝固的烛泪,那鲜红的颜色,像极了当日男子眼角的血色痕迹。 漫夭贴在木桶边上,凝目四顾,将木桶以外的所有地方都看了一遍,并无特别。地面干净,房间整洁,木桶旁的凳子上一套白色的衣裳,胜雪的颜色,纤尘不染。她皱着眉,见没什么异常,心中更是感到奇怪,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可儿不会说谎骗她。她疑惑的垂下眼,目光一触及木桶中的药汤,浑身一震,噌得一下站起来,光着身子就跳出了木桶。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颤着手,指着那木桶里不知何时变成血一般颜色的药汤,惊得话也说不流畅。 “为什么……水会变成了这种颜色?” 萧可垂头不语,漫夭想起她以前喝的药里都有启云帝的血,忽然明白了什么。 身子遽然失力,一个站立不稳,忙用手去撑那木桶,却不料,她急乱之下竟使了力,手刚触及木桶边缘,那木桶像是被千斤重斧劈了一般的爆裂开来,桶内的血水哗的一下奔涌而出,冲刷着她纤细的小腿,漫过灰色的地砖,在她心里拂起层层颤栗。 她僵硬的站在那里,心中一片混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何时有了这般强劲的内力?难道…… 她倏地转身,盯住萧可的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那颤抖的声音怎么也控制不住。 “可儿,他……他把内力……都传给我了,是不是?” 萧可点头。 漫夭跌坐在地上,像他那样身子虚弱全靠内力支撑才能活着的人,如果把内力都传给了别人,那意味着什么?眼泪遽然浮出眼眶,她木然的望着脚底下被血水浸泡着的地面,声音沙哑道:“他把他的血……也都给了我,是不是?” 不知道需要多少血,才能将一整盆泛着褐色的药汤染成这般刺眼的红色? 萧可不忍看她的表情,垂下眼睫,再次点头。漫夭不用看她,也知道答案。心头大痛,泪水滚滚而落,没入唇齿,苦涩的就如同那些难以下咽的药汁。 她又开口,声音哽咽无力,“他还把他的命……也给了我,是不是?” 地上的水不再温热,而地面的寒气,更是直透人心。 无可抑制的悲痛从心底里涌了出来,她有些承受不住,脑子里一阵眩晕,忽然有无数画面遽然在脑海中闪现,像是要劈开她的头到她眼前来。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来袭,灭顶般的将她淹没。记忆中的一切,就仿佛挂满倒刺的时光碎片,将她扎了个体无完肤。 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 不再是她偶然梦见的片段,不再是那个与之无关的少女和少年,那是一个女子活了十七年的完完整整的记忆。那个记忆里,有一个叫做秦漫的女子,在七岁时历经了家族的覆灭,父母的冤死,在无可奈何的命运安排下走进了仇人的棋局,成为一个可悲的棋子,在爱情和仇恨之中苦苦挣扎。当撞破仇人的阴谋之局,险些丧命,最终以失忆为代价,在心爱男子的成全下,用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这便是假容乐真秦漫短暂的一生,却又是她漫夭生命中的其中一部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她光着身子,瘫坐在地上,神色复杂中透出难以置信的悲哀和绝望,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的!” 萧可吓坏了,忙拿了衣服扶她起来,她却一动也不动,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公主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姐姐……快起来,地上凉。” 漫夭被萧可硬扯着站起来,萧可帮她擦干身子披上衣裳,她木然地转头,看着萧可,漆黑的眼瞳空空洞洞,像是被挖空了心。 “可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到底可以活几次?” 萧可被她这模样吓住,“姐姐……” 漫夭又转过头,神情有几分呆滞,口中不住呢喃:“我不是秦漫,不是容乐,我只是漫夭,不是她们任何一个人……”她突然失控地拍自己的脑袋,好像要把什么赶走,那样急切。 “姐姐,你别这样,你才刚刚解了毒,不能太激动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你是容乐公主啊,是我的公主姐姐。” “不是,我不是她……” 她终于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心口窒闷,竟昏了过去。 恢复理智时,萧可已经帮她穿好了衣裳。她靠着墙,坐在凳子上,身上如雪般的白衣,衬得地上的血水愈发的鲜红刺眼。她怔怔的坐在那,呆若木鸡。 在那恍如隔世的久远记忆里,那个带着淡淡笑意的俊美儒雅的少年曾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坐在湖边的青石板上,用手划拨着碧绿的湖水,沁凉的温度浸湿着她娇嫩的掌心。她头也不回,随口应道:“我叫……你叫我容儿吧。” “容儿,这个名字不好,和皇家姓氏冲突了。以后在别人面前,你不能这么说。”少年柔声叮嘱,面色清和,又道:“这里很偏僻,你为何总喜欢在晚上来此,呆呆的站在这亭边出神?听说这湖里淹死过好几个人,时常有鬼魂作祟,你不害怕吗?” 她扭头去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道:“你不是也喜欢来这里吗?偏僻有什么关系,我喜欢这里的清静,无人打扰。”说罢她眼珠一转,笑道:“我就是鬼魂,你怕吗?” “鬼魂?你?”少年低低笑起来,走到她身旁,姿态优雅的挨着她坐下,“我以为你是一个不会说笑的人。” 她垂目,淡淡道:“你就当我说笑好了。做人不能总那么沉闷。” 少年点头表示认可,“你刚才在想什么?看你似乎心情不好,想家了吗?如果想家了,以后我送你回去。你家在何处?” 她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挂着的那一轮明月,目光幽远静隧,声音飘渺,“我家……在很远的地方,那是无法跨越的距离,我永远也回不去。” 少年轻挑眉梢,微带好奇,“哦?这天下间,还有跨越不了的距离?说给我听听。” 她说:“有,那是几千年的距离,你能过得去吗?” 那一日,月光下的少年,像是从绝世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是她在冷宫与死人为伍的漫长十年里,第一次和黑衣人以外的另一个人有了交集。从此,那颗孤寂而冰冷的灵魂被渡上了一层温暖。 原来,在这六年之前,还有被封存的漫长的十七个春秋。 而她来到这个世界,竟已经这样久了! 第101章 夫妻相见(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启云国皇宫,三座高台之上的轩辕正殿,巍然壮观,气势宏伟。殿前,高台之上,仪仗华丽铺开。 一架四面垂悬着金黄色纱质帷幕的凤辇,启云太后端坐其中,一副端庄娴雅的姿态,时不时望一眼身旁靠躺在椅背上的男人。那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极瘦,只剩皮包骨,原本英俊的五官轮廓现在看起来有些狰狞恐怖。他瞪着眼睛,眼中挟带着深深的恨意,还有浓浓的担忧。凤辇旁边,站着慈悉宫太监总管。 在他们前面,明黄色华盖之下,启云帝身着龙袍,头戴帝王发冠,冠前异于平常的十二道冕旒密且长,遮住了他整张面容。他坐在漆金龙椅之上,双手放置于两侧雕有龙头的扶手,一动不动。身边站着他的贴身太监小旬子。 周围没有文武大臣,亦无保家卫国的百万大军,只有寥寥数十名宫女太监,以及黑衣侍卫三千人,分立两侧。 十一月的天空云深雾重,寒流直窜向人们的脖颈,但他们都不觉得冷,因为高台之下,有一个奇大无比的火盆,两丈见方,高约二尺。盆中火红的木炭烈烈燃烧,在风中不断蹿升的红色火苗之中,一尺高的铁钉子共九百九十颗,被烧得通红。 站在高台上的宫女、太监们,总有意无意的往后退,心道:谁若是不小心跌进了那个火盆,不被火烧死也会被铁钉子钉死,怕是连个尸体都捞不着。 高台下宽阔的广场分为二层,稍高一层的阶梯边缘,骑在骏马之上的两名男子,他们分别着了玄色披风和深青色披风,在呼啸而来的寒风中猎猎飞舞,里面皆是专属帝王的金银铠甲,随风拍打着,铮咛作响。此二人便是率领大军攻入皇城的南帝宗政无忧与北皇宗政无筹。昔日仇深似海的二人,此刻并肩骑在马上,虽然中间有距离,但看上去竟奇异的和谐。 他们二人扫一眼周围,没有轻举妄动。按说这启云国至少也应该还有十万兵马,可为何,他们都打进皇宫里来了,这里却只有区区三千守卫? 启云太后看着宗政无忧他们身后,五十万人的军队,绵延数里,望不见尽头。 那些将士们随帝王破关斩将,浴血而来。五十万人煞气冲天,笼天盖地,似要将这整座皇宫淹没。 九皇子一身银色盔甲骑在马上,身后两万弓箭手,已做好准备,张弓拉弦,对准高台上的人,只等一声令下,便欲将启云帝等人万箭穿心。而这广场之中,南、北朝的精锐将士皆已到齐。 启云太后面对如此阵势,面色十分镇定,端庄笑道:“难得南帝、北皇一同光临我朝,哀家与皇上在此恭候多时。不知这一路上,我们启云国的风光是否让二位满意?” 宗政无忧抬手,凤眸邪肆而冰冷,他微眯着双眼,懒得与他们客套,只冷冷道:“朕,只对你们项上人头有兴趣。朕数三下,再不交出朕的妻子,朕立刻下令放箭!一、二……” 启云太后面色不改,嘴角微微勾着,斜眸望向一侧屋檐。宗政无忧刚数到二,那轩辕殿卷翘的屋檐处忽然掉下两个人来。那两人嘴里塞着布条,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倒挂在屋檐下。其中一人身着彩凤华服,微微有些发旧,头发散乱,半边脸上有烧伤的疤痕。而另一名女子身穿白衣,发丝如雪,面容清丽绝美。她们的下方,正是那巨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狂窜,似是要吞噬一切般的猛烈。 一名黑衣人立在屋脊上,手中抓着吊着女子的两根绳子。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目光皆是一变,不自觉互望一眼。 启云太后笑道:“南帝你舍得让她死,就尽管放箭。” 宗政无忧望着那倒挂着的白发女子,心中狠狠一颤,他克制住慌乱与冲动,面上看似平静冷漠,可那抓紧缰绳却不住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恐慌。他看了眼那金色的帘幕,隐隐感觉到那帘幕背后的犀利眼光,再看向启云帝,沉声道:“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 高台之上,被指责的启云帝没有反应,依旧坐得端正,没开口,连手指也不曾动过。 启云太后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扫一眼身前的龙椅,瞧见启云帝侧面脸色灰白,双眼睁着,不眨一下。她又透过帘幕,笑看宗政无忧眼底一闪而逝的心痛和慌乱。 宗政无筹神色异常镇定,看了眼宗政无忧死拽住缰绳的手,刻意忽视他自己内心的紧张,声音听起来似是很淡定:“虽是白发,也不代表一定就是她,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宗政无忧冷冷瞥他一眼,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奚落他!宗政无忧薄唇紧抿,冷哼一声,没说话。他当然知道那不一定是她,但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他也不能忍受。因为他赌不起!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要挟。 数月前,就在宗政无忧退兵当晚,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离奇失踪,下落不明。直到一月前,同样失踪的南朝皇妃有了消息之后,立刻便传出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二人也在启云帝的手上,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明摆着是引他们过来,至于有什么阴谋,现在宗政无筹不敢确定。但若不是为她,他又何必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反正宗政无忧必定会打过来,他只需做那渔翁岂不更好?可他终究是不舍得她,想为她想尽一份力,尽管她也许并不需要。转过头,对屋脊上的黑衣人冷冷问道:“常坚,你可想好怎么死?” 黑衣蒙面人正是他以前的贴身侍卫,也曾跟随他出生入死,他曾十分信任的人,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也会背叛他。 常坚目光一闪,不敢直视宗政无筹的眼睛,垂目道:“属下背叛陛下,自知罪该万死。今日过后,倘若属下还活着,任凭陛下处置便是。” 宗政无筹沉声道:“枉朕从前对你信任有加,你却背叛朕,你确实罪该万死!” 常坚垂下头,手中绳子抓得死紧。宗政无筹又道:“但念在你曾与朕出生入死的份上,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朕,朕的母后与容乐现在何处?只要你肯说实话,朕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会如从前那般视你为心腹,封你做禁卫军统领。” 常坚抬头,眼光微微一动,眉头紧拧,似在挣扎。启云太后身边的胡总管见状,眉头一皱,咳了两声,常坚神色一震,恢复如常,望着底下吊着的二人,说道:“他们就在我手上。” 宗政无筹与宗政无忧不自觉互望了一眼,常坚这一顿,就说明有问题。 启云太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愉悦:“哀家听闻南帝与北皇二人皆武功盖世,哀家很好奇,你们二人……到底谁更胜一筹?不如,打一场吧。以生死定胜负,赢的那个,可以选择救下一个人。如何?” 宗政无筹眼神微微一震,定定望着启云太后面前的那道帘幕,眼底在瞬间闪过无数表情。 启云太后转过头,对着身边的男人嫣然一笑,灿烂风华流传在那未曾老去的容颜,她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怎样?这个游戏不错吧?殒赫,你说呢?他们两个……谁会赢?谁又会输?不论谁赢谁输,这场戏,都很精彩,你说是吗?” 不错,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便是北朝太上皇宗政殒赫。听她这么一说,宗政殒赫瞳孔一张,目中的恨意愈发浓烈,似是想一把掐死这个心肠歹毒的妇人。 启云太后看着他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曾经充满了深情蜜意,欺骗了她的感情,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毁了她的一生。她唇边的笑容依旧灿烂,眼光却是寒冷如冰,“你不用这么瞪着我,我不怕你恨,我只怕你不恨。” 宗政殒赫恨极,却又开不了口,恼怒地转过眼去,不愿再看她。他望着广场上的兄弟二人,心内百感交集。 宗政无忧眉头一拧,凤眸深沉,宗政无筹淡淡看过来,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动。 启云太后扬眉,冷笑道:“怎么?你们怀疑她们二人是哀家让人假冒的?常坚,放绳。哀家倒要看看,她们被火烧死,心痛的人到底是谁?” 常坚面色一凝,将左手中的绳子放下一截,那倒挂着的北朝太后的头发呲的一声,被火苗燎到,散发出一股焦味。而那烈烈的焦灼气烘烤着她的脸,瞬间便已通红,灼痛感令她开始剧烈的挣扎,像是煎在热锅里的活鱼。她目光望着宗政无筹,十分哀怨。 宗政无筹有瞬间的怔愣,不自觉上前一步,又顿住,目望高台。 常坚右手未松,皱着眉头看宗政无筹,有些焦急和挣扎,迟迟没有放绳。 胡总管见只放下一个,瞥眼回头,用警告的语气叫道:“常坚!” 常坚无声叹息,就欲松手,宗政无忧眸光一沉,抬手阻止道:“慢着!”常坚的神色,令他心中产生怀疑。莫非傅鸢是假,阿漫是真? 启云太后道:“南帝想好了?” 宗政无忧道:“朕要确认,究竟是不是她?” 启云太后道:“你想如何确认?” 宗政无忧道:“朕要她开口讲话。” “不行。”启云太后一口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又道:“她体内的毒发作,哀家命人给她服了药,她现在开不了口。倘若你一定要坚持,那还是等着看她被火中的铁钉穿心来得痛快些。反正哀家手上……有的是筹码。” 宗政无忧浓眉紧皱,两道凌厉的目光直透纱幕,声音冷冽无比:“她若死了,你们这里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 启云太后哈哈笑道,“她不死,你就能放过哀家?哀家既然等在这里,也就不在乎生死了。可她呢,南、北朝两位皇帝的心上人,有她陪着哀家一起死,哀家觉得值。怎么样?想好了吗?哀家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等着你们慢慢考虑。”说罢对胡总管使了个眼色,胡总管挥手就要让常坚放绳子。 宗政无忧心下一惊,虽然相隔二十余丈的距离,又隔着帘幕,但那帘幕背后透过来的目光,让人直觉那是一双极为锐利的眼睛。她虽是带笑说话,可那语气中的认真和冷绝令人无法忽视。不待胡总管挥手,他与宗政无筹互望一眼,继而手上的剑往起一提,面无表情道:“好。既然启云太后有如此雅兴,想看朕与北皇一战,那朕便成全太后又如何!” 说罢,调转马头,对着宗政无筹,邪眸冷肆阴沉,一身凛冽寒气荡开。举起宝剑,掌心透内力一震,长剑铮鸣一声,破空而出,一道冲天煞气凛然刺骨,掀起他白发根根飞舞,身下骏马扬蹄嘶鸣。 “傅筹,拔剑!” 底下一层广场上的两朝将士大惊,他们并肩打入皇城,敌人未灭,怎么两位皇帝要先打起来了? 有人上前欲劝,启云太后不耐道:“让他们全都退出去,哀家看着碍眼。” 宗政无忧挥手喝退,无相子叹了一口气,只要遇上皇妃的事,皇上总是这样,为保皇妃,无论曾付出多少努力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放弃。他无奈摇头,领大军退后,出了轩辕殿广场。九皇子却在原处不动。 宗政无筹微微皱眉,沉声道:“也罢,这一战本是在所难免,提前一些也无妨。”他望着高台方向,目光深深,复杂难明,同时也挥退了北朝将士。 不出片刻,广场上数十万人退尽,只剩下三人。 宗政无筹这才举起剑,直指巍巍苍穹,他望了一眼火盆上方被高高吊起的女子,眸光复杂难辨。手臂聚力一震,金属材质的剑鞘突然爆裂开来,化作万千碎片,带着千钧之力,毫无预兆的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高台上的宫女太监们不料有此一着,被碎片击中的人,惨叫一声,倒地气绝。 周围的侍卫忙挥剑去挡,却不料手中长剑被那急急飞来的碎片震开,虎口迸裂,血染掌心。 启云太后目光一利,站起身,长袖一挥,那些碎片就如击在铜墙铁壁般反弹回来。而就在那一瞬,宗政无忧以迅猛绝伦的姿态从马上一跃而起,直飞高台,如飞箭离弦之速,快得让人连影子都看不清。 一剑断绳,另一只手抓住绳子往起一提。等太后击落碎片,定下身子时,那两个倒挂在熊熊烈火上的女子就已经在他手中了。 宗政无忧提着北朝太后的衣领像扔垃圾般的往宗政无筹马上扔过去。他没有立刻杀掉那个北朝太后,是因为他还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傅鸢,而且,这次的配合,也算是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先救人,再灭启云国,最后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回到马背,人还未坐稳,便去查探怀中女子的真伪。 启云太后面色狠狠一变,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明目张胆从她眼皮子底下将人抢走!她看着已经返回的宗政无忧,再看看稳坐不动的宗政无筹,有些难以置信,这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两个人,竟然能配合得这般默契。那她二十多年来在傅筹心底种下的仇恨算什么?她眼中顿时盈满怒火,回头看身边的男人。 宗政殒赫目露欣赏之色,心中亦是万分欣慰。启云太后面色却是愈发的难看,猛一甩袖,怒极反笑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好戏不过才开场。”说罢看一眼身前龙椅上始终没反应的启云帝,皱眉道:“齐儿,你今日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 小旬子回身行礼,面上忧心忡忡,语气恭敬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今天早起嗓子就不大舒服,一整日都没开过口了。” 启云太后凤目微垂,扫一眼龙椅扶手上搭着的一只手,手上大拇指戴着的一枚象征身份从不离身的扳指,扳指上刻有龙纹,金色璨亮,愈发将那只手衬得苍白似鬼。她目光闪了闪,没再说什么,以为他是因为那个女子而与她置气。 第102章 夫妻相见(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宗政无筹看一眼那被反绑着的所谓的北朝太后,相同的五官及面容,很精湛的易容术,但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不是。不禁皱眉,甩手将那人远远扔了出去,那人在地上弹了两下,吐了口血,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再转头看宗政无忧,只见宗政无忧紧皱着眉头看怀中不省人事的女子,神情疑惑,似是不能确定。 “怎么,她闭着眼睛,你就认不出她了?”宗政无筹嘲弄道。 宗政无忧没理他,手在女子耳后摸索着,找不到半点贴合的痕迹,而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完全不似是易过容的样子。可是,一样的面孔,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他正思忖间,启云太后道:“你们二人竟敢愚弄哀家,哼!那就休怪哀家心狠手辣。痕香,孩子抱出来。”启云太后的语气分明是恼羞成怒,难道,这女子真的是他的阿漫? 宗政无忧用手量着她的腰,稍微胖了一点,她刚生完孩子不久,身形有变化也属正常。忽然,手上摸着一块微微凸出一点的骨骼,他动作一顿,凤眸眯了起来。抬眼看高台上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话也不曾有过任何动作的启云帝,按耐住心头疑惑,不动声色的将女子安置在身前马背上,再没碰一下。 宗政无筹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高台上,痕香应声从后面大殿走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婴儿,走到凤辇旁。 有人撩开纱幕,启云太后望了眼那个孩子,啧啧叹了声,惋惜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可惜了!” 宗政殒赫看出她的意图,顿时双眼一睁,气血上涌,怒瞪着她。 启云太后笑了起来,以欣赏般的姿态看他愤怒且焦急的表情,这是她现在活着的唯一乐趣。她从胡总管手中接过一个瓷瓶,举起来晃了晃,扬声道:“听闻几个月前,容乐就是用这个,灭了我国十几万大军。哀家也想看看,把油泼在人身上,烧起来是否比一般的火苗更好看?” 她端着瓶子,在宗政殒赫惊恐怨愤的目光中愉快的将那一瓶油全部浇在孩子的身上。那孩子似是意识到了危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宗政无忧心间一紧,那就是他和阿漫的儿子吗?那是阿漫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伤害的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沉声喝问,却没敢再轻举妄动。这个女人手里有太多的筹码。 启云太后不理他,只对痕香吩咐道:“去吧。” 痕香抱着孩子缓缓走到火盆之上的高台边缘,她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那平日里冷漠的眼忽然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惜。 宗政无忧双眉紧锁,紧盯着痕香抱着孩子的手,压抑住心里的紧张,镇定道:“你们究竟想怎样?启云太后,说吧,你的目的到底为何?” 启云太后笑道:“哀家记得,哀家刚才已经说过了。” 宗政无忧拧眉,回想这几年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每一件事,无不与三个人息息相关,天仇门门主、启云帝、傅鸢,如今又多了一个启云太后,谁才是最终的阴谋主导者?他看着安坐不动的启云帝,眯起凤眸。之前,启云帝率大军在乌城,怎可能同时抓走他的父皇和傅筹的母亲?这不是逼他们联手对付他吗?如果是特地引他们来此,那启云帝为何一句话也不说,所有的主导都归了太后? “太后费尽心机,只为朕与傅筹决战?不知太后……是与朕有仇,还是与傅筹有恨?竟不惜以一国为代价,引我二人至此,只为观赏朕与傅筹决一生死?这倒是奇怪了!”他说着这话,突然有什么闪过脑海,快得抓也抓不住。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背叛和复仇的兄弟相残的故事。他眯起的凤眸遽然一睁,有无这个可能,得看这高台之上的女人,究竟是何人? 宗政无筹忽然驱马向前,才走了几步,胡总管立刻沉声警告道:“站住。” 宗政无筹停住,向那含怨带痴望着他的痕香伸出手,“孩子给朕。” 痕香手一颤,却是抱紧了孩子。看着眼前她爱了十年的英俊男子,她笑道:“你不是恨宗政无忧吗?你难道不想看他的孩子被火烧死,看他痛苦吗?” 宗政无筹眉梢微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加重语气重复道:“孩子,给朕!” “为什么要给你?”痕香往后退了半步,因为这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吗?“如果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你还会不会这样紧张?” 宗政无筹皱眉不语,只想着怎么才能拿到那个孩子。 痕香微微转头,看着凤辇另一侧,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孩走出来,和她一样的姿势,只是位置不同,在火盆的两端。只要她稍微有点动作,那宫女手中的孩子就必死无疑。而那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她和宗政无筹的女儿。 痕香心痛如绞,眼眶浮了泪,对宗政无筹道:“你看到了吗?那边那个孩子,她是你的女儿……已经一岁了。” 宗政无筹目光一怔,斜目扫了一眼,只见那小女孩肉呼呼的小脸蛋粉白稚嫩,眼睛又大又圆,漆黑的眼珠带着一股子灵动劲,一颗小脑袋来回扭动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宗政无筹变了脸色,随口道:“谁知道那是谁的孽种!” 痕香心头一痛,她每次与宗政筱仁在一起都会服药,而那药就是他给她的,为了防止她怀上宗政筱仁的孩子而有所牵绊。如今,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宗政无筹沉眸,声音冷凝如冰,“即便是又如何?朕不亲手掐死她,已经算是仁慈了。快把你手上的孩子给朕,否则,朕真的会亲手结束她的性命。” 那一次,将痕香错当成她,是他此生至恨,亦是此生之悔。 “又一个狠心绝情的男人!宗政殒赫,他不愧是你的儿子!”启云太后在身边的男人耳旁低声说着,声音讥讽带恨。 宗政殒赫目中神色复杂变幻,撇过眼去。 痕香听了,身子直发抖,早就料到他不会认那个孩子,却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狠。在他心里,那个女子生的孩子,即便是他仇人之子,他也会为她而力保孩子周全。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可她又能怪谁,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恨我,可她毕竟是你的骨肉!你这样做,跟你的父亲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宗政无筹面色一变,恨道:“若不是你假扮成容乐,朕,绝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痕香眼中的泪簌簌落下,落到台下的火盆之中,“呲”的一声被火苗吞噬。她看着下方炭火之中被烧得通红的铁钉,目光也映上猩红的颜色,眼神忽然决绝,“好,既然如此,那让她活在这世上也没意义。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去阴曹地府做个伴吧,也好过一个人孤独上路。” 说罢,她闭上眼睛,举起手就要将孩子扔下去。那是一个浑身被泼了油的孩子,一旦沾染了一点火星子,立刻就会爆燃,扑都扑不灭。 宗政无忧眸光一变,上前对宗政无筹怒道:“你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想害死他?” 宗政无筹瞥他一眼,“如果他只是你一个人的儿子,朕会上去帮忙推一把。” 宗政无忧握紧拳头,冷哼一声。 九皇子策马跟上他们,指着宗政无筹对痕香扬声道:“你喜欢他?那好办,咱们商量商量,本王将他打包送给你,换本王的侄儿,怎么样?” 宗政无筹脸一沉,痕香却是笑了,笑得凄凉而讽刺,“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想那个孩子……她也不需要。”说完,再不犹豫,抬手就要将孩子扔下去,就在这时,轩辕殿侧面传来一声慌乱的惊呼:“痕儿,不要!” 痕香心底一震,手僵在半空,这个世上,会叫她“痕儿”的人只有三个,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她木然转头望去,只见轩辕殿侧面的高台下冲出两名女子,前面的那个,白衣胜雪,银发飞扬,清丽绝美的面庞除了紧张慌乱的神色之外,看着她的眼光极其复杂。 “阿漫!” “容乐!”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同时惊喜唤道。眼中光芒亮起,溢满思念的眸子,情深无比。 这才是他的阿漫!宗政无忧大手一挥,马上的女子震落在地。刚才之所以不扔她,是因为他发觉太后似是并不知道那女子是假的,所以才佯装不识。 启云太后脸色大变。看了眼被宗政无忧扔下马的女子,没想到,那个真的是假的!转头,看胡总管,见他亦是神色疑惑。知道那地牢存在的人很少,会打开机关的人更少。她布了大量的人手每日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在封闭的石门外,有人出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启云太后锐利的目光直盯向端坐不动的启云帝,沉了声问道:“齐儿,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给换了?” 启云帝没有回答,依旧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没听见似的,安静的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 启云太后见他还不答话,顿时心中恼怒。她倏地站起身,隔着纱帐,一把拍上身前的龙椅。 “啪!”漆金龙椅承受不住强大的劲力,倏然坍塌,化作一堆散木萎靡在地,木屑四起。周围的人皆是吓了一跳,小旬子更是心中一惊,而启云帝并没有如启云太后想象的那般及时避开,而是随着那龙椅的坍塌砰然倒在了地上。仍旧是坐着的姿势,双腿弯曲,两手驾着,头上的帝王冠被摔落,一张清隽儒雅的面容此刻是一片死白的颜色,面部僵硬,神情却是平静而安详。他睁着两眼,眼中黯如无底黑洞,没有半点神光。 “皇上!”小旬子慌忙扑过去扶他。可他身躯已然僵硬,很沉,小旬子怎么扶也扶不住,悲从心起,一直强忍在心头的悲痛情绪瞬间宣泄而出,他放声大哭,“皇上,皇上——” 两边的宫女、太监看着启云帝这模样,吓得尖叫,纷纷跪倒。 台下的漫夭听到小旬子这般哭声,心头大恸,什么也顾不得,就朝高台上迈步跑了过去。 启云太后眼光一怔,望着倒在纱幕旁的男子,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子,用手指在他鼻尖一探,气息全无。她身躯一震,手腕翻转去摸他的身子,早已是僵硬而冰冷,完完全全的一具死尸。她踉跄后退,跌在凤辇的脚踏上,胡总管忙进来扶她。 “怎么会这样?”启云太后手脚突然变得冰凉,声音中竟带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颤抖,她自己并不曾发觉。 小旬子只顾着哭,不说话。 宗政无忧看着急切跑上高台的漫夭,拧着眉,叫道:“阿漫,你要做什么?别过去。” 漫夭脚步微微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的像是包含了这世间的一切情绪。思念、爱恋、无奈、痛苦、挣扎、愧疚…… 她望着半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男子,心头思绪狂涌,她想不顾一切的朝他飞奔过去,投入他温暖宽实的怀抱,享受他的温柔呵护,可是,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继续踏上往高台之上延伸的台阶。 那高台之上,有一个男子,爱她爱到连性命都没了,甚至为了她,他连自己的尸体都要算计利用。 “无忧,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命运就是这样,总在给人希望的同时,再给予重重的一击,让人绝望到窒息。她回过头,脚步变得缓慢而沉重。每走一步,都艰难到难以想象。萧可还站在远处,担忧的望着她。 九皇子看到萧可,眼光遽然一亮,但见她愣愣的站在那,连忙跳下马,飞快的从侧面掠了过去,拉过怔愣的萧可,一把揽着她的腰,骂道:“你这个笨丫头,没有武功,还站在这里不走,等死啊?” 萧可起初惊得差点叫出声,但一看是他,心里立刻安定下来,心湖之中泛起丝丝甜蜜。他的脸依旧俊美,还多了几分成熟。手很有力,稳稳的搂住她的腰,让人觉得安心。萧可垂下眼,脸上莫名染上一丝红晕,嘴上却死硬的回道:“你管我!我找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到原地,九皇子气哼哼的放下她,打量了一圈,几个月不见,这丫头居然瘦了这么多!眉头一皱,九皇子眼中闪过心疼的神色,嘴上却嫌恶道:“瞧你瘦的皮包骨,丑死了!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萧可大眼一瞪,正想反驳,就听宗政无忧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启云太后突然拍毁龙椅,启云帝跌倒在地,高台上奴才们惊恐尖叫,令人疑惑。 萧可叹了一声,回道:“皇上,启云帝死了。” 宗政无忧一愣,九皇子先一步道:“胡说,刚刚还好好坐在那儿呢,怎么会死?难道是被启云太后刚才那一掌拍死的?” 萧可摇头,“不是。他是为了解公主姐姐的天命之毒才死的!他把内力都给了公主姐姐,还放干了身体里所有的血,配做药汤。以前我以为他是坏人,可他对公主姐姐那么好!” 九皇子愣道:“七嫂身上的毒解了?诶?你不是说‘天命’无药可解吗?难道放了人血就能解毒?还有,他都被放干了血,怎么还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萧可道:“他的血,跟别人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身体里也有‘天命’,但是他跟公主姐姐不一样,他的‘天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娘应该是怀着他的时候中了‘天命’,是用我们上次说的那种方法把毒都逼到了他身上。他从小就服用很多珍贵的药材,服了二十多年,所以他的血,比这天底下任何一种药都要珍贵。其实,六年前我就见过他了,他去雪玉山找我师父求解药,可师父也解不了那种毒……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打来了,如果他不出现,太后会怀疑,万一知道地牢里的公主姐姐是假的,肯定会去他寝宫里搜,这样会影响公主姐姐驱毒。所以他临死前让小旬子把他抬过来,为公主姐姐多争取一些时间……” 宗政无忧心底一震,萧可后来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难怪从开始到现在,启云帝一直都没开过口!他皱紧眉头,望着已步上高台的纤细背影,心里强烈的不安迅速扩散,感觉有什么在变了。他忽觉心头一慌,莫名的感到害怕。想也不想,便飞一般的掠了过去。 第103章 晴天霹雳(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阿漫?” 漫夭手被抓住,身躯微颤。她缓缓回头,对上那双深情浓溢又带着一丝恐慌的眼眸,那往日令她倍觉幸福的温柔如今却令她觉得自己万恶不赦。她一直追求一心一意的感情,却怎么都没想到,她自己竟然违背了这条规则,亏欠了两个男人。 “对不起,无忧。对不起!”水雾迷蒙的眼满是愧疚和哀伤,她垂下头轻声呢喃。 宗政无忧心头一跳,浓眉紧蹙,“为什么说对不起?” 漫夭轻轻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那呼吸便如刀子一般割据着她的心。她慢慢挣脱他的手,掉头往启云帝走去。 小旬子已经命人从大殿内搬出一张椅子,将帝王安置。他是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清俊儒雅的面容一片祥和,嘴角挂着一丝隐隐的笑意,似是满足,又似是不甘。他的目光看着前方,正是漫夭的方向,仿佛在对她说:“容儿,你没事就好。” 漫夭看着他,咬紧唇,泪水蓄满眼眶,她拼命睁大眼睛,抬高下巴才没让它落下来。走近他身边,在他身侧缓缓蹲下,她的手颤抖着轻轻碰触他曾经温润的脸颊,触手冰凉。 他真的……死了! 那个有着清俊儒雅气质的男子、月光下一身光华的少年、阳光中尊贵无比的帝王……他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她!至死也没有说过一句他爱她。他甚至在临死的那一刻,清楚的知道她心里对他还有着怨恨……可是,他从没有为自己澄清过什么,他只是默默的用他的鲜血和生命,无声的证明着他那比大海更深比天空更广阔的爱情。 这个男子,为了她,连自己的尸体也没有放过! 他的面容那样平静,仿佛这样的死亡本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痛苦,可漫夭却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些日夜的挣扎,那些埋藏在心底里无法说出口的爱恋和苦楚。 一股窒息的悲恸从她心底疾窜而出,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不可自制的伏了身子,在他手上泪如泉涌,抽泣无声。 “齐哥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 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只是漫夭,以为容乐的一切与她毫无干系。这几个月,她漠视他的感情,可以做到毫不在意他的付出,刻意的不去管他的生死,她以为那是他欠她的。却不知,原来,亏欠的那个人,一直是她自己。 当一切揭开,当记忆恢复,真相竟如斯残忍! 这个男子,也曾经是她心之所爱,只是,她忘记了。 一颗“天命”之毒的药丸,封存了她十七年的岁月,封存了她对他的感情,却没能封掉她前世的记忆。而她,竟带着那些记忆……又爱上另一名男子。 “齐哥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无法像三年前的他那样在她生命垂危时,可以毫不留恋的决定随之而去,她在这世上还有无法舍弃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该怎么办?这一生注定欠下他的,永远无法偿还。 宗政无忧望着她伤心欲绝的表情,整个人僵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意识到,问题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容齐于她,也许不只是欠下一条命那么简单。他皱着眉,双手紧握,在高台的边缘,在冷冽呼啸的狂风中,一动不动的看着。 她凄哀而绝望的声音传到高台之下,宗政无筹也拧了眉,朝着高台飞掠而来,站在宗政无忧的身边,望着心爱的女子像是迷途的孩子一般无助哭泣呢喃,因着心中的悲痛而颤抖着身子,他既心疼,又为自己难过。他不禁在想,如果他死了,她是否也会如此伤心? 启云太后面容僵硬而麻木,她怔怔望着被小旬子扶着的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容齐,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而他,已经死了!她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空白,甚至连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上了高台都不曾发觉。她以为她不爱这个孩子,甚至一直恨着,将她对那个男人的憎恶和仇恨全部加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尽管知道他很无辜。她把他当成是一颗棋子来培养,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活不过二十四岁,原以为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此刻,她心如钝刀狠狠割据,力气被抽离了身体。 胡总管扶着她的手,担心的望着她,悲声劝道:“太后娘娘,请节哀。” 节哀?这个词她听到的太多了,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节哀的劝声中走入了她人生中的悲哀之路。她慢慢回神,扶着椅子站起身。看着跪坐在容齐身边的女子,冷冷道:“你不下去陪他,还等什么?” 漫夭握住容齐的手紧了紧,低下头,泪水滴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溅开,如同被残酷的命运狠狠碾碎的一颗心,残碎过后再无法拼凑完整。 启云太后见她不说话,她残忍的勾起唇角,冷笑道:“原来你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你不值得齐儿为你做那么多事!三年前你们原本都该死的,如果不是齐儿瞒着哀家,偷偷给你用了护心丹,你以为你那中了‘天命’的身体能抵得住销魂散的烈性?哼!销魂散,其实根本就解不了,中之必死。如果齐儿不救你,你就那么死了,你觉得,他们两会怎么样?”是化悲愤为力量,决一死战?还是万念俱灰,痛至心死?无论哪一种,都是她所期盼的。 漫夭震愕,难怪小旬子说,容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原来如此。销魂散是她叔叔“千毒圣手”秦申所制,为她父亲秦永所不齿,她对此知之甚少。而她的叔叔,她只见过一面,在父母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她听到父亲和叔叔在书房起了争执。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也同样震愕。 启云太后道:“为了那次过错,你可知他承受了怎样的惩罚?” 漫夭十指皆颤,哭道:“你把他怎么了?” 启云太后道:“哀家停了他六个月的药!你知道停了药,他会怎样吗?七窍流血,如蚁噬心,生不如死……他为你足足承受了一月之久,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却仍不妥协。你……应该以死相报!” 漫夭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帘幕后的那个模糊的脸孔。这个人,真的是一个母亲吗?她怎么能残忍到用那么惨烈的手段去惩罚自己的儿子?漫夭瘫坐在地上,胸腔内急剧震动,她用手紧紧抓住胸口,脸色惨白,双唇颤抖,上不来气,心头窒痛得像是要死掉。 宗政无忧一见她这似是要背过气的模样,大步上前,拉过她,手掌贴住她背心,用内力护住她心脉,让她不至于昏厥。他皱眉道:“不是解了毒了吗?怎么还这样?” 漫夭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心口还是痛。她咬着牙,看魔鬼般的眼神看向启云太后,“你真的不配做一个母亲!你简直是在玷污母亲这个伟大的称呼!” 启云太后眸中划过一丝沉痛,嘴上却笑道:“这些算什么?对齐儿来说,身上再痛,怎么比得过他听说你爱上宗政无忧那一刻的心情!他一向最恨别人背叛,可是为了能让你活着,他亲手把你送入别人的怀抱,还得咬牙吞声,承受你对他的恨。你说……这世上,哪里还有他这么傻的人?” 启云太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擂击在漫夭早已破碎的心上。她呆坐在地上,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十一月的寒风凛冽刺骨,刮过她苍白的面颊,寸寸凌迟着她单薄的身躯。宗政无忧眉头紧锁,望着她失神的样子,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启云太后欣赏着她痛苦至极的表情,她就是要让她愧疚,愧疚到永远都忘不了容齐,永远也不能再感受幸福。复仇对她而言,结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个复仇的过程。看着他们痛苦,见证他们的生不如死,这就是她的目的。既然那些人毁了她的人生,让她活得痛苦,那她便要让那些人最在乎的人陪着她一起痛苦。 若身在地狱,也不能只有她一个人! “还不止如此。他为了阻止哀家的人去江都皇宫抓你,竟不顾一国之君的责任,枉送三十万人性命,只为救你一人……” “你说够没有?”宗政无忧突然站起身,厉声打断她的话,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足够令他心惊,每多知道一点,他的心便沉下几分。从她们之间的对话,从漫夭的神情,他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望着那悲伤到绝望的女子,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茫茫一片冰雪覆盖了的天地,冰冻了一切。有些事实,他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心爱的女子,心里曾经爱着另一个男人!或者,现在还爱着,中间只是忘记了。 启云太后笑道:“宗政无忧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吧?她就是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要找的秦家后人,秦永和襄伊的大女儿秦漫。” 宗政无忧眸光一变,微微震颤,继而薄唇紧抿,“那又如何?” 启云太后和宗政无筹都愣了一愣,这口气竟是不在乎么? 寻找多年的仇人之女,百转千回,原来那人竟是他心头挚爱。没有震惊之后的确认,亦无爱情与仇恨的取舍挣扎,只有微微一愣后异常平静的一句:那又如何? 沧桑历尽,转瞬成空。对他而言,她的身份,早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是她,就好。 漫夭缓缓抬头望他,目光空濛而迷茫,她和他之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阻隔?即便是千山万水,只要不放弃,不停留,也终有一日可以到达对方的身边。可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次比一次更遥远,远到比那千山万水更难以跨越。 她仰头望天,前路是什么?她看不清楚,眼前只有模糊的一片晦暗。放下容齐的手,她缓缓站了起身。看着宗政无忧的眼睛,那双二十多岁便染满沧桑的眼,此刻眼底隐藏着深沉的悲哀,沉得让人看着就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她宁愿她的毒没有解,宁愿就那样死去,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闭上眼,胸腔内又是一阵绞痛,令她有些站不住。宗政无忧明明没在看她,可她身子稍微一晃,他便能在第一时间稳稳扶住她。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温柔,微微冷硬,“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 漫夭心头一震,猛然警醒,抬眼,看他薄唇嘴角抿出一丝坚毅,那种深度的镇定和隐忍,是她远远不及。 深呼吸,她调头看启云太后,红唇紧抿,冷冷开口:“我是秦漫又怎样?我爹为人正直,我娘温婉善良,他们根本就没有害过人!当年的事,都是你一手策划,才害得我们秦氏满门被抄斩,还不放过我和痕儿。” 她父亲秦永本是三品将军,因偶然得到傅鸢的父亲弄权的罪证,因他心系傅鸢而不忍向皇帝告发,但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便辞官归隐,用早年得到的酿酒秘方酿出了绝世佳酿“十里香”,被傅家寻到,担心他有朝一日会交出他的罪证,便欲除之而后快。她母亲襄伊是傅府的养女,因受不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便私自混进宫里,向皇帝交出罪证。当时的临天皇登基不久,势力薄弱,在政事上处处受傅家限制,帝王之位始终不稳。他本就有心拔除傅家势力,当拿到罪证后喜出望外,但傅家势力遍布朝野,为了一次扳倒傅家,便利用那罪证大作文章,设局引傅家走上叛乱的道路,最终一举擒获,灭了九族。而傅鸢在灭族之后的第七年,设下毒计,利用十里香一箭双雕,害死了云贵妃,灭了秦家满门。 想起父母的无辜惨死,那山谷中被野狼分食的血肉残躯,漫夭心头的悲愤又涌了上来。她在前世没有享受过父母亲人的温暖,来到这个世界,秦永和襄伊对她疼爱有加,她与妹妹痕儿亦是姐妹情深,她特别珍惜这份重生后的亲情,可是,才不过短短七年。那七年的亲情有多浓,父母的惨死对她的打击便有多深。 怔愣良久的痕香终于回神,她愣愣的看着漫夭,似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居然是她的姐姐!一直被她视为敌人,她三番四次想要加害的人,竟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念的亲人。而她一直效命之人,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痕香摇头,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她?我不信,我不信!”她抱着孩子的手在颤抖,睁大的眼睛瞬间盈满了泪光。 “痕儿,”漫夭唤着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小的时候叫她时的样子。而她的眼神,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幽远哀伤,她看着痕香的眼睛,用轻缓的语调轻轻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爹娘送我们离家之时对我们说的话?爹说:‘漫漫你比痕儿大,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被坏人欺负了……’” 痕香心底一颤,许多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她哭着接道:“她看起来总是老气横秋的,其实只比我大一点点,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爹娘如果不信,等我们回来,你们问她就是了……”以前那么轻松调皮的话,如今在这样的情景下被她们姐妹两说出来,全是心酸。泪珠一串串从痕香的面颊滚落。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这一走,竟是与父母阴阳两隔,姐妹天各一方。 “对不起!”痕香哭着说。她们曾经是这世上最要好的姐妹,那美好的童年一直是她心里的温暖。一别十三年,再相见,一个失去了记忆,一个认不出对方。她曾恨她占据了她所爱之人的心,并接受命令三番五次加害于她,却不知,那是她此生唯一的至亲。 “不怪你。我们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漫夭眼带恨意,盯着帘幕之中冷眼看戏的女人。就是那个人,肆意的摆弄着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一手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痕儿,把孩子给我。”漫夭生怕她一不留神松了手,她的孩子就要葬身火海。 痕香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小小的,可爱极了,她的孩子一个月大时也是这样。她就要朝漫夭走过去,启云太后却突然警告道:“你可要想好了!” 痕香脸色一白,陡然停住。火盆那头,宫女手中抱着的女孩已经被递了出去,只差松手。痕香心中一骇,直觉地又退了回来。 第104章 晴天霹雳(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漫夭一愣,见她神色间是难以取舍的挣扎,问道:“痕儿,怎么了?” 启云太后笑道:“因为她的孩子也在哀家手上,她若是把孩子给了你,她的孩子就得死。你说,她会如何选择呢?” 漫夭心头大惊,顺着痕香的目光看去,上次在慈悉宫里见到的那孩子竟然是痕儿的孩子?她心间一沉,顿时手脚冰冷。 宗政无忧握了把漫夭纤细而冰凉的手,对痕香道:“朕的孩子若是没了,你以为她会放过你的孩子?” 痕香一震,是啊,他们怎么会放过她的孩子呢?他们拿她的孩子要挟她继续为他们办事,一旦事情结束了,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和她的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左右都不过是个死!她望着火盆那头她的女儿,心在滴血,也许她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世上根本就是个错误。 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她曾用生命爱着的男子,她在想,她这一生似乎一直在犯错。留在天仇门是错,爱上这个男人是错,听门主的话假扮姐姐与他缠绵一夜也是错,而生下这个孩子更是错上加错……她惨然一笑,罢了,就让她对一回吧。 抬头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痕香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便朝漫夭走去。然而,第一步还未迈出,死亡已悄然降临。 从大殿一侧闪身而来的黑衣蒙面人,身形奇快无比,手中利剑从她身后对准她心口位置直刺而出。 “痕儿小心!”漫夭惊惶大叫,但为时已晚。 黑衣人手中长剑贯穿了痕香的身体,那剑尖从前胸透出,对准的是她怀中的婴儿,显然是想一箭双雕。但就在那长剑入体之时,痕香似是早有所料般反应极快的将手中婴儿朝漫夭抛了过去。与此同时,她凄凉的笑看火盆那一头的宫女抱着女孩的手松开。 漫夭大骇,她没有去接自己的孩子,而是飞速掠下高台。她知道,她的孩子有无忧在定不会有事,而痕儿的孩子,傅筹却不一定会管。 飞身而起,手臂上挽着的白色柔缎仿佛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朝着那女孩落下的方向疾射而去,在女孩就要被火舌吞噬之时及时卷住了孩子往起一带,眼看就能幸免于难。这时,那持剑的黑衣人纵身一跃,遥遥对准白色的柔光缎子狠狠劈出一剑,那冲天的剑气遇到被灌注了内力的缎子,猛地一震,柔缎虽未断裂,但那头被卷住的孩子却被震飞了出去。 漫夭大惊,想救再也来不及了。她伸长了手,无力的看着那孩子朝着台下广场内的石柱子撞了过去。 痕香绝望的看着她的孩子,眼底剧痛难忍,手捂着被穿透的胸口倒了下去。尽管做了决定,但亲眼见到孩子因她而死,如何能够安心闭上眼睛? “我的……念儿……”她口中喷出一大口血,就那么咽下最后一口气,摔落高台,坠在火盆之中。火星飞扬四溅,她仰躺着向上,圆睁的双眼盯着苍茫的天空,仿佛含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无法瞑目。 “痕儿,痕儿!”漫夭遏制不住悲痛,朝她冲过去,接住孩子的宗政无忧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捞住她的手臂。 “她已经死了。” “不!痕香!”这时,有人大叫一声,从房顶飞扑而下,手中拿了剑,直指着杀了痕香的黑衣人。 “门主,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你竟然杀了她!”常坚目光沉痛,望着火盆里被烈焰吞噬的女子,提起剑疯了一般的朝黑衣人刺了过去。那一剑他使了全力,如果是对付一般的高手,他绝对可以一击必中,但可惜,他的对手,是武功神秘莫测的天仇门门主。他仅仅在对方手中走过了不到十招,便中剑摔落高台,淹没在烈火之中。就在痕香身边的位置,同样被火红的铁钉刺穿了身体。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漫夭坐在地上,泪水未干。她怔怔望着那被无数根火红的铁钉子穿透的年轻身躯,在大火中渐渐化为灰烬。她只觉得无力,她救不了痕儿,连她的尸身都留不住。还有痕儿的孩子……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已经无力承受。心如刀绞,六腑翻动,她缓缓抬眼,朝那孩子飞撞而去的石柱子看过去,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惨烈的一幕,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微微一愣,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了一句:“孩子在这里。” 漫夭立刻转头,不知何时,宗政无筹站到了她身后,他的怀里抱着那个原以为必死无疑的孩子。她顿时大喜,扶着宗政无忧的手站了起来。 孩子没事!她连忙抱了过来,看了眼宗政无筹不自然的复杂神色,轻轻说了句:“谢谢!”她知道,对他而言,要救这个孩子,其实并不容易。尽管,这是他的孩子。 宗政无忧招手叫来九皇子,让他将两个孩子都抱走,退出轩辕殿广场。九皇子稍微有些犹豫,不大放心他,但为了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便听了话,与萧可一人抱着一个,会合无相子和大军。令他们奇怪的是,启云太后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她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两个孩子到底死了没死。此刻,她安静的坐在凤辇之中,看着外面的几个人,神色冷漠,偶尔嘴角勾一勾,笑容也到不了眼底。 这场戏,接近尾声了! 宗政无筹低垂着眼睫,又抬起来,目光锐利的盯住那垂悬着金黄色帘幔的凤辇,双唇紧紧抿住,眉峰似箭。启云帝死了,容乐出现了,孩子安全了,痕香死了,常坚也死了,天仇门门主露了面……还剩下谁? 宗政无忧隐约能看出那层层帘幕背后除了那个女人之外,还有一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们心中都已经有数。 宗政无忧眯着眼睛,斜睨着宗政无筹,“你不想知道那里面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宗政无筹眉间拢了挣扎,目光直直的盯着那一个方向,平静的让人害怕。突然,他抬手,带有千钧力道的长剑横空一扫,那凤辇两边的宫女、太监及侍卫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他发泄般的尖锐剑气拦腰斩断,惨叫声迭起,鲜血狂奔。 寒风遽然猛烈,呼呼的刮着,掀起大片的尘沙。尊贵华丽的凤辇顶盖“砰”的一声,爆裂开来,漆金木横飞四射,华贵的金色帘幕被撕裂,一部分在狂风中片片飞扬,一部分失了支撑委顿在地,被地上蜿蜒流淌的鲜血染成妖冶的金红。 坐在凤辇之中的二人,顿时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光之下。 宗政殒赫靠躺着椅背,神色间有着严重的病态,脸颊削瘦,双眼凹陷,头发和衣裳却是整整齐齐。只脖颈旁,在凤辇顶盖被毁之时,被天仇门门主架上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他似是并不在意那把随时都能要了他性命的剑,只望着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目光少了几分往日的犀利,多了几分父亲的慈和与欣慰。他的身旁,启云太后头戴金凤发钗,身着金丝绣凤袍,端庄威仪。而她那张美丽不减当年的脸庞,没有了烧伤的疤痕。 宗政无筹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来。那启云国的太后,不是他的母亲傅鸢又是谁?! 果真是她?果真是她! 不一样的声音,却是同一个人。有些事情,他早就应该料到了!从知道她是天仇门的人以后,他便开始暗中调查,查到帮助天仇门的暗势力与启云国有关。之后,宗政无忧打到京城,她亲自上城楼,听说宗政无忧撤兵时的意外表情,又对启云帝带兵攻打南朝一刹那的失态,紧接着便离奇失踪。尔后,传出被启云帝抓来的消息,这些似乎都太凑巧了!最重要的是,启云帝根本没有理由,除非启云帝盼着亡国!记得小的时候,他曾问她,父皇为什么要杀他?她说因为父皇想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当太子,所以污蔑她的清白,不承认他的皇室血统。而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她和天仇门门主说她一生所恨,除了宗政殒赫之外,就是启云国先帝容毅。 这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她可以混入启云国不告诉他她还活着,也可以去刻意浇灌埋在他心中的仇恨的种子,她还可以因为恨宗政殒赫而蓄意分裂临天国疆土,让临天国因他和宗政无忧的战争逐步走向衰落,她甚至可以以自身设局,引他和宗政无忧来灭掉启云国……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必须建立在那些仇恨是真实的基础。他从前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今日,她竟然让他和宗政无忧对决,以生死定胜负,那一刻,他怀疑是自己太多心,他觉得这个人不会是他的母亲。 所以,此刻,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似有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在冷风中迅速将他冻结,几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儿时唯一的温暖,也许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生死!否则,那十三年的穿骨之痛,她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他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无数的情绪一一闪现,复杂之极。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再没什么可隐瞒的,傅鸳也没想再隐瞒。启云国太后,也就是傅鸢,她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嘴角含着雍容端庄的笑意,像是在北朝皇宫时的口气,若无其事的唤了一声:“筹儿。” 宗政无筹眼光微微一颤,眼睛死死盯住傅鸢的双眼,指着地上的容齐,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般,问道:“他是你儿子,那我又是谁?” 傅鸢眼光微微动了动,浅笑着扭头看宗政殒赫,语气十分温柔道:“殒赫,筹儿问我他是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宗政殒赫一对上她的笑容,像是见了魔鬼般的表情,曈孔色变,脸色铁青。望着宗政无筹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的表情,他心中十分愧疚。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他,却没想到,他其实早就在身边。他第一次见到傅筹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派人调查,却一无所获。他便赐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云儿所说的胎记,可结果什么都没有。失望之余,他不自觉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而傅筹各方面的出色,更让他大为欣赏,将至为重要的兵权交到他手上,却不料,傅鸢竟然没死,而这些都是那个女人的计谋。当他察觉有异,开始有所怀疑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为了报复他,无所不用其极。 傅鸢见宗政殒赫恨恨的瞪着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扬眉笑道:“筹儿,你父亲不肯说,你可以问她。”傅鸢指了指他身后的漫夭。 这样残忍的答案,她要让他最心爱的女子来告诉他。 漫夭一震,见宗政无筹朝她望过来,他的眼神带着希翼、害怕、悲哀等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漫夭叹息,其实,他心里恐怕早已经有底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傅鸢的儿子,那他宁愿做一个无名氏,也不能是云贵妃的儿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这二十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不仅仅是一个笑话,还是被仇人利用来伤害他至亲之人的棋子。然而,结果就是那样残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了? 漫夭张了张口,目光垂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已经体验过真相揭开的残忍,那种痛彻心骨的绝望,足以让人崩溃。而她,至少还有无忧,还有孩子。可傅筹有什么?如果一定要说他还拥有着什么,那大概就只剩下那冰冷的半壁江山。 上一辈人的仇恨纠葛,却要让下一代人来承受结果。她和痕儿如此,无忧、傅筹如此,容齐亦如此,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让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里叹息,而宗政无忧浓眉皱了皱,凤眸阴鹜邪肆,声音冰冷:“你是谁,我来告诉你。” 漫夭微愣,望向宗政无忧冷酷的面容,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好像并没有因此放下对傅筹的仇恨。傅鸢真是残忍,在他们兄弟之间制造了那样多无法调解的恩怨,毁母之仇,夺妻之恨,傅鸢是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即便有一天知道真相,也不能相认。 宗政无筹身躯微颤,没有转目看宗政无忧,只紧紧抿着唇,英俊的面庞渐渐开始发白。 宗政无忧道:“你,就是被她挫骨扬灰的那个人的儿子!她精心培养出来用来报复我们皇家的棋子。” “不可能!” 沉声否决,这是宗政无筹的第一反应。“我不可能是她的儿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龙形胎记,而我身上,并无任何胎记。”他说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当然没有,”傅鸢接口,唇边笑容益发灿烂,“因为当初抱走你之后,为了不被认出来,我让人将你身上的胎记除了,否则为何你腰侧从小便有一个长不平的疤?” 宗政无筹身躯巨震,面上血色褪尽,“朕,不信!” 他急急否认,半生戎马,在刀尖上行走,从未有过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哀家不逼你。”傅鸢笑得淡定,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宗政无筹手心冰冷,身子僵硬,目光转向其他人,宗政无忧面容冷峻,眼光复杂,宗政殒赫目带愧疚和担忧,而他爱的那个女子垂着眼,神色间依稀能看出怜悯和不忍…… 他脑子里轰鸣一声巨响,再也动弹不得。 五年的逃亡,在鲜血和尸体中挣扎,在黑夜的雪地里艰难地像狗一样地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与死亡做抗争,一心念着他的母亲还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营救母亲……那时,他五岁! 多少年沙场厮杀,冲锋陷阵,伤痕叠累,费尽心机拼命的往上爬…… 十三年,为记住母亲曾受过的痛苦,他任人将那样尖利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穿透他的脊梁骨,再狠狠拔出来,白骨森森,血肉飞溅…… 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为的是他的母亲! 可原来,一生的信仰,坚持的信念,舍弃了自己的最爱……到最后,只是一场空,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身份是假的,仇恨是假的,亲情是假的……他为了这虚假的仇恨,不惜一切代价所报复的,全都是他至亲之人。篡权夺位、毒害父亲、利用妻子、羞辱兄长……还有,还有他的默认,促成了他的亲生母亲被挫骨扬灰的结局! 宗政无筹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尖锐的声音仿佛刺穿了他的灵魂,将他剖解的支离破碎。 他站在冷风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反应,像是一座雕像。 第105章 情事如烟(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十一月的天气,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在凛冽寒风中飞扬乱舞,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世界。 宗政无筹突然捡起剑,面无表情地朝傅鸳走去。 “你,竟欺骗我二十多年!”他咬牙切齿,眼中邪光大盛,闪烁着凶狠残暴的嗜血光芒。手中青峰长剑,直指傅鸢咽喉处。 傅鸢目光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复杂,面对这来势凛冽凶猛的剑气,她面上神情依旧不变。她站在原处,望着这个叫了她二十多年母亲的儿子,她没有动。 “慢着!你们不想要他的命了?”天仇门门主突然厉喝一声,手中长剑贴紧宗政殒赫的脖子,一道血痕立现。 宗政无筹的剑尖抵在傅鸢咽喉上遽然停住,嗜血的目光中划过一丝异色,“为什么不拔剑?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在乎他的性命?” 傅鸢道:“哀家了解你。” 宗政无筹眸色一深,剑尖就往前递出几分,刺破肌肤,留下一串血珠。 天仇门门主眼光顿变,就要有动作,傅鸢却笑着回头对宗政殒赫说:“你看,连筹儿也恨我了。你高兴吗?”说完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容齐,那不染笑意的美丽双眼掠过一道浓重的哀伤。 宗政殒赫斜目怒视,面部抽搐。 傅鸢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哦,我忘了,你开不了口。”她似乎真的是忘记了,抬手一点,隔空替他解了哑穴,似笑非笑道:“刚认了儿子,总得说几句话才好。” 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宗政殒赫的声音嘶哑得不成声,他浓眉紧拧,恨道:“朕真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傅鸢却笑道:“你后悔的事情多着呢,不只这一件。论狠心绝情,我远不如你!若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趁你不在皇宫,偷偷抱走了这个孩子,恐怕你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们两,谁比谁狠心绝情,没人比你更清楚。” 宗政殒赫眼光一闪,道:“你错了,朕并未想过要杀你,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待着。” “安安分分?”傅鸳遽然大笑,道:“如何才算安安分分?守着凄清的冷宫任你宰割么?” 旧事重提,傅鸢隐藏在心底的刺痛浮上心头,她嘴角噙着一抹恨怒,又道:“我为什么要安安分分?你为了权力,用虚情假意欺骗我的感情,获得我父亲的倾力相助,才登上皇位。我以为你真的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后宫三千独宠我一人,谁知,你登上皇位就处心积虑想处置我父亲,最后将我傅氏一族斩尽杀绝……你如此忘恩负义,却叫我在抄家灭族之后安安分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是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沉淀以后的平静。她的笑容十分温柔,却毫无感情,温柔的能看出一抹残忍。 宗政殒赫沉声道:“是你父亲拥兵自重,企图当朕是傀儡,朕身为一国之君,捍卫皇权,岂能容他?至于你,朕曾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本想好好待你,但你的所作所为,让朕心里对你仅有的亏欠也消磨殆尽。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该伤害云儿和朕的儿子。” 傅鸢冷笑道:“我不稀罕你那点可怜的愧疚,我只想要你跟我一样痛苦,甚至比我更痛苦。你生在帝王之家,兄弟、父子相残的惨剧每日都在上演,你一定不会了解,一般人失去骨肉至亲的滋味。所以,我想让你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让你也明白,何为骨,何为肉?” 宗政殒赫眼光沉痛,失去挚爱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了,锥心蚀骨的痛,万念俱灰。他看着身边的女人,恨道:“你怎么对云儿下得了手?她那么善良,一直视你为姐妹。” 傅鸢激动道:“就是她的善良,还有你的绝情,把我送进了地狱!明明是她招惹了容毅,凭什么让我来承受结果?当你为了保她,设下圈套,将我当做她送给别的男人,令我遭受非人的凌辱……你就该想到这种后果!”她眼中的平静被撕裂开,痛楚倾溢而出,面色陡然苍白,声音也颤了起来。 不堪回首的记忆重重掠过脑海,傅鸳闭上眼睛,平息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半响又道:“三日三夜……我喊哑了嗓子,也没人来救我。枉我贵为一国之后,却被你送给别人当做玩物……可笑的是,我还被蒙在鼓里,回到宫中,躲在寝宫不敢出门一步。我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愧对于你,几次欲寻短见……若不是秦申阻拦,我连死了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设计!”说到此处,她猛地睁开前,那么恨那么恨的眼光死死盯着宗政殒赫,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颤声问道:“我有多恨……你知道吗?” 当往事被揭开,尽管已相隔二十多年,她依旧如万箭穿心,痛不堪忍。傅鸢仰起头,就差那么一点,眼泪便要流下来,她硬是给吞了回去。那一年,她发过誓,此生绝不再为他流一滴眼泪,绝不! 天仇门门主瞳孔一缩,手中的剑又逼近几分,他真想立刻切下宗政殒赫的人头,来祭奠傅鸳的悲痛。 漫夭听着心中惊颤,原来傅鸢竟还有这样的经历! 宗政无筹握剑的手微微颤了一颤,不动。 宗政殒赫眼光略变,没有说话。那件事,他确实愧对于她,但他当时也是出于无奈。如果说有错,错就错在他身为一个帝王不该有爱情,尤其是在那个内忧外患、动荡不稳的时期,想守住一份完整的爱情,更是难上加难。捍卫爱情,就必须掌控皇权,必然要有牺牲。 傅鸢深呼吸,又道:“我原本没想留下那个孩子,我恨透了容毅,怎会想为他生孩子?是你,害怕我生下男孩,你不得不兑现当初的承诺,便三番四次下毒,才让我下定决心留下那个孩子,定下了这复仇的计划。那时候我没想到她怀着的竟然是双生子,这样更好,更方便我的计划。宗政殒赫,即便是现在,你欠我的……仍然太多!你企图用‘天命’让我忘记你对我所做过的一切,利用我控制我父亲留下的残余势力,真是痴心妄想!我岂会让你如愿!”她目光依旧恨怒交加,语声变缓,但却字字锥心。 宗政殒赫道:“朕是想给你一条活路,你自己不知好歹。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你还想怎样?” 傅鸢道:“我只想让你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但你的两个儿子却还活着,所以,他们的痛苦远未结束。你就等着仔细瞧吧。”她拿眼角余光斜斜扫过漫夭与宗政无忧二人。 宗政无忧面色阴鹜,凤眸冷光直射,“哼!在此之前,朕会先让你偿还你的罪孽!” 傅鸢忽然笑道:“也罢,既然欠下了,总是要还的。你们两个一起上?” “朕一人足矣!”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异口同声。 傅鸢无所谓道:“那就一起上吧。若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打败哀家,就算你们赢,哀家就留宗政殒赫一条命。如若不然,他就只有死。”说完,她亲自点上一炷香,再拿了一把剑在手。 望着手中的剑,感觉有些陌生。她有多久没拿过剑了?思绪倏然飘远,眼前浮现出那个曾不甘于命运安排而离家出走的女子。那时候,她是那么的年轻,拥有一颗自由而潇洒的灵魂。只身入江湖,仗着身负绝学,而无所畏惧。只是,从何时起,她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为情所困,被仇恨禁锢了灵魂。 深吸一口气,她收敛思绪,提着剑,一跃而至高台上两丈之高的石柱上。她单脚脚尖立于石柱之顶,寒风鼓动着她华丽的衣裳,衣袂飘飘,广袖飞扬,她头上的金钗步摇坠子被风吹得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她面色平淡,没有如临大敌该有的郑重和紧张。手中长剑斜指着深宫方向,剑气荡空,寒光森森闪耀,在穿透漫天飞雪的白光下,刺人眼目欲瞎。 宗政殒赫目光一怔,眼神微微透着飘渺,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紫竹台,飞瀑岩下,女子一身浅蓝衣袍,足点清溪,一剑挑起千层浪,在水花四溅之中,剑舞如繁华盛放,美得像是身置万丈光芒中的绝世仙子,于岩石之上刻下一行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后,她回眸望他,郑重问道:“我一生只此一愿,你能做到吗?你若能,我便放弃自由跟你走。” 也许,真的是他错了!宗政殒赫缓缓垂头,闭上眼睛。 这一战,毫无悬念,不管傅鸳武功多么高强,都不可能敌得过他们兄弟二人联手。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败下阵来。漫夭利用傅鸳摔到地上的那个瞬间,趁天仇门门主分心,她飞身夺了架在临天国太上皇脖子上的长剑。在这争夺的过程中,漫夭无意间扯下了这名神秘门主一直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常年不见光的脸。 那是一张被大火严重烧伤的面孔,尽管从灼伤的疤痕来看,应该已过多年,但仍然惨不忍睹。而在那张烧毁的面容下面的脖颈处,一块乌紫色的椭圆形疤痕极为引人注目。 漫夭只看了一眼,便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你是……叔叔?!” 怪不得当年的酒里会有销魂散,原来她的叔叔秦申同她的父亲一样心系傅鸢。 天仇门门主秦申面色一变,眼光闪烁,冲到口吐鲜血的傅鸢身边,紧张问道:“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傅鸳轻轻摇头,她是被宗政无筹一掌拍下来的,望着面前直指着她的两柄锐利的长剑,她笑道:“筹儿,你还是不够狠。” 明明手中有剑,为什么要用掌? 宗政无筹望着她,没说话。虽然这些年她所赋予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这二十多年来他寄托在她这个“母亲”身上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二十多年,八千多个日夜,多么漫长的岁月。而那二十多年里,他有多尊敬这个女人,他现在就有多恨她。 宗政无忧斜睨着她,冷冷道:“碎尸万段、凌迟三千刀,或五马分尸,你自己选。” 傅鸢垂下目光,眉都不皱一下,淡淡道:“随你们高兴吧,怎么解恨就怎么做。要不……筹儿,你帮母亲选吧。”她说的极为轻松平淡,就好像在京城皇宫里的时候,别人问她:“太后,您午膳想用点什么?”她笑着说:“筹儿,你帮母亲决定吧。” 宗政无筹心微微一抽,看着她的目光益发的恨怒,手中的剑慢慢抵上她的心口,咬牙道:“别再对朕用‘母亲’这两个字!好,你让朕帮你选,那就先凌迟三千刀,留一口气五马分尸,最后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傅鸢笑着听他说,没任何情绪起伏,眼光如一潭死水,仿佛此刻他们研究怎么个死法跟她全无关系。等他说完,她笑道:“好。” “主子!”秦申急急叫道。 第106章 情事如烟(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傅鸢回眸望他,叹息道:“早说了,让你别跟着我,你就是不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宫里当太监,你何苦呢?明知道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怎么说你就是不肯听。” “我愿意!”秦申嘴角抿着几分执拗,一向凌厉的眼睛此时透出的尽是痴慕。 宗政无忧眉梢一挑,勾唇嘲弄道:“主仆情深,真是令人感动。朕就做一回好人,成全你们主仆一起上路。冷炎,”他对着坍塌的轩辕殿叫了一声,冷炎出现,宗政无忧道:“让人准备凌迟之刑,告诉行刑手,留下一刀,还有三千三百五十六刀,一刀也不能少。给她留口气,如果在五马分尸之前人死了,朕就把他凌迟了!” 冷炎领命离去,漫夭有些心惊。她皱起眉头,看了看宗政无忧那狠绝的神色,她叹了口气,虽然她也恨极了傅鸢,但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残忍。 “公主,”小旬子突然叫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皇上临走前留给您的。” 漫夭眼神一怔,微微疑惑,容齐给她留信了?怎么小旬子不早拿出来,等到现在才说?她皱了皱眉,忙过去接了,拿在手中,感觉宗政无忧朝她看过来,她回望过去,宗政无忧便撇过眼,嘴角紧紧抿着,眼睫垂下掩去了一丝异色。她咬了咬唇,顿了片刻才打开,诺大的一张白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容儿,请给她一个痛快,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漫夭愣了一愣,掉头看宗政无忧阴狠的表情,心里沉下去。握紧那封信,指尖发白。看来容齐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还是爱着他的母亲,不管他母亲怎样对他。想到这个男子,她心头窒痛,缓缓抬头,“无忧,能不能……” “你想为她求情?”宗政无忧截口,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或者说,在小旬子拿出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他面色遽沉,声音冰冷,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眼底像是燃着一簇带有缺口的火苗。 漫夭喉咙哽住,她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也知道为容齐替傅鸢求情,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可是,她可以拒绝容齐吗?那个为她付出一切乃至鲜血和性命的男子,一生为她,却从未对她要求过什么,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她能拒绝吗? 她不想伤害无忧,可她能怎么办?强忍心头苦涩,她努力措辞,不敢看宗政无忧的眼睛,垂眸道:“她的确是不可饶恕,死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宗政无忧目光一凝,声如冰锥:“你似乎忘记了,两年前的红帐之辱,一年前的挫骨扬灰。如果,死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那这些……又算是什么?” 漫夭身躯一震,张口道:“我……” 一个我字刚出口,剩下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那永生之痛,她怎么可能忘记!红帐中生死徘徊痛至白头,回瞳关三日三夜跪在冰天雪地里挖坑埋雪……那一刻的悲痛和绝望,永生难忘。她转头又看容齐,那张被放干了血的惨白容颜,那双曾经溢满宠溺深情,后来只剩死灰一片的绝望双眼,那个就连死了也要利用自己的尸体保她平安的容齐!而站在她对面的,是她深爱不悔,与她历尽沧桑同生共死的无忧,她不能祈求他理解她。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直一心一意的爱着她。 宗政无忧看到她望向容齐的目光盈满悲伤和挣扎,他又想起之前她握着容齐的手哭到肝肠寸断的模样,心不自觉的拧了起来,像是有人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几鞭子,痛至抽搐。他眼底的火光散尽,强装的平静被剥开,眼底深处的悲哀层层透了出来。他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秦家后人,也可以不在乎她是仇人用来控制他的棋子,但他无法不在意她心里是否还爱着另一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无法接受他用尽一切去守护的爱情到最后却不能完整。 眉心锁住,凤眸沉沉,薄唇紧抿,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在剧烈的挣扎过后,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再问你一遍,你,坚持替她求情?” 漫夭转头对上他毫无感情的双眼,心头一紧,又是这样冷酷的眼神,看着直叫人心底发颤。她呼吸一滞,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忧,我……” 宗政无忧打断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如此郑重,就好像是在让她选择,是要他,还是要容齐? 她手中的信飘落到地上,想说:“我不是求你放了她,我只是请你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可她终究没有这么说。垂目望着脚下凝结的鲜红,再抬头望他,缓缓道:“无忧,我和你一样恨她,她害死了我爹娘和痕儿,让我在这冷宫里与死人为伍整整十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我承认,我是爱过容齐,我没办法抹煞自己的过去,这一点,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从不后悔爱上你。凌迟之刑……真的太残忍,这二十多年,我想她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不会比我们好过多少。就给她一个痛快吧!这是容齐的最后一个心愿,我想让他死得瞑目。无忧……可以吗?”最后一句,她问得小心翼翼。 宗政无忧身躯僵硬,没有回应。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她承认她爱容齐。 漫夭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天空云雾散开,现出茫茫白日,日光毫无温度,冷冽一片。而飞雪,仍在飘扬坠落,堆积成伤。 三米之外的宗政殒赫忽然开了口,语带叹息道:“无忧,算了,给她个痛快罢。” 宗政无忧提起剑猛地往地上一掷,那剑刺入地砖,没至剑柄,整个地面都跟着震颤。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漫夭愣愣的看着那剑柄,对着他冷硬萧索的背影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看向面无表情的宗政无筹,“阿筹,我知道你憎恨她的欺骗,可她毕竟曾给过你温暖。而容齐他……他连那种伪装的温暖都不曾感受过。” 傅鸢听着最后一句,心口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她的确没有给过她的儿子半点温暖,在她心里,容齐是她曾经所遭受的痛苦和耻辱的证明。她看着容齐,就好像在看着她曾经的灾难。 宗政无筹眸光变了变,双眉拢紧,没说话。 傅鸢突然抬手握住抵在她胸口的剑,锋利的剑刃割破她的手掌,鲜血汩汩而出,滴在了她华丽衣袍上的一只凤凰眼睛里,像是血泪晕开,无声的悲哀四处蔓延。 宗政无筹微怔,傅鸢回头看了眼椅子上的宗政殒赫,凄凉惨笑。她的一生被耀眼的光环围绕,被称之为京城二美之一,文武双全,又有倾城倾国的容貌,曾是王公贵族们梦寐以求的妻子。人们都说她好命,如此姿色若是入了宫,将来必定统领后宫,母仪天下,但没人知道,她一生所求,不过是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命运不由人。她从炙手可热的大将军之女,到成为太子妃,继而当上了皇后,如今又是两国太后,那些一步步高升的令人羡慕的头衔,就是她一生悲哀的进化。她曾经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一个人独坐窗台幻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最终沦为冰冷皇权和他人爱情的牺牲品。 她曾想过:如果她不爱这个男人,她也不会那样恨他。 宗政殒赫看着她的眼睛和笑容,心中微涩,却无话可说。 傅鸢又转头看了眼她的儿子容齐,那么平静的睡容,她突然很羡慕。她有二十多年没有睡得那么安详了,不论日夜,闭上眼睛便是驱之不散的噩梦。这一辈子,别人欠了她许多,她又欠了别人许多,到底谁欠谁更多,早已经算不清楚。 罢了,此生是苦是悲是痛,就这样吧。她也累了,纵然是复仇,看着别人挣扎痛苦,她也一样觉得很累。在这复仇的过程当中,她从未真正感觉到快乐,她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可今日,儿子的死,令她猛然警醒,她真的想活下去吗?这些年的报复,她到底是在报复别人……还是在报复她自己?她的心里,除了恨宗政殒赫的狠心绝情、恨容毅的疯狂凌辱之外,她最恨的,还是她自己当初的天真和愚蠢!怪只怪,她爱错了人!不听父亲的话,执意的选择了这样一个男人。 眼眸垂下,她面上褪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平静。她握住剑,猛地刺进胸口,一大口血喷溅而出,她一点都不觉得痛。其实,怎么个死法,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那些身体上的痛永远比不上心里的创伤。 “如果,挫骨扬灰……能灭掉人的灵魂,让人再无来生……我希望,你们能把我挫骨扬灰,让我……永绝人世……” 无比悲凉的声音胜却了世间的一切哀乐。震颤了漫夭的心,到底多深的痛,才会让一个人希望被挫骨扬灰,永诀来生? “鸳儿!”秦申痛心呼唤,第一次叫傅鸳的名字,眼中哀伤一片。 傅鸢气息已弱,转目望向苍穹,那飞翔在广阔天际之中的苍鹰,是那么的自由自在,令人向往。她缓缓展开笑颜,喃喃道:“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等这一刻,原来已经等了这样久!手指滑落到地上,万物归于平静。 宗政无筹怔怔的立在那里,望着没入傅鸳胸口的他的剑,在那人身上绽开血花,他一动不动,没有悲伤,也没觉得解恨,只是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松开剑,无意识的后退。 漫夭担忧唤道:“阿筹?” 宗政无筹仿佛听不见,他静静地转过身,走下高台,突然悲笑几声,策马飞奔而去。宫殿的上方飞过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一阵哀鸣。 深青色的大氅,金甲银盔,被远远地遗留在他身后的雪地上。从此,这个世界,再没有了北皇宗政无筹。 坐在气势华贵的凤辇中的宗政殒赫也在那一刻永久的闭上了眼睛。也是在当时,秦申抱着傅鸳的尸体,跳进了熊熊烈火,尸骨无存。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七年,十一月,启云帝崩,死因不详。 同日,启云国太后薨,有传闻她与临天国太后傅鸢为同一人,未知真假。自杀而死,死因不明。 同日,临天国太上皇病重不治,崩。 同日,临天国北朝皇帝宗政无筹失踪,下落不明。 至此,打破临天国南、北朝分裂局面,启云国被纳入临天国疆土。同时,南朝边关沙城传来捷报,罗植将军率领的罗家军大败土鲜、易石、域水三国,三国呈上降表,从此归属临天国。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八年,二月,南帝宗政无忧于临天国京城登基为帝,号承天帝。六宫之内唯白发皇妃。 同年四月,万和大陆其余各国连成一气,合百万大军从四面八方进犯。临天国面临有史以来最大一次危机。 第107章 绝望的缠绵(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云思殿是原先云贵妃所居宫殿,经过修整后,漫夭住了进来。这座宫殿并不奢华,但足够精致。寝宫窗外有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如今又是三月,梧桐树才冒新芽。 这天晚上,漫夭坐在窗前,正用心给孩子缝制衣裳。两个孩子都乖乖的躺在床上睡着了,粉嫩的小脸十分可爱,让人看上一眼心就会软成一团。 漫夭时不时扭头去看,带着慈母的温柔和疼爱。 “见过郡主。”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被漫夭认作义妹封为郡主的萧可大步走了进来,叫了声姐姐,漫夭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她小声点别吵醒孩子。萧可连忙收声,进屋后压低声音道:“这些事情让她们做就好了,何必姐姐亲自动手。” 漫夭招呼她坐了,笑道:“我想趁有空的时候,多为孩子做点事。” 萧可道:“姐姐眼里现在只有孩子,您也得多抽出点时间陪陪皇上啊!我听说皇上和姐姐都不说话了,还每天晚上睡御书房,你们吵架了吗?” 如果只是吵架就好了。漫夭苦笑,从启云国回来以后,宗政无忧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她同他说话,他也不理,仿佛听不见。他每天中午来看一眼孩子,坐一小会儿,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她知道他介意什么,但她没办法解释,她不能因为现在爱的是他就去否认自己曾经的感情。 萧可又道:“我最近进宫,经常听到宫女太监聚在一起议论皇上为什么不封姐姐做皇后的事。我也很好奇,皇上那么喜欢姐姐,为什么不册封姐姐为后呢?” 漫夭淡淡道:“册不册封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虚名。” “可是,不册封,他们会乱讲。”萧可撅着嘴,气呼呼的。 不用想,漫夭也知道那些人会议论些什么,无非就是说她失宠了,皇帝很快会有新欢云云。这些事她早已听腻了,不奇怪。她淡淡笑了笑,“管别人怎么说呢,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倒是你,和老九怎么样了?如果想好了,就早点定下来,也了却我一桩心事,省得我走的时候惦记。” 萧可一听这话,柳眉一皱道:“姐姐又说这丧气话,什么走不走的,只要姐姐好好休养,别生气,也别太悲伤,凡事都想开一些,慢慢会好的。” 会好吗?漫夭垂目,眼光黯然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天命之毒霸道无比,虽毒素已除,但她心脉早已受损,加上那日悲伤过度,落下病根。如今要想好起来,只怕不大可能。她忍不住叹气,天命天命,也许命中注定,不论哪一世,她都无法长寿。最近经常觉得胸闷,上不来气,有时候,她连孩子也不敢抱,生怕自己突然有事,会伤着孩子。所以很多时候,孩子都是交给奶娘照顾,她在旁边看着。而朝中政事,她也不再参与。 萧可闻言难过地低下头去,幽幽问道:“姐姐,为什么你不让我告诉皇上呢?如果皇上知道了,一定不会再跟你斗气。” 漫夭叹道:“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以前只是南朝,都有处理不完的政事,现在刚接手北朝和启云国,他忙得几乎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最近又传来消息,周边各国已经结盟,集结百万兵力进犯边关,欲趁此机会分一杯羹,不给我们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些事情已经够他烦心的,我们就别再给他多添烦恼,平白的让他多操心。” “哦。”萧可闷闷的应着,心里越发的不好受,尤其想到刚才在外头听到的消息。她犹豫了一下,道:“姐姐,今天罗将军班师回朝,听说他从附属国带回很多奇珍异宝,还有属国特地为皇上准备的礼物,姐姐要不要去看一看?” 漫夭想了想,出去走走也好,反正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她和无忧之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这几个月,她想了很多,先后爱上两个人并非她所愿,但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再执着于此也无济于事。她已经对不起容齐,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能再对不起无忧。这样想着,她就去了。 宽敞气势的宜庆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宗政无忧独坐首位,习惯性的将座位腾出半边位置。下首坐着罗植将军和三位属国使臣,另有九皇子和几位大臣。推杯换盏,众人相谈甚欢,庆贺罗将军得胜归来,唯宗政无忧始终面无表情,在使者向他敬酒时,他举杯便饮,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一名使者起身行礼,语气恭敬道:“启奏皇上,微臣此次入京朝见皇上,除了方才那些贡品之外,我王还特地为皇上准备了七名舞姬,她们身姿曼妙,舞艺超凡,希望皇上喜欢。”他说着抬眼偷瞧上位坐着的年轻帝王。听说最近帝妃不和,这应该是一个好时机。 宗政无忧扫了使臣一眼,神色淡淡道:“替朕谢谢土鲜王。”说着自顾自的饮酒。 宜庆殿外,漫夭人还未入殿,便听见里头传来轻扬悦耳的丝竹之声。快到门口时,她顿了一顿,想着就这么进去,会不会冷场?如果无忧仍然不理她,在大臣们和使者的面前闹别扭就不大好看了。 她有些犹豫,萧可催促道:“姐姐,快进去吧,皇上看到你来,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会高兴吗?也罢,不管他理不理她,只要他心里高兴就好。想到此,她便和萧可一起朝大殿走去,还未进殿,已然看到殿内情景,两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大殿中央,七名舞姬正妖娆起舞,她们个个身材火辣,全身上下仅有的遮蔽之物便是两条半透明的绛紫色薄纱,一条松松围在胸口,用金丝带系住,露出深沟和半边雪白的胸脯,随着腰肢的扭动,微微颤动,诱惑不已,另一条紫纱斜斜系在胯上,半边粉白修长的美腿展现在众人的眼前,看的人血脉贲张,恨不能变成她们身上的紫纱才好。而遮盖着重要部位的紫纱位置,绣有一朵黑色的罂粟,增添了几分神秘之感,仿佛有一种天然的魔力,引人一探究竟。 她们面上的妆容妖娆瑰丽,带着一种异域风情,眼光流转魅惑勾人,配合着那撩人的舞姿,致命的引诱,是个男人怕都移不开眼。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的反应谁也无法抗拒。殿内的男人们皆看得目光呆直,就连宗政无忧也眯起了凤眸,目光透出几分迷离的醉意,眼底燃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异样光芒。 漫夭心间一沉,见一名舞姬大胆上前,在宗政无忧的桌案前半跪下身子,低头再仰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甩开,挺起胸脯,一手拈上系在胸前的金丝带,欲解不解,看得人心痒难耐。 宗政无忧眸色微微一变,拿起一只筷子点住舞姬的下巴,勾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道:“跳得不错。” 舞姬得到年轻帝王的称赞,心中自是大喜,更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便媚眼一勾,低头就含住那只筷子的一头,舌尖慢慢舔弄着伸出来,眼神痴媚,姿态极尽挑逗,看得一旁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漫夭忽然不想在这里呆下去,转身就要走,萧可急急扯住她,低声道:“姐姐不能走,你要是走了,皇上也许就成别人的了。” 漫夭心头一窒,胸口又闷得发疼,仅仅是看到这些她就已经如此难过,那么,得知她心里还爱了另一个人的他又该有多痛苦?她按住胸口,仰天叹息,声音幽幽道:“如果他连这种诱惑都抵抗不了,他就不是宗政无忧。” 萧可愣了愣,就在这时,大殿里传来一声惨叫,她们连忙回头去看,只见先前以媚态挑逗帝王的那名舞姬倒在地上,喉咙被筷子所刺穿,娇娆的面容因临死前的恐惧而变得狰狞。 沉浸在撩人舞姿中的众人被这突然惊变震得猛然回神,看着帝王深沉的面容,手心沁出冷汗。那位献上舞姬的使臣更是吓得不轻,这七名舞姬,是土鲜王特地请人精心调教出来的,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她们的诱惑,而这位年轻帝王刚才明明也被那舞姬所惑,怎么转眼间就变了脸? 其它六名舞姬柔软的身躯立刻僵硬,再也不能扭动半分,她们看着上一刻还好好跳着舞的同伴突然就这么死了,不由惊恐的望着上座那位面无表情的年轻帝王,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息怒!”丞相首先反应过来,忙垂首下跪,众人忙随之。 宗政无忧看也不看地上的女人,只掀了眼皮,沉声道:“一个小小的舞姬,也胆敢在朕面前玩花样!哼!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他犀利的目光一扫跪地的三名使臣,进献舞姬的土鲜国使臣立刻身子一抖,低下头去,另两名使臣也吓出一声冷汗,暗自庆幸他们的人还没献上来。而帝妃不和的传言,在他们看来,根本子虚乌有。 小祥子忙叫了人来,把地上的那名舞姬拖走。 土鲜国使臣叩头道:“小臣有罪,未能调教好她们,使得她们触怒龙颜,请皇上恕罪!” 宗政无忧端起面前的杯子,淡淡道:“起来罢。其余六个,你们看着谁喜欢,就挑了带回去。” 大臣们哪里敢说喜欢,只齐声道:“臣等不敢。” 宗政无忧挑眉道:“既然都不喜欢,那就打发了去窑子。这么美的舞姿,埋在深宫里可惜了,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一顿庆功宴就这么结束了,宗政无忧在众人的跪拜声中离席,走出大殿看到远远立在殿外的女子,他微微一愣,冷冽的凤眸掠过一丝欣喜的光亮,却又立即隐了下去,垂下眼帘,面色淡漠的从她身旁走过。 漫夭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丝酒气,眉头一皱,他从来不饮酒的,今日竟饮了酒! “无忧。”她快步朝他追过去。宗政无忧脚步不自觉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漫夭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御书房。看着他走到御案前坐下,她就站在他旁边。 宗政无忧忍住不看她,不跟她说话。一想到她心里还有一个人,想到那个人的位置也许更甚于他,便如尖锥刺心,痛不可当。按捺住心中澎湃的复杂情绪,翻开一本奏章,看了半响,一个子也没看进去。头有些沉,从七岁以后,他视酒如仇,这是第一次想喝酒。酒果然不是好东西,一个舞姬竟也能撩拨起他的欲望。 漫夭见他眸光变了几变,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直跳,她便伸手拿过他手中的奏章放回原处,轻声道:“累了就休息吧。明天再批阅。” 宗政无忧仍然没抬头看她一眼,他径直起身自顾自进了里屋。 漫夭叹气,命人打来水,然后遣退下人,将宗政无忧按坐在床边,拧了毛巾就要帮他擦脸,宗政无忧一怔,斜眸睨着她。 漫夭轻笑道:“怎么?不习惯我伺候你吗?还是你喜欢那些宫女伺候?” 她仿若无事般的笑容,似是回到了过去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宗政无忧心头一动,袖中的手握得很紧。漫夭拢住他的银发,擦拭着他隐现疲倦的脸庞,动作十分轻柔。 宗政无忧不动,就任她摆弄,心中渐渐升起的温柔和甜蜜夹杂着苦涩和窒痛,挣扎着,仿佛找不到出路。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在她面前,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脆弱的不堪一击。以前是傅筹,如今是容齐。她对傅筹没有爱,可她对容齐却是实实在在的爱过。他和傅筹都利用过她,伤害过她,只有容齐的爱完美无缺,似是永远也无法超越。尽管,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放弃江山承受别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甚至,为她放过将母亲剉骨扬灰的仇人…… 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他才是最爱她的,可如今,多了一个容齐,一个同样深爱她又为她付出性命的男人! 容齐年轻的生命于她,就好比黑夜里绽放的烟火,停留在最绚烂的时刻,永远定格。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超越那个男人,他怕他终其一生也比不过容齐。 漫夭帮他擦完脸,蹲下身子,为他脱鞋。宗政无忧一把拽起她,“你做什么?” 漫夭微微笑道:“伺候你洗脚啊。” 宗政无忧眼中划过异色,“这种事情不用你。” 漫夭抬头,笑道:“为什么不用?伺候夫君洗脚不是这个世界里的女人该做的么?我又不常做,就这一次,以后你想让我帮你洗,只怕也没机会。”说着又要蹲下身子,但腰还没弯下去,就被他一把拎了按在床上。 铺了锦被的大床虽不特别坚硬,但她仍是一阵头晕目眩,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倾压过来。 手臂撑在她颈侧两边,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眸光复杂,似是在沉痛和思念中挣扎不休。 “你还记得我是你夫君就好。”他记得找到启云国皇城边的村子时,那些人称她为夫人,容齐的夫人,似是与他们很熟稔的样子。一想起来,心头便像是扎了一根刺。 漫夭抬手去摸他的脸,那么俊美绝伦的一张面庞,没了纯净,只有疲惫和挣扎。她心疼的叹道:“我当然记得。你是我的夫君,这辈子的良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永远都是……” “那……容齐呢?”他问,小心翼翼。 漫夭眸光一变,眼中痛色划过。容齐,每每想到那个名字,她都不由自主的心痛。垂下眼帘,她忍不住侧过头去。 宗政无忧眼光一沉,扳过她的脸,不让她逃避,“为何不说?你不敢看我?” 她张了张口,叹道:“无忧,我们……不提他好吗?” “为何不提?因为他让你心痛了?”他犀利的眼光直迫向她眼底,让她所有的一切无所遁形。 漫夭艰难开口:“他已经不在了……” “谁说他不在?”宗政无忧目光沉痛,用手戳了戳她的心口,声音悲凉道:“他,在你这里。” 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那个人用鲜血和生命将自己深深刻进了她的心底,谁也抹不去,甚至连触碰都不可以。 “无忧……”漫夭无力唤他,心痛如绞。她知道他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也知道他倾尽一切,想要的只是一份完整无缺的爱情,可是,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难道要将容齐从她记忆里抹去吗? 挣脱他的手,她再次侧过头,看着窗外风吹竹影摇曳,透过窗子,在床前被乌金挂钩拢住的黄色床幔上印下几道阴影,时深时浅,却总也在那儿。 宗政无忧忽然软了身子,趴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瘦削的肩头。他也不想逼她,可他心里真的害怕。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两具身躯紧紧相贴,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散开,若有若无的缭绕在他的鼻尖。他身子微微一僵,刚才被挑起又被压制住的欲望顿时按耐不住,体内的酒精更在此刻推波助澜。 第108章 绝望的缠绵(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他眸子一暗,幽深如潭。 抬头看她。 漫夭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一回眸,便望见了他眼中遽然涌现的强烈渴望,以及他浑身散发出的让人心跳加速的欲望气息。 她忽然有些害怕。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行房了,不知道这身子还能不能承受得了那般激烈的动作。 宗政无忧见她蹙眉,似隐有惧意,不禁心底一沉,不自觉就想,她如今竟连和他一起也会有所顾忌了?想到此,心中百味齐集,说不出究竟是痛还是怒。 漫夭没注意到他此刻的表情变化,只觉得被他这样压得久了,有些喘不过气。 “无忧……” 她想叫他起来,但话才出口,就被他低头吻住。 双唇灼热,紧紧相贴,他的吻炽猛而急切,似是想念了很久很久。触电般的感觉,令她身躯一颤,体内久违的激情瞬间被点燃。 喘息急促,她心跳加速,如鼓在擂。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正欲回应,他的唇却突然离开了。 她微愣,抬眼见到他眼中来不及收起的迷醉挣扎,以及他的努力克制,胸口急剧起伏,喷薄在她面庞的他的呼吸灼热而滚烫。 “无忧,你……”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大掌疾挥,狠狠撕裂她的衣裳,露出雪白的酥胸。他呼吸粗重,进而飞快的除去她身上所有衣物。 黄幔落下,将帐内的二人与外头隔绝开来,掩住一床春色。 屋子的四角垂悬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透过绸缎般柔滑的明黄床幔,在二人的身上照出隐约而朦胧的光线,多了些梦幻之感。 “阿漫……说……你爱我。”男子喘息着,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急于索取一个答案。 “恩,我……我爱你!无忧……我爱你!”女子同样颤抖的声音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哀伤。 男子听了忽如困兽般地低声嘶吼:“不,不够!还不够!我要你只爱我一个人!阿漫……告诉我,你只爱……只爱我一个人!”带着诱哄般的语气,男子目光炽烈,无限企盼。 女子却流下眼泪,泣不成声,“我……我……” 绝望,令人窒息的绝望肆意流淌在这间寂静的屋子,打散了空气中先前弥漫的浓郁的暧昧气息。 如果没有放尽鲜血的延续性命,如果没有利用尸体争取时间,那也许,也许她还可以坦然的说,她和容齐之间已经过去…… “无忧,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从来没有改变过。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一定先找到你,只爱你一个人!” “可我不想要来世,我……只要今生……”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他们在极致的快乐中感受着彼此心底最沉痛的悲哀,直到天亮,宗政无忧也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还不肯罢手,她却已筋疲力尽,在浑浑噩噩中昏昏欲睡。临睡前,听到他无限悲凉的语气喃喃问道:“若容齐活着,你……还会跟我走吗?” 她想说,会。但那个会字卡在喉咙口,没来得及说出,她就已经昏昏睡去。 她想,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可是,她没想到,这个明天,一过几乎就成了永远。 第二天醒来已是晚上,身边无人。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浑身酸软疼痛,穿好衣裳,连路都走不稳。守在外头的宫人听到屋里有动静,忙进来伺候她梳洗。 漫夭问道:“皇上呢?” 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御驾亲征了。” 漫夭双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脸盆,盆中热水哗的一声全倒在她身上。 御驾亲征?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边关战事真的已经紧急到需要他亲自出征的地步? “几时走的?”她慌忙问。 宫女回道:“今天一早……” 漫夭失力,那应该走得远了,她想追也追不上。 离开御书房,她木然走在回云思殿的路上,天空月光狡黠,星子遍空,一路宫灯旖旎,点缀着寂静安详的夜晚。可这样的夜晚,她身边没有她的爱人。在这寂寂深宫,只有她孤独的行走在无限凄凉的月色之中,身边的草木在她单薄的身躯印下一道又一道晦暗不明的斑驳影子。 她忽然想:这样也好。就让他怨着她,永远都不要原谅。这样,等她走了,他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 她静静的笑了起来,无声的哀伤蔓延在她的眉梢眼角,浓郁不化。 这一次的战争,是临天国与整个万和大陆之战,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艰险。 九个国家的联合进攻,共集结了一百三十万兵马。而临天国多年来战争不断,国库已然虚空,装备粮草供应不足,边关频频告急。漫夭想方设法筹集钱粮,然而,在战争面前,仍是杯水车薪。她急得焦头烂额,寝食不安,便发了国书给沧中王宁千易,希望能与之合作,宁千易十分爽快,倾举国之力相助,帮着临天国渡过这一难关。 十月金秋,云思宫寝宫窗前的梧桐叶早早的就落了,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被秋日的冷风吹得到处都是,下人们怎么扫也扫不尽。 漫夭遣退了宫里的奴才,就喜欢这样一个人待着。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满院子的萧索秋意,感受时光流逝。 两个春秋已过,边关战事仍未结束。这一仗,前所未有的长。 她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稍微走上一段路就会累得直喘气。她不知道这样的身子,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找了个凳子坐下,忽有一片落叶从她眼前飘落,她伸手接住,那是一片还未完全枯萎却已经凋零的叶子,青黄各半。她抬头,看繁茂的枝头这样的叶子还有很多,它们摇曳在秋日的冷风中不肯落下,就像是挣扎在命运里的囚奴,即便是再怎么不甘心,最终也还是逃不过凋零的命运。 她站在这梧桐树下,想念着她心爱的男子,不知道他在边关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没睡过安稳觉? 两年多了,他们相隔千里,她守着这深宫,守着他的江山,守着她对他日复一日的思念,只盼望着他安全归来。 “母亲,”她正想得出神,门口传来孩子稚气的唤声。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被奶娘牵着从外面走进来,远远的就叫她。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四岁,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男孩三岁,凤眸,薄唇,一张脸庞像极了他的父亲,他一进了园子,便挣脱了奶娘的手,快步朝漫夭跑了过来。 漫夭一看到这孩子,眼中忧伤尽褪,神色变得十分温柔。她张开双臂,接住飞奔而来的男孩,万般宠溺的笑道:“母亲在这里,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她将孩子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她腿上,慈爱的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然后对奶娘牵着的稳步走过来的女孩伸出来,目中柔光潋滟,慈爱招呼道:“念儿,你也到母亲这里来。” 女孩过来,甜甜叫了一声:“母亲。” 漫夭慈爱的将女孩揽在怀里,这个孩子名叫念香,是痕香与宗政无筹的孩子。当年痕香死了,宗政无筹一走渺无音讯,漫夭把她带在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而这个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也实在是讨人喜欢。 至于那个男孩,自然是漫夭和宗政无忧的儿子,临天国太子宗政赢。宗政无忧为他起的这个字,是希望他一生顺畅,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这个时间,怎么没在学堂?”漫夭抚摸着儿子稚嫩的面颊,柔声问道。 宗政赢用手勾着母亲的脖子,调皮的玩着她的头发,语气甜腻,凤眸之中闪烁着狡黠的神色,说:“赢儿想母亲了。” 漫夭立刻推开他小小的身子,警戒问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每当这孩子露出这种神情,十有八九是犯了错。 “没……没有。”宗政赢眨巴着凤眼,摇头否认。 漫夭望着儿子做出的一脸无辜的表情,她沉了脸,轻斥道:“赢儿,不许说谎。” 宗政赢眼珠转了一转,见她面色严厉,忙垂下头不吭声。 漫夭见他这般神色,更确定有事,她脸色愈发沉了几分。 念儿看她动了气,抬起小手,在她胸前顺了顺,懂事的劝慰道:“母亲息怒。弟弟他只是……嫌明太傅啰嗦,命人把太傅绑起来了。” 漫夭一怔,脸上立刻浮了愠怒之色,皱眉对儿子严词训斥:“赢儿你又胡闹!太傅每日公务繁忙,抽空进宫教你念书,你不好好学,还这般不知轻重?”她都能想象的出来,明清正此刻那万般无奈的表情。 宗政赢缩了缩脖子,睁大着凤眼可怜兮兮叫了一声:“母亲……” 漫夭不为所动,这个孩子真是太调皮了,也不知道像谁。 宗政赢见母亲真的动了气,连忙抱着她的脖子,说:“孩儿有好好学,是太傅他教的太慢了,那些东西……我三个月前就已经会背了,他还讲个不停,我叫他讲后面的,他不肯……”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母亲的脸色,见母亲一直盯着他,面色沉郁,不说话。他的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 漫夭蹙起眉头,沉声道:“所以你就命人绑了太傅?” 宗政赢撅起小嘴,不吭声。 漫夭无奈摇头,叹道:“赢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姐姐一样懂事?母亲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这般顽劣,你父亲会不喜欢的。”说着这话,心口又开始发紧,一口气上不来,脸色立刻煞白。 宗政赢见母亲弯下身子,用手捂着胸口,双眉紧皱,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愣了愣,心里顿时慌了。连忙跳下母亲的膝盖,在她面前跪下,拉着她的手,慌乱道:“母亲,您怎么了?孩儿知错了……” 念儿扭头叫道:“奶娘,你快去请萧姨娘,快去啊!” 萧可来得很快,一看她这模样脸色一变,先喂她服了一粒药丸,再将她扶到屋里躺下。帮她把过脉之后,脸色凝重道:“姐姐,不是说让您别那么操劳吗?也不要生气,不能伤心,你怎么不听啊?” 漫夭终于缓过来一些,便摇头叹道:“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会有喜怒哀乐……况且现在战局未定,国家大事样样都得操心,哪能做到那么平静。”还有这两个孩子,她真怕她走了以后,孩子得不到无忧的喜欢,留不住无忧的性命…… 萧可无奈叹气,转过头,瞪着宗政赢,气道:“你又惹你母亲生气了是不是?姨娘可告诉你啊,你要是把你母亲气没了,以后就没人疼你了!” 宗政赢白了一张小脸,他其实还不知道“没了”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惹母亲生气是他不对,便垂下头,声音委屈道:“母亲,孩儿知错了。” 漫夭看着他这副神情,心间一疼,想一想,这孩子才刚满三岁,能懂什么呢?她叹息着朝他伸手,“赢儿,过来。” 宗政赢缓缓走到床前,漫夭抬手捧着他那张与无忧像极了的小脸,语重心长叮嘱道:“赢儿,你别怪母亲对你严厉,你生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以后,你的一言一行,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命运,你不可以任性妄为,你要像你父亲一样,将来做一个出色的皇帝,把国家治理好,让天下人都能过上太平的好日子……你,明白母亲的意思吗?” 宗政赢一张小脸垮下,蹙了眉头,似是很认真的在思考她说的话,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国家命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不能被理解,也实在太过于沉重。他想了一会儿,才抬眼,不像平时那么调皮,而是很认真的问他的母亲:“母亲刚刚说的话,太傅也说过。可是母亲……赢儿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就不能玩?难道太子就不是小孩子了吗?那……太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跟太傅一样整天板着脸,有话不能说,想笑不能笑,走路不能跳……那还有什么意思啊?母亲……我不做太子行不行?您总跟我说父亲……可我连父亲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我照镜子的时候,为什么想象不出来父亲的样子呢?” 漫夭心底一震,愣愣的望着这个孩子,她的手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如果她不是他的母亲,她可以告诉他,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可她是他的母亲,这些责任是她和他的父亲强加给他的,他们没有问他想不想要,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作为一个母亲,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一个孩子,需要依靠照镜子去寻找父亲的影子,那是多么让人心酸的事情。 她心疼地抚着他的额角,心头一阵悲意袭来,眼泪差一点就忍不住流出来。她连忙垂下眼睫,微微哽咽道:“你们出去玩吧,母亲累了。” 宗政赢也垂下眼睑,小小的瞳眸闪过一丝黯然,他却笑着告退。 两个孩子离开了,漫夭让人去放了明清正。之后,就忍不住哭出来。 萧可见她这样伤心,眉间亦是拢着哀伤,她站在一旁,陪着默默垂泪。 漫夭越哭越伤心,身子不住颤抖。她的儿子还这样小,她的丈夫又领军在外,她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可是命运,为何对她如此残酷? 天命无解,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吗? 萧可抹了把眼泪,坐到床边,劝道:“姐姐快别这样,你再这么哭下去,我,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萧可拉着她的手,急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道:“哦对了,姐姐,传说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奇迹’的冰川雪莲,服下之后能令人起死回生。我们再找找,也许真的有呢?” 奇迹?这世界哪里有那么多奇迹!漫夭渐渐止住眼泪,胸口因抽泣而震动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了些,“不过是传说罢了,你也信!” 萧可道:“传说也不一定不可靠啊,万一有呢,姐姐就可以活下去了。” 漫夭微微撑着身子坐起来,萧可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她轻轻靠着,目光迷茫而悲伤,“就算是有,只怕我也等不到。也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只希望……在临走前,能见他一面。” 萧可道:“我现在就让人给皇上传信。” “别!”漫夭忙拉住萧可,摇头道:“这场仗已经打了两年多了,现在是最后关头,绝对不能让他分心。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就是见了他……也走不安心。” 萧可心疼又无奈的叹气,“姐姐,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顾忌啊?你就不能多想想你自己吗?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漫夭叹道:“这不是小事情,它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存亡,天下百姓的未来命运……若是赢了,天下太平,若是输了,经过这场战争,以后怕是永无宁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她顿了顿,喘了两声,语气越发的伤感,“我其实就想对他说一句话,他在我心里……无可替代,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两年的时间,让她分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以前她是爱过容齐,但时过境迁,记忆恢复后,虽然感情依旧在,但愧疚远远多过爱。而对无忧,却是爱多过了一切,那是一种融入到灵魂和骨血中的感情,无人可以替代。 第109章 绝世的婚礼(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万和大陆苍显一八零年,十月,承天帝宗政无忧终于大破九国联军“天玄阵”。 那一日,血箭冲天,伏尸百万,整座悾城血流成河,映红半边天。九国国王被一一俘虏,联军死伤过半,剩余一半弃械投降。万和大陆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至此方歇。 捷报传入京城,百姓沸腾,万民欢呼。 大军班师回朝,百官于城门外跪迎,一声声“皇上万岁”的高呼声震彻九霄万里,然而,当他们抬头时,却只见丰姿俊朗的九皇子,不见了年轻帝王。 宗政无忧先大军一步入城,急急纵马狂奔在回宫的路上。道路两旁的树木房屋飞速后退,他的眼睛只望着皇宫方向,脑子里全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伤,占满了他整颗心房。 他想早一点见到她。 一别两年多,走的时候他以为几个月就能回来,却不料敌军中有布阵高手,拖慢了他的脚步,直至今日才得以回宫。两年的时间,他想清楚了,他不在乎她心里是否还爱着别人,他只在乎,她爱他!只要她还爱着他就好。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成为过去,他何必跟一个死人斤斤计较!毕竟,能活着相守,是那么的不易。 他们已经错失了太多的岁月,往后的日子,他要好好珍惜。江山一统,君临天下,有他宗政无忧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叫做阿漫的女子,携手并肩,笑看天下。 他满足的笑起来,幸福其实很简单,只要肯迈出那一步,尽管很艰难。 “驾”的一声,急切而愉悦的声音回荡在僻静的小道,猛挥鞭子,一路纵马狂奔。他在脑子反反复复想像着见到她的情景会是什么样子?第一句话,又该说些什么? 如果她坐在窗台下看书,他进屋笑着对她说:“阿漫,我回来了。” 她是否会惊喜回头,奔向他怀抱?对他说一句:“无忧,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那他便紧紧拥抱她,再也不放开。 如果她站在窗外的梧桐树下思念他,他就悄悄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的腰,下巴搁她肩上,在她耳边轻轻说一句:“阿漫,我好想你。”她会不会喜极而泣,埋怨他当日一声不响的离开? 他在心里千万遍的设想着和她见面的每一种可能性,每一句想说的话,想着想着,嘴角扬起,甜蜜和幸福的充实感在心中蔓延。然而,有一种可能性,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皇宫终于到了。 这里没有外头的欢呼雀跃,气氛与宫外比起来,低沉而压抑,仿佛这片天空被阴霾所笼罩,隔绝了阳光,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悲伤情绪。 宗政无忧也没多想,直奔云思殿而去。 “皇……皇上?!啊!是皇上!皇上回宫了,皇上回宫了——” 一路上的宫女太监们见到飞奔而行的年轻皇帝皆是一愣,然后激动地叫开了,连跪拜都忘记了。 宗政无忧也不在意,他只一心想着快点去云思殿,快点见到她。 云思殿里奇异的安静,他走过两个院子,都没见到一个人影。疑惑地蹙眉,直奔寝宫方向。 远远的,突然有哭声传来,令他急切前行的脚步微微一滞,心头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哭声大震。 “母亲!母亲——” “姐姐!” “娘娘——” 一股浓烈的悲绝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云思殿,宗政无忧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去的,寝宫内跪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哭。只有一个人面色安详,静静的躺在床上,床顶的横木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仿佛随时都要飞上天去。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枯黄,在阵阵秋风中簌簌而落,划过窗前,在黄昏的夕阳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伤。 女子很安静,双眼紧闭,面容苍白消瘦,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张着,似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她微微侧着头,脸庞朝外,那是她的丈夫归来的方向。白发散满了枕头,几缕滑下床沿,在透窗而来的萧瑟秋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书画着它的主人坎坷的一生。 “母亲,孩儿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快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啊母亲……”稚气的嗓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悲痛,撕心裂肺的回荡在这座被主人遗弃的宫殿。 念儿两只小手用力拽紧了萧可的手臂,仰着小脸,目光祈求的望着她,“姨娘,求求您让母亲活过来吧!念儿以后会很懂事……念儿一定会看好弟弟,不让他再做错事惹母亲生气……姨娘,求求您了……姨娘?” 萧可被这么一求也大声痛哭起来,悲痛不能自抑。 屋里的哭声愈发的悲戚,撕心裂肺的回荡在刚刚大胜归来带着满心期盼和欣喜的男子的心里,狠狠撕裂开他的胸膛,将他的心一点一点掏空。 “都给朕闭嘴!”宗政无忧突然大喝,震得整间屋子都在颤动。 哭声顿失,屋里所有的人被被震住,纷纷回头,一见是他,慌忙磕头。宗政无忧谁也不看,脚步缓缓往床边挪去。他刚才觉得从城门口到皇宫的路那么远,怎么跑都觉得不够快。可是此时,他却觉得那段路比起这一段,走起来容易的太多。从寝宫门口到床边数十步的距离,他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阿漫……我,回来了。”他如自己在路上设想的那般跟她说话,他期望她能起来迎接他,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睁开眼睛看上一眼,哪怕只看一眼,让他知道,她还在,他就心满意足。 身后跪着的人紧紧低着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个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帝王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好像一触碰就会碎掉。他的语气透出心底的希翼和恐惧,原来那么冷酷的皇帝,也有会害怕到颤抖的时候。 萧可抱着两孩子,没有抬头就能感受到宗政无忧身上散发出来的极致悲痛的气息,仿佛面对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 两个孩子在萧可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眼眶中盈满了泪珠,却不敢落下来,似是生怕惊动了那站在床前如木偶一般的父亲。对他们来说,父亲是陌生的,尽管母亲常常跟他们提起父亲。 宗政无忧怔怔的立在那里,看着面前躺着的朝思暮想的女子,他多想抱抱她,摸摸她的脸,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触到的是一片冰冷的温度。他设想了无数个久别重逢的情景,唯独没有这一个! 窗外黄昏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也一分分黯淡了下去,消失不见。明亮的天空,一点一点被黑暗所吞噬,他还立在那里,没有动过一下。屋里的其他人也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宫女没有点灯,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七哥,七哥……你在哪里啊?”外头院子里,九皇子欢快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咦”了一声,问道:“怎么黑漆漆的不点灯?七哥、七嫂?人呢?” 萧可看一眼宗政无忧,抑制住心中的悲痛,放开孩子,站起来,点了灯。九皇子探进头,先是看到跪了一屋子的人,疑惑道:“怎么跪着这么多人呐?犯了什么错?” “你吵什么吵!”萧可捂着他的嘴罢,指了指床边。 九皇子一看宗政无忧那木然的神色,愣了愣,连忙噤了口,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可垂下头,眼泪又涌出来。 九皇子见她只顾着哭,一句话也不说,着急了,甩下她大步走到床前,一看之下,怔住,他扭头看了看宗政无忧那往日光华耀目如今空洞的映不出一物的双眼,心头一跳,试探着伸手去探床上女子的鼻息,心间大震,瞪大了眼睛惊骇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七嫂体内的毒不是解了吗?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 “你说谁死了?”宗政无忧猛地转头,盯着九皇子的目光无比凶狠,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不该说的话,那表情,似是想一掌拍死他。 九皇子身子一抖,不自觉退后,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本就因为母亲的死亡而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如今听到父亲再一次大喝,小小的心灵承受不住巨大的压抑感,宗政赢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母亲……” “闭嘴!不许吵你母亲。”宗政无忧又一声震喝,浑身散发的冷厉硬是将宗政赢的哭声给噎了回去。宗政赢害怕极了,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父亲的模样,从没有一次想过会是此时这个样子。小小的身子因不敢哭出声而一抽一抽的,竟是要背过气去。宗政无忧紧皱着眉头,九皇子连忙抱起宗政赢带到门外,在他后背心拍了两下,宗政赢这才又哇的哭了出来,哭声一阵比一阵响亮。 门口,九皇子又问萧可:“怎么回事?毒不是解了?” 萧可低头无奈道:“‘天命’在姐姐身体里停留得太久,虽然解了毒,但心脉已经严重受损……刚解完毒的那一天,姐姐情绪上受了太大的刺激,悲伤过度,一下子就严重了。这两年……又为粮饷的事情操心,她每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没日没夜的思念皇上,担心边关战情,整天郁郁寡欢,有时候,还为孩子着急生气,所以,所以……” 萧可说不下去,拿着帕子直抹泪。 宗政无忧身子几不可见的颤了颤,漆黑的眼瞳光芒散尽。 九皇子叹气,担忧的望着宗政无忧,想了想,又问萧可:“七嫂走时……可留下什么话?” 萧可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留了这个。” “快给我。”九皇子急切的从萧可手中接过来,进屋递给宗政无忧。 “七哥,给你。”他相信璃月不会不声不响的离开,不管七哥的死活。他想,那封信,对他的七哥,一定至关重要。 宗政无忧没接,九皇子直接塞到他手里,对着下面跪着的一众宫人吩咐,“你们都下去。” 萧可哄着宗政赢离开,怕他的哭声待会儿又惹到宗政无忧,念儿也跟着出去了,屋里只剩九皇子安静的站在一旁陪着,他不敢走,怕宗政无忧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一夜伫立,星光黯淡,月色凄冷,整个云思殿笼罩在一片哀绝的气息当中。 宗政无忧就那么在床前站了一整晚,不说话,也不动。他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仿佛望尽了他们过往的沧桑岁月,又似看尽了他未来的孤独和凄凉。 晨光破晓,阳光一如往常透过灰白的云层照耀着这座只剩下冰冷和寂寞的宫殿,他手上还握着那封信。垂眸,他终是忍不住打开来看。 上面娟秀的字迹在他眼前呈现—— 无忧,请相信我没有离开你!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遇见你、爱上你……如果你爱我,请你为我活下去!好好照顾两个孩子,给他们爱,连带我的那一份一起给他们。我会用我灵魂深处对你的爱和执着,与这残酷不公的命运做抗争。请你相信……也许会有奇迹。终有一日,我会带着我对你的爱,回到你身边。那时,再实现我的诺言,只爱你一人。从此与你并肩执手,笑看如画江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让我回来以后,又只能孤独的离开。 阿漫留 宗政无忧手指发颤,一股沉沉剧痛猛地撞击着他的心口,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用力呼吸,硬是将那股直冲喉头的甜腥之气咽了下去。他一夜都不敢看这张字条,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给他留下他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该死的有用。 宫人们送来了早膳,宗政无忧手动了一动,瞥见宫女面带悲戚,他目光一痛,沉声斥道:“做什么哭丧着脸,朕还没死!你们,都给朕高高兴兴的。”说罢顿了顿,目光不转,又道:“老九,吩咐礼部,准备朕大婚事宜。记住,这个婚礼,一定要办得隆重,朕要给阿漫一个天底下最盛大的婚礼。你立刻去办,给你十日时间,不得有误。” 九皇子愣住,“七哥,这……可是七嫂她……” 第110章 绝世的婚礼(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不等他说完,宗政无忧一记利光杀来,他忙将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叹着气,无奈摇头走了。至少可以放心,七哥暂时不会有事。 萧可领着两个孩子过来,见桌上的饭菜没动,正想上前劝一劝,念儿先一步端起一碗粥慢慢走到宗政无忧身边,跪下去,举起粥碗,仰着脸庞,用稚嫩的声音道:“母亲说,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父皇……吃饭。” 宗政无忧微微一怔,转眸看她,竟从她那张小小的脸庞上看出了几分阿漫的影子,他不自觉的伸手接过碗,又看了她两眼,然后坐到床边。温柔的对床上沉睡的女子说道:“阿漫,该用膳了。我喂你。”说着就去扶漫夭起来。 漫夭的身子没有僵硬,萧可为了保存她的遗体,用了一种药,那种药不仅可以保存人的遗体,还能让死去的人身子跟活着的时候那样柔软。 宗政无忧扶起她,让她靠在他怀里,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微张的口中,但是那粥又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手一颤,慌忙低下头去用唇堵住她的嘴,以为这样,她就能喝下去。 萧可在一旁看得心酸,扭过头去擦眼泪。 宗政赢见父亲看母亲的目光十分温柔,心底对父亲的害怕便减去几分,他慢慢走到床边,去拉父亲的衣袖,“父皇,母亲喜欢早晨的太阳,她说早晨的太阳象征希望,父皇抱着母亲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母亲就会喝粥了。”他稚气的声音透着认真。 宗政无忧愣了愣,当真听了他的话,放下碗,抱起女子往外走。 窗外梧桐树密密的两排,有些已经光秃。他抱着怀中全无气息的女子静静地走着,脚步极为缓慢。 橙黄的光线透过青黄交错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被分裂开已经发旧的时光碎片,每一道,都是伤口。他望着女子苍白而静柔的面庞,那支离破碎的目光艰难的拼凑到一起。地上被风干的枯叶游弋在他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细碎的裂帛声从他心底里透出来,窒痛而幽远。 这重重宫殿,飞檐碧瓦,如画般精美绝伦。但若没有她,再美的风景,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寂寥的死物。 秋日的凉风吹落枯黄的树叶落在他肩头,映着他的满头白发和那孤寂的身影,在这晨光下的满园秋色中显得格外的凄凉。 既然她说早晨的阳光象征着希望,他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期待在路的那头能找到他的希望。可为什么,他每多走一步,不但没有感受到希望,反而越来越绝望? 是她的身子太冷,还是他的心已经太凉? “阿漫,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睡吧。这条路……不管有多远,我都会抱着你走,这样你就不会累……才能陪我走得更远。”那时候的江都皇宫里,他抱着她在宫人们震惊的眼光中,无所顾忌的走过一条又一条深深宫巷,她也是这般安静的待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放心的睡。如今,她还在他怀里,可他却再感受不到过去的幸福和满足。 十日后的皇帝大婚,娶的是一具尸体,这个消息,震惊了天下人。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因为那个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用她的智慧和努力,得到了万民的尊敬。 那是一场极致奢华的婚礼,全城张灯结彩,每一条街道都铺上了鲜亮的红地毯。 年轻的帝王一身喜庆的龙袍,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冷酷,荡漾着如水般的温柔,嘴角扬着幸福的笑,笑里藏着满满的哀伤。他的双臂紧紧抱住怀中的绝色女子,女子身上的大红嫁衣长长的衣摆旖旎拖在地上。 他们身后是装饰华丽的御辇,金光璀璨,珠光夺目。十万大军随行护卫,京城的百姓采鲜花为他们铺路,跪在道路的两旁默默的祝福,尽管谁都知道,这场绝世的婚礼仅仅是一个痴情的帝王对他早逝的爱情的绝望书写。 邻近城镇里的百姓们纷纷赶来参加这场婚礼,那些来不及赶来的江南百姓们在那一日全部都放下了生计,跪满了街道,为那过早陨落的红颜而悲伤,为帝王无边的痴情而深深感动。 宗政无忧抱着她走上大殿,在丹陛之上,与心爱的女子一起接受天下臣民的恭贺。没有封号,她依旧是一个皇妃。因为在他眼里,封号代表着后宫妃子与妃子之间的区别,就像他的母亲和当年的傅皇后,而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大婚之后,他依她所愿,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广纳谏言,用人唯才,用了五年的时间创造一个清平盛世。从此,他的政绩载满青史,他的爱情千古传颂。 五年后的京城,天水湖,拢月茶园。 “快点,快点!皇上和皇妃就要来了!”拢月茶园里,沉鱼催促着手脚不够利索的丫头。 那丫头应着,抬头好奇问道:“沉鱼姐姐,为什么皇上突然要来我们这里啊?” “你别多问,快干活。”沉鱼沉着脸训斥,等丫头走后,她望着园中最中央的那个琉璃桌怔怔出神。一晃就是十年,除了她,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茶园是那女子开始她传奇一生的起点?那个女子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其中包括她。 “沉鱼姐姐,有人送来这个。”一个丫头从外头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您看,这是什么啊?花不像花,草不像草。” 沉鱼转头去看,只见那丫头手中捧着一盆花草样的东西,透明的根茎,乌黑色的叶子像是喇叭合上的形状,有巴掌那么大。 这是……血乌?! 她身躯一震,连忙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那丫头指了指园外,还没说话,沉鱼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春日的阳光明媚灿烂,照耀着湖中碧水,在微风中荡起粼粼波光。 湖中,一叶轻舟载着一袭灰色僧袍的男子正在远去,男子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望天,英俊的面容褪去了往日的棱角,眉目温和,眼光通透,是勘破世间一切的淡泊。他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忽然回头,看到岸边的沉鱼,眸光不变,男子扬唇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般的广阔无边。 沉鱼愣在那里,直觉的想叫住他,但是声音却被堵在了喉咙。她依稀记得,那一年,那一段岁月,璃月与现在的皇上去了江南,另一名男子每天晚上都会来茶园独坐,那名男子面容英俊,眼光深沉,好像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她却清楚的知道,他来此是为了寻找璃月过去的足迹,为了感受心头女子曾经的气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不由自主的注意他,直到有一天,她看着他的眼睛,便能感觉到他藏在心里的巨大悲痛,她自己都震惊了。原来像那样静静的看着一人,也可以在无声中了解,无声中爱上。 “沉鱼姐姐,皇上到了!”跟着她出来的丫头扯了下她的衣袖。 沉鱼转头便看到了抱着一名白衣女子的年轻帝王,三十出头的年纪,依旧是风姿卓然,俊美如仙,只是较从前更多了几分成熟和沧桑。他眉心习惯性的轻轻锁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了一件金丝线镶边的白色云纹锦衣,就好像很多年前见到的那样,只是头发不再乌黑。而这位帝王,此刻和她一样,站在岸边,目光望向远去的轻舟,眼底荡过一丝安心的神色。 沉鱼忙行礼,宗政无忧摆了摆手,看到了丫头手上捧着的那盆血乌,他神色微微一怔,又转头去看湖中的灰色身影,但碧湖之中,已经空荡无人。他眼光有些复杂,继而释然,像那消失了踪影的灰衣僧袍男子那般微微一笑。 沉鱼接过血乌,递给宗政无忧身后的侍卫。 宗政无忧收回目光,径直走进了茶园。 樱花盛放,柳树含烟,琉璃照水,银波满园。这里依旧如仙境一般,美轮美奂。 还是那棵樱花树下,宗政无忧将女子安置在特意为她准备的软椅上。周围的人看着他极致温柔细心的动作,忍不住唏嘘。沉鱼不禁想,到底是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帝王只有在一具冰冷的躯体的陪伴中,才能度过漫长的五年?这个世上,也许并不乏痴情人,但如此痴情,她闻所未闻。 “这里不用你们,都退下罢。”宗政无忧淡淡摆手。 沉鱼带着所有人退出园外,将这一方空间全部留给他们二人。 宗政无忧走到女子对面坐了,那是背对着茶园门口方向,这两个位置,正好是十年前他们第一次下棋的位置。 琉璃桌上,沉鱼已让人为他们备好了茶水,极品西湖龙井,清香四溢。圆形的天窗透下来的阳光照在他们中间的位置,那里摆放着一盘棋,楚河汉界,早已经模糊不清。 宗政无忧为女子斟了一杯茶,白底青花瓷杯里泛着淡淡的碧色,水面漂浮着几片茶叶,他细心的将茶叶挑出来,才放到她面前,温柔笑道:“阿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棋?” 女子静静的靠着椅背,两眼紧闭,双唇微张,却不答话。 他摆好棋子,看着女子的脸庞,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我们相互试探,谁也不肯先说真话。你啊,就是太谨慎!”回忆的思绪和着宠溺的口吻,他唇边荡漾着淡淡的浅笑,眼底幽深的空洞怎么也望不到边。 拈起棋子回忆着当初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就好像是重复他们曾经的路。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可惜那时候,他不知道。 他常常在想,如果走过的路可以回头,他们是不是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相守的时光?如果可以回头,他愿意抛下一切,至少陪她度过最后的两年时光,不让她在思念中徘徊,在孤独中走到人生的终点。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走过的路,谁也回不了头。 “阿漫,这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你说这里寄托着你前世的梦想,你不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吗?以后,可就看不见了。” 他温柔的与她说着,环视了一眼周围,再看看面前桌上的和局,眼中透出浓浓的疲惫。眉心一点哀伤缓缓晕开,弥漫了整颗心房。他抬眸望着女子安详的睡脸,声音似是穿透了时光的苍凉,缓缓道:“阿漫,我已经等了五年,你说会有奇迹,可我却为何看不到?” 两千个日夜,他就是这样和她说着话,明知永远不会有回应,他还一直在说,不敢停下来。其实他心里无比清楚那个奇迹不过是她留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奇迹吗?如果有,那他的阿漫为何至今不归? “阿漫,我累了,我不想再等!” “我以为……只要抱着你,我就有勇气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会累,会有走不下去的时候……阿漫,你……知道吗?” 他深情的目光充斥着满满的疲惫和哀伤,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局和棋,隔着两杯清茶,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我知道!”身后突然有人哽咽着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仿佛用尽了一世的感情。 宗政无忧双手一颤,面前的茶杯遽然被打翻,已经凉透的茶水顺着他的袖管流淌在他毫无温度的手臂上,一滴溅下,碎开。 他缓缓地,缓缓地,回眸去看。 站在水渠边的杨柳树下的女子,一身白衣,眉如远黛,双眸明澈却满含泪光,她望着他的方向,目光带着浓浓思念和刻骨的忧伤,双唇微微张合,颤抖着,似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无忧……我来履行约定,这一世……只爱你一个人!” 宗政无忧身躯巨震,眸光倏然颤抖,那些藏在心底压抑了五年的剧痛猛地袭上心头,顷刻间夺去了他的呼吸,忍了整整五年的泪水,终于遏制不住的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周围的一切似是都远去。没有樱花树,没有垂杨柳,没有琉璃宫灯,没有西湖龙井……只有两双隔绝了千年时光的泪眼,痴痴凝望…… 万和大陆苍显一八六年,三月,已故五年的皇妃得帝恩准,下葬皇陵。同月,承天帝册封一女为妃,唤其阿漫。此后,帝妃二人恩爱和谐,传为佳话。 第111章 番外1:姜还是老的辣(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天气晴好,春末盛阳笼罩下的巍峨宫廷散发着神圣的光辉。 云思宫,寝殿内。 一方精致的铜镜中映出一张俊美绝伦的男子面孔,男子年约三十,身着黑色龙袍,眉眼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沧桑,他微微笑望着镜子里正仔细为他梳发的女子,平常冷冽威严的目光此刻温柔得如同御花园里的一池春水。 女子一身素雅白衣,面容清丽脱俗,气质娴雅高贵,一双素手纤细而白净,而比她手指更白上几分的,是男子的头发,如雪一般的颜色在女子的指间静静流淌,仿佛倾诉着男子从不言说的刻骨深情。 女子望着指间的白发,再望向镜子里原本年轻却刻满沧桑的眉眼,就像望尽了他们曾经聚少离多的十年岁月,眼前的男子,已然是这天下之主,可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乌发如墨,面容俊美如神,态度嚣张狂妄,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愿意为她生为她死,甚至为她生不如死。她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双明澈的眼眸布满了心疼。 男子将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微微笑道:“阿漫为何叹气?是否觉得我老了?” 漫夭微愣,“老”这个字,似乎与他根本不沾边,他才三十,虽有这一头白发,却也不过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冷冽和威严,岁月的沧桑在他生命里刻下的印记赋予了他更深层的成熟与魅力。她看了看他略带笑意的眼睛,顽心顿起,故意道:“是啊,尊贵的皇帝陛下,您老今年贵庚了?” 宗政无忧闻言两眼一眯,伸手捉住她,往身前猛地一拽,漫夭惊呼一声,顺势倒在宗政无忧的怀里,他方才被拢起的长发顷刻间又散了下来,垂落到她的脸上,有些痒,她想拂开,手却被宗政无忧抓住。宗政无忧眯着眼睛看她,“你敢嫌朕老!?” 漫夭扬着下巴笑起来,宗政无忧却渐渐垂了眼光,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在窗口透进来的暖融融的光线中益发显得年轻而光彩照人,她换了个身体回到他身边,依然是二十岁,而他经历了那五年漫长而绝望的等待,感觉自己的心真的已经老了。 漫夭似乎察觉到宗政无忧内心的波动,立刻收敛起玩闹的心态,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来,双臂环上他的颈项,从未有过的亲昵姿态,并用女子特有的温柔眼光认真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无忧,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这些年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以及生死离别,外表形貌,于我们而言,早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宗政无忧圈了她在怀里,外表形貌对他们固然不再重要,但,那一夜折去的十年寿命,以及过去五年里的绝望悲伤、不分日夜为国家大事而操劳,令他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这一次她回来,他还能陪她走多远,他并不知道。 “阿漫,也许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你……会怕吗?” 漫夭心间一涩,却笑着摇头,“你我相识十年,聚少离多,从来都是苦楚远远多过甜蜜,这一次,能够重新回到你身边,与你这样说话、相守,我已经很满足。这一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不管将来还能相守多久,只要我们够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我想,即便只有一日,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宗政无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是啊,未来永远是未知的,那就尽情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时光吧。 过了一阵,漫夭将头靠在他宽实的肩上,又缓缓说道:“这次我醒来,能顺利从边城回到京城,多亏了阿筹。那株血乌,是他走遍大江南北寻了整整五年才寻到的,不管他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心安,我们都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当年的事,最难过的,我想其实是阿筹,最无法原谅他的,也是他自己!在这场因上一代权欲爱恨而产生的阴谋里,他和我们一样无辜,我们比他还幸运了一点,至少我们还有彼此,他却什么都没有!遁入空门,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无忧……”她用指尖抚摸着男子如雪的白发,动作是那么轻柔而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心疼,叹息着询问:“我们,就成全了他,好吗?” 宗政无忧目光微动,抿了抿唇,却没做声。眼光望向浮云绕空的天际,那里仿佛有无尽往事在记忆中悄然掠过,过往中,所有与那人之间的恩怨仿佛渐已随着身旁女子温柔的嗓音,在浮云散开之际飘然远去,最后停留脑海中的,竟然是天一湖中乘轻舟远去的那一抹灰色的背影。 漫夭见他久久没回应,叹气道:“阿筹他……” “阿筹阿筹,不准叫得如此亲热!”宗政无忧忽然低头瞪她,一脸不悦。 漫夭一向知道他的脾气,看他这样便知自己的话也不必再多说,偎在他怀里微笑道:“你还是这么霸道!” “你不喜欢?”宗政无忧挑眉问她,微微俯身,深邃的凤眸隐有火光跳跃,传递着危险的讯息。 漫夭忙道:“喜欢……”一句话还未说完,已被男子低头狠狠吻住,激烈而又缠绵的吻,仿佛要把错过的几年时光都通过这一个吻给找回来。 “无忧……”她无力招架,只得攀着他的脖子,瘫软在他怀里,等她能喘口气的时候,发觉身上的衣物几乎被褪去了一半,她惊得连忙推他,他总是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也不怕被人看见。 “无忧,别……”她立刻朝四周望去,宗政无忧笑道:“怕什么?没人敢看……” “七哥!” 宗政无忧的话尚未落音,一声不合时宜的叫声从门口传了过来,九皇子闪身进屋,看到满头黑线的帝王,以及低头飞快拢紧衣衫的女子,一张脸蛋羞得通红,立刻警觉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九皇子心里慌了神,结巴道:“七、七哥……” “你不在府里协助太子处理政务,跑进宫里来做什么?”宗政无忧黑着脸,口气不善。 九皇子一听到“太子”二字,立时垮了脸,撇着嘴,哀求道:“七哥,你快让太子回宫吧!” 漫夭连忙问道:“怎么了?赢儿给你惹祸了?” 九皇子一脸郁色,若只是惹祸就好了!自从十几天前,宗政赢那小子惹恼了七哥,被七哥打发到他的王府里小住,他的悲惨日子就开始了!这十几天,每天晚上,只要他想亲热,就发现那该死的臭小子竟然站在他的床前,瞪大眼睛看着他和萧可,吓得他魂不附体,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每每这时,他都恨不能提着那小子的脖子给扔出去,偏偏那小子总是装作一副无辜又可怜的小模样,不是说这儿疼就是说那儿不舒服,萧可一向疼那小子,心肠又软,明知那小鬼没事,还总是扔下他跑去哄那小子睡觉,害他天天独守空房,真是凄惨无比! “七嫂,您行行好,就让太子回宫吧!求求你们了,七哥!”九皇子就差没跪地哭求了。 漫夭笑道:“也好,已经十几天了,可儿应该已经帮他把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无忧,我们一起去接他吧。” 宗政无忧看着她,没说话。九皇子小声嘀咕道:“哪里是为了给他调理身子,分明是七哥嫌他碍事,才找了借口把那小子打发到我那里去。” “老九,你说什么?”漫夭睁大眼睛,看了看九皇子,又看向宗政无忧。宗政无忧目光一沉,扫向九皇子,九皇子慌忙摆手干笑道:“没、没什么!我是说太子……太子天天念叨着想念七嫂你,所以,你还是让他回宫吧。” 漫夭点头,“正好我也想赢儿了。无忧,我们走吧。”她笑着去拉宗政无忧的手,宗政无忧淡淡地扫了一眼九皇子,九皇子慌忙垂头,闪躲的眼光似是在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七哥你可别怪我!” 宗政无忧冷哼一声,皱眉道:“他那么大个人了,还用我们去接?叫他自己回来。” “谢谢七哥!谢谢七嫂!”九皇子如蒙赦令,顿时眉开眼笑,回头对门外招手叫道:“快进来,快进来!” 梧桐苑门口,缓缓探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然后才慢慢走了出来,七八岁的模样,步伐倒是沉稳得很,只一双凤眸闪耀着狡黠的光芒,五官轮廓完全是寝殿内帝王的翻版。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漫夭却是喜道:“赢儿你已经回来了,快过来母亲身边。”她朝儿子伸出手,宗政无忧手上一空,皱了皱眉头。 宗政赢立刻开心地朝她跑过去,眼光亮亮的,高兴叫道:“母亲,赢儿好想你啊!” “母亲也想你!”漫夭抱住儿子,这个孩子在外面看起来挺稳重的,但一到她面前,就好像回到了两三岁。她疼爱地抚摸着儿子小小的脸蛋,笑着问道:“在九叔叔府里过得开心吗?” 宗政赢先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再摇头,就立刻听宗政无忧接道:“既然开心,就再去多住几月。” 宗政赢转头去瞧九皇子,狡黠笑道:“好啊……” “别别别……”九皇子慌忙摆手,吓得不轻,只这十几日他都快要疯了,再住几月,还让不让他活了!九皇子连忙道:“七哥七嫂,我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说完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宗政赢在背后叫道:“九叔叔,你别急着走啊!”九皇子一听,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上几分。 宗政赢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的笑,没有逃过宗政无忧的眼睛,宗政无忧皱眉道:“来人,送太子回宫休息。” 宗政赢扯着漫夭的手,睁大凤眸,可怜兮兮道:“母亲陪我。” 漫夭正要答应,就听宗政无忧沉声斥道:“你已经是监国太子了,休息也要母亲陪着,也不怕被人笑话。冷炎,送太子回去。” 宗政赢垮了脸,满眼委屈地望着他的母亲。漫夭看了眼面色不善的宗政无忧,无奈安抚道:“赢儿听话,午膳时间,母亲会让人去叫你。” 宗政赢这才听话地走了。宗政无忧望着儿子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孩子以前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自从与阿漫相认以后,似乎找准了他的软肋,整天和他对着干。他找了个理由把他扔出宫去,才不过十几日,居然整得老九敢跑到他面前来抗议,这小子……也算是有点能耐! “无忧,”漫夭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心疼道:“你是不是对赢儿太严厉了?他还那么小,你就让他监国,处理国家大事,也不怕他给你捅出娄子来?” 宗政无忧道:“有老九和明清正在,出不了大乱子。阿漫,别看他在你面前像个孩子,其实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如果……你实在心疼他,那不如,再帮我生个儿子!”他忽然捧起她的脸,邪笑起来。 漫夭嗔怪地看他一眼,再生个儿子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吗?还是一样会心疼。她推开他,叹道:“无忧,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只要我在,你就会很疼我们的孩子!你可以对他严厉,但不要总是冷眼相对,偶尔对他好一些,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爱他的!” 宗政无忧叹息道:“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又怎会不爱他。可你也知道,这几年我的确没有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关注他。”他叹了一口气,见她黯然垂眼眸光带着愧疚,忙改口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第112章 番外1:姜还是老的辣(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父子间相处的模式想要一朝改变并非易事,但,再难改变他也要为她努力去做,于是,就出现以下一幕。 “赢儿,过来。”午膳时分,宗政无忧对刚进屋的宗政赢招手,第一次叫他赢儿,声音比平常柔和了几分。 原本准备走向母亲身边的宗政赢愣了愣,瞪大一双凤眼,奇怪而又警惕地望向五年来从不喜他靠近却在他回宫第一日突然改变态度的父亲,他记得赢儿这个名字一直都只有母亲在叫,父亲向来叫他太子。他顿住脚步,表情很是诧异。 宗政无忧见他愣着不动,微微沉了脸,“愣着做什么,叫你过来。” 宗政赢磨蹭着过去,宗政无忧看了眼身边的位置,“坐。” 宗政赢下意识地朝母亲看去一眼,漫夭微笑着朝他点头,他才缓缓坐了,在这个曾经最渴望的位置上,八岁的孩子坐得端端正正,神色拘谨。漫夭对随后进屋的小女孩招手道:“念儿,你来母亲这边坐。” “是,母亲。”九岁的小女孩乖巧而懂礼,很讨人喜欢。这几年,宗政无忧将她保护得很好,有关于这孩子的身世,没人敢妄自议论。 一家四口围着一张方桌而坐,没有帝王进膳应有的排场,只是如平常百姓家,六菜一汤,菜式极为简单,营养却很丰富。漫夭屏退宫人,亲自为两个孩子盛了饭,宗政赢站起来用双手接碗,高高兴兴道了声:“谢谢母亲。” 漫夭慈爱笑道:“吃饱些,下午还有课。念儿,你也是,多吃点。”她夹了菜,放到身边女孩的碗里,女孩扬起漂亮的小脸,甜甜道:“谢谢母亲。”漫夭心中绵软,每次看着这孩子,她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香儿,虽然这孩子的眉眼长得更像以前的她,但她总能从这孩子的身上看到香儿的影子。她忍不住摸了摸女孩的头,柔和笑道:“快吃吧。” 宗政无忧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下一动,也夹了块红烧肉放到儿子的碗中,却不料,那块肉才刚刚放了进去,宗政赢手里捧着的碗“咣”的一声便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漫夭不由一怔,见两个孩子都是瞪圆了双眼张大嘴巴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们的父亲,仿佛面前发生的事情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漫夭心中有些发苦,倘若那五年里她没有离开过,也许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她不禁叹气。可随后而来的,宗政赢的反应更是令她哭笑不得。 只见宗政赢“噌”的跳下椅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朝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父皇生病了!快传御医啊!祥公公,你去九叔叔府里叫萧姨娘过来,快快快……就说父皇病得很重,叫萧姨娘马上进宫来为父皇诊治!还有你、你、你……快去查查哪里有治中邪的方子……” 中邪…… 漫夭顿时觉得哭笑不得,不禁扶额。 宗政无忧一听“中邪”二字,立刻脸沉得像锅底一样黑,唇角直抽,老子给儿子夹个菜就成了中邪?他方才夹菜的筷子还顿在半空,心中已有薄怒翻涌。此时,外头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十几名御医背着药箱匆匆而来,等不及通报,就要进屋为皇帝请脉,但刚踏进屋子,就感觉气氛不对。传说中重病的皇帝此刻好端端坐在饭桌前,双眼直盯着门口的太子,脸色黑沉,神情怪异。善于察言观色的御医们连忙顿住脚步,跪下行礼。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未置一词,中邪?他身体再不济也尚算健康,真亏这小子想得出来! 宗政赢急声道:“免礼,快替父皇诊脉!” 御医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一步,其中一人试探着叫道:“皇上……” “啪!”宗政无忧猛地将筷子重重地掷在桌上,漫夭一惊,连忙对跪在底下吓得身子直颤的御医吩咐道:“皇上龙体并无大碍,是太子弄错了,你们都退下吧。” 御医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纷纷抹着冷汗鱼贯而退,一如来时匆匆。宗政赢茫然地看着父亲脸上风雨欲来的神情,慌忙躲到母亲身后,十分无辜的叫道:“母亲,不是我说的!是九叔叔说,如果有一天父皇会为我夹菜,那一定是父皇中邪了!” 漫夭失笑,这话果然是老九一贯的风格,这下,老九怕是要倒霉了。 此时,姜王府后花园。 九皇子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哼着个小曲,无比惬意地仰躺在水榭楼台围绕中的亭廊里,对正在研制新药的萧可叫道:“终于把那臭小子打发走了!今天晚上,看谁还敢坏我好事!丫头,过来。”成亲五年,他还是喜欢叫萧可丫头,觉得亲昵又好玩。 萧可撇了撇嘴,无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啐道:“没正经!” 九皇子显然十分受用,见人家不搭理他,便乐呵呵地爬起来,过去一把抱住萧可的腰,嘿嘿笑道:“这可是我跟你之间最正经的事了!你看,连你哥和昭云都有了孩子,就咱俩还没孩子,我得加把劲,要不然别人以为我不行!哎哎哎……你别弄这破玩意儿了,走,回房回房!” 萧可瞪着眼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磨蹭着往屋里去。九皇子嫌她走得慢,干脆将她拦腰抱起,飞快地进了屋,关门锁窗,迫不及待地抱着萧可就要亲亲,恰在这时,门外响起急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有人叫道:“王爷,王爷!您在里头吗?” 是小祥子的声音!九皇子顿时泄气,果然,常坏别人好事是要遭到报应的!如果是旁的人,他还可以假装不在,但这人可是七哥的贴身太监!而且,听语气,似是有万分紧急之事。 “快开门。”萧可推他,九皇子无奈的放开怀中佳人,垮着一张脸打开了门,门口小祥子神色焦急,一看萧可也在,连忙道:“郡主也在就太好了!皇上病了,太子命奴才来请郡主入宫,郡主快跟奴才走吧!” “七哥病了?”九皇子惊讶道:“我上午从宫里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是什么病?” 小祥子摇头道:“奴才也不知道啊!午膳前还好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太子午膳用到一半,突然跑出来说皇上生病了,又传御医,又叫奴才来请郡主,还叫人出宫寻什么医治‘中邪’的方子……” “什么?中邪!?”九皇子瞪大眼睛,忽然想起昨天吃饭时跟宗政赢说的话,立刻有乌云罩顶的感觉,忙扯着小祥子问道:“本王问你,吃饭的时候,七哥是不是给太子夹菜了?” “奴才不知,奴才没在屋里伺候。不过……奴才在外头似乎听到有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啊!”九皇子抱头哀嚎一声,跺脚道:“完蛋了完蛋了!宗政赢这臭小子,真是害死我了!丫头,快收拾东西,我们赶紧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萧可一头雾水道:“这是怎么了?你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反正得赶紧出去躲一阵子,等七哥忘了这茬儿再回来……来人,备车,快!”九皇子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行李,不到一刻钟,两个大大的包袱被搬上马车,他正要拉着萧可上车,王府大门外就有人大声喊道: “圣旨到——!姜王接旨!” 九皇子一听这话,像是被抽干了气的气球,顿时蔫了,望着手托明黄圣旨大踏步朝他走来的冷面木头人冷炎哀声叫道:“你个冷木头,怎么来的这么快!你路上走慢一点会死啊?” 冷炎淡淡地看了眼气急败坏的九皇子,面无表情道:“皇上有旨,北方窟郜城近来有盗匪出没,肆虐乡邻,命姜王前往剿匪,三月为限。太子同往。” “什么?北方窟郜城……那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哪有什么盗匪,就是些小毛贼,还用得着我亲自去啊?去就去吧……还要带着那个臭小子……”九皇子几乎快要崩溃。 冷炎望着被九皇子扔进马车里的两个大包袱,淡淡道:“既然王爷连行李都已备好,就请即刻起程。” 九皇子极力反抗,愤愤道:“本王……本王中午没吃饭,我要吃完饭再走。” 冷炎面不改色道:“外面马车里有干粮。” “……”九皇子瞪眼,王府大门外又有人叫道:“九叔叔,我已经准备好了,快走啦走啦。” 小鬼头从一辆宽敞的马车内探出头来,与九皇子的苦恼和愤怒相比,宗政赢因为离开了皇宫,显然是雀跃无比。九皇子一看是那小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于是,怒气冲冲地冲到门外,想把这害人的小子一把掐死。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宗政赢已经扬起笑脸,无比灿烂道:“九叔叔,我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哦!”说着扭头拍了拍身后堆着的几个大箱子,面色得意。 九皇子冷哼了一声,表示十分不屑,回屋跟萧可道别,腻腻歪歪了半天,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出了门,临上车时,掐住宗政赢的小脸,警告道:“我可什么都没带,你要是敢骗你九叔叔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宗政赢眨了眨眼,没做声。九皇子上车后,找个舒服点的位置躺了,看着对面那小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兴奋神色,他突然怀疑道:“哎!臭小子,折腾了这么久,你的目的不会就是为了让你爹把你打发出宫去吧?” 宗政赢眼珠骨碌一转,不敢再看九皇子,分明被戳中心事,九皇子气结,“噌”的一下坐起来,大怒道:“真的是啊?你故意惹你爹生气,跑到我府里天天晚上坏我好事,就是为了出宫玩!?你想出宫玩也没关系,可你干什么要拉上我啊啊啊啊啊啊!!!”九皇子抓狂大叫。 宗政赢却十分淡定道:“父皇不会让我一人出宫。” 九皇子听到这答案气得两眼直翻,差点晕过去。想他堂堂一王爷,征战沙场多年,如今竟然被一个八岁的小鬼算计!他越想越气,气到最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似乎被算计的不只是他,还有他七哥!就连七哥都会被算计,那他被算计也属正常,这么一想,心里突然就平衡了。 一行人出了京城,走了不到三十里路,九皇子觉得有些饿,便盯着宗政赢带着的几个大箱子,没好气的叫道:“臭小子,你九叔叔我饿了,快拿吃的来。” 宗政赢仰起小脸,奇怪地看他两眼,小大人般的正正经经地说道:“我没准备九叔叔的那一份!” 九皇子听完脸都绿了,大叫道:“没准备我的那份你跑我面前邀功,说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个小兔崽子!”九皇子粗鲁地将宗政赢一把拎开,就要去开箱子,宗政赢小鸡护食般的拦在箱子前头,但那小小的身子哪里挡得住九皇子。 锁头轻易地被九皇子拧断,箱子应声而开,里面东西便毫无遗漏地呈现在这活宝般的叔侄二人的眼前,这一看之下,一大一小,俩人都傻眼了! 只见箱子里堆的满满的都是书,哪里见着半点吃的东西! 九皇子脸色大变,立刻打开第二个箱子,还是满满的书。 第三个,第四个……皆是如此! 宗政赢瞪圆了眼睛,小手在箱子里来来回回地扒拉,似乎不相信看到的事实,他走之前,明明准备的都是吃的和玩的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全部变成了沉闷的书简! 九皇子愣了半响,看了看面容惊愕的宗政赢,再看向那满满当当几箱子书,突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我就说嘛,七哥怎么可能上你的当!哈哈,哈哈哈……” 第113章 番外2:释怀(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悦来客栈二楼一间客房里发出一声小女孩细微地叫声,守在客房门口的侍卫闻声紧张问道:“主子,发生什么事?” 里面没有回应,两个侍卫面色凝重地对望了一眼,抽出宝剑推门就进。一进屋,房门两侧便扑来一阵淡白色的烟雾,二人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妙,随即扑通倒地。 内室一扇木制雕花屏风后探出一张女孩的脸孔,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虽是身形尚幼,容貌却已清丽无双。她踮着脚小心仔细地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侍卫,对着门后招了招手,轻声道:“出来吧。” 两侧房门缓缓地合上,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分立左右,满脸诡笑。四五岁的小男孩拍着手跳上前去,口中嘻嘻笑道:“我们成功啦!”一旁高个子男孩嘴角挂了淡笑,一双凤目中写满狡黠,十分淡定地抱胸而立,傲然道:“你不看是谁出的主意。本太子出马,又岂能有失。” 小男孩连忙讨好笑道:“知道啦,知道啦,赢哥哥是最棒的!” 这马屁显然拍得十分受用,高个男孩扬起下巴,满脸得意之色。原来这三个小孩正是当朝太子宗政赢、公主念香及姜王世子宗政霄。临天国在承天帝宗政无忧多年来精心治理下,已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近两年一到开春时分,他便抽空带着漫夭和两个孩子微服出游,一为暗访各地民情,二为趁自己身体撑得住,带漫夭到处多去走一走。这一次,他们尚未动身,老九早早的带了萧可和宗政霄进宫软磨硬泡非跟着不可,漫夭心肠软,经不住磨,只得同意带上这一家三口。 说是微服出游,身边难免少了侍卫跟随,两个男孩子顽心颇重,总觉得带着侍卫缚手缚脚,玩得不够尽兴,这一次发誓要甩掉跟屁虫,于是便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宗政霄见已经得手,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叫道:“赢哥哥,念姐姐,快点走吧,一会他们两个醒了,咱们可就走不掉了。” 念香总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忧心道:“我们这样偷偷跑出去,父皇知道一定会生气的,母亲也会担心……” 宗政赢瞪眼叫道:“你不是这会儿要打退堂鼓吧?!做都已经做了!” “就是就是,父王肯定会打我屁股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没玩成就要挨打,我也太亏了啊!”宗政霄嘟着嘴抱怨,生怕她会反悔。 宗政赢眯了眯眼,提醒道:“侍卫已经被迷倒,早晚会被发现,霄儿说得对,玩都没玩,就被父皇责罚,未免太不划算。而且,你别忘了,我们这次偷溜出去所为何事?……天就要亮了,还不走,等着挨罚么?!” 听宗政赢提到那件事,念香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心一定,对二人点头道:“唉,好吧。出发。” “好耶!”宗政霄大喜过望,举起两只小胳膊跳脚欢呼,一把就被宗政赢捂住了嘴,发出呜呜的声音,宗政赢一脸愤恨,斥道:“你个笨蛋,生怕别人听不到啊!”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马厩,牵了早已备好的马匹,从客栈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宗政赢与念香各骑一匹,宗政霄年纪太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够不到马镫,急得直跺脚,宗政赢怕他吵醒院子里的人,忙一把拎了宗政霄的后领将他安置在自己的身前坐稳。迎着漫天晨曦,两匹骏马迈着轻快地步伐向城外驰去。 法严寺是临天国最负盛名的寺庙,位于城外三十里外的仓离山,传说这里菩萨十分灵验,故此香火极旺。三人赶到山脚下时,天色已是大亮,山道上随处可见有三三两两的香客结伴上山进香。三人下了马,沿着山道一路朝山上走去。 仓离山山势险峻,峰峦雄伟,法严寺依山起势,坐落在半山腰中,气度恢弘,与遍山苍翠相互掩映,远远望去,风景如画。临近山门,人渐渐多了起来,宗政霄一路东张西望,兴奋不已,念香急忙牵了他的小手,紧紧拉住,生怕他一个不注意走丢了。 大殿正中供奉释迦摩尼像,宝相庄严,让人顿生敬畏之心,念香上前虔诚跪拜,心中默默祷念:“愿菩萨保佑父皇身体安康,一生无事忧心,愿母亲常伴父皇左右,永世幸福恩爱。”原来宗政赢之前提到的那件事,便是念香想来寺庙为宗政无忧和漫夭祈福,否则以她的性情,是不会做出违逆长辈心意之事的。 进香完毕,三人出了殿门,念香提醒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宗政霄一听这就要回去了,立时撅嘴,抗议道:“我不要!这么久才出来一次,我还没玩够呢!赢哥哥,你说对不对?” 宗政赢目光四下打量着,未置可否。宗政霄有些急了,扯住他的衣袖,使劲地摇晃,仍是不断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赢哥哥你带我去玩!” 念香望着这小了他们八九岁的弟弟,十分无奈,只得询问宗政赢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宗政赢忽地眼光一亮,伸出手指向后山,朗声道:“去那里!” 仓离后山飞来峰。 飞来峰为仓离山最高一脉山峰,眺目远望,孤峰独立,仿佛天外飞石,故名飞来峰,其山势陡峭,常人难以攀登。宗政赢站在峰底,凤目闪动炽热的光芒,几乎能感受到体内急速奔腾的血液,拼命在鼓动他征服眼前这座孤峰! 念香一路都在竭力劝阻,虽然他们三个自幼习武,身手灵敏,但今日已经是偷跑出来,这万一出点意外,以她年纪最长,实在难向几位长辈交代。宗政霄在一旁大呼小叫,宗政赢热血沸腾,二人均已是亟不可待的要去登顶,对念香的话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宗政赢低头看着身边的小不点,郑重道:“爬这个山峰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到底行不行?别逞强,不行的话就老实跟念香姐在这里呆着。” 宗政霄一听不乐意了,连忙把头一扬,傲气十足道:“我的功夫可是冷面木头人教的!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 宗政赢飞快弹了他脑门一下,直接向前走去:“废话真多!”完全无视宗政霄的嗷嗷惨叫。 念香蹲下身子对宗政霄柔声哄道:“霄儿,这山很危险,你年纪小,咱们就在这里看着他上去好不好?”岂料这小子对着她扮了个鬼脸一溜烟的就跑了。念香只得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宗政赢一马当先开始攀岩,宗政霄紧跟其后,而念香负责断后跟在宗政霄身畔,生怕他出什么闪失。 三个人不再多话,只是努力向顶峰攀爬,念香见宗政霄虽年纪小小却爬得有模有样,不见半点慌乱,这才稍稍放了心。 日渐偏西,耳边风势渐大,发出呜呜的声响,宗政赢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低头对两人叫道:“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接近顶峰处,崖壁缝隙中斜生出一棵古松,枝桠上有两只小松鼠欢跳着在采松果,黑眼睛圆碌碌看上去十分可爱。 宗政霄一见之下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向古松的方向爬了过去,口中热切地念道:“小松鼠,你等着我。”此刻宗政赢双手扒住峰顶,用力一蹬,翻身爬了上去,念香一见宗政霄改变方向去抓松鼠,急声道:“霄儿小心!” 那松鼠一见有人过来,蹦跳几下顺着枝桠一路直奔山顶而去。宗政霄心中大急,手脚顿时加快了速度,不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挂在半空! 宗政赢面色急变,探出半身伸手去拉。念香惊呼一声,三两下上前单手将宗政霄的小脚托住,小心翼翼地扶他踩到坚固石壁上。宗政赢用力上提,小家伙脚丫一踹,被拉上了上去。念香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这才发觉惊出一身冷汗,伸手拂去额头上的汗珠,紧抓住石壁的手只觉骤然一松,石块瞬间脱落,整个人后仰向山底倒去! 宗政赢与宗政霄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念香直坠而下,心中惊骇无比。 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分离!念香视线里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无法思考,头脑一片空白,身形急速下坠,冷风打在脸上忽忽生痛,她用力闭了双眼,只等那一刻的到来。但迎来的并非死亡,而是彷如冬日里第一缕暖阳,她只觉身子忽地一轻,有个温暖无比的怀抱突然将她拥住,向峰顶腾空纵去! 第114章 番外2:释怀(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宗政赢二人只见一道灰影闪电般在半空中将念香接住,随即腾身而起,不由惊叹得双双张大了嘴巴,这人好厉害的轻功! 二人刚一落地,宗政赢与宗政霄便奔了上来,小家伙抹着眼泪又哭又笑道:“念姐姐,念姐姐。”看来是把他吓得不轻。念香连忙睁开眼,一颗心才归了位,只见宗政霄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宗政赢难掩满面惊惶,紧张得说不出话,显然也是后怕不已。 灰衣人将念香轻轻放下,低头看到她的容貌,不由微微一怔,遥远记忆里,有一张难以忘记的绝色容颜又浮现脑海中,他不自觉地闭了下眼,让心绪沉淀。 宗政赢心中懊悔,低声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话音未落,宗政霄抽噎道:“不关赢哥哥的事,是我不听念姐姐的话,念姐姐,你打霄儿屁股吧!以后宵儿的屁股不准别人打,只准念姐姐打。”小不点说着真转过身去撅起屁股,一副等着挨打的委屈样。 念香一看他这表情,刚才的惊惶害怕顿时消失无踪,不禁哭笑不得地望着宗政霄,摇头安慰道:“我没事。”说完转身对着灰衣人盈盈一拜,恳切道:“多谢师父出手相救,念香不胜感激。” 原来这人是个出家人,他听到宗政赢叫她念香的时候,就已经呆住,看向念香的目光有着说不出的复杂难解。三个孩子见他只是盯着念香看,久久不发一言,均是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灰衣僧人沉默良久,才艰涩开口道:“你叫念香?”他心中蓦地泛起苦涩的涟漪,衣袖间垂着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碎的往事瞬间翻涌上心头。 念香点点头,一双秋水明眸注视着他,面前这个灰衣僧人身形高大,五官俊朗分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竟然令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感。只是他萧瑟的神情及话中的语气让她有些微讶,似乎她的名字带给他很大的震撼,莫非,他认识她?于是,她好奇地问道:“师父以前见过念香?” 灰衣僧人收回心神,转了眼光,飞快道:“不曾。只是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宗政赢凤目一凝,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灰衣僧人面上的萧瑟神情虽是转瞬即逝,却分明在掩藏心事。他心下一动,学着大人模样,一本正经的抱拳恭敬有礼道:“师父慈悲为怀,救家姐于危急之中,令在下十分敬佩,敢问师父法号如何尊称?来日定当报还!” 灰衣僧人目光淡淡扫过宗政赢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想探他的底?这小子跟他爹长得一个样儿,心思却比他爹更活络,表面一副无害的样子,肚子里早不知道打你什么主意了。他微微一笑道:“济世救人本就是我出家人分内之事,小施主不必介怀,天色已经不早,几位还请尽早回去吧。” 宗政霄一听要下山,将念香死死拖住,不肯松手,显然是小鬼头对方才的事仍心有余悸。灰衣僧人见状,微笑道:“我来送你下山可好?” 宗政霄立刻喜出望外,一下跳到灰衣僧人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地说要感受下腾云驾雾,倒是半点也不认生。灰衣僧人看着这孩子,慈爱的笑了笑,带着宗政霄率先跃下顶峰,宗政赢与念香紧跟其后。众人一路前行,直奔山下。 刚过山门,灰衣僧人脚步忽地顿了一顿,有片刻的迟疑,随后又微笑着快步前行,有些人有些事,始终都要坦然面对。 远远地,山脚下茶寮有两男两女端坐正中,四人的长相、气质皆是不俗,尤其那对白衣夫妇,男的俊逸不凡,女的清丽无双,看他们面上的神情,显然已是等候多时。宗政赢一见,心中暗叫不妙,居然被父皇追杀到这里来了,脚下不由开始磨磨蹭蹭,脑子里却是飞快地想着对策!宗政霄将脸埋在灰衣僧人的怀里,抵死不肯抬头,以为这样就能不被人发现。念香低下头不安的跟在宗政赢身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茶寮中宗政无忧与漫夭原本深沉、平静的脸色因与三个孩子一同出现的灰衣僧人而微微一愣,同时起身,对视一眼,难掩惊诧之色,多年未曾谋面的宗政无筹竟是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温和依旧,灰袍僧鞋,头上发丝全无,俨然已正式皈依佛门。 宗政霄“刺溜”爬下宗政无筹的怀抱,先发制人地扑向萧可,一头扎进她怀里,带着满面讨好的笑容,撒娇道:“娘,我想你啦!”一旁的九皇子恨恨地敲了下他的额头,瞪着眼睛斥道:“臭小子你长本事啦,居然敢偷跑?!”萧可立刻拿眼瞪他,连忙护住儿子的小脑袋,不许他再打。 宗政赢与念香乖乖站到一旁,不敢造次,准备听候父皇发落,只是出乎意料地,宗政无忧并未发火,只是无声看着灰衣僧人,那种无以言喻的神情,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漫夭不由轻声唤道:“阿筹,你怎会在这里?” 宗政无筹淡笑一揖,说道:“阿弥陀佛,小僧慧觉皈依佛祖,受戒法严寺,不问俗事已有多年。多年不见,女施主可是别来无恙?” 念香闻言心底一动,他果然是母亲旧识,一定见过她的,却不知为何要隐瞒于她? 漫夭轻声答道:“我们都很好,”她转头看向宗政无忧,只见他面色无波,眼底却似有暗潮翻涌,一时之间莫测难辨。漫夭思绪一转,对念香招手,柔声道:“念儿,那边的花儿很美,随母亲去看看。”念香答应了,上前挽住漫夭的手,母女二人朝河边慢慢走去,宗政赢眼光一亮,随即跟上,他可不想在这傻站着,随时有被父皇教训的危险! 老九这会儿也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拉起萧可和宗政霄,大声对宗政无忧道:“七哥啊,既然来都来了,那我们也去那边逛逛啊!你们慢慢坐啊!” 无人答话,有那么一刻,茶寮寂静无声,曾经视彼此为死敌的兄弟二人此刻站在简陋的茶寮里,隔着一张方桌,相互望着,耳畔传来渭水河阵阵湍急的水声,令彼此心潮难以抑制地再次澎湃。 启云国一别十二载,这是他们第二次重逢,没有了从前的针锋相对,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半晌,慧觉才轻声道:“谢谢你!把她教得这样好。” 宗政无忧仍是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她是我的女儿,自然是很好的。不用你来道谢。”没有用那个高高在上的“朕”,而是“我”。 慧觉不由扶额失笑,不愧是宗政无忧,一点没变,口气依旧冷硬,从不肯对人示弱半分,这世间能令他心软的,怕也只有那一人。他不自觉转目望了眼走向远处岸边的纤细女子的背影,她依旧淡定而优雅,尽管容貌有变,他却知道是她,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才能得宗政无忧倾心以待。 回眸再望向宗政无忧,江畔春风微送,夕阳洒下的数点金芒映照着对面男子一头墨发在风中轻舞飞扬,着实令他百感交集,过往之事对也罢错也罢,都不及这一刻看到他恢复原貌来得心安。 宗政无忧凤眼微睨,硬声道:“你为何发笑?我并未说错!我是你哥哥,父母不在长兄为父,她是你的女儿,当然也是我的女儿!”他眯了眯眼,又警告道:“你如今已出了家,也不用惦记把她带走!念儿一直都当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慧觉听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这辈子都没笑得如此痛快过,他边笑边喘气,眼角忽然浮出泪光,笑声却一刻也不曾停下来。 宗政无忧起初一张脸绷得死紧,强忍了片刻,最后也抵不住笑出声来。 兄弟二人的笑声响彻茶寮上方,正于远处岸边玩耍的宗政赢闻声吃惊地问道:“母亲,父皇这是怎么了?” 念香接道:“父皇好像很开心啊,他似乎很少这样。” 漫夭顿步回眸,目光悠然静远,望向茶寮内相对而笑的两人,这一对在他人刻意捏造的虚拟仇恨中相互憎恶了二十多年的同胞兄弟,到如今,终于得到了真正的释怀! 她无比欣慰地笑起来,目光自在神往,恍若未觉两个孩子的问话,有一首记忆深处的老歌,在心底遥遥传来: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夜互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 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 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第115章 番外3:容齐:永无出路的爱(1)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命中注定,会有那样一个女子,让我年轻而短暂的生命找到存在的意义。然而,命运何其残酷,给我机会遇见她,爱上她,却永远无法相守。 当我登上帝位,我以为我终于具备保护她的能力,可以给她幸福,可她却从冷宫步出,一声‘皇兄’,让我的梦支离破碎。 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灰白! 我无法接受,我心心念念所爱之人,竟然是我的妹妹! 直到有一日,从母后与胡总管的对话中得知她并非真正的容乐时,我本该欣喜若狂,可是,下一刻,我又变成了她的仇人之子。 当她为了我,决然饮下‘天命’,忘记一切仇恨,我本可与她重新开始,却又迫于无奈,不得不亲手将她送入别人怀抱 这便是我——容齐的命运! 自尚未出生之时,便已注定我命不过二十四岁。无论世事如何轮转,我的爱——永无出路! 容齐,容棋! 请容我一局棋,以爱为筹码,命做盘,下到肝肠寸断,亦、不、悔!” ——容齐 自他心爱的女子服下天命,失去记忆,他就只能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每每见她,装作若无其事,将满腔的相思意化作单纯的兄妹情,即便如此,她仍有所察觉,总有意无意的避着他。在她眼里,他成了心理变态之人,枉顾伦理道德,竟喜欢自己的妹妹。而他,有口难言。 二月的天气咋暖还寒,虽有阳光照眼,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那一日,一片荒芜的边界之地,浩荡的送亲队伍停在黄土坡上的临界石碑前,他心爱的女子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中,身上鲜亮的颜色发出刺眼的光芒,灼痛了他的眼睛。她朝他行礼,表情疏离淡漠道:“容乐就此拜别。皇兄珍重!” 那一刻,他多想拉住她的手,让她别走,留在他身边,可他不能那么做,他和她的命,都捏在母后的手里。所以,他只能咽下一腔苦涩,笑着对她说:“朕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眼前风沙弥漫,他看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他的视线,亦走出他的生命。从此以后,他的容儿,是别人的妻子! 内心难以承受的痛楚令他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他狠狠地掩着唇,不想让咳嗽声传出去,但却徒劳无力。这具残破的躯体,真真令他痛恨之极。送亲的队伍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不见,他却始终站在那块巨大的石碑前,定定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天黑又天明,他的眼前,再不会出现她的身影。 “皇上,回宫吧。”小荀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此刻的脸色,定然如同他的手指,苍白似鬼。 回宫后的日子,心情郁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为了她每月定期的解药,他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母后的命令,一步一步算计着。 “皇上,那边来信了。”小旬子递给他一封信。 他接过,展开,那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如洛铁般印入他冰灰色的眼眸。他尚未看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胸腔内汹涌的翻滚着,他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那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得粉碎。 这一纸字条的内容,是说他的爱人,终于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大婚之日,宗政无忧劫走新娘,这证明宗政无忧果真对她动了情。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他本该高兴,可溢出嘴角的笑容怎那般悲绝而苦涩?只因一点,那一点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容儿,也爱上了宗政无忧! 他握着字条的手无意识的握紧,并不尖利的指甲刺破了纸张,透出他指尖的青白颜色。 他以为做出了决定,就能承受一切。他可以不在意她的身子是否属于别人,可是,他却忘了,没有了关于他的记忆,连她的心,也不再是他的。容儿她会爱上别人,会为别的男子伤心断肠,而那个人,同他一样,有着至高无上的皇族血统,站在皇权下,遭受皇权诅咒的出色男子。爱上那个人,注定她的一生无法圆满。 爱一个人被其所伤,再迫不得已嫁给另一人,那种日子,定然不可能幸福。而促成这种局面,有一半是他的“功劳”。而他所要做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有朝一日,她会恨他吧?会有多恨呢?他不知道。 十指紧扣,他对着一处怔怔出神。夏日的阳光格外浓烈,透窗洒进来的光线斑斑落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面无人色,脸色极尽苍白。 小旬子不安的唤了一声:“皇上。” 他没动,也不想开口说话。忽然想,这样也好,不论她爱上谁,都比爱他这个短命之人要好。只是,他想念她,真的很想很想 就在这种蚀骨的想念里,过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想尽办法,也没能查出他们所用药方的配量。他觉得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得这么过下去。直到有一日,他探听到那个计划里,母后不只是要利用她,而且是想用她的死来逼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兄弟二人搏命厮杀。可他怎能让他们得逞,按下心头震惊,他不动声色的暗中让人向临天皇转达他想参加临天国秋猎活动的意愿,不久,临天国发来邀请,他的母亲试探着问他是否想去?他便对母亲说:“这几年,我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不知道哪天就去了,所以,我想再见见她。” 母亲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终于同意。 到了临天国,见到久违的人儿,他心绪翻滚,五味俱全,复杂难言。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他心疼不止,胸腔内有万千思绪澎湃,通通被他压下,只化作清和一笑,叫一声“皇妹”,在她冷淡疏离的声声“皇兄”的称呼中,心间泣血。 那一日晚宴,他表面应付着临天国君臣,心思却全在她身上。不论有人没人,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宠溺和关怀,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启云国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这样,那些人才不敢小瞧了她,包括临天皇帝和她的夫君。可是她不懂,因为萧煞,她心里已经对他生了怨,她以为他一心致萧煞于死地,却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了将雪孤圣女唯一的弟子送到她身边,希望那个女子能记着她对他们兄妹二人的相救之恩,从此死心塌地的跟随她。 她不懂,没关系,他不需要她懂,只要她好。 晚宴过后,他想说送她,但忍住了,因为知道她会拒绝,所以只温和的笑,从容定下第二日之约。 从天不亮,他就不停地问小旬子:皇妹可到了? 一遍又一遍。 他是那么的想念她,多不容易才来这一趟,总想多与她相处哪怕是片刻,哪怕是她在怨着他。 她来的时候,他等在园子里,等了很久。见她行礼,他想扶一扶她,她却躲开了。她对他,表面恭顺,眼神却分外冷漠,看得他心如刀割,只能咽下一腔苦楚,无奈叹息:“是朕太贪心了吗?”既想保住她的性命,又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他真的太贪心了! 她却说道:“世事无两全,皇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好!” 他自然知道,他要的,只是她好好的活着! 有她陪伴的时间过得飞快,每当她离去,他就盼着下一次的见面。同时,也在琢磨怎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又不破坏母后的计划。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等到那一天到来时,他心痛到几乎起不了床。看到她望过来时眼中隐有担忧,他心中稍慰,至少她还会担心他。这就够了! 招呼她坐到他身边,听着她关怀的问候,心间微暖,可她坐了不到一会儿就要走,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只得略带埋怨道:“朕过几日就要回国,你就不能抽空多陪朕一会儿?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沉默了片刻,犹豫着,终究还是留下了。 那一天正好是她毒发的日子,他事先命人准备了药,可她对他何其防备,竟趁关窗之际将那碗药偷偷倒掉,可她没想到,那碗药喝与不喝没有差别。而他,明知她早已不信他,却仍然心如刀绞。 对她来说,他这样一个看起来对她关怀备至的亲人,却多番算计她,是个很可怕的人吧? 他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没有阻止,也没有说什么。 当她关好窗子,一回头看见他,她竟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她是那样的害怕他!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魔鬼。 估摸着药香与熏香合成的迷香起了作用,他将她放到床上,心疼的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见她神色惊恐而疑惑,他叹息着说以后会补偿她,至于如何补偿,他也不知。给她他的国家么?就怕她不稀罕。她从来都不是喜爱权力之人。 她睁大眼睛,一双美目之中全是震惊和恐惧,明明意识已经模糊,还要强撑着告诉他,她是他妹妹! 心间剧痛,他多想告诉她,不是!可他不能说,所以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唇,让她别再说。他害怕听。每次听到,心都会抽着痛,像是要死去一般的痛。 他俯下身子,将脸埋在她颈窝,闻着久违的馨香,心口窒闷。 他好想抱抱她,想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就在这时,泠儿突然闯了进来,他当着她的面,亲手杀死了泠儿。不光是因为泠儿撞破了他的秘密,也因为泠儿已经背叛了他,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欺骗和背叛,只有她是个例外。 她依然不懂,所以她恨他! 望着她直射过来的憎恨眼神,他心尖发颤,从此以后,她不止怕他,而且还恨他。 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试图掩去她眼中迸发的浓烈恨意,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温柔说道:“皇妹,你累了,睡吧。” 睡吧,容儿。 一切都会过去。等她失去意识,他用内力催她服下护心丹,然后,又抱了她许久,在常坚带走她之前,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喂了她他的血。 他终究还是自私的,这一次,他违背了母亲,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拿到定期的续命之药?他不甘心就这样带着她对他的恨离开人世,所以,他期望他的血能唤醒她的记忆,不论多少。他希望他离开人世之前,至少还能听见她唤他一声“齐哥哥”。 而这个愿望,他后来也确实达成了,尽管那只是恍惚中的脱口而出,但总归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临天国的那一场政变,结局显然令他母亲失望了。而宗政无忧果真如他想的那般痴情,为她放弃江山,宗政无筹的雷霆手段让他刮目相看。 第116章 番外3:容齐:永无出路的爱(2) ,最快更新白发皇妃 ! 回国之后,母亲停了他六个月的药,起先还能勉强忍受,到了最后一个月,七窍流血,如蚁噬心的折磨,日夜不停,生不如死。多少次,他总以为他就要死了,可总还有一口气在。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有多恨他的父亲,以至于可以对他残忍到这等地步。他想恨他的母亲,可此时此刻,他已然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趴伏在寝宫内冰冷坚硬的地面,时而翻滚,时而嘶叫,哪里还有一个帝王的形容。 一个月的非人折磨,他的嗓音嘶哑得没了声音,一张脸抽搐着变了形,整个人瘦骨嶙峋,双手十指指尖被磨破,鲜血淋漓,一如他被伤透的心。 当他母亲终于露面,他毫无力气的瘫在地上,死寂的双眼望着母亲那张美丽的容颜,声如虫蚁般低低呢喃:“如果有来世,我宁可投胎做畜生也不愿再做你的儿子。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佛,可否慈悲一回?杀了我!” 那一刻,他本是一心求死,不想却求来了续命之药。 服过药后,他被抬到床上,修养数月才略微恢复些元气。自那以后,他母亲没再来看过他,也没再为难他,反倒一次给了他许多药。 身体刚刚恢复,就得到消息,她被宗政无忧逐出南朝,伤心之余她自刺一剑,负伤离开。他知道这一切又是他母亲的“杰作”。当即吩咐小旬子命人四处打探,得知她落脚之处立刻快马加鞭的赶去。他如此心焦,却哪里知道,这其实是她的一出计谋。她为了宗政无忧,不惜毁己声誉,自残身体,她爱那个男人,已经爱得不顾一切! 再次见她,她满头白发如三千银针芒刺,刺得他恨不能剜了自己的眼睛。若是看不见,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难过? 面对她,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没有道歉,因为任何道歉都不能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她变得更加冷漠,偶然投来的愤恨的眼神,似是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泄她心头怨愤。 他默默的承受着她的恨,她的怒,有时候会想,她为什么不像刺宗政无筹那样,也刺他一剑?那样,她心里的恨,会不会减少一点呢? 即使是恨着相对,他们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那一晚,不只宗政无筹到了,宁千易也到了。这个大陆最有影响力的四个皇帝,都对她一往情深,而她,确实值得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倾心相待。只是,他是他们之中,最没有希望的那一个。 原本尘风国的选马大会他不准备参加,但如今,既然有她在,他自然得去。到了尘风国,她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但却不知能否保得住。她很害怕失去那个孩子,目光绝望而悲伤,他只能远远看着,无能为力。直到萧可的出现,她眉头渐展,他心头略宽。 他那时候想,如果她也能像他母亲那样自私,那该多好。可她不会,就算他告诉她这一切,她定然宁可自己死,宁可亲手杀死腹中的孩子,也不会给孩子一个未出生就注定残缺的命运。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她的身边,从来不乏他的眼线。 多年的聚散分离,他病病怏怏也活到了二十三岁,至多也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得知她和宗政无忧因为孩子吵架,她离开军营回到南朝皇宫,而母亲的计划再次启动,想秘密抓住她带去京城,在宗政无忧攻破京城防守之后,作为控制胜利一方的筹码,而牵涉到他的容儿的性命,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索性趁母亲不在,带了三十万大军压境,逼她去乌城,在大军出发之前,他下了死令,所有将士可以杀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绝不能伤她性命,若有违者,诛九族。 那一日,血流成河,死的都是忠于他的将士。为了一个女子,枉顾数十万人的性命,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想在自己死去之前,尽一切能力保护她,并带她去一个地方,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他易了容混进城内,在城墙上看着她手挽长弓,一箭射向高台上他的替身,她神情决绝,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他紧紧按着心口,装作看不见,悄悄潜进她屋里等她。 经过这一战的她精疲力竭,一进屋便挨着门滑倒在地,那疲惫的神情令他心疼至极。 在这种情形下,他要带走她,毫不费力。 去启云国的路上,他找了块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他害怕看到她憎恨的目光。尽管这种做法,只是自欺欺人。而她醒过来之后,也没有揭开黑布,她也不想看到他吧? 明明心里知道,他却还是愚蠢的问了一句:“容儿,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她说:“是,很讨厌。”那么肯定,不留余地。 一路的颠簸,他不停的咳嗽,没有足够的药物支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不过,身体的病痛他都能忍受,她的冷漠仇视,他也能勉强承受,只是每每听她说到宗政无忧,她语气中的维护和浓浓的关心还有担忧,犹如钢针刺心,痛不可当。 他问她:“宗政无忧在你心里,竟已经如此重要了吗?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受到伤害?为什么?” 她说:“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的男人” 唯一爱,她说唯一爱!她只记得她爱宗政无忧,却不记得她也曾爱过他! 容儿啊,你的爱和恨,如此绝对而彻底!爱一个人,可以为其生、为其死,恨一个人,便狠心绝情,不留余地。也罢,既然他无法给她幸福,那就索性成全了她的幸福。于是,他用解天命之毒的条件,换了半年时间。 带她来到从前承载他梦想和希望的村子,那里有一个院子,院子的四周,银杏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院子中央,大片大片的白色蜀葵已经长得很高,在夏日的微风中摇曳着盛开,一片洁白而瑰丽的景色。 他看到她眼光一亮,不觉就开怀。不管她是否失去记忆,这里都是她所喜爱的风景! 之后的四个月,是他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日子,尽管这快乐里藏着巨大的悲痛。 那些日子,他对她极尽宠溺,倾尽一生感情,毫无保留。渐渐的,她不再那么排斥他,有时竟也会主动和他说一两句话,但始终没再叫过他一声“齐哥哥”。只有他一遍一遍的叫她容儿,可无论怎么叫,那些她笑着唤他齐哥哥的日子,永远不会再回来。 十月,银杏树的叶子落了满地金黄,院子里一片秋的气息。 她和宗政无忧的孩子在她的期盼中降临,那一日,他坐在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痛苦到变形的面容,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叫声,他慌乱无措。为了给她力量,他告诉她,宗政无忧很快会来。她原本筋疲力尽,就要睡过去,但一提到宗政无忧,她眼中的光华又亮了起来。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宗政无忧于她,就好比她之于他的意义。 孩子顺利产下,还没来得及庆贺,母亲派来的人突然闯入,抢走了孩子。她以为这一切又是他的阴谋,疯了般揪住他的衣襟,怨恨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回了宫,他千方百计探听孩子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再三思量,凭着对母亲和容儿的了解,他命人在他寝宫密室里挖了条密道,一直延伸到母亲所居住的宫殿地下监牢。宗政无忧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才短短一月,已攻入皇城。正好此时,密道建成,他从地下监牢里救了她出来,在光线昏黄的密室里,用这些年收集来的珍贵药材为她泡了浴汤,用于解她体内的天命之毒。 等她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他以内力助她将药性引入经脉,又将毕生功力尽数传给了她。然后,他扶着木桶跪坐在地上,全身都没了力气。 “小荀子,朕死后,你扶朕的尸体坐上龙辇,去轩辕殿外候着。记住,在容儿醒来之前,一定不能让母后察觉有异。这是朕此生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你一定要办到。”他声音虚弱之极,口气却是坚定无比。 “皇上”小荀子忽然悲痛大哭,哭到不能自抑。他却欣慰的笑起来,这短暂的一生,也只有自小跟在他身边的小荀子对他始终如一,忠心不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看向低着头静立一旁的萧可,吩咐道:“别让容儿知晓此事。一会儿记得吹灭烛灯,等容儿醒了,你拿着令牌带她去前朝大殿。好了,都去门外候着吧。” 生命里的最后一点时间,他想与容儿单独相处。 小荀子忙擦干眼泪,抽噎着领旨出门,萧可紧跟其后。 封闭的密室内就剩下他和她两人。他扶着木桶艰难转身,抓起她纤细的手,用尽全力紧紧握住。 “容儿,”他轻轻唤她,内心充满了深沉的苦涩以及浓烈的悲哀,“不要原谅我!就这样,一直恨着吧!只有恨着的人离你而去,你才不会悲伤容儿,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他留恋不舍的目光最后将她熟睡的容颜深深地望了一眼,想要将这个曾爱过他又恨过他、给他快乐和幸福又带给他绝望和痛苦的女子,记住永生永世,记着他们曾经的感情,记着她身体的温度,这样,到了黄泉路上,他便不会寂寞。 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的匕首,对准自己苍白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狠狠切了下去。 鲜血从他体内狂飙而出,尖锐的痛楚刺透灵魂,他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就那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的鲜血将木桶内的药汤一分一分染红,听着自己年轻的生命在无情的命运面前奏响了悲歌,他轻轻的笑了起来,那笑容无比安详,甚至带着一丝满足。 这一生,注定如此短暂,可是,在这短暂的生命里,能够遇见她,爱上她,他心满意足。若一定要说遗憾,那么,他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在临死之前,再听她真心的唤他一声“齐哥哥”。 从今往后,她的笑容,他看不见了;她的声音,他也听不到了;她的一切一切,都与他没了关系 他甚至不敢祈求来世,因为不确定来世是否还同今生这般不幸! 缓缓抬头,将目光定格在她沉睡的容颜,喃喃自语:“容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愿今生你能幸福!来世,也要幸福。至于我还是忘了吧,永远不要记起来,就算记起,也请你忘记”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