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红木鱼》 红宫里没有男人
木鱼钟敲了三两声,霭霭的淡赤的烟雾从红嘴的鱼烟炉中缓缓地往外吐,像一个真正的贵妇那样不疾不徐地倾诉着前尘旧事,满屋都是脂粉的香甜滑腻的味道,伴着不明不暗的红,自成一股异味,这是女人的味道,柔和又刺激,干净又污浊。光投不进来,即使拉开红窗帘,推开门,外面也还有高的城墙,上面爬满红的刺果子,都是有毒的,戳破一个,就像破了血管,汁水鲜血般顺着墙歪歪曲曲地流到地砖缝里,就是销匿了的不解风情的苦痛。
梅萼捻起一绺搭在她身上的头发——这头发不是她的——一颗伏在她膝上的脑袋略微动了动,她放下这绺头发,一手在那漆黑的头顶摸着,一手挑开黑发,脖颈处有个红蝴蝶的胎记,她怎么看,都像她当年追过的那一只。
她略惨淡地笑了笑。
镜中她虽容颜不老,但眉眼处的朱砂痣还是明晰地陷在皱纹里,如被波纹推起来浮在水面上的明珠。镜子那一头,红鱼嘴里依然吞云吐雾,女使们在大声咳嗽,叨扰了谁的不安的梦境,一个年轻女子面容宽和,唯有一双眉是立着的,挑出一份被磨得锋利的城府,她膝上仰躺着的女孩,眉眼处正是那枚朱砂。
梅萼笑,她膝上的脑袋又动了动,终于抬起来,睁着微寐的黝黑的眼,轻轻唤她一声。
一队人疾步走来,老神女梅芍在那边嘶哑而低声地大喊着: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看好公主吗!”
她的朱砂痣在红蝴蝶胎记的眼里渐渐隐没了,梅萼被一群慌乱闯入的女使架着胳膊逃也似的离开——
她只听见木鱼钟敲了两三声,镜子那头的人物渐渐活起来,一个个死去的影像重又复苏。
梅萼在浓重深湿的烟雾里捂得一头大汗,惊觉,她的母亲——神女梅芍坐在她身边拍着她蝴蝶骨凸出的后背,梅萼叫:“屋里好热,叫她们把烟炉锁了嘛。”
“萼,该起床了,你看,外面下雪了呀。”梅芍爱抚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这是一张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少女的脸,如初秋之桃一般,七分水嫩,三分熟甜——她俨然已是个美人儿,花只在半闭半开间最有味道。梅芍虽不愿承认这一事实,也不能够了,她无意嗅着这独属少女的滋味,染花汁的红指甲微微翘起,以免划破这张易碎的精致的脸。
梅萼不愿意起来,她翻个身,从母亲身上滚落下去,继续倒头睡。
梅芍看她一眼,颇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起身。几个女使上前扶她的手送她出门,梅萼只觉门打开的一瞬寒气逼人,飘雪落入房中,和烧起来的香灰搅在一处,混沌地胡乱飞舞着,像是夏日里被白白困在小笼里的瞎撞的蚊蝇——她厌了这些脏的灰尘在她眼前舞蹈。
“殿下,该梳头了。”
她被几个女使强行摁在椅子上,长发四散开,一头乌缎锈得厉害,恁是如蒲草般柔韧坚毅地撕扯不断。一个年长的女使胁下夹着一柄红梳,梳子大概半人高,齿还都是密匝的,她先前一步,几个年龄小的女使向后退两步。老侍女一人拿着梳子,将梅萼的长发咔嚓咔嚓分成八股,八个方向的小女使一人拿一股,同时跪在地上拿细梳去篦、用金针编起来。梅萼知道她的“那个日子”来了。长久地住在烦闷的红宫里,总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周围拢着的都是清一色的人物,脂粉的细碎香味把人熏得一个头两个大,梅萼在胭脂堆中长大,总也看腻了美人。城墙又是不允许她外出的,兴许有鸟儿飞进来,不是翅膀刮破了刺果子毙命,就是让梅芍叫人打下来豢在小金笼里。梅萼看那鸟儿累累地伤,眼珠都不滚动了,总是不愿意去正视,又哭又闹地,梅芍抱她在怀里,哄也哄不住,非得喊着把鸟放了才罢休。
“居然是只雄鸟。”一个小女使惊讶地喊。
“别胡说!这是红宫!那种东西进不得的!”
“你看你看,它有那东西,就是雄的嘛!”
老女使一个巴掌糊在小女使粉嫩的小脸上,她便哭着跑开了。
梅萼问:“什么雄鸟?”她没见过。红宫里她玩的兔子、珍鸟、小狐都是雌的,没见过什么雄鸟。
老女使跪下,梅芍在后头看着梅萼天真好奇的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她意味深长地一笑。
“红宫没有那些畜生,他们都在外头干活儿。”梅芍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温和地笑。
老使女会意,捡起那只奄奄一息的鸟,收身走了,梅萼惊恐地看着那只鸟儿在她在逐渐攥紧的拳头里没了声息,一道道污血从老使女布满暗斑的指甲缝里没有声音地流,梅萼好像看到一根根细骨头在她眼里被碾碎了。
梅萼吓得钻到她母亲的长袍后面。
红鱼国是女人国,红宫里没有男人。

木鱼糕
梅萼在椅上快坐了两个时辰,她的肩也痛,腰也酸,她把腿尽量往前伸平衡身体,这样才能好受一些儿。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篦子咬合发丝和腕上珠翠对打滚落的响声,单调乏味极了,几个看门的小女使在帘子后面打着盹儿,老女使掀帘进来,腾出端着热水热饮的手,拿布满灰的掸子在她们头顶弹,灰尘乱飞,小女使们都嫌脏,强撑着眼皮摇摆着站起来。最老的女使手中端一个红边白碗里盛着腥味极重的东西朝梅萼走来,梅萼下意识地咽一口口水,前胸翻起一股恶心。
梳头的八个人很知礼节地退后。
“小殿下,吃点心呀。”老使女咪咪笑着。揭开盖子,梅萼朝里面一瞧,红的汁水里泡着一条红鱼——是鱼形的红色的糕点。
“我不吃木鱼糕。”梅萼嫌那味道难闻,摆手叫老女使拿开,老女使很是为难的、又像哄着孩子似的:
“神女陛下说您两日前刚断了月事,正是气血亏损的时候,这木鱼糕正是益气补血的好东西呀……”老女使说着,口水将要涎下来,像是什么奇馐珍味似的。梅萼夹紧两道眉,前额夹出一个竖痕,竖痕下的鼻头猛地一吸:
“这东西怎么做的,每次吃都是一股子腥味,又苦又咸。”
“陛下叫我们特意戳了一勺蜜呢。”
忽的,外面木鱼声大振起来,梅萼见状,自知什么人来了,她大喜过望,一下推开老女使,一碗浸在红汁里的木鱼糕全给泼洒在地上。屋内一时间乱七八糟起来,梅萼顽劣地扭头笑,赤着脚跑进纷纷扬扬的雪里。
将军凯旋了。
城门开,一对人马涌入,在铁的寒的甲胄里,都是看不清面目。领头的将军扬鞭狠抽在被冻僵了的马身上,打得几近皮开肉绽。马悲鸣一声,急速向红宫驶来。
“凌寒,起了。”若木在他耳边低声叫着,凌寒一个激灵,从冷得铁一般的床上翻滚起来,黑漆的房屋里,没人言语一声,老的小的男奴,无不是开始默默穿衣,摸黑翻找自己的东西。清晨的第一声尖叫发自被冷水戳伤的一个青年口中,外面监督的女官一脚踹开门,黑暗中掠过一弯刀影,霎时一刀劈进冻得干裂的地里——
“喊什么龟孙子!”
“大人,是水,水管结冰了……”
“那是你们不走运了!起来!上工!”
她将深插进地里的刀拔出来,没人再敢吭气。
凌寒忍不住了,他从钢板似的床上跳下,走到那横眉立目的女官面前,逼视着她,冷冷地问:
“没有水,我们怎么活?怎么继续赶工?”若木在他身后矮了一截,小心地扯着他破烂油腻的袖。
女官一刀横在他咽喉处,高声叫嚣着:
“你别问我,问它!”
“神女不是要我们年年供血吗?我们冻死、饿死了,谁来供血?叫女人给神女供血吗?”男孩的眉梢的伤跟着他的脸在冷气里绷紧了。
“为非作歹!”女官斜起一刀劈下,一屋的人都寒噤无声,每颗鲜活的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着,但凡这一刀真的砍下——他们每人便都又少了几分呼吸,多了几分绝望的无力的挣扎。
“传令!”外面一声女人的高叫,女官迅速收了刀,红着眼瞪了凌寒一眼,匆匆离去。
若木摸着心大声喘气,一屋的人盼到了可以交谈的缝隙,都围到这边来,看刚刚那狗官在凌寒上横出的一道红印,都不满地大声发起牢骚来。
“这是要把人往绝境上逼啊!”
“女人当朝,有什么办法!”
“一群蛇蝎之辈!”
“我儿,我儿还只有三岁,被强行带走,抽干了血才把一个空壳子送回来……”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忍不住哭出声,“五十多年了,我都还在遭这罪……”
凌寒推开若木,回到自己床上收拾赶工用具。
若木担忧地走到他这边看着,正要说什么,一个女官带着几个女管踏步走进来,高声道:
“十八岁的,都出来!”
若木讶异地左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凌寒身上。
“快点!磨蹭什么!想死吗!”
几个苍白瘦弱的男孩慢吞吞地走出屋子。凌寒看他们的背影黑得如同从黑暗中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幽幽而轻盈,透着无力和虚弱。他跟若木对视一眼,继而也向着拥挤房间的门口走去。
“寒!”若木在他后面叫他一声。
凌寒停下,若木飞快地窜到他身侧,把块发冷发硬的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低声道:“这个,保命的!要是她们抽得太多,把这个吃了……”
凌寒感激地看了他的伙伴一眼。
七八个少年被十几个女官安上脚镣手铐,镣铐在冰凉的地面上哒哒哒地响着,打出一串凌乱的节拍,他们最终被胡乱推搡着向红宫的方向走去。

耳膜发凉
梅芍在红鱼馆里的红鱼棺面前磕了三次头,旁边的女巫会意,赶忙点上袅袅的烟,两侧的老女使上前,将梅芍扶就起来。
红鱼棺就是一条红鱼的神像。张一只巨大肥硕的厚嘴,眼睛的地方是空的,黑洞洞地俯视着下面的人们,身上的鱼鳞也是镂空,通体是血般暗红的红木构架的。红鱼斜躺在红鱼馆的正中央,看上去如一口巨型的棺材。梅芍在心里虔诚地对着红鱼默念几声,刚祈祷完毕,外面敲三声木鱼,梅芍猜到了,不疾不徐地命放下护栏,打开城门。
“梅苔将军回来了。”梅芍冲着四周的女官笑了笑。
梅苔一人冲在最前面,她的女兵们都紧随其后。甲胄被冻得坚硬脆冷,上面落满了雪花。梅苔策马冲过几个城门,她的马蹄的声音在红宫里响彻云霄,飞溅起一层层清脆明亮的叠音。远远地看见神女带着一队人在红宫殿门外候着她,她撤了鞭子,一手勒紧缰绳,她身下的马几乎被她勒死过去,收脚的时候四蹄腾空,最后狠砸在地上,马掌处固定的钉子斜飞出来,铁片碎裂四溅,从一片片雪花中间削过去,把一袭一袭缀连的寒冷一分为二,死死钉在墙头。
梅苔侧身翻下马,摘下头盔,半跪在神女面前。
“你辛苦了。”
少女抬起眼,发丝凌乱垂落在脸,双眉挑着向上斜,一双男子般炯炯的剑目,英气十足,侧脸是发黑的伤,嘴角有被雪濡化的血,嘴唇轻薄透明,如纸如翼。
“陛下放心,暴民全军覆没。”
“是吗?”梅芍冷笑一下,“他们还不懂吗?这就是男人的宿命,要反抗,先要舍得肩膀上的头,流得起身上的血。”
梅苔依然镇静地半跪着,她眼中的雪渐渐变得有了温情,忽的,那一抹红衣在她眼中出现,成了她眼中霎时烧来的一簇火,开出的一枝梅,她不敢声张,但那红在她眼中膨胀得遮蔽了她的半边天,她在红丝绸的扑面而来的热气里渐渐化成一片雪的冰晶——
梅萼一下子扑进她冷的铁甲的怀里。
“呵,好冷!”梅萼笑着拿脸蹭梅苔的脸,梅苔脸上的伤硌得她颇不舒服起来,但她喜欢这张不平整的脸,她的脚埋在雪里,下身冰凉,上身却是如血在锅中煮着,又热又沸腾。
梅苔笑着推开她。
梅芍嘴角垂笑,把梅萼从梅苔身上拉开,一面叱责她:“怎么,你刚来完月事,就光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胡闹?阿妈给你端的点心你吃了吗?”
“不吃!好难闻的!”
“傻孩子,那里可有多少宝贝呢……”又说,“女人是最易流血的,你不去补一补,哪里有精气神去追蝴蝶呢?……”
梅芍给身边的老使女递个眼色,老使女立刻遣人来把梅萼抱走了。
梅萼还在喊:“梅苔姐姐呢?她不和我一起?”
梅苔的头愈发在雪里埋得深起来。
凌寒和几百个十八岁的少年被统一捆绑起来,押送到红宫外面不远的一个偏殿。他们被一一赶进去,然后被勒令脱掉衣服。
“臭得什么似的!不洗洗!”一个肥头大耳的女官斜倚在门边,跟旁边的女伴戏谑地笑,“都脱光!不洗干净怎么可能让你们见公主!”
一群少年都开始脱下破烂的、沾满污泥的衣服,凌寒听见旁边有人庆幸似的小声说:“看来不是神女要我们的血,是公主到了年龄,来招亲了。”
“什么呀,那叫敲鱼。”
“不都是一个意思!哼,这女人的国度,平时用不上我们,把我们男的当劳役苦丁使唤,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把我们当繁殖的一条狗……”
“那是当然的,不然红鱼国怎么可能一代一代传下去……”
“吵吵什么!割了你们的嘴!”肥头大耳的女官抽出身侧的鞭子,狠抽在栏杆上。大家顷刻都不敢再声张。
“不过,能见上公主一面……”又有人开始小声嘀咕。
“那是要挖眼的。”有人提醒。
说话的少年吐了吐舌头。
男孩们都脱了衣服,女官叫他们面着墙站着后面一个女使递过一个软管的喷头,水阀拉开,冰冷彻骨的水顷刻喷射出来,把男孩们全部扫射一遍,一阵阵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有人在其中撕破了嗓子喊:“长官,有人倒了!”
女官住了水,跑进去一看,一个面色惨白的瘦弱男孩已然浑身冰冷,她蹲下身去试他的颈动脉,又去听他的心肺,还是一片死寂。男孩以一个无比僵直的身子石像一般枯死在结冰的地面上。
其余少年开始大规模地骚动起来。
“喊什么?”门外的女官笑,“把他拖出去吧。”
几个小女使进门,将那僵硬的躯体抬出门。期间那两名女官还在一旁嬉笑,一个说:
“怎么,现在的男人都这么不中用么?不如我们梅大将军!”
“你知道的么,梅大将军回来了。”
“什么?梅苔将军?天,我至今都未见她!”
“你别是也想做她的妃子吧?”
“你少多舌,谁不知梅苔将军……”
两人会心一笑。
“在红宫里囚禁得久了,难免有这样的事哦。”
“那可不是,何况梅苔将军倾心的人还是公主……哈哈……”
“看来你是没戏啦。”
“什么,说不定梅苔是个男的呢。”
“你在红宫里见过几回男人?臭婆娘。”
“话说公主不也是喜欢梅将军的么?”
“哪能呢,公主还小,她知道什么……”
“不然,我听翠翠说她又一次看见公主钻进梅将军的被里……大半夜的,一直到早晨才看见梅将军从寝被里出来,公主还在将军床上睡着呢。”
“你怕是要疯了,公主才多大,而且她跟梅将军自小不就要好么。不过我倒是看见一回梅将军从后面抱着公主……”
“你要死了,你进几回红宫,能看见才怪。”
“不论是不是我看见的,反正有人看见。这在红宫里人人都知道。”
“不过这回公主敲鱼,梅苔将军就要落第了。”
“那你大可以进红宫闯一闯,去当她的妃子试试呀。”
“我是没得福气了……”
凌寒听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想着方才冻死的同族,心内一阵恶心的滋味翻滚到嘴角,他下意识舔一下干涩的唇,那滋味像是铁锈的血的味道,发硬发冷。他捡起脱下的衣服,若木给他的发冷发硬的血块现下更坚固了,牙也咬不动,血块的表面覆了一层深厚的霜雪。他还来不及多想,就被女官们推搡到偏殿的另一个房间,她们逼他们穿上新的整洁的衣服,叫他们排好次序,每人分发一只崭新的、雕刻精美的红木鱼。
“好小子,你们的运气来了。”女官哈哈大笑。
凌寒只觉得耳膜阵阵发凉。

血泪
“哎呀,走错了,你等下,我要悔棋。”梅萼说着就伸手从梅子棋盘上抓棋子,梅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一手支着头,看着她又急又脸红的样子笑:
“哪里有这样的,落子不悔,你也太任性了。”
梅苔口中这样说着,一面捻起梅萼要悔的那枚刻成梅花形状的梅子棋,两根手指攥着向上一抛,梅子琪精准地落入她的咽喉,她尝着滋味不错,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算是默许了梅萼这小孩子般的悔棋行为。梅萼定了定睛,看准了位置,重新从旁边搁的盒中取出一枚新棋,走一步,她的桃红的梅臣刚好顶住梅苔那边深红的梅君,梅萼开心地从桌上跳下来叫:“到底还是我赢了!”
梅苔故作忧伤地叹气道:
“要是依军法,你这悔棋还不知要怎样处置呢——斩首都嫌轻!”
梅萼咬着帕子歪头笑:“还是苔姐姐教得好,而且处处让着我。”
说时迟那时快,梅苔眼睛一翻忽的掀了棋盘,从桌上跳下来伸手去抓梅萼。棋盘上的梅臣梅君像碎珠子似的叮叮当当地滚落下来,四溅飞扬,在地上肆意横流。梅萼尖叫一声,绕着房子跑起来,震得地板砰砰响。两人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欢乐年轻的叫声快要将房顶掀翻。梅苔到底是军人出生,一下扯过梅萼的水袖,将她摁倒在地上,梅萼还在嘻嘻哈哈地挣扎,不叫梅苔的手在她身上胡乱地摸,惹得她奇痒难耐。她外面的防寒衣滑下来,酥粉的肩露出一大半,梅苔又去扯她里面的衣服,梅萼咯咯咯地笑,梅苔就是在这时看见她露出的一对熟桃般小巧丰满的乳房,两个尖头如尚未开的蓓蕾的苞,颜色是深的粉红,随后颜色一圈圈淡下去,连接到皮肤上的乳就是梨花一样的粉白。
梅苔钳住梅萼的两只不盈一握的素腕,梅萼还在她身下的地方抽搐着笑说:
“你弄疼我啦。”
一声咳嗽,两人都吓得站起来。
神女从外面走进来,柔声地笑。她走过来,一面亲自给梅萼整理好被扯得凌乱的衣服,一面对变了脸色的梅苔道:
“小萼明日就要敲鱼,你也一同来看看吧。”
梅苔只把嘴唇咬得发紫发青。
夜里,梅萼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知道梅苔就在她隔壁睡着,就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跳下,跑到隔壁屋,梅苔睡意正浓的样子,见梅萼跑来,四下无人,拉了一条缝出来,让梅萼钻进来,两人蒙头在里面说悄悄话,笑得把被子踢出许多褶子来。
梅萼忽然钻出被子,问梅苔:
“我明天就要见一群跟咱们不同的人了,现在心跳得厉害。”
“有什么不同的,不过是男人嘛。”
“嗯,不。”梅萼撒娇似的说,“梅苔姐,你见过男人吗?”
“战场上见过,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跟我们怎么不同了?”
“怎么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的……你见了就知道了。”
梅萼不满意,从床上直接坐起来,拉着梅苔修长的手使劲摇着。
“怎么不同了,你跟我说说嘛,快点起来说。”
梅苔困倦地打着哈欠,翻身给她留下一个瘦削强健的后背。梅萼撇着嘴,下了床,一面点一根烛在灯罩里,一面环视起梅苔的房间来。挺整洁的房间,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四个墙壁上都挂着兵器,青刀、银箭、金剑、铜棒,在微冷的月里透着肃杀的寒光。将军的一袭甲胄在房间的正中央威严地耸立着,沉默中透着肃穆的气息。梅萼跑过去,踮着脚摘下铁质的头盔,差点没拿稳摔了一大跤——她是没想到这东西有那么重的——又小心地往自己头上扣,最后在头盔中只露出一对美丽的眼睛来,在烛灯下闪着透亮的光。
“梅苔!你看,他们是不是都是这样!”梅萼兴奋地小声喊。
梅苔借着淡的暗的灯光看着她,忽而有些悲凉地笑了笑,梅萼没有看到她眼角的若隐若现的泛着困意的泪,还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欢喜的幻想里——
将军的泪不公地倾吐着:戴上头盔,我还只是个女人。
敲鱼大日。
红鱼馆的红木鱼整整敲了十下。
梅萼扶着梅芍的手,一步步走出一重重城门,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走出红宫的门,那些墙头的有毒的刺果子,再也不能够成为她的束缚,高高的墙头也不再是禁锢她的枷锁,她第一次站到冬日的阳光下,得以自由地呼吸一次。空气是流动的,这当中的气味是飘雪的冷的清的干净新鲜的味道,绝不是红宫中脂粉堆砌起来的发着淡淡腐香和腥味的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在闭塞的空间尽情发酵,混合着女人们晏晏的笑语和娇嗔作态,最后发出令人作呕的异香。梅萼在这遥远的天地间尽享雪飘的气息,她的五官七窍、七情六欲一下子被充分撬动起来,她在过于旷阔的领域为有着肆意的感触和知觉而兴奋、惊惧不已。她乱了心神乱了阵脚,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活着的。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重心跳、每一次呼吸都是活着的——她不能够再回到那脂粉的世界中去了。
一排排十八岁的男孩垂目而立,每人手中都攥着一只红木鱼。一头有红鱼咬着的杵握在梅萼手里,她相中了谁,就敲谁的木鱼。现在她略微紧张,仔细地回想着昨天清晨老使女的对她的教诲——其实她并不是完全明白老使女说的每一个字,但老使女那样讳莫如深的样子又让她不得不心生疑惑。她大概是明白敲鱼是什么意思,不只是敲一下就完事了,她还要和另一个人被一同送进红宫最隐秘的地方,然后通过她在老使女那儿学到的知识,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当然,这还不是全部,任务的背后还有任务,会更加艰巨,老使女说期间她可能会吃不少苦,但都是值得的,只要,只要——
只要她生下一个女孩,那这个女孩就是新的神女了。
梅萼似懂非懂,听得很是茫然,她只是觉得杵在她手里变重了,而且又湿又凉,好像那晚她取下梅苔的头盔戴着,头皮一片发麻发痛。
梅芍捏捏她的手,安慰她道:
“没事,很快就会结束。”母亲的脸在冰洁的漫天的雪景中,桃瓣一样成熟红润的双颊闪着金粉的润泽的光。
老使女也说:
“没事,很快就好,一点儿都不痛。”昏黄的灯下,老使女的脸皱缩成一枚干核桃,渐渐没入雪的冷气中。
梅芍放开了女儿的手。
梅萼一点一点向着那些她从未见过的人群中走去,她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梅苔站在红宫里的眺望台上,俯视着那一群排列齐整的男孩,看着一个蝴蝶似的红的背影渐渐出现,又消失在少年组成的方队中。
她心里痛得发麻。
身后一个浓妆艳抹的美丽少女蛇一样钻到她面前,抚着她的心口问:
“大人,旧病又犯了吗?”
梅苔只是吃痛地摆摆手,她视线所及之处充斥着满目的鲜红,两行血泪从眼角汩汩地流出。

是否一见钟情
男孩们立在飞雪肆虐的清晨里,冻得手脚哆嗦,肿胀得紫红的双手依然还恭敬而略带恐惧地捧着那一副红木鱼。那些被精心刻出鱼鳞的东西都大睁着眼大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于沉默中尖叫。凌寒手里的红木鱼在他的双掌之间如残羹般渐渐冷掉了,他像是捧着一堆冷的雪,不,是凝固了的血块——十多年前,在他的父亲被打得破了头,他的眉梢也跟着被划了一刀。父亲被拖拽走的时候,地上他留下的血痕凝结起来,成了一段一段的条状物,坑坑洼洼的,像是一层黏腻的糖胶。那些从红宫里、从死神手里死里逃生的少年返回他们男子的专居,看到地上的血,都发疯似的半跪着、趴着、卧着、狗一样地疯狂地舔舐起来——每一条被冻结的血块都浅浅地跳着生的希望,即使如将死之人的心跳一样微弱,还是被如狼似虎的少年们所听到。凌寒在比他大一些的若木的衣服中钻着,他不敢直面那些刺目的、乌黑的血块。
十多年后,他依然见不得红的东西。虽然这些年他见得不少,还是觉得反胃作呕。每每直视,总要泪流不止,双眼炭烧一样刺痛,像是马靴从头顶踩过,钉子钉进眼里,眼珠开始发烂腐朽。
一只蝴蝶从远处飞来。红宫里许久不见生灵的气息,她遥遥地、略带吃力地振着双翅从飞雪中间穿插,如一个英勇的战士在刀光剑雨中奋力一搏,堵上一个脆弱的生命。蝴蝶摇摇晃晃地穿过许许多多的少年的耳畔、唇尖,最后到了凌寒面前。
她默默悬停在他双目之间的位置,他正好可以看到她。
大概是很累了,也许是她的羽翼早已被风雪划伤,总之,小蝴蝶缓慢而柔弱地从空中跌下来,凌寒忽的正视起这个虚弱的命运来,他抽出托着木鱼的右手,慢慢把她接到沾满雪花浮沫的手心中。
她在他渐渐温暖的掌心抖了抖翅膀,像是恢复体力一般,又旋转着轻盈的姿态飞入雪中。
梅萼怔怔地看着那只蝴蝶——方才,她就是一只循着她找来的——她真是看呆了,原来世上竟有那样美的东西,何况是鲜活的,是有呼吸的。
梅萼侧首看着抬头望着蝴蝶的年轻男子,他眉梢处一道月牙形的旧伤让她惊异,蝴蝶最后没带走的翅膀的碎影就填在那里微微震颤。
木鱼在广袤的地上被敲响,他的红木鱼和她的红木杵同时掉在地上摔成粉碎的红的幻影,如红豆在锅中被炒碎,毕剥毕剥地炸出一圈圈四射的豆花。
梅萼那时候,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她穿戴梅苔头盔的那一夜。她无数次想,如果头盔在他头上戴着,她是不是就能更清晰地分辨两人之间的差别。梅萼还小的时候,她拥梅苔入睡,虽然从面容来看,梅苔和其他女子确有不同,更有种吸引着梅萼与之亲近的独特气味——那绝不是脂粉味——可梅萼后来也明白,梅苔即使穿了甲胄到战场上去厮杀,即使她英俊多情待她如妻如友,她还是女子,到底是不能够让她心动的女子。而凌寒则不同,他身上是冰雪冷的味道,是来自红宫之外的、另一种身份的人的味道,或说,是男子的味道——梅萼在十六岁前不知男子为何物,不知其相貌音容。红宫里的所有女人都避之不谈,好像那是什么肮脏如泥不可提及的人事。曾有人说出什么,被缝住了嘴,熬了几天就死了。因此大家对此也是退避三舍。而如今这个秘密被揭开,梅萼的心突突地、难受地波动着,她在房中不得不坐卧不宁起来,束着四肢在缀满梅花的床铺上僵直身子,一面转着黑溜溜的眼去窥视床一侧的男孩。
凌寒倔强地没有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像是投射出很远。
梅萼看他的脸,和她一样,鲜活稚嫩的,眉尖若蹙,双眼半是哀愁半是决绝,嘴唇如被缝合一般死死上下咬着——一副比梅苔更为俊俏的脸,却更多几分野蛮和果决。
梅萼轻轻将上半身移过去,她的手还未完全触及少年的脸,他忽的从床上跳下来——
“别碰我!”
梅萼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回了身子。
女使们闻声而来,老使女看到这副场景,不动声色,似是早已预料到什么。她微微咳嗽一下,几个粗壮的使女上前,拽着凌寒的头发,把他往淋浴间拖,她们像是在拖拽一件破损的玩具——
梅萼吓得跑下床,跟着到淋浴间,几个女使在缸中蓄满了水,把凌寒的头往里面摁得深。梅萼刚要尖叫,老使女见状,伸出枯树枝一般的五根手指把梅萼的眼睛罩住,梅萼使劲扒开她的手,大喊道:
“停!”
使女们不敢再继续,纷纷叩首请示。
凌寒从缸中滑落出来,大口喘着粗气,他的上半身全湿了。
“小殿下,您不必如此,我们不会杀他,只是叫他吃点苦头,如此,他便能听话……”
“我不要!你们都滚!”梅萼娇生惯养的任性在此时显露无疑,她红着脸对使女们大叫起来,老使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打个响指,女使们都顺从地退出了卧室,好像她们从来都是如此顺从,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野蛮的举动。
梅萼拿了床帐里温好的毛巾给凌
寒捂着被冻僵的脸,这一次,凌寒只是死死盯着她,没有反抗,但也绝不是温顺的态度。
“你走吧。”梅萼低声在他耳边说。
凌寒惊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像她是另一个世间走出来的人。
“从这里出去,那里有道小门,她们不知道的。”梅萼笑着跟他说。
凌寒看她一眼,真的从那个不易察觉的小门逃出了。
梅萼走到床帐中央,上面铺一层白的软和的蚕丝,她咬破手腕,任血流到上面——她知道这样是最保险的,等老使女们来收蚕丝的时候,她们就会知道,她完成了任务。

又不会少块肉
凌寒跑回苦役屋的时候,若木大吃一惊,把他从头到尾检一遍,这才问:
“她们没对你怎样?出什么事了?”
“公主敲鱼。”凌寒气喘吁吁地,“她让我逃出来。”
“她?你是说……”
凌寒点点头。
若木像是松一口气,忽而骑到他床沿上:
“她为何放了你?她不也是红宫的人么?还是神女的女儿……”
凌寒想一会儿,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梅萼的印象止步于她眼角处的朱砂痣,还有她敲响他手中木鱼时空洞的一声悲鸣,像是从鱼嘴里发出似的。凌寒摇摇头,说他不知道,那些粗野的女人把他的头摁进水里,她怎么就挺身而出救了他,甚至给他开一扇生门。
“寒,”若木忽然压低声音,头往他身上凑过来。
“西边有人策划谋反,说要暴动,要么从红鱼国逃出去,要么跟这些女人同归于尽。”
凌寒听了,身子动一下。
“你怎么看?”
“谁不想逃,”凌寒淡淡地回一句,“起义不都是有效的,你别跟着瞎掺和了。”
“凌寒!”若木忽而正色。
“现在失败的原因就在于那个梅苔将军。”
“怎么了?”
“她和公主交好。”
“她们?……”
“是,甚至红宫里头有人说,将军觊觎公主呢。”
“……”
“不过听说将军在红宫豢养女色,确有其事。”
凌寒不再言语,他慢慢地将冷冰冰的四肢拖到铁板似的僵硬的床上,然后侧卧下来,他的手心是暖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接住了那只柔弱的蝴蝶,他多希望她替他飞出红鱼国,去看看没有流血流汗的世界是怎样干净地存在着的。
红木鱼轻轻敲了一下。
梅苔本无心饮酒,繁梨劝得多了,也就不顾起来。在红宫不可多饮,即使在祭祀红鱼馆的时候,神女也只是轻呷一口,不敢贪恋酒色。可梅苔今日心绪烦乱不堪,她必须借酒消愁不可。繁梨依在她怀里,雪珠靠在她身后,身侧几名斟酒的女子无不是迎合了她的喜好穿戴打扮,施着浓重的彩和脂粉,一张不大的脸给硬生生涂抹得消弭了本来面目,又白又红的,像是画中走出来似的。繁梨在和梅苔、雪珠嬉笑间,发间一束翠的珠玉落进梅苔的樽中,梅苔也懒怠去捡,一饮见底,繁梨故作惊恐地娇嗔,一面捶着梅苔的前胸道:
“大人也不怕噎死的,人家都要吓晕了嘛。”嘴上这样说,一双明亮的眉目确是透出欣喜和甜蜜来。
“有什么,连刀枪都吞过的人,还怕这个。”说着梅苔又从雪珠脖间拽下一条朱玉的长链子,一个个圆润饱满地闪着红光,折出梅苔一张张自己都看不明白的脸。她对雪珠笑道:
“这东西,是我头次打仗赏你的,你居然还留着。”一面说,一面一仰脖一张口,一串珠子被抽了筋骨似的随着她放开的手顺势滚落进咽喉肺腑,梅苔面上没什么改变,抄起酒壶就往头上洒,面目都湿得醉了,前襟半开不开,露出因多年征战而裹得平平坦坦的胸脯,一束幽暗的光从侧窗潜进来,直直打在上面,如一面光秃的白墙,又是赤裸又是残忍地,梅苔忽的伸手砸烂了酒壶,她的几个女人们都被吓得不轻,尖叫着往外跑——她不是第一次如此,却是最激烈的一次,酒壶上精雕细刻的花纹都扭曲了,身子泡在湿腻黏稠的酒水里,是死尸倒在血泊里。
神女刚好推门而入,一个巴掌打在梅苔的半边脸上,她左右脚还没站稳,又是一巴掌,两边开弓,打了四下。
“混账!”梅芍骂道,“红宫这样干净的地方,你都干些什么!天天在屋里养女人,喝大酒,你简直不要命了!亏得你是禁卫军的统帅,就是这个烂样子!你不嫌恶心,我还怕脏了我的红宫!”
梅苔晃晃悠悠地,像是醉酒的样子,然而双手是清醒的,它们努力帮主人拉上敞开的衣襟,像是急切地想要遮蔽什么不雅的图案。
“贱臣有罪,罪该万死。”梅苔低下头,整个身子向前面扑倒,神女向后退一步,梅苔摔下来,身外还是完整地,没有受伤,但她身体内部传来的噼里啪啦地如同铁链碎裂的声音,却是如雷贯耳,只有她自己听得清楚。
神女一个眼色,女使们都乖乖退下了。
神女像是怜爱般地,蹲身下来,长指甲伸入梅苔凌乱的发,心疼似的:
“我骂你,是为你好,我也不忍心这样看你糟蹋自己。红宫里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我的心头肉,肝上宝,你看你,非要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子……”
梅苔怔怔地看着空白的顶,上面绘着十数条红鱼,都睁着眼张着嘴,在诡异的青天的背景下朝着一个方向游,它们身上的鳞都被剐掉,梅苔想不出那种过程是怎样痛苦的体验。
“你又挨训了?一身酒味。”晚间,梅萼小兔子似的钻到梅苔这边,一脸嫌恶地捂着鼻子。
梅苔在幽暗的角落懒散地坐着,答应一声。
“哎,哎。”梅萼爬过去,轻轻推她的肩。
“怎么?”
“你怎么跟死人一般面孔?”
“我,我是死了。”梅苔漫不经心地答着。
“你没吞金,怎么会死?”梅萼还在取笑。她早知道梅苔有吃珠玉的毛病,节制的时候兴许只吃一两颗,有时候吃上瘾了,会伴着脂粉吃十多条项链,真是吓人。
梅苔借着月光摸摸梅萼的脸颊,少女的脸被染得清辉一片,她微微颔首,含羞似的,睫毛像蝴蝶沾了露珠的翅膀微微颤动。梅苔像是呆住了。
“哎,你明天要出红宫吧?”
“是,你知道?”
“带我去。”
“怎么可能,你是不能够轻易出这里的。”
“我一定得去。”
“要我在她面前押上头吗?”
梅萼知道她指的是梅芍。
“就要你押头,我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梅苔斜了一眼她的腹,“若是新神女还未出世就遭遇不测,我就是押十个头也没用。”
梅萼嘻嘻笑了。
“还没有呢,你说什么呀。”
梅萼把放走凌寒的事和盘托出。
梅苔听了,依是沉默,半晌,问道:
“那么,你是要去见他了?”
“是也不是,我就是闷了,红宫里头……”
“撒谎。”梅苔不屑地。
“什么呀。”
“你不说,我就不带你。”
“好了,是,是为见他。可是,也未必见得着。何况他被老嬷嬷们那样对待,怕是要恨死我了。”
“你救他,他爱你还来不及,你就偷着乐去吧。”
“撒谎。”
两人借着月光沉默一阵。
“那么,你是答应了?”梅萼不放心似的,又问。
“报酬呢?”梅苔道,“我可不普度众生呵。”
梅萼神秘一笑,从衣侧拈出一枚小刀。
“给你,我的好宝贝,一直不舍得给人看呢,只有你有福气拿着它,以后就是你的了。”
梅苔接过去,是黄金做的一柄小刀,女子防身可用。上面华丽丽地刻了许多龙凤图样,刀柄上挂一串红的玫瑰珠子,夜里放光,很是惹眼。
梅苔笑一下,算是默许了。
她起身到衣柜处,抛出一身铁质甲胄,重重抛在梅萼面前。
“你有胆,明天穿这个,十个红宫都得给你开门。”
梅萼后来在不那么疯癫的时候可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把心爱的玫瑰小刀让给梅苔就好了,如果当初没有听信梅苔,穿上甲胄混出去就好了,如果当初没有一眼钟情于他——似乎只有这一件是她由不得自己的,她这唯一一件不由自己的事,日后看来,简直是荒唐,它给她带来多大的歆享和快乐,就送来更多的痛苦和不堪——而这许许多多的不堪,都是由他人替自己受着,她只是在心灵上数以日记地折磨着自己罢了,人人都说她没有错,可她错就错在,那唯一的一次不得已,不,其实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避免,要怪,就怪那只蝴蝶,她在白雪覆盖的天地间飞得太过轻浮猖獗,怎么就让她跟着它一路走下去。
红木鱼重重敲了一下。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心已动情,别无他法。
“你做什么?”
凌寒惊了一下,恍惚间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他挺起身子刚一回头,就看见梅萼缓缓取下头上的盔,在他面前亭亭地站着。
“我……”凌寒哑口,他手里还操着血迹斑驳的器具,顿了顿,“神女叫我们修缮红鱼馆。”
“修哪里?”
“红鱼棺,神像的……眼。”
梅萼抬头看看那条巨大的红鱼,哧哧笑了。
“怎么给它修眼?它不是没有眼的么。我看正好。”
又环顾下四周,问:
“只留你一人?”
凌寒扣头,“轮班,我是锁馆的。”
“外面的人呢?”
“本是监督我锁馆的,但她们一般都走得早,”他看看窗外,“天不黑就该走了。”
梅萼又是一笑。
凌寒又放下器具,拿起大扫把清理起红鱼馆来。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出宫了?”梅萼不满意似的,跟在凌寒后面问。
“这有什么,你们红宫的女孩,想干什么不行。”
梅萼泄了气,脸上的红润不在,她有些生气似的小声地抗议:“才不是,我是偷跑出来,就是为了……”
凌寒抬起眼看看她,有些疑惑,但并非好奇和惊讶,这让梅萼更加沮丧了。
他别过头去,继续干着他的脏活、累活去了。梅萼走到一根红的漆柱子后面的阴影里站着,从那里留出一双眼睛来,恰好能看到凌寒的身影,他每每抬头擦拭脸上又脏又黏腻的汗水,眉梢的小月牙就跟着他灵活的面部表情起伏不定
,有时向上凸起,有时又向下折过去,向两边扯开来——梅萼的一双眼也跟着灵巧地转动,她心下不乏失望,却还是欢喜的——这样近距离地去看一个红宫之外的人,她还是头一遭。凌寒绕着红鱼馆跑圈的时候,经过她身侧,身上的味道就被她深深纳入肺腑,又返还给鼻尖,她细细揣摩一番,忽而有了那日冰雪般清凉的余味,杂着不是脂粉掩盖起来的香烟味、粉汗的湿冷的香,是一种自然清洁的朴实的味,像是不饰浮华的草籽、落叶、泥土、荒原,从红宫外的墙壁上垂落下来的细小的松针和蘑菇,从天际倒挂下来的清寒的苦涩的月娥,从身体本真发出、又粉饰了身体的奇异的、极富温度和感知的气味。
她等他到天黑。
“要下钥了,”凌寒几乎忘了她,忽的回头问,梅萼绷着红扑扑的脸,梗着脖子道:
“我不回了,今夜就住在这里罢。”
凌寒不解:
“你做什么?还不回红宫去吗?今日我当值,你出什么事,就是我倒霉了。”
梅萼忽而探身到他那里,试探般地:
“你日日当值吗?”
“不是……一周轮两回。”
“那我还等你。”
凌寒红了脸,急急地压低声音:
“你做什么?……没见过这样害人的。”
梅萼嘻嘻笑着:
“只见一面又不会怎的,你放心好啦。”说着,蹦蹦跳跳地跑到红鱼像的后面,消失了。

两张皮
“他怎么不同了?”梅苔的脸在杯中映着,在酒水里,脸是变形似的摇来晃去,她捻起一串玉珠,牙齿咬断了线,一颗一颗吞下去。
“他眉毛那里有一处伤,是月牙形,很漂亮呢。”梅萼躺在梅苔膝上,像在梦中呓语一般。
“伤在面皮上,就是破相了。”
“不是呀,你看……”梅萼的眼叫阳光刺的微微眯着,像梅芍膝上躺着的那条猫。她伸手在梅苔眼前比划出月牙的弯弯的形状,“就这么大,是褐色的……”
梅苔拨开她的手,俯身在她嘴唇上碰一下——像是以嘴给梅萼喂了一勺酒。
“难闻!”梅萼一下推开她。
“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早死的奴隶,连红宫里的一块墙皮都攀不上。”梅苔恶狠狠地瞪着梅萼的脸。梅萼生了气,一下从她身上翻下来,也瞪着她:
“他是男人!这就够了!红宫里没有男人!没有!没有!你们都不如他!不如他好!”
梅苔的眼珠不转了,渐渐灰下去。
梅萼看她面色泛起一层盈盈的惨白,忽的别过头,不再言语——两人很少有这样僵直的时候。
梅苔站起来,忽然疾步走到镜子前,摸出玫瑰小刀挑破自己的衣服,梅萼愣愣地盯着衣服从她后背滑落,她的整个身体就像刚从退败的海潮中挣扎出的岩石一般显露出来——那的确是岩石一般的脊背,因多年的鳞鳞战伤而坑洼不平。梅苔转过身子,她的去掉缠着白布的胸脯是扁平的,乳头上本应带有少女般的玫瑰色泽,现今已经完全成了乌黑。
“你看到吗?”梅苔的嘴角吊下一抹诡异的颜色,“除了没有下面那个东西,我不也是个男人吗?”
“你不是,”梅萼站起来,看着她,“纵然繁梨她们以为你是,你也不是。我都知道,你干的那些事……那明明都是男女才做的事……”梅萼憋红了脸,她不再继续讲下去,她知道自己的泪水就要撕破眼眶滚下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出房间,撞到了女使,一个人回到小屋拉上窗帘,在阴暗的角落抱着身子哭。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感觉到冬天寒冷的气息在向她逼近,想要将她夺走一般那样猛烈的寒和痛。
梅萼坐在红鱼张开的大嘴里面,在空中晃着两条裙子下伸出的白皙的腿,对下面的凌寒喊道:
“你上来啊,到这里看看。”
凌寒没有理她,只是淡淡地抬头望她一眼,随即就低下头继续洒扫,门外不时穿来女官们夸张的笑声,像两只发疯的母猪一般让人烦躁的声音。凌寒只觉得自己头顶忽的被几滴水砸中,他摸着头抬起眼,看梅萼托着下颌远望,满眼都是哀伤。
凌寒有些不忍,他停下来,待那些女官打着哈欠走远,他才望向她:
“那日多谢了,救我一命。”
她没说话。
“你到底怎么了?回红宫不是挺好吗?”
梅萼只是安静地流泪。
凌寒没了办法,他先去锁了三个大门,留下一个侧门,这才回到红鱼馆的中央,两步跳上红鱼像,从红鱼的尾部一直走到嘴这里,挨着梅萼的身子坐下。
他也望着外面,不言语。他们看着黄昏带着镶彩的云一道游下去,然后浓墨似的夜色从底层浮上来,天地间如被海水裹就,都在时序更替中沉浮不定,起落难安。他像是看呆了,就连她那一个猝不及防的吻都没来得及躲开,待他回头,她的脸已经没入黑暗,只剩星星一样闪着的一对眼睛还在等着他迟迟的回应。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征。
她很快离开了他的脸。
“原来……跟男人接吻也没什么嘛。”梅萼摆摆腿,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你还和女人吻过么?”凌寒冲她笑一下——那时候他居然没意识到,他已经许久不笑了,像是脸上被生生剐掉了做出这个表情的肌肉、剔除了支撑着他笑的脸骨似的,他这长久不做的表情偶然间做出,居然让他的脸霎时酸疼一下。
梅萼回头瞪他一眼,满脸彩云似的红。
两人沉默一阵,红鱼馆渐渐被一种诡秘的静谧围拢了。
他忽的轻轻靠近她,吻了吻她眼角的朱砂痣。她惊动了一下,随即转身钻入他的怀中。她像一尾红鱼,就那样顺从地滑入他的流水般的胸膛里,这时候她听到他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木鱼那样在他的皮肉之下重重地敲着,他的体温滚烫如日,这让她猛然间有了觉悟,意识到原来他对她曾经施舍的救助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是感激她的,而在她给他那个吻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爱上她了。她慢慢紧闭上眼,不安分的葱秀的手指从他的前胸向脸上划去,如一朵牵牛花一点一点攀附上洁白的窗台。
他随之倒下去,像是一副没有重量的躯壳,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亭亭地立在他身上,跟着他从鱼嘴翻滚到鱼肚,在鱼鳍的地方停下来,又经了一段,两人跌至鱼尾——
待梅萼从两人挣扎出她一人来,天已很晚了,两人在红鱼的肚中裸身依着,最后的木鱼被敲响,一声一
声,沉闷繁重地打在人的心口上。

红鱼肚偷
梅芍面前的白盘里,呈上一份木鱼糕,暗红色,微有异味。她面不改色,捻起碗中的白勺搅破一个口,木鱼嘴中流出半是凝固半是流体的鲜红的汁迹来,她低头尝一口,在嘴里颇有味道地嚼一阵,又吐出来在地上。
“成色不好么。”她微微抬眼看下一旁的女使。
“是,现在这年头,陛下不能跟十多年前比了。”
“哼,本宫可不信。”
“……”
“就是杀光男人,还怕没有个好成色的?”
“陛下,您知道的……”
“啊,那事我自然是知道。”
梅芍轻蔑地看看盘中映出的自己血红的脸,最终还是一勺一勺地吃下了那块木鱼糕。
“给公主送去两块,要最好的滋补。”
“是……”
梅芍起身,低眉瞥一眼老女使。
“那小丫头最近干什么呢?女医去看了么?可有什么迹象没有?我也是行将退位的人了,这事不能不着急啊。”
老女使应付着笑笑。
“梅将军看得紧吧?”梅芍盯着老女使长满老人斑的脸。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梅芍笑一下,又轻轻地安顿道:“公主要是不吃,就给她搅碎了泡在茶里,无论如何,逼她吃了,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住。”
老女使点点头。
梅芍离了桌子,手指摸在沾了一线血痕的嘴角,微微一笑,食指按在上面,按出一个清淡的血印。
“说到底,还是没有那个男人的美味呵,毕竟么,每个女人命里那样的男人,也仅此一个。”
“吃珍珠,吃珍珠吃多了也是会醉的呀。”繁梨在一边劝着梅苔,一边言笑盈盈地眨着一双媚眼,风情万种的样子。
梅苔抓起一把妆奁里的珠子就灌进嘴里。
“哎呀,梅将军可要赔死我多少好东西!”繁梨又是笑,“不如,叫雪珠拿她的来抵账可好?”
雪珠在后面听见,瞪她一眼,继续擦着梅苔的铠甲,一面问:“大人是又要出征了?这次去多久?”
梅苔含混不清地:“是出征,去杀男人,杀光为止。”
她的两个女人嘻嘻笑起来。
“那可是很难办到的,就是大人神通广大,也不行呢。”繁梨笑得倒下身躯,横在梅苔面前。
梅苔烦躁地摆摆手。她的烦闷不在于别人,正在于她最爱的梅萼。就是不久前她得知一个消息,也是红宫里最为重大的一个消息,就是梅萼有了身孕。而她,梅苔,是知道内幕的唯一人。有几夜梅萼回来得特别晚,梅苔问她,这才知道她是与那个男孩幽会去了。“你不怕神女发现?”
“那有什么?我们在最隐蔽的地方,就是红鱼馆,那里平日里都没人去的,只有出了大事去敲木鱼的时候母亲才去。我们正好在那里……”少女的脸上飞起娇羞而可人的红彩,如两只翩翩的红蝶落在脸上。
“他爱我,我也爱他。”
梅苔不愿意跟着她口述的思路去一遍遍想象那些情节,但她只知道她是犯了规矩的,那是红宫里最不堪,最肮脏的秘密,现在被梅萼玩转在手里,玩得炉火纯青,分毫不可怕起来。梅苔咬着嘴,她不知是哪一个夜晚,他与她结下了果实,红彤彤的,如果来日落地,必然是有声的。木鱼一样,敲起来砰砰砰砰。梅苔芳心全乱,她越发过分地吃起珠玉来,或在梅萼和那个男人可能幽会的又一个夜晚,独自一人在灯下下梅子棋,分不出输赢,最后把所有的梅君梅臣都吞下肚子里,两行清泪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滑下来,她居然觉得轻松自在。
正如梅萼不懂她的忧愁,她也不懂梅萼的欢心。
梅萼与凌寒度过十多个那样难以忘却的夜晚。红鱼的巨大的肚是他们隐身的好场所,即使有女官打开红鱼馆的门查看也查不到他们,更为他们平添一份惊险和刺激,一同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来。梅萼将自己深深寄托在凌寒身上,不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她常会在那幽秘的所在因为幸福与痛苦并存而呻吟出声,她在他那里得到的爱远比红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给她的要多,不光是身体上的爱抚,更有心上的宽慰。凌寒懂得她的痛苦,知道她走不出深重的红宫的大门,是多么绝望的感受。他的呼吸在她耳边吞吐,让她耳根热得发痒灼烧,他的坚实的双手温和地扣住她酥软的、缀着桃花的、稳稳扣在身上的白碗似的双乳,让她心下翻滚起甜蜜的慌乱。她也知他身为红鱼国的男奴所受的苦楚,知道他父亲的遭遇、他的月牙伤口的来历、以及他对她由感激升华的爱恋,他与她一样,他们对于“外面世界的爱”都是懵懂无知、无比陌生的。他的“外面”是“红宫”,她的“外面”是“红宫之外”。然而机缘巧合让他们相遇相爱,他们彼此爱抚的同时,更像是一种对“外面”的探索,更是一种残缺的肉体和精神的填补,好像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是完整的,不受任何摧残的。好像唯有他们相爱,他们才能真正感到自己分寸的呼吸。爱在“里面”,被爱在“外面”。他们第一次觉得
自己不是被残酷的时代割裂开来,他们可以因为彼此相爱而运作结合到一起,从畸形的“里面”长出来,长到“外面”来,长成两棵花叶接在一起的树,互相拥抱和亲吻,像亚当和夏娃在最初偷吃禁果那样既兴奋不已,又在肉体的爱恋如潮水般褪去后归于宁静和平淡,而不去想任何可能的结果。
梅萼在心爱的人怀中沉沉杳杳地睡去了。梦中她坠入寒窟,但觉周遭清凉,宛如盛夏里丝带一样浮动着的柔和的风。她像是坠入水中,周围都是红的鱼,游动翻搅着,在她身边缓缓地飘过——又像是在空中——她伸手去抓其中的一只红鱼,那鱼抖抖鱼鳍一跃而起,撕破水面冲出来,化作那只停在他手心间的红蝴蝶。

猎杀
梅芍站在鱼池边,手里的一把鱼食给她的手掌搓揉得粉碎,都从她一松一紧的手间的缝隙中落入池塘,红鱼围拢过来,白的胡须和小巧的红嘴露出水面一阵,吃了食,又都四散游开了。
“陛下?”梅苔姗姗来迟,在梅芍身后微微鞠躬。
“你来了。”梅芍这才微微回神,转身看着她,轻薄的衣衫跟着转一圈。
“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宁的。”梅芍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眉头蹙出一个尖,“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梅苔不言语。
神女顿一下,继而有些惊讶地道:“你今年二十了。”
梅苔顿首。
梅芍扔下最后一把鱼食,开始绕着鱼池走起来,她的头向前倾,好像是要看透里面浑浊的游动着的浮萍一般——昨夜她做了个梦,居然梦见梅萼在水里藏着,忽然变作一尾红鱼,一双美丽的眼透过浮萍丛生的水面盯着她的脸,吓了她一大跳,随后惊醒。醒后她还记挂着这个梦,更加心下不安起来,就叫来了梅苔。
“你看,这些鱼好生奇怪。”
梅苔也伸头去看。
“这些鱼鳞,红得好像鲜血一样。”
梅苔不言。
梅芍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又吸一口,再吐,反复了几次,忽而道:
“阿苔,小萼已经有了身孕,没想到一切都这么快起来。”
“是。”
“是我不好,耽误了你太多。你本不该上战场跟那些畜生拼杀的,你看你……伤痕累累的……”
梅苔的嘴角上下错开,冷冷地用两边嘴笑一下。
“明日,明日,我都安排好了,你去敲鱼,作为一个女子,虽然有些为时过晚……”
梅苔愣怔了一下。
“苔,都是我不好,我亏欠你们太多……”
“别说了。”梅苔握着拳,像是受到重击一般,久久不能复原心上遭受的这突如其来的一拳。
红木鱼的声音不绝于耳。
梅萼端着微隆的小腹,由神女牵着右手。梅芍另一边牵着梅苔,引着她们二人走出红宫的门。
梅苔松开神女的手,一个人踏上空旷的石板地,像个将军沙场点兵那样,快速走到一排排仿佛她的士兵一样站得端端正正的男孩面前,如果不是她一袭红衣衬得她眉眼如画,美艳如花,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要在他们面前拔出染血的刀,然后横跨上马,直冲出云霄。
今日不同往昔,她再也不是那个如男人般英姿飒爽,威震四海的大将军了。她手执的不是刀,是木鱼小槌。她的这柄小槌,将要敲到一个男孩手中的木鱼身上。
她停下来,正视着这个跟她齐头的男孩。他面目清秀,只是颔首缩胸,透着胆怯,一身没有几块可怜的肉,瘦得仿佛一根枯树枝在风里摇晃。
“你!”梅苔对他厉声道。
男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是了,就是他了,这就是她选他的原因——
眼下的一颗朱砂痣。
多么巧合,多么如她的愿,遂她的心。
她的笑由苦变甜。
“南部的人准备好了,十天之后,午夜起义。”
若木在凌寒的身侧躺下,跟他小声说。
凌寒沉默一阵。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
“我不和你们一起了,”他缓慢而坚定地,“我改主意了。”
“什么?你不是……你好歹也是首领之一,不能说走就走吧,那么多人还靠着你呢……我们,我们也都是拥簇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凌寒,慢慢地,“我要带她走。”
“谁?神女的那个公主?”
“是。”
“你真的……疯!……她要是知道你们准备对神女……你!哎!……”
“她愿意和我走,”凌寒翻身起来说,眼睛明亮如星,“逃出红宫,她就自由了,我们就自由了。”
若木只是摇头。
“随便你吧,我是劝不动你了,既然你铁了心,就这样吧,只是要千万小心。”
“你们也是。”
若木点点头。
“梅苔姐姐!”半夜,梅萼挺着肚子,难受地摸索到梅苔的房间,梅苔翻身醒了,急得下床,一个不小心,翻倒在地上,下身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的呻吟。
“你怎么了?”梅萼跑过去扶起她。
“好着呢,我还死不了。”梅苔嘻嘻一笑,“这么晚了你跑来干什么?”
“你把我送出宫吧。”梅萼跪在她身边乞求道。
“什么?”
“求求你了。”梅萼的面上流下两行清泪,梅苔动心了。
“你别急,怎么回事?”
“我只要出宫,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梅萼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若蚊虫了,她的泪映着烛光打在地板上,一颗一颗如梅苔吞下去的那一粒一粒明珠,每
一滴无不是在硌着她的胃,她的心。
梅苔咬着牙:
“好。”
梅萼悲伤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影。
梅苔起身着衣,一并拿了另一套银白的素色行头,叫梅萼换上,她心下现在正与梅萼一样,都是铁定了心要做一件事了。
就着昏黄的烛影,梅苔揽着梅萼的肩头快步走向红宫的偏门。冷的寒冻似的夜里,柔和的雪的冰晶在空中飘着,蓦地就粘连在人的脸上,蛛丝一样,跟着人蠕动的面部肌肉挂出一圈圈蛛网似的美的泠泠的冰花。她们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歆享着这难得的安宁的夜,她们的脸紧紧相贴着,还是冷,冷得发抖,冷得走不远路,但又觉得暖和,心里猝然点起的一盏灯替她们照着,即使在夜里也看得见彼此,听见遥远的红宫的那一头传来午夜久久回荡在宫内外的红木鱼的声音,十指锁在一起,梅苔忽的想起她们玩的九连环、梅子棋来。
开了门。
梅萼的纤纤素手倏地从她紧扣的十指间滑落的时候,梅苔仿佛看见一朵白莲在雨水的浸润下脱离了久久托着她的荷叶,她的心头一震紧缩的窒息感,感到鼻尖似乎猛地一酸,到底眼眶还是湿了。
梅萼跳过门槛,两人隔着红门仅隔一人的缝隙对看一眼。
“等等!”梅苔忽的叫住她。
梅萼在门外停下。
“这个,你戴上,就算以后出什么事,我还不远你。”
梅萼接过她手中的红丝带,丝带末梢挂着一只蝴蝶,她欣然笑了,就这样看着梅苔替她系在右手的手腕上,一共绑了七圈。
梅萼最后看她一眼,急急地关上门,跑去了。
梅苔靠着红门,身体滑下来在地上摊着,她要摊成一滩水,流向任何可能的角落。
“以后就算有什么事,我不远你,你别怨我。”
她的泪涌落下来,整个头都埋在身下。
神女满身珠翠,亭亭地、如一朵水仙花般落在她面前,慈眉善目地笑。
她把铁质的冰冷坚硬如脆石的头盔重重掷在梅苔面前。
梅苔挣扎着站起身,因为哭泣得过于猛烈而气喘吁吁,胸脯起起伏伏,像是刚从水中躲过溺毙之险爬上岸的狼狈的幸存者。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头盔,平静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即使上面只是结满了雪的冰晶。
“凌寒!”她带着沉重的肚子,费力地跑到早已准备好的他身边,“快,快!……”
凌寒抱过她,对着身后的树林吹一声哨,飞鸟的翅膀扑棱棱胡乱打着树的枝枝叶叶,从林中纷纷惊飞而出。
十多队几百人、几千人的人马从中有序地走出,一对几个火把,照亮了红宫。
“走!”凌寒拉过梅萼,既是对她所讲,又是对剩余的暴动的男奴所下达的最后的军令。他的任务就此结束,现在,他只需要带着她跑到天涯海角的地方,远离红宫,远离脂粉的腻臭,远离红鱼馆,远离……
她的指在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微长的指甲轻轻啄着他掌心的温度,他们迎着人群跑起来,在人群中穿梭前行,男奴们自主地给他们让开一个个蜿蜒的小道,他们像是刚出世的孩子,在激烈的海一样的人潮中自由遨游,远离明火和烛光,游到最深最暗的海湾深处,这样就无人找得着他们,他们就仿佛还在红鱼肚中一眼,隔绝了所有的是非爱恨,在自己的桃花源中尽享自由之爱……
在暴民们闯入红宫的时候,红宫的城墙上燃起一串串篝火,青天刷地被点亮,暴动的男奴们被刺得睁不开眼,待他们抬眼的时分,他们以为是天上的星斗化作流萤直扑下来,直到那些流萤逼进他们的眼,他们这才发现,那竟然是数以千万计的带火头的箭矢,在黑的夜空猝然腾空而起,如饿狼般密集地扑向他们的脸面,火雨点点,簌簌簌簌地往下落——这注定是一场倾盆大雨,伴着震耳欲聋的凄厉的惨叫声。
梅萼和凌寒——他们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但谁都知道,红宫里面出了大事。
梅苔整装待发,站在城墙头。她的眼在男奴们灰暗破旧的衣服中瞬间成了有力的武器,她一眼就看到漂浮在空中的、梅萼手上的那条红丝绦——
她一把夺过身边一个女兵的弓,狠狠挽弓,闭上一只眼,箭头指着梅萼的后颈,停一下,又转向了凌寒的一根清晰可见的笔直的脊柱。
如果一箭射穿它,那么,他的上半身就会掉下来。
她又指向他攥着她的那只手。
还是要射掉他一只手,那只肮脏的、碰过她无数次的罪恶的手,比她沾满鲜血的手还要罪恶。
她毫不犹豫地射出这一箭——
梅萼只觉得凌寒握着她的手狠狠震动了一下,她从他的庇护中滑脱下来,跌出去,然后她断绝了和这个寒冷的冬天所有相关的记忆。
一颗泪悬挂在眼角,冰冻成珠。

敲鱼
“如何,是个女孩。”神女怀中抱着这个眉目和梅萼几乎一样秀美迷人的小婴孩,得意洋洋,喜形于色。她轻轻解开小婴孩身后的扣子,只见她后颈上有个红蝴蝶模样的浅淡的胎记,她略微怔住,继而又恢复了和善的笑容。
老女使也笑着,捧上一碗水给小婴孩擦洗上身。
“东西给公主送过去了?”神女一面哄着孩子,一面问。
“是,那是当然的。那个谋反的畜生被吊打了六七天,最后愣是没饿死,不过血都集在一处了,正好割开皮肤,叫顺着流下来,流干——都是好血,刚好给公主滋补……”
“那是,那自然是最美味的。”神女舔了下干涩的嘴角。
“哎呀,走错了,你等下,我要悔棋。”梅萼说着就伸手从梅子棋盘上抓棋子,笑嘻嘻地,梅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又急又脸红的样子笑:
“哪里有这样的,落子不悔,你也太任性了。”
梅萼嘻嘻笑着一面捻起那枚刻成梅花形状的梅子棋,两根手指攥着向上一抛,梅子棋精准地落入她的咽喉,梅苔看得惊住了,正要阻止,梅萼早已笑着把那棋子咽进去了。
“姐姐,怪不得你爱吃,竟是这样美味。”
女使端上一碟白玉盘盛着的红的木鱼糕。
梅萼侧头看着,凑上去闻了下,那种只在他身上嗅到过的熟悉的味道顷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窜入她的鼻翼和心肺,她忽的站起来,顺势带翻了一盘梅子棋,棋盘上的梅臣梅君像碎珠子似的叮叮当当地滚落下来,四溅飞扬,在地上肆意横流。梅萼尖叫一声,绕着房子跑起来,震得地板砰砰响,她口里大声喊着不要不要,几个女使相互递个眼色,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她摁倒在地上,反束起她的手,掰开她的嘴,将那木鱼糕一块一块送进她的嘴里,她被撕裂的嘴角流出她和他混合着的有着同样温度的鲜血。
“女孩子生子这么大的事,不要木鱼糕补一补是不行的。”神女倚在门边上,叹口气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梅苔看得心惊肉跳,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去,把几个抽屉翻了个遍,最后找出那把玫瑰小刀。
她盯着它看了几分钟,忽的开始咬刀上挂着的红珠,咬着咬着,一把将那刀吞下去。
她分明听见那刀在肚里割着心肺的声音。
她直直向后仰躺下去,倒进一堆破烂的甲胄和颓废的铁的武器中间。她死的时候,只有划破的肚里逐渐溢出的血是热的。
木鱼钟敲了三两声,霭霭的淡红的烟雾从红嘴的鱼烟炉中慢慢地吐出,像一个真正的贵妇那样不疾不徐地倾吐着前尘旧事,满屋都是脂粉的香甜滑腻的味道,伴着不明不暗的红,自成一股异味,这是女人的味道,柔和又刺激,干净又污浊。光投不进来,即使拉开红窗帘,推开门,外面也还有高的城墙,上面爬满红的刺果子,都是有毒的,戳破一个,就像破了血管,汁水鲜血般顺着墙歪歪曲曲地流到地砖缝里,就是销匿了的不解风情的苦痛。
老神女捻起一绺搭在小神女身上的头发,那颗伏在她膝上的脑袋略微动了动,她任由这绺头发如水般流出掌心,一手在那漆黑的头顶摸着,一手去挑开黑发,脖颈处有个红蝴蝶的胎记,现在跟着主人已然愈长愈美了。
梅芸抬起头,满屋的脂粉味刺激得她五官都是湿腻腻地难受,她揪着脸上的皮肤以示不满,她的祖母和蔼地拉过她的手。
“今日是敲鱼日,你可是忘了?”
梅芸手握红色小槌,跟着祖母一前一后地踏出红宫的大门。
她的眼如被什么草植的小刺扎了一般有些细微的疼痛。
在一排排男奴中走着,她一眼就看见一个嘴角带一粒青痣的男孩。
她没有多想,只是手中的小槌剧烈地抖动起来。
红木鱼被敲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梅萼在恍惚中惊醒过来,像是记起前尘往事的点滴,但她的面前除了那只蝴蝶飞快地划过去,在她眼前打一个漂亮的弯,其余的一切都在红木鱼沉默的叹息声中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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