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第一杀手》 1桃花
司空催马疾驰,正踏过一座长桥
桥头一片桃树林,正值桃花怒放,姹紫嫣红,灼灼有如云霞蒸蔚。然而司空早已没有了欣赏春色的心情,即使他没听到桃林中传来的那缕笛声,即使他没发觉伏在桥下的两支细长剑锋——马蹄踏雪,他的心就已经冰封在了冬天,此刻的春色对他来说是那般虚幻,毫无意义。
马蹄就在剑锋之上勒停,笛声婉转,倏地充满杀伐之意,迎面便是千万朵娇艳桃花逆风吹来,吹得他衣衫猎猎,长发乱舞。他巍然不动,左手按剑,右手提缰,低伏于马背之上,静待着吹笛人的现身。
藏身于桥底的两名剑手的气势反而在笛声中变弱,只因他们再清楚不过,他们完全失去狙击的先机,现在依然藏身于桥底,不过是一脚踏空之后的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何反应。
片片红云落尽,花雨中吹笛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双目微闭,长袍委地,清秀的面容和执笛的双手看来是那样纤弱,宽大的白袍也无法掩盖住他体形的清瘦。司空看着这个人,暗叹心中,双目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玉笛飞花的名声毕竟不只是叫来动听而已。
春城何处不飞花?
一曲终了,吹笛人从唇边移开那管玉笛,双目依然紧闭,神态却是那样闲适,仿佛正信步于庭园,并非在阻截一个杀手。
司空直起身形,看着他,没有在意已经在桥底变得焦躁难安的两个剑手。
“没想到你是第一个。”
谁也听得出其中的感慨,吹笛人也不例外。在那形状姣好的唇边牵起一丝淡笑,吹笛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随口说:“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终归得来一次。”
那双眼瞳完全落在司空眼里,明明早已知道那个事实,真正看见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吹笛人的眼瞳灰蒙蒙,没有一丝亮光,嵌在那样漂亮的一张脸上,无疑令人觉得十分遗憾。更可怕的是这双眼睛透露出的死气沉沉毫无感情,那张脸上却带着柔和,甚至是愉悦的笑容——这样互相矛盾的神情组合在一起,带给人的感觉绝不仅仅是怪异而已。
司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万两黄金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第一杀手的美名也是个很大的诱惑。”
“何况于名利双收,加在一起就怕是铁石也会动心。”司空将剑按紧,吐出一口气将飘飞在眼前的花瓣吹开,眼里不禁浮现出一抹苦笑。
“当然最关键的,就是你这位第一杀手已经身中剧毒,除开君主本人无人能解。”吹笛人耸了耸肩,“虽然卑鄙,反正杀手向来无所不用其极。我也不例外。”
机簧弹开,司空拔出剑,不再多话。
他本不是个爱讲废话的人,但不知为什么,看到第一个来狙杀自己的,也是曾经的同伴的人,忍不住就讲了那么多。
或许是这次的旅途实在太孤独。
以前虽然也孤独,但到底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以前的孤独是各自为政,互不干扰,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独力对抗整个天下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下就会伸出一道机关来绊住他的脚步。
他却没办法回头,也完全不想回头。
劲风再起,刚刚落满桥上的桃花再次飞起,组成令人眼乱的密集彤云。桥底两个剑手终于等到他们的机会,同时自栏杆翻飞上来,一声不出,两支细长剑锋左右剪来,几乎就要将司空骑着的那匹骏马剪成上下两半。
还好这也只是几乎。
司空并没有因为吹笛人的攻击就忽略桥底的杀手,刹那催马前行,却并未将缰绳放尽,两剑卷上马腹之前它便已迅速倒退,加上司空探身轻击的两剑荡开他们的剑锋,最终留在空中飞舞的只有两蓬赤红鬃毛。
两名剑手一击落空,意料中事,没有丝毫惊讶和迟疑,还是一声未出,各自在桥栏杆上一顿,身形再卷,暴雨般的剑影完全封住司空的去路。
却也同时阻住吹笛人的去路。
司空握剑待发,巍然不动,□坐骑却被迎面袭来的凛冽剑气逼得不住后退。
无论他骑术如何精湛,功夫如何高强,也没办法让自己的马变成一个武功高手。眼见马匹不由自主地后退,两名剑手理所当然地未曾注意到己方已再击落空,欺身向前,目标同取依然安坐马背的司空。
司空也就在这刹那自鞍上立身跃起,空中倒翻下来,剑光凌厉转动,大蓬血雨便随着那一线银光飞洒开去,同时飞起的还有两颗头颅和未能出口的怪叫。大概直到死的那一刻,这两名剑手也以为自己两人足以胜过对方。
桥那头一声轻叹,司空刚好落回马背,听闻清楚不由一脸的苦笑。
“不要命了。”
乍一听来是在说那两个剑手,然而他们当然已听不见,所以一转念之间就有种是指自己的感觉。他再驱马前行,“玉笛飞花”仍只伫立桥头,面色恬然,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但既然拦在桥头,想来不会是只打算向他这个叛徒送行而已。
“玉笛……”
“魏凌波。”吹笛人一笑回答,司空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名字。从前虽同为一个组织效力,彼此间却仅仅知道称号,没有人肯——或者敢于泄露自己的姓名,那无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自然也得让你知道我。”那样悦目的笑容,在他闭着眼睛时,简直没有半分的寒意。
司空无言,他明白魏凌波的意思,果然对方接着又道:“况且对一个死人,也没所谓保守秘密。”
“你未免太自信。”
“我倒觉得,是你的胆量未免太大。”
和挑战第一杀手比较起来,似乎确实是企图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杀手的通缉来得更卤莽。司空再次无言以对,垂下剑尖,沉声道:“动手吧,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也不想。”魏凌波眉峰一敛,笛声再起,花朵再飞,司空已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形。就连笛声传来的方向,霎时间也不那么确定,虚无飘渺。
乱红阵中只余下一片杀机。
桃花五瓣,在遍地纵横的劲气中回旋飞舞,在外看来是犹如天女散花般的美丽,在内的司空感觉却不是那么美妙。纵然他一剑在手,已可抵御大半的攻击,却无法完全将之击破。那些桃花在魏凌波内劲的操控下已不啻如数千支利刃,一起袭来便像一场连绵不绝的刀雨,挡开一波还有一波,入目只有这红色帷幕,仿佛怎也无法撕裂。
这千万朵娇弱的桃花,却比那两个剑手来得难对付得多。
然而想以这样花俏的方式便击败司空,又未免太过天真。魏凌波只是一个人,同时卷动那许多桃花,就算他内力深厚,也总有枯竭的时候。更何况此刻困于落英之中的,也并非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第一杀手”的金字招牌至少在此刻尚未易主,也不会易主。
裂帛数声响在桃花幛中,刹那间司空的身影冲天而起,数千朵桃花也紧随飞上。司空半空里一个折腰,俯身向下,剑尖直指魏凌波苍白面孔而去。
笛声戛然而止,尾随司空的桃花顿时也犹如一尾被猛然抽去生命的嫣红鲤鱼,于空中一颤,这才纷扬落下。
马匹一声低嘶,踢踢踏踏跟上司空身边,看来并未受到重创。
司空的一身衣衫却早已裂出数不清的口子,样子看来十分的狼狈。狼狈归狼狈,他手中剑倒丝毫未停,叮叮当当连续挡开魏凌波左手发出的数支暗器,魏凌波已经又与他拉开距离,站在桃林深处,远看去如云裳霞靥的出尘仙人。
司空一念之间便欲追去,但只踏出一步,心中就后悔了。
这种情形下,要逃命的只能是他,哪能再浪费时间去追逐魏凌波。
眼前景色一错,司空踏出去的步子已经收不回来,落脚回眸,心里的感觉已经不是后悔二字能够形容了。
他的身后亦是一片开得灿烂的桃花林,目之所及,那些花朵似乎是在顷刻之间织成无边无际的锦毯,一直蔓延到天边,看得司空一阵的目眩。
魏凌波的身影早被这片花海淹没,司空站在原地,对着自己刚踏出去的那只脚苦笑一下。他很清楚这完全不只是一步的距离。就算他收回这只脚,也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有任何的改变。
结果他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以为只凭着魏凌波一人,绝不可能阻挡下他的脚步。然而此刻他站在桃林之中,左右望去,却甚是一筹莫展,完全不晓得要往哪个方向走去才不会有危险。
九宫八卦的知识,司空虽说从不小瞧,但却也从未下心思去学过。这世界上真正懂得这些的人实在太少,而能够将之拿来运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在原地呆了好一会的司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竟然这么好,刚巧碰上的第一个对手就很懂得这种知识,而且用来困住了他。
若是时间不紧,他就是在这里耗上一天一夜也没有关系。要命的是他现在偏偏没有那许多时间拿来浪费。只在片刻迟疑后,司空振剑待发,举步向前走去。果然只走出一步,眼前景象又是一变,万花缭乱,更叫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司空深吸一口气,不再顾及周围景色变化,剑脊紧贴眉心保持灵台一点清明,径直向前踏去。

2剧毒
这片桃林,刚才在外看来,最多不过几丈长宽。无论魏凌波布下的阵势如何变化,只要不受幻象所惑,总能走出去。司空当然也知道假如一步踏错,极有可能触发阵中陷阱,是以严阵以待,确保无论是怎样的陷阱,他也能够及时反应,运气好的话便能顺利逃出——尽管他对自己此刻的运气着实未抱太大希望。
当然,魏凌波也绝不可能任由他这么横冲直撞。
他刚走出两三步远,耳旁风声飒然,一管玉笛挟着零落花瓣自一株桃树裂出袭来。剑刃抵在玉笛管身,叮当悦耳,魏凌波秀美的面孔也跟着在眼前一闪而没,四周重归寂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桃林繁密茂盛,没有丝毫破绽。
看起来,这只能够说明一件事。
那些桃树虽一直横亘眼前,魏凌波却能够从树中走出,必定有不少一部分的桃树只不过是幻影形成。
而此刻看得见的桃树间的空隙,说不定只是引诱自己踩进陷阱的诱饵。
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对于走出这片桃林来说,自然更是难上加难。司空闭目回想,再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朝面前的桃树走去。
迎面就是一株桃树。
如果那真是一棵树,司空那样眼也不眨地撞上去一定相当可笑。好在他并没有判断失误,一脚踏出去非但没踢上树身,周围反而豁然一亮,眼前那株桃树就在他脚下消融。魏凌波素白衣角正好隐入左旁树中。
司空转向那株树追去,魏凌波泠然带笑的声音却倏然在右耳边响起:“你这样是出不去的。”
司空悚然一惊,手中剑已刷地反刺过去,破碎的粉白桃花风中扬起,却甚至连魏凌波的气息也未捉到。那管玉笛几乎同时当胸刺入,司空收剑不及,骇然后退,这才避开魏凌波的攻击。然而先前尚记得的自己的步数在此刻完全被打乱,就算再次回想在桃花林外看见的桃林格局,也无法推算出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不能相信自己看见的,方才却再次犯下这种错。而且显然,现在连自己听见的也无法相信。桃林不大,魏凌波和他或许只相隔一线,只是他看不见。魏凌波同样看不见,但显然他能够完全不受阵法干扰,顺利找出司空的位置所在。
无论如何,总得闯一闯才行。
司空弯腰抓起一把泥土,随手撒出去,那些泥土一进入桃树间,以司空的目力也无法再发觉它们的踪迹。倒是机簧破空声咻咻响起,虽看不见那些暗器飞动的样子,从声音来听已是十分密集强劲,距离又短,倘若闯过去难免不挨上两枚。
魏凌波的声音再次贴着耳边响起:“就算这里的机关都被诱发过,你也逃不掉的。”虽说刚刚才上过一次当,司空那刹那几乎还是忍不住冲动回身出剑,魏凌波的攻击正狡猾地自空中落下,玉笛灌满冷风,鸣声凄厉。
“叮——”剑笛相交,这一回司空没再被逼退后,相反以剑压住魏凌波的玉笛,迫使魏凌波不得不落回地面回击。司空好容易才捉住他的影踪,显然不肯放松,任魏凌波如何变换步法身形,他始终紧随其后,剑锋与玉笛仿佛已经粘在一起。魏凌波虽频频皱眉,却始终无法摆脱他的追击,待他退出五六步外司空仍能够跟上来时,魏凌波眉头皱得更深,冷笑道:“你倒很会学乖。”
“逼不得已,也只好一试。”司空口中说话,眼睛一直在看着魏凌波的步子,脚下也分毫不差地踏在魏凌波踩过的方位,正是因为留意着魏凌波所走的路线,才让他能够紧跟着魏凌波而未被再次落在阵中一筹莫展。
“你不是以为我会就这样带着你走出去吧?”魏凌波讽刺道,司空不由笑:“不敢。”手中剑蓦地加快速度,魏凌波虽及时反应过来,却不免有些仓皇,尚未来得及加快步伐脱离司空的攻击范围,冰凉的锋刃已穿过他的防卫,抵在咽喉上。
“虽然时间长一些我可能弄清楚那些规律,不过当然是这样最保险。”司空左手按下他右手握着的玉笛,俯身靠近那张冷漠的脸孔,“带我出去。”
“我并不怕死。”
“死的话千两黄金摆在你尸体旁你也用不了,第一杀手的美名也没办法享受。”
魏凌波看来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司空只好叹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你若死了这些东西只有让别人拿去的份。这完全没有必要。”
“总得有人去拿,是不是我也没有差别。”
“你倒很乐意助别人一臂之力了。”司空摇头,剑脊一转将魏凌波推转过去,“我却不愿意便宜那些宵小,走吧。”
魏凌波走出一步,突然停住,脸色变得很奇怪。
司空在他身后,当然看不见他表情,手上再用力推动,魏凌波突然说道:“你最好站在原地。”
司空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魏凌波突然转身过来,伸手按住他嘴唇,低声说:“你也最好别说话。”
他突兀的举动令司空全身都紧绷起来,按在司空唇上那只手离司空的剑几乎只差半寸就要被斩断,这时却从桃林中传来另一个声音。
“是谁
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个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不住移动,显然是没将魏凌波刚才的话听在耳里。只是一句话,转瞬就换了十几个方位,听来十分诡异。
魏凌波侧耳倾听,忽然轻声说:“奇怪。”
司空嘴唇还被他按着,不说话只能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自己一出声就会被人发现,而倘若是来追杀自己的人,这片桃林着实不是动手的好地方。只是不知为什么魏凌波在这个最需要帮手的时候却反而不让对方知道他在阵中。
“你可听见有陷阱被触动的声音?”魏凌波这样问,显然是没听到。他按在司空唇上的手掌觉察到司空在摇头,这才记起将手收回来,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可能,刚才他走过的地方,至少也该触发十多个陷阱机关。”
他低声细语,就算那人能听到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因此又在大声吼叫:“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愚弄本大爷,还不乖乖给我滚出来!”
那人仍在四处游走,虽然也跟司空一样陷在桃林中找不到出路,却显然没有面临任何危险,那么大咧咧地穿行阵中,竟没碰到一处陷阱。
“岂有此理!这么点大的地方,怎么就老也转不出去?”一面说还在一面走来走去,看来是个火暴脾气的人,想到问题却也不肯停下来仔细想想。魏凌波突然一拉司空衣袖,道:“过来。”司空刚随他步子走过去,刚才所站的地方已被那人瞧见,顿时大叫一声扑过来。还好司空随魏凌波先一步离开,那人扑了个空,不由站在原地滴溜溜四处打转。
“这人看来很眼熟。”到底忍不住,司空还是开了口。
“眼熟就糟了。”魏凌波冷冷说道,“无论是敌是友,总要同你或我起冲突。”
那人显然听见他们的声音,张望不见,忍不住又往桃林中钻去。
“谁躲在那里,想暗算大爷,可没那么容易!”
魏凌波牵着司空,一语不发地在桃树间穿行,司空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帮我?”
“可笑,我不过不想让猎物落到别人手中。”魏凌波顿了顿,又道,“这人运气很好。”
“是吗?”司空看了看手中剑,一时想不明白究竟刚才谁才是猎物。
“至少命够硬。你敢像他那样乱闯,现在早成我手下亡魂。”
司空呆了呆,苦笑道:“运气这种事强求不来。”
“他若找准方向,一定走得出去,我的阵法困不住他。但他想在这里找到我,却是异想天开。”魏凌波停下脚步,忽然回头,一双明明看不见的眼瞳正对着司空的脸,“你的心跳很奇怪。”
“想不通你的目的,难免心烦。”司空若无其事地说道,魏凌波冷笑道:“心烦也好,心急也好,我只怕你是没命走出这个地方了。”
“如果非得这样,看来我也没法杀你。”
“你现在动手也还来得及。”
“总得留你一命去做一件事。”司空说得不像开玩笑,魏凌波双眉一提,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这件事最后你总得去做。”
“提你的人头去见主君?”魏凌波一双眼珠一动不动停在他脸上,“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件事我必然去做。”
“不是。”司空虽努力作出严肃的神色,到底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你总得先把这个阵法撤去,免得再有人像那位仁兄一般闯进来还摸不清头脑。”
魏凌波呆了一下,一时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正想反驳,却听见司空边笑边咳了出来,倚着一棵桃树向下滑倒。
魏凌波嗅到血的腥味。
他当然看不见,司空咳出的血已经不是红色,而是紫色。司空咳得厉害,几乎连剑也抓不住,痛苦之极。魏凌波蹲□,从他手中拿走长剑,将剑放在司空颈上。
“既然迟早要死,为何还这么急着离开?”
“我想赶在死前去见一个人。”毒性的发作让他视线模糊,对于脖子上横着的剑锋当然也并不在意。
“你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那个人?”
“对君主的事他知道得比你我都多得多。”
“那为什么一定要见那个人?”
“只是很想罢了。再说,死的时候旁边是朋友总比是敌人要好得多。”
魏凌波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背叛的话,根本不会死,周围也不会都是敌人。”
“却也不是朋友。”司空眼中已是一片血红,咽喉和舌根也因为毒素蔓延肿胀起来。他接着反问道,“杀手过得是怎样一种生活,莫非你不知道?现在不死,总有一天会死在任务中。那时在你身边的是敌人还是朋友?”
“你是第一杀手。”
“我不可能永远都是。”司空想要笑,然而面部同样充血肿胀,面皮紧绷,笑也笑不出来,映在血红眼瞳中的魏凌波的身影也十分模糊。“我不是已经败在你手里?”
“你是败在君主手中。”魏凌波的声音听来也模糊不清,“他也同样败给了你。他显然是希望你为了活一命重回
到他身边去。”
“不可能的。”司空叹了口气,嗓子发出的声音也支离破碎,“这种毒没有解药。至少,君主也还没……配出解药……”
桃林中霎时间寂静无声,司空的呼吸,心跳,身体完全停止了动弹,就连无意间闯入阵中的那人似乎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只余下魏凌波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但紧跟着从桃林中传来一声怒吼,魏凌波提剑站起,周围桃林一阵飒飒风响,倏然恢复了原貌。

3官府
桃林正中央,正是刚才闯进来的那人倒抱着一株松树,一面因拔起树干时用力过猛趔趄后退,一面得意洋洋地说道:“大爷就觉得这棵树不对劲,一拔出来果然就好了。”一旋身看见魏凌波站在那里,立即出口问道,“那边那个白衣服的,刚才这些障眼法可是你弄出来的?这等雕虫小技,实在是完全奈何大爷不得!”
魏凌波冷冷道:“你从它旁边走过了至少六七次,现在才注意到,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原来是个瞎子,难怪鬼门道这么多。没了这绕来绕去的迷魂阵,看你还怎么逞能!”那人抱着松树走了好一阵才记起将它丢过一旁,伸手去拍打身上落下的花瓣,一面继续朝他走过去。刚走几步,就看见桃树后面露出的半截衣衫和点点血渍,不由脸色大变,猛地虎跳过去,探手去摸司空的鼻息。
“糟糕!”呼吸没有,再一按心脏,那人急得不由绕着司空直转圈子,“居然出门就碰上一桩人命案子,还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
魏凌波转身要走,那人一抬头,仿佛又才醒悟到还有他在这里,又是一个跟头翻过去挡在魏凌波前面,双手一伸拦住去路,几乎没将魏凌波抱个满怀。“你不能走!”
“为什么?”
“你就算不是凶手,至少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总得跟我去一趟衙门!”
魏凌波一怔,脸上不由露出好气又好笑的神色:“原来是个捕快。”
“胡说!捕快有我这么英明神武的么?大爷乃朝廷第一神捕杨英是也!”
“这个称呼听来很耳熟。”魏凌波眉头皱得更紧。
“这还用说,不管官府还是江湖,有命案在身的哪个没听过我杨英的大名?”杨英不由满脸的神气,挺胸凹肚站在哪里,完全忘记了眼前之人是个瞎子。
“还好我只是耳熟,否则不成了嫌疑犯?”
“你现在就够可疑的了,那个人就死在你面前,你莫非还想狡辩?”
“死在我面前不假,可不是死在我手上。”
“你手中有剑——”
“你该先去看看他身上有无剑伤。”
“大爷是神捕不是仵作——”再瞧司空一眼,杨英立即改口,“死者显然死于毒药,又怎知不是你做的手脚?”
“我身上没有任何毒药。”
“哪个凶手会笨到把作案工具留在身上?”
“你方才就那么以为。”魏凌波扬起手中剑,随手抛在地上,杨英一张脸霎时变得通红。“何况他还没死,你还是省省力气去看看有没有救活他的办法,否则堂堂神捕背上杀人嫌犯的罪名不是更不堪?”
“胡说!他呼吸,心跳都没有了,人又肿得像个猪头一样,这么厉害的毒药哪可能还毒他不死?”
“你倒是很希望他死一样。”魏凌波侧过头,面上有种忍俊不禁的神情,“我实在很想看看他肿成猪头是个什么样子。”
司空那边长叹一口气,嗓音嘶哑地道:“你绝不会喜欢看到这个样子。”
杨英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没跳起来,一声怪叫道:“他真的活着!”
魏凌波没理他,只向司空道:“你不怕我再刺你一剑?”
“怕有什么用,毒发时我动也动不了,你就算把我脑袋砍下来我也只能等着。”
杨英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在说什么?”
“说什么也不关你的事。”魏凌波对于杨英显然很不耐烦,“这里没有凶杀案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谁说没有?!”杨英对魏凌波也是一样不满,“我分明就听到你意图不轨!”
“我只是说说。”
“只怕心里也是那么想的。”杨英丝毫也不肯放松,看来非逮到魏凌波一个证据拉去衙门不可。
“就算那样想,我可也没动手。”魏凌波不禁冷笑,“莫非只在心里想想也犯了罪?”
杨英一时语塞,讪讪挠头:“我也只是说笑。”
“人快死在你面前,你还有心思说笑。”魏凌波也只不过诈唬他而已,司空既然能够熬过这次毒发,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就死在这里。哪知他注意力一转到司空所在的地方,突然发现不对。
杨英也是同样一声惊呼:“人呢?!”
桥头适时传来一声马嘶,司空伏在马背上,看也没看他们两人一眼,提缰疾驰,风一般地从他们左旁掠过。
“你们慢聊,我实在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司空!”
听见司空这样说话,魏凌波一锁眉头,弯腰将司空那把剑拾在手中,身形同时拔起,转向留在桃林这头的几匹马。他和那两个剑手当然也不是步行,否则怎赶得及截下司空。
杨英一怔,脱口问道:“哪个司空?!”他刚才就没弄明白这二人的关系,此刻当然更不明白。但他也即刻紧随着魏凌波过去,落在另一匹马上,看魏凌波挥剑斩断缰绳,忍不住多口:“你一个瞎子这样骑马,也不怕摔断脖子?”
魏凌波哪里理他,一拨马头便朝司空追去。杨英这时也才记起自己是为的什么要跟上他们,连忙拍马追上,与魏凌波齐驱并驾,转向魏凌波再问:“你刚才叫的‘司空’,是哪一个司空?”
魏凌波对于他已是不耐烦之极,听他问起,突然醒悟为何司空不止要避着他也要避着杨英。这个杨英既然自称江湖上凡是有命案在身的人都知道他,像司空这样的杀手又怎会幸免。想到被这样夹缠不清的人跟在身边,就算谈不上多危险也会不堪其扰,难怪司空逃得那样快速。
魏凌波面色阴沉下来杨英自然看在眼里,于是又脱口说道:“看来果然就是那个司空!听说他背叛枫林总殿,目前已被数千杀手追杀……”
说到这里,杨英又是一顿,手中缰绳一放不由慢下来,瞪着依然紧随着司空马蹄声追踪的魏凌波。
“……这么说你也是一个杀手了?”
魏凌波偏过头,虽然双目毫无神采,却反而看得杨英心中一惊。只见魏凌波将剑一扬,冷笑道:“你总算说对了一件事。”
“住手!你想干什么?!”杨英急忙将自己马匹与他的错开,大声喊道,“既然我们目的都是一个,何不先摈弃前嫌,通力合作?”
“枫林的事,轮不到官府来插手!”魏凌波话未说完,手中剑削出。杨英的坐骑与他的本就相差不远,虽然尽力错开,剑刃长出的那部分却弥补了这个距离。剑锋左旁袭来,杨英自然而然向右闪避,魏凌波若是想要击杀他,即使将半个身子完全探过去也未必够得着。哪知魏凌波根本没意思要这样做,只是轻松引剑一划,便听杨英一声大叫,将马鞍固定在马背上的革带劈啪一声断裂,加上他为闪避魏凌波剑势而将身体右倾,顿时连同马鞍一起滚落地面,再跳起来时那匹马和魏凌波已在数丈之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上了。
杨英气急败坏在后面大吼一声,魏凌波恍如未闻,倒是司空听见颇觉奇怪,可惜他即使只伏在马背上就已经十分艰辛,更无余暇回顾查看。
毒发本来就是一件凶险的事,在那片刻魏凌波若毫不犹豫斩下他的头颅拿去交差,他也无力抵抗。魏凌波的迟疑和杨英偶然的破阵交织在一起,不知是否该说他的侥幸——若在平时碰上杨英,不多不少也算个麻烦。那时他的面目却已经被毒素扭曲,杨英不但没认出他来,反而以此与魏凌波对上,省却他不少精力。
等他好容易趁两人都没注意时爬上马背,积攒起来的力气已经差不多用尽,再一放缰,马匹奔跑起来造成的颠簸也令本就血气不平的他更加难过。当时趴在马背上只管催马前行,身后两人追来也暂时没有精神去应对。
现在杨英被甩开,魏凌波却紧追不放,司空也完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痛苦万分,还是勉力提缰急催,魏凌波的声音却陡然逼近耳畔。
“司空!”
司空叹一口气,魏凌波虽放他一次,这第二次可就难说了。背后同时传来一声:“你的剑——”魏凌波将剑抛去,司空好险没能及时接过,他却已勒马停步不再追赶。
司空将剑回鞘,不由兜马打个圈子,奇怪地回头看他。
“为什么?”
魏凌波面色波澜不惊,淡淡回答:“我就算杀了你,你一样还是君主心中的第一杀手。”
司空失笑,逃命逃得这样狼狈,也真亏他看得起自己。
“你的想法倒是奇怪。”
“我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想得到。你就算死在别人手里,也不过是君主毒药的作用。这一点君主难道不比别人更清楚?”
司空呆了一下,倒不是他没想到,反而相当清楚这一场杀手们的追逐只不过是君主的一种手段。自己死在谁手中也不重要,可惜的是那些杀手没一个喜欢想那么多。摇了摇头,司空还是得苦笑。以他现在的状态,就算避过魏凌波的追杀,又还能支撑到几时去?
“谢谢。”
“这不过是我个人选择退出。”对于司空的这份感激魏凌波看来完全不想接受。
“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幸事。”司空大叹一口气,将马头拨转回去。“你放心,就算我有命活下来,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的姓名。”
魏凌波只是默然,似乎对于自己姓名会否外泄也并不在意。
或许在他眼中,司空依然只是个死人——迟早而已。

4围猎
运气这种事果然是强求不来的。
那么容易地从魏凌波手中离开,代价却是刚出群山就被大批杀手盯上。这些杀手似乎都有一个想法,那即是共同合作,务将司空击杀之后再争夺最后胜利。
稀稀落落的树林遮掩不住远处小镇的炊烟,被马蹄声惊动的鸟儿纷纷飞起,再明显也不过地表示着司空正一步步趋近小镇。显然刚才在魏凌波手中轻易逃脱使得他能够及时运气将毒性压下,现在看来不过神色略为疲惫,对于四周自他一出现便呈合围状不动声色靠拢的数名杀手则完全没有反应。
莫非他已经疲惫不堪,没能察觉到这些杀手的潜行?
下一刻这个侥幸的幻想就被打破,司空骑在马上本来是气定神闲,近旁一名杀手见状不由贪功冒进,刷地自藏身处窜出身形,向司空掷出两枚交错飞旋,呜呜作响的日月轮。
如果它不会发出那种响声,也许会是一件相当凶险的暗器。然而日月轮属于奇门兵器,根本不能算作暗器。与这样的冷门兵器初次交手,不知底细的那个总是比较吃亏。这个杀手大约也就仗着这点敢于首先站出来。
司空眼睛一直只看着前方,分明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只是在日月轮削上来的刹那折腰避开,日月轮飞出他右边,跟着再回旋袭来。这时那名杀手已经奔至马前,再躲避难免陷入劣势,司空剑方出鞘,击偏日轮,闪开月轮,剑也顺势和着月轮一道闪电般去往那名杀手胸膛。
那名杀手及时收回月轮一挡,叮一声火花四溅。
“呜——”这一声响在脑后,司空差点惊出一身冷汗,马背上一个翻身单手捉住鞍鞯吊在马匹右侧,这才躲开那枚日轮的再次回旋。那名杀手也被司空震退后翻,这时收回日轮,双轮在他手中铮地一错,再次呜呜旋转起来。
但他左右一望,周围潜伏杀手竟无一个出来帮忙,不由地十分气恼。他所以那样大胆出击,事实上也不以为凭借自己一力便能够将司空阻拦。但只需他将司空稍微拦截,其他杀手总会把握住机会,群起而攻之才对。谁知剩下的杀手竟似乎只躲在暗处看好戏一般毫无动静,这不由他不气馁,顿时萌生退意。
可惜他想退开,司空已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身体在马匹右侧只是一顿,已经动作灵敏地自马腹下穿至左侧,那名杀手只以为他会再度回到马背,司空一剑刺来,他本拟朝向马背上攻击的双轮便被迫下移,“噌”地再次险险挡住。
日月轮在他手中那样旋转,挡得虽然仓促,司空的剑势却也被完全阻住。只以单手掌握平衡的方法自然不适合久战,只利于奇袭。司空跟着翻回马背,对于那对日月轮着实有点头痛。大约是不断旋转的力道很容易就将兵刃挡住,而且近身攻来,司空一点也不想让那对日月轮碰到自己或马匹,那无疑会留下极其惨烈的两道血槽。
好在那名杀手也无意以自己的性命为其他杀手开路,但凡司空剑指要害,他总留有余地回防,这场架打得相当不心甘情愿。然而面对着第一杀手,不用上全副心神,即使现在司空尚处于虚弱状态也过于危险。几下剑光轮影的交错,司空已经作出决定。既然他完全不打算以命搏命,相对来说日月轮的攻击作用已经降到最低。不用担心被这双奇诡兵器伤到,对司空来说最大的顾忌已经放下,当然只余攻击的份。
普通人的拼命,已能够让一名武功好手手忙脚乱。像司空这样精于剑法又功力深厚的人若是也采用这种方法,无疑完全足以致对方于死地。
等到那名杀手发觉不对,司空的攻势已经完全将他压倒,日月轮的攻击也终于再次展开,却再无回天之力。不过数息之间,司空的剑便在他身上留下致命伤口,日月轮在他倒下时仍旧手中旋转,声音渐低渐无,重归宁静。
司空对于四周潜伏的杀手依然一副恍若未觉的神态,策马前行,那个镇子的轮廓已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可惜他神色上的不在乎却不代表那些杀手也不在乎。
他刚才策马起步,四周霎时草木扶风,杀机遍布。暗器、人影、兵器几乎同时朝司空席卷而来,若是司空端坐不动,那刹那至少得被七八件兵器击中。
好在司空向来不爱逞强。这样的情势就算再多出几双手臂他也完全不想硬接。马背上一仰身倒翻起来,反手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长嘶,猛地向前冲出几十米远方才停下。司空本人却就留在那片刀光剑影之中——之上——借着那一掌之力司空身形拔起,暗器在他脚底交错而过,那些兵器也纷纷击空。
就算他腾身跃起,躲过这精心筹划的一击,又如何能够凭这一口气追上马匹?
别说追上马匹,就连在半空停留片刻也难。果然随着第二阵暗器的破空打来,司空无奈只有翻身落下。底下数件兵器顿时迫不及待地一同向上迎去,那些杀手眼里几乎可以看见司空血溅当场的样子。
“呛啷——!”
可惜司空看来并不想成为被刀剑刺穿的刺猬,剑鞘相交,抵成十字,在司空夭矫转身落下之时没有那么巧妙地压制下那些刃尖。这一压甚至用上近
百斤力气,被他剑鞘压住的杀手均觉手臂一麻,几乎没将兵器打得脱手。
司空用这么大力自然有他的道理。下面那些杀手被他一击震落地面,他却反借这股力量再次腾身跃起,整个人犹如一发弹丸般向前射去,一剑当前,风啸裂空。
“马!”
脱口说出的那名杀手反应已算不错,提醒别人的同时当机立断将自己的剑飞掷出去。那些本来就呆在较远处伺机发射暗器的杀手更是毫不吝啬,霎时银芒点点,几乎交织成一片大网尾追司空而去。
司空已经落在马上,连坐下也来不及,急忙弯腰提缰,催马前行。右手剑也反过去格挡暗器。总算那匹马相当听话,及时奔出一段距离,司空没能挡住的两枚暗器打在它身上已没有太大威力,反而令它吃痛狂奔,一时险些将司空甩下马背。
那些杀手气极追来,再没人藏头露尾隐藏行迹,以至于司空一骑驰过,身后犹如行军一般拖着一众烟尘直上的追兵。
以这些杀手的速度,本来短时间内足以追上并截下司空,然而那匹马被暗器打中,四蹄翻飞,速度提升了好大一截,因祸得福将他们抛下。眼见即将冲入镇子,司空突然拨转马头,反向追来的杀手驰去。
被他出人意料的手段几次脱出险境,这时却突然自投罗网,那些杀手都不由一怔,清楚看见司空做了个鬼脸。
“人多不一定是好事。”
一骑冲入敌阵,本来算是个击杀马匹的好时机,怎知追逐时这些杀手的阵型早已打乱。轻功好的虽一马当先,却未必能挡住司空加上马匹冲刺力量的一击;有能力抗击的此时赶上,司空一击得手,早已再次拨马向东而去。那些尚有一战之力的杀手本来蓄满的战意皆因司空离开而落空,不免有些泄气。
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虽然十分恼恨司空的手段,再次提起精神追上去的杀手头脑中不乏疲倦之感。因此看到司空又一次掉转回头,纵然怒火旺盛,战意却反而大不如前。
“休想得逞!”
有了上次经验,这一回迎面而来的这些杀手自然反应更快,纷纷避其锋击其侧,司空放开缰绳,右手剑左手鞘两边同时左右飞舞,完全没有伤人的意思。
放任那一匹马纵足狂奔,加上司空对那些杀手的攻击均以四两不拨千斤的巧劲挡开,完全没有妨碍到它的速度,片刻间已经再次将他们抛下老远,而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那些杀手仍无放弃之意,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出不来,简直恨不得将他立斩刀下,斫成肉泥。
这时从东面传来十分可疑的巨大动静

5罗网
那几名杀手不觉停下步伐,回头看去。
如果说刚开始他们追逐司空时比较像一支急行军队,那么现在他们看到真正的军队了。从司空刚才仓皇掉头的方向出现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身着皂色公服,走得行色匆匆,毫不掩饰铁链枷锁叮当作响的声音。
他们当然也不用掩饰,一见到这些人,连司空也避之不及,那些杀手若有些眼色,也该当趋避才是。
可惜的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那么多,只以为司空不过为了避免更多麻烦。像这样武功本领并不怎么高强的捕快,再来二十多个也完全不在话下。
司空一骑远远抛下他们,眼见无法追上,这些杀手转而将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也很正常。
一名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捕快也一眼瞥这些眼露凶光的杀手,脸上不由露出喜不自禁的神色。
“持械斗殴,伤人拒捕,儿郎们,把精神都给我提起来!”
“头儿,我们还没有拘捕,他们哪来的拒捕?”
“现在就要了。”那名捕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纵身跳到那五名杀手面前,手一伸喝道:“大爷要尔等去一趟衙门,去是不去?!”
好大胆的捕快,也不怕当场就被刺穿几个窟窿。
回答他的是迎面抖开的几支兵器,那一股杀气无一例外转到这不长眼的捕快身上,锋刃寒气顿时砭入骨髓,肌肤生寒。
“果然是冥顽不灵,儿郎们,还不快快动手?!”
看来他也没那么笨,一见到几道白刃闪到自己面前,立即后退回去。背后那队捕快轰然响应,阵势一下排开,呈扇形围拢,动作比起那些杀手来说要熟练整齐得多,气势看来也非同一般地极具压迫力。
那几名杀手都是一怔,自然而然背靠一起。虽然他们也称不上是精诚合作,面对共同的敌人到底是团结起来要好一些。
“本人乃朝廷钦命第一神捕杨英杨大爷,大胆贼寇,识相的就赶快束手就擒!”
又是胸膛一挺,神气万分地说完话,杨英大约觉得在场每个人听到自己的名讳都该吓上一跳。所以看到那几名杀手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得扬起眉峰,十分不悦。
“你们这是决心要拒捕了?”
几名杀手冷笑声中迸出一句:“刚才那几剑我以为已经说明了问题。”
杨英恍然点头,着实有点糊涂得可笑。
“好大的胆子,不见这里已经被包围了么?!”
那些捕快确实将他们包围,只是以捕快们的那点功夫,却完全不够被看在眼里。被杨英那样耀武扬威一阵,其中一名杀手不禁想要一挫他的锐气。
“我想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杨英倒不以为意,也没急着下令逮捕,显得颇为大度。
“人多不一定就是好事!”
这话听来实在耳熟,杨英却是一阵大笑,笑声中一挥手,那些捕快立即动了起来。
“却一定不是坏事!”
杨英话虽说得豪气十足,那些杀手又哪里会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各执一方欲要跃出这看起来着实不怎么牢固的包围圈。
哪知那些捕快手一抖,飞出来的却并非兵刃,而是一面面极其结实的大网。迎风一张,网子柔韧不乘力,砍在上面就如砍在随风吹来的棉花上一般,几乎毫无反应。几名杀手又没有吹发即断的兵器,被网在脸上身上一撞,不由就往后退去,被迫退回原位。
他们大概是从没有过被人当鱼一般网的体验,一退回去本以为合几人之力尚可冲破重重绳网,那些绳网却一层紧接一层往他们头顶压下来,霎时间束手缚脚,一身的本领完全施展不开。
捕快们仅仅是尽力在四面拉网,这点力气寻常村夫也完全可以胜任,捉住他们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现在那几名杀手总算知道司空为什么要掉头逃跑了,遇到这样堪称无耻的战术,甚至败在他们手里,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加上那些绳网打结处都嵌着铁钩,不断挣扎只能带来更多伤口,他们虽然愤懑之极,却也只好不再动弹,只听杨英得意洋洋的声音响在空中,十分欠揍的样子。
“手到擒来,全不费功夫啊~!”
“卑鄙无耻!”
两方的话似乎各自掉转了阵营一般,听得周围捕快啼笑皆非。
杨英一耸眉毛,再一挥手,众捕快十分熟练地扑上去夺了他们兵器,再用铁链镣铐将他们手足一一紧锁,这才小心揭开那些绳网。其小心谨慎的态度着实令人叹服。
杨英就跟捞到宝物似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咧开嘴一笑,道:“你们别不服气,知道这一招是什么来头?告诉你们,这就叫做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落在本大爷手里,是你们的霉气,大爷我的福气!”
“头儿,那边那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伤得很严重,是先送医还是先羁押?”
这些捕快看来对于杨英的性格相当了然,全然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只是一本正经报告公事。
“死
不了就没事!”
杨英施施然地绕着这片空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嚷道:“糟糕,竟然还走脱了一条漏网之鱼!”
地上除了他们这群人踩出来的杂乱脚印,分明还有着清晰的马蹄印留下。刚才只顾着捉住眼前这几个杀手,完全忘记之前看到的还有一名骑马的人不见。在杨英看来——虽然没看清那人到底是谁,但见官就躲,显然并非良民。
当下便招手唤来几名捕快跟在自己左右,看着马蹄印延伸去的方向追进那片树林。
居然这样还被发现。
司空摇摇头,杨英这家伙果然颇有两下子,一般人看到马蹄远去,哪会跟着追来。偏偏自己要去的地方,非得取道这里不可,就近躲藏的后果就是现在又得与杨英对上。看到杨英犹如捉鱼一般捉到那几名杀手,司空可不觉得自己就能够轻易逃脱出去。
树林里好在那些绳网完全撒不开,倒也未必能够难得住自己。但本来就不打算惹起他们的注意,就算制服了杨英,不惹得那些捕快一同来围捕自己才奇怪。
这时候如果放马疾驰,杨英一样追不到,但现在还往群山逃去,怎么想也觉得不甘心。
几下马蹄声,忽然在树林左旁响起。
一个相当清泠的声音,也同时传进耳里。
“发生什么事了?”
司空怔在当场,明显听见杨英与那几个捕快迅速扑向新出现的那个人,那人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魏凌波虽然厉害,但终究还是个瞎子。
有魏凌波的突然出现混淆杨英等人的视听,对司空来说原本是再该庆幸不过的好事。然而让魏凌波成为自己的替罪羔羊,怎么也说不过去。
司空一按剑,策马向左奔去。
马蹄声前后响起,杨英回头一看,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两个,这可是自投罗网来了。儿郎们,都给我撒网!”
他左右四名捕快轰然响应,两张大网立时向司空落下。司空刚出树林,那些网虽然落下,但他只需后退几步网就会被挂在树上。可惜的是另一边两张网也朝着魏凌波而去。本就是为救魏凌波而来,此时当然更不能独善其身。
司空离鞍飞起,一脚勾住网子边缘,接着空中用力一踢,这张网立即卷着接重飞来的另一张倒转回去。那两名捕快撒网技术再熟练,也对反落回己方头上的绳网束手无策,一时间连同猝不及防的杨英在内,五个人均被罩在网中,哇哇大叫。
撒向魏凌波的网也因被翻转回来的网压下而没能顺利网住魏凌波,司空一骑踢踢踏踏奔到魏凌波旁边,笑道:“既然是自投罗网,少不得杨大人要将自己送进监牢了。”
“呸呸呸!你这个阴险无耻的卑鄙小人,如果不是你故意让那小子吸引我们的注意,怎么可能被你偷袭得手!”杨英这回尝到惯常本是自己给别人尝的苦头,还好两边没人在拉网,否则那样挣扎,非被绳网上的铁钩挂到皮开肉绽不可。
司空懒得理他,探手一拉魏凌波座下马匹的辔头,道:“走。”撇下在网中犹自挣扎不休的杨英等人朝镇上疾驰。
留在原地给一些受伤杀手简单处理伤口,以确保他们“不死”的捕快们看到两骑,都是一声:“糟,头儿出事了!快去两个兄弟看看!”两骑在司空的牵引下远远绕开他们,既无法有效组成刚才那样的包围圈,倒不如去看看上司的安危。
两人并辔奔到小镇街道上,方才放缓速度。魏凌波面色苍白,呼吸微显凌乱,也才开口道:“多谢援手。”
“勿谢,他本是冲我来的,只是你出现的时机稍为不巧罢了。”司空放开他的马辔头,这个镇子小而冷清,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也不怕会因魏凌波看不见撞到人。
“……你靠我这么近,不怕我突然改变主意?”
“那也是我欠你的。”司空浑不在意,接着奇道,“怎么你也走到这边来了?”
魏凌波面色微微一红,蹙眉道:“不过是顺路。”
“这么巧,不知你要去的是哪里?”司空倒是兴致盎然道,“假若顺路,不妨结伴同行,否则你这样不是有诸多不便?”
“顺路是一回事,结伴同行又是另一回事。”魏凌波突然对他的提议感到恼怒起来,一抖缰绳,当先驰去。“我可不觉得和你在一起要方便得多。”
“这倒是真的。”司空只好看着他背影迅速远去,喃喃自语,“行动不便总好过要处处应付敌人。”
镇子末尾,一面酒旗正迎风招展。
摆脱绳网,押着数名杀手的杨英面色阴沉。任谁被网子那么一扣也不会觉得高兴,何况这已经是司空二人第二次从他手中逃出去。
“你为什么要卖他酒?!你知不知道纵容一个杀手是什么罪?!”
“冤枉啊大人,我哪知道他是什么杀手。何况就算知道,不把酒卖给他小人我不是性命堪忧?”
“唔,算你说得有点道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买酒?”
“头儿你总算记起来了。”两旁捕快
连忙说道,“我们也认为这很奇怪。”
“可能是那两个人一见钟情,臭味相投,于是打算一同饮酒作乐……”
饶是杨英满面阴霾,也不由被这一席鬼话逗出笑声来。笑过一声后立即一声大吼:“李小十!我先不论你说话狗屁不通,也不讲司空那小子现在是在逃命,老板刚不是说过白衣服的那个小子已经先一步走了么?!”
李小十打个寒噤,匆匆躲到其他人身后。
“听说他中了剧毒,莫非酒可以中和毒性?”
这无疑是个奇思妙想,杨英听了额角青筋直冒,咬牙道:“喝酒就能解的算是什么剧毒?!何况真有这样便宜的事他不早去做了,偏偏要留到现在?”
“别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想想酒都有些什么用处!”
“引火!”一名捕快兴高采烈地提出。
“一壶酒就算全泼到你身上也把你点不燃!”
“调味!”
“你是酒糟鸭子吃多了?”
“……这样的话,头儿您怎么认为

6贵人
青衣沽酒看梅花,素鞭打马过陵下。
可惜事实上没那么潇洒,沽酒只为清洗伤口,打马也完全是因为逃命。那匹马在这一路上所受的折磨远比司空还要多,倘若不好好替它处理伤口,恐怕也没办法将他顺利送到目的地。
司空放马疾驰,本指望再次追上眼睛不便的魏凌波,然而在那条通往东南方的道路上追了近半个时辰也没有见到对方影子,不由他不认为对方已与自己岔开了道路。
罢了,而今自己后有追兵,前伏杀机,也不是个拉拢感情的好时机。尽管回想起魏凌波苍白的面孔和和按在左腹部的手掌下浸染着零星血迹的衣襟时仍有点放心不下,他这却完全是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去考虑其他的事。
只是这一路,走得也未免太过顺利,竟没遇到一个杀手。
莫非是运气又转回来了?司空失笑,这似乎不太可能。在那位君主的追杀令下好象还没有“好运气”足以抵挡其势。更大可能反而是那些杀手不比之前的莽撞,更加谨慎小心
也罢,再往前行半日左右,到达荆门在走水路就轻松得多。
正这样想着,马蹄声伴着一股浓烈杀气便自背后追来。司空回头一望,几乎没笑出声来。
这一个追来的杀手,若是忽略掉那道逼人的杀气,完全可看作是一个屠夫。他□的马匹也算得上是雄骏非凡,但被马上骑手那更为强壮的身躯一压,简直就像头小毛驴般楚楚可怜。一颗油光可鉴的光亮头颅绝不会让人以为是佛门剃度,反而更像是髡首的犯人。当然,穷凶极恶的面容上毫不掩饰的狰狞疤痕在这种印象中起了关键作用。
瞧见司空回头,“屠夫”一振手中大刀,暴雷般大喝:“咄!纳命来!”
“我暂时还不想。”虽然那匹马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对方急速冲撞过来的力道也不可小觑。司空嘴上开着玩笑,手下却完全不敢怠慢,偏身拨马与“屠夫”错身而过,剑只出鞘半截,轻巧地抵过对方刀锋,叮当悦耳。
“休走!”
又是平地一声惊雷,“屠夫”一招落空,挽缰臂膀上肌肉块块贲张突出,硬生生将自己的马匹扭转回头。那马一声哀号,听得司空煞是不忍,兜马回转,叹气道:“这是何必。”
“屠夫”哈哈一笑,道:“老子运气就好,虽然来得迟了点儿,却刚巧碰上正主儿。不像那群蠢物,办正事途中居然惹上别的麻烦,给人耍着玩儿。”
这家伙要和杨英对上,肯定相当好看。司空正在考虑两人一个老子一个大爷究竟孰优孰劣,却被他末一句话弄得一怔,不由插口道:“什么人那么厉害?”
“老子这就叫你知道什么人厉害!”一瞪怪眼便又提刀斩来,司空意识到这不是个喝茶聊天的好地方,对方也不是个适合一起喝茶聊天的人,只有闭嘴。
“鼠辈!你就这点能耐!”
重型兵器加上疾驰带起的惯性力量,很少有人能够避开。因此“屠夫”对司空竟然再次闪过自己的攻击着实暴跳不已,可苦了他那匹坐骑。
“足够逗着你玩了。”说得轻松,他的那柄大刀事实也不那么好躲。司空剑完全出鞘,忍不住又问:“这是说本来你和人约好一同来狙击我?”
“老子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其他人呢?”难道说自己真的运气回转,巧遇贵人相助?
“你这么想死得明白,老子就告诉你好了。老子迟了些时候赶去和他们汇合,结果远远就看见他们在一片乱石堆里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老子当然没那么傻还跑过去跟他们同甘共苦,何况玉笛飞花那鬼小子一手阵势摆出来也实在不好惹……”
“我改变主意了。”刚才还只是闪避的司空忽然一提缰绳,径直冲向“屠夫”面前。“屠夫”眼中精光暴闪,哈哈大笑:“来得好!”手中大刀雷霆万钧地当头斩下,看来其实在看似大大咧咧的说话中也未曾放松警惕。司空充耳不闻,只是左手鞘向上挥去打向屠夫大刀,右手剑锋则已趁隙攻入,闪电般一击收回,跟着也向压顶而来的刀锋挥击。
“我本打算把你扔给杨英的,现在看来还是趁早解决比较好。”
万钧之势瞬间土崩瓦解,一道血线自“屠夫”心口猛地裂开,强有力地跳动的心脏使鲜血涌泉般喷薄而出,连那把沉重的大刀也被司空一剑斩飞。
“好……”似乎无法形容司空那迅捷灵敏的动作,只是快字,没办法说清他行动的协调和果断。哪怕是回想起来,刚才的那些举动也绝不止是“快”字就能够解释得清的。迅速失血的“屠夫”只咕嘟嘟地动了动喉结,剩下的话却被喉头涌出的血液噎住,砰地栽下地面。他的马又是一声嘶鸣,不过听不出来悲伤。
削断那匹马身上的鞍鞯和辔头皮带,司空催马回头,不觉苦笑。
“唉,这又是何苦来的。”
看到那溅在碎石上,草丛里,枯枝上,一地的血时,司空一颗心几乎没跳出胸腔,跳下马背时差一点就被马镫勾住了脚。
好在想起魏凌波那一手阵法使来简直没
人能近得他的身,才总算放下半颗心。
另半颗仍旧悬着,这四周死寂一片,除却头顶几只被这浓烈血腥吸引过来的乌鸦在盘旋大叫,竟没半点响动。能望见的碎石堆里尽是血染的尸骨,这叫他如何能平得下气。
随手将缰绳扔在马身上,三两步跑至那些石堆前,忽然发觉自己无疑就像是个傻瓜。
他对这阵法可谓全然不懂,上次在魏凌波那里急智学来的步法能否照用在这里且先不说,光是那些步法他也已经忘记大半,怎能进去找出魏凌波来。
停在一堆碎石前打个圈子,司空深吸一口气,才让焦躁难安的心情稍为平息。冲动对他来说只能铸成大错,纵然其实一开始,作为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就不应该再转回头来。既然现在他已站在这里,就该尽量让后果变得不那么无法收拾。
勉强的镇定使他定下心神,再一次扫视眼前的修罗杀场,所得的效果却是轻微的头晕目眩,口干舌躁。
无可否认,他杀过很多人,见过或许更多死状惨烈的尸体,然而眼前这些掩藏在杂乱石阵中的尸体中却可能有自己的朋友,着实算得上头一次经验。看不出魏凌波是否也是这毛骨悚然景象中的一个,司空放弃了考验自己的眼力和浪费时间,迅速做了决定。
“魏凌波!”
他可能已经听不见了。
寂然无声。乌鸦们依旧在喋喋不休地眼馋着那些它们无法吃到的食物,应该是阵法阻挡了它们的奢望。但它们的聒噪只令他情绪更加糟糕,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心脏最底部正升起一股极度的冰寒,慢慢蚕食着它本来的温暖。那让他顿时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魏凌波!”
明知道不会有回应的呼喊,这比起确知的噩耗更令人窒息。司空一推剑身便朝阵中走去,脚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精神倒还算高度集中,按着剑簧预备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
那一步还未踏下,魏凌波细如蚊蚋的虚弱声音便传进耳里。
“别进来!”
这一声几乎令司空一惊之下收不住步子,踉跄退回,心中不知该喜该忧,只是关切的话已不由自主冲口而出:“你怎么样?”
“……还好。”就连简单的回答也需要储蓄力气,司空听得一阵难过,只恨没办法将自己的力气度过他,继而懊恼起自己的不懂阵法,道:“能自己走出来么?”
“我呆在这里,也不会死。”
司空一怔,觉到每多说一个字都在损耗他本就不够的体力,但他的说法却也实在让人无法放心,只有苦笑:“话不是这么说。若你不出来,只好我进去,总得看看你伤势如何。”
“多管闲事!”话声未落,魏凌波突然咳嗽起来,司空心中一凛,这分明是说他同时还受了严重的内伤。偏偏这个伤重之人毫无自觉,犹在冷言相向:“你就算回来也只会添乱而已。”
这句话正中靶心,司空心里挫败感正浓,听到不禁挑起眉毛。
“这些杀手好象本是冲我来的。”

7重伤
“……”
魏凌波看来无言以对,司空话才出口,已经后悔了自己的一时口快。魏凌波若想让他知道,想必也不会刻意如此冷淡,何况他若是真生起气来,伤势总不免加重。也是头一回觉到手足无措是个什么滋味,张口想要说些话来弥补刚才的无心之失,却总觉不管说什么也只会更引起他的反感而已。
这才是十足的傻子!
司空拊额暗叹,懊悔已极。魏凌波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容得被他抢白。单是看着那张睫毛低垂的苍白脸孔上冷若寒冰的神色,就看得出对方是什么样的心情。
……
“魏凌波!”
魏凌波摇摇晃晃自乱石中站起,那样子似乎连步子也踏不稳,司空大喜之后不由大惊,浸透血渍的一袭白衣看来触目惊心,让司空再次焦躁起来,朝他伸出手。
“不能走的话,我把这阵毁了进来。”这情况已没法再保持冷静,司空几乎立即就要拔出剑来挑飞这些石块,魏凌波有气无力的声音再次及时制止了他。
“阵势残缺变动,只会让我更难以应付。”
表情语气无一不在示意着司空根本就不应该,也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知道自己理亏,却完全不打算看懂他的意思,司空放下剑等他艰难地绕开石堆走近,一出来就急忙扶住他。魏凌波的力气似乎告罄,被他一碰就身体一软,差点栽倒地上,还好司空及时将他抱起来。新鲜的血锈味道直扑鼻腔,他皱起眉头,小心将魏凌波放到干净的草地上,低头去检视他的伤势。
魏凌波轻微挣扎了一下,却因为身体乏力而作罢,只能任由他迅速而不容反驳地替自己处理伤口,仍有不甘似的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专心揭开伤口周围快凝结到一起的衣物,司空对此只回以啼笑皆非的三个字:“别说话!”回头打了声呼哨,将马唤回身边,取下酒壶和包袱,咬开壶塞,含了口酒替他清洗伤口。酒液浸入骨肉的刺痛令魏凌波微微蹙起眉毛,司空接着手法轻巧地给他敷上药,撕下干净柔软的布条包扎。那种发着烫的疼痛感慢慢消下去,十分舒适。
司空处理伤口的方式熟练而温柔,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额外的痛楚。魏凌波的精神恢复了一些,看来也不打算听从司空的吩咐,那张脸就像是戴着一个面具,无动于衷地继续道:“你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伤处理下去,司空把手伸向他腹部凌乱包裹着的布条,魏凌波本来是无力地倚靠在他胸膛上,突然挺起身体急着试图拉开司空的手。司空一只手压制住他,另一只手已经将它解开来,顿时有种想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
“……”魏凌波反抗未果,睫毛垂得更低,不知是虚火还是刚才动作太大导致的血液逆流,脂玉般白皙温润的面颊上出现两团妖娆的红云,宛如温玉下沉积的上好胭脂。司空低头本想好歹骂他一顿,这下却几乎看得呆住,好险没忍住去咬上一口,说话自然也就没办法再凶狠起来。
“这伤得这么深,怎么也没好好处理就这样乱来。”司空叹着气拉开他的手,也不好再提这伤口那刚被撕裂的薄薄结痂,完全不可能是刚才半个时辰内伤到的事实,只是埋下头更仔细地替他清洗换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欠魏凌波的,绝对不止眼前这一次。
“我也未必就会死……唔!”压根没想到司空会突然在伤口附近施加压力,魏凌波顿时痛得冷汗也冒了出来,面孔煞白。司空早有准备地钳制住他的身体,以免过大的动作会让刚处理好的伤口再次迸裂,一面气道:“有些兵器是有毒的,你连看也看不见,就算这一时还没发作,再拖个一夜看看会怎么样!别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顿了顿,发觉怀中那张漂亮脸孔上依然浮着气恼未平,肝火上升的嫣红色,司空只有无奈地俯下头,将刚拔出来的一枚菱形暗器交到他手里:“我又不是故意的。”
大概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魏凌波的睫毛动了动,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看来对司空自称的“不是故意”耿耿于怀。司空俯□,以手指按压刚刚那个位置,说:“能感觉到痛,还算好一些。”魏凌波本想反诘,他现在全身上下,实在是没有哪一处不痛的,腰侧却忽然一热,一种温暖而湿润的触感覆盖了它。
立即意识到那是司空的嘴唇,魏凌波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地只听见鼓膜附近血液奔流陡然加速的声音。
心则早已完全失控,跳得让他怀疑它会不会就此裂开胸膛喷薄而出。
司空吐掉刚吸出来的毒血,继续替他吮吸,似乎没留意到他一瞬间尴尬的沉默。
但他的其中一只手,分明就搁在他的胸膛上,那种稳定而恒久的热力直透过衣物和皮肤,穿进胸腔里,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他手腕血管有力的脉动。
过度的敏锐和兴奋令魏凌波觉得疲劳,无端觉得放在胸膛上那只手很舒适。他轻轻抬起手,叠放在他的手上,靠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司空刚想说话,被毒素麻到的舌头幸亏
转得不够灵活,这才发现魏凌波已经歪倒在自己身上呼吸平稳地睡着了。啧,他倒是轻松。想起魏凌波是为了谁才会落成这个狼狈样子,司空只好摇摇头,将终于流出正常的红色血液的伤处包扎好,轻手轻脚地抱起他送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再利落地把魏凌波舒适地搂进怀里,拉转缰绳,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的碎石阵,心里不免掠过一丝疑惑。
他是怎么在遇到这些杀手时,把他们引进布置在如此偏僻之处的阵中的?
怀中的身躯因为彻底放松的关系,显得格外柔软温暖。司空纵马疾驰,早春的晚风带着潮湿的寒意漫过二人面孔,魏凌波因之稍微瑟缩。司空单手揽着他的腰,将整个胸膛敞开来由他依靠,无端地觉得应该会从他身上嗅到清爽恬淡的花香才对。然而此刻混合着鲜血,味道也颇为奇妙。司空不觉将脸孔半埋进他的发间,嗅着那股烈酒与血液混合而成的味道,不知为何,竟有种温暖得想要落泪的感觉。

8月色
魏凌波半晌深睡中突然惊醒,下意识地抬手去抚心口,那里的温暖却早已离去。
身体被柔软的被褥簇拥着,但它包围着的都是自己的体温。魏凌波在床上安静地躺了好一会儿,一两丝含着雾气的凉湿夜风从外面吹过来,似乎没关窗户,难怪头被吹得有点痛。
司空原来是这样粗心大意的人,把重伤的人独自扔在一个房间,居然都不记得阖上窗户。
但他裹伤敷药的动作却是那么的细心,这或许是他自己对此颇有经验。触碰到几处被包扎得好好的伤,魏凌波莫名地面孔有些发烫。是伤口的原因么,发烧对重伤的身体可不怎么好。魏凌波用手背去冰躁热的额头,窗口捎来的凉风只吹拂在一侧,面孔两侧温度的不平衡让他极不舒服。
司空可真是粗心。将手滑下来盖住眼睛,魏凌波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住那些仿佛长到一起去了的疼痛,慢慢揭开被子试着下床。
虚弱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无力到几乎连弯腰也没办法。腹部那道伤痛得似乎连到骨髓里去,让他连坐起来都得吸口凉气。好在习惯了看不见东西,虽然重伤之下感知不够敏锐,小心些总不会出什么问题。
无法再去顾及鞋子放在哪里,魏凌波咬着牙站起来,地板的凉意顿时刺入脚心。腿很虚软,但离窗只有那么几步的距离,不至于就此倒下。
胸腔的疼痛让他不由放轻了呼吸的力度,然而这同时导致了全身乏力的虚脱感。只是一个扇窗户而已,不至于为此叫醒司空——或许他连大声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何况他已经起床了。
魏凌波扶着一把椅子艰难地喘息,他坚持着将手向前伸去,就算找不到支撑点,至少也可以排除障碍物。手指伸到尽头,忽然触到柔软温润的物体。他惊讶地在上面捏了捏,忽然醒悟过来这分明是人的皮肤。
“司空!”这家伙不会就在这里看着自己这样狼狈的举止吧?魏凌波几乎没一狠心干脆掐他一把,可惜体力不允许他这么用力。这个念头才晃过脑海,魏凌波就意识到不对。司空就算真在这里看着他茫然地摸来摸去,也不至于让他摸到自己的身体甚至揉捏也不动弹,况且从一开始,他就没觉察到司空还在这里。
呼吸和心跳,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顾不得伤口会不会迸裂和身体能否受得住,魏凌波仓皇越过手里支撑着他站立的椅子,直扑过去抓住司空肩膀俯耳去听他心跳。不知是不是这个过激动作的影响,他耳里只能听到一片模糊的嗡嗡声,手里一轻,整个人便扑进司空怀里,溺水的鱼一般几欲窒息晕厥。他此刻的身体着实不适宜做这等剧烈运动。
等到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总算缓解,魏凌波唯一欣慰的只是司空的身体并不冰冷,手爬到他面孔上,鼻息间也微有气流流过。魏凌波好歹松了口气,一时趴在他身上颤抖得无法站起来。这可真是哭笑不得,想来司空并非是粗心,而是还没关上窗户,毒性便陡然发作。
他们这两名同时被官府和杀手盯上的亡命之徒竟然一个重伤,一个毒发,谁若要挑这时候前来袭击,一定是满载而归。
好在夜晚如此平静,不知何处还有夜鸟咕咕的鸣声,并无危险。
将脸在司空的衣襟内埋了一会儿,竟有种暖和得舍不得离去的感觉。魏凌波觉得脸孔再次发起烧来,就那样听着他的心跳,从微弱到几不可察到逐渐恢复正常,带着引人沉迷的节奏,直到忽然察觉到司空的呼吸已经轻柔地触及他的后颈。魏凌波惊慌失措地想要站起来,腰却已经被司空揽住,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显得分外严肃。
“别乱动!”
“我只是想关上窗……”
窗外有月色。
魏凌波并不知道。司空苦笑着伸手将打开的窗放下,仍然有一格一格的月色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在魏凌波苍白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映得那样分明。微蹙着眉头,慌乱未及敛去的脸,却非要辩解自己并非是在关心他。
少了夜风的流动,房间内立即沉闷了无数倍,魏凌波懊恼地垂着睫毛由他抱着,否则体力支撑不下。
“我也没料到这次发作得这么快。”司空将他横抱起来,瞬间失重的不适感让魏凌波绷紧了脚尖,“看来我的日子不多了。”
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司空实在是个细心的人,就连放下被子也分外轻巧,似乎怕压痛了他任何一道伤口。魏凌波并不困倦,这一刻他忽然无比的痛苦,看不到的痛苦。即使那个人就在你面前,你嗅到,触到,感觉到,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不知道他怎样的心情。
他抓住了司空替他掖被角的手,呆了片刻。司空也没有反抗,安静地俯在他床边,这让魏凌波觉得头脑中异常的混乱。
“司空……”
司空没有说话,只是放上另一只手,将他的手交握在掌心。司空会不会觉得很绝望,毒素一天一天蚕食着他的生命,何况还得应付来自杀手和杨英的追捕。
“司空……”被握着的手十分真实地被温暖着,什么时候他会变
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魏凌波不了解那种感受,他看不见,再怎样睁大眼睛,也无法加强对这个人的印象,只能用力握紧他的手,用来记忆他的存在。无法掌控的恐惧感让他不知轻重,直到司空的嘴唇碰到他的脸颊,他才发觉刚才用力的那只手臂上的伤裂开了,他竟然没有丝毫的疼痛。
“别哭啊。”司空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仿佛在哄着不听话的小孩入睡。“我不会那么快死,至少我现在的状况比你可要好得多。”
呼吸到他的呼吸,还有脉搏的热度,偕着司空身上苦涩的带着药味的血的味道,那股恒定的塌实感再次抚平了他烦躁的情绪。毕竟是伤后体弱,疲累的感觉席卷而来,本来还想说些什么,那些东西却已沉淀进思绪的最底层,甚至连水泡也不冒一个便滑进无边的睡梦。
司空半跪在他床边,听到他虚弱平缓的呼吸,这才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走到窗旁的椅子坐下。
月光已转到另一角,不再透进窗棂。他将桌上的酒壶拿过来,含住一口酒,让它慢慢地滑过喉咙,发怔地笑了笑。
大概魏凌波只是病得糊涂了吧。

9 梦魇
司空睡得并不安稳。
这除了是因为靠在椅子上并不舒服以外,也同纷繁沓至的梦境碎片有关。就如同头一次度过残酷训练的夜晚,不止是心理和思绪上的疲惫,就连体力也仿佛随着那些梦境在不断消失,才刚从一个噩梦的片段中惊醒,连一口气也还未松下,就又跌入另一幕黑暗,困倦到就连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差点当作是另一个噩梦。
“司空!”
司空仓皇地望向声音来处,手心额角冷汗涔涔,半边身体也几乎麻掉,但这下总算彻底醒了过来——魏凌波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比他的噩梦还要糟糕一些。
“司空!”吃力地半撑着床沿挣扎着坐起来的魏凌波面孔通红,还在不住地咳嗽。司空再也顾不得脚麻成那样,一下子跳起拖着僵硬的那半身体跳到他旁边,心急之下力气没能用好,跺得地板砰地一响,反倒吓了魏凌波一跳,喑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没事。”痛还是有些痛,但比不过魏凌波现在的样子。司空捉住他的手令他安心,另一只手去一抚他额头,果然烫得吓人,看来是发烧了。魏凌波嘴唇发白,反抓着他手的力气却那么大,手指骨节几乎白得透明。
“你刚刚叫得那么大声,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司空一怔,倒是不记得刚刚到底做了什么梦。但会在梦里也叫出声来的,想必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只好抚摩着魏凌波汗湿的头发,轻声安慰道:“只是做梦,别担心。”
“司空……”
“嗓子都烧成这样了,快躺下好好休息。”
魏凌波安静下来,大概是高烧的缘故,他有点喘不过气,便由着司空将他扶着躺下。似乎觉得刚才那样的情急太过失态,这时抿着嘴唇连吸气也不肯。司空倒没发觉不妥,只是不免奇怪为何他不用力之后呼吸反而更加急促起来。安抚过魏凌波后,司空出去端了热水和稀粥,并打发了伙计去请大夫。他处理外伤虽然熟练,对于病理却到底还是个外行。
魏凌波在被子里微微蜷缩着,虽然发了烧,但出的全是冷汗,手足冰凉。司空把汗巾在热水里浸透扭干,仔细地替他擦拭身体。出了那么多汗,伤口显然得再换过药,好在那些伤口大多已经收口,刚才因魏凌波勉力坐起而裂开的伤也只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并不严重。
魏凌波蹙着眉头,一直默不作声地随他一点点褪去自己的衣服。等到司空连一丝迟疑也没有地拉开他的腰带,他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
“司空!”
“怎么?”一回手,把魏凌波挣开的被子再盖回去,司空随口问道,完全没发觉魏凌波的窘迫。魏凌波眉头皱得更深,实在不相信司空这个人迟钝到这种地步,然而就算他是装傻,魏凌波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司空这时才反应过来,在他手心捏了捏,道:“冷成这样,就别担心那么多。这样睡觉会病得更重——”
原来他并不迟钝,只是认真太过。
魏凌波恼怒地别开脸,也不理自己的神情依然清晰地落进司空眼里。司空莫名地一摸头,将冷掉的毛巾丢回盆里,正要再拧干来过,却突然有人敲门。
“这么快便请到大夫来了。”司空正好撇去这份尴尬之情,走去开门,果然就是大夫到了。
魏凌波本来就烧得昏昏沉沉,撇过头去一半虽是为了赌气,另一半却也是困倦乏神,几乎又再睡去。司空只走了几步的距离,他是一下就陷入沉眠,直到手腕忽地被一只手扣住。魏凌波半昏迷中反射性地反手擒拿,只听得那只手骨头喀嚓作响,几乎没立即给他扭断,陌生人的痛苦尖叫也顿时响起。那只手当然不是司空的,其实也全无内劲和威胁——迅速分开被魏凌波按得牢牢的那只手,司空连道歉也来不及跟那名大夫讲,就急忙抱住魏凌波安抚他紧张的情绪。那名大夫固然痛得大叫,魏凌波自己却也在昏沉中慌张地叫着司空的名字,显见是并不习惯被陌生人碰触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被这么一扭,那名大夫哪里还肯在这里呆下去,捧着几乎断掉的那只手逃也似的溜出了房间,司空根本就没空去理,只好由他去了。魏凌波瑟缩在他怀里,呼吸算是平稳一些,然而口中仍在不由自主地问:“这是在哪里?会不会有危险?司空,司空……你……”
“我在这里。”贴近耳根的低语声令魏凌波连耳尖也红透,他静了一下,又才记起继续道:“不是,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这不是很冒险么?”
“都这样子了,还在替我担心。”司空叹了口气,抚着他跳得激烈的心口,安慰道:“在哪里受到袭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你伤得这么重,又病倒了,我怎能放着你不管。”
魏凌波枕着他的胸膛,平息了一会儿紧张的情绪,突然说道:“对不起。”
“怎会……不管怎么看都是我该感谢你。”
“……”
消退了情绪的魏凌波可就没有他失控时那样可爱,既冷淡又少话,想要维持轻松一点的谈话气氛实在不容易。司空下意识地将手指插进他又一次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间,慢慢地
梳理着,有点发愁要怎么请到第二个大夫给他看病。
“我……”
“什么?”
“……”又不说话,倒是刚惊出了那一身汗,似乎神智清醒不少。司空低头看着他的脸,就像软玉雕成的一般,温润宜人,却又苍白得可怜。
“只是呆在这里,我有办法保护自己。”
魏凌波突然开口,才让司空意识到自己脑袋已经低得快要碰到他的额头。匆忙将头移回原位,司空皱起眉头,道:“是指阵法?上一次那座阵摆着,还不是伤成这样。况且杨英那个人运气又好……”
“上次的阵法不全,所以才会受伤。”魏凌波坐起来,冷静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道:“只要你肯帮忙,我自然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完整的阵法。好运气总不会随他一辈子。”
“说得也是,上次时间那样紧迫,又有那么多敌人,你一个人能够筑起那样大一座阵,有疏漏也是难免。”
“……你以为他们就在旁边看着我摆出那个阵法,又一个个愚蠢地进去受死?”不知是不是错觉,魏凌波面上似乎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司空只好摸着后脑勺苦笑道:“虽然我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认定我是你的帮凶么?”魏凌波摇了摇头,司空这才恍然大悟,至少在那时,魏凌波在那些杀手眼里也应该是一同狙杀自己的盟友才对。魏凌波眼角笑意一闪而没,接着道:“这下你总该放心。”
这人可也真是,分明一直在帮着自己,一见面却又仿佛巴不得立即与他撇清任何关系一般。司空本欲答应,突然笑起来,道:“我当然相信你的阵法不是一般人能够破得了的。”
“这很可笑么?”魏凌波显然听出了他弦外尚有余音,眉峰不由蹙得更深。
“你现在连动也动不得,除非你教会那些伙计怎样出入你的阵势,否则怎样才能好得起来?”说出这种话,司空自然是紧着他的神情,眼见他露出轻微的恼怒之色,立即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况且这于我也并非妨碍——”
魏凌波眉尖紧蹙,咬着牙冷笑道:“于我却是。”
司空一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按住他肩膀的手已不自觉移开。

10 小刀
时辰还早,客栈的大堂里一片寂静,也所以大夫的那一声尖叫格外惹耳。
正在开门的伙计闻声回头,就看见那大夫捧着手腕从楼上跌跌撞撞冲下来,看来不止酬金,就连自己的药箱也忘记带上。
“张爷慢走——”
掌柜的一见,习惯性地满面堆笑,赶紧跟他打声招呼。张大夫却头也不回,兔子一样慌张地直奔门口。门旁的伙计急忙让开,不料门口光线一暗,赶巧有人正要进来。张大夫和来人都没有留意到这情形,闪避不及,已“砰”地撞了个结实。
“哎唷!”
“抱歉。”
来人站得稳稳当当,反而是张皇失措,去势甚急的张大夫被撞得踉跄倒退,几乎没给弹回几米外去,眼看就要仰面跌倒。来人只是略微一怔,便不慌不忙地手一伸,抓住张大夫捧在胸前的手。
“哎唷唷唷!”
张大夫被那一拉,跌地的危机算是解除,却仍不由得失声大叫,叫声未已,那人已发觉不对,顺势将手一扭一送,“喀嚓”一声,利落地给他将腕骨接上,再道一声:“见谅。”边侧身让开一边。
虽则那只手腕的伤痛并不该由他负责,张大夫却已经连半个字也不想多说,毫不客气地夺门而出,一溜烟地跑得老远。
来人倒真的是谦恭有礼,直到他走远,才一振衣衫,重新跨进门来。
那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则身子挺得笔直,却还是给人一种矮小的印象。然而一进得门来,环顾四周,目光已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面孔上带着三分稚气,却有着七分的坚毅,十分地引人注目。
门旁那个伙计本来张口想要招呼他,被他目光一扫,不由得顿在原地,缩手缩脚的不敢动弹。
只是一瞬,似乎已将店内一切尽收眼底,少年这才举步向前,挂在左腰一长一短两口刀随之微颤,正好被他正面对着的掌柜那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那脸习惯的笑容也几乎堆积不起来。
才走到一半,少年忽然停下来,转看向楼上走廊,目光那刹那起码又亮了一倍。
那边司空正好带门而出,满面疲惫,看来是心不在焉得很。
事实上他也确实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刚才和魏凌波说的那几句话,以及他那只擅自就从魏凌波肩膀上挪开的手——那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房间内就只剩下让人难以忍受的尴尬的安静,直到他发觉张大夫的药箱忘在屋内。
那药箱现在就在他左手。虽勉强算是逃离了困境,却到底还是要回去的,所以一想到这件事他忍不住就要叹一口气,在门口呆了一下,才压下心头的烦闷,向下扫了一眼。
那少年当中而立,目光灼灼地立即盯着他,甚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凛冽气息。
司空微微一怔,却没有表现出来,仿佛毫不在意地向楼下走去,打算将药箱交托给掌柜。柜台正在楼梯左边,掌柜的精神十足地只顾着拨弄他的算盘,虽则昨天似乎就只有司空和魏凌波二个客人……不过,算上此刻趴在楼梯间里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酒鬼,难怪掌柜的账好像怎么也算不完。
少年也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睁大一双本来就很亮的圆眼睛,静静瞧着司空走下楼梯。
“掌柜的,麻烦将这药箱交还张大夫。”
司空也不怎么想打搅掌柜的好兴致,还没走下来就先嘱咐一声,随即将药箱抛向闻声抬头的掌柜。掌柜的慌忙伸手去接,中堂白光一闪,只听“呛啷”一声,少年就在这时拔刀,一点掩饰的意思也没有,长刀一横,腾身翻滚,直扑向司空身上。
呼啸风声灌满双耳,司空对着这凌厉的攻势不由一皱眉头,偏身一让,翻下楼梯,剑在同时出鞘,却是矮身一旋,剑锋直送进暗影幢幢的楼梯间。楼梯上也“铿”地一响,少年的长刀劈至,准确地将一把从木板空隙中露出的刃尖向下斩进梯面三寸。
少年压住那把偷袭的匕首,司空再这么一剑,少年若不松手,楼梯间里的杀手定然给司空一剑击中。
少年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是配合着司空的举动,左手一转,“唰”地将短刀拔出,毫不犹豫地一刀插进楼梯间。
躲在楼梯间的杀手于是只得一声怪叫,当机立断撒手丢开匕首,倒翻回去。司空剑再翻,“噌”地起出匕首,右脚侧踢一记,匕首便直追它原主人而去。那杀手不由得又一声怪叫,身子一缩,匕首就“夺”地钉在他头顶。
楼梯间毕竟太过狭窄,真被困在其中只有受戮的份,那杀手当即团身滚地而出,再一个跟头跃起,在一张桌上站稳,右手反握着顺便拔出的匕首,接将匕首交到左手,一面咂着舌对司空做了个鬼脸。
“原来你还有帮手。”
不用看也知道,躲在楼梯间的就只有一个“醉鬼”。司空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继续出手,在他旁边的少年双刀入鞘,扫也没扫那“醉鬼”一眼,只对着司空问道:“你是司空大哥?”
司空有些奇怪,还是点头确认:“正是。”
少年坚毅的神色略微缓和一些
,继续说:“我是小刀。二爷有事耽搁,让我来接您。”
“原来如此。”司空恍然。
小刀道:“原本昨天就应在船坞汇合,但大哥没有来,恐怕路上遇到什么问题,所以我才顺路来访。”
“有劳费心了。”
两人说话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短,至少对于一个在旁边等着的杀手来说,就已经长得过分。所以逮着这个客套话的间隙,旁边桌子上站着的杀手忍不住跳了跳,出声招呼道:“喂,喂,我呢?”
“你?”
司空和小刀一齐朝他那边看了看,那杀手便得意地拂了拂胸襟上的灰,说道:“为何不问问我是谁?”
司空没有说话,小刀却脸色一冷,走出一步,拔出长刀。

11 公平
“小刀?”
司空尚未对这个杀手的挑衅作出反应,少年就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抬起头昂然注视着桌上的杀手,说道:“大哥请稍息片刻,这种小角色交给我就好了。”
那杀手忍不住脱口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不过这边两人完全不想注意他的心情如何,司空只是苦笑一下,道:“这样好么,他毕竟是冲我来的。”他现在确实没什么动手的心情,但是小刀这样年少,就算身手再利落,也总不能由着这孩子来替他出手。
小刀只是盯着杀手,目光未曾有丝毫动摇,冷静地回答道:“二爷吩咐过,一定要确保司空大哥的安全。”
“难为二爷考虑得如此周全。”
杀手的说话没得到回应,干脆搔搔头就在桌上盘膝坐下来,笑嘻嘻地看着面色沉毅的小刀,左手上匕首接连转了好几个圈,然后对小刀摇摇头,啧啧地道:“我要找的可不是你。”接着匕首指向司空晃了晃:“我想要的可是‘第一杀手’的头衔,你是小刀也好小剑也好,对我来说可没一点意义。多杀个人我很划不来,平白丢掉一条命你也很不合算,对不对?”
司空听见,忍俊不禁:“你倒是话多。”
小刀冷笑,蓦地弓身屈膝,疾如闪电地弹向杀手占据的那张桌子,挥刀,那杀手噌地跳起,小刀紧接反手上挑,雪亮刀光在这连串动作中匹练般挥洒自如,几乎眨眼间便劈至杀手双胯。
那杀手本来还要多说几句,一瞥少年动如脱兔,矫若游龙的动作,就连抵挡也不及,哪还顾得上耍贫,一肚子话全化作一声惊呼,倒翻跟头退后闪避。小刀已一个箭步蹿上桌面,第三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劈头斩至。
杀手堪堪落地,不得不再次急退,一退三尺,后背已挨着墙壁。面前小刀的动作可也从未停止,唰唰唰连环三刀,锋利刀尖直逼喉头。这过于凌厉的攻势,令得杀手也不由摇头咋舌:“好险!你小子未免出手太狠……”
说着话,行动却也毫不见缓,匕首一圈,长刀不由自主便往他左边刺去,他则趁机脱身而出,右手一拳掏向小刀左腰。
小刀长刀落空,左侧自然露出空隙,杀手这一拳至少也得将他一个身子打上楼梯。然而小刀临危不乱,左手腰间一抹,短刀封截杀手拳头,右手长刀也顺势回转,“嗤”一声几乎划过杀手脖子。
杀手后仰铁板桥,双脚自地弹起,“铿”地夹住长刀一绞。小刀左手急按,方才挣脱控制,杀手却已又翻出两米开外去,瞧着小刀手握双刀而立,露出满眼惊奇的样子:“这样浑身长刺的小鬼,我倒还真未见过。”
小刀一语不发,冷冷回看他,却没有乘势追击的意思。他本来也只是阻止这杀手向司空出手。
杀手也不知是不是发觉他这种意图,随即便一面邪笑地一跳冲前,左匕首右拳掌毫不留情地反击:“可惜太嫩,下不了狠手杀人。”
小刀早有防备,长刀一挺即向前迎战,倒没被他那句话动摇了心神。
那杀手咭咭怪笑中合身扑上,一把短小的匕首如黄蜂尾上毒针,寻隙便入。他身形比起小刀要高大许多,然而肢体的灵活却毫不下于少年。或左或右,两条手臂击出时金铁般坚硬,收回又如面团般的柔软。匕首角度刁钻不说,右手变招更是层出不穷,几次白刃交错,他都差点揉身蹿进小刀怀中,所幸小刀反应及时,左手刀补上漏洞,却仍在转瞬间被逼退几步,沉静的面孔也终于微微变色。
之前一味地躲闪逃避,原来只是想试探他的身手。
杀手几招内将小刀逼退,本就笑嘻嘻的神情更是夸张,乐不可支地又噌地一下跳上桌子,得意地拿匕首反指着自己道:“我早说了,这个‘第一杀手’的名号定是我的,你再挣扎也是没用。”
小刀有点生气,却只是抿一抿嘴唇,完全不想跟他搭话。
杀手咳嗽一声,问道:“难道你竟然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像我这么厉害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刀简直无言以对,垂下双刀,看向司空。
司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剑拔出来,听见这话叹了口气地说:“你连小刀的名号也没夺去,居然还能夸下这种海口。这我倒是想知道是哪一门派的作风了。”
杀手一面用手背蹭一下鼻尖,一面循声望去,全把司空这话当做夸赞地昂然回应道:“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在下孙麟是也!”这话说完,他才看见司空手握着长剑,顿时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戟指惊问:“你这是要动手?”
司空莞尔一笑,道:“小刀不会杀人,我会。”
“等等,你不是已经中了毒,虚弱得不行,所以才会在这里歇脚,也所以这个小刀才会保护你不让你出手?”孙麟大惊失色地急忙规劝,“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他神情上好似真挺担心司空的身体,司空屈指一弹剑脊,悠悠地说:“中毒倒是不假,但收拾一两个杀手倒还不在话下。”
“我可不是那么好被收拾的!”
孙麟骄傲地一挺胸,因为站在桌上
,看来确实比司空要高大伟岸一些。
司空摇头。
“我一个人当然要多费一番工夫,现在却不是一个。”
小刀那边一振长刀,蓄势待发,孙麟瞥见更是大吃一惊地左右一看,问:“你们这是要以多欺少?!”
“我从来也不介意杀人的时候有人帮手。”
司空话音一落,人已同小刀一齐跃向孙麟站着的桌子。孙麟怪模怪样地嘶叫一声,双脚狠狠一跺,顿将那张桌子跺得散架。他整个人却借着那一跺之力跳起老高,双手高举,反转一扣,吊在二楼走廊下,两只脚就跟流星似的踢向司空脑袋。
司空疾行中矮身一让,仍一步跨过散架的桌子,跟着提气拔身,剑锋一旋学向孙麟后腰,同时轻喝一声:“下来吧!”
孙麟实在听话,不等他剑锋送到,已经“呱”地一声将自个儿踢出三米远去。小刀密雨般的双刀紧追而来,他这才是左支右绌,连回转身子的机会也不剩,只得团身一缩,双脚蹬地,贴地倒滚向小刀脚下,一套地躺拳使来尽往小刀膝盖小腹上招呼。下路被攻,小刀也只得急退闪躲,长刀向下劈砍,却总是不中。
司空跟着孙麟的动作跳出来,刚好落在孙麟后面,一支剑即时截向孙麟空门。
地躺拳实则极不好对付,毕竟少有人练习对付这种拳路的招数。司空也没练过,但他与小刀毕竟是两个人。孙麟纵然一时将小刀迫得手忙脚乱,要同时对付前后两方攻击,却是力有未逮。
司空看得真切,不慌不忙递出几剑。孙麟原是要左滚,骤然一看剑光已从左劈来;想要右避,小刀一刀已截住退路;双脚腰中一剪不中,再剪便蓦地弹身而起,跳出两人刀剑范围外,双手乱划地大叫:“等一下!二对一,太不公平!”
司空满是稀奇地晃晃剑尖,“哦”了一声:“奇怪你在偷袭我的时候,却没考虑到公平不公平?”
“你既是什么第一杀手,被偷袭几次又算得什么——”
“你正好想做第一杀手,那么被围攻几次也算不得什么。”
孙麟语塞,小刀冷笑道:“不过是想趁着司空大哥中毒偷下毒手的鼠辈,做得了什么第一杀手。”
孙麟面皮不红,眼珠不转,昂然地道:“这不过是一个杀手选择的最佳时机,他中毒也只怪他运气不好。”
“说得没错。我中毒是你运气好,你以一敌二也只是我运气好。都是杀手,实在没必要讲什么公平不公平。”司空长笑一声,手中剑却毫无笑意,“嗡”地一响,直追孙麟咽喉而去。
就是没有小刀帮忙,孙麟想要对付他,也完全不可能得手。
孙麟想是看出了这个事实,杀手固然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致人于死地,这些方法在有些人面前却没有半点作用。他现在面对的正式这样一个人。
所以孙麟东突西奔,已经打定主意落跑。然而无论他身手有多敏捷,司空的剑却比他更灵活,蛇一般始终追着他要害三寸。小刀虽没有插手,却已先一步站在门口,守死了出路。孙麟腾挪滚跃百般武艺用尽,从桌边折上楼梯,楼梯翻上柜台,整个大堂转了个圈,才无可奈何地回头硬碰。
匕首和拳头一拉开距离就失了先机,司空毫不客气抖剑挑飞他手中兵器,再接连急刺,一剑洞穿他肩上衣料,“夺”一声将之钉在窗沿,剑锋一压,几乎就将他一颗脑袋割下来。
孙麟偏头,想是对那压下来的剑锋心有余悸,却还是满不在乎地做个鬼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小刀走过来,当即接口:“大哥不必跟他废话,我们时间不多。”
“刚才我说错了,你这颗心比这个杀手还要狠一些!”
小刀扬手一刀插在他右颈旁,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孙麟打个寒战,嘴里“嘶”了一声,乖乖举起双手认输。这与其说是被司空降服,不如说是被小刀给吓了一跳。司空也不在意,回头招呼道:“掌柜的,给我们找条结实的绳子。”
“大哥?”
小刀略感诧异,横在孙麟脖子上的刀不由就推了推,孙麟闷哼一声,憋着嗓子急忙说道:“我现在相信你下得了手了。”小刀又瞪他一眼,差点就这么摁了下去。一个伙计在掌柜的支使下拿来麻绳,小刀一把抓过他肩头搭着的抹布,塞进孙麟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
司空看着那伙计战战兢兢地绑住孙麟双手,接着吩咐下去:“捆好了这家伙,见着一个叫杨英的捕快,大可以把他送过去领赏,总之不会比他给的酒钱更少。”说着便收回剑,小刀却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直待孙麟双手双脚都被捆个结实才撤回长刀,犹自愤愤地朝他小腿骨踢了一脚,方转向司空,问道:“大哥还有什么东西要拿么?”
司空将剑归鞘,想起自己留在房间内的大麻烦,不禁苦笑了一下。
“我还有一个朋友。”
“朋友?”
小刀显然未曾听过,但也只是问一声,并不疑忌地点头道:“既是大哥的朋友,就跟我们一起回去萧家吧。”
司空带他走上楼梯,孙麟在下边呜呜两声,却无人理会,两人径自推开了司空和魏凌波住着的那扇房门,走了进去。

12 别离
房间内一片宁静。
刚才的变故反而放司空有些轻松,见到魏凌波也不会为离开房间之前的事情而尴尬。
“有个朋友过来接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
他推开门带着小刀进来,一面就很自然地简单解释道,举步走向床边。接着语声顿了顿,略微放柔和了一点儿:“你觉得怎么样?”
窗户没有打开,魏凌波高烧不止,本来就连风也不该吹着,当然更不适合赶路。然而此刻情势紧急,店铺内既然已隐藏着一个杀手,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孙麟出现,要按魏凌波的意思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司空实在是放心不下。
被子拉得很高,几乎盖住了枕头。这样大一个人,睡觉还跟小孩子似的,喜欢从头裹到脚么?司空不禁忍俊,伸手去揭他脑袋上的被子:“睡着了么,凌波?”
这该是头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司空本来是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然而同时拉起的被子底下,只余尚带着淡淡血锈味的温热气息,却让他只能怔在当场。
“凌波?!”
小刀随着司空进来,出于礼貌,并未走近床铺,只在桌边停下。大亮的天光透过白色的窗纸投进来,他目光扫过桌面,还未细看,已被司空的叫声惊着,急忙回头问道:“怎么?”
司空一手仍抓着被子,呆怔好长时间,才回过神看着小刀。
那答案事实已经很明显,小刀一眼瞧见,便两步跨到窗口,推开窗户向下看了看,下面是逐渐活动起来的人家,也是一片祥和,并没有丝毫异常。
“是从里面打开的。”
这至少可以排除被人掳走的可能,小刀并不清楚他那个朋友的情况,一面走回桌边,一面以常理推断道:“外面没有动静,我们也没空去找他。不过大哥不必担心,应该是自己离开了。”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他伤得很重,几乎走不动路。”
司空总算放下被子,另一只手却不由握紧了拳头,实在后悔得要命。以魏凌波当时那种情况,怎晓得他竟然还能擅自行动!早知道不应该那么慌张地走开,而是好好地说服他和自己一起前去跟小刀汇合才对。
小刀略感讶异,道:“这人一定很担心大哥,害怕拖累了你。”
“事实却是我拖累了他。”司空苦笑叹气,“或者确实如他所说,跟我在一起只有更倒霉的。”
小刀犹豫了一下,看出司空内心的懊丧,有些迟疑地安慰道:“不会的。为朋友即使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他当然不是真心那样说……”
这番话说得并不算特别高明,少年看来也不怎么习惯安慰别人,说到最后就连自己的语调也疑惑起来——纵然朋友是这样,谁知道朋友是不是就个个真诚呢?尽管如此,司空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倒不如说,是少年安慰他的举动让他清醒了过来,记起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于是勉力振作一笑,道:“萧俟那边恐怕等得不耐烦了,我们这就去船坞吧。”
小刀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心情平复了,才点头道:“好。”
楼下一片狼藉。
掌柜的在柜台后面发着不小的脾气,伙计们慌里慌张地收拾着桌椅碎片,孙麟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露出一脸很无辜的表情直追着司空和小刀出门,然后再次“呜呜”地呻吟起来。
那边忙活着的伙计急忙跑过去帮司空牵来马匹,目送着他们骑马离开,才一溜烟地跑到柱子边掏出孙麟嘴里的脏抹布。
“咳咳咳!可恶,不知道把抹布洗干净点么!我现在满嘴都是隔夜潲水味儿!”
“是,是,您多担待。”
伙计笑嘻嘻地给他解绳子,孙麟左手一能活动,立即就狠狠凿了伙计一个爆栗:“还给我绑这么紧!你巴望不得把我送去领赏是不是?!”
“这真是冤枉,我要绑松了,那位拿刀的小爷肯定不满意,他要亲自动手,二少爷,您这颗脑袋可就连爆栗也尝不了啦!”
伙计摸着脑袋申辩,然而那依旧笑嘻嘻的脸让孙麟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去:“滚开!”
“好嘞!”
那伙计一蹦几尺远,背后孙麟又一声吼:“回来!倒杯水给我漱口!”跟着走去柜台,梆梆地在上面敲了两声:“辛掌柜,近来胆量见长啊!”
掌柜的也是一脸笑眯眯,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满口吉言:“托福托福。”
“你就是不懂得武功,至少也可在茶水里下点什么迷药,助我一臂之力不是?”
伙计送水过来,孙麟便含一口水含含糊糊地说道。
“二少爷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正经的生意人家,就是想下也没有迷药。”
“狡辩!也不想要是杀得了那家伙,就是千儿八百两的银子也有了,还担心没钱买迷药?”孙麟抽一抽鼻翼,吐掉嘴里的水,手臂一展,“啪”一声按在算盘上:“别算了,听见他们说话没有?这里去萧家,必然需要船只。”
“此去二十里,正是荆水渡口,那里
船只不少。”
“有没有你认识的听话的好船夫?”
“……二少爷您还没死心?”掌柜的夺不走算盘,只得无奈抬头。孙麟冷冷地看着他。
“死心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咳,那两位爷功夫实在很好,您孤身一人,难有胜算。”掌柜的很为孙麟的面子考虑,可惜孙麟好像是给他面子就自以为脸大,得意地一晃头:“在岸上确实如此。”
掌柜的大惊:“怎么,您要从水中袭击?”
“这是剩下的唯一机会,也是我最好的机会。”孙麟咭咭怪笑,放开掌柜的那张宝贝算盘:“赶快帮我找匹马,一并把你的凭信给我,免得随便找的舟子不听话。”
“凭信没有,您只需要找到郭二郎,给他八钱银子,说是替我还的,就行了。”
“你欠人钱?”孙麟大为怀疑,掌柜的微笑:“店子有人去对河总乘他的船,不计次数,每年八钱。您提前给我们付了就是。”
“既是你们都乘的船,那我倒可以放心。”
孙麟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碗,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
门口有辆马车正不紧不慢地经过。

13 转运
“吁——”
马车就停在孙麟跟前,孙麟倒是大吓了一跳,莫名地抬头一看赶车的:“怎么?”
“孙少爷,请上车。”
孙麟恍然:“莫不是辛掌柜叫你来的?”赶车的还没答话,他已四肢一展,一只猿猴也似的跳上车座,拉开帘幕探头钻进,嘴里一面还在感慨着:“这生意人心思就是比一般人要细腻一些,考虑得如此周……”
他语声一顿,随即又一声吩咐自车内传出:
“可以走了。”
孙麟有半个身子探在马车内,这句话却并不是他说的。
他就跟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即使马车果真辚辚地前行起来,也一动不动,简直稳得有些令人生疑。
事实上,喉咙上架着一把锋利的解腕尖刀时,任谁也是不敢动弹半分的。孙麟眼角抽搐,双手握着门框,只恨不得反起一脚将招呼他上车的车夫踢出十丈八丈远去。但此刻这却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
马车内有两个人。拿刀制住孙麟的是个满面暴戾之气的青年,和他压在孙麟喉咙上的力道一比,小刀那几下威胁都几乎可算作是温柔了,孙麟相信自己要真是稍有异动,这人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地让自己脑袋搬家。所以他乖乖地停在那里,温顺得就像只兔子。
“进来。”
另一个人轻声吩咐道,那道锋刃同时移至他左颈,微推着他前进。
孙麟苦笑,依言行动,举着双手弯腰走进车厢,忍不住叹气:“我是真没想到那个第一杀手竟有这么多帮手。”
“胡说八道,闭嘴!”
脖子上锋刃一重,孙麟只得屈服,两只眼睛却骨碌碌转个不停,估算着马车内的情势。
另一个人坐在马车最里面,黑发如丝,白衣胜雪,却只是闭着双眼,以袖掩着口鼻,时而轻咳两声。孙麟耸了耸鼻子,确实嗅到预想中药与血的味道,内心念头一转,脱口便道:“那个第一杀手要找的原来就是你——”
“我当然不会让他找到。”魏凌波冷冷截口,孙麟一摇头:“这可奇怪了,你们不是朋——”
“你若是以为同在枫林就会有一份所谓的友情,那就大错特错了。”
“那家伙虽然看来讨厌,对待朋友却像是真的。”孙麟这话匣子一开,忍不住就要继续说下去,魏凌波面上都不由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你到底是要杀他的,还是要帮他的,替他说了这么多好话。”
“这……”孙麟一时语塞,歪头看向那正瞪着自己的暴戾青年,问道:“你们又打算怎样?”
“废话,当然是要杀他!”
魏凌波那边只是咳嗽,那暴戾青年手上劲道虽未减弱,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魏凌波,满眼的忧虑关切。
孙麟于是一脸欢欣地道:“这不正好,我们联手一战,更容易得手。”
魏凌波冷笑道:“那只怕还得提防背后一剑。”
“我岂是这样不讲义气的人?”孙麟无辜地眨着眼睛,要是魏凌波能看见,那双眼神还真是天真无邪。可惜魏凌波看不见,也没有看的必要:“和杀手谈义气岂不更荒唐。”
孙麟一时也不管横在左颈的刀锋,双手一捧头悲叹道:“也是。既然你们不讲义气,那当然也不会相信一个讲义气的杀手其实就在你们面前。”
那暴戾青年手腕一抖,几乎就要卸下孙麟左手,喝道:“大胆!”
“胆小也不会来做杀手了。”
“闭嘴!”那青年看来拙于言辞,对着孙麟的伶牙俐齿哪里能够反击,干瞪着眼,蓦地转头问道:“公子,这人怎么处置?”
魏凌波本来神思困倦,也没精力与人耗缠,疲惫地一挥手道:“杀了。”
“不能杀!”
两声同时响起,那暴戾青年反应再快也不由停了停,孙麟慌忙接道:“杀了我可有好处?”
“少一个竞争对手。”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不理智的做法!”
“要论到合作对象,你这样油嘴滑舌的人也完全靠不住。”魏凌波断然否决了孙麟的二度提议。孙麟一声长叹,难过地摇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打那什么第一杀手的主意了。要和他交手落败还说得过去,死在别人手下却未免不值。”
“你不是已经落败?”
“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当时就在旁边偷看?!”孙麟大示不平,“偷看是万万要不得的!”
“我何必偷看,第一杀手既已安然离去,你当然就已经落败。”魏凌波眉宇间波澜不惊,“你若就此收手倒也罢了,可惜你却完全不想珍惜这条命。这样死缠烂打不是难看得很?”
“哈,少爷我只知道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就连古代先贤也大为赞誉!”
孙麟才想一硬脖颈,陡然记起压在皮肉上的刀子更硬一些,赶忙偏一偏头,补充道:“你就是杀了我,也还有别人要去做这件事。”
“我现在只有一个杀你的理由了。”魏凌波拇指捺上太阳穴。

麟打蛇顺棍上:“何不消弭为零?”
“那要你永远开不了口才行。”终究也是忍耐不住这小子的多嘴多舌,魏凌波提高声音,“杀了他!”
那青年几乎同时推刀一割,孙麟偏身一矮左手往下一搭,拇食二指贴隙一伸,劲贯指尖,插入他握刀掌心扣住刀柄再一顶,那推过来的一刀贴着孙麟脖子却没能割下去。孙麟左手握刀反转弹回,刀柄带拳“呼”地紧擦着青年肘腋而去,“蓬蓬”地狠撞在他胸口,再回手拖刀,“嗤”地划破那青年胸前衣襟。
“啧啧,多可惜!”
孙麟左手尖刀右手摸出匕首两相一撞,铿鸣清脆。那青年怒喝一声抽出长剑刺来,孙麟却已团身一蜷,跟只猴子似的扑向魏凌波。
“公子!”
那青年大惊失色,急忙回剑救护,马车内长剑却着实不易展开,孙麟赫然已跃至魏凌波跟前引刀一挥,魏凌波却仍未睁眼,原来竟是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铿!”
那青年及时一剑挡住,一个身体也跟着转至魏凌波身前封开孙麟的袭击。孙麟本就只是顺手而为,对那青年咧嘴一笑:“你们虽要杀我,我却没啥时间来杀你们。”说着快速退后几步踮脚一弹,鲤鱼倒穿波从车门穿出,两脚刚好就踹在那个让他牙痒痒了半天的车夫背上,“哎哟”一声将那车夫蹬下了车座。
那青年暴喝一声一剑刺出门帘,孙麟跟头再翻,立在车辕上,嚣张地笑了起来。
“凭这点伎俩还留不住少爷!”
这小子的嘴脸有时候委实叫人觉得可恶。他是料准了对方定然更重视魏凌波的伤势,会继续来追杀自己的可能性极低。就算如此,他也要让那极低的可能性变为完全不可能,一纵身跳上还在奔驰的马,一手揪紧鬃毛,一手尖刀左右两下乱划,便听得“嘎嘣”连响,套着马车的绳子尽数崩裂,后面马车失去平衡,顿时翻向路边。
孙麟幸灾乐祸地回头招了招手,马车已经连续翻滚几次,那青年却已经先一步救出魏凌波,对着孙麟远去的身影咬牙切齿的痛恨,却终究是毫无办法。
光背的马儿并不好骑,孙麟在它背上折腾好一阵,才总算让它听话。
“因祸得福,这是说少爷我要时来运转,得偿所愿不是?”
他又是一阵大笑,拨正马头,马儿长嘶声中向着荆水渡口疾驰而去,意气风发。

14 荆江
春江水暖,两岸潮平。
荆江本就横穿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流势既缓,春潮又急,乍然间便似宽了两倍不止。这边望不见那头烟衔远树,那岸亦难瞧清这里雾笼长沙。倒是水涨船高,江面上时或张帆借东风而上,又或摇橹顺流水而下;至于江上渔舟,点在江面,粼粼波光中若隐若现,多如繁星,更是难以计数。
一舟便沿岸顺着流水淌下,船上三两个青年虽作渔夫打扮,却不曾觅地撒网,只是摇桨向前,更有一名青年高站在船舷上极目往岸上远眺。荒木杂草丛生的南岸恍如奔马般在舟边迅疾倒退,春水虽暴涨,河岸线也退后了好几十丈,那新涨起来的水面下却遍布草木,浅一点处依稀可见到树林未被淹没的顶端,自是不好行舟。这条船也就沿着旧岸而行,并不驶入其中。
船行到河道转弯处,远远便能瞥见前方江岸耸起一块巨岩。船头观望的青年精神一振,自船舷跳回甲板,即时喝道:“减速,靠岸!雁轻,绳子!”
操橹的两人已急忙停手,一人应声自船尾拾起一卷儿臂粗的麻绳抛向他,另一人则已绰起一支长篙,往江中轻点,行舟的急速为之一缓,然而水流加上巨大的惯性,船只仍然向前漂流了数十米远,高耸的巨岩已近在咫尺。
船头青年左臂挽住缆绳,迅速打上活结,随着将巨大的绳圈在头顶舞圆。船因减速而一阵颠簸,他双脚却像是长在甲板上,只是腰髋轻摆,双臂却始终稳稳不动,瞅准时机,“唰”一声将绳索抛向岸边,准确地套住一根岩柱,他双臂肌肉便陡地一跳。江水仍带着船往下游去,那条绳索却“崩”地抖得笔直,那船于是只流下数丈,被他双臂挽住绳索给生生止住势头,静止了片刻,竹篙撑动,绳索也给他一段一段收拢,船只移近岩石,叫“雁轻”的青年早已跃跃欲试,此刻迫不及待一纵身便从甲板跳上巨岩,极目眺望。
那巨岩仿若一个天然的泊船之所,水位颇深。船头青年把船系好,留下撑篙的青年看顾,自己也跟着跳上巨岩,问道:“可有动静?”
雁轻摇头,道:“少爷我们同一时间出发,他速度虽然快一点,路程却几乎多我们一半。”
“或许途中还会遇上一些麻烦。”
“那也只是多耽搁些时间,少爷只要赶到这里来,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雁轻倒是信心十足的样子,他的同伴摇摇头,回首看了看隐藏在岩石间的船只,却也没有反驳他的结论。
“不要大意,随时注意那边动向,准备好接应。”
“是!”
两人一时都瞪大了眼睛,竭力盯着一片荒芜的原野,巨岩上下顿时只余下三人的呼吸与江风吹过拂起的衣衫猎猎声。这般宁静了一会儿,雁轻忽然轻“啊”了一声,也不管身边青年责备的眼神,讷讷地问道:“那个,三哥,少爷知道这个地方的具体位置么?”
“废话,少爷自然对这江上的情形了如指掌!”
“不……问题是他现在是要从陆上过来……”
“……”
被称作三哥的青年也不由一愣,随即深深地锁起了眉头,缓缓地摇着头。
“应……应该没问题……”
“但愿如此。”
便在此时,远方荒野上陡然显露出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草木披伏,灰影幢幢,霎时间便从极目的地平线疾驰至数百米距离。巨岩上两名青年面色不由一变,此时只看得见那边有许多纵马奔驰的人影向这边疾奔过来,而他们要接应的人却似乎已陷入重围,完全看不见目标。
雁轻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脱口道:“这么多!”
三哥也是一面的惊色,然而并未乱了方寸,只是放眼略一扫视,纵身便跃下巨岩正面迎上。雁轻慌忙叫一声“三哥”,本来还有句“怎么办”在喉咙里囫囵,却没来得及出口,叹一口气,也跟着三哥迎了上去。
他们本就是来接人的,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须得让那两人平安上船脱险。
然而就在这眨眼之间,那边的形势已又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雁轻和三哥两人只奔出十余丈,就不得不站住,瞧着眼前的情景发呆。
荒野上本来奔驰着数十匹骏马,一开始也正如他们所料,要接应的小刀和司空二人正在被两边侧翼围拢,渐渐陷入包围之中。然而就在两翼即将合围之时,小刀和司空忽然一齐拨马斜转向左,刀光剑影势如长虹,“噗噗”几声便轻易撕开裂口突围出去。
那其实也并非难事,追逐的双方皆是竭力催马前行,能越过二人的人本来就少,两侧的人更都只急着阻到他们前面,侧翼的防卫十分薄弱。司空和小刀冲出左面,自是早已做好准备,两马跟着斜切入前面追杀队伍中,刀剑相加,马不停蹄地直奔巨岩而去。追杀者们的行动却被这意外一击给打断,后方和右侧之人纷纷随他们拨马向左,却因速度的参差不齐而一片混乱;前面的人试图回身相搏,又及不上他们二人径直向前的迅速,直接迎上二人的纷纷惨叫受伤坠地。
形势便在这片刻之间被扭转,司空和小刀当然没
有斩尽杀绝的打算,抓紧时间与追杀者们拉开距离,巨岩已赫然在目。
这时三哥与雁轻也已反应过来,不进反退,一左一右替惊雷般冲来的司空二人压阵,同时喝道:“上船!”
司空与小刀其实完全不待他们吩咐,猛然站起,不约而同伏低身形,屈膝提纵,甩脱马镫,足尖于马背上一点,离弦之箭般地掠向船上。三哥与雁轻紧随其后,雁轻上船便抓起船橹,三哥更是先一刀斩断缆绳才跳上甲板,留守船上的青年早竹篙一撑,船便倏然荡离河岸。
数名杀手目眦迸裂地奔至岸边,轻功好的也跟着试图跃上船只,然而小刀早已据守甲板,长短双刀犹如白雨横空,“啪啪啪啪”接连将四名杀手击落水中,船只已在雁轻和另一名青年的操作下远离河岸,驶入江中,与其他各类船只汇于一道,一时也变得悠然起来。
小刀收起双刀,回头看着一上船就跌坐进船舱的司空,面上的神色却是一点也不悠然。
司空的毒看来又发作了。

15 夜行
潺潺水声。
雨声。
秋的凉意渗入肌骨,湿漉漉的红叶一重压着一重,往下漱着雨滴。
往上看,青蒙蒙的天色,被屋檐,被枫林,切割得七零八落。
站在阶上瞧着这雨天出神,司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随即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司空,意欲何往?”
何往?我只是站在这里而已……
司空回过头,那个人倚在半开的雕窗内,锦袍玉带,然而脸却藏在窗内的阴影中,无法看清。
也看不清。
哪里也没打算去。无法说清涌上心头的那种强烈的空虚和寂寥感是怎么回事,司空再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含着沁凉雨丝的空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房间。
那个人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仿佛那个问题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他只是将戴着面具的脸孔隐藏在阴影里,注视着司空默默喝下他斟好的那杯酒而已。
酒液冰凉,入喉却滚烫。
那股滚烫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让他甚至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咳,一手血。这疼痛与其说来得过于出乎意料,倒不如说早已等待了许久。内腑如同被搅碎了般地翻腾、撕裂着,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那丝丝的细雨,青中沁红的枫叶,坐在自己面前的人,都在脑海中迅速淡去——或者,淡去的并非他们,而是自己的生命……
正在这仿佛整个身体都将散开的时候,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按在了胸口。一道温和的暖流缓缓自心口涌入经脉,胸中的痛苦与烦闷亦如积雪般渐渐消融。司空模模糊糊地呻吟了一声,他感到这股热流十分熟悉,一个名字不由便在喉间滚动。
“萧俟……”
天已入夜,船舱中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模糊的光晕还没到舱门口就完全被黑暗吞噬了,倒是船舱外依然传来依依呀呀的摇橹声,和着水流苏苏地响,极为催眠。
小刀正瞧着司空,手还放在他的胸口没有拿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定定地看着他,十分认真。
司空似乎苦笑了一下,刚刚才从毒发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声音难免沙哑,含混地咕哝了一声:“是你。”
“二叔说过该怎样运功。”
“多谢。”
“不用客气……”小刀欲言又止,司空精神略好一些,看出他的犹疑,便道:“怎么了?”
“这……我……”
难得看到这孩子竟然会吞吞吐吐,司空不由笑了起来,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小刀在那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地问道:“司空大哥为什么会去做杀手?”
司空一怔,小刀那边已经急忙补上一句:“我觉得大哥不像坏人。”
“像坏人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司空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倒并不是小刀以为的那么难以回答,只是难免让他想到那个始终笼罩在心头的阴影。过了这么长时间,出动那许多人手依然一无所获,不知君主是否还能安如泰山不来理会。
“我认为大哥不是坏人。”
结果却是赢来少年一句更加笃定的判断,司空一时感到有趣,反过来问道:“为什么?”
“二叔很重视你。”
“萧俟不一定是对的。”
“我也很喜欢你。”
司空哑然,触目是少年近乎严肃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玩笑。一瞬间司空觉得自己简直被感动了,于是微微一顿,道:“我从小就在枫林长大的。”
“啊……”
这个本来应该很好理解的答案,却让小刀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
“怎么?我以为这才是最不会让人吃惊的回答啊。”司空倒开始对他的反应好奇起来,一边试着半坐起来。小刀赶忙起身去扶他,动作麻利地将枕头竖起来让他靠住,然后才说:“我以为……自小被作为杀手培养,不是会更冷酷一些?”
“这个说法没错,不过我是有那么一点……一些不同。”
司空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是只有“一点”不同而已,所以适当地改了口。
小刀只眨了一下眼睛,已经做出推断:“大哥毕竟是第一杀手。”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是第一杀手……”
司空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多做解释。小刀倒不多嘴,欠身剪去灯花,再将灯芯拨亮一些,便道:“大哥好好休息,我去外边看看。”看得司空点头应了,才弓身扶着狭窄的舱壁探身到舱门口。帘子一掀,哗哗的流水声便格外清晰而欢快地传了进来。船行平稳,夜航对于雁轻这几个熟手来说也不算什么难题,只在船头挂着一盏白纸的风灯,随着满含凉意的江风微微倾斜。
发现小刀出了船舱,雁轻第一个跳起来,将手里正剥着的一颗花生殷勤地递过去道:“少爷尝尝?”
“不用了。没什么追兵吧?”
小刀钻出船舱,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然而江面茫茫,仅有暗沉夜空中数点寒星映照
,实在看不出什么。雁轻一面咯吱咯吱地嚼着花生米一面点头道:“少爷尽管放心,他们即便找到船,也绝不可能赶上我们。”
“二叔也是这么说。”小刀好像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一直极其认真严肃的面上也罕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三哥这才发话道:“雁轻虽难免自夸,但这回倒是没说错。少爷还是回舱休息,这里都交给我们好了。”
“嗯,那我——”
在船头站了一小会儿,似乎对脚下有规律的摇晃有些不太适应,小刀当即回转身抓着舱篷打算回去,但他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便被随着一声闷响而大幅抖动的船身给颠得失去了平衡。三哥眼疾手快伸手一托,让小刀重新站稳,然而目光却已经不在小刀身上。几人不约而同望向前方水路,原本黑压压什么也看不清的水面,此刻正此起彼伏亮起盏盏风灯。更让他们如临大敌的是,有好几盏风灯竟就在他们侧翼亮起。
雁轻倒抽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置信地摇头道:“这怎么可能!”
小刀握住刀柄,左右看着,仍有些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船?”
“少爷,我们的麻烦恐怕大得超乎想象了。”三哥深吸一口气,尽管只凭着那几盏风灯不能尽观对手船队全貌,然而这无声无息便完成的包抄却已说明了很多问题。他指向前方水路上密密麻麻的船队,道:“现在荆江水路上,还有谁能够调动这么庞大的一支船队?”
“难道……”
想到那惊人的可能性,小刀也不由悚然动容,而三哥则在他吃惊的目光中肯定地点了点头。
“而且操练得如此熟悉,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说话间他们的船并没有完全停下来,离前方的埋伏自然也就更近,映入眼帘的赫然有一座灯火通明,足有四层楼高的巨大楼船。楼船那宽阔的甲板上,矛戟林立,一派森然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小船上的几人却是完全哑然,面对着这种情形,根本不晓得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忍不住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船舱。
“司空大哥到底杀过多位高权重的人……”

16 追兵
荆江的夜色,今天晚上显得格外浓重。
而江面上陡然亮起的无数盏灯火,却让遥遥关注着这一切的人大为吃惊。
孙麟一个跟头翻到船头伸长脖子张望着,惊奇地叫道:“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追上来了,前面这阵仗莫不是有近百艘船了?”
船尾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摇着橹,并不理会他的问题。然而孙麟又如何耐得住这种寂寞,只是兴奋得上蹿下跳,深恨不能一下子便翻到司空那艘船上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功夫竟然就立足船头连翻了十来个跟斗。
这免费的杂耍功夫就在眼前,戴斗笠的船夫也不得不捧个场了。他将斗笠推到背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神色,停下摇橹的手,清脆地拍了三下巴掌。
“好把式。”
“你倒是赶快摇船啊!”
孙麟一点也不介意被别人当做是耍把式的,特别是一个没啥见识的船夫。他只是着急自己这要是没能赶上去,那司空那人头岂不就便宜了前面那些人?
船夫却是笃定地住了手,不但没有继续摇,反而坐下来从腰间摸出一只锡壶,一扬手,一仰头,咕嘟灌了一口酒,末了还极其享受地啧啧咂了咂舌头,就是没把孙麟的吩咐当回事。
孙麟大急,一纵身从船篷上直接跳到船尾,抓住船夫衣领叫道:“我可是雇了你来追人的,趁他们被拦住,不是正好赶上去么?”
“赶上去干什么,送死?”
孙麟勃然大怒。
“少爷我可不是那么好收拾的人!”
“那真是可喜可贺,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追上去的。”船夫说着,深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你。”
“你……”原本打算爆发的孙麟,蓦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口气没处发,只得放手丢开他,又一个跟头翻了回去。船夫不是他,可没有他那份自信和身手,追上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死在混战之中。
虽则觉得自己是出钱的大爷,但让别人为了他区区几两银子就去送命,就算孙麟也不好意思开那个口。原本斗志昂扬的孙二少爷瞬间变得垂头丧气,他懊恼地独自在船头跺着脚,看一眼灯火璀璨的远处,摇一摇头;再看一眼,再一摇头。他实在是不甘心在司空就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失去这个大好机会。
船夫却是非常惬意地依旧喝他的酒,一面凉凉地道:“在这边看热闹也没什么不好的,没准那什么杀手命大,半死不活刚好逃到你面前。”
孙麟立即义愤填膺地道:“我岂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
船夫忍不住一怔,道:“那若是他真的刚好半死不活地出现在你面前,你莫非还要救他?”
孙麟翻他个白眼:“蠢话,像他那种人人得而诛之的杀手,我可没有半点理由要去救他!”
“那……”无怪乎船夫露出一脸难以形容的神色,他实在是有些搞不清楚这位二少爷脑袋里转着的念头,连酒都有些喝不下去了。然而孙麟又拖长了声音嘻嘻地笑道:“不过……我虽不主动跟他落井下石,他要是太过惊慌失措找我动手,我当然也不能毫不反抗。”
“……于是一时失手杀了他,也不能算是落井下石。”
船夫叹了口气,收起锡壶闭上嘴,似乎是不打算跟他说话了。
孙麟一个人在那里嘻嘻笑了一阵,等一会儿回过神来,又不由苦恼地皱起眉头再次摇起头来。
“可惜就是他不会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唉……”
船夫动了动嘴唇,想忍住,终究还是开口了,淡淡地回道:“等着不就好了?”
“我只怕等到的是一具浑身插满箭支,还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不更好,只需一刀,就可以拿他的头颅去领赏。”
孙麟不屑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少爷要的是第一杀手的名头,赏金你想要拿去好了,我不跟你争的。”
“……就怕我没命走到领赏的地方。”
不管孙麟说什么,船夫都是一样凉凉的口气,无动于衷的态度。孙麟可没那么多功夫来考虑一下他这样升斗小民的事情,眼瞅着那边的灯火已在江面聚成一只巨大的萤火虫,更是急得抓心挠肝。
“有没有办法再靠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点?”
船体被一枚漂雷擦过而剧烈摇晃时,司空就察觉到了不妥。
他虽然是毒发刚过,但这毒性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有小刀帮忙运功,也没有特别虚弱。因而立即自榻上翻下,掀开帘子走出船舱。不得不说,即使以他第一杀手的见多识广,也不禁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大跳,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小刀无言地看着他,旁边雁轻爽快地答道:“正想问你呢,你得罪过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调动荆江水路官兵来围剿我们……”
司空也是倒抽一口凉气,道:“这难道不是什么误会?”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若是误会,怎么也不可能误会我们这样不起眼的一艘小船。”
司空当然也
只是说说,实际上他心里还真有些没底,趁着周围船只只是慢慢缩紧包围圈还没开始攻击,便尽力望向那艘楼船。不知是不是发现他出了船舱,楼船上的阵势亦是一变,长枪兵往后一退,一排弓兵站在了最前排,个个手中都已经是张满了的长弓,箭镞在风灯的映照下烁烁生光。
楼船的二楼却是出现一排持盾的卫兵,司空的目光也正好奇地投在这些盾牌后面,想必那后面正保护着的某人,正是这场围剿的主谋。
“怎么办?”
摇橹的青年早已停了手,默默地看着这情势的变化,此时看着这近乎是天罗地网的布置,才终于问了一声。
三哥叹了口气,道:“没办法逃出去了。四面皆有流矢,水底恐怕也布着为数不少的鱼雷——”
“不过他们迟迟没有动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雁轻这么一问,船上却是都沉默了。司空环顾一周,叹气道:“没动手是因为还没进入弓箭射程。”
“周围的船看上去像是联环舟,随便给一艘撞上都不得了。”这个气氛沉重的时刻,也只有雁轻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继续聒噪了。明明说着这么糟糕的话题,他居然还能打个哈哈,对着司空说:“这人可也真恨你。”
“联环舟?”
司空虽是杀手,究竟对这种过于超出他知识范围的东西不够了解。
雁轻于是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外形看着是一艘船,实则中分为二,船首装着火药毒烟之类的东西,又装着倒须钉,一撞上敌船,后半部分立即脱身而出,只留火药毒烟对付敌人。”
司空听得悚然动容。“这种设计着实巧妙。”
“我也这么想。”雁轻赞叹道,眼里流露出的竟是对那联环舟的无限向往之情。不过司空没再理他,转而看向皱着眉头只是思索的三哥:“联环舟没打算撞上来。”
“是,水下布着鱼雷,他们只是为防万一的手段。”
“从他们停泊的位置来看,显然不是我们施展轻功便能跳上他们的船的。”
“对方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而且是以你的身手为考量。”三哥说着不禁露出一脸苦笑。“一进入射程,万箭齐发,就是一座铁塔也得被射穿好几个洞。”
他们的船是已经停下来了,知道水底布满鱼雷,此刻已是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鱼雷区域显然并无一射之地,所以载满弓兵的楼船正在两旁侧翼的围拱下缓缓向他们靠近。现在的情形,说是等死也不过分。
小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鱼雷和联环舟,实则都是对付船的。”
“可惜在江上我们只能依仗这一艘船——”司空说着语声忽然一顿,道:“你们水性可是都不错!”
雁轻立即严肃地申明:“虽如此,我们可不会丢下你独自逃生。”
“……我水性也并不太好。”好像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似的,小刀小声说道,雁轻立即点头道:“当然更不会抛下少爷!”
司空失笑道:“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
“可是——”雁轻抢着还要说话,司空已经转过头问船尾操橹的青年:“竹篙有多长?”
“竹篙?”那青年一怔,还是答道:“三丈多一些。”
“缆绳?”
“十米。船舱里还有一条备用的。”
“足够了。”司空看着与联环舟的距离,点点头说。然而其余几人却都瞠目道:“他们离我们起码有三四十米。”
“那也足够了,不过需要小刀和我配合一下。而你们三位……”司空有些抱歉地道,“看来只能委屈你们从水下离开。夜深水寒,水底想必更是一片黑暗,要避开鱼雷可也有些冒险。”
“这……下水对我们来说倒没什么,问题是你这是打算怎样做?”三哥很是不放心,司空和小刀都不能同他们一道走水底,自然只能打那联环舟的主意。以司空和小刀的身手,联环舟上纵使有着几个武功不错的人也未必难得住他们,但问题却是他们距离联环舟着实太远了点儿。
司空本也要向小刀说明,没什么好隐藏,便点了点头,分别接过雁轻和那青年递过来的竹篙与两卷缆绳,道:“这个办法并不容易,但以小刀的身手我想应该能顺利完成。”

17 脱困
竹篙的一头被绑上缆绳,并在缆绳的另一头拴了个活结的绳套。
司空将竹篙竖在甲板上,看了看,将它移到一处手掌宽的凹槽中,随即同小刀分别挽着另一条缆绳的两头,五人最后再相互看一眼,点头确认。
“上!”
一声低喝,司空与小刀身形同时拔起,二人的轻功相差并不太远,此时顺着竹篙两侧打算爬上顶端,却是连落足点也完全一致,竹篙被他二人连蹬两次,无人扶持,竟也是纹丝不动,转眼间二人便同时到了竹篙顶端。此时不知是否小刀或司空力有不继,竹篙陡然一下歪倒,竟向着江面倾去。
雁轻三人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们的举动,此时亦是紧张地同时大喝一声:“小心!”便在竹篙堪堪要与船身齐平时一齐扑在竹篙这头,一时竹篙吱嘎轻轻上下一晃,终是稳了下来。那顶端的司空与小刀却没有丝毫要沿着竹篙再次回船的意思,只在竹篙一颤时,司空便双手环住小刀腰髋,用足了全身的气力将他掷了出去。
小刀这一下起码被掷出十几米,他手中的绳子却并没有被拉直,司空在掷出他的同时,自己也已飞身向前,竟还将脚下的竹篙也收在了右手中。至于雁轻他们,早在司空奋力掷出小刀之时,船就被整个压翻,三人也正好潜入水底避开水面的漂雷。
司空这一掠到底距离有限,趁着气力未消,扬手便将竹篙也掷了出去。
“接好!”
小刀一声未出,甚至头也未转,只是反手一探,便将竹篙操在手中。二人此时已越过大半的距离,然而中间没有落足点,气力一消,也只有落入江中一途。但小刀接了竹篙在手,镇定之极地扬手一挥,竹篙前端绑着的绳套便极其漂亮地被挥成一个大圆,并“刷”地套在一艘船翘起的船头,也是用力一拉。
那船上人本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两人那兔起鹘落的利落身手,待到察觉他们是朝着自己而来,反应过来时小刀的绳套却已紧紧套在了船头。
“解环!”
船上却也有经验丰富的水手,整艘船被拖得往前一冲时,便当机立断吩咐将船头诱饵直接丢弃。
然而他们动作虽快,小刀却也并不是就要一直拽着那船,只是借力一扯以绳索连系的司空,自己也是趁势前掠,不过数息,两人便一前一后落在了已解去船头铁环的联环舟上,看也没看那冒着火光冲入鱼雷阵中轰然爆炸的假船首,刀剑相加,瞬间便将船上几名水兵逼在了角落。
那边楼船自然不是毫无反应。早在司空凌空掷出小刀的瞬间,船上人便料到这变故必然会变得不可收拾,急忙命令船行加快,同时试图放箭阻挠。然而刚进入射程,箭支射到也没有力度,更何况他们二人这连番的动作做来虽难,实际时间也不过是一眨眼便落到了船上。眼见二人就要逃出包围,楼船二楼的人也终于忍耐不住喝退了护住自己的士兵,站在二楼甲板上恶狠狠地盯住了司空的身影。
司空和小刀也正有空来看一眼楼船,自然便看清了灯火通明下的主谋。
一个面覆轻纱,鬓边簪一支雪白珠花,浑身缟素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楼船上,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那气得发抖的身躯却亦能说明她此刻的心情。她旁边一名将领,手中拿着旗帜交错挥舞,正在指挥他们旁边的联环舟围上来。原来因为鱼雷区不能深入,此刻联环舟却正能派上用场。可惜联环舟的数量到底还是少了一些,司空选择的这艘船周围起码十丈远空无一船。
既有余裕,二人也不着急。小刀问道:“她是谁?”
司空看了又看,摇头道:“不认识。不过,看她装扮,当是不幸死在我手下的某人的未亡人。”
“我以为杀手应该会调查清楚目标的所有情报?”
司空叹了口气。
“我好像说过,我是有那么一些不同……情报是有,不过我只需要知道一点——目标在哪里。”
小刀眼里不由露出一丝赞叹和艳羡之色,好像司空这样的杀手,这个世界上确实是太少见。他这样的身手和自信,如若不是杀手的身份,随意也能在江湖上成为一代名侠。
“这些人怎么处置?”
既然不认识,自然用不着多费心理会。小刀回看着缩在船尾的几名水兵,司空皱眉道:“以他们的立场,也没法逼迫他们来帮我们划船。你可会撑船?”
“会。”
“那就好办。”司空剑一挥,道,“聪明点,自己跳下去吧。”
小刀目光扫过去,还没做出任何威胁的动作,那几个水兵果然很听话地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小刀将竹篙插入水中,却先一阵拍打,将他们赶离舟边,才撑船掉头。
“怎么?”
司空倒是没想到小刀竟然会这么一手“痛打落水狗”,还道小刀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性未足。然而小刀的答话却让他一阵汗颜:“水战时有专凿船底的兵,他们虽然是船工,也还是防备些比较好。”
“恩,水上的话我们着实出于劣势。这便上岸吧。”
虽然身手了得,但船
若沉了,他一身功夫也无处施展。司空原想上岸面对千军万马也比在江中面对着一百艘船好,但小刀掉转船头的方向,却竟是往上游而去。
“马速比船快得多,上岸就算没有刚才那人的布置,那些追上来的杀手可也不少。”
意外地发现小刀这孩子分析情势居然如此有条有理,司空略觉有些惊奇,不过跟着又苦笑道:“我们这样怎能摆脱那些水军的追击?”
“……”
不知怎么回事,小刀没有立即回答,面上却浮出一个简直可称灿烂的笑容,一面有些生疏却有条不紊地摇着橹,一面道:“司空大哥尽管放心,我们萧家在这条水路上,可不仅仅只有那么一条小船。”

18 接应
孙麟正觉得欣慰。
他的如簧巧舌似乎终于说动船夫,船夫果然答应他要靠得更近一些,只是必须得熄掉灯笼,慢慢过去。此时的孙麟哪里还管他是快是慢,只要肯过去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他站在船首,一面翘望前方,一面赞赏道:“这趟之后你可以不用呆在那个小渡口了,来孙家做事吧。”
船夫完全懒得搭理他,也不知是因没了风灯照明须得全神贯注,还是不信他的这番说辞。
“咦,他们动了!”
虽然没了灯笼,但从暗处看明处,以孙麟的眼力还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何况此刻他们距离那船队又近了许多。孙麟惊奇地看着司空与小刀自众船围绕中冉冉升空,随后划了个弧线坠向江面——这之后的情景被其他船只挡住看不分明,但孙麟已敏锐地觉出他们必然想出了逃脱的办法,而且十之八九是能顺利逃脱的,不由更是喜上眉梢。
“到底是第一杀手!这点小小的阵仗果然还是无法难得住他!”
船夫叹了口气。
“他逃脱得越容易,你不是就更难得手?”
孙麟却是信心百倍地拍了拍胸膛,道:“只看他想出逃脱的这方法,就当知道他必然不习水性。”
船夫冷冷道:“那却又如何?”
孙麟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孙家嫡子,但自小家学渊源,也是在江河湖畔长大了的。”
“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叫你自己游过去找他了。”
“那怎么能够,光是游这么长一段距离就浪费了许多气力,我才不干这等没脑子的事。”孙麟大摇其头,对于船夫话语中的讽刺挖苦之意竟似一点也听不出般,毫不在意。
船夫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将船只停在了江心,也远远地瞧着那边情形。他自是不必再往前摇,因为那边的船队已经出了好一阵骚乱,并跟着向上游而来了。
孙麟看这情形,深知船夫一语中的,不由十分感慨地跳到船尾,伸手一拍船夫肩膀:“他们居然真的往这边来了,这真是承你吉言。”
船夫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盘膝坐下,刚掏出酒壶,便听得船头“咯”的一响,仿佛是磕着了什么东西。孙麟奇怪地往前一伸脖子,还没施展他最拿手的跟头翻过去,船夫却比他还快地“虎”一下站起来,手中操起一支长篙往前一点一缩,就跟鱼叉似的,霎时间便叉着了一个黑色的还动弹着的东西上来。
孙麟看得目瞪口呆,手才一指,那东西居然也是一个跟头,便从竹篙上翻下来落在了甲板上。
跟着还口吐人言,叫道:“二哥!”
“二哥?”孙麟才在纳闷,船夫已经应道:“怎么?”
“三哥说他和云涛去驾船引开那些追兵,却要将少爷两人送到你船上来。”
“来便是了。”
“我也是这么说,但三哥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那“东西”自然便是雁轻,他此刻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却混不以为意,只是将衣袍上水都扭干,漫不经心地传达他要带来的消息。孙麟那边目瞪口呆,直等这边都交代清楚了才反应过来地嚷道:“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雁轻也是“咦”的一声,诧异道:“二哥,你船上还有客人?”
“顺路。”
“这趟路可不是那么好顺的。”雁轻对孙麟谆谆告诫道,孙麟瞪着眼,几乎要跳起来。
“你们难道都是萧家的人?!”
“好厉害,居然一猜就中。”雁轻啧啧赞叹,言下却颇有几分为对方晓得萧家大名而沾沾自喜之意。孙麟左右看看,心生恚怒,戟指船夫道:“你竟然骗我?!”
船夫却是一脸的不悦,推开他戳过来的手指,道:“我何曾骗你?”
“你却没告诉我你也是萧家派来接那家伙的人!”
船夫嗤笑一声,道:“这你又没问,我难道要告诉每一个乘船的人这件事?”
孙麟跳了跳,只是这回却蹦得不是很高,恨恨地道:“你将我骗来这艘船上,意欲何为?”
船夫看也不看他,只问雁轻:“他们几时能来?”
雁轻无聊地蹲在船头,浑然不将两人的吵架当一回事,听到问话才意兴阑珊地道:“快了快了。”
孙麟跺着脚,实在是有心要给这居然胆敢将他骗上贼船的船夫一点颜色瞧瞧,左思右想却不知怎么地就是下不去那手。船夫若无其事,只是放好了竹篙,重又坐了下去。
雁轻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江水,不时期待地朝前边望一眼,似乎对失去了凑热闹的机会很是失望。孙麟在船尾呆了半晌,因为错过了发火的时机,此时居然是满心茫然,简直不知自己该要作何反应。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心事各有不同,彼此间却有了种极其古怪的默契和平衡。
随着果然只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漆黑江面上一阵猎猎的衣袂带风声,借着微弱星光便见司空与小刀二人联袂越过半空,准确地落在孙麟的船上。
确切说来,这已经不能算作是
孙麟的船了。
正在船头轻挥衣袖,拂起一改轻慢态度站起来恭谨行礼的船夫拜下的腰身,口中说着“二哥不必多礼”的小刀,才是这船此刻真正的主人。
“少爷辛苦了。”
“哪里……”小刀待他们的态度一向都是严谨却又谦和,不过一眼瞥到船尾还站着的一个人,就是再谦和的性子,也不得不语声一顿,神色惊变。“这个人——”
“说是打算追杀第一杀手,我便顺路将他捎了过来。”
“哼!”
不知道为什么,被船夫这么一介绍,孙麟觉得分外没有面子。明明该为自己居然真的追上了司空和小刀而自豪的,但现在他也只有冷冷地交抱住双臂,尽量凶恶地瞪着他们。
司空和小刀看清了他的样子,不由都露出错愕的神情,倒是没有半分的担忧。雁轻倒是一脸好奇地凑上前来,直嚷道:“什么,这人原来想来杀第一杀手?杀不杀得了先不说,居然敢在萧家头上动土,胆子也是不小的了!”
孙麟很想一巴掌将他丢进江里去,然而看雁轻那浑身水淋淋却毫不在意的神情,便知这样做也没任何好处,只得继续瞪着司空二人。
短暂的交视之后,小刀一手拔出长刀,毅然决然地道:“果然还是杀了他比较好吧。”

19 波澜
“慢来慢来。”
孙麟警惕地盯着司空——不管怎样,要他相信司空居然肯为他说话,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司空这句话才出口,他就忍不住叫道:“你想干什么?!”
司空只是一笑,弯腰便要进入船舱。
“等那些船追过去再说。”
小刀手中刀一迟疑,很是不甘心地回了鞘。
“都进舱暂避片刻,你也是——”小刀手朝孙麟一挥,不容置疑地道:“进去。雁轻,把衣服换了。”
“啊,是。”没想到双方竟然没有动手的意思了,雁轻略有些失望地抓了抓仍是湿答答的头发,听话地跟着进了船舱。小刀紧盯孙麟,孙麟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钻了进去。小刀这才松一口气,跟着依然不放心地问船夫道:“二哥,给我条绳子——”
那边舱口孙麟的头噌一下冒起,眼中怒火熊熊:“大胆!”
船夫敏捷地一掌将他脑袋推入舱中,却也没有给小刀绳子。小刀略一踌躇,看到孙麟没再出来,想必是司空在内制住了他,便朝船夫点点头,隐入舱内。
船夫只是默然坐在黑黢黢的船尾,瞧着一叶小舟灵活地在江面穿行,尾后缀着一串梭形的船队,点点灯火,宛如一尾金鳞点点的大鱼。
舱内却正硝烟弥漫。
孙麟被船夫一掌推入船中,虽是猝不及防,却也与已在舱中的司空有关。司空可没有偷袭他的意图,只是才伸手一抓孙麟衣摆,孙麟那边就猛然惊觉舱内还有这个杀星呆着,作为一个拥有良好素质的杀手,他实在不该在这时还背对着司空探头出舱。是以船夫一推他便顺势缩回舱中。舱内虽然狭窄,但他惯练小巧功夫,只是团身一缩再闪身一避,便恰到好处地摆脱了司空那一抓,随即单足立于舱角,两眼骨碌着在正换衣服的雁轻、好气又好笑的司空及刚进舱来的小刀三人身上滚来滚去,比起小刀还要不放心一百倍。
司空于是很不耐烦地一摆手,道:“我若要杀你,简单得很,你根本防不胜防。”
孙麟一颗自尊心立时千疮百孔,然而他向来嘴硬,当即不肯示弱地一挺胸还击道:“我现在要杀你,也是简单得很!”
司空没理他,却是小刀将刀抽出了半截,冷冷道:“只恐船上你不如司空大哥,水里也不比雁轻与二哥。”
“你……”
孙麟一呆,仔细一想他水性固然比司空更好,却怎比得了雁轻与船夫这两个就在水上讨生活的,所以居然哑了声,没来反驳。雁轻换好了衣服,不太乐意地道:“让二哥下去,我可不想又弄湿一套衣裳。”
“哼!”
察觉到对方对于自己几乎是彻底的蔑视甚至无视,孙麟再一声哼,赌气地盘膝坐下,也不理会他们了。
小刀素来严格自律,既然孙麟没打算再挑起什么乱子,他自然也随着司空的意思,安静地在一旁坐下。司空左右看看,确定他们的情绪都相当稳定了,颇感欣慰地点点头,听得舱外船行声渐渐远去,知道危机正在解除,便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船外依然一片漆黑,船夫稳稳地坐在船尾,没打算开船,也没有喝酒,只是瞧着江面上涌动奔流着的星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艘船就如任何一艘夜泊的客船一般,安静而毫不起眼。
司空钻出船舱,也看见了那尾正溯流而上的金鳞大鱼,不觉一时失神,呆了一下才道:“但愿他们不会有事。”
“只消还在江中,他们便不会有事。”
船夫扭过头,将目光投到他身上,冷然回道。
司空奇怪地看了看他,夜色虽浓,距离这么近,倒还是认得清人脸,那是一张看来就极不好相处的面容,眉毛眼角,脸孔唇形,线条极其凌厉,也不知是面对着司空才露出了这样锋芒毕露的气势,还是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司空踌躇一下,总觉得这人目光里带着一种瘆人的寒意,似乎对自己相当有意见。
但这也很正常,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一个杀手宽容相待的。所以司空理智地保持了沉默,非常和气地朝他笑笑,只是临风观星去了。
船夫冷冷地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不觉得我很眼熟?”
“眼熟?”
司空这次是真的一怔,目光落下仔细看了他一回,抱歉地摇头道:“没印象。”
船夫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道:“就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你也没什么印象。”
“……死在我手里的人当然不会复生。”虽然还客气地说着话,司空心中却已觉得非常不妙。船夫的话语口气,无一不显示出他很可能与自己有那么一些私仇。萧俟想必不清楚其中过节,竟将这样一个人派来接自己,若是生出什么变故岂不叫人防不胜防?
船夫并没有动作,仍旧盯着他,道:“你倒是很自信。”
“一个杀手若是不再自信,又怎能达成目标?”
居然要跟一个可能和自己有仇的人讨论起杀手的自信来,司空就是真的很自信,却也深觉这个话题十分不妥当。果然,船夫便似被这一句话
激怒,蓦然长身而起,手中竹篙轻飘飘地朝他挥动过来,口中冷笑道:“看你自信到几时!”
司空背靠船舱,移动范围缩减不少,那支竹篙又是极长,横扫过来,司空也只得顺着竹篙来势斜身翻飞避过。他的力气或许比船夫要大,然而在船上已吃过亏,面对这样一个精通水性的对手,当然得小心谨慎,以免大意失荆州。
这时舱内三人也已经听见了响动,一齐抢着出来,小刀脸色苍白地疾呼:“二哥住手!”船夫却恍若未闻,一根竹篙在他手上如臂使指,左翻右飞,时上时下,司空也是杂技似的便绕着他这竹篙东闪西避,绝无还手意图,那自然是看在萧俟面上,不想与他萧家的人动手。
雁轻简直要被这位二哥的勇猛作风给惊呆住,被压在舱口最下面也顾不得挣扎,光是看着两人交手,是要喝彩还是要喝止早全忘了。却是孙麟在上面挤着和自己并排的小刀,皱着鼻子说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简直一团乱。”
小刀气急地欲要推开这家伙,一面道:“让开!”一面张皇地继续喊着:“二哥,住手啊!郭大哥的事和司空大哥没什么关系的!”
孙麟毫不以小刀的惶急为意,反而看好戏地一惊一乍道:“咦,你怎么手心里满是冷汗的?哟,脸色也不太好啊!啧啧,这力气小得跟猫儿似的,可不太像是你——”

20 干戈
小刀确有些不妥,气力虽也不是孙麟所说“猫儿似的”,却着实是虚弱了不少。倘是上午,孙麟早就被他推飞了出去,此时却迟迟不曾奏效。
那边船夫亦是始终沾不着司空半片衣角,主人吩咐一声不听尚可,二声不理也罢,再要下去,恐怕连萧家也别想再回了。因此内心焦急,索性喝道:“还手!”
司空哪会受他激迫,一切依旧,只是不听。
孙麟却是好奇地瞧着小刀,小刀亦愤恨地瞪他,然而面色愈白,额上冷汗渐现,竟是咬紧了牙关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般不肯再出声了。孙麟看了一会儿,忽笑道:“你又不像中毒。莫不是这会儿他们动作太大,船动得厉害,竟然晕船了吧?”
“胡说——”
小刀只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却也不肯多说。只是浑身颤抖,几乎就要没了力气。孙麟大感好玩地伸指一戳他惨白的脸孔,小刀瞪大眼睛要吃人似的看他,可惜虚弱之下,就连目光也没了什么威力。雁轻听得二人争执,才突然醒悟道:“哎哟,我倒是忘了,少爷你快回去舱中休息好了,二哥不会真的杀掉他的。”
“住嘴……”
孙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大乐,幸灾乐祸地道:“你居然也算是萧家的人?萧家掌着这长江中下游漕运水路,居然会有晕船的子弟?”
小刀根本没力气跟他说话了,好在孙麟此刻已经忘记自己的目的,赫然便以捉弄小刀为乐了,一时又是嘲笑又是动手的,胳肢呵痒无所不用其极。小刀万没料到竟会遇上这样的局面,真正是哭笑不得,内心一时悲愤之极。
甲板上司空连翻了数百个跟头,虽说不费什么力气,到底心里是觉得有些疲倦了,突然开口道:“你那个大哥,莫不是在枫林呆过?”
船夫闻言一震,手中竹篙更是暴雨般点出去,冷笑道:“难为你记了起来!”
司空苦笑道:“这事与我却无甚干碍,你是找错了人,我自然不会记得。”
船夫久攻不下,原有的冷静早化作一腔暴戾,暴喝一声:“狡辩!”手底再加快几分,司空却仍有余暇答话,只道:“或许你是不明白,枫林中除了我,也还有好些厉害杀手的。那次闹出细作的事我也只是听说,连人也未曾见着,怎记得起来。”
船夫听得这话,猛然停手。司空跟着停下,落在船头,道:“如何?”
船夫深吸一口气,道:“我信了。”
“既如此——”
“只是我对你这样的杀手,却是恨之入骨!”
船夫一声断喝,弃了竹篙,脚尖在甲板缝中一踢,便自甲板底下挑起一对缀着尺长铁链的奇形镰刀。手一抖,镰刀化作两弯残月,直追司空而去。
司空长叹一声,折腰移步,避开了这一击。
接下来倒是不会无聊了,这双造型奇诡的链子刀,想必是可以玩出无数的新花样。
雁轻正在劝着小刀回舱去,只是这会儿就是小刀松口了,孙麟又如何肯放过这个能狠狠欺负他的机会,抓着小刀百般戏耍,不提防船夫拎着那链子双刀飞身跃上,居然一脚便踏在他正自得意洋洋的头颅上,几乎没踩断他脖子。
孙麟的喋喋不休于是猛然一停,随即记起这船夫对自己的诸般无礼,细想起来,竟比早晨被小刀捆着塞了抹布在嘴里还要更叫他气愤。加上此刻脖颈酸痛,可没道理再忍耐下去了,当即大叫一声从舱中跳出来,指着那船夫喝道:“你这厮实在太过无理,一点道义原则也没有!少爷我实在看不下去,今天就来好好收拾你一番罢!”
面对着寒光森然的一对镰刀,司空也不得不肃然相待,长剑抽出,两人立时叮叮当当缠作一处。船夫此刻的全副精神都已放在了司空身上,哪还有空回头来理会孙麟的挑衅,自是当耳旁风吹过了。
孙麟这人向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想到的事立即便要去做。哪怕船夫现在对付的正是他之前矢志要杀的司空,他也没打算要和船夫联手一起打倒了司空再说,反而真对着船夫叫板。
雁轻总算得空想将小刀送回船舱,但小刀心急如焚,深恐船夫这一举动对司空太过无礼,使得自己这一行不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挣扎着也要随着孙麟一起出来。
孙麟被船夫忽视,正觉好大没趣,瞅见小刀摇摇晃晃要爬出来的样子,不由眉毛一挑,安慰地道:“放心好了,这家伙交给我来料理,一定不会让他伤了司空半点皮毛。”
小刀无言抬头看他,觉得要是论起无道义无原则,那船夫是怎么也比不上眼前这家伙的。
“呆着干什么,赶快进舱里躺一会儿——”孙麟煞有介事地吩咐着,看来已不记得自己刚才对小刀做过些什么事。雁轻也趁机安抚小刀。小刀看了他一会儿,思考得很吃力的样子,终于下定决心地闭上眼睛,任由雁轻带自己回了船舱。孙麟见自己的吩咐奏效,总算挽回一点颜面,更是打起精神,一面继续朝船夫吆喝,一面纵身跃去他们那头。
然而才到船篷上,司空左手剑鞘脱手打来,喝道:“呆在那边!”
剑鞘虽是钝器,然而司空这一掷显然并未留手,劲风凌厉,迫得孙麟只得停在船篷上,不由瞪大眼睛怪叫道:“我可是来帮你的!”
听到这话,司空好似笑了一笑,随即道:“那好极了,这便交给你来,我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说罢居然真的抽身一退,船夫那双链子镰刀却是呛啷响着如影随形,司空足尖点在船头,几乎就要被逼下江中。孙麟看得大摇其头,又是眉飞色舞地道:“这果然就得交给我来对付。你快让开!”说着也不管司空还让不让得开,身子一纵飞扑过去,手中匕首已牢牢握着,对着船夫手中飞舞的铁链便凝力一斫。
司空倒没有食言,看见孙麟扑上来,他就飞身而起,剑尖叮叮两声点在追来的镰刀之上,果然落到舱门,便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
船夫镰刀一振一抖,想要追过去,孙麟却拦在了他面前,笑嘻嘻地把玩着匕首道:“果然有点意思,亦刚亦柔,难以对付。”
船夫拎着链子刀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双刀哗啦一声重丢进甲板底下,用脚踢了踢,背对着孙麟坐下,竟是对他理也不理。
孙麟蓄势待发了好半天,却迎来这么一个结局,错愕之下难免深感不平,急忙跳过去抓着船夫的肩膀要求他立即站起来和自己对打一场。然而船夫连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安然自若地伸了个懒腰,掏出酒壶,对着清风,无声地祭洒江中。

21 联手
杨英手里捻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放在嘴里咬着,晃晃悠悠地走到疏桐别院角门,推门进去,却见一干侍卫神色慌张地竦立院中,见到杨英,慌忙说道:“杨爷且住,郡王大人正发着脾气呢,您还是等会儿再来的好。”
杨英眼珠左右一转,嘻嘻笑道:“莫不是你们这群小崽子又办砸了什么事,才惹得他这么不痛快?”
一众侍卫苦笑不已,只道:“我们哪有那个胆子。”
杨英也是大方,一挥手道:“这有什么,我就去给你们说几句情,待他怒气消了,自然不会找你们麻烦。”
一个侍卫道:“这回真不是我们,便是再给我们百十来个胆子,也不敢将王爷气到这个地步。是郡主她……”
杨英听见不由脖子一缩,露出一脸讪笑,道:“原来是她么?这可不妙,她惹下祸来,却要我去受气,实在划不来得很。”
“所以我们叫您过会再来——”
一语未毕,屋内雷霆怒语滚滚而来:“人呢?还不上前听命,将霜华那小妮子给我捆来丢进大牢——”
众侍卫还没来得及应声,两扇雕花长门已吱呀一声洞开,一名紫衣青年行动若风,两步跨了出来,环顾四周,双目似电,眉宇间不怒而自威。
众侍卫急忙行礼一声:“王爷!”
杨英一个长大的身子直直地戳在那儿,自然叫这位王爷一眼便给叼住,他原本盛怒的神情不禁一怔,随着缓和下来,道:“你来了?”
杨英摸着鼻子,想避已是不及,只得干笑道:“看来不是时候。”
年轻的王爷却是一脸的欣色,和颜悦色地道:“哪里的话,我便是有十分的气,你一来,早消了八分。”
被这般地赞赏,饶是杨英向来面皮甚厚,也不由觉得耳根一阵发烫,窘迫道:“这话可是太抬举我了。”
王爷展颜一笑,并无半分勉强,道:“我是出自真心。”接着一瞪院子里噤若寒蝉的侍卫,“算你们运气,郡主在哪里,还不赶快将她找回来?!”
这回的命令却比上一个好执行得多,侍卫们听命,立即去了一半人,仍留一半守在院中。王爷再次喝道:“都给我出去!有杨捕头在,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余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终于对着杨英一拱手,纷纷离去。
杨英看着片刻间空荡荡的院子,咕哝道:“这不是太信得过我了?”
王爷又是一笑,道:“你我都信不过,还能信谁?”手掌朝杨英一展,修长的五指于日光下映着近乎脂玉般的光泽。他看着杨英,口气温和地道:“进去说吧。”
杨英忙不迭地丢了柳条,将右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还没递出手去,已被王爷伸手一拉,捉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只是典雅大方,毫无奢华之气。王爷拖着杨英将他往一张椅子上一带,道:“坐。”
杨英乖乖坐了,看他亦在旁边长身坐下,才开口道:“怎么回事,发那么大脾气?”
王爷闻言就是一声长叹,以手抚额道:“还不是霜华那丫头,胆大妄为,竟尔偷拿我的令牌去调动荆江水军追剿一名杀手——”
杨英神色一动,讶道:“莫不是为了荀沛?”
王爷无言地点点头。杨英满脸尴尬,坐立不安地道:“这却是我的错了,原本不该将江湖中人介绍给你们认识。”
“你当然料不到霜华竟然会喜欢上他,其实就是喜欢上也没关系,只是更没想到他偏被那个第一杀手盯上。”
杨英更是局促不已,讪讪道:“迟迟没将第一杀手捉拿归案,也是我的失职……”
王爷瞪他一眼,道:“这是说我该拿你问罪?”
“正是……”杨英可老实地应了一声,不过老实了这一下又急忙抬头道:“你就是现在拿了我也于事无补,不如等我抓了那第一杀手,将功赎罪,呃……”眼里瞧见王爷脸上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才反应过来这只是跟他开玩笑,只好吞下后面的话,抓着头皮左顾右盼起来。
王爷目光一转,笑得有些莫名,道:“我跟第一杀手其实没有仇。”
“就是郡主她不高兴。”
“小女孩子家,什么也不懂,只会胡来。”王爷眉峰一敛,冷然道:“我长庆王府与荀沛没有半分关系,那第一杀手就是杀了他满门,我也是不必理会的。”
杨英轻咳一声,道:“那一来我的事情就更多了。”
王爷瞟他一眼,声音忽然轻了一些,道:“我的意思就是你不必这么急着一定要去抓他。江湖事江湖了,你没必要为此犯险。”
这自然而然的关切语气让杨英心头一热,跟着猛地跳起,慷慨激昂地道:“多谢王爷关心!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虽然武功不如那第一杀手,但自古邪不胜正,总有办法将他缉拿归案的!”
王爷眉眼含怒,沉声喝道:“傻子!霜华是个女孩子,说她不听也就罢了,你也不懂得这个道理么?那第一杀手既然背叛枫林,无论他是改邪归正还是另谋出路,总归自有枫林去处置,
任他们去狗咬狗也罢。何况你做捕头,就是杀得了他这一个杀手,难道就不会有其他杀手犯下案子?你要一个一个去捉,只是疲于奔命,实则却无济于事!”
杨英直被喝得身子一缩,赫然是大吓了一跳,大概没料到王爷会如此恚怒,愣了片刻委屈道:“那又怎么办?我既然吃着这碗饭,总不成什么也不做……”
王爷歇了口气,自知语气太重,好好地缓和了情绪才又道:“你以为第一杀手才是要紧的案犯,而他实际也不过只是一把利剑。要想不让利剑伤人,当然须得杀了那持剑之人。”
杨英听得呆然半晌,道:“枫林?”
“正是。”王爷满意地点点头,睨着杨英道,“怎么你就从来没想过,要彻底摧毁这个杀手组织?”
杨英呆滞地摇着头,已经没法思考了似的道:“因为我以为这是一个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法子……就是你调来三千羽林精兵,也不会有结果的。因为没人知道枫林总殿到底设在哪里,更不清楚圣殿君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现在可不就有人知道它到底在哪里,那君主又是怎样的人了?”
王爷满眼含笑地看着杨英,简直就要伸手摸摸杨英那因为过于震惊而运转不灵的脑袋瓜了,温和地道:“眼光放得长远些,你就会过得更轻松一些了,是不是?”

22 萧家
郭二郎那艘船一直等待第二天天明,才重又起帆开航。
原本仍对那天兵般突然冒出的荆江水军有所顾忌,然而第二天江面依旧帆来帆往,无一丝异常之态。众人心里虽奇怪,却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自然要赶着回去萧家。
这当中唯一不想去萧家的,大约就只有一个。
孙麟围着郭二郎不停打转,目的十分明确。
“快把你的链子刀拿出来,咱们好好分一分胜负!”
司空悠闲地坐在船头看着奔腾的流水,显得神清气爽。小刀紧紧挨着他站着,看来已经克服了晕船的问题,只是担心船夫郭二郎还会继续找司空麻烦。雁轻完全没事可作,于是拿了花生盘坐在船篷上剥着吃个不停。郭二郎对孙麟的鼓动恍若未闻,十分尽职地只是摇橹。他倒不担心孙麟会来干扰他办事,孙麟敢那样做,第一个要找他算账的必然就是小刀。
“雁轻,你来帮他划船,让他来跟我过招!”
雁轻鄙弃地回头看他一眼,道:“你凭什么支使我!”
“什么?!萧家的小鬼,还不教训教训这个无礼的小子?”孙麟勃然大怒,却也不动手,只是叫上小刀——小刀自然就有足够的资格去教训雁轻了。然而小刀也只是瞟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地扭过头去。
“这真是岂有此理!靠岸靠岸,什么萧家我才懒得去呢!既然没什么乐子,那就快点靠岸让我离开!”
郭二郎冷眼睃他,道:“你可以游回去。”
“我可是给了钱的——”
“没错,给钱让我追上第一杀手,我这不是追上了?”郭二郎的伶牙俐齿绝不亚于孙麟,平时是极少说话,然而一开口,总能让人哑口无言。
孙麟歪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只吩咐他追上司空,不由气急跳脚道:“我现在要靠岸!”
“我决定接下来不做你的生意。”
“你你你!”
“你不觉得现在让你还呆在这船上,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么?”
郭二郎嗤笑着三言两语将孙麟击退,完全看不出竟是昨夜那个陡然出手要杀了司空的人。孙麟悲愤无比,纵然昨夜夸口过自己水性相当不错,但真要他游回岸边,就算不提体力消耗的问题,光是面子上就完全挂不住了。
虽然呆在船上这面子也已经等同没有。
“你们这帮土匪!”
客船虽无轻舟的轻灵,顺流而下加上熟练的船工,也称得上日行千里,上下荆江简直一晃而过。两日一夜的行舟之后,客船终于被那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吞了进去。此处正是三江口,真正水天一色,极目远眺,江面接天,渔舟处处,水上倒仿佛才是生息之地,令人咋舌。
船上郭二郎与雁轻也是交替换班,这时驾船的却是雁轻,摇着橹在那浩渺无垠的水面左转右转,又行了半日之久,才见着一片萌葱嫩绿的芦苇地。雁轻动作熟练地将船驶入芦苇荡,里面的水路他显然也十分熟悉,完全避开了泥沼旱地等搁浅之处,直奔目标而去。
孙麟经过这两日的休养也算是心平气和了一些,正无聊地折了新生的芦苇含在嘴里咬来咬去。眼瞅到小刀终于露出放心的神色,略离开了司空身边,不由坏笑着抓着芦苇那尖尖的叶子去戳小刀。
司空这两天时有毒发,幸有小刀照拂,没让孙麟逮着任何机会。知道萧家要到了,难免也为即将再会友人而开心,不去管孙麟的小打小闹,站在船头看着层出不穷的芦苇丛,只恨不能看穿这生长得过于高大的芦苇叶。
苇丛中不时有划桨拉网之声,水鸟叼鱼而飞之声,隔了苇丛看不见,反而更引人遐思。司空还在想着萧俟的情状,忽然一缕笛声和着清风送入耳中,令他不禁怔了怔。
笛声飘渺,难寻来处。
但司空瞬间仿佛看见了一袭白袍,一管玉笛,就在那葱翠的苇叶之间飘然而立。
他几乎脱口而出,让雁轻驾船去找找那吹笛的人。然而回过头,笛声却已消失,再听不见。
魏凌波的玉笛到底音色如何,实则司空已记不起来。他第一次听到魏凌波的笛声,只听出了凌厉的杀机。然而此刻一听到笛声,不知怎地,就是想起了魏凌波,自然也想起了魏凌波的重伤,因此原本到了喉头的吩咐只得咽下,苦笑不已。
怎么可能是他。他伤得那么重且不说,与自己才同行到半途即不告而别,从此天大地大,还能否遇上都是未知之数,又怎会如此巧,听见的便是他的笛声。
小刀那边才又摆脱孙麟的纠缠,瞧见司空神色恍然,走近前道:“前面不远就是萧家岛了,司空大哥若是困乏,便稍微歇息,免得见了二叔没什么精神。”
司空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刚才的笛声,你可曾听见?知道是什么人么?”
小刀迷惑地往芦苇丛中望了一眼,道:“这我不清楚,不过这里也有些风景可观,不定是什么文人雅士在乘舟行乐,吹笛助兴吧。司空大哥喜欢听,回头我找人安排——”

不用麻烦。”纵然知道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司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怅然看向前方。芦苇丛渐渐少了,船下水面澄清,随着船行,映着的蓝天也愈来愈开阔。过得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一个被芦苇荡和垂柳堤围起的狭长内湖来。雁轻拿起长篙,动作舒缓地撑向对岸。
柳堤后倚着一脉黛绿青山,粉墙碧瓦的建筑隐在一派葱茏的柳丝之后,又有着春日新抽的高挑嫩竹处处掩映,毫不张扬,看来就如一头静卧酣眠的异兽,悦目而无害。
雁轻将船轻巧地停靠在长堤边,小刀率先跳上岸,一手拂开那丝丝缕缕的疏柳,吩咐人进去通报,跟着回身请司空上来。孙麟一直是被无视惯了,好在他本来就极其随性,别人不招呼他,他也毫不在意地自己溜达上去,左看右看,兴致勃勃,一时倒被这鼎鼎大名的萧家给吸引住了。
然而此时可没有时间拿给他到处游逛,几人随着小刀走到门口,陡然听得庄内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你就是第一杀手了?”
这声音倏忽而至,待得最后一个字出来,一团小小的人影已从门口跃到司空面前,伸手便要搭上司空的腕脉。小刀大吃一惊,轻喝一声,手往腰间一抹,短刀灵巧地翻出横在那人影之前,那人伸来的手指几乎就要给刀锋削作几段。但那人影霎时暴退两步,离了锋利的刀刃;小刀手中刀亦是一滞,却被司空捉住了刀背。
司空只是笑看着那团人影身后的一人,并不说话,小刀一眼看去,神色肃然,收刀归鞘,恭谨地欠身行礼道:“二叔。”
“放开我!放开我!”
那团人影犹在挣扎不已,原来是被背后那人拎着后领提了回去。他随意对小刀点点头,将手中的小家伙放到地上,道:“辛苦你了。”
小刀的二叔,自然就是萧俟。
那是一个看来随和而懒散的青年,披一件浅秋香色的薄夹袍,内里着褐色中衣,眼睛清亮,带着几分笑意也看向司空,这才道:“你可算来了。”

23 唐门
在他旁边的小家伙此时也被小刀几人看清,竟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脸蛋白白净净,点漆般的眼珠儿游鱼般灵动无比,不过是被萧俟刚才那一手给惹恼了,一双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嘴巴嘟得老高,道:“萧俟,你不远千里将我从唐门请来萧家,就是这样待客的?”
萧俟神色不动,轻咳一声道:“这位是唐门‘饲鸩’长老,尊讳上重下言。小刀刚才多有冒犯,快向唐长老赔罪一番。”
小刀素来谦恭,对自己二叔的话自然更是言听计从,闻言慌忙向唐重言赔礼。唐重言倒是端得四平八稳,相当坦然地受了这一礼,仿佛掰回了一局,心情看来舒畅得多,一面笑眯眯地挥手让小刀起身,一面老气横秋地对着司空道:“听说你中了什么奇怪的毒,这我却是十分好奇,否则的话,就是萧俟怎么央求,我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萧俟一脸的无奈之色,点头道:“我自然是央不动您的大驾。”
唐重言一听更加满意,背着双手围着司空滴溜溜地就转了起来,得意地道:“这天下的奇毒,我若说解不出,那便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化解。交到我手里,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司空早看出萧俟神情上对这孩子的娇宠,亦是顺着他口风道:“如此便多谢了。”
“不用谢,不用谢——你把手伸出来。”
唐重言来了兴趣,也不管身在何处,短短胖胖的手指立即就搭上司空脉门,按一按,松开,摇头道:“奇怪。”
“奇怪?”
萧俟想是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个结论,眼见唐重言嘴一张,急忙制止道:“有多奇怪,还是先去我那里再详细诉说。”跟着转身向小刀道:“才刚回来,也不必去书房了,先回房好好歇息……”一语未了,瞥见雁轻旁边背着身子的孙麟,声音一顿,道:“这是——”
雁轻忽然想起孙麟的身份,仔细说来应该算是俘虏,因此一掌将孙麟推得转过了身,道:“不得无礼!”
孙麟怒瞪他一眼,正要发作,忽然记起来什么地低下头去,脸却已经被萧俟瞧见,便听得萧俟咦了一声说:“原来是你?”
“不是!”
孙麟还要转身,却已被小刀捉住,无可奈何地朝着萧俟一个长揖:“萧二叔。”
小刀虽然还揪着他衣襟,眼睛却瞪大了,惊讶地看了看萧俟,萧俟以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额角,想了一会儿才笑道:“可是孙麟?”
孙麟一脸悲怆地点头,萧俟那边非常和气地说道:“萧家与孙家也是世交,既来了萧家,便随处逛逛。刚好小刀也要休息,让他带你去吧。”
小刀默默地松了手,孙麟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是,萧俟已经带着司空和唐重言走进了大门。
他们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小刀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觉得不太想向孙麟打招呼,又有二叔的吩咐在前,只得看了孙麟一眼。恰好孙麟也正在看他,愁容满面的样子也着实惹人同情,小刀一时于心不忍,道:“进去吧。”孙麟没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没注意到雁轻跟着他,俨然还是将他押在了二人之间。
萧家庄园极大,三人不过迟进去片刻,萧俟他们已没了影子。孙麟张望到这个情形,低落的情绪总算又活络起来,两步跨近小刀旁边问道:“萧家这处园子多大?只有你二叔住着,还是也有其他人?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带我去看看……”
小刀面色愈来愈沉,忽然停步,喝道:“雁轻!”
“在!”
“你带他去到处看看,二叔问起,就说我太累,须得回去休息。”
“是!”
雁轻既是听从命令,自然不介意为孙麟服务一会儿,直起身来便道:“孙少爷,这边走——”
孙麟却是不干了,绕着小刀嚷嚷道:“萧俟是让你陪我,可不是这个讨厌的小子,你怎能如此敷衍了事?”
“少爷说他太累,孙少爷还是不要勉强的好。”雁轻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萧家庄园内时有配刀帮众走过,这让孙麟不要勉强小刀,孙麟还真是不敢勉强。但他显然是不想放弃烦扰小刀的机会,眼珠一转咧嘴一笑,道:“我自然不会勉强他,但我偏要跟着他走,这你总拦不了。”
“你……”雁轻听了这无赖的宣言,着实想不出拦住他的理由,只得干瞪了眼睛。
小刀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加快脚步向前拐进穿山回廊。孙麟于是心情大好地冲雁轻做个鬼脸,紧追着小刀背影而去,嘴里再次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听说萧家网罗了不少高手,你也带我见识见识如何?比如那个郭二郎,你完全可以命令他与我好好地对打一场;雁轻就算了,这小子太没规矩,看了就叫人生气……”
嘴上说得太多,脚下便没怎么注意,忽而小刀身形又是一顿,他便整个撞了上去,几乎和小刀跌作了一处。小刀只是一晃,并没有倒地,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廊外一处石山,再也移不开去。

24 奇毒
司空与唐重言并排跟在萧俟身后,穿林逾山,走马观花地很快进到一出僻静的院落。院内植着的草木都在萌蘖之时,深深浅浅的鹅黄嫩绿抹在枝头,色泽明妍,极其地赏心悦目。
唐重言来回看了一遭,满意地点头道:“这个院子不错,就给我安排这里住下好了。”
萧俟叹气道:“难得你老人家愿意多住些时候,我自然遵从吩咐,等一下便叫人给我搬出去。”
唐重言大愕道:“你住在这里?”
“我在家的日子其实不多,随便拾掇间房子便可住下,僻静的地方正好不过。”
唐重言听说却立即翘起鼻子道:“哼,既然是你住过的房子,那就是非常的不好了。你最好给我找个没人住过的地方,省得我住着不舒心。”
萧俟不由莞尔,回顾司空道:“其实架子愈大的人,本领想必愈好。你果然可以完全放心——”
唐重言跳脚道:“谁摆架子了?只是以我的身份,就是不用摆,那架子也是早就端端竖在你们面前的。萧俟你身为晚辈,不给我躬行晚辈之礼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如此奚落我!”
司空忍俊不禁,道:“晚辈?”
“可不正是!萧俟这小子和我侄儿称兄道弟,按说见了我也该恭敬地喊一声‘师叔’才是。可恨这小子目无尊长,直呼我名字不说,这态度更是可气——所以我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毒着实奇怪,我是绝不会来的!”
听得他说起司空所中之毒,萧俟也收了玩笑之色,道:“进屋说吧。”
这一回唐重言没有反对,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正屋,理所当然地寻了上位坐下。待得三人坐定,茶水奉上,萧俟让屋内侍立之人退出,才问:“怎么回事?”
唐重言坐在上方一把大太师椅上,两手扶着扶手,双脚也挨不着地,样子看着有趣,神色却并不乐观,仍只道了一声:“奇怪。”
“怪在何处?”
司空安静听着,内心倒真是波澜不惊。
他逃出枫林之时就已知此毒无解,虽然赶来见萧俟,其实也没曾想萧俟会特意请来唐门高手要替他解毒。既是如此,这毒解得固然是件好事,就是解不得,他亦早有了准备,是以即使唐重言说若是自己解不了的毒再无第二人可解,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触动。
萧俟却是神色凝重,极其重视唐重言的话。
唐重言看向司空,道:“刚才把脉,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脉象甚是平和。而看你行动举止,显然这‘毒’未发作之时,你身体完全不受影响,并没有一般人中毒那般渐渐被耗得虚弱不堪。”
司空略一回想,点头称是。他确实只是毒发之时痛苦无比,毒性过后却极是轻松,否则哪还能逃出重重追杀,早叫剧毒给侵蚀得卧床不起了。
“这实在奇怪,人要研究一味毒药,无非是想致人死地,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或者毒发极快,见血封喉;或者令人苦不堪言,活着受尽折磨再死;也有要死状与平常无异,仿若无疾而终的。但既然要致人死地,那人总会身体不适。像这样虽然不断发作,却不会让人身体虚弱的毒,我是真的没有听说,更遑论见着。”
唐重言说着,伸着小小的手掌看着掌心,忽然笑道:“这毒要还有多的,我倒想要试试看。”
“可有解法?”
毒药的性质萧俟再关心也听不懂,干脆直接问了结果。唐重言却瞪了他一眼道:“问题都看不出来,你要我怎么应对?”
“这……”
“只好等他下次毒发,我再来看看端倪。既然发作这么多次都还没死,那下次估计也不会刚好就那么倒霉——”
唐重言说话真是丝毫也不顾及他人感受,好在司空心怀坦然,也不在意他言辞的直接,沉思了一会儿,释然笑道:“我也是觉得君主不会就这么轻易让我死掉,这个办法想必是行得通的,就这样吧。”
“司空……”
迎上萧俟忧心的眼神,司空摇摇头,安慰道:“我是没什么要紧。杀手的性命,本就随时搁在刀口,对于生死我看得很开。”
萧俟叹了口气,垂下眼睫,喃喃道:“我却是看不太开,总希望朋友都能好好活着,把酒言欢。”
司空抬手轻轻一拍他肩膀,道:“我并没有死,想要把酒言欢还不容易?这就快叫人送上酒来,喝个痛快!”萧俟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唐重言已经嗤笑一声,嚯地从椅子上跃下来,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向门口。
“你要是想死得快一点,那尽管喝个够,我就不奉陪了。萧俟,带我去房间。”
萧俟本来是有些宽慰,被唐重言这一说,又只好长叹一声,起身道:“我这就分别送你们去休息。为方便诊疗,住处都安排在这附近,您老人家可别太嫌弃。”
唐重言手儿背在后面摆了摆,凛然大义地道:“这么重要的事摆在面前,我当然不会再挑三拣四。若是一不小心这家伙死了,我上哪儿再去研究这药的毒性?”
萧俟苦笑地握了握司空的
手,显然对唐重言这样的说话方式感到很抱歉。司空也没有说话,一起出了院子,却见数个佩刀仆众行色匆匆自门前经过,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萧俟一怔,喝住一名仆人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仆人连忙行礼道:“二爷!”
“怎么了?”
“这……少爷带回来的那个孙家小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和秦公子起了冲突,正打得热闹。雁轻怕出了事堕了我们萧家的名头,着人叫我们赶去助阵……”
萧俟听得眉头紧锁,斥道:“胡闹!孙家子弟再胆大包天,也断不会如此胡来,更何况还在我萧家范围之内?再不济,也还有小刀在旁看着,哪用得着你们去出手!”
“那个孙麟倒是真有可能如此胡来……我们还是过去看看为好。”司空这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告诉萧俟孙麟本来是怎么跟着他们来了萧家的,纵然小刀在旁,只怕他也根本不管,急忙补上一句。
萧俟顾虑着孙家与萧家的交情,也是这个意思,当下责令仆众各回岗位,叫人带了司空和唐重言分别去休息,自己转而向出事的地方走去。

25 惹事
长廊曲曲折折,山回树绕,这条长廊外更是连着一座小湖。湖上怪石嶙峋,爬满苍苔。
孙麟及时两手抓着小刀肩膀方稳住势子,埋怨道:“突然停下来做什么?我若是摔伤了,你也不好跟你二叔交代是不是?当然我也没那么容易摔伤,不过事出突然,万一有个意外那是谁也料不到的。”
说完这句话,孙麟特地停了一停。按照他的经验,被这么一通聒噪的话,接下来小刀必然会转回身以手头能找到的随便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嘴。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见小刀反应,不由有些奇怪地将小刀肩膀往后一掰,凑近他脸蛋仔细一瞅,这才发现小刀对他的话根本是仿若未闻,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朦胧而怅然,呆看着湖上假山,一动不动。
那雾蒙蒙的乌黑瞳仁里,正倒映着一个人影。
孙麟再跟着他软乎乎的目光望去,“哦”了一声,干脆笑嘻嘻地趴在了小刀左肩,朝他耳朵吹口气问道:“心上人?”
“胡说!”
小刀左边脸颊被他气息一吹,腾一下红了起来,立即低声反驳道,肩膀一晃甩脱了他的钳制。再抬头,假山上那人已不见了。饶是心性刚强如小刀,也不禁神色一黯,转回头继续朝前走着。
这一回孙麟却没有跟上来,他摩拳擦掌地大笑道:“不是正好!这人远看起来已气势非凡,比起那个郭二郎还要厉害,我这就去找他大打一场。你不要担心,我绝不会弄伤了他的。”
小刀闻言一惊,才刚反身喝道:“住手!”那边孙麟已猿猴似的翻出长廊,一溜烟地朝着假山跑去,竟完全不是说笑。
小刀一看大急,连发怒也来不及,捺下心中的气恼跟着追了上去,远远就听见孙麟在前面不知死活地大声喊叫:“喂,前面的,站住站住!”
小刀听见更是怒急攻心,他原拟在孙麟追上那人之前先一步截住他,这下却无论如何也没法不惊动对方便处理好这事了。而且更叫他顿觉无所适从的是,被孙麟那一顿叫喊,前面那人果然停住了,转过身来,样极温煦地笑问:“何事?”
孙麟停下来,一面上下打量着对方一面啧啧赞叹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小刀这时才与孙麟并肩,听见这话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急忙挡在他面前抢先道:“秦大哥!”
“你回来了?”“秦大哥”依然笑眯眯的,显见对孙麟方才的无礼丝毫不以为忤。小刀略微松了口气,才要答话,孙麟已经不客气地问道:“江湖上姓秦的高手不多,你是哪一个?”
“秦大哥”微笑道:“我或者还算不上高手,所以你想不出。”
“哪里,我一眼便发觉你功夫不错,必然能在江湖上排上点名号。”孙麟对自己的眼光倒是非常自信,手里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已摸了出来,兴奋地道:“来吧!”
“什么?”
“秦大哥”略觉莫名,小刀一眼瞥见赶忙一把抓住孙麟右手将匕首藏到身后,眉峰紧蹙地道:“二叔让你随便逛逛,可不是叫你来惹是生非!”
“切磋切磋,不算什么大事。”
孙麟右手被小刀别到身后,结果一瞬不到那匕首已出现在他左手。小刀手脚再快,哪快得过他自己的手脚,只得一跺脚,双手一展几乎要抱住孙麟免得他真就冲了上去。然而孙麟的小巧功夫本就出色,小刀才一扑,他人就滑溜得泥鳅一样反而向小刀怀里一缩,紧贴着小刀胸膛滑下去,矮头便自腋下穿走了。
“秦大哥”也算是明白他那声“来吧”的意思了,小刀虽阻拦得忙乱,到底没能拦住孙麟,孙麟错身回步,两三下窜到“秦大哥”面前,匕首一招,露齿一笑道:“来!”也不待对方作出回应,反握了匕首朝着他下颔就是一抹。
秦大哥脚下倒踩七星,不慌不忙却是恰到好处地避过这一击,也是轻笑着,道:“还是不要乱来的好。”
孙麟这人哪知道退让,秦大哥一退,他更是如影随形跟了上去,口中喝喝呼呼,匕首上中下接连递出,每一下都疾如流星。秦大哥依然闲庭信步般地左右趋避,碰也不碰腰间配着的长剑,居然还有工夫问小刀道:“这是你朋友?”
这个问题委实太过为难小刀,他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是孙家少爷。”
秦大哥“哦”了一声,想是了解了小刀的意思,看着孙麟微微一笑:“听说孙家二少爷好勇斗狠,极是不务正业,想必正是这位了。”
孙麟对这评价可不怎么喜欢,攻势一减皱眉道:“怎么萧家的人都只是一味退避,也忒没有血性!”
秦大哥唯笑不语,只小刀在他背后喝道:“还不停手!二叔若是知道,就算你是孙家的人,也未必就会饶了你!”
孙麟无所谓地摊着手,匕首懒懒地一划,长笑一声再次惊电射向对方咽喉:“我就不信逼不了你出手!”他掌中一星寒光,人若驭着星辰般在那人眼前疾舞。小刀连话也没出口,那边秦大哥却果然一拍剑簧,抽出了长剑。
剑光清冷,剑气凛然。
霎时间
狂卷了几米远的剑芒明月般耀眼,而在这过于锐利的光辉中,秦大哥依然笑意盈然,道:“我其实也不是那么不想出手的。”
孙麟在他出剑的那刻就大惊地往后一跃。与对方这一比,他的攻击简直就是萤火暗星,完全无法抵挡——他虽然好斗,但也不是没有眼光,当机立断地欲脱出剑光范围。然而从看见到后退,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肩膊给对方一剑刺中,他几乎是狼狈得被那一剑给刺飞了出去,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抬头一看,秦大哥站在原地,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脸上的笑容现在看起来却多了几分冰冷无情。
“好剑法!”难为孙麟肩头冒着血还能忍痛夸奖对方,他深吸一口气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你是秦诗魂!”
“你早点认出来就更好了。”
秦诗魂没有否认,看向小刀道:“对不住,伤了你的客人。”
小刀神色看来相当难过,他正站在孙麟的旁边,默默地取出一瓶药来,自然不可能对秦诗魂说“没关系”。他甚至找不到什么话适合在这种情况下说。
好在这时萧俟也正赶到,这事却不用他来处理了。

26 聒噪
萧俟赶来时,事情已成定局。孙麟肩上有伤,所幸不重。小刀默然不语地将药瓶递给孙麟,也不知受了什么打击,全没有了平日的干练。而在雁轻那边一问,这事似乎完全怪不得秦诗魂,只能说是孙麟自找。听了事情原委,饶是惯常心气平和的萧俟,现在看着孙麟也赫然有种无言的感觉。
孙麟却毫无察觉,拿着药瓶看了看,恬着脸丢给小刀要小刀帮他上药。小刀眼睛发红地瞪着他,看来是恨不得在他另一边肩膀也来上一刀,哪里还有心情给他裹伤。
萧俟宽慰了秦诗魂,回来看见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不觉好笑,道:“小刀,你给他上了药,再带他去晓庄住下吧。”
小刀咬着唇,委屈极了地瞟了萧俟一眼,萧俟哪知他此刻的心情,又道:“你性子过于沉静,难得有同辈的朋友可交,还是多亲近一些为好。过于莽撞或许并非好事,但少年人总该率性一些,有时肆意妄为一番也是不妨。”
孙麟听见萧俟并无责怪之意,原本缩着的脑袋得意地一昂道:“正是正是,你就应该多向我学学,不然小小年纪便这般呆板无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刀握着药瓶的手不禁发抖,瞥见二叔已经离去,忽然想通了似的将药末倒在手心覆上孙麟肩头的伤口。孙麟还没品尝到被人侍候的舒适,已觉得伤口被狠狠往下一压,痛得他禁不住哀叫一声,侧着身子连着退了两三步,抬头只见小刀两道目光利刃似的剜着他,更是不由打了个哆嗦,道:“你这可有点趁人之危。”
“肆意妄为,有何不可?”
小刀发狠地冷笑一声,手里药瓶一抛,暗器似的掷回孙麟手上,也不管孙麟那伤口到底严不严重,转身就走。孙麟龇牙咧嘴地接了药瓶,想是明白了小刀的心情,一时不敢造次,只得悄没声息地跟了上去,一面自己摸摸索索地将药敷上,端的是忍气吞声。小刀行了一程,遥指着竹丛中一排精舍道:“那便是晓庄,你自去找了管事的人要间房,有什么事也可问他。”
孙麟忧愁地看了那房子一眼,道:“你也住在附近么?”
小刀一顿,简直是气结地道:“你……你这个……”
“我这个人其实真的很不错,你看,你二叔不是也夸我了么?所以他说要多亲近亲近,你不应该处处抗拒才是——”孙麟好像没搞清萧俟那话实则只是客气的意思,露出一脸的诚恳瞧着小刀说,“何况刚才吃亏的明明是我,你怎么一副好像那家伙才受了委屈的表情,这我实在是不明白了。”
小刀左手紧握成拳,咬着牙根回头看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的样子。只是不说话又实在气不过,是以瞪着一双怒意勃发的圆眼,一声不吭。
孙麟又打了个寒战,道:“你这气得可不是莫名其妙之极?”
他当然知道小刀虽则生气,却绝不会跟他动手——这个少年年纪虽小,对于家族规矩真是遵守得极严。萧俟既然说了孙麟算作萧家的客人,又要小刀跟他多亲近亲近,小刀就会默默遵从。哪怕是刚才萧俟叫他恣意妄为一回也可时,也并没有做得太过分。不过愈是这样,孙麟就愈是觉得他对自己的敌意简直是无法理解。
小刀咬了一会儿牙,颤声道:“你知道什么!”
接着倏然扭头转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孙麟这回却是知机,望着他背影搔着头,没追上去。待得小刀的身影被树丛隐去,他叹了口气,果然走向晓庄,去找人要间房子来住了。
小刀没再回头,然而当然知道他没有跟上来,走过树丛便放缓了脚步,神情却比孙麟死缠硬打地非要跟上来时更哀伤了。刚才他那霍然转身,为的就是不让孙麟看见自己眼角浮起的泪光。这会儿忍耐了半晌,总算是将泪水都眨得干了,才迈步走向树丛后的那座别院。
他住的地方,其实离孙麟非常近,因为这是萧俟的安排。
※※※※※※
这一夜新月初上,窗外渐渐有了些草虫低鸣。小刀本来是想看会儿书的,但拿着书卷,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字上滑过去,落到窗外暗影幢幢的草木上。
他今天经的事不能算多,却都是让他格外伤神的问题。即使心里知道过去的事情再多想也无益,才看了几个字,思绪还是沉进了白天的纷争中。
从下午到现在,他也算是翻了好几页,但要问这几页都写了些什么,他脑海里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窗外暗影被微风拂动,有规律地轻晃着。风也拂动着他指尖的书页,极力撺掇他再翻一页过去。
然而这会儿书看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终于被凉风吹醒了神,小刀合上书,站起来打算关上窗就去休息。哪知手才一扶上窗框,忽地从檐下弹出一只手,闪电也似捉住了他的。小刀也是神思恍惚,下意识地一缩,却依然被抓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张脸已跟着从窗框上倒吊下来,正是一个大大的鬼脸。
孙麟笑嘻嘻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抓着他的手轻松无比地从屋檐上翻下来,道:“看来雁轻没骗我,你果然住在这里
——我以为你一定故意让我住在很远的地方呢!”
小刀呆了一下,忽然用力,将手抽了回来,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雁轻说你这么生气,我该来跟你道歉才是,虽然我不明白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不过来看看你也好。”孙麟扒在窗口不让小刀关窗,一面双手撑着下巴说道,“老是生气可要当心身体。”
小刀气极生笑,道:“没有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
“恩……我肩膀还是很痛,你再帮我看看?”一看就知道是在打诳语的孙麟脸上完全是恬不知耻的神情,小刀忍不住又握紧了拳头,勉强才忍住要给他肩膀上来一拳的冲动,一字字地道:“左去五百步是萧家莳医馆,好走不送。”
孙麟慌忙摇头道:“这可不行,谁知道你们萧家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么不计前嫌的?万一那大夫听说我这伤是你们家明月剑客弄出来的,故意给我一剂发药,我不就惨了?”
“二叔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而且我也不是不计前嫌!小刀越发恶狠狠地盯着他,但孙麟就像是完全感受不出他目光里的忿恨似的,继续大摇其头地喋喋不休:“萧二叔固然是好的,但是这伤其实也并不算重,你就随便给我看看也是无妨——我知道你们萧家家教都相当厉害,书画医理无一不通……”

27 诊治
小刀几乎就要掰断了窗框,恰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赶到,也没注意到两人间这奇怪的氛围,垂首道:“少爷,二爷让您快去沉香阁一趟,说是司空先生的事。”
小刀听了,一来确实担心司空那边的诊疗情况,二来刚好可摆脱孙麟的纠缠,当下抽身便走。孙麟探手一抓,这回却没抓着,只得急忙绕去他房门那边,一面高喊:“喂喂,等我一起去!”
小刀出了门,不管孙麟还死乞活赖跟在自己身后撒欢儿,径自走去了司空住着的沉香阁。
司空之前对毒发的时刻也有所推算,只是并不精确,正自强压痛苦静心运功。萧俟见他难捱,自然出手相助。
哪知唐重言一来看见,也不管自己身材矮小,抢上去就踹了萧俟一脚,虽则气小力弱没能踹得动,不过萧俟吃痛睁开眼睛,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苦笑道:“略微压制也是不行么?”
“不行!你打乱了毒性行经经络,我怎样才能判断出它的特性?”
唐重言伸着一双手奋力将萧俟从司空身边推开,也不知到底是出于对司空身上毒性的关切,还是横竖看不顺眼萧俟。萧俟自然只能顺势起身,站到一旁看他诊脉。司空早已没了多余的气力,虽则还在试图运功抵抗,但那毒发作的效果却是一次比一次猛烈,近来是连半刻钟也支持不住便只能听天由命了。唐重言按了按他脉搏,跟着爬上床扒开他眼皮看了看,摇头不已。
萧俟在旁边空自担心,瞧见唐重言这动作更为忧心。小刀身后跟着孙麟就在这时进来,瞧见屋内这沉重的氛围,都是一声不发地默默站到了萧俟下首。
司空终于是彻底没了知觉,软软倒在了床上。唐重言忙碌不已地在他胸口腹部各处轻敲侧听,动作麻利,神色凝重,司空只能由他摆弄着,丝毫反应也无。唐重言最后试着给他输入内力,却忽然脸色大变地猛一抖手,跟着后跃跳下床叫道:“萧俟,你个白痴!”
“怎么了?”
虽然被骂了白痴,萧俟还是得上前接住他,恭敬地发问。
唐重言被他一把接在了怀里,倒是省了不少力气,于是很有精神地转过头来瞪他道:“你先前给他运功压制毒性时,难道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
唐重言接着冷笑道:“是了,你当然只会想着决不能放着朋友受苦不去理会,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笨蛋,蠢物!”
萧俟轻咳一声道:“我现在可不是一点事也没有?”
“哼,算你还有点小聪明。”唐重言说着狐疑地看了看萧俟,道,“你第一次怎么就没有着了道儿,被那毒性反噬?”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不觉得我的反应能力应该比你还要强上一些么?”
迎着唐重言渐渐要吃人的目光,萧俟急忙将他放回地上,道:“这毒究竟如何,你心中可有了谱了?”唐重言双脚落地,忍不住又跺了他一脚,恨恨地道:“自然是清楚了。只是要解决它,却是千难万难,我恐怕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了。”
闻听此言,原本心情轻松的萧俟与小刀都不禁“啊”了一声,一时简直有些惶然无措,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唐重言嘴里听到这个结论。
唐重言看了昏睡的司空一眼,道:“要告诉他吗?”
小刀当然是看萧俟的意思。萧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没必要瞒着他,这事我们不说,他也会猜到七分。与其编造谎话,不如坦诚相待。”
“那我去外面等他醒来。”
唐重言朝他摆摆手,出了内室。屋内留着萧俟、小刀和孙麟,一齐瞧着司空,一时都拙于言辞,不知道说什么地沉默了半晌。孙麟到底忍耐不住这过于沉寂的气氛,抓耳挠腮一阵,忽道:“这里其实没我什么事?”
萧俟与小刀听闻不禁朝他看了一眼,不过小刀是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想跟他说,萧俟倒是温和地说道:“你自然可以回去休息。”
孙麟一副想走又舍不得的神情,打个哈哈道:“不过这个什么毒连唐门长老也解不了,我倒是想听一听。”
萧俟目光转回司空身上,语气平和地说:“这件事我以为应该当做萧家现在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孙麟“咦”地一声,奇道:“但是我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
萧俟叹了口气,说:“所以只得委屈你在我们萧家多住些日子,直到不用在保守这个秘密为止了。小刀,他每天的行动举止,联系消息,你都要注意一些了。”
小刀意外地又被多加了一桩重任,看起来倒比突然就迎来被软禁命运的孙麟还要愕然和不开心,不由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叔,我还有很多事……”
“那些事暂时不做也没什么关系。”
“……是。”
相比起小刀这不甘不愿的应承,孙麟却像是突然从小刀的萎靡不振中汲取了什么养分般地,精神一下子又变得好了起来,笑嘻嘻地从小刀背后勾住他脖子道:“其实你做事的时候,我也不会干涉的,你是不是觉得我
很善解人意?”
小刀默不作声地曲肘往后一顶,迫得孙麟咳嗽不已只好松手退步,小刀自己则走上前去与萧俟并排站着,道:“二叔,唐长老刚才说的不妥,是指什么?”
萧俟叹了口气,在司空床边坐下,默然了一会儿才道:“他这毒性实在奇特,旁人若是不明就里为他输入内力压制,那毒性竟会趁势反噬如经脉。所以我才教你从别处运功,只求与他本身内力汇合一处,绝不能自己去压制毒性。”
小刀听说不禁吃惊道:“怎会如此霸道?”
“连重言都说没有解得了的法子了,再怎样霸道也不奇怪。”萧俟神色间看来格外伤感,伸出手要试试司空内息的运行,司空的手微微一动,却没抬起来,只是气若游丝地道:“别动。”
“醒了?”萧俟一喜,捉着他的手问。司空闭着眼睛轻喘了几口气,渐渐恢复过来了,睁开双眼道:“模模糊糊的,其实也没有真的晕过去。你们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原来这毒会侵蚀他人,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
“我既然另有办法可想,这一点自不必提起。”
“萧俟……我还有其他朋友的。”

28 纠缠
听闻这话,萧俟略一错愕,大惊道:“那那个朋友——”
“倒是还没有机会要帮我驱毒……只是想起来突然有些心惊了。”司空长出了一口气,他额上确实满是冷汗。好在几次毒发时魏凌波都没机会向他伸出援手,否则难免会被殃及。萧俟满是歉然地道:“对不起。”
“没什么。其实……”司空一面坐起来,一面想到魏凌波那个倔强的性子。自己这边是一直将他称作“朋友”,可知他到底是怎样想的?所以一想到在客栈里那次简直可以说“不欢而散”之后的“不告而别”,他就惆怅得不能自已。“他帮了我很多次,却好像很不高兴让我晓得似的,我把他当做朋友,可不知道他心里乐不乐意。”
萧俟怔了怔,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道:“在这个时候还肯帮着你,那自然只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朋友。”
司空不由一笑,道:“反正我将他当做朋友,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接着翻身落地下床,道,“唐家那位小长老想必已等得不耐烦了,我们这就出去吧。”
唐重言果然不耐烦了。他又是坐在外厅那本该给主人坐着的最大的椅子上,双脚脚尖绷直了也还是够不着地面,正不开心地扶着扶手左右晃动。一眼瞧见萧俟与司空走出来,立即就嚷道:“萧俟,你又做多余的事了么?”
萧俟诧异道:“什么叫多余的事?”
“本来他毒性发作过后,只须休息一会儿就可恢复,你去帮他压制毒性,反而延长了毒性发作的时间,岂不多余之极?”
萧俟瞠目道:“总不成放着它不管……”
“哼,亏得江湖上人还说你又聪明又能干,我看不过是个只会被眼前情势迷惑的糊涂虫罢了。”唐重言一张脸儿昂得高高的,用鼻孔出气地说,“你试着给他输入了那么多次内力,有哪一次是将它彻底压制下去了?”
萧俟不由一望司空,却见司空也是无奈的苦笑,道:“确实是压制不住。”
“所以下一次,你也不必这么苦苦挣扎了,既然怎么挣扎都是无用,倒不如安下心来忍耐。”唐重言谆谆告诫道,“我也想细细研究一番它的本来作用,而且这一点苦你作为第一杀手想必还是吃得起的。”
“这个,一遇到毒发,内力自然便会运转,一时半会却改不过来。”司空觉得这位唐门长老的吩咐是越来越不好办到,哪知唐重言一手支着腮帮自语道:“或者那东西就是要促动内力的运转才有效?这也好,多观察一阵子总会有个结论——萧俟,你可不许再乱动手!”
“这是说或者还有解毒的可能?”
对于时时被下达的禁令萧俟倒并不在乎,只是听出了唐重言话里的意思,大喜地追问。唐重言挥着手道:“有些法子,就是研究出来了也没有用。我刚刚也说了的,找不到那样的人,就绝对没法化解他的毒——”
“到底是怎样的人,你说了,我们萧家亦可尽力一试!”
“萧俟……”司空自己还没怎么反应,萧俟却如此的斩钉截铁,他一时如何不为之感动。就是唐重言,也神色复杂地瞟了萧俟一眼,漫不经心似的说道:“你倒是紧张他。”
萧俟回看了司空一眼,笑道:“我的朋友既然肯毫不犹豫地到我家里,我自然只能以一片赤诚回报。”
“萧俟……”司空更是说不出话,只是瞧着他,心里只觉十分的和暖。他虽然在江湖上算得上是威名赫赫,但自小便住在枫林,除了君主与枫林的其他杀手,何曾有过这样的友情?与萧俟相识以来的那份温暖再次流过心头,司空最后还是只能用力握一握他的手,没有说话。
唐重言看他们说完这些话,才冷哼一声道:“这我暂时也不能确定,还得等些时日才好作出结论。总之在一两个月内,这小子的性命还是无忧的。”
萧俟虽不晓得他为何不肯就说出“那人”是怎样的人,却深知这会儿绝对不能得罪于他,因此恭敬从命道:“那一切有劳您老人家费心了。”
“哼!”
不知怎么又对萧俟感到不满了,唐重言猛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下来,满脸不悦地大踏步向外走去。萧俟微微一笑,回头朝司空点点头,又跟小刀吩咐道:“既然重言说过没事,你也可以放心,有空可一同四处游玩。”说着不等小刀回应,三两步追上唐重言,跟着他前后脚出去,也不知是不是跑去赔罪了。
小刀心累了这半天,好容易有了这么个勉强算好的消息,面色缓和得多。再听说可以和司空去四处游玩,心情比起硬被塞了个孙麟在手里更好一些,当下同司空约了翌日出行,自然是完全不理会孙麟在旁边“见识更厉害的高手”的咋呼,才告辞出门,踏月而归。
孙麟嚷嚷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想来是有些气闷,出了门也不说话地抱着胳膊跟在小刀身后。夜色静得惹人怜爱,就是一向来去匆匆的小刀也不禁放轻了脚步,走在曲折的小径上,还未完全长成的矮小身影这么一化在夜色里,竟显得很有些多愁善感。
孙麟最是看不过这样的情景,立即窜上前去一拍他肩膀,道:“二叔都让你
不用忧心了,还这样垂头丧气干什么?”
小刀瞪了他一眼,本来都快忘记背后还跟着他的,这小子却一点也不自觉,实在是太搅扰人的好心情。
“我没有垂头丧气!”
“那就好,我以为你还在为白天的事忧心呢。其实你根本不必那么在意,我看明月剑客也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孙麟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听到这话,小刀陡然一下又停住脚步,忽地唰一声转过身,冷冷道:“住口。”
孙麟眨眨眼睛,道:“我说的不对?”
小刀竟似被他这一声给问住了,不出声地站了半晌,才颤声道:“没错,你说的是对的。秦大哥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孙麟急不可耐地接道:“这不就好了?他并不会为此就生你的气,你也没必要这么伤心。”
“但是——”小刀左手不由按上短刀,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在他或者是没什么可要记的,在我却没法不记得。你既然不明白,我也不想再跟你多说。二叔让我看着你些,不过你最好要晓得,说起对俘虏的处置,我也是可以做决定的,二叔可不一定时时都记着你的下落。”
孙麟赫然一惊,道:“你这莫不是在威胁我?”
小刀板着面孔,看不出一丝说笑的意思,点一点头算作回答,转回身要继续前行,孙麟却胆大包天地一巴掌搭在他肩上,一张脸跟着笑嘻嘻地凑上来道:“其实你要是不放心,就让我搬进你的屋子,这样就绝不会让我不知不觉闯出什么漏子,岂不更好?”
小刀再也无法忍耐,长刀带鞘拦腰一扫,将孙麟拍得赶忙跳开,更差点心下一横便要抽出刀来砍掉这可恶小子的脑袋。最终还是家规训条占了上风,他只加快脚步,径直回了自己住处。

29 思念
接着数十天时晴时雨,湖水见涨,湿地里的芦苇疯了似的抽芽吐绿,冒得有了两人高,一眼望去更看不到边了。
小刀陪着司空将整个萧家庄园逛了个遍,所以这一日便打算出外去瞧瞧。司空是左右无事,只是在毒发时须被唐重言捉着研究来研究去的,不停地朝司空的食谱里增加不能碰的东西,以至于司空如今每餐是清粥素菜,简直堪比住家的修士,如何不觉得气闷?萧俟又是难得在家,想必有无数家事正等着他去处理,每日能抽空过来瞅他一眼就很不错了。多亏小刀果然听话,天天过来陪他,身后虽仍时常跟着一个叫孙麟的尾巴,两人却也完全不理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地上水渍都干了个通透,微风轻拂,丽日高照,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正适合脱了夹袍,只着单衫出外走走。
小刀偕着司空出了小门,一眼瞥见柳荫下一个颀长身材的青年正跟几个仆人吩咐事情,看模样倒有七分长得像萧俟,只是语气里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势,却比萧俟和小刀盛得多。小刀见着他,回头看了看司空,道:“是四叔。”
“萧家现任家主?”
司空虽说不怎么关心江湖各势力的情报,到底和萧俟是朋友,又在萧家住了这么多天,多少知道萧家的情形。萧家长子体弱多病,英年早逝;次子萧俟个性随和,最喜欢漂泊四海,浪荡江湖,不怎么以家族事务为念;三子据说未成年已夭折;所以细算起来,最终是最小的四子萧杨掌了大权。萧俟和萧杨均未娶妻,小刀却是长子的遗腹子,看样子是已被当做绝对的继承人来培养了。
小刀点点头,道:“四叔一向比较忙,最近又赶上漕运繁忙期,各地商贩往来不绝,他便亲自外出察看,想是才刚回来。”
司空搔搔头,苦笑道:“那看来我得跟他打声招呼才行。”
小刀安慰道:“二叔请的客人,四叔不会有任何意见,只会热心招待。”
两人说着,那边萧杨正转过身来,瞧见了他们。这位精明强干的萧家家主果然如小刀所说,半点也不见外地走上前来主动招呼道:“小刀,这位就是二哥要你去接的那位朋友,枫林第一杀手司空么?”不待小刀回答,他看来早已知道答案,接着向司空一笑,道,“我是萧杨,你能顺利从枫林那么多杀手围剿之下逃出,实在不负第一杀手之名。”
司空也只好一拱手道:“侥幸侥幸,多亏沿途有朋友相助,否则我也早已横尸山野了。”
萧杨哈哈几声,直道司空“过谦”,又叫小刀尽管陪着司空,他那边已又有仆人找上来,司空见机告辞,和小刀一起走了开去。
走了数十步,小刀才忽然道:“四叔虽然看起来匆匆忙忙的,其实并不是不上心。”
“哦?”
“今天偶遇太过仓促,未免有些从简……”
司空抬手一抚小刀头顶,道:“小小年纪,考虑的却是太多了。我并没有任何不满,何况今日我们是要去游玩,若是絮絮叨叨说个不住,才叫做烦人呢!”
小刀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应被人摸着头发说话,然后才放低了声音道:“若是不忙,四叔就会的。”
司空一怔,倒忍不住放声笑出来,道:“那你这位四叔可真是妙人……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着孙麟?”
小刀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情愿想起似的道:“大哥怎么想起他来了?”
司空浑不在意地道:“平时总在后面跟着,突然不见了,虽然一时还没察觉,可是碰上萧家家主也没见出来聒噪几句,实在有点冷清。”
小刀闷闷地道:“他今日没来找我,虽不知有什么事,但既然庄内还没人通知我,想必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我想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两人踏着芦苇丛里散乱的卵石,便似走进了一抹翠烟中般,格外迷离。司空听了若有所思,笑道:“这小子向来就是极端无趣,也会牢牢跟着你走。今日难得要出来庄子,我还以为他必定会借机逃脱才对。他今天不出来,岂非是说在萧家内还有什么事要做?”
小刀闻言脚步一缓,喃喃道:“不会吧?”
“而且今日你还不在庄内——”
“他故意的!”小刀猛然反应过来,一顿足,几乎恨不得就飞回庄子。然而略一踌躇,却还是犹豫地看着司空,道:“大哥,我……”
“看管他才是你二叔给你的真正任务,我好歹也这么大个人了,走不丢的。”司空善解人意地笑笑,道,“你还是去看看他的行踪,或者找人盯着他比较好。”
孙麟会干出什么事,其实他们是真的想不出,而且也不想去想。只是结合这位二少爷之前的行为,那股浓烈的不祥之感却重重压在了小刀心头。他无言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回走,接着大步跑了起来,着实是担心不已。
司空目送他走远,不由摇摇头继续走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年轻人总是经得住折腾一些,我这样一下子累得老了几十岁的人,其实只要在湖边小船里坐着躺着,听听小曲儿唱唱歌就很不错。倘若旁边再有一个解语的美人相
伴,地狱里我也去的。”
“只是……”
司空站在茫茫的苇海里,四面一望,无边无际,风拂叶涌,仿若又踏入一个无解的迷阵。
这若是那片阵,那起起伏伏的苇叶中间,当如微云掠空,素鳞划波一般,漾出他的影子。然而司空眨了眨眼睛,苇海仍是苇海,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没有丝毫变动的迹象。
而且再一想魏凌波的脾性,司空不由对着自己嘲笑了一通。
魏凌波纵然实在是个美人,却绝对不会解语。玉笛飞花那高傲的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迁就他的样子。只是,尽管在心里有了如此定论,司空还是忍不住想道:
那他为什么要帮我那么多次?
他仍在走着,并没有记着方向,只是顺着能听见声响的方向而去,或许是野鸭扑翅,鲤鱼翻波,思绪也跟这片苇海一样起伏不定,翻涌着各种的想法。
一缕哀婉的笛声,不知不觉飘入他耳内。

30 验伤
那笛声并不大,简直如风一般虚无缥缈,所以直到耳中都习惯了这一种声音,司空才霍然一惊,身形一急便要拔足追去。
但只提纵一步,他又停下来,仔细听了一回,确认那并非自己幻觉,神情变幻不定,心中想了又想,头也是摇了又摇,到底喃喃地说出了口:“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须得放宽了心,才不会觉得格外失望。”
这么一想,定下了心神,便朝笛声来处走了过去。
去往那方却没有现成的路经,司空这时又哪有心思去寻路,拨开苇丛,脚下踩着湿滑的淤泥也没在意,一路疾奔直到水边,才终于因没法直接趟过水流稳住身形。
但他也不必再趟过这片水域。这片因倒影着一排齐刷刷的苇叶,淡远的蓝天,丝丝缕缕稀薄白云而显得格外明亮的小小水泊之上,正泊着一叶扁舟。舟上披着石青薄氅的人听到动静,刚将玉笛自唇边移开,眉峰微蹙,神情冷冽地轻喝道:“什么人?”
司空没有答话。
他反复看着那片水光上下映出的褐黑色的舟,石青夹白色的人影,感觉这像是夜里做的一个上下颠倒的梦,既美丽,又不真实。那宽大的风氅簇拥着他,倒像是簇拥着一朵怒放的洁白的花,亮如白昼。
司空眨了好几次眼睛,直到确定自己绝不会走过去一碰,这艘船和这个人就会倏然消失,才以手加额,庆幸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凌波!”
船上人明显一怔,露出惊讶的神情,反问道:“司空?”
“是我。”
忽然之间活了过来似的,司空回答一声,也不再呆滞,身形一拔,便跃上那叶小舟,欣慰地道:“还好你没忘记我,这总算还不至于让我太难过。”
魏凌波却似仍未反应过来,怔怔地道:“自然记得,我又不是什么人都会帮。”
这虽只是魏凌波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司空听了却不由心头一热,原来因他突然离开而生的一丝芥蒂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蹲下身仔细打量着他,声音柔和地道:“你瘦了不少。”
魏凌波被他突然逼近的声音给震的醒过神来,一惊道:“不对,你怎会在这里?”说着手中玉笛一横,搁在司空正凑过来的颈上。
司空心情变得极佳,对这管笛子也就不怎么在意,反笑道:“我本就是要到洞庭萧家来的,该是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才对。”
魏凌波探出去的玉笛轻颤一下,默默地收了回去,才又恢复了冷淡的神情,道:“我不是说过顺路么。”
司空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倒是有点惊讶道:“原来是真的。”
魏凌波顿时面寒如霜,道:“我为何要骗你?”
司空陡然发觉自己好像是太久没跟他说话,忘记他这别扭脾气了,只好讪讪地道:“只是没想到竟然真能一路同到这里来。”
魏凌波不理会他,拿了玉笛重新调试音色。司空得不到回应,摸着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凌波既不招待他,也没赶他走。司空好容易见着他,自然不会自己走开,看他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淡神态,心中一动,忽然想通了,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盘膝坐下,伸了个懒腰,开心地对着魏凌波低垂的脸细细欣赏起来。
魏凌波是看不见,否则早叫他给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尽管看不见,司空却忽然一丝动静也无,怎么不叫人觉得奇怪?他试了几个音,终于赌气地放下玉笛,道:“你做什么?”
司空很谨慎地想了想,明明知道要是这么回答他一定又要生气,可还是忍不住笑嘻嘻地道:“看你。”
魏凌波面上一红,果然愠怒地道:“胡说八道!”却没有别开脸,只是面颊上胭脂般的色泽均匀地氤氲到了耳尖,可是更好看了。他自己是不知道,否则早一掌将司空推下船去,不让他继续得逞。
司空这么一试,顿时觉得有趣极了,伸出手一捏他耳垂,故作好奇地道:“你总是这样脸红,怎么能狠得下心来下杀手?”
魏凌波被他吓了一跳,头一偏同时“啪”地以玉笛敲开他的手,想要反驳,却又抿起嘴唇忍住,只轻哼一声,不接他话。
司空缩回手,深觉自己近日多受孙麟无赖作风的熏陶,脸皮也厚实了许多,再不会为此害臊。不过想到魏凌波一向面薄,不好太过捉弄他,便咳嗽一声,转而关切地问道:“上次的伤,可好了些?”
魏凌波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是发觉不说话也不是什么好办法,终于不情愿似的低声回道:“好了。”
司空沉吟一下,道:“我记得有道伤特别重,或者还未全好?你此刻身体也还虚弱的吧?”
魏凌波不悦地道:“我既说好了,自然是全好,也并不虚弱。”
司空听了,愉快地一拊掌,道:“这样就再好不过,我原本担心你身体虚弱,恐怕就没法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魏凌波可不明白,才一脱口问出,司空忽然左手撑着船底将上半身探过去,对着他嫣红未消的耳朵吹了口气,耳语道:
“你说做什么?”
魏凌波不由一侧身,捂着那边耳朵道:“你这是做什么?”
司空右手一圈,将他侧开的身体捉回来,低头一看,那张秀美的面孔上既是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的慌乱,本还想继续跟他玩笑玩笑,见他这样无措,心下一软,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看看你的伤到底如何了。”
魏凌波挣扎了两下,不知是不是记起了上一次重伤时躺在他怀中的情景,又是低声分辩道:“真的好了……不用看也……”
司空哪里还听他的,人已从船那头移过来,将他整个地抱在怀中,左手跟着轻轻拉开他衣衫领口,立时露出一双因紧张用力而深深凹陷下去的漂亮锁骨。
司空记得他这处有伤,幸好不重,竟没有留下疤痕。
魏凌波双臂都被他箍在右臂中,其实他现在有气力,有精神,想要反抗也不是不能。但不知为何,他抓着玉笛的手紧张了一会儿,又放松了下来,缩在司空怀中一动不动,由着他继续拉开自己的衣裳一一检视。

31 观赏
司空这么做,自然是因为他曾有过前科,拖着重伤的躯体还不肯让自己知道。
不过这次魏凌波确实是没骗他,司空看下来只见他腹部那道过深的伤口留下一道殷红的疤痕。魏凌波本来肤白如玉,那条疤痕看来便格外的触目惊心。司空不由轻柔地抚着这条伤疤,道:“还痛吗?”
魏凌波被他的动作惹得身子一缩,轻声道:“不痛。”
司空叹了口气,道:“我看着却是很心痛。”
魏凌波面孔又是一红,正待说话,被司空的指尖触得痒痒的伤处忽然被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碰了碰,那个触觉既陌生,又恍惚间有点熟悉。魏凌波手指无力地动了动,果然侧边就是司空的面颊,他正俯着头,极是细致地一点点亲吻着那道伤疤。魏凌波摸过来的手指被他捉住按在船舷边,并不停下动作。
魏凌波觉得自己全身都快没力气了,总算还能说话,勉强吐气发声,好容易才道:“司空……”
司空一直吻到他腰侧,才低声笑道:“舔舔就不会痛了。”
说着抬起头,看到魏凌波一脸的呆滞,莫名觉得那样子可爱极了,干脆伸手一勾他脑袋,嘴唇跟着贴了上去,没有半点迟疑地覆上他的嘴唇。魏凌波一惊身体后仰,司空以手托着他后脑,胶合着的嘴唇硬是纹丝未动,反而给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含糊地道:“别动。”
魏凌波哪能不动,只是嘴唇一张,司空的舌尖便灵活地顶了进来,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地纠缠住他舌头,反复地逗弄、舔舐。
魏凌波全身僵硬地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被他撩拨得软化下来,怯怯地试着轻触他的唇瓣。司空察觉到他的举动,激烈的动作略微缓和,却是缠上他生涩艰难的舌尖温柔地往自己这边引导过来。魏凌波初始时仍有些害羞,略略探入他唇间便急忙退缩,又给司空卷了回来,如是三番,终于主动起来。
司空手滑下来,按着他的两肩,却将拇指捺在他锁骨与咽喉上,有意无意地来回摩挲着。魏凌波早已是面色绯红,呼吸急促,喉间吞咽不定,为司空这样按来捺去,更是几乎要呜咽出声。
司空听着他声音渐渐变得难受,也不欺负得他太狠,便松开唇舌,舔去他唇角溢出的唾液,瞧着他猛然侧过脸去急急呼吸的样子,轻笑道:“你这口气可算不得悠长,若是内力再精纯些多好?”
魏凌波缓过气来,听见这话,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抬手想给他一下,手才动就被牢牢按住。司空的气息再次靠近,这回却是含着他的耳垂吮了一下,跟着顺着颈侧一点点地啃啮下来。
一股酥酥痒痒的触感便从司空的嘴唇触处传来,魏凌波不由呻吟一声,随即以手捂住嘴唇,感到司空已一路移至胸膛上,那柔韧的舌尖在他平坦的乳首来回碾压,一丝奇妙的敏锐感觉渐自那里升起,令他几乎压抑不住喉头的声音。
司空一下下舔弄着那颤巍巍立起来的殷红突起,听得头顶魏凌波强自忍耐的粗重呼吸声,直起身来,将他稍稍推开一些细看。却见魏凌波正咬着下唇,死命不让自己出声,他便伸出手指按在魏凌波嘴唇上,道:“不用这么忍着,我可是觉得很好听的。”
魏凌波松开下唇,却低啐道:“我并不想让你听见!”
司空失笑道:“你这样嘴硬,可知自己已是那砧上鱼儿,只能任我摆布了?”
魏凌波别过脸不应,却显然并不以他的话为然。司空见他这般倔强,贼兮兮地一笑,附耳上去悄声道:“你看不见真是太过可惜,否则这样一幅绝美的‘雪里红梅’你我共赏,那必是妙趣横生。”
“什……”魏凌波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羞的手足无措,又要拉起衣裳杜绝了他的目光,又要伸手去捂住司空那张作恶的嘴,两下忙乱,却只拉起一边衣襟,手指又给司空张嘴含住,反而更增妖娆。
司空看得砰然心动,笑嘻嘻地又将他搂回怀里,柔声道:“我既爱听,也爱看,绝不会故意笑话你一声的。所以你何不放开了心怀尽管享受?”
魏凌波抿起嘴唇,也不答话。
司空将手指在他薄红的面颊上刮一刮,道:“这么不可爱,却是有些煞风景。”
魏凌波听了这话,忽然生起气来,一掌将他推开,拉紧风氅站起,道:“我本就不懂得什么风景,你觉得是可爱还是可憎,其实有什么打紧!”
司空猝不及防,给他推个正着,差点仰面倒下船头,小舟跟着一阵乱晃,魏凌波站得不稳,也随着踉跄一下。司空急忙稳住身形,一步上前抱住他,苦笑道:“是我说得差了,其实你就是不高兴的时候,也是很美的。”
魏凌波仍有些怒意,在他怀中挣扎不休。船晃得厉害,司空越发不肯放手,细一思索,轻叹一声,低下头将嘴唇印在他眼睛上。魏凌波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两下,挣扎的动作果然停下,却默然不语。
司空只觉唇间渗入一丝凉凉的咸味,心中一痛,小心地移开嘴唇,魏凌波垂着头,紧闭的眼睫上洇着几星水渍,看上去既是难过,又是哀戚。
司空心中唏嘘,手指在他脊梁上一下下抚摸着,道:“是我错了,别生气,好么?”
魏凌波被他这样温柔安抚,紧绷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下来,却还是一脸的难过。司空为他拭了泪渍,道:“若是不解气,想要打我也是可以的,只是小心别打得太重,这船可经不起颠簸。”
魏凌波双手一抬,司空当他果真要打自己来出气,哪知魏凌波却只是将双手扶在了他的腰上。
这意外直是一个惊喜,司空等了好久也不见有其他动静,这才相信他真的只是抱着自己,松了口气,道:“不生气了?”
魏凌波摇了摇头,接将脸埋入他胸膛,压抑着哭泣般地哑着嗓子道:“我……并不是要生你的气。只是我的性子太过不好,我也知道,我只怕你就是讨厌,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做。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司空不由得怔住,他只担心魏凌波是不喜欢他的做法,却何曾想到魏凌波是在担心不合他的心意?魏凌波纤瘦的手指扣在他的腰侧,亦在不由自主地轻颤着,那让司空实在是心疼到一时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32 唇舌
好在他性格洒脱,心疼是心疼,总得做些事来让魏凌波不那么担忧。因此念头一转,霎时倒是心花怒放,想到自己其实完全可以放一个百二十个心底去继续未完成的大业,尽情地“见色起意”了,便咳嗽一声,故意追问道:“你这是说,要乖乖听我的话?”
魏凌波放在他腰间的手明显紧张地抽搐了一下,却还是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司空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没听见回答?”
魏凌波这回却是不肯依了,左手握拳朝着他腰眼捣了一拳。司空反手捉住他的手,苦笑道:“明明就不听话,虽然我也并不讨厌……凌波,你刚才说的,可是真心的?”
魏凌波手在他掌中犹如一条乖顺的鱼儿,也没抽回来,点了点头,又惊觉到什么地抬起头说了声:“是。”
司空本来也是很认真地问一问,并没有要迫他出声的意思,哪知魏凌波竟是如此地在意他的吩咐?这一声虽然仍有些微弱,却结结实实地打入了他的心窝,他心中一荡,却也顾不得许多了,捉着那柔软的双唇便吻了下去,几乎压得魏凌波折了腰。
魏凌波配合着他的动作回吻,二人相拥着重又缓缓在舟中坐下。
司空心头荡漾,自然不会跟魏凌波一般矜持,一双手早如游鱼一般滑进他的衣衫,一只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锁骨和胸膛,另一只手却直接伸向胯下,隔着布料抓住那羞涩的物体轻轻揉弄起来。
魏凌波虽说了要听他的话,要害被握时仍不自在地一挺腰,摆脱了司空的吻。司空放开他嘴唇,见他神情忸怩,双手撑在他腿上努力挺着上半身,全然不知自己半裸裎着的躯体轻颤着全数落进司空的眼里,更不知那到底是怎样一种诱人的风情。
司空手中不停,却坏透了地微眯起眼睛赞叹不已地欣赏着眼前美景,甚有种正在狠狠欺负他的强烈快感。
魏凌波看不见,神情上极为害羞,然而半套在衣衾里的动作却是将透出意乱情迷的血色的整个身躯送至司空的面前,这种不自觉的大胆姿势和他羞涩的表情结合在一起,格外地惹人心动。
司空看得久了,耳听着他时缓时急,情不自禁的呻吟声,只觉得真恨不得一口一口将他吞进肚里,好好享受一番。他咽了口唾沫,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左手便从他挺立着的殷红乳首滑下来,松了他的腰带,有些迫不及待地褪下碍事的裤子,埋头含住了那已通红兴奋的东西,深深地吞咽进去。
魏凌波发出一声愉悦得像是哭了的惊呼,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按在司空埋在自己双腿间的头上,却是拿不定主意要阻止还是要鼓励地,只是将手指插进他发中,含混不清地呜咽道:“司空……司空……你……”
司空自是没有余暇来答他。他的口舌可算是相当灵活,含弄着以舌头卷动,侍弄得魏凌波那物更是高高昂起,几乎抵着了小腹。魏凌波战栗着,已为这难以言喻的快感冲破理智,呻吟的声音满是欢愉,渐次高昂,一声快过一声。司空手口并用,极是怜爱地为他纾解着强烈的情欲波潮,然而那欲望却是愈来愈猛烈,魏凌波抓着他头发的手指不由收紧,猛然发出一声悲鸣,身子定定地颤抖了一阵,终于无力地软倒下去,犹惶急地哑声道:“对、对不起……”
司空双手空了出来,撑在他肩膀两边,咽下口中的液体,却俯瞰着他轻笑道:“对不起?那么你要怎么来补偿我?”
司空额上的汗水滴落下来,魏凌波嗅到他呼吸的气味,无意识地睁大了无神的眼眸,急促地喘息几声,面色红得仿佛一碰便会渗出血来,细如蚊蚋地道:“我……我也……为你那样……”
司空听得一阵心旌神摇,俯下身在他细嫩的面颊上啄了一口,道:“我可不曾逼你。”
魏凌波这时真是想恼也恼不起来,双手搂上他后颈,道:“我自己要的……你若是不想,便算了也罢。”这句耳语贴着司空面颊说出,丝丝浸入心中,真是让他舒服得难以言表,哪还有心思要捉弄他,立即道:“我从分别到现在,少说也想了十七八回,其实你就是不愿意,我也绝不会放了你的。”说着将魏凌波抱着坐了起来,嘻嘻地道,“你笛子吹得那样动听,这唇舌同手指想必十分灵巧,是不是?”
魏凌波伸出左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胡说,右手却果然摸索着从他胸膛上往下探去。司空也不拿开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吻,再一扭头张口,叼着他食指舔弄。魏凌波分心二用,原本的主动给他这样一闹,又心慌不已,右手碰着他早已昂立的火热物事,竟给吓得一下缩了回去。
司空好笑地含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地道:“傻瓜,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魏凌波通红着脸再次摸去,总算握在了手中。他眼睛不便,平常行事本就多靠摸索和记忆,触觉比普通人要敏锐许多,这时握着司空那物,那怒突的形状与潮热的气息立时便烙入了脑海,比起司空的感受不知要深刻多少倍。司空感到他五指堪堪握紧了自己,犹豫了一下,极其轻柔却是恰到好处地上下捋动起来,顿时舒服得闭上眼睛呻吟一声。魏凌波赶忙收回了左手,也落到右手处,两
只手一上一下,时紧时松,修得平整光滑的指甲时而擦过顶端纹路,端的是极其美妙。
魏凌波爱抚了他一会儿,情知司空想要的不止这些,低声道:“你起来一些,我不太会,若是做得不好,你看着告诉我。”司空光是听着从他口中吐出的这些话,心里就满足已极,自当欣然从命,跪坐起来。魏凌波随之将脸凑得近去,启檀口,露贝齿,轻轻将手中之物含入口内。
他微仰着脸,口唇包覆住那物顶端,舌尖柔韧地在马眼处舔动,又津津有味似的吮吸着,慢慢往口腔深处送去。司空原想他只要做个样子,让自己大大心满意足一番也就是了,不料魏凌波竟如此认真,喉结滑动,已是吞至了咽喉深处。

33 膝枕
司空本不想害他难受。然而情欲一事,极是难以自控。他瞧着魏凌波一张美艳若花的面庞含羞带怯地伏在自己胯下,柔软的薄唇拼命张大,才吃得下自己那物,那种感觉竟让他再也舍不得从他口中出来,反而不禁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腰髋不自觉地抽送起来,稍稍欺凌了他一回。
魏凌波被他这动作顶得几欲窒息,咽处难忍咳嗽之意,却被司空钳制住了脸孔,无法挣脱,眼角不由渗出泪来,难受之极。司空这回却是不肯怜惜,虽看见泪水,倒更增了凶悍之心,抽动得愈发频繁。魏凌波“唔唔”不已,然而呻吟声总被他的动作打断,两腮酸涩,舌根僵硬,口涎不觉便自嘴角渗出,加上他酡红的面孔,情状极是淫靡。
司空兴致尽了,方自他口中退出,也不避开他的面孔,便看着自己那物兴奋地在他脸上一股接一股地洒下白浊的液体,喘息未匀。
魏凌波却是已呆了,轻“啊”了一声,茫然地觉到什么黏稠温热的东西喷在自己面上,待要去拭,却给司空抓着两手不放,虽觉很是不妥,却知道司空要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理由,便没有反抗。
司空握着他的手,直到心跳恢复,才又坐好,将他的脸捧近自己眼前,细看着一点一点地用拇指揩净。
最后长叹了一口气,道:“魏凌波,你简直是要人命!”
魏凌波真是毫无来由,就被他给责备了一通,只道:“什么?”
司空为他拭干净了,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又叹息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意思我现在才晓得了。只怕你现在就是一刀插进我心脏,我也是笑着送命的。”
魏凌波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说的什么意思,却听明白他是在说刚才的美妙感受,便伏在他怀中不动,道:“你喜欢……那就最好了。”
司空简直恨不得把他整个儿揉进自己身体里,道:“你才是什么也不懂,喜欢?喜欢哪有你对我的百分之一的吸引!我是真想吃了你,让你和我从此就融在一起,成为一个儿;又想将你变得小了,时时揣在怀里,含在口里,予取予求……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魏凌波只觉从颈子上惊起一阵觳觫之感,霎时间传遍全身,但却并非恐惧害怕,而是喜悦之极。他将手穿过司空腋下,也紧紧地扣住他的脊背,颤声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司空长吁短叹地抱着他苦苦想了好久,才低下头道:“我也实在想不出法子了。你这么听话,我却是很贪心的,或者不当心就会弄伤了你,你也毫不反抗,这可怎么行?”
魏凌波安静地趴了一会儿,道:“些许小伤,其实也不足挂齿。”
这话说完,他便觉着司空那本来已经委顿下去的东西在自己腿下一动,赫然又抬起了头。司空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道:“你果然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魏凌波松开手往后退开一些,道:“你……你自己太贪心,却要怪我么?”
话虽如此,他衣襟未整,乌发凌乱,垂落胸前,随着小舟轻漾,可让那雪里梅更加妖娆了。司空本想忍住,可双眼一扫他松散腰带下隐现的春光,心头猛然一阵火热,道:“我就是贪心,你若是不摇头,我便做到底去,如何?”
魏凌波适才也确实被他折腾得有些吃不消,听了这话,虽然不免思忖着怎样才叫做做到了底,却还是急忙摇头,道:“今天……今天不行,过会儿家中有人来接我回去,若是撞见……多、多有不便……”
司空抬头看了看天,道:“时辰还早。”
魏凌波面上再增一抹嫣红,低声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性急。”
司空也道:“你以前也不是这样乖顺——我若是不抓住机会,下次见面你又冷起脸来,如何是好?”
他瞅着魏凌波,却见魏凌波很是烦恼地蹙起眉峰,咬着嘴唇不知怎么答话,十分为难,便上前抓着他的手,笑叹道:“要我今天放过你,也是可以的,只要你不再像上次那样,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偷偷溜走,让我时刻找得到你便罢。”
魏凌波手掌轻翻,握住他手,道:“上次是有缘由的,我受了那样的重伤,只能令你束手缚脚。”
“却不知你突然不见,足令我心慌意乱。”
司空想起上一回的情形,手中不禁多用了几分力,定要魏凌波感到他的情绪。魏凌波手被捏痛,讷讷道:“我出门在外,总是安排了人手接应的,你其实不用担心。”
“说得轻巧,你背着我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叫我怎么不担心?”
司空语气凶狠地威胁道:“你若是再敢瞒着我什么事,我就叫你晓得什么才叫同心合力!”
魏凌波听他说得虽狠,实则语含调笑,心头略定,道:“你总该明白,我就算有些事不告诉你,也是为着你好。”
司空佯怒道:“这是说你还会瞒着我了?”
魏凌波踌躇了一下,才道:“不会了。”
“这一下迟疑大有文章,我便问你个问题看你老不老实了。”司空口气一转,笑吟吟地道,“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来帮我?”
魏凌波抽出一只手来,理了理头发和衣襟,道:“并不是改变主意……我那次本来便是要去帮你的。”
这句话说的十分坦然,司空本来也有些疑惑了,就是觉得奇怪,却也毫不怀疑他的真心,只道:“这是说,我错杀了你那的人?”
魏凌波又摇头道:“那两个说得好听,是君主给我的帮手。所以你杀的也没有错。”
司空恍然,道:“你原不是枫林出身,君主放心不下也是正常。只是……我与你其实并无交情,你怎么就打定了主意来帮我的?”他说着眼珠一转,嘻嘻笑道,“莫非你是对我一见钟情?”
魏凌波反捏了他手一把,道:“我怎见得你?”
司空把他的手抓起来贴到自己脸上,眯了双眼道:“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好了。”
魏凌波任由他拿了自己的手摩挲他面颊,轻声道:“你虽在那天之前绝不知道我,我却早在还未进入枫林时便知道了你。你出道时所杀的那些人物,无一不是所有杀手想要动手,却无机可趁的高手。枫林本来出名,到你出现,才更为声名显赫。”
司空有些不好意思,道:“君主若是出手,天下间更没几人能挡得过的。”

34 剖白
“但你还年轻。”魏凌波接道,“也就是那时候,枫林开始网罗天下杀手。我进枫林,实际上就是冲着你去的。”
司空大讶道:“冲着我干什么,总不至于听了传闻就已对我心生向往……不过你要是这么说了,我少不得也要得意一些时候。”
魏凌波道:“正是如此。”
“什么?”司空才要跳起来,一眼瞥见魏凌波面上含笑,明白过来,道,“你既然这么倾慕我,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快过来服侍我休息。”
魏凌波随口开了个玩笑,顺着他口气道:“你要我怎么服侍?”
司空道:“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我虽然对杀人没什么兴趣了,这美人膝却是卧得的。”
他在今日出门之时便已有此肖想,未料遇上魏凌波,不觉竟做了比这肖想更为美妙的事,这会儿既然放过他,重又享受一番也是无妨。魏凌波不比以往的冷淡,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既是如此,你靠过来便是。”
司空大喜,侧身便卧了下去,一颗头刚好枕在他大腿最是柔软舒适的地方,仍抓着他的手来回摩挲着,满意地叹气道:“你难得这么听话,我可真有些担心这其实只是一场梦了。”
魏凌波温和地道:“倘若你是做了这一场梦,我也是开心的。”
司空凝神想了一会儿,觉着他这话中情意无限,竟也出神了半晌,才道:“你方才说你冲着我进了枫林,是怎么回事?”
“那当然其实是找你算账的。”
“什么?”司空又想要跳起来,可是舍不得脑袋下那舒服的枕头,于是使劲向上去望魏凌波的脸,道,“我何曾得罪过你?”
魏凌波微微一笑,道:“当年有一些任务,对付的人物太厉害,没有谁能保证一定便成功,所以偶尔会有委托人悬赏。你动手太快,却是让我费心准备了好长时间的阵法只得废置,白忙一场。”
司空松了口气,道:“这也不能算我的错,何况悬赏任务不需要定金,你也没什么损失。”
魏凌波嗔道:“怎么没有,情报刺探,阵法布置,既耗时又费力,给你轻轻松松一剑斩杀,倒似我的手段便一无是处一般。所以我就要找着了你,偏要试一试你能不能杀出阵去。”说着忽然一怔,道,“你果然出得去,再不济也能杀得了我。不过我就是被你杀死在阵中,你也只好呆在阵里饿死,算是扯平。”
司空捏着他的手心笑道:“我那时便没想过要杀你,现在看来真是好心有好报。”
魏凌波给他捏得心神不宁,好容易才回过神,低声道:“杀手总是心狠手辣,没真正认识你之前,我怎能不作最坏打算?”
司空不由将他搂紧,柔声道:“以后有我在,你永远不必再作这种打算。”
魏凌波又有些失神,呆了一会儿,方道:“枫林一向神秘,刚进去的连总殿何在也不知道,我当然见不着你。你也只在有极难对付的人时才会出手,几年下来,我便知道即使凭了这手阵法机关,也绝对比不过你的。”
“哪里,你现在凭了这张脸就杀得了我。”
魏凌波不语地摸着他的面孔,司空接着又道:“原来你果然已经倾慕了我许久,我总算可以放心,不必担忧再被你抛下不理。”
“你……”魏凌波欲语又停,司空扣着他的手指,道:“什么?”
魏凌波道:“你那个朋友……便是萧家二公子么?江湖上说极是豪侠仗义,倒不想他连杀手也会结交。”
他想必还有什么要说的,却只“嗯”了一声,不再继续。司空道:“这个话说起来有些长,其实也是碰巧,那次我杀的是个恶名昭着的人罢了。若是碰上我杀的什么侠客,估计当场便动起手来了。”
魏凌波喃喃道:“你就是为了他要叛出枫林。”
“不是,你这是怎么想的?”司空失笑道,“其实我每次任务,君主都只说是试试身手,萧俟是觉得这样不好,但那些人都是正正经经死在我的剑下,又没什么陷阱阴谋,就是寻常比武也是死定了的,可怪不得我。”
魏凌波知他听出了自己的意思,面颊微红,道:“那又是为什么,君主对你可是不错的。”
司空闭目道:“这个问题说起来就更复杂了,你且为我吹上一曲,我慢慢跟你说。”
魏凌波听他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自己服侍的样子,也未着恼,在身边摸着了笛子,果然拿起来给他吹曲子听。司空道:“几年前除了枫林,还有一个很大的杀手组织,叫做‘银剑令’,想必你也知道。”
魏凌波没有回答,司空也没有停,接着说道:“那个银剑令主其实是君主的儿子。”
笛声婉转一折,司空像是听出了他的疑问,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银剑令就也是枫林的分支,恰好相反,他是专门要跟君主抢夺生意,捣乱作对来的。”
“君主的那个儿子,据说是十几岁上就背叛他另立门户。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君主对待儿子,竟比对一般人还要糟糕?”司
空在他的笛声里摇了摇头,故意侧脸朝着魏凌波的大腿内侧呵了口气,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就是君主待我的态度,那也可以算得一个威严的父亲,好像实在没什么理由对他感到不满。……说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司空这个名字,恰好就是君主他儿子的名字。”
魏凌波再也忍不住,放下笛子道:“你这是说,君主其实是将你当作儿子一样地对待?”
“幸亏他没有像对他自己的儿子那样对我,否则我就是拼着一死,也会和银剑令主一样早早逃了出来。”司空睁开眼,眼里是魏凌波满是惊讶的神情,他叹气道,“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银剑令主在君主处接受到的训练,比起普通的杀手来说还要严酷十倍。君主或者是爱之深责之切,或者是只将他当做一个资质更优秀的杀手来培养,总之绝不是一般人对儿子的态度。”

35 仆人
“那你……”
“我进入枫林之时,刚好是他背叛不久,君主的情绪很是暴躁,第一次的训练便差点要了那一批所有人的性命。我那时大约是八九岁,连三尺的铁剑握在手里尚觉得吃力,一番训练下来,几乎丢了大半条命,听见说训练结束,立即就晕了过去……”司空说着有些发怔,道,“醒时就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地手里还握着剑,虽然醒过来,却甚至没法移动手指松开它。”
魏凌波不由摸索着握住他的一只手,司空又道:“君主就坐在我的边上,看着我,说:‘你是司空。’我连话也说不出来,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久后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说起来更奇怪的是,其实我身上没有半点像是君主那个儿子的地方,就是说到资质,他只须花三天功夫练成的剑法,我少说也得花去三个月,可是不争气得很了。”
魏凌波道:“或者他就是太过伤心,所以找一个孩子来当做真的,聊以慰藉。”
“可见他实在是魔怔了,我又不是他的儿子,他却当做儿子来对待。”司空苦笑不已,“银剑令主做得又快又好的事,他苛刻不已;我做得再差,他也从不动怒。细想起来好像倒是我拿走了该是他亲生儿子应享有的东西。”
魏凌波手指在他手掌留下的剑茧上滑来滑去,忽然道:“你讲了这么半天,我却只发觉君主待你是不能更好的。你逃出枫林为的是什么,却还没说。”
“前些年,那个银剑令主突然销声匿迹,银剑令当然也跟着烟消云散,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魏凌波颔首道:“是有此事。怎么?总不会是君主做的……”
司空大叹一口气道:“怎么不是,比起对我真要过分得多。他设计让一个大人物秘密悬赏,要取江南聚萍山庄庄主的性命。以银剑令那样着急抢生意的情形,自然立即就接了下来,接着向聚萍山庄连派好几个杀手,都是一去再无踪影。银剑令主无法坐视手下白白送命,亲自出马,不料遭到手下背叛,不知给他下了什么药,竟弄得武功全失,这一去那是定了的有去无回了。”
“药?”
魏凌波悚然一惊,司空道:“你若是有幸参观君主的密室,或者便能找到那一种药。”
“我是说你——”
“我中的这毒?”司空赞许地抬手拍一拍他脸颊,“你总算还不是太笨。”
魏凌波哭笑不得,道:“这不是你背叛之后才沾染的么?”
司空叹道:“我又不是笨蛋,为什么在背叛之后还要吃他下的毒!”
魏凌波脸颊红透,咬牙恨恨地道:“就当我是笨蛋好了。好好的君主为什么要对你下毒,我真是完全不能明白。”
“咳,那一天正下着雨,我和君主说起做过的几个任务,大约是不小心提起过萧俟……”
魏凌波默然,手里却狠拧了他一把,司空急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一瞬间司空以为之前那个冷若冰霜的魏凌波又回来了,他向上睃一眼,笑道:“不管你想了什么,君主担心的却是萧家的意图。他历来对我管得宽松,虽然我不怎么惹祸,不过突然和一个姓萧的做了朋友,也难免他会不太放心。更何况萧家还曾向枫林派出过细作打探情报,说是对枫林没有企图,谁也不信。”
魏凌波轻“哼”一声,道:“名门正派,对于惩恶除凶的事总是很热心。”
司空道:“反正君主很是不放心,他手里虽没有‘三尸脑神丹’、‘九转回肠散’之类的东西,却有不少性能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东西,拿来吓吓我正好。”
魏凌波听得沉默半晌,道:“只是这个的话,其实你也不必背叛。”
司空拉着他的手,宝贝似的抚来摸去,淡淡道:“更重要的是我也厌倦了杀人。”
“也是那个萧俟的影响么?”
司空仔细想了想,道:“算得上是。在他之前,我根本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趣味。我和他一起住了半个多月,开始觉得活着很开心,能够品尝美食,看赏美景。更重要的是,还能拥有如此肝胆相照,深感肺腑的友情。”他捉着魏凌波忽然想要挣脱的手,奇道,“你不是在吃醋吧?”
魏凌波寒着脸道:“我也只是一个杀手,和你理想中的友情实在搭不上边。”
司空忍着笑道:“现在说这话太晚了。你既和我做下了这样那样的事,实则跟背叛了枫林没什么两样,也只好金盆洗手,就此从良了。”
“什、什么这样那样的事,你这张嘴尽会胡说!”
魏凌波挣不脱手,面色晚霞般旖旎,司空调笑道:“我可没胡说,你在阵中放我一马,又帮我杀了许多追兵,难道不是这样那样的事?你脸红什么?”
魏凌波被他调侃,更是恼羞不已。两人手上擒拿拆挡,动作幅度愈大,小舟晃得厉害,几欲倾轧。一个低沉的青年声音就在这时传来,隔着芦苇,语气十分惊慌。
“公子,你怎么了?”
船上魏凌波与司空尽皆一怔。他们只顾着调笑,竟忘了留意周围,给这人闯得这么近前。
那人一边喊着一边急匆匆地拨开芦苇奔过来,魏凌波神色一变,却是比那人语气里还慌张地急忙整理衣服。司空站了起来,正要拔剑相待,却听魏凌波低声道:“是我手下的人来接我,我之前说过的。”
这话说完,那人也已气喘吁吁分开芦苇站在了岸边,目光掠过小舟和魏凌波,立即钉子也似的盯在司空身上,额角青筋暴涨,几欲握拳上去将他揍进水里,呼吸更粗重了几分。
魏凌波理好衣服,觉得没问题了,才道:“方城,不得无礼。”
“公子——”那被唤作方城的青年犹放心不下,魏凌波接道:“这是我的朋友,不会对我不利。”
方城疑忌地打量着司空,勉强道:“公子在何时结交的朋友,怎么我完全没听说过?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
司空忽然插口道:“他或许是不知我面,却知道我的心。”
“你!”方城被气得几乎跳脚,魏凌波道:“我总也有几个朋友的,你们未必就都知道。”他站起来,一拉司空的袖子,道,“你今天……去我的家里住上一宿可好?”
司空看了那方城一眼,对方也正瞪着他,脸上的神情是巴不得他赶紧拒绝。司空沉吟一下,道:“好是好,只是我出门之时,没有告诉萧家的人,恐怕他们担心。”
方城脸色一喜,以为这人总算开窍,识得大体,看着他的眼神便和善了些。
魏凌波道:“这却没什么打紧,你到了我家,写张笺子交由下人带过去,以你的身手,他们总不至担心你被绑架。”
司空好笑地瞧着方城脸色再次变坏,口里故意柔情蜜意地对魏凌波道:“我可不就是被你绑了么,连心脏这么要紧的东西都落在了你那里,哪还能不听你的话?”
魏凌波哪知道他是存心要气一气自己的手下,顿了一顿,方道:“不要胡说,你若是不想去——”
司空听他语气好像要生气了,急忙道:“自然想去,认得了你家在哪里,你以后再跑远一些,我也找得着地方。”
岸上那方城早已是满腔怒意,这时忍不住插口道:“公子,你的伤才刚好,不便劳累太久,请客的事也——”
“我自有分寸,不会乱来。”魏凌波说完,却不知是否想到和司空“乱来”的事,面颊微醺,拉着他衣袖道:“你我走路回去。方城,你将舟先撑了回去,吩咐下饭菜。我有司空陪着,不会有事。”
他话出口,忽觉不妥,果然方城已经惊得退了一步,失声道:“司空?”
司空笑了笑,魏凌波还没来得及说话,方城那边一连串地追问道:“就是那个第一杀手,枫林下令要追杀的司空?公子你不是也曾动手……我知道了,你这是被他挟持,逼不得已是不是?”
魏凌波不禁一蹙眉,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我既说司空是我朋友,他就是我的朋友,你的设想完全不对。”
方城又抽一口凉气,震骇不已地道:“公子你这么做,若是让枫林总殿知道,连我们也一并要遭殃的!”
魏凌波淡淡道:“他们若来找我麻烦,便让他们来好了。我只怕明年那些草木长得太茂盛,反破了阵势倒真是不妙。”
别说方城,就是司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呆了一下,随即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长笑一声与他并肩拔起身形投向芦苇丛,转瞬间将方城远远抛下,只有司空大笑的声音还隐隐传来:“你这番话说来却比我这个第一杀手还要狠厉三分!”
“公子!”
方城反身欲要追去,却只走了两步,就知道决计赶不上他们的身形,便停了下来。他握紧拳头克制了好一会儿怒气,又偏头思索了一阵,眼里神色晦暗不定,终于走回来跳上小舟,将它撑走了。

36 倾诉
日暮时分,小刀从一个仆人那里接到司空送回的信笺,拆开看了,又让仆人送给萧俟和唐重言。
孙麟正在他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攀着树玩,司空送的信他自然也跳过去瞅了一回,悻悻然道:“什么偶遇朋友,我分明就是故意支开你去见那个人的。亏你那么信他,回来连让我跟明月剑客喝杯茶都不肯。”
小刀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他回来时孙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果然是在跟秦诗魂喝茶。但小刀本着盯住这小子准没错的想法,硬是将他从秦诗魂身边拖开,两人就在这院落里消磨了一整天时间。小刀自然有的是事可做,有许多书要看,许多功夫要练,孙麟却无聊得几乎没撞墙。虽然如此,倒立竖蜻蜓蹲马步翻跟头荡秋千他也都做了许多遍,细算起来竟比小刀今天练刀法的时间还长。小刀也知道让他这样一个好动的人足不出户确实憋闷,便没有理他的各种无状。孙麟也是奇怪,总是嚷嚷着要跟人比划,却好像对小刀的身手不屑一顾,想都没想起可以跟小刀过上两招。
不过或许他对小刀的攻击便是那张嘴,此时小刀不说话,他得寸进尺继续道:“过了这么些时候,恐怕有不少杀手也知道了他在你们萧家的消息,只是碍于萧家势力不敢闯进来。最好他就在外面贪图什么温柔乡,给那些杀手摸着机会一刀结果了,我可就自由了……咦,这真是个好办法,我这就去散布消息——”
他一个跟头从树上翻下来,正要行动,小刀的刀已经横在了他面前。
孙麟咧嘴一笑,道:“我开个玩笑。”伸手一拨他的刀背,身子滴溜溜地跟着便试图从刀下钻过去。小刀右手一拖,“哧溜”一声,好险没将孙麟连耳朵带颈肉地划下一大块。孙麟猛然缩了回去,惊讶地道:“咦,你功夫好像确实长进不小,萧家的人果然厉害。”
小刀道:“你若是逃出我的手,还有秦大哥,就算你躲得过秦大哥,总躲不过二叔。”
孙麟喃喃道:“这小子疯了,居然把明月剑客排在他亲二叔的前面。”
小刀气结,道:“追杀逃犯的小事,本来还用不着二叔动手!”
孙麟叹气道:“而追杀像我这么聪明又厉害的杀手,当然得直接请你二叔出马。”他自吹自擂了一句,却也知道小刀根本不会理会他,眼珠一转,忽道:“你这么喜欢那个明月剑客,他知不知道?”
小刀一怔,没想到他突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慢慢收了刀,闭上嘴,面色有些发红,却不回他。
孙麟接着道:“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小刀不语。
孙麟追问道:“他长得俊?其实我也不差。他功夫高?我看也算不得顶尖儿。他对你很好?哪有我这么体贴!他……”
小刀一直沉默着,这时终于忍耐不住,道:“闭嘴!”
“那我闭嘴,你说吧。”
孙麟果然干脆利落地闭了嘴,两只眼睛好奇得发亮地瞧着小刀,小刀恨恨地看他半天,忽然提起右拳冲着孙麟左眼就是一记。孙麟“哎哟”一声,双手一合堪堪在鼻梁跟前挡住他的拳头,笑嘻嘻地道:“你这么害羞干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
小刀要抽回手,却给他两手扣得结结实实,不肯放开。小刀怒极一脚正中踢向他裆部,孙麟大骇地急忙一个前空翻,居然还是抓着小刀右手不放,绞着小刀的手臂落进他怀里,道:“你老这么凶狠可不行,我猜那明月剑客定是喜欢温柔的。”
小刀踢出那一脚本有些后悔,中途便停住了,哪知孙麟这小子不得半点教训,竟还揪着这话题喋喋不休。他一时怒急,撤不回手,却是一张口,狠狠咬在孙麟肩膀上。饶是孙麟皮糙肉厚,也不禁一声痛呼,放开手转回头去,又想说话,嘴唇却擦着了小刀的额头。
“……”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刀醒悟,一把推开了他。
孙麟踉跄一步,侧头看了看肩膀,叹气道:“很好,一边一个伤口,正好对称。”
小刀眨了几下眼睛,不声不响地绕过他,进了屋子。
孙麟跟了进去,满屋乱转地找着金疮药,难得居然也没再开口打扰小刀。他自然也看得出来,小刀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不太适合去招惹。只是,他一边胡乱地在肩膀那个牙印上撒着药末,一边端详着小刀端坐窗前那寂寞的背影,摇头叹息。
“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多好的孩子,可惜就是嫁不出去。
突然发觉自己刚才的想法很有趣,孙麟忍不住自顾自地笑起来,翻了块手巾出来用牙齿咬着包住伤口,走到小刀背后拍了拍他脑袋以示安慰。
小刀回头,眼睛通红,却没有力气似的只是看了孙麟一眼,又转回去。
孙麟便在他头顶慢慢地道:“这些事情你不说出来,一个人在这里苦恼伤神,那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对不对?”
小刀没有回答。
孙麟又道:“不如你去告诉明月剑客,如何?”
小刀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道:“不行。”
孙麟道:“有什么不行,你看我家里可准我去做杀手?但我偏要去做了,他们也奈何我不得。”他说着很是得意地昂了昂头,好像做杀手是件多么伟大的功勋。小刀虽还是有气无力,说话却轻松了一些,道:“我是长子。”
孙麟摸着下巴道:“你四叔不是长子,还是管得了萧家。”
“不一样。我父亲殁了,二叔和四叔才能掌管萧家。”
孙麟惊道:“我那个大哥虽然无趣,但还好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才让我有了空闲。”
小刀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孙麟忍不住摸一下他头顶,道:“怪道你也这般无趣,原来是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个命运,要换了我,恐怕没三天就得闷杀了。”
小刀闷闷不乐地道:“我就是无趣,却也不是从生下来就知道这个命运的。”
“咦?”
孙麟伸长脚一勾,拖了把椅子过来便在小刀旁边坐下,道:“难道不是刚生下来就有人把你叫做小主人,满周岁时定要你抓着了萧家的旗帜才算?”
小刀瞥了他一眼,道:“我是私生子。”
“什么!”孙麟大叫一声,想跳起来,却又舍不得这个故事,于是急忙道:“可是看他们对你的神情态度,却没有半分的不妥。”
小刀道:“二叔和四叔都对我很好,并不在意我的出身。”
“他们是对你太好了,所以一天到晚地让你学个不停,也不想想你受不受得了。”
小刀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十三岁才被带回来,不多努力一些,恐怕达不到他们的期望。”
孙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小刀略微犹豫,道:“是秦大哥带我回来的。”
孙麟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们都已经对我这么好了,我再不认真,便是十二万分的对不住他们。”
孙麟摇头道:“不然,明月剑客和你四叔我是不知道,可萧二叔显然并不希望你这么拼命。”
小刀垂着头道:“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他们。”
孙麟恨铁不成钢地道:“其实你只要开开心心就好了。这些天你和司空到处游玩,二叔可是很高兴的,是不是?”
小刀回想着,眼里有些迷茫。孙麟循循善诱地道:“二叔不是还叫你多跟我交往?”
“……二叔也说,过于莽撞并非好事。”
孙麟咳嗽一声,道:“总之,多跟我说说话是没错的,你现在心里是不是舒服多了?”
小刀无言地看着他,孙麟虽然胆大,也给这一阵盯瞧得心头发毛,道:“你要是哪儿还不舒服,我可以免费帮你揉揉。”
小刀道:“我本来不必难过的,你将我惹得不痛快,又过来聒噪一通,便以为居功至伟了,天下间也有这样的傻瓜,肯上你的当吗?”说着,鼻翼轻微一皱,眼中忽然毫无征兆地滚出了许多的泪珠,噼里啪啦地落在衣襟上,湿了好大一片。孙麟唬了一跳,却见小刀举手揩着泪水,却不知怎么也止不住,依然淌个不停。
孙麟瞧着小刀惘然不知所以的神色和徒劳无功地擦泪的动作,心头动了动,手一伸,将他整个地搂了过来,温和地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叹道:“这傻孩子,辛苦到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苦了。”
小刀哭得哽咽,一时连气也转不过来,只得乖乖让他搂着了,觉得拍着自己背部的手还算亲切。
孙麟附在他耳边道:“这附近也没有人,你尽可以哭得大声一些,绝不会有人来怪你的。”
小刀听了,还哭着,却一拳重重捶在了他胸膛上。孙麟被捶得一声呛咳,笑道:“你不想哭出声音,捶我出气也是可以的。”小刀哪里跟他客气,一声哽咽便是一记重拳。孙麟咳嗽不已,搂着小刀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竟是抱得更紧了。

37 共餐
魏凌波住的地方离萧家不远,看起来也只是一个遍植林木的幽静庄子。但踏进林子后,却只有按照魏凌波教他的步法行走,才不会出了岔子。
司空自然又好奇起那些无意间闯入的普通人,不知是不是也有不慎就成了这些草木肥料的。
魏凌波却道:“我又不是你那样笨,这阵法的外围只是一个普通的回阵,走进去的人不按着方法,最后也只能走回阵外去罢了。”
司空只好摸着头叹服不已。
二人从陆路步行绕回,比起方城的行舟自然慢上许多。刚从林中转出来,方城已经满脸阴霾地站在大门口等着,看见魏凌波的身影才神色一喜,几步抢上来便要扶着魏凌波的左手,一面道:“公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慢!”
司空左手一带,却将魏凌波交换到自己的右手,笑看着方城托起自己的左臂,道:“其实不用这么客气,我走得动路的。”
方城身手本来没他快,是以明明看见他这一下转换,却也来不及改了自己的动作,当下捧着司空的手气得面色发青,直想给他卸脱了整条臂膀。
魏凌波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司空刚才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也不管他,便道:“方城,我让你备好酒菜,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方城神色一敛,和他们一同跨进大门,恭恭敬敬地道:“酒饭早已备下,迟迟不见你回来,我才有些着急。”说着,竟然忍得下气继续捧着司空的手,只是跟着却将司空往旁边一扯,道:“写信的笔墨也给这位客人备好,便在书房,就请你过来写好,交由书童带去萧家好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满心的恶意,司空简直想要称赞他一声既机灵又能干。
不过此时却也无可奈何,司空放开携着魏凌波的手,道:“那我去写好信再来找你。”
魏凌波完全不知道这边两个人的针锋相对,颔首道:“你快去快回。”
司空笑应了一声“是”,一点也不担心地走去书房。方城从下午到现在,好容易得胜一回,自然急忙扶着魏凌波往客厅走。魏凌波略为诧异地道:“怎么了,我在家里又不会不认路。”
方城道:“酒席下多备了一张椅子,我怕你撞上。”
魏凌波觉着他和司空都透出无限古怪,道:“我还没有那么病弱。”
方城小心地将他送到椅子上坐下,才松了口气道:“公子你太喜欢逞强,上次伤得那么重,还要跟那个孙麟动手……”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怔,道,“你那时就已经和这个司空是朋友了?”
魏凌波道:“你就是太喜欢担心,虽然事事安排得妥帖,可我更不能太过依赖于你。”
方城陡然间咬着牙,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对公子自然是一片忠心,就是为公子你担心一生也是值得的,公子何必顾虑那么多,说什么不愿依赖于我。”
魏凌波听了,也是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虽然这么说,可总也有要成家娶妻的时候。你从小跟在我的身边,已经很耽误自己,我怎能再绊住你一辈子?”
方城激动地道:“我不愿娶妻!”
他瞧见魏凌波一面的诧异之色,上前一步,捉住他的手道:“公子,我宁愿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关心你,照顾你,爱……爱护你,从未有过家室之念!”
魏凌波叹气道:“你这是什么傻话!”
“我……”
方城欲要分辩几句,门口一暗,却是司空写好了信,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道:“我也不愿娶妻,宁愿和凌波你一辈子在一起,不但要关心你,照顾你,爱护你,还想要将你从其他人跟前抱走了,不让任何人来抢。”
魏凌波大吓一跳,面上立即飞红,道:“你……你突然说什么!”
这个反应却是方城说了那些话后所没有的,方城看了,瞪着司空的双眼更是愤怒得将要喷出火来。
司空摇了摇头,道:“我是认真的。”
魏凌波垂着长长的睫毛,没有说话。他自然知道司空的心意,但这会儿有家人在,却不好说话,只将手从方城手里抽出来,道:“别乱说了,还不坐下?”
司空依言在他右手边坐下。方城虽然对他满怀愤恨,却并没乱了座次规矩,这会儿见主人与客人要开筵,居然也忍下来退了开去,肃然候着吩咐。
两人本来是可以把酒言欢,然而旁边站着一个方城,刚才又惹了那样一番话出来,魏凌波虽是主人,却除了开口说一声“请用”后,便不由沉默下来。于是这回换司空觉得方城分外讨厌了,夹了几箸菜,索然无味地道:“你什么话也不说,这餐饭可无趣得紧。”
魏凌波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道:“你想说些什么?”
司空叹气道:“有人在这里,我的话却不太好说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气坏方城,然而却实在是不吐不快。魏凌波晓得了他的意思,笑笑道:“这样的话,此刻不说也罢。”
司空眼珠一转,道:“你吃得这样少怎么能行,我喂你好了。”
魏凌波忍
不住呛咳一下,司空还没真正实行喂他的动作,赶忙伸手去给他拍背顺气,却听魏凌波低声道:“你怎么越说越过分了?”
司空装作无辜地道:“我只是关心你。”
魏凌波觉得他这关心格外不妥,道:“方城,你先下去,不用照看,有事我们自然会叫人来。”
方城本来在他身后气得满面通红,浑身颤抖,听得魏凌波的吩咐,愣了一下,急道:“公子!”
司空接口道:“顺便把门窗都关上。”
“你!……”
方城已经提起了拳头,魏凌波跟着道:“你今天怎么了,总是不怎么愿意听话?”
方城一凛,压下了怒火,沉声应了声“是”,仍恶狠狠地瞪了司空一眼,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出去。司空摇头道:“叫他关上门窗也不听,真叫人头痛。”
魏凌波推开他,微叹着笑道:“你这下满意了?”
司空道:“虽不是太满意,却也差不多,至少能多吃下几口。”
魏凌波道:“方城是从我小时便在身边的仆人,虽然太紧张我了一些,却也是我最能相信的人。”
司空果然胃口大开,愉快地吃着菜肴,一边道:“这我却是比不上了,仔细算起来我和你不过才见了十多天而已。”
魏凌波伸出手,握着了他左手,道:“你和他又不一样。你和我……”他停了停,似乎不晓得怎么说起,面颊又已醺然。司空笑嘻嘻地回道:“我和你虽然见面不久,却惺惺相惜,乃至心心相印,是不是?”
魏凌波赧然不已,却并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38 变生
司空顿觉今天真是值透,得到个这么乖巧顺服的魏大美人,一颗心可是荡漾极了,左顾右盼之后,夹起一块鱼肉道:“既是如此,待我来喂你多吃点东西,长了气力才好多做点事。”
魏凌波哪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还是听话地张开嘴巴,吃了司空送来的鱼肉。
方城幸好是退了出去,否则看见这样子,不当场气炸了肺才怪。
两人这顿饭这才吃得有了些兴致。司空特意要喂魏凌波,魏凌波不好拂逆,一一地将他送来的食物含进口中咀嚼了咽下,怎知突然含住一条温热的舌头,还好没有立即咬下,司空趁机狠狠索了一回吻,才又窃笑着坐回座上。
魏凌波给他捉弄了一次,气喘道:“我已经饱了,你不用顾我,还是自己吃吧。”
司空道:“其实只瞧着你,我便绝不会饿。”他说着故意回味地咂了咂舌头,叹道,“真是秀色可餐!”
魏凌波嗔怪道:“你原来这么油嘴滑舌,我以前倒不知道。”
司空愕然道:“你真是错怪我了,我只在你面前才这样讲话,也只有看着你,这些话才会从心里窜出来,其他人是万万听不见的。”
魏凌波正要答话,庭院中忽传来一个桀桀怪笑着的声音,道:“他这话说的却是没错的,因为他面对着的不是主人就是敌人,这种肉麻的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这个声音一出现,别说魏凌波,就是司空也不禁变了脸色。
魏凌波右手一按桌子待要站起,身子却忽然一晃,竟又跌回了椅子。他苍白的面孔一时近乎发青,身子颤抖着,想要说话,却似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按着桌子的手指虚软无力地搁着,神情间呈现出一种极为可怖的恐惧神情。
司空坐在他右手边,也没有动弹,只是将目光移向庭院。庭院里本来空无一人,但那阵声音过后,简直像是飘来一阵烟雾似的,裹成了一个浑身黑色的人影,便在院中随风动个不停。司空皱着眉头,喃喃道:“枫林第一刺客么,原来也追到这里来了。”
方城无声无息地从门外走进来,径直走到魏凌波身边,轻轻去扶他的手臂,同时低声道:“公子……”
魏凌波却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虽然没了力气,却猛然侧身避开,嘶哑地低吼道:“滚开!”
“公子,我不想看着你因为这个杀手也被枫林追杀,你……”
方城说着再次伸出手去,看见魏凌波的神色,不禁被惊得停了手。
魏凌波睁着一双冰石般的眼睛,虽然眼中无神,却亦是目眦迸裂的样子,唇角渗出被牙齿咬出的血迹,一字字地道:“你勾结外人,陷害于我,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方城为他这副怒容吓得慌了手脚,急忙道:“钩玄大人下午就来到庄上,我本来要去通知你的,但是你……你却正和这个杀手在一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魏凌波冷笑,声音却是寒彻骨髓。方城真是痛苦得要落下泪来,道:“钩玄大人答应我,只要引了他进了陷阱,吃下这毒,便将你与他交往之事当做从未发生。公子,公子,我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但你这样固执,必然要帮着他的。我为了不让你惹怒钩玄大人,只好连你也一起药倒。但你放心,这药只会让人暂时无力,不会有什么大害的。”
魏凌波寒声道:“你用了这毒,我与司空全无抵抗之力,对于你们下杀手,那自然是没有大害的。”
方城几番想要伸出手去把他从这里带走,然而为他神情言语所震慑,竟是颤抖着不敢轻易碰他一下,倒像将他当做了细瓷做的,稍不留心就会摔得粉碎。
院子里的黑影,显然就是方城所说的“钩玄”大人。他看了客厅半晌,又一阵怪笑道:“你不用费心的了,玉笛飞花这小子分明铁了心要和司空死在一起,你就是现在把他带了走,等他恢复过来也一样要回来寻死。倒不如这会儿给我一道送往极乐世界来得方便。”
他说着,身形一晃,诡疾如一道淡烟,霎时间便站在了司空与魏凌波坐着的桌边。
司空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却好像意犹未尽似的,绕着桌子晃了两圈,眼睛只盯着司空,仍怪笑道:“你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君主对你好得简直让我们其他人眼热得恨不得变成你,结果你却仍不满足,定要背叛君主,真是奇哉怪也!”
司空淡淡一笑,道:“可能是我和你对好的看法不同。”
“听说你每一个任务,都是君主精心挑选,既要让你扬名,又不致令你受挫,甚至你若是心情不好,不想动手,君主也不怎么勉强。”
司空道:“你说得虽然好像奇怪了一些,但也勉强算是合乎事实。”
钩玄晃动着漆黑的身形,又道:“君主教你的功夫,也全都是正统大道,没有半分诡谲邪恶,你要是有兴趣,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悉心传授的。”
司空瞟了一边低声苦苦哀求魏凌波听他苦衷的方城一眼,道:“这也没错。”
“这真是天下奇闻啊!君主给你的待遇,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没曾享受过。怎么
偏偏是你如此受他青睐,怎么偏偏是你——竟然还背叛了君主!”钩玄说到最后两句,语气渐渐狰狞起来,露在黑色面巾外的一对眼睛凶光大盛,接着凑近了司空的脸,轻声道:“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要君主对你好到叫人嫉妒,甚至……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发出通缉令?”
方城那边央求无效,突然下定决心不管魏凌波如何恨他,一定要将他带离此处。然而他刚半抱着魏凌波走出一步,原本站在司空面前的钩玄霍然一转,长笑着挡在他面前。
方城一惊,倒退半步道:“钩玄大人,你若是要司空的性命,他就在那里——”
钩玄边笑边摇摇晃晃地道:“我要杀他,当然要杀。只是单是杀他,其实没什么意思。他既然让君主尝到了背叛的痛苦,我便也让他尝尝被暗算的滋味。这却不够,他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动怒,太叫人觉得生气了。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又痛苦,又悔恨,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带着遗憾死去?”
方城悚然道:“我……我想不出。”

39 肖想
钩玄眼里蓦然凶光一闪,锐声道:“这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用?”
他一直交抱在胸前的手跟着闪电般递出,一拳几乎要打着了方城的喉咙。方城却也并不是毫无反抗之力,何况此刻手里抱着魏凌波,更是激发出十二分的潜力,双脚一错便拧身避过这一击,惶急地道:“钩玄大人!”
魏家的仆人其实不止方城一个,但是之前想必被方城吩咐过不得妄动,此刻发觉方城也受到攻击,哪还能继续呆着,也不知谁一声发喊,霎时间便有五六个年轻人抢入客厅,勇猛之极地朝着钩玄攻击,随后迅疾无比地给钩玄或者掌推,或者脚踢地送飞了出去。
“玉笛飞花策应其手下数众集体叛变,该当灭门!”
钩玄厉声喝道,随即却扭转头,笑着问司空道:“这样做你觉得如何?”
方城的脸色变得惨白,呼吸粗重起来,抱着魏凌波的双手不禁发抖。假如钩玄真的这么决定,魏凌波毫无反抗之力,而以他与其他家人的功夫去抵抗,真是毫无悬念的送死。他舔了舔嘴唇,哑着声音道:“钩玄大人,你怎能出尔反尔?”
钩玄双眼一翻,道:“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关于他帮着司空的事,我绝口不在君主面前提起就是了。可是你们刚才一起上来要朝我动手,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方城勉强压着怒意道:“是你先朝我们动手——”
钩玄笑嘻嘻地道:“是了,我是想杀了你,还有玉笛飞花这小子。但是我杀人其实不需要理由的,你们若是反击却只能视作背叛,你可听明白了?”
方城本来脾气暴戾,难为他为着魏凌波竟能一直压抑,这时听了这种强盗逻辑,怎么还能忍耐得住,当即将魏凌波放到座椅上,自己挡在他前面,毅然道:“既然你不打算放过我们,那我也只好和你拼了!”
钩玄放声大笑,笑声中,方城暴喝扑上,俨然已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魏凌波耳听得这些变故,却动弹不得,内心只一片惨然。他刚才还说方城乃是他最能相信的人,结果转瞬间便成了这样一种局面,司空倘若就在他这里送了性命,到得九泉之下,想必也不会瞑目的。
正在百般苦恨之时,却觉手上一暖,被司空覆着手背,好是在安慰他。
方城是自小跟在魏凌波身边的,身手虽赶不上一流高手,显然比普通家人要厉害得多。他忧心魏凌波的性命,出手果然是不要命似的只往钩玄身上招呼。钩玄出手,不论曲肘弹腿,挥拳屈膝,竟都弹出数寸长的利刃,没一次攻击不在方城胸膛面庞带出猩红血花。然而方城拼着重伤也要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咭咭怪笑着旋身避开。数十招下来,方城身上已有了深深浅浅数十个口子,他却兀自好整以暇,竟似戏耍般轻松。
司空看得过意不去,叹了口气道:“你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了,其实我心里有的也只是高兴。”
钩玄正单腿站着,一只脚欲要踢向方城心窝,听得这话忽然一下收回那脚,一个翻身伏在梁上,躲过方城疯狮般的攻击,笑道:“不错不错,这小子仔细算来其实还是你的情敌,我杀了他反而让你心情更好,果然很是划不来。”
方城红着眼也要跳上房梁,却给钩玄一脚踏在肩上,重重摔了下去。钩玄一脚踏下,轻飘飘地转落在杯盘狼藉的桌上,一双眼睨着魏凌波雪白的面孔啧啧摇头道:“这小子果然长得好看,眼睛虽然有点瑕疵,但听说瞎子其他感观更加敏锐,那滋味定是更加美妙了。”
魏凌波被他这猥亵的话气得不禁发抖,方城在地上挣扎几下,却是站不起来,哇地连吐出几口鲜血,嘶声道:“不要碰他!你……咳……你先杀了我!”
钩玄理也没理,望望魏凌波,又望望司空,喃喃道:“我晓得了,你既然喜欢他,那必然很是不愿他受其他人的玷辱。我要是一刀结果了他,那反是趁了你的意。”他回头看向方城,却见方城勉强以手支撑着爬起,眼睛里浮起一阵奇异的光彩,道:“我没杀你是对的,你过来,做了这件事,我就真的放了你们主仆。”
方城满眼怨怼地瞪着他,却不相信他的话了。
钩玄脚尖一挑,也不知怎样发动的机关,三寸长的一片薄刃便自靴底弹出,抵在魏凌波的咽喉上,故意摇头叹道:“你要是不过来,玉笛飞花却是死定了。”
方城大急,顾不得许多,踉跄着一步三晃地扑了过去,却是双手一合,欲要抱住钩玄的脚将他从魏凌波前面摔开。
钩玄单脚一跃,又踩住他扑空的手腕,另一只脚仍定在魏凌波咽喉上一动未动,笑道:“我既然说放了你们,当然也不会食言的,而且这事对你来说只有好的,你何必这么心急?”
方城被他踩着双手,想要用力抽出,看着魏凌波喉头的那片刀刃,却不敢动了。
钩玄道:“你对你家公子,也是一片痴情的了,可叹你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他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你的心思,真是糊涂之极。你现在就对他做了那日思夜想的事,叫他明白过来,岂不是很好?”
魏凌波听得浑身一寒,怒喝
道:“方城!”
方城被他这话说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魏凌波这一声怒吼,那当中拒绝的意思是再明显也不过的,他惨然变色,道:“公子,我喜欢你。”
钩玄笑道:“既然喜欢,还不快对他做了那喜欢的事?”他一面说,一面瞧着司空的脸色。司空沉着脸,显然是无计可施,钩玄瞧得开心,却是又一个翻身,双脚一齐踹在方城背上,将他踹得直飞过桌面,扑在魏凌波身上,撞翻了那张椅子。方城双手不由自主地抱着魏凌波勉力一翻,自己滚倒在地,将魏凌波好好地搂在了怀中。
他向来伺候魏凌波的饮食起居,也不是没有抱过魏凌波的身躯。然而这时,被激得吐出了心底隐藏了许久的话,虽然重伤,又有着钩玄在旁虎视眈眈,浑身竟反而火热兴奋之极,只觉魏凌波浑身绵软无力,格外诱人,双手在魏凌波腰背抚了一下,颤声道:“公子……”已有意动。
魏凌波冷声道:“你杀了我。”

40 脱险
方城又是伤心,又是绝望,道:“我与你相处二十余年,你总说早不将我当作下人看待,我对你的这份心意,难道比不上那个第一杀手吗?”
魏凌波面色铁青地道:“你引狼入室,助纣为虐,我果然是个瞎子,才会将你当做最亲信的人来看待。”
方城惶急道:“我这只是为了你好。”
魏凌波道:“一道下了黄泉,路上有这许多陪伴,当然是好。”
方城见说不动他,心一横,望向钩玄道:“你这回真的不是骗我?”
钩玄找了把椅子坐着,道:“当然不骗你,你将他奸污了,他就是活着,也只有痛苦绝望的,比起死了岂不令人畅快一百倍?”说到此,司空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钩玄看他一眼,开心地一拊掌道:“我想看的就是你这个表情,可惜不能让君主看上一眼,否则他一定非常愉快,不再老记着你背叛他的痛苦了。”
钩玄那番话说的相当难听,然而方城却辩驳不得。他也看了司空一眼,司空面色发紫,目中渗血地瞪着他,果然痛苦极了,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抱着魏凌波道:“公子,你怎样恨我也不要紧,我只要你活着,就已经十分高兴了。”
他说着一翻身,将魏凌波压在地上,颤抖着去解魏凌波的衣衫。
司空呼吸急促,喝道:“住手!”
钩玄欣赏着他的神情,却见他口鼻也渗出血来,竟是紫色的,猛然醒悟道:“原来君主给你下的毒也发作了,这真是妙哉!今天注定是你的死期到了。”
司空已说不出话,毒性流窜,他十几天来从未做到的“不运功抵抗”这时却被迫完成,可惜唐重言不在。既无抵抗,那毒性自是发作得更快,几乎是眨眼间便令他绝了气息。
方城那边才解开魏凌波的外衣,一眼看见他颈侧和锁骨上连串的淡淡吻痕,又气恼又痛心,俯下头便欲以自己的口唇盖住司空留下的痕迹。他对魏凌波动情已久,平常自然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冒犯,然而暗地里却也不是没有想着魏凌波的身体自行解决。此时当真压着一动不能动的公子,张口吻下,欲火大炽,竟根本忘了客厅里的其他情状,急切地扯开魏凌波的腰带就欲强上,不提防脑后风声忽起。他才转头,迎面见着的便是一只映满眼帘的靴底,跟着被重重一脚踹了开去。
钩玄怪叫一声,早从椅子上跳起来飞扑过去,手足并出,寒光飒然,对着的目标正是蓦然暴起,面孔仍是紫胀发肿,却踢开方城的司空。
司空身子一晃,眼中血丝遍布,却是看不清楚,给钩玄翻身一肘弹出的一叶利刃割在臂上,鲜血飞溅。魏凌波只能听见动静,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方城从他身上滚开,他已忍不住喊道:“司空!”
司空哼了一声,急忙错步避开钩玄接二连三的攻击。然而毒性显然一时还未全过,他这一阵闪避倒连着四五次给钩玄浑身上下防不慎防的利刃刺到,“嗤嗤”作响。
钩玄一面全力疾攻,一面厉声怒啸道:“怎么回事!君主给你下的毒,明明应该是没有解药的剧毒,你怎么反而突然能动——”
司空眼中渐次清晰,感观也重新回来,冷冷道:“我就是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打算说给你听。”
魏凌波听了对话,知道果然是司空可以动弹,喜极之下,心中略微宽慰,松了口气。
钩玄动作极快,片刻间已与司空缠斗不下百次,回头一望,方城给司空那奋起一脚踢中面门,十口气也去了九口半,彻底是昏迷不醒了。他知道羞辱司空的计划已经落空,便即锐声冷笑道:“这也正好,堂堂正正击杀了你,更让君主晓得到底谁才更值得疼爱。”
司空大半避让着,面色也逐渐恢复,听他这话,双目闪电也似看着他眼,道:“君主必然非常痛心。”
钩玄双手疾舞不停,肘变拳,拳变指,每一下动作皆有利刃弹出,端的是凶险之极,道:“他当然痛心,他费心十几年,教出的不过是个叛徒,这个叛徒又敌不过他随手捡来的一条狗,怎么能不痛心。”
司空手在腰间一抹,抽出长剑,吐气喝声,钩玄膝击脚踢,拳打指拂,“叮叮当当”尽皆压在他这一剑上。司空神色不变,右手猛一抖动,“喀嚓”一声竟将钩玄整个人送得撞碎窗户,落进庭院。
他跟着一剑连人飞出,钉向简直呆了的钩玄。剑光倏然而至,钩玄陡地一声大叫,团身就地一滚再一弹,已自大门飞也似的没入林中。司空剑光追到一棵树前,却又收回鞘中并没有追进去,只看着这片林子喃喃地道:“他教出了这么优秀的一个刺客,万想不到这刺客竟放弃暗杀的信条,更慌不择路地躲进玉笛飞花精心布置的阵中,难免痛失一枚绝好的棋子,如何不痛心。”
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转回身急急奔回客厅。魏家的那些仆人早先被钩玄不是刺穿了胳膊就是削伤了腿,勉勉强强相互扶持着站起来,司空哪来的闲心理会他们,只是抱起魏凌波问道:“你没事吧?”
魏凌波直到靠在他胸膛上,才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没事。”
司空
看了一旁昏迷的方城一眼,转问那几个畏畏缩缩的仆人:“这药的解药在哪里?”
那几个仆人惶然地急忙摇头,目光一致看着方城。司空将魏凌波放到椅子上坐好,便去方城怀里摸索,一连却摸了好几个瓶子出来,好在各自都贴着一张小小标签。司空将这几个瓶子放在桌上一看,那“十香软筋散”想必是他们所中之毒,而“正气活络丹”不过是治疗内伤的药物,“金枪不倒丸”却是什么用心,更有一瓶“合欢露”让他几乎没气炸了肺,转过头来看着方城,生平头一次自心头起了一股森森的杀意。

41 投奔
只是这几瓶中,却并没有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司空身上杀意一盛,那些仆人更吓得躲避不及。他也懒得理会这几人了,俯身将魏凌波抱起来,道:“你这家是住不得了,还有没有可靠的人且不说,钩玄既然到来此处不回,恐怕真得惊动君主,危险得紧。”
魏凌波没有力气,咬牙切齿也是不能,只恨声道:“我只道平生能信的人唯有方城一个,哪知他竟背着我做出这种事,实在是可恨之极!我若能动,定要亲手杀了他才罢休!”
司空叹了口气道:“这却是我惹起的祸事,不然他对你的忠心却是不变的。”
魏凌波怒道:“他对我存了那样的心,难道我竟要受他摆布不成?”
司空温和地道:“你若是气恨不过,我这便杀了他。”
他这话说出,魏凌波倒是一怔,反而冷静下来,怔怔地道:“你这是在哄我开心了?”
司空道:“我自然不会哄骗你。”他说着轻轻以手指覆着魏凌波大睁着的眼眸,似乎要令他安心,接着笑道:“我虽然不愿再为君主杀人,但为你开心,杀再多的人也是可以的。”
魏凌波双眼虽看不见,愤激之下仍不由瞪大,此时被司空抚慰着,心里忽然安宁了一些,便慢慢合上了双眸,道:“我也不是把杀人当做乐趣。何况你……你既然要离开枫林,那是不想再无缘无故杀人的了,不必为我破例。”
司空道:“那这个方城……”
魏凌波低低地道:“不用管他。”他停了一停,又道,“钩玄进了阵里,不知方城是怎样带他进来的,恐怕困不住他。”
司空道:“他回去不回去,君主总会晓得,你也不用这样担心。”
魏凌波道:“你……也真是太放心得下。刚刚才要取你性命的人,你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他想必记起刚与司空相见的情景,对他是那样,原来对其他杀手也是一副放任的态度。司空道:“我跟他们又没有仇,自然不必紧追不放。”
魏凌波嗔怒道:“傻瓜!他们要来杀你,这不是仇么?……你就是放他们一次,他们也不会就此感激,不来杀你。何况钩玄若是脱困,将来仍是君主一大助力,你既然知道君主迟早会找上门来,还不早作打算?”
司空听得一呆,道:“我确实没考虑那么多。”
魏凌波面色嫣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乐的,沉吟一会儿,道:“你让他们几个把方城带出树林,自寻营生去。待得他们出去,你再带我去阵心改换阵势。这样他人一时半会也是进不来的。”
司空便对那几个仆人道:“还不赶快照做?”
魏凌波又道:“外头几间铺子,向来由方城照应。你们只管将他照顾好了,遣散的银钱自有他给你们,总不会太亏待。”
那几个仆人面面相觑,终有一人鼓起勇气道:“公子,你不是还需要人照看?”
司空觉得他们好像没把自己当成人,忍不住咳嗽一声。魏凌波冷冷道:“你们再像今天这样照看几次,我怎么厉害也是吃不消的。统统给我离开这里,走得慢了或者我阵势已变,你们死在阵中也不要来怪我。”
那人本来想要辩解一句,听得最后这句,只得把话咽进喉咙,去了两个受伤不重的架起方城,动作倒是非常的麻利,片刻间整座院落便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司空与魏凌波二人。
魏凌波歇了一会,问道:“都走了?”
司空下意识点头,想起魏凌波看不见,忙答:“走了。”
魏凌波轻叹道:“其实他们也许并没有对不起我。但是现在留在这里更危险,都走了才好。”
司空问道:“你刚才说要改换阵势,莫不是还想在这里住下去?”
魏凌波发怔地道:“不然呢?”
司空道:“这说起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萧家既然住了我一个,想必萧俟也不会介意我的房间再多一个人的。”他口中虽说不好意思,表情语气却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魏凌波听得想笑,面孔却又红了,啐道:“谁要跟你住一个房间!”
司空抱着他的双手在他腰背上抚摸着,笑道:“一个房间不好?我照顾你也方便一些。”
魏凌波道:“寄人篱下,终不是长久之计。你……”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了口,好像说不下去。司空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他往怀里搂紧了些,叹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司空俯面看他恬静的脸孔,忍不住凑近嘴唇,在那柔软的双唇上温柔地吻了一下,轻声道:“我身中之毒,能解的希望实在太小,将来时日实在难以预料。凌波,将来你或许要怪我自私,但我此刻却并不想放开你。一天也好,两天也好,我都想能伴着你来度过。你伤心或者生气,我都不会变了主意的。”
魏凌波确是想起他中毒的事情,却没想到他突然说了这样一番话,心中迟疑着不愿说出口的“长久”的将来给他一语道破,一颗心顿时被寒冷与苦涩占满。他张了张口,明明觉得可以说点什么洒脱的话来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但心底的寒气
直冲上喉间,一时连声音也给冻住,只剩一种恐惧得几欲反胃的虚脱感。
一两点泪水先滚湿了睫毛,紧跟着再也无法约束一般,双眼中都汹涌着淌下滚烫的泪,竟是不知不觉地泣不成声。
司空默然地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中,说不出话。
他本来早就作好随时可能毙命的准备,所以对什么都不是太在意。然而魏凌波却成了一个意外。若是他能再多一些理智,将魏凌波也当做一个相逢一笑的朋友也就罢了。但从遇到魏凌波的那时开始,“不在意”就完全不能做到。此时到了这个地步,要再说什么放开手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所以他一口气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不免伤感,心里却满含着绝不后悔的决心。
魏凌波在他怀中哭了好长时间,才算略略止住心里的伤痛,嗓子沙哑地道:“你带我到内院我的房中,拿了银票,便去林中改变阵势,到萧家暂住吧。”
司空听他声音中带着一些悲痛,却打定主意了地作了这个安排,也不再问他多余的话,应了声“好”,抱着他走去取那银票。他大约是觉得太过沉默的气氛实在会惹人胡思乱想,因此一边走去,一边又恢复了活泼的口气道:“怎么我离开枫林的时候,就没想到找君主要了这几年任务下来的银票,若不是上次出外还剩了些许碎银铜钱,几乎算是空手离开的了。”
魏凌波果然是险些被他逗笑,道:“你这人看来好像很了不得的样子,哪知道其实脑筋这么简单。什么事也不肯多想,根本就是被惯坏了,不晓得半点民生艰辛。”
司空东翻西找地在他指点下拿了银票,道:“以后有你来管家,我自然也不用操心这些,就是再惯坏些也没关系。”
魏凌波偎在他的怀里,刚才的伤心过去,竟为他这句话中那无比自然的亲信和温馨露出一点笑容,轻轻道:“我就是太喜欢你,由着你胡来也觉得开心,果然是要把你再惯坏的。”他顿了顿,又道,“那我也是高兴的。”
司空晓得他心里的期望,拍了拍他后脑,道:“放心,你马上就可以高兴的,我现在就已经期待着你要怎样惯坏我了——”他故意延长了尾音,令得魏凌波回味出话里的含义,又红了脸,才大笑着走进林中。

42 决定
晨曦已露,朝雾未散。
司空依然抱着魏凌波,却骑着马,慢慢自满是露水的小路去往萧家。
昨夜他依着魏凌波教授的法子,改完阵势,夜已是很深。魏凌波体内余毒未消,又是困乏不已,两人想到阵法已变,短时间内不会有人闯得进来,索性回到房中好好睡了一觉才起床赶去萧家。司空真是洒脱之极,简直没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因此路上逢着小店,还停下来吃了顿早饭。
魏凌波对他这性子无可奈何,偏偏这么个好像很粗心的人对他照顾得却是无微不至。既然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服务,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加上司空那笃定的态度也实在很令人安心,他受了感染,也就不再以枫林的情形为念了。
两人这一路走来,倒悠闲得像是散步,时而相互说上一句话,也都是会意而笑,格外舒心,越发懒得催马快行了。直到朝阳在背后升起,万道霞光铺在略有起伏的黛青色平原上,又可瞧见远处一线湖色金光粼粼,萧家庄园的轮廓也才被那金色光辉描画出来,看来真是气象万千。
司空遛着马慢悠悠地从陆路走回门外,然而目光一扫,却发觉今日这门外的情势有些不同。
疏柳长堤上,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并几匹毛色光亮的骏马系在柳荫下。萧家在外门候着的仆人,不知为何神情看来都有点紧张。司空驱马驰近,知是有人来访,却不知何人令他们这么小心。那些仆人看清是他回来,好似松了口气,跟着急忙上前拢住了他的马辔头,牵向小门那边。
司空抱着魏凌波从马背上跳下来,望着那辆马车打量几眼,回过头,却见不知谁去内里通传,小刀正疾步从门槛跨出,稍微压低了声音道:“司空大哥!”
司空道:“我不过一夜未归,而且让人带信说了缘由,用得着这么着紧么?”
小刀已走近他身旁,早是看见他抱着的魏凌波,却没有立即询问,拉了司空的衣衫引着他走进门内,道:“你此刻不便露面,所以四叔着我在这边等着,带你绕开主厅。”
司空咦了一声,奇道:“怎么回事?”
小刀目光在魏凌波身上转了一圈,司空醒悟,笑道:“这就是上次我要去找的那个朋友,昨天刚巧碰见,太过高兴便没有回来。……不过昨夜出了点变故,他中了毒效力此刻还未消除,有什么话说给他听了也是无妨。”
小刀点头道:“那等一下便请唐长老为他诊断。今天早上来了几位客人,虽然穿着便服,但看气度好像是官府中人,其中更有一个什么天下第一神捕的,估计是冲着你来。四叔正在主厅与他们周旋,必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司空听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道:“我在官府有多少赏金,杨英居然追到这里,还直接找上门来,这份恒心也是不小的了。”他随着小刀沿回廊而行,影壁假山竹木,果然便能遮住主厅。小刀听了却道:“做主的人不是杨英,他们大概另有所图。”
司空喃喃道:“又能图得什么?”
魏凌波忽然开口道:“你若想知道,何不听听他们的谈话?”
“唔……”司空停下脚步,瞧着小刀。小刀迟疑一下,小声道:“只是别被发现。”
这个孩子好像渐渐也不是那么古板了,司空拍拍他肩膀,笑道:“这点你倒不用担心,带我们绕到后面去吧。”
小刀一想也是,他着实不必担心司空的身手,因此带司空绕向主厅后面。哪知刚走到一半,主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气哼哼地疾走出来,目光一瞥,却正瞟着了斑驳树影中的司空三人。他脸色顿时大变,手一抬便指着司空大叫:“又是你!”身着便服,正是杨英。
这实在是个意外。门开时小刀与司空已然趋避,哪知杨英竟会跟兔子似的从门内直接蹦了出来,而且眼睛刚巧就瞅着了他们这边。这下被发现,司空也只好苦笑着招呼一声:“杨捕头别来无恙?”
杨英好像非常生气,指着他好一阵,直到背上被后面的人一拍,才一个趔趄闪开一边,跳脚道:“还有你怀里那个瞎眼的小子!你们两个果然是一伙的,这个时候出现,可不是故意来气坏大爷的?”
他后面那人走出来,淡淡扫了他一眼,那雍容威严的气度顿时令得杨英喉头一鲠,虽然两眼还是嗖嗖地朝司空冒着火,却住了口。
这人司空并不认识,但看杨英这样耀武扬威的性格在他面前也这般恭敬,果然是很有来头的大人物。司空虽然不免有点诧异这样的大人物到底和杨英来此有何贵干,却又不觉得这人是对自己有什么恶意,所以干脆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索性也不回避了。
那人打量了司空两眼,微笑道:“原来这就是第一杀手么,看来果然气质不凡。”
杨英忍耐了这一会,早就不耐烦了,听得旁边这人居然还出口称赞,更不由得跳起来道:“王爷,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为了一己私利杀的人可实在不少!”
那人身后,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接道:“杨捕头此言差矣!我们刚不是才说,只要对付得了枫林,过去的事情
就不必再提起了么?”声音的主人随着走出门来,虽与那人错了一个肩膀,站在他身后,神情上的从容干练却毫不输于那人。他对小刀司空两人点点头,正是昨天见过的萧杨。
“对付枫林?”
司空略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问及,杨英已经再次跳脚道:“就算司空这个小子的事情揭过不提好了,但是他怀里那个小子——瞎眼、白衣,使得一手诡异莫名的阵法,那也是通缉榜上赫赫有名,叫做玉笛飞花的杀手!”
萧杨显然也没料到司空会忽然带了另一个杀手回来,但只一沉吟,便笑道:“他若是与司空在一起,便同样是对抗枫林中的一人。值此须得通力合作的关头,些许小事,也只得请杨捕头当做没看见了。”
杨英显然是很不甘愿,瞧着司空与魏凌波的眼神真是极为痛苦,道:“王爷……”
王爷叹了口气,道:“萧四爷说的极是,既然第一杀手与玉笛飞花关系这样密切,自然不会让你抓走了他。你还是忍耐一些时日,枫林那么多的杀手首脑,将来够你忙的。”
“多谢王爷宽宏大量,具体消息待我们商议停当再来联络,希望我们都能合作愉快。”
萧杨不动声色回了杨英的意图,朝王爷拱手作别。
王爷再看了司空与魏凌波几眼,走下门前台阶,毫不迟疑地要离去。
杨英抓紧时间狠狠瞪了司空几眼,瞧见王爷已走远了,这才忍痛抛下那两个十恶不赦的杀手追上前去,急急地赶到王爷身后,看来真是丝毫不敢拂逆王爷的决定。

43 解毒
眼看他们走远,萧杨才走过来道:“这个杨英倒真是正直不阿,亏得长庆郡王眼光长远,否则却让我十分为难。”
司空咳嗽一声,道:“多谢四爷为我与凌波说话。”
萧杨笑笑地道:“我也只是说了实话,不过你心中必然尚有疑问,是否好奇郡王与杨英来这里到底与我商谈了什么?”
司空道:“你方才似乎说起对付枫林。”
“不错,这件事仔细说起来,对我家,对朝廷,对你和这位玉笛飞花都只有好处,我实在没理由不同意他的这个提议。”萧杨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好像司空也不该对此有任何意见了。小刀忍不住道:“四叔!”
萧杨道:“怎么?”
小刀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们对枫林的情况,其实还并不太了解。”
“尤其在郭邕死后——”萧杨晓得他的意思,目光却直指着司空,道,“不过长庆郡王认为,有第一杀手在,枫林的情况实则不难掌握。这个看法我也是极为赞同。”
小刀回头看了看司空,咬牙道:“这件事你可告诉过二叔?”
“萧俟?”萧杨轻哼一声,“这件事上,我有绝对的权力来决定怎么做。”
小刀急道:“但司空大哥是二叔的朋友——”
“那他想必不会在意帮一帮萧家的忙。”
“四叔!”
萧杨目光一转,落在小刀面上,道:“你还是太过心软,要处理好整个家族的事务,不是萧俟那样只看情面便可以的。”
小刀分辩未果,不由咬着嘴唇,显然很是难过。
司空叹一口气,安慰地拍拍他肩膀道:“你四叔是对的,我也没有更多前路可选,不要担心。”
小刀为难地道:“但是二叔……”
“萧俟当然也清楚这当中的利害关系。”司空不以为意地道,“我本来就被枫林追杀,栖身萧家,已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枫林那边没有善罢的打算,迟早要起冲突。我总不能在这时置身事外。”
小刀默然,萧杨对他的回答倒毫不意外,显见对此早已成竹在胸,只道:“这就好。你刚回来,这位朋友看来又有些不妥,细节问题便稍后再议。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也不多做打扰了,告辞。”
魏凌波还一直被抱在司空怀里,司空纵然是不会觉得疲累和害臊,可是也有些担心太久不能行动对他身体有害,当即不客气地转身离开。小刀则先找人去通知唐重言,然后才急忙跟上司空的步伐。
“司空大哥,四叔这么做,你不要生气……”
司空脚步一缓,回头道:“我就说你这孩子考虑得太多,我哪有生气?”
小刀微微红了脸,讷讷地道:“二叔说过,请你只须安心住下便可,原本不该拿这些事来叨扰你的。而且四叔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先就已经打算好了,是有一些过分。”
司空还没答话,他怀里的魏凌波半晌没有说话,这时开口道:“岂止是有一些过分,他那个人简直可以说是讨厌。”
小刀本来心中有愧,听了这话,更是羞惭得深深埋下了头。司空失笑道:“但他说的却没错。”
魏凌波冷哼了一声,道:“这样才更可恶,否则我就给你回绝了他。本来对大家都好的事,就是被利用利用也是无妨。但他那些话说的好似你除了依仗萧家便别无路途可走一般,听了真令人生气。”
司空道:“我可是给萧俟带来枫林这一个大麻烦,总得设法解决。”
魏凌波道:“所以说这又是让人生气的事,他虽说不能光看情面,却摆明了在利用你对萧俟的愧疚之情,除了狡猾无耻我不知怎么说他。”
司空忍不住看了看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刀,安慰道:“他说的又不是你,你不用这么难过的。”
小刀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沮丧地点了点头。
他们到得沉香阁,唐重言已经一脸不高兴地等着了,瞧见司空小刀过来便不满地道:“为什么我替你研究解药,反而是我要事事依着你似的?”
司空抱着魏凌波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笑道:“那我便诚心地求你,帮我这位朋友看看这毒如何祛除。”
唐重言瞟了魏凌波一眼,跳脚道:“这算什么,我又不是你们萧家的大夫,连这种小问题也要我来解决,那是把我唐门长老的身份置于何地了?”
司空轻咳一声,道:“我也是太过担心,昨天夜里毒发的情况你必然很感兴趣,何不一边帮我这位朋友解了毒,一边听我说说?”
唐重言冷哼道:“左右还不是跟往常一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随便就能诳得了的?”
司空正色道:“这我跟萧俟可不一样,绝不是故意说来哄你的。实际上昨天晚上我本来和他一样中了这毒——”他语尾略微一扬,便见唐重言果然露出惊奇的神色,不待他说完,雀跃地道:“你快进屋来,将他放在床上,好好说说昨天的情况。”
司空一笑,走进卧室,将魏凌波安置好。唐重言快手
快脚地察看着魏凌波的情况,一边支使小刀给他倒水递碗的。果然是唐门子弟,随手自衣服里一摸便拈出两枚药丸,他接了小刀递过来的水碗,掰开两半扔进去化开,道:“我这儿可没有十香软筋散的解药,不过拿这几味药性差不离的解药,减些分量也是一样。”
司空道:“我本来以为这药性过段时间便会自行消解,谁知竟从昨夜一直持续到今天,不免有些担心。”
“这药本来不算什么,只是塞了经络,使人无力。若是多喝点水,过得天也就没事了。倒是你——”唐重言给魏凌波喂了药水进去,便亟不可待地问道,“你也中了这毒?那是怎么会好了的?你若是告诉我有人给你吃了解药……”
司空笑截道:“我既然说了不骗你,那自然是跟那毒有关的。”他看魏凌波略微咳嗽两声,额角冒汗,便拿条手巾替他擦拭着,接着说:“昨天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不过我中了这十香软筋散,实则也跟他一般提不起内力,本来只能任人宰割。哪知那毒忽然发作,我只道必然送了性命,却不料这回发作得快,退去得更快,甚而毒性一去,连那十香软筋散的效力也跟着消失,一口气又能运转自如,实在奇怪得紧。”

44 试毒
唐重言听着一面点头,一面又在他手腕上试了试脉搏。魏凌波一阵汗出过,轻喘着气,挣扎着坐了起来。唐重言漫不经心地跟他说道:“你再运会儿功将余毒彻底清除,便没什么大碍了。”眉头皱着,显见还是在思索司空这边的问题,又道:“我原本有些眉目,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你昨天的情形,却印证了我的设想。”
司空奇道:“什么设想?”
唐重言忽然问小刀:“你二叔今天怎么没有巴巴地赶过来了?”
小刀一怔,道:“司空大哥回来,我还没告诉二叔。”
唐重言嘻嘻笑道:“不告诉他也好,省得他多聒噪。”跟着朝司空道,“那个设想我仍不敢肯定,你可愿意助我验证一番?”
能让他这么高兴的事着实不多,司空瞧着他的笑容不知怎么身上有些发寒,道:“这要看怎么验证了。”
唐重言开心地道:“也不是多麻烦的事,今天你快毒发的时候,我给你下了另一种毒药,试试看能不能也一并被它解除——就是没法解除,我也有解药的,你不用担心。”
魏凌波正凝神运气,陡然听得这话,真气一岔,好险没气血逆行。司空吓了一跳,急忙为他输去内力压住他体内的变故。魏凌波缓过气来,已忍不住开口道:“不行!”
唐重言哼了一声,道:“怎么除了萧俟,还有其他人这么罗嗦。这小子中的那毒只有让我悉心研究,才可能想得出解法。你们这么短视,最后他终于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了可怪不得别人。”
魏凌波闻言不由怔住,道:“他中的毒果真能解?”
唐重言翘着鼻子道:“我若是研究透了,就是没有十分,也有九分半的可能。”
魏凌波默然垂首,司空温和地握着他的手,道:“唐门长老既如此推断,想必不会有太大差错。我这毒试与不试,到时候总归是要发作的,倒不如试一试,或许反而有望。”
魏凌波想了好久,颤声道:“若是……若是那毒不但没有解除,反而令你……那我……”
司空明白他心中的感受,唐重言却一跃而起,生气地道:“我既然说了只是一试,那已是保证了他绝对不会有事!否则别说你这边怎么样,萧俟只怕再也不会……嗯,再说我唐门研究毒药这许多年,对这些新的毒药就是没见过,下的判断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身为长老,更不会堕了唐门的名头!”
魏凌波只是不语,看来真是犹豫之极。司空沉吟一下,对唐重言道:“这事今天暂且作罢,我虽然无碍,不过先得说服了担心我的人才成。”
唐重言瞅了瞅魏凌波,又瞅了瞅司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你最好赶快做出决定,时间一久,只怕我还没了兴趣。”说着恢复了大摇大摆的神气,背着双手踱向门外,瞧见小刀仍站在一边不知在发什么呆,于是伸手一拉他衣角,老气横秋地道:“还不走,等着给扫地出门么,果真是个小鬼,什么也不懂得——”
小刀给他拉扯的醒过神,慌忙向司空两人告辞,随唐重言走了出去,留下司空苦笑不已。
唐重言把小刀牵出了门,自是什么也不用理会便独自走开。
小刀却站在门前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了决心地迈向自己的住处。他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然而走回院子大门时,脚步却不免有些迟疑,动作也略显僵硬,原来七八步便可越过的庭院,此刻走了足足十五步,才推门走进去,道:“你怎么样?”
孙麟大张着四肢躺在他的床上,虚弱地回道:“你总算记得回来了,那什么消肿祛瘀的药膏那么难拿,竟然一去小半天么?”
小刀走近床边,垂着眼皮将药盒子摸出来丢在他枕头上,道:“碰巧遇上了点事。”
孙麟扭头张嘴去叼那盒子,没叼起来,便哼哼地道:“我手一抬胸口就痛,你帮我敷上——”
小刀觉得心口一阵说不出的憋闷,然而正要瞪他,孙麟却闭着眼睛只是呻吟,情状看来果然可怜。他也只好咬咬牙拿了药盒在床边坐下,揭开被子,一瞧孙麟胸膛上淤青乌紫红肿的拳印,那抱怨的话更是半声也吭不出来了,默默打开盒子刮了一层药膏下来,伸手在他胸膛上涂抹。
孙麟闭着的眼睛忽地睁开,苦着脸道:“你这样抹下去,药性渗得进去多少?只怕大半要喂给衣服被子吃了。”
小刀咬着唇,不知怎么脸孔有些发红,道:“我不是怕你痛么。”
孙麟道:“长痛不如短痛,你多用些力我也绝不会怪你的。”
小刀给他亮晶晶的两眼看得更不好意思,侧过脸不去看他,嘟囔道:“我明明没用内力,你昨天晚上也没说起疼……”
孙麟长叹道:“你虽然没用内力,我怕伤了你,当然也不会用内力。而且你昨天哭得那么伤心,我除了安慰你还能说什么?不过我也是没料到今天会肿得这么厉害,你手头的劲可真不小。”
小刀默然。他昨天哭得太久,居然累得就在孙麟怀里沉沉睡了过去。等到今天早晨醒来,身边多了个人不说,回想起自己居然
是被这家伙给安慰了,小刀顿觉颜面尽失,几乎就要落荒而逃——而在他慌慌张张起身的时候,孙麟醒了过来,可怜巴巴地要他找点药来搽伤。小刀心知这回照顾孙麟的事再不能假手他人,犹豫了好半天,这才鼓起勇气回来。
孙麟半眯着眼,口中不断吩咐道:“用力点,再用力点……哎哟!用过头了……”
小刀掌心在他胸口摩擦了半晌,早已热得发烫,而且孙麟脸上的表情不知怎么看着总有点乐在其中的味道,真叫小刀既是着恼,又没法真将他置之不管,直到把他整个胸膛到腹部都按揉了一遍,才停下手道:“好点了么?”
孙麟头搁在枕头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副笑嘻嘻的神情瞧着小刀放在自己腹部的手,听见小刀问话,急忙闭了一只眼睛叫道:“你再揉会儿更好!”
小刀一怔,放在他腹部的手忽然着了火似的刷一下收回来,咬牙看了他半晌,道:“你这么有精神,自己揉就是了。”
说罢霍地起身,咚咚咚地疾步离开房间,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他了。
孙麟半探起身子“哎哟”两声见未奏效,只得叹一口气,低头看一看被揉得油亮发红的胸膛和腹部,却是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跟着缩着身子往床内侧一滚,笑声越发大了起来。
“哎呀呀,这小子虽然手劲大了点,可也不是不能温柔嘛!这么按来揉去的又麻又痒又细滑,可舒服死我了……”
他紧缩着的身体笑得抽搐了好一会儿,忽然安静下来,脚一伸勾过被子连头蒙在里面,却不知又干什么坏事去了。
小刀虽然走出了卧室,可到底还在院子里,正洗手时听到他的笑声,气得红着眼大步走进书房,将门重重摔上,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勉力将那混蛋抛诸脑后,然而伸出去取书的手,终究还是忍不住颤抖。

45 殉死
树林其实并不茂密,疏落有致,夜晚看得见星光,白日瞧得了碧云。
钩玄现在就正瞧着天空,和昨日一样好的天气,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树叶空隙间透下来,绿得发亮的新叶看来是如此明媚,然而落在钩玄的眼瞳中,却只有一片片不尽的阴影。
他浑身上下依然一团黑色,只是不再随风摇曳,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充满强压恼怒后的冷静。他眼望着树缝间的天空,脚下随影移动,然而才走了四五步,机括声响,数支弩箭怒激攒射。钩玄早有防备,当即提气挫身,动作极其灵巧地一边躲过箭矢一边倒踩着刚才走过的脚印倒退回去,眼中冒出极度的不耐之色。
他原本不是如此浮躁的人,然而从昨夜到今日,他已在这片树林里耗了整整一天时间。虽然仗着敏捷的身手尚未受到真正的伤害,然而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踏不出几步便会给机关打断。触发过的机关自然不会再有威胁性,但钩玄虽然不懂阵法,却到底知道走错了方向是绝无可能出得了阵的,所以也没继续前进。步法中亦有七星、八卦等走法,然而魏凌波布下的阵法若能如此轻易就能破去,那他玉笛飞花的名头也不会如此响亮了。钩玄并不是没有存着侥幸心理试一试,可惜迎来的仍是机括声响,毫无进展。
若是一步换一个方位才能走得出去,他就是耐心再好,也实在不知这要试得多少次才能走正确。
落回树影中,钩玄缩着身体安静了一会儿,忽地暴起身形,掌中银芒疾闪,四围树木在他的一跃之下“喀嚓”连声,跟着“呼啦啦”枝叶倾轧,倒下。他终于忍耐不住用了最粗暴的手段,然而那些树虽然倒下,他身周却依然被树围得满满当当,并没有立即空出一大片来。
钩玄眼神阴霾地又在树影中移动两步,忽然一侧身,定住身形不动。
一个细微的声音正不知从何处飘飘忽忽地传来:“……方大哥……里面阵势……不能再走……”
“你回去好了,我一个人进去就是!”
这第二个声音倒并不细微,钩玄听得非常清楚,甚至听出了这人内伤甚重,中气不足,而且脾气暴躁,极为愚蠢——钩玄眼中的阴霾已一扫而空,转而咭咭地笑了两声,却是丝毫也不怕给对方听见。
那人果然听见了,而且也果然暴躁起来,喝道:“钩玄,你这混账果然还在阵中!”
那个劝阻他的人惊呼一声:“方大哥!”方城哪里管他,咳嗽着不顾一切地闯进林中。那人欲要跟上去,却听见林中机簧响动,箭矢暗器一齐发射,嗤嗤声不绝于耳。那人神色顿时一片惨然,料想贸然闯入的方城必然无法逃过这一劫,又想起钩玄在里面,急忙转身逃开。
钩玄当然也听见方城触发的机关声响,忍不住啧啧叹息一声,道:“看来玉笛飞花果然是不相信你了,连你也不晓得怎么才能在这阵中行走。”
他知道自己虽然可能就在树林边上打转,却不管怎么走都没法走出去。这时突然来了个容易被激怒的方城,倘若将他激到自己身边,却是很好迫他给自己带路。哪知方城一进来便惹了如此大的麻烦,他本来身受重伤,只过一天时间,当然不可能全好,能否避过这些机关那倒真是未知之数。
尽管如此,钩玄说话依然是在刺激方城。他试着朝声音来处走了两步,却感觉声音又转到自己旁边,端的是极难捉摸。他摇了摇头停下来,又叹道:“怪道玉笛飞花一个瞎小子却能杀得了那么多人,他这阵法加上狠辣心肠,当真棘手!”
说到此处,忽听得脑后风声,钩玄何等反应,口中仍说着话,整个人却极其扭曲地一缩再转,脚未离地,身子却旋了一个大圆,右手胳膊下赫然便夹着了方城一颗头颅,怪笑道:“玉笛飞花还有可能,你想要偷袭我,就算借了阵势,也是于事无补。”
方城给他勒得两眼翻白,双手抓着他那只胳膊,咳嗽不已,根本说不出话。
钩玄又道:“你以为故意触发机关,我就不会留意到你的动静,却不知我便在瀑布冲刷下也听得见潭底游鱼走向,机关声响岂有飞湍激流的密集?”
方城咳得嘴角渗血,闭着眼睛全不理会。
钩玄道:“这个阵你其实还是走得进去?”他知道方城不会回答,笑道,“你不用这么倔强,我跟你其实没什么仇。你虽然因为玉笛飞花恨我,但我以为你应该更恨司空才是……是了,这小子向来就如此讨厌,总是轻而易举就取得别人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你不觉得他比我可恨百倍么?”
方城不答,勉强止住咳嗽,眉头深锁。
钩玄诱惑地道:“其实只要杀了司空,你爱将玉笛飞花怎样便怎样,我是绝不会坏你好事的。”
方城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却咬紧牙根忍着。钩玄说了半天,终于提到正题:“你带我出了这座阵法,我以后刺杀司空之时,便将玉笛飞花捉起来送给你,这不比让他给司空那混账占尽便宜来得好?”
方城痛苦地道:“住口!”
“我当真说得不对,其实玉笛飞花的便宜司空自然是早已占尽,只怕连他整个人都
——”他胳膊底下的方城忽然不顾伤重痛苦地拼命挣扎起来,钩玄咭咭笑了两声,道,“你若是行动快些,说不定还来得及。”
方城牙根几乎咬出了血,道:“你……放开我……”
“放开也行。”
钩玄说着,也不提醒他要带自己出去,真个就爽快地松开胳膊。
方城猛力一挣,反倒踉跄倒退两三步,钩玄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步子,显见是让方城晓得没法摆脱自己。
方城原地弯着腰喘息了一会儿,直起身来,喃喃地道:“我还没见到公子。”
钩玄开心极了,道:“你快带我离开,不但能见到你家公子,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喜悦之下,语气中终于也露出焦急之意。
方城惨笑一下,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在树林中穿行,一面自言自语着:“公子绝不会再原谅我。”
“他开始不愿意,你将他侍候得开心了,自然也就不会拒绝。”钩玄忍不住嗤笑,“总归还不是一样的事儿,司空还是你,其实有什么区别?”
方城却并不搭理他的话,只是不断在树木间绕行。他落下的每个步子,钩玄都看得清清楚楚,跟上去落脚点是分毫不差,一路行来,果然再未触发任何机关。钩玄只激得他带路便罢,他不说话,便也懒得敷衍,只管走路。
方城默然地走了一会儿,转过一株大樟树,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看树影横斜的天空,竟不再迈步。
钩玄在他身后,忍不住催促道:“怎么不走?”
方城道:“我不愿公子怪我。”
钩玄讥笑道:“你倒是真心爱那小子,只是你就算和我耗死在这阵中,只怕他也不会晓得,更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方城身子一抖,似是恐惧他所说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能平心静气,道:“他若能不掉一滴眼泪,我才开心。他若是伤心哭泣,哪怕真是为我,我也是不愿的。”他说着又晃了晃,语声虚弱地道,“我……我怎么突然……头晕……”
钩玄听他那些痴话早已不耐烦,再听他这声音,心知不妙,他本来重伤未愈,劳累这许久,怕是支撑不住,急忙自他背后一把将他搀住,道:“先走出去再说!”
方城神色惘然地点点头,右手无力地垂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向后倒在钩玄身上。钩玄半抱着他随着踏出步伐,这一踏出眼前景色顿生变化,钩玄视线为方城阻了一半,身周情形一变,他当是出了树林,才要一把推开方城,方城虚软的身躯陡然一转,双手猛扣住他肩膀要将他拉进去。
钩玄怒吼一声,提膝一撞他下阴再一脚踢中他腹部,自己同时看清景象而竭力后退,愤怒已极。方城惨呼后退,手上力道本来没有几分,此时更是彻底虚软,被他一脚踹中,冷汗齐下,涕泪交流地弓着身子倒进那片稀疏的林子,四面八方机弩齐鸣,爆炸声动,彩烟弥漫。跌入其中的方城只是一瞬,便给箭矢暗器扎成一只刺猬,彩烟溢处,顿时连他人也看不见了。
钩玄只顾着挡开射向自己的暗器就已惊心,再看彩烟毒性瞬间吞噬了方城一个尸身,哪还能不为之变色,双脚倒纵,却是拼了挨上一两枚暗器也要退出此地。
他原以为方城说“还没见到公子”是妥协之语,此时才明白那乃是他临终之憾。他心中怒极,好在本来陷入不深,这一退又依着进来的步法,总算有惊无险。再往那当中看一眼,毒雾正在四周扩散,方城跌下的地方,却已只余一具白骨。他悚然倒吸一口凉气,一步步准确无比地踩着来时的步子倒退回去,口中喃喃:“这小子将玉笛飞花当做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对自己却如此之狠,我倒差点着了他的道……”
他本来冷酷无情,然而一想方城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之时,满心竟依然不愿魏凌波伤心,这份痴情真是令他也无可指责,是以看着渐渐淡化的彩烟中的白骨,居然并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凝望一会,转身循原路返回。
“我原想察看脚印找寻踏步方向可谓麻烦,谁料到最麻烦的总是人!”
钩玄长叹了一声,站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俯下身去察看方城袭击自己时留下的足迹。这个杀手向来自信得意,这一回不知为何,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46 羡慕
萧俟带着几分怒气,长驱直入,径自推开房门跨进去,就连声音也显得格外不善。
“司空!”
司空显然不在外室,萧俟一眼扫过,脚下已经迅捷地走去内室,撩起珠帘,又一声“司空”,却只喊了一半便噎在喉头,瞠视着房内的两个人,张口结舌——居然也有他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司空才从床上直起身体,咳嗽一声,拉着半敞开的衣襟道:“你动作也未免太快。”
魏凌波被他压在身下,鬓发纷乱,面颊潮红,呼吸急促,差一点便被萧俟给看见了衣衫内的无限春光。司空早已一拉被子,将他整个儿盖在里面,才来得及去拢自己的衣襟。
萧俟瞪他一眼,转身退出,道:“你出来。”
司空整着衣裳,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没进去。”
魏凌波虽被被子掩着,却听得见他这话,顿时羞恼不堪,屈膝向上一撞,道:“闭嘴!”
棉被厚软,这一撞完全没有威力,司空装作重伤一下仆倒在他身上,哎哟一声笑道:“我这可出不去了。”魏凌波拉开被子探出头来呼吸一口,司空便俯下去吻住他双唇,将他面颊上的红晕再染深一层方才放开。魏凌波知道外面有人,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好在他臂上捏了一把,低声道:“你……有人等着,别胡闹!”
司空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跟着急忙翻身跳下地避开他的反击,道:“你可要乖乖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魏凌波缩在被子里,也是担心他再干什么坏事,道:“我对这里不熟,自然不会乱跑。”
“这就好,等我回来继续。”司空心情很好,穿好衣服,倒退着穿过帘子转出去,一瞧萧俟生气的脸色,无奈地叹口气道:“你这回来得真是不巧。”
萧俟冷哼一声道:“我也希望来得更早些。”
司空奇道:“怎么这样生气?”
萧俟瞪他,道:“问问你和老四做了什么!”
“啊,是说枫林那件事么?”司空恍然大悟似的,却叫萧俟差点没七窍生烟,喝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便做了决定?”
“告诉你最后也只能这么决定,对不对?”司空搔着有些汗渍的头发,在一旁坐下,瞅着萧俟又道,“你已经跟四爷发过火了吧?”
一语中的,萧俟一副受到重创的神情,道:“老四只考虑家族利益,你其实没必要勉强自己……”
“萧俟——”司空一笑截了他的话头,道,“我可没说过这是勉强。”
萧俟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当初中了毒,其实也没有立即就离开枫林。你若是真的想对付枫林君主,也用不着非要废这么大阵仗从枫林逃出来。”
司空搔头道:“那是因为我还没立即发现……见到你之后才发作的。”
“明知道中毒,为何还要回到枫林?”
“这……我以为这只是个意外。”司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道,“你也是知道,君主一向对我很好,所以我回去是想问问他……”
萧俟抚额,道:“你这个人……”
“我承认我那时候是有些傻。”司空岔开话题道,“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君主最得力的手下已经找到我朋友头上了。我虽然没什么,可不能让他被连累。”
萧俟若有所思地瞟了内室一眼,道:“这就是你一直担心的那个‘朋友’?”
他在“朋友”两字上咬了重音,司空若无其事地道:“你要是有意见,说出来就是。”
“没有。你昨天没回来,我就在想不如请你那位朋友搬进萧家来住,免得被牵连……只是没想到……”萧俟也叹了口气,看来没想到的事情挺多。他跟着正色道:“我萧家与枫林如果开战,便绝对是至死方休,你彻底无法回头。而你的毒恐怕也更难求解。”
司空淡淡地道:“我从没打算回头,更没想过去找君主求得解药。”
“这样也罢……我让重言多多用心,总也能想到一些法子。”萧俟看来还不知道唐重言的心已经用到其他地方去,说完这话,瞧司空心不在焉的样子,很识趣地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司空立即道:“不送。”
萧俟无言地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起身走了。
司空虽然说了不送,还是将他送到门口,看他背影消失在影壁后,便飞快地掩门上闩,跟着迅速转身贼忒兮兮地几乎跳着回到内室。魏凌波拥着被子正坐起来,薄薄的单衣自两肩自然垂落,被他胡乱扯开的白色中衣也还保持原样,从颈项到胸膛留着一片光洁柔滑的肌肤,印着几点殷红的吻痕,宛如一串可口的珊瑚子,瞧得司空直是垂涎。
他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却见魏凌波微微露出笑容,道:“萧二爷这么关心你,你却不知好歹。”
司空摸着鼻子在床边坐下来,道:“胡说,你这边可不就是最好的?所以我一送走他,立即就过来了。”
魏凌波伸出手,抚在他的脸上,轻轻道:“我先前总以为你逃出枫
林一心要来找这个人,非常地不智。刚才听了他的话,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坦荡赤诚,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我……我突然有些羡慕他……”
司空捉了他的手,笑道:“羡慕他什么?”
魏凌波不语,垂着睫毛,神色哀伤。司空将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带,自己凑过去朝他耳朵呵一口热气,道:“傻瓜,你与我难道不也是坦荡赤诚,肝胆相照?若是担心还没到这地步……你就快快把自己给我袒露出来,与我赤诚相见。”
魏凌波被他抱着这样一阵耳语,再不解风情也听得懂意思,却微愠地道:“我只有这样,才能和你做好朋友么?”
司空“咦”了一声,真是有段时间没听见他这么闹别扭了,于是道:“错了,我早就将你当做好朋友,可是总觉得这还不够,一直想着要怎样才能更进一步……”他说着将魏凌波慢慢压倒在床上,笑嘻嘻地说,“也好叫你晓得,你对我来说比起萧俟更加重要。”
魏凌波那句话说出来,其实就有些后悔。他有时候发些小脾气,也并不是当真气恨,却很易因此惹得他人敬而远之。司空尽管说已经很了解他的脾气,但他无法看见,心中难免害怕,直到听见司空如此戏说,才放松了绷紧的身体,低声道:“对不起。”

47 开吃
司空亲了亲他眼睫毛,温柔地道:“哪里,是我太过轻浮,令你不开心了。”
魏凌波面颊醺然,双手抱住他的腰背道:“我并不讨厌你的那些话……你、你若是喜欢,我便脱了衣服。”
司空一听,真是得意忘形,急忙道:“你等等,我去点了蜡烛你再动手。”
魏凌波一怔,感到司空果然从自己身上爬起来移向床头灯盏,不由咬着薄唇纳闷地道:“你……你又要做什么?”
“咳,门窗紧闭,室内有些昏暗而已。”司空拿了纸媒火石迅速点燃蜡烛,放好灯罩,再回转身道,“可以了。”
魏凌波知道他定有什么坏主意在打,然而此刻却不想拂逆他的任何要求,便坐起来拉开腰带,略有些害羞地主动将外衣脱下,正要自己叠好,却给司空抢了过去,道:“交给我就行了。”魏凌波手指放在中衣上便不由迟疑了一下,方才缓缓拉开衣领,昏黄灯光下那美丽的锁骨与胸膛也仿佛浮着一层蒙蒙的微光,莹白如玉。司空手中叠着他的外衣,眼睛却直盯着他的动作不放,自然也为那可口的肌肤咽了好大一口口水。魏凌波细长的手指在他自己的胸膛肩膊上掠过,便似正展开着一幅绝美的画卷,而指尖划过莹润的肌肤,更有一种自渎般的诱惑力。
司空打的这个主意,却远比他想象中更要美妙,他再次接过魏凌波脱下的中衣,看着魏凌波尖尖的十指滑过横贯着一道血色伤疤的小腹,抓住裤头,更不禁瞪大了眼睛。魏凌波忽然微微一笑,蜷起双腿跪坐起来,温言道:“你想看么?”
“当然——”司空脱口而出,一眼望见魏凌波的笑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忙道,“随你喜欢。”
“你想要看,我才这么做。”
魏凌波显然已经晓得他的想法,悠然笑着说道,司空无奈地道:“非常想。”
魏凌波抿唇含笑,不止脸孔耳朵,已经赤裸的上半身也悄悄泛起情欲的粉色,他声音听起来更加引人入醉,道:“有那么好看么?”
司空几乎要抓耳挠腮,道:“你这么做了,我便告诉你到底有多好看!”
魏凌波半跪立起来,双手果然便将裤子缓缓往下褪去。紧绷的下腹线条再往下,便是一丛软软的曲卷体毛,司空亲口尝过味道的物体极其无害地卧在中间,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司空在看着的缘故,它忽然轻轻弹动着慢慢探出了头,半勃起来。司空真是忍不住要流口水了,他一双眼在魏凌波挺翘窄实的臀部,雪白紧实的大腿,以及探头探脑的阴茎上来回梭巡,恨不得立即就扑上去将他按倒了乱来。魏凌波可不知道他这般心动,慢条斯理地抬起腿,将所剩的最后一点衣物完全剥掉,仍然跪坐着微笑道:“这样可好?”
司空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撑着床板爬过身子,道:“无法形容的好!”
魏凌波被他欺得一仰身,只觉颈侧热热的气息吹拂,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起了些反应,窘迫地道:“我却看不见你。”
司空咳嗽一声,双手穿过他腋下在他光滑的背上搔动着,道:“没关系,你只要感觉就够了。”一面说,一面将膝盖分别顶进他两条大腿下面,迫得魏凌波只好将双腿盘在他腰间,又搂着他脖子才能平衡,奇怪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司空觉得自己做得够明显了,虽然他还没脱衣服,然而早已昂扬的灼热物体隔着衣衫顶在魏凌波的臀间轻轻摩擦,道:“可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嗯,你真的不知道?”
魏凌波察觉到他的动作,微赧地道:“有时候睡梦中懒得动弹,便在被子和腿间摩擦着满足也是有的……”
司空顿有抚额的冲动,道:“男女交合之事也不懂?”
魏凌波脸上明显浮现出困惑的神色,道:“我……看不见东西,虽然听说过春宫什么的,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会有人给我说起。你……你上次那样,难道还不够么?”
司空忍着笑意在他脸颊上蹭一下,庆幸地道:“幸好没人跟你说起,否则不是早将你给教坏了?”而且那个人还极有可能是方城——司空一转念就觉得更为庆幸了,于是将他放倒在床上,道:“但是我要将你教坏,你可不能反抗。”
魏凌波仰躺在床上,双手被他抓着拉过自己的头顶,只觉得离了他之后肌肤生凉,别无所依,不由略微慌乱,扭动着身躯惊慌地道:“你不要太过分。”
司空直起腰,魏凌波两腿依然夹在他腰上,只有一挺腰拱起身躯随着他动,从臀到腰背,好一道诱人的曲线。司空觉得汗水要滴下来了,分出一只手解了自己束发的带子,将他双手绑了,喃喃道:“倒挂金钟虽然好,却很不适合第一次。”
魏凌波感到他又压下来,却将自己双手拉到床头紧紧缚住,忍不住道:“我依着你绝不反抗就是,你也不用绑着我吧?……”
司空将他双手绑好,左右看看,摸着下巴“唔”了一声,笑嘻嘻地道:“这叫情趣。”
魏凌波全身泛红,侧过头不说话,然而他现在两手抻过头顶,双腿分开架在司空腰间,却是将整个躯体都
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司空面前。司空十根手指从他手腕一路摸下来,抓着他两腋反复揉捏着,拇指却按在那两颗小小的乳首上打圈,温和地道:“凌波,舒服吗?”
魏凌波短促地“嗯”了两声,又像是呻吟,头顶在枕头上没有说话,胸膛呼吸起伏大了一些,两粒乳珠也敏感地凸起,殷红如豆。司空手继续往下,布满剑茧的掌心粗糙而火热,抚在哪里,魏凌波便觉得格外舒适,呻吟与喘息都急促起来,不耐烦似的拱动着腰肢,断断续续地道:“司空……和你……和你这样……很喜欢……”
司空双掌在他腹部摩挲了一会儿,握着他已经完全挺立的阴茎上下捋动,又弯下腰将他双腿从腰间拉起来,架在臂弯中,轻笑道:“那么等一下可不要说我太坏。”
魏凌波不知他又要干什么,头顶的双手不由紧张地绞在一起,接着便觉两腿间一阵温热湿润的触感,那滋味他昨天才尝过,知道是司空以舌头在舔着自己,当下放下了一半的心,道:“这样并不坏。”

48 春药
他心里放松,便也会开一点玩笑,司空听了,口唇顺着他轻颤的茎身吻到根部,含住一颗鼓鼓囊囊的小球舔弄一番,跟着更深地埋下头,舌头伸向他臀缝间紧闭着的粉色褶皱的穴口,朝那里顶了两下,果不其然魏凌波身子一颤,一声羞怯之极的惊呼,道:“你……你碰那里干什么!……啊……”
司空牢牢捉着他两腿的膝弯,却还是被他慌乱中给踢了一脚,闷哼一声道:“别乱来,乖乖听话。”
魏凌波羞急地道:“谁在乱来!你……那里怎么能用嘴……呜!……”最后那声哽咽,却是他想到司空这样做太过委屈自己,难过得哭了出来。司空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再次俯下身亲了一下他泪湿的面孔,温言安慰道:“傻瓜,你我这样亲密,什么地方不能碰了?你彻底放下心来,把身体全部都交给我,实在没什么好觉得害羞的,知道么?”
魏凌波抽噎着道:“你……你这样做……我怎么过意得去……”
司空将他右腿拉到肩上,左手伸到他股间动作,含笑道:“就怕最后你还是觉得我太坏。”
魏凌波被他用手指按揉着,忸怩万分,双颊更是醉颜酡红,好容易才道:“我……我什么也不懂得,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会不会觉得厌烦……啊!”司空指尖试探着侵入他紧致的后穴,魏凌波身子又是一僵,却听司空低笑道:“其实你只要乖乖听话,不再害怕反抗,我只有觉得更开心的。”说着再次埋下头舔弄起来。魏凌波僵硬了好一阵,感到司空舌尖软软地在自己格外害羞的地方来回碾压,轻顶,酥酥痒痒的竟十分受用,终于软化下来,几乎迷醉于他舌尖细致的动作中,一个疏神便被他顶入进去,却也没觉得难受,只“啊”了一声,身体彻底放开任他探索了。
司空自然发觉到他的变化,舌头深深浅浅地在他粉嫩的穴中进出,头顶魏凌波辗转难耐的呻吟勾魂夺魄,他呼吸也粗重起来,舌尖顶到最大深度,便抬起头来,将右手几根手指含在口中润湿了,食指顺着那已经放松的穴口送了进去。魏凌波到这个时候,总算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做什么,被手指进入时不禁皱了皱眉头,轻呼一声“痛”。
司空压着他,缓缓地将手指插进去,温和地道:“你忍着些,这会儿帮你弄好了,等一下便不会太痛。”
魏凌波咬着下唇点点头,可是忽然想起昨天握着的他的尺寸,忽然颤抖了一下,道:“你……你的那里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受得了……”
司空手指在他体内转动弯曲着,听见魏凌波气喘吁吁,害怕得变了形的声音,内心差点涌起一股邪恶的就这样将他欺负到哭叫不已的冲动。他好容易咽下那口邪气,安慰道:“第一次总会有些疼,过了这次,以后就不会了。”
魏凌波感到他动作幅度变大,在体内来回抽动、搔刮着,呻吟不已,也没功夫来琢磨他口中的“有些疼”到底会疼到什么地步,只是现在被插入的胀涩与不适就够他挣扎不休的了。司空慢慢地插入第二根手指,注视着他满是汗水的潮红面孔,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若是不介意,其实有种药物能让你感到非常舒服。”
魏凌波在他手指的拱动下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呻吟,颤声道:“什么药?”
司空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春药。”
魏凌波脸孔早已红得不能再红,听到这个名字倒也没有特别地害羞,也是声如蚊蚋地在他耳旁道:“怎、怎么舒服……?”却好像是同意了他的提议。司空手指仍旧在他体内动作着,故意旖旎地道:“会让你觉得被这样玩弄比前面还要舒服,要不要试试?”
他哪来的春药,自然是那天从方城怀里摸出来的那瓶合欢露,魏凌波完全不知道,却给他不知什么时候顺手揣进怀里了。方城固然是其心可诛,但以他对魏凌波的疼惜爱护,这药必然坏不到哪里去。此刻见到魏凌波着实有些难捱,他忽然觉得加上点那玩意儿也许会非常不错。
魏凌波耳朵被他的吐息刺得痒痒的,偏了偏头,却感到司空正在探进第三根手指,一时惊吓地道:“不要!……啊……司……司空……呜!给……给我那个……药……”
再怎么拒绝,司空也不会退出去,魏凌波哽咽着退而求其次,让司空给他试试那药。
司空心荡神移,热得不行,取了药瓶便脱掉衣服,把那合欢露倒了一些在指腹上,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便传进鼻端。他不知道这药的性能如何,也不敢多用,就着那半凝的液体在魏凌波穴口抹了一圈,又将手指挤进他体内去转动着,另一只手却握住了自己的阴茎,一面上下撸动一面喘息道:“凌波,我可忍不住了。”
魏凌波先觉得后穴一阵冰凉的触感,随着司空手指深入,却仿佛带起了一路奇妙的火焰,迅速从他触碰到的地方传达到四肢百骸,冲进脑海心田,竟果然如司空所说,格外舒服。司空说了那句话,他本来想要回答一声,然而一张口,却自喉咙中发出一声柔媚的叫唤,赫然是一种渴求的声线。
司空知道那药已起了作用,当下抽出手指,握着下体抵进他臀缝中,稍稍往内一顶,便听见魏凌
波一阵狂乱的抽气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弓起来,那里却已是亟不可待地紧含住司空顶端,甚至扭腰摆臀,试图吞进更多。司空也是大喘一口气,极力克制着立即冲刺的念头,缓缓地抽动起来。
魏凌波先还能够忍着,然而司空只是稍稍往里一动,他便觉得从尾椎骨开始,浑身的骨头都被那硕大的物体顶得酥软无力了,口中只剩下喜极而泣的呜咽呻吟,摆动腰肢迎合司空入侵的动作。身体内部明明是被他硬生生剖开的胀痛,却极不正常地挑逗起腹内燥热的情欲之火,疼痛被那股极度的快乐愉悦掩盖过去,本来就没经过人事的魏凌波毫无经验,自然不知节制,紧紧缠住司空欲求更多,反将司空磨得十分狼狈。
他清楚这药虽然这时让魏凌波非常快活,但药性过后必然还是会痛,所以咬牙忍着被魏凌波紧缠的诱惑慢慢加快深入,直至感到魏凌波体内完全火热柔软地适应了自己,才猛地将他双腿压向他胸前,大幅度地抽动起来,一时喘息呻吟,肉体摩擦之声盈满室内,已全无他念。
魏凌波浑身绵软,却像蛇一样扭动身躯,紧紧缠着司空不放,那春药端的是非常厉害,让他每次受到司空的冲击都快乐得想哭。他身子几乎给折成两半,却丝毫也不觉得难受,只在一阵阵快感的波潮涌动下战栗抽搐,挺立的前端顶在司空绷紧的小腹上,不断渗出透明的液体,彻底沉溺于欲望之中。

49 惯坏
司空放下顾虑,压着他疯狂地抽动,只觉肿胀的阴茎被他柔软紧致的内部完全紧咬住,虽有些干涩,那来回摩擦着肉壁的感觉却更加舒爽。他知道自己也有些受了那春药的影响,丝毫不以那里的紧涩难进为苦,反而越挺越深,将身下这乖巧可口的美人顶得抽噎连连,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前后摆动臀部迎合着他来表明自己的快乐。
他张开嘴唇大口地呼吸着,喉咙间不时发出快乐到极点的尖叫呻吟,干渴的喉头蠕动,吐出支离破碎的字眼:“呜……嗯……啊啊!司空……司空……还、还要更多……更深……呜!好……好喜欢……”
司空理智倒还存在,然而魏凌波一副完全被情欲吞噬的妖娆姿态,倒比那合欢露更加催情。他紧搂着魏凌波的身体,饥渴地在那满是汗水的柔嫩肌肤上啃咬舔舐,竟用了十分的力气,将魏凌波咬得又痛又痒,不暇顾及,后穴猛地紧缩,抵在司空小腹上的阴茎便颤抖着射了出来。
司空尚还硬着,便在他唇上也咬了一口,喘息道:“这就忍不住了,不等我一起么?”
魏凌波兴奋地大张着无神的眼瞳,神情迷离,“啊”了一声,答非所问地道:“司空,还要……”
司空见这春药性子如此猛烈,让魏凌波迷醉如斯,简直没了半分自制力般只欲交欢,不免又庆幸一番好在没让方城得逞。魏凌波那物软了片刻,在他的频频抽动下又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只是司空也到了极限,快速抽插数十下,将自己送进他身体最深处射了进去,让魏凌波又一阵愉悦的颤抖,后穴紧紧包着他疲软的阴茎,狂乱地哀鸣道:“司空,司空……不要停,我……我还要……”
司空苦笑着从他体内退出来,道:“乖孩子,咱们换个方式怎么样?”
魏凌波被他叫做“乖孩子”,听得无比开心,只是呻吟道:“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做好了。我只要……只要你进来……进来我里面……”
司空瞧他满身情欲气息地翻腾扭动,说出的话这么直接大胆,胯间那物不由再一次跳起来,简直是迫不及待。他深吸一口气,忍下立马上阵的冲动,俯下身将他双手解开。魏凌波混乱中不及思考,即刻便如八爪鱼似的缠抱上来,热情得令司空几乎招架不住,只得急忙在那圆润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喝道:“不准动!”
“呜……”
那一巴掌虽重,其实根本不能让此刻被欲念冲昏头脑的魏凌波感到疼痛。然而他意识里模糊地知道,想要得到满足,就必须对司空言听计从,因此果然听话地不再动弹。司空两手提溜着将他翻过身,一眼瞥见那圆润诱人的白皙屁股上印着自己刚拍下的好大一个鲜红掌印,臀缝中自己射进去的精液正自源源不断地满溢而出,下体顿时又精神了几分。
他捞过在两人挣扎时掉下床的被子,将它叠着一点点塞进魏凌波腹部下面。魏凌波随着他的动作乖乖地跪趴起来,臀部高耸,腰背微凹,构成一道极其赏心悦目的曲线。司空对着他这副任人采撷的模样手不禁有些发抖,双手掰开他臀缝,只见自己的精液顺着后穴股沟流向他沉甸甸的精囊,露出来的穴口微微有些红肿,却更激发出他肆意蹂躏之心。他就着这个姿势遽然挺腰,坚硬的龟头在那已变得松软的穴口用力一顶,长驱直入。身下魏凌波立时跟上钩的鱼儿一般一阵痉挛,“呜”地哭了出来,抽泣着扭动腰臀,似拒还迎,比之初时的小心翼翼,可不知要美妙多少倍。
司空放纵地在他体内肆虐着,虽然有些后悔给他用了这药,这会儿被他磨缠着却实在是想停也停不下,浑身燥热,干脆便也不去思考等他醒来后会是怎样的情状,尽情地抽插冲撞,定要好好地享受一番。
魏凌波将脸埋在床褥中,四肢都给他顶得发软,身躯上更是汗水淋漓,满脸泪痕口涎,着实被欺负得够呛。然而那药却让他对身后的侵犯甘之如饴,虽然呜咽抽噎,却始终听话地趴着不动,只有臀部被他撞得不断前移,几乎就要散架。
司空结束这次的欺凌后,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好点儿了吗?”
魏凌波终于回过了些神,有些害羞地道:“你……你从哪里弄的这种坏东西……我……那里还有些……有些发麻……”他醒过神感到司空半硬的东西在体内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又记起刚才的疯狂索求,不禁嗔怪起司空的乱来。
司空舔着他的耳廓笑道:“这反正不是我的,我也只是顺手一用,你就当这是在惯坏我好了。”
魏凌波羞惭地扭了一下腰肢,道:“你……你出去。”
司空“咦”了一声,抱着他整个儿一翻,将他仰躺着抱在怀里道:“出去干什么,我好容易才进来……你不是说还有些麻?我这便给你医好了它。”他说着又跟着挺腰抽动,魏凌波“啊”地惊呼,手酥脚软地想要从他身上离开,却给他牢牢地握住了腰肢,坐是坐起来了,却根本无法逃脱。
后穴确实如他所说仍有着强烈的快感,被司空坏心眼地顶来顶去的,他也只得无力地跪坐在他胯间,从司空的主动抽送渐渐变到他自己的饥渴吞吐,刚恢复的理智在这
新一轮的狂欢中消失无踪。迷糊中他感到司空也坐了起来,将他整个地抱在怀中,虽然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有些羞耻,然而既然是司空这么喜欢,那便没必要理会心中的那一丝犹豫了。
他抓着司空环在自己身前的手,一声高过一声地叫唤着,再次沉沦进无边的欲海。

50 君主
钩玄最后从树林中出去,已经是他被困阵中第二个晚上。
树林外月华通明,夜空被那快融化的冰一样微缺的圆月给映得通透发亮,暗星几点,微云淡抹。
钩玄走出树林,看到这样的景象,原本应该开心得跳起来才是。可他一眼望见的却不是明月和天空,而是月下湖边,林外草丛里一个渊渟岳峙的身影。
他瞧见那个身影,浑身便不由自主地发抖,什么明月星光,净湖疏林,都无法让他开心起来。
那人身着织金的风氅,安然盘坐在树林外不远的空地上,面前有一张几,一壶酒,一副棋,似是在那里坐了很久,又似从一开始就已在那里坐着一般,居然没有半分的不恰当。他慢条斯理地拈着一枚棋子,自己跟自己下着,道:“你若是天亮前出不来,我就打算放一把火烧了它。”
钩玄虽然眼中恐惧,还是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跪下道:“君主。”
那人道:“玉笛飞花果然和少主勾结,一同叛变了?”
钩玄低着头,努力忍住颤抖之意,道:“确实如此。属下不才,给他困入阵中,误了追击时机。”
那人放下一子,抬起头来,面上是一副无表情的檀木面具,太过阴暗的眼眸处完全看不出是喜是怒,道:“钩玄,你近前来。”
钩玄知道躲不过去,也不再畏缩,便膝行着到了君主面前,仍垂着头,却听见君主吩咐道:“抬头。”
他闭了一下眼睛,咬牙抬起头,然而对着君主的目光忍不住闪躲。君主伸出手,抚在他脸上,并没有雷霆大怒,只是淡淡地道:“我听说,你替我下了通缉令,是么?”
钩玄道:“确有此事。”倒是毫不避讳遮掩。
君主道:“为什么?”
钩玄道:“他公然叛变,枫林人所共知,若不采取行动,难免令枫林其他人浮动不安。”他说起理由时,目光却是坚定而平静,丝毫不似说谎。君主冷冷地道:“你这却是为我着想了。”
钩玄脸颊被他轻抚着,虽隔了一层面巾,仍有些不自在,道:“为君主尽忠职守本是我等责任。”
“我应该说过,你们的职责并不包括对司空的处置。”
钩玄道:“事出紧急,我以为就是君主您也会同意我这么做——”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忽然变形拔尖,却是被君主拿住咽下穴道,经脉中剧痛窜行,饶是他意志坚韧,也不禁闷哼一声。
君主手指滑至他喉间,看似轻缓无力,淡淡地说:“事实上我并不同意。”
钩玄下颏僵硬,几乎发不出声音,仍勉力道:“君主对他,实在过于放纵了一些……唔!”君主的手指下移,这回却按在他胸前,不知究竟是什么禁制,钩玄眼角紧绷着,冷汗涔涔而下,竟是痛苦不堪。
君主道:“他是我的儿子,无论我对他怎样,其实都用不着你来插手。”
“他不是——啊!”肋下又加一指,钩玄忍不住痛呼出声,一身衣衫顿时湿透。君主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拉下他脸上的蒙面巾,似是特意要欣赏他为痛苦挣扎的神情。钩玄面色惨白,满面汗渍,原本颇为清秀的脸孔此刻却扭曲狰狞,然而眼中仍是满满的不服之色。
君主道:“是不是,难道不是我说了算?”
钩玄咬紧牙关,下颔两腮用力,肌肉不断跳动,显见忍得极为辛苦,却说不出话。而这个问题,他也实在不好去回答。君主仰头看了看云中奔走的玉兔,道:“他也快来了。”
“他和那玉笛飞花……”
“他就是喜欢和你在一起,我也不会说什么。”
似乎知道钩玄要说什么,君主只是一句话便将他堵了回去,钩玄两眼大睁,心中明显气愤已极,却不敢在君主面前发作,只道:
“君主!”
君主看着他满脸的痛苦之色,忽然轻笑一声,十分愉悦地问:“你当然不是喜欢和他在一起了?”
钩玄点头,明明痛不可抑,惨白的面孔上竟浮现出一种喜悦的神情,眼中满是希冀的光芒,仰面向着君主。
君主道:“你喜欢和谁在一起,倒是说说看?”仿佛完全没看懂钩玄的表情。
钩玄不知是痛苦还是开心得声音颤抖,道:“自、自然是君主!”
君主柔声道:“你喜欢我,是不是?”
钩玄心神激荡,到底忍耐不住身体的痛苦,一声痛到极致,可也欢愉到极致的呻吟,脸上竟尔浮现两抹红晕,道:“是……是,我喜欢君主,喜欢您的一切……不管、不管您怎样对我,惩罚也好,奖励也好,我……我都喜欢!……”他一面喃喃回答,一面不由自主地便靠近过去,俯下脸去张嘴咬着君主束腰的玉带,舌尖卷动,将它解了开来。
他还要将脸孔埋下去,却给君主猛然一掌击在额头,语气冰冷地道:“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对你最失望的是什么么?”
钩玄呜咽一声,眼中渗出泪水,道:“我……我只对您如此,并不会妨碍到我的任务。”他为令君主信任,一眨不眨地痴瞧着君主的眼睛,
喉头哽咽,紧身的黑色衣裤下,明显看得出身体的剧烈变化。
君主道:“也不尽然。你以折磨、虐杀为乐,本已有违你刺客的教导;有时甚至故意将自己弄伤,不是更加该死?”
钩玄身子巨震,道:“我……”
“你这番失败,岂不正是这个原因?”君主说着冷笑一声,道,“对付其他人,你想怎样折磨,估计也不会出什么纰漏。然而你狂妄自大,竟不分对象地如此做派,既无敏锐的眼光,亦无清醒的头脑,我对你的教导果然远远不够,才会变成这样——”他说到怒意勃发时,出指如风,又在钩玄两臂小腹各点几处穴道,钩玄陡然惨呼,竟是支撑不住,整个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君主道:“你对他向来不满,这我其实也不在意。然而却为何不好好考虑一下,我究竟为什么更看重他。你若有此上进之心,必不至令自己沉溺于那等享乐之中,酿成大错!”
钩玄痛得连抱紧自己的力气也没有,对他的话更是没法反应,只顾着急促呼吸,情状极其惨烈。

51 隐狐
魏凌波实在是累坏了,司空最后一次从他体内出来,他也只从鼻子里轻“嗯”了一声,无力地歪倒在床上,几乎连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蜡烛早已经燃尽,室内一片黑暗,只剩下两人疲倦的呼吸声。司空倒还有些力气,只觉浑身上下汗水浇透,黏糊糊的极为难受。他在魏凌波光溜溜的身上摸来摸去,也是一手的汗液,休息片刻之后,便拉过被子将魏凌波盖了,走出房间去找人烧点水来沐浴。
院内自然有人守着,只是晓得他房里多了个魏凌波的人固然少,知道魏凌波其实是个男人的更少。听见房内时而传来的响动叫声,只道这位第一杀手不仅打架厉害,杀人在行,就连这事儿也是格外强力。待看见司空披着衣衫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心中咋舌,表面却恭恭敬敬。
司空其实也很累了,停在门口,灯笼下看着前面两个萧家仆人眼都有些发花,有气无力地道:“能否帮我准备些热水?”
其中一个急忙答道:“水在下屋浴桶里一直温着。”
司空顿时觉得萧家的仆人真是体贴到令人感动,不过再怎么感动,他也还是抓着湿透的长发道:“还请你们回避一下。”
两名仆人相互看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出院子。司空返回去给魏凌波裹了一件外衣,又拿了两件干净中衣,抱起他走去下屋。魏凌波乏力地挣扎两下,听到他在耳边安慰,于是仍旧昏昏沉沉地瞌睡着,直到整个人被泡进洗浴的大桶里。司空当然也跟着跳了进去,顺着桶壁滑坐下来,舒服得直想就这么坐在里面睡过去。然而看着魏凌波马上就软软地几乎连头都滑进水里的样子,他果断地打消了这个主意,并强提精神,抱着魏凌波为他清洗。
魏凌波被热水一激,清醒了些,含含糊糊地道:“不要了……”
司空叹着气帮他把残留在体内的精液都弄出来,道:“你就是想要,我也没力气了。”
魏凌波听着他的声音,虚软的身体微微扭动一下,双手都搁在司空的腰上,声音像是梦呓,又像是轻吟地道:“司空,我喜欢你。”
司空在他耳畔轻声回应道:“我也喜欢你。”
魏凌波耳朵给他气息拂得暖暖的,又有些发痒,便在唇角牵出一丝笑容,道:“我喜欢你很长时间了,可其实除了那次追杀,从没有遇上过你,真是傻瓜。”
司空轻吻着他光洁的额头面颊,道:“我喜欢上你却是太快,明明那时才见过你两次,你还总不给我好脸色看,可也是傻瓜。”
魏凌波手指在他腰侧轻轻动了两下,以示喜悦之情,接着又道:“你那次若是执意不走,我或者拼了这条命,也会和你呆在一起。”
司空苦笑道:“可惜我太害怕你生气,竟白白错过这大好机会。”
魏凌波想了一会儿,微笑道:“你邀我同行,为我疗伤,照顾我半夜,我其实很开心。”
“开心还那样对我,可是有点伤我的心。”司空在他鼻尖啃了一口,眼珠一转,道,“这不成,你那天又是发脾气,又是自己一个人溜走,害我伤了十几天的心,实在很过分。”
魏凌波道:“我不是已经不再那样了?”
“昨天……前天见到你,你也不肯理我。”记起院中月已过了中天,这其实已经是新一天的凌晨,司空故意恨恨地道,“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就会把我丢进水里?”
魏凌波无奈地道:“我没有。”
“不用狡辩了,没有不代表没想过。你这个脾气我得好好给你治一治,省得以后又跟我闹别扭。”
司空手在他身上按来揉去,这会儿自然是没什么色心,不过是帮他除去汗渍,口中却不肯放过他。魏凌波赧然道:“你要怎么治我?”
这一个“治”字,从他嘴里说出,却一时有了两种含义。司空呻吟一声,道:“现在虽然不行,过得两三天便好好整治你一番,并且以后再犯,总要教你晓得些厉害。”
魏凌波听出了他的意思,道:“你也很累。”
“我累得高兴。”司空说着将他推转过身,捞起漂浮在水面的丝瓜瓤,细细地为他擦洗身体。魏凌波没有反抗,更没有拒绝他所说的话,仰躺在他怀中,面上兀自含着一丝笑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司空在舒适的热水中好好泡了一回,疲倦倒是略微纾解,最后抱着魏凌波跨出浴桶,擦身穿衣时,精神已好了很多。他刚给自己穿上衣服抱起魏凌波要回房去,门外忽然有脚步响动,紧跟着便是轻轻的敲门声,想必是萧家仆人。但他不免奇怪这么晚还有什么事,便问道:“怎么了?”
外面那人道:“少主可装束停当了?”
司空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将魏凌波摔在地上,失声道:“隐狐?”魏凌波睡梦中感到他双手一沉,也一下惊醒,反手抓着他的胳膊,却没有说话。
外面那人也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淡淡地道:“若是准备好了,君主正在等着,切莫让他久候。”
司空沉吟一下,拍拍正勉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魏凌波,道:“你胆子这么大,不怕有来无回?”
隐狐只道:“君主有命,莫敢不从。”
“而且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前来——”
隐狐道:“这只是巧合……何况我也没有趁人之危。”言下之意,他早在司空与魏凌波仍纠缠一起时便已到来,直待司空沐浴更衣完毕才现身。魏凌波浑身又酸又痛,实在怎么努力也无法站下地,只得乖乖被他抱着,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挣扎起来。
司空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魏凌波一惊,道:“你要跟他去?”
司空还没来得及答话,外面隐狐又道:“他不答应,只怕萧家今夜要遭殃。”
魏凌波自然不肯就信,司空叹了口气,道:“别人若是这么说,我肯定不信。但是隐狐这个人最擅长什么你知道么?”
魏凌波颤声道:“不管他擅长什么,你总能对付得了他。”
司空苦笑道:“我现在却有些不妙。他扮作萧家仆人,随便施些手段,就算杀不了千儿八百,几十人总不在话下。”
隐狐道:“现在是夜里,果然只杀得了巡视的几十人。”
对于司空的评价竟是完全不予否定。

52 提防
司空问道:“君主只是要我去见他么?”
隐狐道:“君主如果想杀你,直接闯进来也未必不行。”
司空温言对魏凌波道:“我去去就回来。”
魏凌波只恨自己此刻没有气力,道:“你骗人。君主要你去,自然是要你回去枫林。你不肯答应,他怎么会放了你?”他虽然困顿不堪,然而情之所系,头脑却清醒得不行。
司空无奈地道:“傻瓜,我虽然打不过君主,但要从他旁边逃走却也不是难事,否则我怎能从枫林中出来?”
魏凌波怔了一怔,觉得他这话虽然在理,可总有些不对劲。隐狐又道:“还是别浪费时间,接下来多拖一分,我便去杀一个人。拖两分,便是两人。”
司空吱呀一声打开门,门外一个身影早已顺风而飘的柳絮一般,向后倒掠至院子那头。
司空笑道:“你也没必要这么怕我。”
隐狐道:“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他明知司空今夜与魏凌波消耗的体力实在不小,却还是如此严阵以待,比起钩玄的放肆狂妄,可不知要谨慎小心多少倍。
魏凌波忽然轻声道:“你何不向萧家示警——”
司空摇头道:“不成,他变化多端,杀一人换张脸也是可能的,黑夜里又看不太清,反而惹得萧家内部大乱,彼此不敢信任。”
魏凌波简直无计可施,茫然道:“他的易容术真的那么厉害?”
司空抱着他走向卧室,道:“你没在枫林中呆过,不晓得他到底可怕到什么地步。他叫做‘隐狐’,虽不是真的能隐身,但以他的易容术,只要混进人群,确然便如隐身一般,谁也分辨不出来。”
隐狐也真有耐心,居然就等着他把魏凌波好好地放回床上。魏凌波虽然是万分放心不下,但抓着他的手也只能无力地颤抖,给司空轻易便挣脱了开去。
他刚刚才经历了一生中最快乐的事,转瞬间便又落入地狱般恐惧难安,嘶声道:“司空,司空,你……你如果回去枫林……”
司空道:“不会。”
魏凌波仿佛没听见他的这声回答,继续道:“又若是死了,我一个人实在没有意思,只好杀了自己,免受这无边的痛苦。”
司空默然,最后在他额头上抚了一下,道:“睡吧。”跟着转身,披衣取了床头挂着的剑佩在腰带上,走出了房间。
隐狐忽然古怪地道:“我若是扮成他的样子,恐怕不费什么劲也就将你杀了。”
司空啼笑皆非地摆手道:“不成不成,你绝对扮不出他在我面前的样子。”隐狐若有所思:“在你面前的样子?”眼见司空走过来,已无比迅速地一个错步滑去了门口,离司空始终保持着五尺的距离。
司空无奈地道:“我真的不是洪水猛兽。”
隐狐道:“你走在我前面,我便不这么紧张了。”
司空走过去,隐狐绕着他转了半个圈,明明说了不这么紧张,跟在他身后却还是五尺的距离。司空摇头不已,却没说什么,推门走出院子,原本应该在门外候着的两名仆人不知所踪,当然是隐狐做了什么手脚。他知道这时关心那两人也没用,脚下不停,一面道:“钩玄怎么样了?”
隐狐哼了一声,道:“我来这里时,他还没有出来。”
司空又问:“君主可是很生气?”
隐狐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他生气还是开心,我怎么看得出来?”
司空轻叹一声,隐狐却又道:“但他就是生气,估计也不是生你的气。”
司空哦了一声,迎面两个巡夜的仆人看见他,吃惊地问道:“司空先生,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司空前些日子随着小刀在萧家四处游逛,混得极其脸熟。隐狐在他身后并不做声,司空微微一笑,道:“我那位朋友有重要东西遗漏在家了,这时想起来虽然有些晚,但趁早去取了才好,你们不必担心。”
隐狐这才出声道:“我也会跟着司空先生一起去,倘遇危险,自会示警。”
那两个仆人也未必能认识萧家所有人,何况隐狐此刻装束打扮无一丝破绽,面孔也与司空院内一名仆人一样,果然没有怀疑,只是点点头便错身而过。
司空忍笑道:“你真会示警?”
隐狐哼了一声,目不斜视地道:“我的危险和你大概不一样。”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萧家庄园,司空还走去马厩要了两匹马,这份从容镇定就连隐狐也不免诧异,等出了门便道:“你原来这么急着想去见君主?”
司空拂着马鬃道:“去得快,回来得自然也会快一些。何况天若亮了,凌波那边会有什么动静不说,你做下的手脚总会给人发现。”
隐狐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你还真以为可以回来?”
司空苦笑道:“我已经做了一次叛徒,可不想再做第二次。”
“其实对杀手来说,有利可图,何人不可背叛刺杀。”
司空虽然催马,却还没让它彻底放蹄,闻言顿了一下,侧头向隐狐看去,然而
那张脸既不是他本来的脸,神色自然也不会是他本来的神色,着实有点让人琢磨不透。
“若是为了金钱,连自己喜欢敬重的人也要杀害,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处。”
隐狐也望了他一眼,目光对上,不知怎么司空觉得那里面有些蔑视的意味,道:“难道不是?”
“虽然是,但是你这样天真的想法竟然是君主教出来的,难免叫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隐狐语调平静,座下马匹却倏然加速,越过司空在前带路,话语随风送来,“杀了那么多人,血早已冷了,还能有喜欢的人么?”
司空促马跟上去,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那也未必。”

53 父子
月已斜至树梢。
树外草丛,草边芦苇,苇中波痕,都泛着粼粼的清辉,并织出一层淡淡的烟霭。
两匹马便在此时沿着湖岸小路疾驰而来,离君主还有十来步,隐狐已当先跃下,快赶几步行至君主面前单膝跪下,道:“君主。”见君主略一点头,便起身默不作声地退回君主身后。
司空却兀自骑着马,踢踢踏踏直到几步开外方才勒停,翻身下马,也道:“君主。”
他目光掠过几案酒棋,钩玄与君主,最后落在君主身上,神色如常,只是语气肃然,却并不躬行礼节。
君主自斟了一杯酒,却不即饮,道:“你来了?”
司空点头,君主道:“通缉令并非我所下达,你应该知道。”
司空道:“钩玄已给我说过,多承君主厚爱,可是事情已经成为这样,天下共知,我当然无法再回头依附枫林。”
君主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拒绝之意,又道:“你所中之毒,我也已经想出解法,你过来,我这就为你解除。”
司空苦笑道:“叛徒之身,不敢有劳君主。”
君主柔声道:“傻孩子,你我父子之间,还谈什么有劳无劳。你过来。”
司空反而后退一步,正色摇头道:“君主……”
君主道:“怎么?”
司空深吸一口气,道:“我这次叛逃,已经给枫林和萧家都惹下一场无法避免的大麻烦,纵使您不在意,我也不能如此坦然地再接受您的恩惠。于私我已负了您,再不能负了一心为我着想的好朋友。”
“你说萧家?哼……他们也未必就是一心为你。”
司空喟然一声叹息,道:“于公,枫林对于整个江湖来说,其实是千夫所指的公敌。每一个来买凶杀人的人,其实也都害怕有朝一日会被他人买去自己的项上人头。枫林对一些人来说是件不错的工具,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时刻悬在自己颈上的利刃。黑白两道,谁敢说自己绝不会被枫林找到头上?一给人挑起攻打枫林的由头,只怕顷刻间所有人尽皆化为枫林之敌,群起而攻之,枫林再怎样强横,也只有烟消云散了。”
君主冷冷地道:“江湖中那些乌合之众,就算来个千儿八百的,我枫林又岂会放在眼里?”
司空低头,道:“弟子不肖,既然不愿回到枫林,便也是那乌合之众之一了。”
他这句话说出,隐狐和钩玄都不由一惊,指斥道:“大胆!竟敢公然在君主面前挑衅,莫非真当我们对你无可奈何了?”钩玄心中更是兴奋激动不已,道:“君主,这小子如此狂妄,我上次虽然失手,这回、这回一定将他斩杀了给您看……啊!”却是被君主反手一杯酒泼在脸上,眼鼻中火辣一片,呛咳不已,说不出话。
君主道:“我何曾要你杀他?”
钩玄咳嗽呻吟,挣扎着道:“您……您不是说,我失手让他逃脱,酿成大错?”
君主冷哼一声,道:“认定的刺杀目标仍好好地活着,这难道不是大错?只是他若如此轻易就被你给杀了,却也枉费了我这一番心血。你退下。”
钩玄大惊道:“君主!”
“隐狐,你带着他退下去。”
隐狐瞟了司空一眼,动作麻利地弯下腰将兀自疼得浑身发抖的钩玄拎起来走向湖边。
君主戴着的檀木面具上两个黑黝黝的眼洞正对着司空,道:“你果真如此决定?”
司空道:“从离开枫林之时,我便有此准备。不管我回不回枫林,您和萧家都难免一战。萧家是由我拖下水的,我自然不能在拖他们下水之后,自己却厚颜无耻地倒戈相向。”
“对我倒戈相向,你倒毫不犹豫。”
司空苦笑一声,道:“我也很有些犹豫,只不过比起这点犹豫,不打算再在枫林的想法要更强烈些。我杀了那么多枫林杀手,早已无法回头。”
“还有许多人是死在玉笛飞花阵下,你忘了?”
司空悚然倒退,抽气道:“您已经知道了?”
“虽然你们没放过一个活口,可惜也没有将阵法毁掉,我自然知道那不是你杀的。”君主淡淡地道,“玉笛飞花也在萧家?”
司空无言以对,只能颔首。
“你若是回来,我也不打算为难他,让他一同回到枫林,仍和你一起就是。”
“君主……”
“你不愿对朋友倒戈相向,这场争斗你不参加也可。”
司空难为之至,低声道:“您对我实在太过宽容,但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想法。”他顿了一顿,怅然摇头道,“我想要的,和您打算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您的宽容便如您五指张开撒出的一张网,我如果不离开枫林,不离开您,始终也只是在这张网中嬉游的无知游鱼。虽然顺心,却并不开心。”
君主沉默了半晌,良久方道:“为什么不开心?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司空诚挚地看着他,道:“君主,我并不是金鱼。”
“你这是说,
我将你当做宠物在豢养了?”
司空并不避讳,点头道:“正是。”
君主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我把你当做亲生儿子在对待。”
司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过去十几年以来,虽然我也几乎将你当做了半个父亲,却始终无法坦然接受您的这份心意,您知道为什么么?”
君主道:“为什么?”
“因为您所喜爱的,不过是凭借在我身上的一个虚无的影子。”
君主一震,道:“司空——”
司空应声道:“虽然我也不清楚到底哪一点让您有此错觉,可您爱着的司空,其实并不是眼前这个我,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君主摇头道:“傻孩子,我们这十几年来的感情,难道是假的吗?”
司空被他这句话触动,伤感地道:“君主,我也并不想这样。但是离您愈近,愈让我们双方都伤心难过。所以我宁愿离开您,以免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君主霍然站起,目光直透出面具,刺在司空脸上,道:“伤心,难过?”
司空平静地道:“我毕竟不是您真正的儿子。”

54 威胁
司空推门出去,魏凌波亦安静下来,不知是身体过于疲倦,还是给司空安慰得放下了心,只是匀净地呼吸着,恹恹欲睡。
半满的月色从窗纸中透出模糊的冷光,映得珠帘轻颤摇曳,影子直拉到他睡着的床头。
忽然一个灵巧的影子自屋顶一块被揭开的承尘上倒滑下来,几乎与摇动的珠帘混为一体。
魏凌波一只手搁在床沿上,白皙的肌理中透着欢爱沐浴过后晕红的美丽色泽,直如美玉雕琢一般诱人。
那影子动作轻缓地自承尘倒吊下来,双手一反扣住窗框,双脚跟着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贴住墙壁,蜘蛛吐丝一般舒缓轻柔,一声未出地滑落地上。
魏凌波一无所觉,只是似乎感到寒冷,将裸露在外的手臂往被子里缩了缩。黯淡的月色照不出他的脸孔,那个影子已经轻快地绕过桌椅向他走来,布衣短打,看来竟是萧家仆众。
他站在地上行走时亦是弓腰驼背,四肢划来荡去,若是多长四只手,那就真跟蜘蛛没什么区别了。尽管如此,他动作依然迅捷而轻灵,一瞬不到便已划至床边,双手一伸,似乎要将熟睡着的魏凌波抱起来。
魏凌波不知是否感到风声流动,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同时翻了个身。那影子出手本来力求轻缓,以免惊醒了他,是以他不慌不忙的一翻身竟真的躲开影子伸出的一双手。那影子一怔,一脚踏上床边踏脚矮墩,双手再张,映在月色下一抹冷光流转,却原来在双手间挟着一股透明细索。他拉开细索便欲将魏凌波整个捆起来,魏凌波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君主果然为了让他回去,打算捉我要挟他么?”
那蜘蛛一样的黑影悚然一惊,双手疾按,魏凌波已然察觉,他是不用再顾及出手带动风声。魏凌波却十分轻松地坐了起来,容色上还带着七分疲倦,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双手乱舞的样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微微笑了笑,道,“蜘蛛结网,本来只是为了坐镇网中,等待猎物自投陷阱才对。你这个随身携带的网其实不怎么好用,对不对?”
蜘蛛明明就在床边,此刻却左顾右盼,身子也跟着转来转去,浑似突然间眼盲耳聋,找不到他在哪里。
魏凌波摸着叠放在床头的衣服,自己穿上,起身下床,道:“君主在哪里?”
蜘蛛手中细索翻飞,却是茫然施为,一次也未打中魏凌波。魏凌波摇了摇头,脚下踏出,抽出玉笛随意一指,左袖中同时飞出一篷暗器。蜘蛛不愧是蜘蛛,八只手虽然没有,两只手却也跟八只手似的灵活,顷刻间将一篷暗器尽数击落在地。
魏凌波眉心轻蹙,叹道:“可惜没料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时间太短,不及布置机关。算了,你就在这里呆着吧,我自己去找他。”
蜘蛛明显能听见他的声音,可是一转头,却向着另一边走去,脚下步子左拐右拐,杂乱无章,走不几步竟又绕回原处,浑似陷入天罗地网。他杵在原处,一时茫然之极。
魏凌波没有理会,转身一步步踏出卧室,摸索着打开门,门外灯火通明,却阒然无声,格外安静。
※※※※※※
湖岸岑寂,清风拂动,令得君主袍袖轻舞,发带翻飞。
他似乎呆怔住了,只是那张面具底下,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司空接着道:“您将我当做义子,当做徒弟,当做杀手,都可以。只是要将我当做您心中的‘司空’,却是有些糊涂。”
君主蓦然跨前一步,道:“司空!”
司空不由自主后退,手掌上移,按住剑簧,道:“君主……”
君主完全没将他的戒备放在眼里,脚步不停,行云流水一般倏然逼近司空面前。司空欲要后退,却不愿示弱;待要拔剑,君主又没有半分杀气。他心中矛盾,这一迟疑,双肩一紧,便给君主牢牢捉住,正面相对,呼吸可闻。
“对你太过严厉,你不喜欢;对你百般疼爱,你为何也不肯接受?”
司空大吃一惊,道:“君主!”
君主恍如未闻,道:“你到底更喜欢怎样,不说出来,我又怎么知道?”他手指用力,将司空肩胛骨捏得格格作响。司空轻哼一声,面孔不禁扭曲,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答应。”
君主道:“你说!”
司空无奈苦笑道:“解散枫林,从此隐居。您若是高兴,与我和凌波住在一起也是可以的。”
君主忽然清醒,将司空一推,冷冷道:“这是萧家的意思?”
“不是。”司空反手扣住鞍鞯,方止住身形,缓过气来,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君主,倘若没有枫林,我也愿意将你当做我真正的父亲来看待,此后纵情山水,岂不比各种俗务缠身更加轻松自在?”
君主默然看他,道:“你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我有枫林在握,他人谁敢妄动半分?而我若是解散枫林……哼哼,你当还有谁肯放过我这个罪魁祸首,任我逍遥自在去?”
司空黯然,缓缓开口道:“隐姓埋名,谁也不会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君主烦躁地道:“不成,枫林对我而言,不亚于你对我的重要。其实你只要回来,什么萧家武林,我都没放在眼里。你——”
司空喟叹道:“我不能回去。”
君主道:“什么叫做不能回来?我要你回来,也允许你回来,你怎么不能回来了?除非你……你不想回来!”他语声更冷,盯着司空道,“你果真不想回来?”
司空神色凝重,却并不迟疑地点头。
“你所中的毒,只有我一人能解。萧家与唐门虽然交好,恐怕也奈何它不得。”
司空缓缓摇头,道:“我若是害怕这毒,当初也没必要离开枫林。”
“你被这毒药拖累着,和玉笛飞花也不会长久!”
司空道:“他并不在意。”接着肃色道,“您亲自前来要带我回去,我虽然感激,却实在难以从命。您若是不愿意看到我们将来兵戎相见,不妨现在就动手杀了我。只是我也不会束手就缚。”
“你……”君主顿了一顿,显得格外焦躁,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我不想逼你,可你如此固执,又让我怎么办?”
他说着忽然侧耳,司空一怔,也跟着回头看去。
从他来时的路上,依稀有一阵马蹄声响传来。君主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倘若玉笛飞花回了枫林,你会回来么?”

55 阵法
司空脸色一变,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有等到回答,那匹马已经绕过曲折湖岸,出现在他眼里。
马背上一个仆从打扮,哈腰弓背,长手长脚的人纵马奔驰,身后驮着一团白色的影子,却不是魏凌波是谁?司空大惊,失声道:“凌波!”拔剑便欲回身相救,却给君主一掌将剑推回鞘中,沉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那匹马四蹄放尽,转眼间已经奔近前来,魏凌波咬着下唇,勉强应了一声,语声微弱地道:“司空,你别乱动。”
司空仍握紧剑柄,却因魏凌波咽喉给一根透明细索锁出一道血痕不敢妄动,只得回首瞪着君主:“您这是想干什么?”
君主语声安闲,道:“我不是说过,你喜欢的人,我也会给你带回来,你不用操心的。”
马背上魏凌波听见这句话,苍白的面孔上不由浮起一抹红晕,道:“司空,你不想回去,我也不会回去的。”
司空瞧着那个打扮成萧家仆从的人,咬牙道:“隐狐这个混蛋!”
隐狐本来提着钩玄远远走到湖边,这时回过头扬声嘻嘻笑道:“他扮得不太像,所以我只让他藏在萧家伺机行动,可没有教他捉玉笛飞花。”
君主道:“你跟我回去。”手掌一翻,一下便要拿着司空手腕。司空晃身一退,道:“不成!”
君主冷冷地道:“我将玉笛飞花带回枫林,你难道还不自己回来?”
司空望向魏凌波,魏凌波仿佛知道他在看着自己,虚弱地道:“别管我,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司空点头,道:“蜘蛛无声无息,隐狐千变万化,钩玄浑身是刺……其实他们三个我也都没放在眼里,可君主在这里,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凌波,你为了帮我惹下这么多麻烦,有没有后悔过?”
魏凌波面色更红,忸怩地轻声道:“谁又有你那么麻烦?”
司空听了颇不好意思地一笑,今天夜里若不是他一时兴起用了那合欢露,恐怕两人不会都累成这样。他再看了魏凌波一眼,转身道:“君主,其实我回不回去,对枫林都是无足轻重。您执意要我回去,将我当做亲生孩子来看,我本来应该感激涕零,可是我心意已决,不想再走回头之路,还望您能够理解。”
蜘蛛在马上一直没下来,也没做声,这时忽然纵蹄奔向芦苇丛中,似是要与隐狐钩玄汇合。司空脚步一错,打算绕过君主追过去。君主也是一侧身,不偏不倚地挡在他面前。他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许多,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君主,请恕弟子不肖!”提剑挥出,君主双掌一合,还未拍中,他招式一沉,已自君主掌缘滑过,直刺肋下。
君主偏身让过,拆下招来,司空竟没能前进一步。他功夫本来就是君主所教,此时极力发挥,纵然不被君主制住,却也无法顺利脱身,再一看蜘蛛那匹马已经带着魏凌波直到苇丛深处,司空两顾不暇,倒是忽听隐狐一声惊“咦”:“你不是蜘蛛!”
这一声喊出,司空与君主都不由一阵错愕,一齐看向他们那边,只看到隐狐飞身袭向马匹上的“蜘蛛”与魏凌波,眼前景象忽生变幻,明月漾水,芦苇疯长,转瞬便将魏凌波几人掩盖住。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就连君主也不及措手,暴怒喝道:“玉笛飞花,你好大胆子!”
眼见芦苇一路蔓延,直扑自己与司空脚下,他回手一抓,本拟捉住司空不让他逃开,司空挥剑格挡,双方还未交上手,周围已完全被高过人头的芦苇丛取代,完全看不清谁在哪里了。
“蜘蛛”的一声嗤笑这才传来:“我扮得果然也不太像,不过你认出得太晚,还是于事无补。”果然不是蜘蛛,听声音却是雁轻。
魏凌波跟着提声道:“司空,你站在原处别动,我来接你。”
司空听话地应了一声,左右看去,就如那日不慎踏入桃花林一般,四面全是苇海翻波,看不见半个人影。魏凌波与雁轻乘着的马破浪驰来,声音也是忽左忽右,不辨来向。
君主显然就在左近,只是不管怎么踏出步子也找不着司空,只得厉声喝道:“司空,不准走!”
魏凌波与雁轻一骑已出现在司空面前,他吐了吐舌头回道:“这却恕难从命了。”
魏凌波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抓着他。司空也急忙双手将他抱住,只觉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兀自虚弱无力,不由疼惜地道:“你其实用不着过来,我总会想到法子脱身。”
魏凌波喘息几声,软软伏在他怀中道:“我不放心……何况这阵法埋在此处,发动起来也能困他一阵,枫林那边则更易事成了。”他说着一拉司空衣袖,道,“回去再细说。”
司空跟他走了几步,便绕到自己骑来的那匹马前。司空将他抱上马,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去,拦着他腰道:“萧家都知道了?”
雁轻驱马跟着他们,一面拿着那条透明细索翻来覆去看个不停,道:“可不都知道了,这几个杀手刺客就在萧家来来去去,要是趁夜偷袭,只怕我们连反应
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了阎王。”
魏凌波拨着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出了虚幻苇海,司空忍不住回头去看,其实草地苇丛还是那样,但君主站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打算再乱踏步子。隐狐在原地转着圈子,不知他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景象。钩玄正勉力坐起,却还是疼得厉害,看来一时半会也是动弹不得了。
司空勒马停住,喊道:“君主!”
君主霍然转身,却是背对着他,冷冷道:“你与萧家,早已打定主意要对付我了?”
“是对付枫林,却不是对付您。”司空摇头道,“不止萧家,朝廷也出动了一部分力量,此刻正夤夜调动,枫林被毁已成定局,就算您赶回去,也没用了。”

56 你我
君主声音忽然有些颤抖,道:“你说什么?枫林地势偏僻险要,机关丛丛,朝廷就是派来几千几万人,除非将山夷平,否则怎么进得去?”
司空轻叹一声,煞是不忍地道:“枫林为我之事,已经出动许多好手在外,留下的人手只怕并不算足。”
君主厉声道:“枫林对你来说,就是这么不值得一顾么?”
司空怅然道:“枫林对我到底算什么,其实我也不很明了。我过去也曾将它当做家一样,可是除了您对我的宠爱,我在那里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君主,枫林即使不在了,您是否还是放不下这一切,还是打算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君主咬着牙道:“你这回做得实在太过,我就是想放过你也不行了。”
司空苦笑道:“我不这么做,您不是同样不打算放过我。”说着一抖缰绳,纵马驰向回路。
君主听见他离去,面具虽无神色,袍袖颤动,却显现出内心的愤怒,陡然道:“钩玄,放出信号烟花,着所有在外杀手全速返回枫林。隐狐,控制阵法的机关必然在你们那边,仔细找出毁掉,我们必须回去枫林!”
隐狐与钩玄各应一声,行动开来。
月色偏低,几乎已落于水中,天色将明。
司空与魏凌波三人才刚离开,便听得烟火尖啸之声直冲九霄。他抬眼望去,但见夜空中赤红一片五瓣洒下,恰似一枚巨大的枫叶。雁轻也正仰头观望,啧啧惊叹道:“这个烟花放得好看,不知是哪家老爷在做寿?”
紧接着那片烟花,远远的天边亦接二连三有烟花飞天绽放,便似接力一般。司空道:“这是枫林的传讯烟花,我其实几乎没见到过,还是小时候贪玩点着放来的。”
魏凌波忍俊不禁,道:“你小时候玩的东西可危险得紧。”
司空点头称是,道:“这烟花拿来玩儿,简直堪称‘烽火戏诸侯’,不过我没有褒姒那么倾国倾城也就是了。”
雁轻手里将那透明细索赏玩够了,顺手揣进怀里,赶上前来道:“糟糕,他们讯号传得这样快,二爷他们现在才在调兵遣将,也不知还赶不赶得及在那些杀手回去之前先一步攻打枫林。”
司空安慰道:“长庆郡王昨天就已经飞马传报,枫林沿途均有官兵把守,他们要回去也没那么容易,少说得绕个几百里路程。”
虽然如此,两骑均是四蹄翻飞,马力放尽,两边树木草丛一道线也似的直往后退。雁轻毕竟一人一骑,略一使力便越过他们,急急地道:“就怕二爷看到这烟花也加快行动,我还没回去他们就开拔走了,那我可亏大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来。”
司空抱紧魏凌波,见雁轻越过前去,便趁机俯头深深吻了他一下,轻声道:“你回去萧家便好好休息一阵,我和萧俟把枫林那边处理好了再来接你。”
魏凌波轻轻皱了皱眉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司空立即摇头,道:“我不放心。你留在萧家,一来可以布阵,二来也正好调息身体……哎哟!”他说到一半,大腿已被魏凌波狠狠拧了一下,不禁龇牙咧嘴地道:“乖乖听话。”
魏凌波恼羞地道:“都是你作怪,非要……非要那样做!害我这么难受……”
司空眼瞅着雁轻那匹马在前面跑得快没影了,便咬着他耳朵悄声道:“我那么做的时候你可没说难受。”
魏凌波气恼地又要拧他,却给他一把抓住,嘻嘻笑道:“我们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对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留在萧家,等我办完事回来抱你就是了。”
魏凌波挣扎了一下,又消沉下去,咬着下唇道:“我……我就是舍不得……总是和你相聚不长。”
司空听了,心有戚戚焉地将他再搂紧一些,道:“我和萧俟现在是要赶时间,在君主没回枫林主持大局之前先行攻破枫林。你要是实在担心,等过两天身体好了,赶过来与我汇合就是。这样可好?”
魏凌波委屈地垂着眼睫毛,双手穿过司空腋下分别抱住他两只胳膊,道:“也只好如此了。”
司空低头再在他脸蛋上啜了一口,抖缰驱马,精神振作地道:“这件事过后,我们可有的是时间相聚。想想将来,你更不用这么难过了。”
魏凌波默然不语,马驰飞快,风声自两人耳畔呼呼掠过,他往司空怀里缩了缩,低声道:“司空,你心中虽不想为难君主,可是动手过招再不能有所犹豫,不然……”
司空心中一暖,温和地道:“我省得的,我想着必须得回来见你,自然绝不会再犹豫不决。”
魏凌波颔首,展颜一笑,道:“答应得虽好,可前面的话却说错了。”
司空“咦”了一声,道:“哪里错了?”
魏凌波将额头抵在他下颔,狡黠地道:“你刚才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司空大惊道:“这些话你不用记得那么牢,更不用理解得太细致,回去睡一觉忘掉好了。”
魏凌波微笑道:“反正在你中还没有我之前,我是
绝不会忘记的。”
司空懊悔道:“我不该多嘴加上那一句……你累了这半天,赶快睡过去,醒来便万事大吉了。”
魏凌波脑袋在他怀里钻了钻,果然埋下头香甜地睡过去。只是醒来后是不是如司空所望的万事大吉,可就不得而知了。

57 出发
萧家内外灯火通明,一队队仆众全副武装,鱼贯而出,乘船上马,水陆并进,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萧俟与小刀并排立在码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己方人马行动,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自然也看见了那朵血红的烟花,虽然距离很远,可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数十朵烟花相互呼应,谁都看得出这是在传递讯号了。小刀数着烟花数量,道:“二叔,这附近杀手不少。”
萧俟慈爱地看他一眼,道:“你四叔留在家中,自然会好好应付他们。”
小刀心下略定,不好意思地道:“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果然是有些紧张。”
萧俟叹气道:“其实我也没见过。”
小刀讶异地道:“二叔?”
萧俟深锁着眉头,道:“我们家与人交锋,其实很少这么大规模动武的。一店一铺,一村一镇之争,哪用得着派出这么多人手。这一次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们若不先下手,枫林便要找我们麻烦了。那个蜘蛛的身手你见过了,趁夜偷袭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何况枫林中还有许多其他杀手。”
小刀点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萧俟摸摸他的头,道:“正是如此。反正没有退路了,紧张也没用啦,想看就多看几眼吧……”
小刀才要笑出来,背后忽地钻出一个声音嚷道:“怎么回事,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怎么也没人叫我一起?”小刀笑容不由一敛,回过头去,孙麟跟只大猴子似的直蹿上来,一张刚睡醒还迷糊着的脸孔凑在小刀与萧俟中间,打着呵欠道:“二叔,这么热闹是干什么去的?小刀既然去了,那我也只好去了是不是?”
萧俟看看他,又看看小刀,却见小刀皱着眉头退开一步,还是被他一把揪着了衣袖,神色轻怒中含着忍耐,显见很不乐意让他跟着一起去。
孙麟自然不知退让,恬着脸继续笑嘻嘻地道:“我也要去。”
小刀低声呵斥道:“放手!”
孙麟委屈地道:“我功夫比你只有更好的,去了难道不能帮着你们打一场?”
小刀气道:“你不给我们添乱就已经很好了!”
孙麟眨着眼睛放开小刀袖子,一转身,又跟萧俟磨蹭起来:“二叔,带我去吧。”
这小子缠起人来就跟小孩子要糖果似的,居然丝毫也不怕丢脸。小刀在旁看着都脸红了,好在萧俟气度闲雅,只是微笑道:“你要去就去好了,但是跟着小刀,不得到处乱跑。”
小刀哀叫一声:“二叔!”
孙麟已经贼忒兮兮地转回他身边,口中赞道:“二叔就是二叔,这么有气量,你就该多跟着学学。”说着歪头道,“不过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去,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小刀板着脸不理他,萧俟含笑道:“去枫林。”
孙麟点点头,霍然大惊道:“枫林?你们去那个杀手窝干什么,还这么大张旗鼓,总不可能是去跟他们谈生意的!”
小刀冷冷道:“你害怕了就快回去躲起来,我们是去找枫林麻烦的。”
孙麟左顾右盼一阵,两旁人手都已就位,肃然静待,可不像是开玩笑。他摸着鼻子讪讪地道:“二叔,早知道您为了那个第一杀手要去挑了枫林,我就绝没有那么不自量力来找他麻烦了。”
萧俟一笑,向小刀道:“我且随船队先行,你在这里等着了司空,再带着大伙儿一同行动。”
小刀无可奈何地应声,萧俟纵身一跃跳上最后一艘船,抬手挥下,喝道:“出发!”
船只相继驶进芦苇丛中,暗夜里只闻橹桨划水之声,船队两侧长长两串风灯摇曳,便如一群巨大的萤火虫,纷纷投入湖中去了。
小刀也是手一挥,便有人给他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孙麟可就没人给他准备,急忙一跳,跳到小刀马背后紧抱着他腰道:“二叔要我跟着你,我可不能不听话。”
小刀一拉缰绳,几乎回肘要就要将他击下马去,怒道:“你总是来跟我捣乱!”
孙麟正色道:“哪有,我只是比较听二叔的话。”
小刀给他这一通折腾得头晕脑胀,想到接下来几天必须得跟他同行就更是头大,一时居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好在有仆人知机,急忙给孙麟也牵了一匹马过来请他移驾。
孙麟恋恋不舍地磨蹭着从小刀马上下来,左面马蹄声怒激,循声望去,雁轻一骑飞溅着草叶露水闪电般驰来,司空与魏凌波一骑也紧跟着他出现。小刀好容易才从孙麟掌中摆脱,急忙催马迎上去以免再受骚扰。
孙麟这回却没有捣乱,慢慢吞吞地上了马,瞧着他们交代事情,自己则偷偷地靠近了一个人。
秦诗魂奇怪地回过头来,眼中便是孙麟若有所图的笑脸。他瞟了一眼小刀,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孙麟的举动,只是稍稍驱马,挤进了队伍前端。
孙麟满意地点点头,开心地抱着双臂等着小刀回来,也好齐驱并驾一番。

58 郡主
天朗日清,四月末五月初的气候,虽还算不上太热,却也绝不是温暖的了。
通往山脉的官道早就给数十名官兵牢牢把守,对过往行人细致盘查。杨英坐镇关口,头顶一把巨大伞盖给他遮着太阳,左右两个捕快拿着蒲扇前后送风,还有个机灵的小伙子捧上茶盏。杨英在这坐得惬意,意满志躇的,更是舍不得离开了。
他实在高兴,赶来这边一天光景,赫然已经在这个小小的临时哨岗上截获了三四个杀手,所以前些天当着第一杀手的面还不得不放弃的那份不痛快已给他完全抛在脑后。这会儿他心情正好,日头正亮,估计到天黑之前还能赶上几拨生意,也就更不把这点风吹日晒放在眼里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拿起茶杯,盖碗拂了拂茶叶,正要呷一口,忽听得车轮辘辘,一抬眼果然山隘口转过来一辆马车,正自悠悠然地朝着这边驶来。
那马车背着日头,杨英眯着眼睛也看不太清楚,只是赶忙放下茶碗跳起身来,双手挥舞着大喊:“停车停车,都给我好好检查一下——”
以他的身份本来是不用做这等传声号令之事,不过杨大捕头喜欢,其他人也不好阻拦,只好由着他乐颠颠地一路跑着迎上去,瞧情形倒不似前去盘查,反像是十里逢迎。
那辆马车很是听话地停下,只是杨英一溜烟跑到马车跟前,却也没有真上前检查,摸着脑袋“哈哈”两声,居然就没了动静。
身后跟着他也是一溜烟跑过来得几个捕快没来得及深思,已经帮他吆喝出来:“车里的人快快下来接受检查,再不出来就休怪我们无礼了!”
赶车的收着鞭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喃喃地说:“这就已经够无礼的了。”
马车帘子一动,却伸出一只玉葱般修长的手掌“刷”地一挥,连个脸也没露地只道:“杨英,你好大的胆子!”声音清脆,口齿利落,听起来竟是个女孩子。
杨英身边几个捕快也是一怔,还没搞清楚到底谁这么大胆子敢于直呼杨大捕头的名讳,杨英已经像给那只手掌打中了面颊般倒退一步,紧跟着一个大礼施下去,道:“不知郡主大驾光临,这个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他身旁几个捕快大吃一惊,也急忙拜伏在地,不敢再口出狂言。
郡主也没理会他这番口是心非的说辞,只道:“我大哥呢,在哪儿?”
杨英苦笑道:“王爷自然是在亲自部署围攻枫林之事。”
郡主立即道:“那好得很,你快带我去见他,我也正想看看这个枫林到底是什么样子。”
杨英为难地道:“这可不太好办,我们与枫林交战,打打杀杀的,怎好让郡主您这样的千金之躯前去冒险?”
郡主在车厢内顿足道:“大哥可不比我更重要,他都敢去,我有什么不能去的!”一顿又道,“你们左右不过担心给一些杀手趁机混了进去,其实我这车儿这么小,哪里藏得下半个杀手,不信你拉开帘子一看便知——”
她倒真是快语快人,知道杨英不敢拉,自己将帘子一掀,道:“你看,哪里有人?”说着还踩了踩脚下木板。
除了杨英,那几个捕快都不敢抬头,杨英应声抬头,也不敢往郡主脸上望,眼睛只瞧着她踩着的车厢底。郡主乘坐的马车虽然小巧,可铺着舒适的毡子锦缎,一点也不寒伧。杨英眼睛晃过那些富丽堂皇的装饰,讷讷地道:“是没有人,可是……”
郡主又顿足道:“还可是什么,我又不会害我大哥!”
杨英目光只好又移到被她踩得咚咚响的车厢底去,忽然大骇,几乎没直接跳起来,却勉强忍住道:“那地方车马不通,您得下车步行。”脚下却已经各自轻踢了还伏在地上的手下一下,连在背后做了几个手势。
郡主哪里留心这点小动静,道:“那好,我这车儿寄放在你这里,你可得给我看好了。”她说着欠身弯腰,便欲举足下车,哪知甫一动作,杨英背后三个捕快身形一动,分扑车厢三面,杨英自己更是直跃上车,一把抓了她手腕便往身后一拽。郡主大吃一惊,一声“大胆”还没出口,却觉脚踝一紧,给人握住。
她不用低头也晓得抓着自己脚踝的人绝不会比杨英对自己更好,是以给他拽得一个趔趄尚且脱不了身,急忙飞起另一只脚踢向扣着自己脚踝的那只手。杨英更是扬起手中铁链猛地一砸,那人松手,他好歹顺势将郡主大人送下了马车,却也将车厢底砸出了好大一个洞。
躲在车下的杀手已经一个缩身翻出马车背后,纵身一跃便要投入山林之中。三面候着的捕快却早有准备,渔网漫天撒下,那名杀手猛然一撞,倒是将他们渔网撞得脱手飞出,自己被渔网裹着却也只扑出几米远便给缠得牢不可破,缚手缚脚地仆倒地上。
哨卡上的官兵陡然惊变,这时急忙赶过来七手八脚将那名杀手摁住锁牢,方才放心回到岗上。
杨英慌忙不迭地正扶着郡主起身。
郡主被他倒拔萝卜似的送下马车,可实在跌了个够呛。杨英虽然胆大包天,瞧见郡主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犹不由内心发
憷,急忙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又是拍灰又是揉腿地,生恐她去郡王面前告自己一状。
好在郡主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回看一眼自己破了个大洞的马车,含泪道:“这些杀手实在可恨!”
杨英当然点头:“所以我们正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郡主抽着鼻子止住快要流出的泪水,问道:“你刚才怎么发现他的?”
杨英咳嗽一声道:“多亏了您喜欢跺脚。”
郡主纳闷地道:“我跺脚又怎么了?”
杨英道:“您将铺在车底的毡子跺得翻开一些,我便瞧着了他扣着木板缝隙的手指。”
郡主破涕为笑道:“这还是多亏了我。”
杨英摸着头道:“不然我也发现不了。”
郡主走了一步,膝盖肿痛,沮丧地道:“不知大哥那里远不远。”
杨英不好意思地道:“那里车马其实去得的。”
郡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为了不让我直接驾车去到大哥那里,免得他对大哥下杀手。”
杨英点头道:“可惜现在马车坏掉,也用不了了。”
郡主手一挥,道:“我骑马去就是。”给她赶车的那个车夫听了这话,急忙把马车赶在路旁,卸下马匹装上鞍鞯辔头,恭恭敬敬地牵过来。
杨英扶着她上了马,满脸堆笑。
郡主侧坐在马背上,看了看杨英,跌倒的疼痛消了不少,也就不那么生杨英的气了,嫣然一笑道:“我以前总觉得你只是靠着大哥的关系才混得这样好,原来你手底下也还是有两下子的。”
杨英可是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称赞,不禁一挺胸膛道:“我当然不会堕了王爷的面子!”
郡主皱着鼻子道:“可惜就是抓不着第一杀手。”
杨英挺着的胸膛讪讪一缩,道:“这也是情势所逼,否则我怎么会放下他不管?”说着忽然一惊,望向郡主道:“您莫非还在打着他的主意?”
郡主扑哧一笑,道:“你看我抓不抓得着他?”
杨英果然上下打量两眼,喃喃道:“他要是喜欢美女,那说不定抓得着。”
郡主轻哼了一声,扭头策马,徐徐前行,道:“他就是喜欢,本郡主难道还犯得着亲自上阵去抓他?你今儿跌了我一跤……”
杨英慌忙赶上来道:“我不是故意的!”
郡主白他一眼,道:“也算是救了我与大哥的性命,我自然会帮你说几句好话。”
杨英松一口气,笑眯眯地挥手作别,心道只要不说坏话,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郡主自然不知道他的腹诽,只管喝斥几个官兵带她去见长庆郡王,架子比起杨英更不知大了多少倍,将几个守卫官兵折腾得跑来跑去地侍候,真是半分也不敢松懈。
官道那头,却是又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59 谋划
司空与萧家众人,其实早半天就到了,正与长庆郡王商量着进攻事宜。
枫林四面环山,地势险要,各条要道上都预备着檑木滚石,种种机关不一而定,易守难攻。所以长庆郡王调动官兵,虽然比他们早了几日赶到,却也只是守着各条道路出口,并不急着进攻。官兵们虽然人多,但踏上山路,再多的人也只能分成细细几股,加上枫林杀人手段江湖闻名,一个不慎便只能送死。长庆郡王掌着重兵,也并没有派出手下随便送死的习惯。
他们虽不进攻,但团团围住枫林两三天,其实已给枫林带来了不少麻烦。闻讯从外赶回的杀手进不去,被困在内的杀手出不来,双方见到官兵壁垒森严的样子,既不敢硬撄其锋,自不免倍感压力。而司空与萧俟两支人马相继赶到附近,便即要发动攻势了。
一张地图正摊在几人面前,司空瞧着地图,随口说着上山路径,一旁画师急忙添上。
这张地图也是新近才画,山势走向,河流水文,都相当精确。司空一共指出了五条道路,五条道路分上五座山峰,可是山峰之上固然是枫林设置的重要关卡,山峰之内更是屋阁殿宇,住着许多的杀手,比起上山之路更为险阻。
长庆郡王与萧俟看着都沉吟不已,司空手指着西边山峰一条道路,道:“此处峭石林立,草木不发,整座山陡峻高险,只有一条铁链钉在山石间作攀援之用。若试图从此处上山,除非个个是轻功好手,内力深厚,否则峰顶只需站着一人掷下滚石便无法抵挡,何况山上不但石头充足,还备有各种暗器机弩。实在是不考虑它也罢。”
接着指着西南峰道:“这条路穿密林而过,原本不算太险。可是多年来君主着意经营,在这处林中广植毒草树木,又放养着各种虫蛇鸟兽,若是没有避毒珠之类的宝物,等闲人可无法踏入。”
他跟着指向东面山峰,道:“这条乃是枫林弟子时常出入之路,我上次叛逃亦是经由这里。这条路地势较缓,虽然也设置机关,平时为方便出入,大都未曾发动,少许门户设置只需知道其法便可避开,实在不济亦可毁去。”他语声一顿,又苦笑道,“可是我上次下来之后,这里的机关必然也做过调整变动,除了几处太大的机关无法变化,其余想必增添了不少新的东西,这却没法听我的意见了。”
长庆郡王道:“无妨,我们治下也有精通机关消息之人,相信还应付得来。”
萧俟接道:“辅以好手相佐,即使出些小小差错也能够挽救。”
两人心中当是已有了人选计较,司空便接着说下去:“东北峰乃枫林杀手训练营,这条道其实是一条‘生死路’,每一个杀手只有通过这里,才算得真正成为枫林中人。我虽然没走过,可每年折损在这条路上的杀手实在不少,其艰难程度自不待言。”
王爷与萧俟不禁听得愁眉深锁。这些道路虽然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其实尚不如自莽莽丛林中劈出一条新路来得轻松。司空叹息一声,道:“最后一条通往北峰之路,驻守山峰的正是无论发生何事都会留守枫林,精通土木机关之术的神机。他在这条路上布下的机关消息比起其他地方起码多上好几十倍,凡是有了新的想法,都会现在他驻守之处作出最初布置,之后再改进布置在其他地方。所以这条路除了他自己,也是与废除无疑了。唯一可盼只是我等进攻之时,他分身无术,这些机关也难以尽数发动。但围得这两天,他恐怕也做好万全准备了。”
王爷轻叹一声,道:“这般的机关重重,比之皇宫重地还要更难进入了。”
司空苦笑道:“还好枫林此刻人手并不算足,否则再在每条路上埋伏一两支刺客暗杀,那恐怕真要折损上千人也未必进得去了。”
萧俟锁眉道:“其他道路均无法硬攻,便相当于将我们逼上一条路。但虚则实之,这条路反而更令人不放心。或许那位神机便在这条路上大做文章也说不一定。”
司空思忖了一刻,道:“其实还可能存在一条路,只是我也并不确定,那条路是否真正通畅。”他说着眼睛瞧着萧俟,萧俟一笑道:“什么路?”
司空手指移向东北山涧下一座深潭溪流处,道:“这里有一道瀑布,其高数十米,水势湍急,又陡峭光滑,自是无法逆流而上。”
那画师实地看过,点头不已,道:“就是瀑布水干,这里也是上不去的。”
司空笑了笑,道:“瀑布要是干了,你们便可看到瀑布底下其实是一个岩洞,深入潭水,不知到底有多大。”
萧俟“啊”了一声,道:“你是说这个岩洞极有可能连通到山内?”
司空点头道:“枫林中亦有一座湖泊,水势充盈,满溢至山涧而流泻为瀑布。可是它并无明显水源,干旱季节也从不见枯竭,应是其下有暗河流经。这一来它与山外这座深潭水底相连的可能性很大,可是我水性不佳,也没有去试过,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萧俟笑道:“有此设想,只需让熟识水性的人去试一试不就好了?”
司空搔头道:“如果真能通到枫林湖中,那处已离枫林总殿
不远,可说是直捣中枢之地,这便成为一支奇兵了。但是萧家水性好的人固然挺多,武功身手同样好的却也不多,一不小心反是令他们陷入危机。”
萧俟微微一笑,道:“这个我自会想办法。”转头向侍立一边的小刀道,“小刀,你去让雁轻安排人手探一探那座水潭,但只需寻找水下通道,寻不着便罢,寻着了也只得迅速赶回,切不可妄自行动。”
小刀躬身一礼,退出营帐,自是去找雁轻交代事务了。
萧俟接着向长庆郡王道:“这条路找不找出,其他五条路我们都需要试着进攻,一来分散他们注意力,二来多方准备,也更易成功。”
长庆郡王点头称是,三人便围着地图细细讨论起各条路的进攻方案,以便能尽快攻下枫林。
小刀踏出营帐,便看见孙麟正百无聊赖蹲在一边扯着草茎玩的背影。他只瞟了一眼,没有理会,径自穿过树林走向萧家营地去找雁轻。孙麟嘴里咬着一片草叶,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忽然惊觉小刀出来,便跳起来追了上去。

60 告白
赶来枫林的这一路上皆是纵马飞奔,他固然是竭力靠近小刀,却也不比其他人离小刀更近一些。一到官兵驻守之地,萧俟与小刀又都到长庆郡王的营帐中商议事情。他当然是笑嘻嘻地试图跟进去,可惜这一回就是萧俟肯答应,长庆郡王也不容情,因此就给一堆官兵挡在帐篷外,只有无可奈何地呆在外面。
小刀走得很快,孙麟脚程也是不慢,轻快地几个起落就追到他身后,跟只欲要偷鸡的黄鼠狼似的贼忒兮兮地缀在小刀身后。小刀回头看他一眼,就见孙麟冲自己一笑。他内心莫名之极,只当孙麟是打算跟自己打听二叔他们在帐中商量的结果的,也没多加在意,仍旧自顾地前行。
孙麟赶忙跟上去一抓他袖子,道:“等等等等,别走得这么急,我有话想跟你说。”
小刀扬手一抽,让孙麟抓了个空,冷冷地道:“等二叔他们商量出结果,自然会告诉你的。”
孙麟好奇地“咦”了一声,道:“他们在商量什么?总不成是我跟你的事……”
小刀听着不对劲,皱眉回头道:“什么我和你的事,二叔他们商量的当然是攻打枫林的对策。你这么紧着跟我们一起来,不就是想多打会儿架么。”
孙麟“啧”了一声,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摇头道:“我才不是为了那个来的。”
小刀真是纳闷,道:“那是为什么?”就孙麟以往的表现来说,说他只为了多打会儿架都是好的。他分明一向是没有由头也要挑起是非,这下却说自己不是为了打架这场热闹而来,实在叫小刀觉得难以置信。
孙麟伸手捉住他手掌,道:“这儿人多,你跟我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才好说话。”
这附近驻扎的官兵巡逻往来,确实人多。小刀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手已经给握住了,也只得勉强随着他走,一面道:“我还有事要做,你快些说完别耽误了正事。”
孙麟将他拖到密林深处,左右看看没人经过,忽然双臂一振扣住小刀肩膀,认真地看着小刀说:“这些话我前两天就想跟你说了,不巧你们半夜里突然赶得这么急要到这里来,路上又完全没空……”
小刀瞠目,总觉得他今天实在奇怪,不但扣着自己肩膀的动作,连定定瞧着自己的眼神也格外令人不安。他挣扎了两下,孙麟扣得太牢,没能挣开,便蹙着眉心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孙麟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发亮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也不许恼我。”
小刀听着这话已经气结,道:“你什么时候说话不叫人生气才怪了!”说着抬手想要掰开孙麟手指,孙麟却扣得更紧,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生气打我也没关系,反正也给你打得习惯了,估计不打倒有些不自在。”小刀愈发觉得不对劲,听到他这话,莫名想起出发前一天晚上给他搂在怀里拍背安慰的情景,脸孔不由有些发烫,窘迫地道:“你……你乱说些什么!”
孙麟又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刀给他看得心中发毛,无端地有些害怕他的眼睛,一股战栗的恐惧感蓦然就从孙麟抓着自己的双肩直窜遍全身。他猛地别开脸,正要不顾一切地拔足逃开,肩膀上孙麟两手的劲道同时一重,整个身子被一下拽进他怀中抱着,耳朵上紧跟着是微微翕动的温暖嘴唇,悄声细语地道:“我喜欢你。”
小刀脑中轰然一响,来不及思索这话是什么意思,双手已经急推出去,在孙麟胸膛上狠狠打了两掌,想要挣开。然而孙麟早说了打也没关系,哪里肯就放手,仍然紧紧抱着他忍着痛边咳边道:“你再生气也是一样,反正我时时总想着和你在一起,不管你讨厌还是烦我,我都不在意。”
小刀这才回过神,彻底领悟到他话中的意思,又气又急,喝道:“你疯了么!”
孙麟将他稍微从怀中放开一些,面对着他正色道:“我清醒得很,这些也都是真心话。”
小刀头晕脑胀,眼眶都红了,道:“你、你知道我喜欢……喜欢秦大哥,故意说这些话来戏弄我的是不是?”
孙麟叹气道:“早在晓得你喜欢那家伙之前我就挺喜欢你的了。”
小刀呆了呆,定下神冷起面孔道:“放开我。”
孙麟忧愁地看着他,道:“我都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事了,你就没有什么更好一点的话对我说?”
小刀脸孔发白,呼吸急促地道:“我……我不知道……”他努力想平下心绪,可是脑海中一时纷纷扰扰,简直没法思考,明明大口地呼吸着,却好像怎么也没法把空气吸进肺里一样,难以蓄足力气,甚至抵在孙麟胸膛上本要推开他的手也有些发软。
孙麟低头瞧着他慌乱的神色,忽然咧开嘴一笑,一张嘴跟着凑到他面颊上轻轻一吻,手在他脊背上温柔地抚了抚,道:“不要急,慢慢想,我等得了。”
小刀愣神了片刻,才恍然惊觉到他这一举动太过无礼,手一扬,“啪”地一掌印在孙麟脸上,怒道:“你干什么!”
孙麟“哎哟”一声,闭上左眼,对他这一巴掌却不避不让,半边脸颊顿时红透,便从牙缝里“咝咝”吸气地道:
“亲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对我没感觉,我用哪里碰你其实都没关系是不是?”
小刀胀红了脸,狠狠地瞪着他,孙麟也是瞪大了眼睛回望,看起来竟比小刀还要理直气壮一些。小刀才瞧了他眼睛片刻便觉心慌意乱,又是一掌推在他胸前,惶急地道:“我还有事,你别挡着我!”
孙麟“哦”了一声,居然听话地放开手。小刀本来用力在往外挣,他突然放手,小刀脚步虚浮踉跄着连退两步,又被脚下牵扯的藤蔓一绊,整个人便向后倒跌过去。
孙麟唬了一跳急忙跨前一把将他抓住扯起来,道:“路都走不稳,我送你过去好了。”
小刀抖开他的手站稳,转身想走,究竟还有些手脚发软,孙麟赶上来拍着他肩膀叹气道:“早知你这么高兴听我说喜欢你,我也不用憋这么久了。”
小刀气急败坏地横他一眼,打开他乱拍的手,急匆匆地走去萧家营地。孙麟笑嘻嘻地拍拍双手,接着将手一背,哼着歌儿悠然自得地跟在他后面,丝毫也不以小刀对自己的各种排斥反抗为意,笃定极了。

61 闯帐
小刀离开,长庆郡王道:“我调动的军队,身手当然是不能与你们相比,只是阵型熟练,人数众多,适合正面对抗,那铁索陡壁与生死道是不用考虑的了。剧毒树林与剩下的两条机关路倒是可以一试。”
萧俟向司空道:“人若多了,那两条路是否更容易穿过?”
司空摇头道:“铁索与生死道都是考验个人身手的,一个人要上去尚且万般小心,想要顾及到他人则更难,所以这两条路我以为佯作攻击便罢,不必在它们之上硬拼。”
萧俟叹道:“果然只能从机关上打主意了。枫林中人必定也已料到如此,这条路看来只能激战一番。”
长庆郡王微微一笑道:“萧二爷,最简单的其实是这条路。”
他食指在地图上一划,萧俟与司空都不禁惊“咦”一声,诧异地抬头,原来竟是那座遍布毒物的树林。
长庆郡王道:“这里等闲不得进入,但是拦在眼前的东西,若是越不过去,那便怎么办?”他说着望向帐外,道,“这些天东风转南,天干物燥,正适合做一件事。”
萧俟与司空对望一眼,脱口道:“火攻!”
长庆郡王道:“毒物无论草木虫兽,必然都畏惧火焰。何况风自东南吹来,火势与烟雾卷上西北峰,若是其中毒性不减,说不得还能将西北峰上哨岗拿下;又若是给山峰挡回,自然卷入枫林之内,就算火势一时不灭,我们无法立即进攻,却也可给枫林带去混乱。”
“那些毒虫逃窜,恐怕枫林中人也未必能应付得来,反倒助我们一臂之力。”
长庆郡王点头道:“只是这火烧起来不知几天才熄,没烧成平地之前我却也不会让它熄灭。这条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就是费些时间,不能作为抢攻之用,也只能是最后拿来彻底破坏枫林的法子了。抢攻进去还得着落在这条主要道路和潭底。”
萧俟道:“人手如何安排,还请王爷示下。”
他在萧家向来也淡泊谦和,在这些计策上听得郡王见解,甚为合理,不禁心悦诚服,索性便听他吩咐。
郡王笑了笑道:“光凭我手下的人,虽然也不是攻不下来,可耗费的时间与人手恐怕要翻上几倍,所以虽然僭越,也只得吩咐你手下人多做些事。”
其实他王爷身份,一声令下,萧家再是强大也不能不听。但这位王爷性子并不格外倨傲无礼,只是因人而异,遇强则强。当初找上萧家与萧杨商量这事时,官压与威吓并重,虽然萧杨也并不是怕了他的威吓,但种种条件一排开,入情入理,无可辩驳,便即同意。这会儿遇上萧俟,语气神态却又随和得很,实在令人心生好感。
萧俟颔首同意,郡王便道:“峭壁之下,宜选百十来个轻功不错之人,试着攀爬;百十个气力较大的人,取盾牌为他们护卫;我会再派一队工事兵开凿山路。开始只作佯攻,尽量少折损人手,树林起火之后,再看情形而定。”他顿了一顿,见萧俟点头应了,又道,“树林火攻,我自然会安排手下将士去做,这里倒是不劳你们费心。东面这条路,我们恐怕是需要好好联手的了。”
萧俟道:“这条路他们必然也守得甚紧,我们也得全力应付才是。”
郡王道:“正是。我不知那个神机能布下多少机关,不过布置机关总不会有毁掉机关来得容易。我意思是分派几支擅长机关的队伍,由你派一些身手敏捷,聪明机变的人保护着,先行进入拆除机关,这之后才方便我们大举进攻。”
萧俟道:“自当从命。”
司空插口道:“王爷这个方法固然不错,我估计神机也是这么安排。我们这边拆除,他那边则派人再布置新的。那一众人手脚都相当快捷,我们这边却还要判断机关设在哪里,恐怕不会进展太快。”
长庆郡王一怔,道:“判断机关所在却是很花时间,我倒忘记这点。”
司空道:“这几支队伍还是要派的,只是负责保护他们的人恐怕要多一项任务,引出那些人来杀了。”他之前虽然介绍路线,可是也没怎么提到杀人的事,此时好像总算醒过来,道,“多杀得几次,他们重设机关的速度慢了,对我们总有好处。”
郡王道:“这也好。那条生死道,你有没有把握全身而过?”
司空道:“可以一试。”
郡王摇头道:“不过这条路太过凶险,我先派人守着出口好了。若是萧二爷手下探出那座潭下果然有暗河通达,却要想个办法把身手高强之人送进其中。”
萧俟笑道:“这其实不难,就算有人不识水性,只须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由我手下那些人运送进去就是了。”
司空道:“这座潭与枫林中湖泊距离不远,就算溶洞曲折,这一口气应该还不成问题。”
长庆郡王放下了心,道:“那就再好不过。这一支自然是选择身手最好的人强攻进入,即使这条路不通,也可去试试那条生死道。”
萧俟知道这一支人手必然全须己方手下高手,长庆郡王安排下来,双方分别主持着两条路的进攻,又有一方联合,竟极其公平,不
由对这位王爷大有好感,当下便思索起人手安排。
长庆郡王又道:“枫林中想必也有各种机关,但只要进得去,便是一场消耗战而已。他们准备的东西再多,总也有耗尽的一日。我反正是耗得起这个人力物力,枫林杀手却是杀一个少一个。”
司空默然点头,知道就算以神机的各种巧妙机关擅长守卫,再让君主及时赶回,有朝廷军队在此,枫林也只能是在劫难逃了。他虽然早已下定决心叛出枫林,知道君主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亦作好与枫林作对的打算,可临到这时,到底是有些感慨。
营帐中方静下来,外面忽然一阵骚乱,有人急急叫道:“王爷正在商议重要事务,请郡主勿要硬闯!”
帐内三人一阵错愕,却听外面一个女孩子声音清脆地道:“再大的事情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长庆郡王苦笑道:“是我妹子,这时候却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他语声一顿,忽然瞧向司空。司空怔了怔,反应过来道:“荆江水路……”
“就是这样。”
长庆郡王话还没完,帘幕一掀,一个娇俏的身影已经钻了进来,往长庆郡王身边一跳,紧跟着四顾道:“那个第一杀手在哪里?”
长庆郡王锁眉道:“胡闹,还不乖乖坐下。”
司空应声道:“第一杀手已经不是杀手,可也就没有这个称呼了。”
长庆郡王拿着郡主手臂,还没用力,她倒是听话地坐下来了,两眼骨碌碌地朝司空看去,立即失望地道:“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哪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长庆郡王好笑地道:“才看一眼,怎么知道他厉害不厉害!你这么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么?”瞧见妹子一手揉着膝盖,关切地道:“怎么受伤了?”
郡主立即趴在兄长膝盖上撒娇道:“都是那些杀手,若不是杨英见机快,我可就被他们害惨了!大哥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营帐内三人心里想的都是:你不来这里也不会遇上杀手。长庆郡王咳嗽一声,向萧俟道:“我们这便去挑选人手作好准备,入夜进攻。”
萧俟与司空应是,起身走出营帐,回去萧家营地。

62 耍赖
萧俟自去召集分派人手,司空只须待命,落得轻松自在,左右无事,便在营地周围随意逛逛。他当年虽然住在枫林,其实出来的机会并不多,这周围的环境看来竟也是非常陌生,甚至须得仔细想想,才能将有些地方和在枫林中看到的情景对应起来。
这一战之后,枫林估计是片瓦无存了。他看看这些熟悉有陌生的景象,忍不住就有些想叹气。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枫林实在不是一个温暖的家,可君主以前对他真是不错。如果君主真的肯对枫林放手……司空那口气还是叹了出来,信步走开去。
他拐到营地东北角,却瞧见小刀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孙麟则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神情,笑嘻嘻地在他身后左摇右晃,手舞足蹈地不知为了什么而开心。
司空刚走过去,还没开口,小刀看见他来,已经急急地跨过一步道:“司空大哥!我想和你一道进攻枫林,你跟二叔说说,让我和你一路好不好?”
孙麟紧接着在他身后道:“他去哪儿我也一起,你要说记得说是我们俩都……”小刀回手一拳,孙麟迅捷无比地抬手挡下,继续说完“要去”两个字,小刀已经气得面青唇白,叱道:“闭嘴!”
司空在萧家也看惯了他们打打闹闹,不过这次听孙麟的话到底有些诧异,忍不住笑道:“这分派人手是根据各条道路的情形而定,萧俟既然安排你去了其他路,自然有他的理由,我也不便干涉。”
孙麟连连点头,道:“是啊,那秦诗魂自然一定是和你一起了。他功夫虽算不上顶尖儿,不过比起其他人也勉强算是高一些了。”
小刀气急喝道:“你不能少说些话么?”
孙麟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看向司空道:“你看我今天说的话多不多?”
司空回想了一下,惊奇地道:“还比不上以往。”
孙麟道:“可不是,他嫌我话多,无非就是因为我说到秦……”小刀脸孔霎时红透,猛一挫身转向,双手毫不留情“刷刷刷”数下直掴孙麟嘴巴。孙麟在他身子一动便急忙住口,极是灵活地矮头偏身,左闪右避。小刀手上抢攻不成,右脚蓦地点地一弹,闪电般踢向他小腹。
孙麟“哎哟”一声,身子一弓双手合围,抱着小刀那只脚顺势往后一拽。小刀哪里让他这么容易得手,右脚干脆就让他抱着,左脚趁他一拽之时跟着飞起,“砰”地一声,结结实实踹中了孙麟胸口。
孙麟若是放手,这一下也未必就能踢得中他。可他不知中了什么邪,抱着小刀的右脚不放不说,居然又腾出一只手来捉了他踢中自己胸膛的左脚,口中“啊呀”痛呼不已地连退了好几步,却抱着小刀双脚和他一起倒在了草丛中。
司空简直不知他们在闹什么,看得瞠目又好笑,道:“你们玩闹可以,别弄伤了身体。”
小刀从草丛中坐起来,双脚却还是被孙麟握着,他一看孙麟那满脸诡笑的样子就不由又羞又恼,挣扎叱道:“放手!”
孙麟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紧紧抱着他两只脚耍赖地道:“我一放你又要踢我,放不得。”
司空旁观了这一阵,内心模模糊糊觉得很是奇怪,好像看出了点什么,却又无法确定,出声叮嘱道:“小刀,大战在即,别再与他起争执。”
小刀脸蛋通红,神情委屈,孙麟听了却是大喜,道:“正是正是。何况我说了要帮你攻打枫林,干掉那些杀手,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么偏要处处与我为难呢!”
他说的当然是实话,萧俟刚才一说让小刀负责东面那条道路,与郡王的人合作时,他便立即跳出来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跟紧小刀不让他受半点儿损伤。萧俟何等温和的人,微笑着便答应了他,却叫小刀憋着一口气到现在也忿忿不平。可惜二叔固然不晓得各种缘由,他也没办法跟二叔说明自己此刻的心情,连申辩几句也无从而起,只得暗自吃亏。
不过司空不像萧俟那样惯着孙麟,只是一笑,便正色道:“你小子若是不老实,惹小刀生气,我便将你捉去丢进潭中,免得乱了小刀心神坏了大事。”
小刀与孙麟同时大叫出来,一个道:“我见着他就生气,司空大哥你快将他带走!”一个惊叫:“我明明千方百计为他着想,哪有坏他事情,你可不能混淆是非!”
司空叹了口气,甚为头痛地道:“跟你谈是非,那我才是脑子烧坏掉了。你从现在起不许说话,否则我这便将你提去潭中。”
孙麟眼珠子转了几转,想说什么,居然忍住。司空颇感讶异,顿觉这真是十分难得,小刀却趁机将脚再在他胸膛踩了两下,怒道:“还不放开?”
孙麟一脸委屈地放开,自己也跟着站起,拍着衣衫上的草叶灰尘,竟真的不说话了。
小刀挺身站起,却无端觉得两只脚给他握过的部分格外发热,踩着地面心里也极不踏实。他抿着嘴唇,面上红晕始终消不下去,反而进一步蔓延上两只耳朵,不由恨恨地瞪着孙麟。有心想要再教训教训他,却因为心里那种诡异的情绪不敢妄动,总觉得再与这人纠缠下去必然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因此只跺了跺脚
,别过脸不再看他。
孙麟虽然愁眉苦脸,不声不响地在他身后跟着,却实在听话得出人意料。司空忍着强烈的好奇背着手踱开,孙麟虽然一向脸皮很厚,小刀却是个认真又固执的孩子,这时候乱打探一句,说不定就弄巧成拙了。孙麟只要闭上那张嘴,小刀估计也就不会怎么生气。至于之后会怎么样,他却管不着了。
小刀一个人站着生了会儿闷气,孙麟没发出声音,他却分明感到孙麟一双眼睛十分热切地盯着自己,浑身都不太自在,当下一推刀转身走去找二叔给自己安排的那些人。
孙麟悄没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烦恼的,手足动个不停,一路走过,萧家仆众人人侧目,可也壮观极了。

63 破阵
湖岸苇海,碧波万顷。
隐狐站在这片海中,稍微停歇了一下,神色间颇有些迷惘。
除了嫩绿修长的苇叶,他在这里完全看不见其他人影。芦苇的样子又简直是一模一样,被困着的这一天来,他暗自计算着不同的步法走向各个方位,寻找那主宰着阵法的关键东西。然而细细算来已经换了不下百种走法,入眼却还是除却苇丛别无所获。
在这里面呆得久了,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绝望,无限沮丧。
他与钩玄、君主三人隔开,钩玄身中的穴道禁制未能解开,仍时不时发出强忍的痛苦呻吟。随着他步子的左转右转,这点声音真是变幻不定,有时甚至从天上地下传来。饱经幻阵折磨的隐狐觉得自己几乎心力交瘁,他索性闭上眼睛,盘膝坐下。
在这里面,视觉与听觉都完全不可靠。
唯一可以回想的,则是魏凌波前来发动阵法时,究竟用了什么东西作为引子。
在这片湖岸还未变成阵法之前,他们都没有察觉到此地有何不妥,那些埋伏在此地的东西,如果不是太不显眼,一定是被完全隐藏了起来。魏凌波引发阵法的东西,与他之前埋下的必然是同一种东西。
魏凌波手中拿着什么?
他将那东西如何处置了?
隐狐静静地思考了一阵,从袖间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对着看了一会儿,便以食中二指挟着它开始挖掘脚下泥土。
他试过的步法,纵使并不全面,也足以将身周各个方位探寻遍了。然而完全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想来只有一个解释了。
魏凌波将那东西埋入了地底。
他当时伪装被掳,双手背在身后。隐狐回想起来,连当自己识破真相,并向他们动手时,他也没有将双手伸出,想必是刻意隐藏着双手便在那时认准了方位,运劲将那东西掷入泥土之中。
隐狐指间薄刃锋利无匹,何况挖掘的又是柔软的淤泥,不过半柱香功夫,便已翻开了大片泥土。
阵法未除去之前,苇海的景象却好像不会有任何变动。隐狐也只是注意着掌中小刀有没有碰到什么东西。在他第三次改变方向,掘到一半时,果然“叮”地一声,斩着了什么。
他双手一顿,手指一翻将小刀缩回袖中,小心拨开泥土,瞧清是一支细长的青玉签子,方放心地将它拔了出来。
风声飒然,周围景象霎时间豁然开朗。隐狐捧着那青玉签子站起来,举目四顾,君主却已在阵型解除的瞬间身形暴涨,惊鸿般疾掠而过,倏然便至树外路边。
那里正站着一名短衣打扮的男子,他虽然奉命盯着阵中几人,可这半天以来隐狐做的动作实在太多,只看隐狐从泥土中拿出什么东西,却还没想到阵法便已解除,直到君主衣带当风落到自己面前,他才陡然惊觉,“哎哟”一声双手封挡胸前,脚下急退。
君主举手一挥,一股劲风疾袭那人。那人反应也算敏捷的了,后退一转便投入林中,借着树木遮蔽左手向天一拉袖中传讯竹管机簧,尖鸣骤起,君主一掌却也已袭至面前,树木喀嚓一声断裂,竹管于掌风之中亦只短促一声鸣叫便即破裂,那人给掌风拍中,“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踉跄几步,委顿于地。
君主却是狂怒未消,连着拍出好几掌,周围树木喀嚓连响,倾轧倒下,他方才停下。
隐狐提着痛得整个人都消瘦一圈的钩玄过来,见此情景,实在不敢多话。君主回头看见,冷哼一声,抬手遥指,几缕尖锐劲风“嗖嗖”做声,点在钩玄身上。钩玄身子巨震,总算缓过气来,畏惧地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隐狐道:“萧家在此设防,想是怕我们找上门去。”
君主冷冷道:“先回枫林,萧家的账记在这里,之后再算。”说罢转身便行。
隐狐与钩玄急忙展开身形跟上,可内心着实也不太乐观。他们被困了这么一天,也不知枫林情形到底怎样,即使回去,只凭着这么三个人有能否彻底改变局势。然而君主既然说了要回去,他们也不便多言,只有紧紧跟随。
君主三人脱困并击毙萧家监视人等的消息,晚了三刻左右才传到萧家。君主等人沿途毫不顾忌,见着疑似萧家之人便出手击毙,这一路下去已经又杀了好几个人,待进入集市欲要买马,却发现所有车马行马匹似乎都已给萧家先行买走,恚怒更甚,几乎便要屠了整座市镇。
萧杨接到消息并不动怒,君主暴怒的举动对萧家势力其实并不能形成什么打击,何况他早已做好准备,就算牺牲一些人手,也不会让君主回程如此顺利。倒是魏凌波听了不由轻叹一声,他在萧家布下阵法以防万一,此刻却没任何用途了。
萧杨道:“你也不必如此遗憾,他不选择来此,自然是因料想到你的阵法厉害,宁愿回去赴死也不想再被困于阵中。”
魏凌波默然,他虽然休息了不少时候,布置阵法又是萧家的人动手,只须吩咐便可,但身体还是十分疲惫。待想到司空明明跟自己差不多疲倦却夤夜赶去枫林,心中实在放心不下,道:“阵法既已无用,这
便拆除以免他人误闯么?”
萧杨摇头道:“魏公子这番辛苦并非只用来防备枫林便可,我觉得大可不必拆除,我萧家有此屏障,只会更加安全。”
魏凌波沉吟一下,道:“既是如此,我略书图纸,将阵法再完善一些,并留下必要通道步伐口诀……”
萧杨目光一转,微笑道:“魏公子这般用心,不知何以为报?”
魏凌波看不见他神色,却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想法,面颊微醺,道:“不敢求报,四爷若肯派人送我去往枫林,魏某便已感激不尽。”
萧杨道:“这也不是难事,只是司空希望你留在萧家,那多半是希望你能安安全全地呆在这里直到事情结束。你若前去,岂不是逆了他的心意?”
魏凌波微一挑眉,道:“我要做什么,其实不一定都要听他的意见。”
他这几天真是事事顺着司空,可是骨子里到底并不是那么温顺,面孔一冷,说话语气顿时肃杀三分。萧杨嘿然,自然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得罪他,当即点头应允,吩咐下人手准备马匹,又给魏凌波送来笔墨。
对方这么识趣,魏凌波也不再废话,迅速提笔书写阵法要诀,勾画阵图,盏茶功夫搁笔起身,径去门外上马扬鞭。这干脆果断的作风与他柔柔弱弱的外表简直极不相称,萧杨叮嘱带路的仆人几句,倒是并不担心魏凌波会在路上出什么差错,十分放心地由他去了。

64 神机
枫林各山上驻守的哨岗,本来居室简陋。可神机到底是土木机关的大行家,因此一座普通居所,也给弄得格外舒适。
和隐狐钩玄这几名大弟子随侍君主身侧不一样,他平时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呆在峰顶居室,这儿便相当于他个人的王国,所以他喜欢怎样改造这里,君主也从来不曾过问。他手下也有几名在这方面颇有天分的杀手,一些铸造安装的机关若不是太难,便由这些人去做。
然而从三个月前,他便将这几个人赶去湖畔居住,独自留在峰顶打造什么东西。
一旦他有了新的设计,总是会独自去试验,直到确认效果,才会考虑将它运用在枫林的其他地方。所以枫林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他简直就全然不知,甚至枫林被围,也是一个手下冒着可能被他不知装在何处的机关杀死的危险上来告诉他的。
他的居室里并没有冒出什么新的可怕机关,固然令那名手下松了口气,可神机一副只考虑着自己事情,没把围攻当回事的态度却令他很是烦恼。
神机平时也不是这么对枫林的事漠不关心,不过是他现在有更加挂心的事,所以其他事显得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只对手下说了三句话:“不必慌张,坚守岗位,情势有变前来通报。”
这几句话说了实在等同没说,可是实际上在那时候也不会再有什么更妙的应变方法,总不成叫他率领着留守枫林之人一举冲出包围,这估计就是君主在此,也不敢说就一定能冲破官兵们的重重阻拦。
所以那名手下只好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密切关注着各方动静。
神机却总算在这天下午完成他的杰作。他将最后一片打磨得无比光滑的鳞片嵌进一整套甲胄中,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在房中坐下,休息了片刻,看着甲胄到底是忍耐不住要试一试它的性能,便即起身脱掉外衣,又看了看那套银甲,便连中衣也一并脱了下来,先拿起胸甲穿上。
这件甲胄其实并不算太复杂的设计,然而他一手拿起,那些细小如米粒大小的鳞片不知以什么连缀一起,赫然便如流苏般顺滑地自指间垂坠下来,看来竟如丝绸般细滑轻巧,贴肉穿着也没有丝毫不适。他将臂甲、腕甲等各部件一一套上,关节处比起躯干更加精细,环扣扣住之后不仅结实,而且格外灵活。
他将这套铠甲从头穿到脚上,整个人便银光闪闪的,只留着五官空隙,看上去诡异莫名。
所有环扣扣好,他猛然拔身,对着空气接连击出三拳,飞踢一脚,旋身一转贴在屋梁上。身上银甲铮铮轻响,却于他动作毫无妨碍。他眼中亦满是欣喜满意之色,轻飘飘地落下地面,张着银色的两只手臂左看右看,显得喜不自胜。
房门却就在这时敲响,外面等候的手下想是急迫之极,已经等不及他回话,便出声禀报道:“大人,官兵与萧家已开始进攻了!”
神机一怔,取过衣服穿上,一面道:“各方坚守,有突破讯息传报大殿,我稍后便去。”一面随手拉开抽屉,丛中取出两筒袖箭“喀嚓”两声扣于臂上,又接二连三地翻出各种小巧的机簧暗器,“啪啪”连声扣在身体各处。接着一振衣袖,晃眼见到铜镜中一颗头颅兀自银光闪闪地分外扎眼,略一迟疑,回身自箱奁中取出蒙面头巾将脑袋一并罩住,方才放心地推门出去。
攻击还没入夜便已开始,从西北到东面,几条路不分先后,几乎是同时发起进攻。西南树林火焰熊熊,更是声势浩大。
枫林中却是悄无声息。杀手们并不惊慌,毕竟从被围伊始,他们便已料到有此一天。此时各路官兵与萧家合力猛攻,驻守各座山峰的杀手们早已就绪,各自按部就班地坚守反击,倚仗着枫林天险与多年布下的机关,居然并不是太难以守卫。
神机这回回过神来,却是不敢大意。
攻势一起,他便赶赴枫林大殿居中调度。所有哨岗原本已有人守卫,尽管攻势猛烈,可应对并不仓促。然而神机却也知道,枫林纵使一开始占尽地利,却也绝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枫林人力物力均有所限,更可恨的是萧家与朝廷联手,这一次是绝无可能善罢甘休的了。枫林所能选择的,只有死战到底,或者放弃枫林逃跑。
不过,君主发出让所有在外杀手赶赴枫林的号令,却让枫林中人人明白,他们连逃跑的余地也没有。
神机清楚这点,所以不慌不忙,指挥着一部分杀手在西南树林也放火,阻绝了毒物自那边逃窜回枫林的道路;见浓烟蔽空,西北峰杀手们纵然一时还没有给那毒烟熏晕,却也渐渐涕泪交流,支撑不住,又让手下杀手抬了大型机弩上山安装,蓄以足够的箭支,只须半个时辰上去补充一次箭支。东面道路已是交锋重地,凭借着机关重重,萧家与官兵进展极为缓慢。另外两条路则除了出路被封锁,并无其他动静。
神机虽然指挥若定地安排着一切措施,却到底有些感觉不安。
东面的道路并未出现司空的身影。作为这一次进攻的主要谋划者,没有露面着实可疑。他放心不下,便又差了五名杀手去往那条生死道守着,并叮嘱各路人马,一旦发现司空出
现要及时禀报。
然而直到玉兔东升,他也没接着任何关于司空的消息,倒是东面路上派出的杀手已被击毙四五个,皆是萧家人出手。这时候别说他,其他杀手也开始惶惶不安,不知道司空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给他们重创。

65 入侵
大殿就建在湖畔,湖岸生着许多的枫树,此时未到季节,自然是一片青葱,幢幢树影于不完整的月下婆娑起舞,风移影动。杀手们于湖岸大殿与几条道路间疾飞掠过,却是都没注意到靠近山崖处的些微动静。
司空与秦诗魂等十多个人,正经由雁轻等人托着推送,闭着一口气直到被送出湖面,方才吐气呼吸,并小心隐在树影中拨着水花上岸,一个接一个地潜入岸边密密的枫树丛中。湖面有风拂过,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开来,无声地泛着粼粼的波光。
此处并无通路,枫林杀手注意力又全放在应付外围攻击之上,并未提防。司空也不想一进枫林便给所有人惊觉,神机若是召回所有杀手全力攻击,他们就是身手再好,也未必就能在官兵与萧家攻入之前保住性命。因此虽然上了岸,所有人仍是静悄悄的,解开油布包裹换去湿衣,扎紧衣袖,取出兵刃观察着地势。
司空亦是仔细看着环湖而建的屋舍,大殿灯火通明,其余建筑却都一片漆黑,看不甚清。司空知道神机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派出去抵抗攻击,为坚守更长时间,必然留有人手在房中休息,定时替换。他想要的便是先悄无声息地偷袭了这些尚未上阵的杀手,再图里应外合,攻破枫林。因此看了一阵,确认路线,回手一招,自己领先投入树林。其余人紧跟他身后,穿林逾树,攀上树后山坡,沿着山势疾行一阵,已绕到大殿旁边。
一名杀手正从大殿走出,他不知接了什么命令,在殿外微一踌躇,并不急着前去传令,却忽然转向山涧方向行来。司空几人看得真切,大吃一惊,身形一顿,幸而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均隐藏在树影之下,一时还不至被发现。
那名杀手左右张望着,脚步加快,“噌”地跃起向山坡而来。他那副样子并不像是看见了司空等人,然而这样走来,双方却必然会打个照面。司空瞧见他方向突然一转,身形一伏便贴地急窜过去。他掌中剑早已出鞘,只是裹着黑色布条免得反光,此时急刺而出,那名杀手猝不及防,踏前的左脚急忙一收后退,惊骇之下张嘴欲呼。树上猛然探下一只手掌捏住他面颊向上一掰,另一只手跟着卡在脖子上五指一收再一扭,司空的剑亦击碎他几乎射出的传讯烟花并一剑贯穿他心脏。那名杀手浑身一阵抽搐,嘴角胸膛鲜血涌出,却给扼住咽喉堵着嘴唇无法发声,在司空剑下与那人手中静待了一瞬,终于咽下最后那口气。
树上人轻巧地翻身下来,依然捉着那杀手的脖子,将他轻轻放平在地上,神态依然闲雅自如,若无其事,却是秦诗魂。司空松了口气,颇有些诧异地瞧着他,总觉得这几下子娴熟得不太像是正常高手就能做好的。秦诗魂没有注意他的神情,眼睛只瞧着大殿,等了一忽儿,见那边并无被惊动的迹象,便回过头微微一笑,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这个时候实在不好说话,司空也只有压下好奇心点头,剑尖在那名杀手衣衫上划开,内里却是一套紧身水靠,他心下了然,将剑收起再次向前走去。
大殿后依据山势,错落而建着一座座屋舍。司空在这片山林倒是钻得熟练了的,再没有意外出现的杀手,他选择的这条不存在的路一路直通往最末一排房屋。萧家高手们随着司空一个个自山林中跃下,一两个一队各贴在一间房外,附耳倾听屋内有无呼吸之声。趁着熟睡偷袭本来无异于屠杀,然而出发之前司空已经说过,杀手们即使睡梦中也极为警惕,因此一旦动手,必然要以最快速度抢攻得手,否则偷袭变成明攻,于他们并无好处。这种情况实在没必要讲什么公平,因此他们人手分开,每间内有杀手的房屋均有人把守,确定目标后一齐握紧出兵刃,几乎同时破开门窗而入。
司空一剑击碎窗户,屋内杀手自然惊醒,翻身滚下床铺蜷身钻入床底,双手一抓床板便从床头脱出身形。司空剑刃未及床铺已知变故,脚在床尾一蹬,变招削向床底,一剑刺中那杀手小腿。那杀手翻出床头,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只听见其他房间亦是一片喝呼交手之声,惊怒交集地一声怒喝,浑不欲逃窜,反而纵身自墙上取下兵器反向司空扑来。
司空心中咋舌,从床上倒翻下来,耳听风声“叮叮当当”一阵抵挡,金铁相交迸出几星火光,那名杀手这才看清他的样子,骇然惊呼中急忙倒退。司空哪里容他逃脱,紧追几剑,剑剑绞喉,那名杀手手中兵器激舞,却都给他剑锋荡开,“刷刷”声中几乎真是给他乱剑绞断颈项,跌地死去。
司空仗剑从门穿出,刚好瞧见一名杀手被另两个萧家之人联手击飞出来。那名杀手可不笨,一被袭击便知事情危急,奈何门窗俱给堵住,他在房内来回穿梭躲闪,终于将两人引进房内,有了出路。然而两人联手,他到底不敌,便给一刀挑飞出来。这伤固然不轻,他却是正打算趁势逃开,哪知刚一落地,月光下司空一脸笑地举剑砍来,半招未完便将之击毙剑下。
这一场杀戮半炷香功夫便宣告结束,击毙十来名杀手,动静已然闹大,其他屋舍中亦有杀手惊醒,纷纷起身奔向此处。司空与萧家高手们合力一处,这回不再拘泥于将杀手们一举击毙,却是冲向地势开阔的大殿。

机在大殿之中忽闻杀声震天,大惊跃起,疾步跨出大门,见到的已经是一众萧家装束之人在杀手合围中横冲直撞,夭矫如龙的情势。
即使谨慎似他,此刻也不禁瞠目结舌。料想了半日,却万没料到司空没在任何路上出现,竟突然天降一般出现在了枫林内部。杀手们身手本来不弱,可是变生肘腋,队形参差不齐,面对的又是萧家百里挑一的真正好手,再加上有司空这个熟悉杀手手段的人加以引导,数息之内又已击毙三名杀手。
神机眼见事有不谐,再顾不得外围情势,抬手一支红色烟花当空放出,自己也一晃身形,朝司空等人疾飞过去,双臂袖箭“嗖嗖”连发,阻住一人攻势。

66 陷阱
秦诗魂连出两剑削断箭支,司空道:“是神机,小心暗器。”
他这句话才出口,神机旋身一转,刚好落在他们中间。内中四人齐声喝呼,刀剑相交,一起向他砍去,神机却是夷然不惧,双手在腰间一拍,“嗤嗤”连声,竟自腰带上射出数百支淬毒细针,密雨一般四面爆开。细针射程不长,可是他落在萧家众人中间,周围团团都是萧家之人,这道机簧真是再适合不过。
四人大吃一惊,一齐跳开,收招封挡。司空一挫身自外头返回内中,刚好他们让开一片空地,当即道:“我来应付他,你们散开,莫为暗器射中。”
大伙儿也知道这个情形下极容易被神机的暗器偷袭,纷纷应声好四面突入杀手群中,司空长剑翻飞,铮铮几剑砍在神机双腕,却分毫未能伤他,不由得一怔。
神机冷笑一声,道:“大胆叛徒,竟敢反捋虎须,今日叫你死在枫林之中再无回头路走!”
司空一瞧他给割裂的衣袖中银光闪烁,失笑道:“就连君主也不曾说过这样的大话,你自信心未免有些强过头。”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手上依然出招格挡不停,几下起落已经远远离开萧家众人与杀手们厮杀之地。神机动手之际浑身上下任何一个方位好像都能发出暗器,杀手们知道他这情况,自然也不敢上来助他,恐怕反而为他所伤。司空这边则已吩咐过由自己应付,是以神机肩头膝上嗤嗤连声,司空一面闪一面以剑招磕飞,流矢遍地,也并没有伤着其他人。
神机口中怒喝,看出机簧虽然强劲迅疾,却到底快不过司空手中剑,忽然双掌一伸,抓向司空剑锋。司空这回没有迟疑,早看出他手掌亦是银光闪闪,抽剑疾点。神机欺身而上,一抓再抓,司空这可有些伤脑筋,苦笑道:“你这不是无赖打法?”
神机见迫得他不停后退,讥笑道:“我们本就不是正人君子。”
司空听见停步,剑猛然往前一送,道:“好,给你。”
神机不避不让两手合拍,司空翻腕一转,剑锋滑过他掌缘抖腕削在他臂上,又是“铮”地一声。神机却也同时手臂下压,几乎夹住他剑锋。司空早一步横剑划过他胸腹,“铮铮”数声,不由摇头退后,挡开神机趁势射出的一篷细针,道:“浪费时间。”
神机冷哼一声,再次上前,司空知道短时间内斩不动他身着银甲,还须防着他的机簧暗器,当下后退拉开距离,举剑“嗤”地割下一片衣角,左手一抄一挽缠在指尖,笑道:“我们便来拼拼暗器。”
他离神机只有几步远,然而神机疾跨几步却始终追不上他,明白他的意思,一跺脚翻身跃起,全身上下霎时间跟刺猬似的一篷暗器接着一篷射出,漫天针雨。
这牛毛细针肉眼难辨,莫说接住,就连封挡也恐怕难以全面。司空右手剑蓦一发力,“嗡”地轻响,赫然抖出千支锋刃,劲风鼓荡,那些细针还未及着他身前半尺便已纷纷坠地。他左手可也没有闲着,手指裹着布条拈花般一阵疾舞,赫然接了满把细针在手。
神机落地,瞧见这样不由惊怒交集,司空却没有立即掷还给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身上那些机簧不知还能发射几次?”目光直刺进神机双眼,突然抬手,神机急忙举手掩目,耳听司空一声长笑飞身逼近,剑风飒然生寒。他心知事情不妙,纵然甲胄紧密不致为细针穿透,司空若是就瞄准了他双眼,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司空所有袭向眼睛的攻击一一挡下。
心下转念未绝,身体已经一转纵身疾跃,奔向大殿。
司空足下踏风,两下起落便追至他背后,纵然知道剑锋斩不开他身上银甲,还是挥剑刺削,劲透剑刃,神机一声闷哼,身子跟片树叶似的飘前,却是借着他这几剑之力拉开距离。司空紧着追上几步,同他前后脚迈进大殿。
大殿内烛火明亮,神机踉跄进入大殿,就地一滚,藏到一条朱漆圆柱后。司空旧地重游,见到这样熟悉的地方,不禁停了一步,举目只见殿内空旷无声,烛光映照下,君主往常坐着的那把宽大交椅依然铺着一张白虎皮毛,只是现在并没有人在上面。
他一晃神,背后大门“砰”一声合拢,上下左右四只角落劲弩连发,箭支“咻咻”作响。司空心下一凛,急忙提一口气跃上大梁,目光才一转,便见神机在下方又是一闪,没入另一条柱后,头顶承尘一翻,“嗖嗖”向下射出一片利刃。
他急忙弯腰俯身,一下翻到大梁下方,双手手指成钩扣在梁下,脚尖抵在一端墙壁稳住身形,果然左右两边又一阵机括响声,两排箭矢交错射过,他若是跳下大梁,刚好就给射个对穿。
神机还在柱子间移来动去,司空趁着间隙飞身扑下,喝道:“你这些机关又能撑到几时?”
神机头也没回又是一滚,脚在柱上一顿折身进入大殿后方,所过之处劲弩疾矢纷纷射出,好是阻得司空一阵。司空连随翻身在墙上柱间点足腾跃,避过机弩紧追进去。殿内乃是君主住着的地方,就是司空,等闲也不常进去。但神机乃是枫林土木机关设计之人,想必即便是君主卧内,他也十分熟悉,是以左穿右插,虽
是闪避遁逃,身形却是行云流水一般快捷,窜入君主卧房。
司空一剑横胸,长驱直入,这一路却并没有设置什么机关,看来神机也并没有多少机会在君主的住处多动手脚,大殿上的机关或者也是出于君主授意方才装上。
然而神机既然往这边遁逃,必然有他的诡计。司空不敢大意,眼前虽然是君主的卧房,他也是一剑刺出,震散了门板,方才踏步进去,眼光一转,便见神机于房间中央猛一跺脚,整个人接着团身一矮,踩开那方地砖,竟然落了下去。
密道?
司空大吃一惊,上前两步,背后风声陡起,他旋身回转“噌噌”两剑削开袭来弩箭,却跟着又是一排弩箭袭来,第三排赫然已露出尖簇。他迫不得已提气后纵,仿佛算准了他这一退,身后再次“呜呜”作响,乌黑的弩箭狼牙般交错激射。司空正在那密道之上,手中剑一点,腾空翻身,正要飘上房顶,头顶“哐啷”大作,他骇然抬头,承尘纷纷坠落,一张铸满刺钩的巨大铁板却正当头压下。
两面弩箭兀自怒射不休,那铁板下落之势可并不缓慢,几乎瞬间便压着了司空倒竖着的脚底。他长叹一声,剑一收环身疾舞,“啪啪”连声荡开两边箭矢,人却无处着力,只得落入密道。
他原本就有进入密道的打算,不提防这一番机关步步紧逼,竟似非要将他逼进其中不可,所以这一落下,司空心里可真是无奈之极。他脑袋刚一缩没进洞口,头顶“铿”地一声巨响,灰尘四起,已给那铁板严严实实压住。他纵然及时右手剑插入石壁,左手指亦牢牢扣着将自己贴在半空,可是拔剑往头上斩了两下,响声沉闷,那铁板纹丝不动,竟是沉重无比。
洞里一片黑暗,司空不知神机躲在哪里,更不知这个洞究竟有多深,当下将剑插回鞘中,掏出只火折子一晃点燃,朝下一照,看不甚分明,便把火折子咬在口中,双手双脚分别抵在两边洞壁处,壁虎般一寸寸滑下。
这一番直下滑了数十米,方才看见下方是个十多米高的宽广洞窟,地板上根根铁刺既长且尖,广布地面,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烁着幽幽寒光。
那里一开始当然不是那样,否则神机纵然穿着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从这上面跃下来,也难免给这些尖刺弄得头痛不已。
司空瞠目瞧了下方一会儿,不上不下,可谓穷矣,神机亦不知所踪。

67 暴走
秦诗魂与萧家众人相互间极为熟悉,平时也曾一同演练过,因此走了司空,并没有令他们的实力下降多少。只是时间拖得稍久,枫林杀手们亦已不再慌张,结阵进退,双方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大殿门忽然一开,神机从里面走出来,长笑一声朝正自厮杀不已的双方扑去,双手连挥,劲弩袖箭嗖嗖连发十八支,看来已经充足地补充了一次暗器。
秦诗魂一回身看见,讶道:“司空呢?”
神机狞笑道:“自然已经授首伏诛!”
秦诗魂微微一笑道:“那就让我来对付你。”说着引剑腾身,剑光盈满月华,冷意更甚。神机点足倒退,胸腹双腿皆数点寒星破空射出,秦诗魂剑只一转,一个大圆画出,赫然便如一轮冰月挡在胸前,将那几枚暗器叮叮当当全数击落在地,仍然微笑道:“小小暗星,怎敌明月光华?”
神机不住倒退,左一枚毒针右一支弩箭刁钻发出,秦诗魂剑徐缓有致,便如明月在云中穿行一般,然而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挡开神机的暗器。神机再次退回大殿之前,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更糟,一提身再次进入大殿,秦诗魂举剑一指,笑道:“你累了就在里面休息休息,我就不奉陪了。”转身回首,竟又回到萧家那边。
神机确然想要如引司空一般将他也陷入彀中,不料秦诗魂极是机敏,见到司空一进去便没出来,全然不肯上当。神机在大殿内喘了两口气,等不到他进来,亦只能出去应战。
秦诗魂正斩杀一名杀手,见他出来,不慌不忙地回身迎上,长剑左挑右磕,竟将他发来的暗器击飞向自己旁边欲要偷袭的杀手。那几名杀手虽则急忙避过,却也只好退开,这样乱飞的暗器实在是比面对一个暗器高手还要难以应付。秦诗魂始终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神机久攻不下,心中愤然,猛一声暴喝猱身扑上,双手双臂不顾秦诗魂剑尖所指,径自去锁他兵器。
秦诗魂惊“咦”一声,剑尖连着刺在他手上,“叮叮”作响,反给他双手交锁扣住剑锋。秦诗魂变招极快,一触即收,脸上笑也减了两分,道:“你这人从头包到了脚,难怪司空也半晌没有将你拿下。”
神机有恃无恐,大笑道:“你也总会叫我给拿下!”再次扑上,秦诗魂皱眉偏身,道:“既如此,你可不要怪我太心狠手辣。”
神机故作吃惊地道:“我真是没见识过心狠手辣之人!”脚下紧追,手上猛攻,秦诗魂忽然停下,侧身滑步,长剑一竖贴在眉心,眼中神色陡然一变,两脚站定,身子便跟拉满的长弓一般一斜,手臂伸开,手中剑跟着角度诡异地弹出,“铮”地击中神机心口。
神机刚才两篷暗器给他这样躲过,正自一怔,便给刺中,道:“也不是多狠……唔!”
他那句话刚说一半,还待拍住秦诗魂剑锋,却只觉心口一股锐利内劲直透胸臆,整个上半身顿时一麻,骇然大惊急忙晃身后退。秦诗魂大步追上,手中剑依然斜划,只一刺,赫然便挑在他眼前。
他怪叫腾身,跃上半空,秦诗魂眼神冷冽,同样跃起,身形剑招却是天生便要在空中施展一般,“刷刷”连招施出,又在神机身上刺中好几处,将神机击落地面,自己身形再翻,竟没有落地,仍旧自空中飞剑而下。
神机仓皇躲避,然而秦诗魂这些招数诡异莫名,明明只是一剑,他却无论往那边躲闪,都给那剑光兜了进去,浑似一张伸缩自如的大网。神机连着给他击中数十下,纵使有着银甲护身,却给他剑尖吐出内劲激得气血翻涌,脚下亦蹒跚起来。他内力本来不弱,可是运气抵抗,若说他内力是一堵墙,秦诗魂的内劲便是他手中那支长剑,钻破墙壁而入,既强且利,势无可挡。
神机踉跄闪躲,十剑中只闪得一二剑,外伤是一处没有,内腑却几乎给他气劲绞得移位,抽冷子发出的暗器无一例外叫秦诗魂避开,不由嘶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剑法!”
秦诗魂容色冷酷,并不答话,出剑连刺,眼中竟似乎没有瞧见他的左支右绌,只是出剑,剑剑击中神机要害。枫林一些刚从外围回来的杀手看见,大吃一惊,眼见神机竟连发射暗器的机会也没有,急忙飞身上前援救。秦诗魂不以为意,他剑招洒开,剑光盛处舞起半圈光晕,竟将赶来支援的杀手兵器同样挡住,片刻不到血雨泼洒,那些杀手固然受伤败退,神机也已经被他这一阵强攻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远处看去,秦诗魂手中剑恍若带起一道又一道如钩如镰的清冷月光,只是这月光过处,带起的腥风血雨,却实在不像天上那弯残月无害了。片刻之间,在他身周便已横七竖八倒了十多具尸体,竟与那边萧家众人所杀之人差不多数目。
杀手们大骇,就是再不知恐惧的人也顿时清楚,这时上去无异于送死,秦诗魂手中剑兀自挥舞,周围却已经空了一大片。他几招没有斩着人,神情渐渐和缓,眼瞳中掠过一丝清明,忽然将剑反握猛然直插入脚下石板,单膝跪着喘了口气。有杀手见他如此,便即围攻上来。
秦诗魂好像苦笑了一下,一条长鞭卷来,他左手敏捷地抓着鞭梢一抖,鞭子顿时抖得笔直,那头
用鞭子的杀手才用力一夺,给他猛一推,鞭子竟如硬兵器般“啪”地撞在胸前,口吐鲜血。另几名杀手短兵器袭到,他身形未动,仍是左手回转,空手入白刃施来,握着一把长刀架住另两件兵器,屈膝的腿伸出一扫,便将三名杀手送出几米外。右手握着剑柄,原本修长如玉的手掌青筋暴起,颤抖不已。
那三名杀手不知他到底怎么回事,见又过来两名同伴,相望一眼,再次跃上。
秦诗魂一声长叹,右手拔剑,旋身飞出,残月般的邪芒疾舞,清光比起之前竟是更甚了。

68 真假
司空在洞壁上挂着,瞧了好一会儿,左手指力暗运,插入石壁,腾出右手抽出长剑,朝着下方运劲一掷,跟着腾身跃下,两脚点着剑脊屈膝弓身,提着一口气只待长剑落在那些铁钉上便即借力飘起。
剑身细长,本来极不易保持平衡,但他艺高胆大,又是瞅准了方位掷的长剑,所以虽然下坠时口中火折子给吹熄了,长剑一挨着铁钉,他还是及时拔身而起,消解了那过强的冲击力,才再次落下。
这时候若是两边又来机簧弩箭,他可真是吃不准自己还能不能全都避过。不过直到他在剑脊搭成的桥上站稳,周围也没有其他动静,想必神机已经离开。
他将火折子再次点着,左右看看,这座石室也不知是拿来做什么的,空无一物,左边不远处倒真有一条通道。他将剑鞘解下朝左边一掷,一个起落落到通道口上,瞧见通道内没什么怪异,方才举着火折子走进去。火光照处,通道修建得十分宽敞,走了十几步,眼前霍然开朗,赫然是第二个石室。
司空手中无剑,自是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神机躲在这里偷袭。然而目光一扫,神机并不在此,倒是桌椅床铺一应俱全,床铺上盘膝坐着一个人,正冷冷看着他,却叫司空吓了好大一跳,失声惊呼:“君主!”
那个人脸色苍白,眉宇面目,赫然便是脱下面具的君主。
可是一转念之间,他便知道不对,且不说君主被困在阵中能不能赶回来,君主若是回来了,怎么也不可能双手双足上都锁着镣铐。更何况仔细一看,这人眉眼固然酷似君主,却只有二十七八岁,也并没有君主那种时而令人心悸不已的偏执神情。
那人打量着他,冷冷道:“今天人倒挺多,神机我认识,你又是谁?”
司空却是恍然,道:“你……你是银剑令主……司空?”跟自己一样的名字,君主真正的儿子,这样的脸孔,除了他还有谁!
那人眉峰一敛,道:“司空?司空早已死了,倒是听说他又养了一个……”瞧见司空神色怪异,突然也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司空?”
司空抚额,道:“我已经听得有些发晕。”
那人神色一直冷冰冰的,此时却罕见地笑了一笑,道:“离开枫林,我便将自己改名叫做司命。”
司空忍不住道:“司掌自己还是他人?”
司命双手一动,铁链当啷作响,淡淡道:“可惜遇着他,不管自己还是他人的命都无法司掌。”
司空有些骇然,喃喃道:“我听说你刺杀之际身中剧毒,武功全失……”
司命古怪地笑了笑,道:“不然这里也困不住我。”
司空心中惊异莫名,实在不知君主何时将他捉了回来,囚禁于此处。他环顾石室,司命道:“这里没有什么机关,否则一不小心弄死了我,他可不会太高兴。”
司空搔着头走过去,将石桌上一盏油灯点燃,道:“这里怎么出去?”
司命看着他,问道:“你与神机有过结?”
司空熄了火折子,叹气道:“是和枫林。”
司命神色一时难以言喻,道:“怎么回事?”
司空“呃”了一声,不知道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司命明白他的意思,道:“我给他囚禁在这里,你以为我还会站在枫林一边?”
司空咳嗽一声道:“我不太喜欢枫林的生活,所以跑了出去。”
司命失声道:“你也背叛了枫林?”说到这里,忽然好笑起来,道:“我听说他对你这个司空其实很不错,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背叛?”
司空无奈地道:“听说比起你来是好得多,只是好得让我都禁不住害怕,实在不敢安心享受。”
司命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给他捉回来了?”
司空急忙摇头,笑道:“我比你运气好一些,并没有武功全失,只是时不时痛苦一阵。君主想是放心不下,定要让我回来,我既然不肯,也只有让枫林消失了,他才会放过我。”
司命一震,双目大睁,惊道:“你竟然进攻枫林?”
司空点头,司命喃喃道:“你比我还要大胆,我就是银剑令在握时,也不敢说就能将枫林毁去。”
司空叹道:“我运气果然比你好,虽然手中除了一把剑没有任何势力,却交着了一个非常够义气的朋友,又惹上了一个背后大有靠山的捕快……”
司命道:“有朝廷插手,难怪。”一顿,奇道,“那你这是——”
司空揉着太阳穴道:“被神机引进来,差点没被压成肉酱,又差点没给摔成肉饼。”
司命又不禁古怪地一笑,道:“那个机关原先是要对付我的。”
“可是他没法将你引进卧室……”
“我既然离开枫林,自然怎么也不想自己回来。”司命接着眼望向一侧石壁,道,“神机出去后,在外面发动机关,堵住出路,你出不去了。”
司空大惊,望向那边跟着疾奔过去,拍着墙壁想找出机关。司命道:“找到了也没用。”
司空将墙壁敲遍,果然没有丝毫反应,道:“他将出路彻底堵住,君主若要进来,又怎么办?”
司命道:“你忘了你进来的地方?”
司空一呆,停手回头道:“那里足足有十多米,跳下来容易,跳上去恐怕不行吧?”
司命无言地瞧了他一眼,道:“绳子。”
司空欲哭无泪,道:“绳子自然给神机收走了。”
司命道:“何况那里已经被铁闸压住,有也出不去。”
司空呆瞧着他,道:“这岂不是说……”
司命道:“他要是回来,刚好就抓住了你,得来全不费工夫。”
司空苦笑着走回桌边坐下,道:“这我倒是不惧,我原本就是打算与他打上一场的。可是君主要是回来,我出不去,官兵和萧家损失的人手恐怕要翻个倍了。”
司命道:“擒贼先擒王,他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司空神色一凛,长庆郡王周围固然有重重守卫,可是君主身手何等高强,若是真的杀了郡王,只怕枫林之围当真不能再固若金汤了。
司命又道:“不过你在这里担心也没用。枫林未毁,你我皆成阶下之囚;枫林毁去,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只好饿死。”
司空虽骇然,不知怎么却又有些想笑,道:“你真就没办法可想么?”
司命默然,张开双手瞧着掌心,道:“我已经三年没有摸过剑动过手,不过若我功力尚在,或许合你我二人之力,还可以从他卧室中出去。”
司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站起来去察看整座石室。
司命亦沉默下来,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

69 论剑
司空转了半晌,倒是找着了另一座石室的机关,取回长剑,又仔细将那边墙壁检查了一番,终无所获,无奈下只得重新回到司命所在的那间石室。
司命一直盘坐着。外面其实夜已经深了,但他在这里面不知昼夜,好像并没有觉得困倦。听到司空回来,抬眼看了一看,目光落在司空左手拿着的剑上,随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司空没有留意,向头顶望着,忍不住叹气。石室在地下太深,上头的声音是一点也传不下来。他不知道上方进入枫林的萧家众人到底如何了,不免心焦。
司命依旧垂目入定一般,司空焦躁了一会儿,好歹平下心绪,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奇道:“你这样坐着,还能调动内息么?”
司命道:“不能。”
司空原是要找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听闻回答倒也并不诧异,只叹道:“怎么功力全失之后,再没法从头练起么?”
司命道:“本来经脉不损,还是可以的。”
司空吃了一惊,道:“你经脉已经损坏?”
司命睁开眼睛,好像露出了一个苦笑,道:“我的情况不太一样。”
司空这倒真的好奇,道:“怎么不一样?”
司命道:“你不妨过来试一试,在我身上拍上一掌。”
司空一怔,道:“这……”
司命一双平静如水的漆黑眼瞳盯着他,道:“你总不会害怕我吧?”
司空本是担心他承受不住,可是听了这话,一瞧他那从容的神态,再合上酷肖君主的面孔,心里居然真的有些发毛,咳嗽一声道:“这怎么行,我要是一不小心出手重了,不是平白无故害了你的性命?”
司命道:“你也是一个杀手,就是杀了个把不相干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司空无奈地道:“我逃出枫林,就是不想再做杀手了。”
司命默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们本来就是在等死,所以迟早都没所谓。”
司空挠头,道:“我以为只要还没死,活下去的机会肯定要更大一些。”
司命一双眼睛本来黑得可怕,此刻更是幽邃难明,喃喃道:“你这种性格居然是他教出来的,他又居然忍得了你这性情?”
司空点头不已,道:“所以我也是很纳闷,实在不晓得我到底哪里值得他这么对待了。”
司命显然比他更疑惑,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摇头不解,又道:“我的内力其实并没有消失。”
司空这却出乎意料。惊咦道:“怎么会?”
司命道:“可是他的毒一下,我内力散于经脉之中,却是丝毫不听指挥。所以内力也是失去了,却不是凭空消失,还可以重新再练,而是我无法再调动任何一丝内息。”
司空顿觉这种酷刑比起自己所受的毒来更是可怕得多,道:“你刚才叫我拍你一掌……”
司命淡淡道:“虽然我动不了它,可是遇到外来袭击,它还是能自动反应。”
司空倒吸了一口凉气,摸着额角道:“你原来的功夫已经这样厉害了么?”功夫练到内力自然而生反应,已经堪称武林名宿,足成一派宗师。司空虽然也能够击杀江湖名家,可是论起武功修为,自忖绝对达不到他这个地步。
司命道:“所以普通的毒药再怎么厉害,我也并不放在眼里。”
司空看着他说不出话,司命微微一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司空不由自主地举剑。
司命失笑道:“兵器我却是没法抵挡的。”
司空回过神,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看见你的脸,就不得不加倍小心起来。”
司命一怔,随即居然赞同地点点头,道:“我有时候看着镜子,也会觉得特别讨厌。”
司空一听,大有知音之感,同情地道:“还好我虽然叫做司空,其实跟你一点也不像。”
司命微微一笑,道:“所以我看着你的脸不会有丝毫不适。”他这一笑,面孔可比君主温和得多,也顺眼得多。司空呆了一呆,瞟着他四肢上的镣铐铁链,忽然愕道:“你无法调动功力,自然逃不出去,为何君主还要将你锁得这么牢?”
司命眉峰微蹙,道:“他向来这么不放心,看着我能四处走动就觉得危险。”
司空深觉这有点古怪,口中道:“君主爱一个人的方式确然有些霸道。”突然拔剑腾身,雪亮锋刃劈开司命头顶空气,“呜”地一声锐鸣,便即袭至司命头顶。
司命抬手,手腕上铁链叮当作响,却是刚刚挡在司空那一剑下,火花四溅。
司空“咦”了一声,凌空再翻,这回却是连着两剑分刺他两边肩膀。司命叹一声气,双手齐动,又是刚好将镣铐挡在司空剑下。司空落回地上,神情复杂地看着司命,没再出剑。
司命道:“怎么样?”
司空道:“你的动作——”
司命道:“如何?”
司空收剑回鞘,道:“不快,但省力。”
司命道:“我本来没多少力气,怎么能不好好节省。”
司空挠头不已,叹道:“难怪君主要将你锁起来。”
司命道:“以他的武功,要制服现在的我当然是轻而易举。”
司空听了大骇道:“那以前的你?”
司命道:“我逃出枫林之时,还是以偷袭的方式出其不意伤到了他。可是在建立银剑令之后,已经自信动手过招绝不会落于下风。”
司空喃喃道:“杀你虽然简单,可是要打过君主,好像是有些难。”
司命点头,道:“以你现在这个水平,能够在他手下保住一条命尚且不容易。”
司空将剑拿起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司命宽慰地道:“但是那么多人围攻,就是他也没法顾得太全面。”
司空颓然道:“恐怕他要脱身并不难。”
司命忽然也有些发怔,道:“他会回来的。”
司空拔出剑,空挥了两下,跟着坐下来沉思。
司命道:“你要是想不通,可以来问我。”
司空“嗯”了一声,右手一翻,又是两剑刺出,可是他好像不很满意,皱起眉头对自己右手摇了摇头,继续发呆。司命见他安静下来,也不说话,依旧安坐着,好像在等着什么。

70 影随
枫林中烟花上天时,小刀与孙麟一行正在路上休息。
他们这条路进攻人数最多,却也是分批行动,并没有一拥而上。长庆郡王派来拆除机关的人被他们前后左右护在中间,小心保护。适才他们一路拆除机关行来,也遇着了好几拨杀手,厮杀中几乎人人带伤,刚才便给萧俟带着的人替下,让他们好好歇息一阵再上。
小刀双刀虽然强横,混战中到底不能全面,左臂上被一支箭射中。孙麟倒是没有挂彩,结果一回头看见小刀受伤,捶胸顿足也不足形容他那时的癫狂样子。萧家一个仆人刚想给小刀裹伤,他已经一个箭步蹿过去,捉着小刀手臂关切地查看。
萧家那个仆人道:“少爷忍着点,这箭射得不深,用力拔出来就是。”
小刀还没点头,孙麟已经将自己的手伸到小刀嘴边。小刀瞠目道:“你干什么?”
孙麟仍然伸着手,那个仆人咳嗽一声道:“孙少爷,你寻段木头给少爷咬着也可以了。”小刀才晓得他是要自己咬着他的手来忍着疼,不禁好气又好笑,道:“司空大哥已经进了枫林,你不用担心被他丢进潭里去了。”
孙麟眨眨眼睛,道:“其实我水性比他好,本来就不怕的,我就怕你生气。”
小刀别过头不理他,孙麟跟着看向那仆人道:“木头咬起来多不舒服,何况我跟二叔说了要保护小刀绝不伤他半点,他现在受伤,我只好让他咬一咬来抵了这道伤。”小刀听他说得不像话,只得怒瞪他一眼道:“闭嘴,二叔可没把你的话当回事。”
孙麟叹气道:“我当回事就足够了。你快咬着拔了箭好上药。”说着将手一再递向小刀嘴边。小刀哪里肯在这么多人眼前做出这种事,踢他一脚道:“滚开!你手上又是汗又是泥的,别害我肚子痛!”
孙麟一呆,道:“这说的也是。”
萧家那个仆人趁着这时将箭拔出,撕开那片袖子一面敷药一面道:“保护少爷其实也是我们的责任,孙少爷功夫厉害,不如多杀伤几个杀手。”
孙麟沮丧地道:“这些杀手不过是砧上鱼,板上肉,杀起来很没意思。”
他不断看着小刀臂上箭创,眼里的心痛可完全不是假的,直是恨不得代替那个仆人的工作,小心捧着小刀手臂裹伤。小刀向来硬气,并没有痛到哼出一声,可是一瞟眼瞧见他的神色,脑海中倏然响起他下午贴着自己耳朵说的话,忽然面孔发烫,忍不住“哼”了一声,强迫自己忘记那回事。
孙麟听见,忙道:“不过你要我杀,我自然不会手软的。”
萧家仆人个个一脸诧异之色地看着他,至少在来枫林之前,他们都知道孙麟最大的爱好就是惹小刀生气,何时却变得这么听话?小刀含忿喝道:“谁要你杀了,明明是你自己跟来的!”
孙麟慷慨陈词:“你要杀的人我自然也要杀,这个不须你说,只要你刀一挥——”他话音未落,小刀已经怒气冲冲地又一脚踢来。他双手一动想要挡住,忽然又停下手就给他一脚踢中,道:“你受了伤,踢我几脚也是对的。”
小刀愕然,忽然感到自己再这样向他胡乱撒气,反而是坠入他的彀中,遂脸孔一板走到一边坐下调息。
一名萧家仆人笑道:“孙少爷可是要投入我们萧家?”
孙麟搔着头道:“只要小刀答应也不是不可以。”
“二爷同意也是可以的。”
孙麟眼瞅着小刀道:“这事儿总得他高兴才成得了。”
那些仆人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却叫小刀在一旁听得七窍生烟,想跳起来骂他一顿,又觉得在众人面前实在不知道怎么骂他才好,只得咬着牙当没听见。
一行人休息了半个时辰,月在中天,已过半夜,便再次赶上前路去助萧俟一行人。
他们开辟前路的快慢,其实是由拆除机关的顺利与否所决定,杀手们的阻挠反而不算回事,毕竟萧家派出这许多人手都是为了对付杀手,而拆除机关的人却每队只有两个。
萧俟等人就在半山戒备着,人人劲头十足,也几乎没有挂彩,比小刀他们这些休息了好长时间的人还要更精神。小刀他们追上来也不禁内心感慨,果真不愧是二叔所带的队伍,比起自己可要擅长调度得多。
萧俟瞧见他们追来,微微一笑,道:“你们再多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
那两个拆除机关的人还在忙碌,不过想是杀手们还没有组织起来,因此一时没有什么危险。
小刀走近来,仰望着自己二叔无比倾慕地道:“早知道我便跟着二叔一起,也好学学怎么指挥配合。”
萧俟很是亲切地对着他笑了笑,道:“小刀,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妥?”
小刀一怔,道:“没有。”
萧俟道:“真的?”
小刀回想了一下,纳闷地道:“实在没有,除了毁去的机关,没看见什么……啊!”他突然醒悟,惊得几乎跳起来,道:“连杀手的尸体也没有看到几具!二叔,你们这是……”
萧俟摸摸他的头道:“傻孩子,
司空他们进入枫林,那道烟花一亮,这边的杀手几乎都撤回枫林去对付他们了。”
小刀脸色顿时苍白,抓着他袖子道:“那司空大哥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萧俟回头看了看山路,叹息道:“可惜我们这边推进的速度始终是这个样子,没法再快。”
小刀几乎要哭了出来,道:“二叔!我……我去找雁轻,也进去枫林帮他们!”
萧俟安慰地拍拍他满是惶惑神色的脸孔,道:“我也正是这样打算,但是你臂上有伤,不宜下水,所以这边交给你来指挥,我带些人过去好了。”
小刀立即摇头,道:“我要去!”
萧俟一怔,道:“听话。”
小刀却并不听话,依然摇头。萧俟不由摸着自己的后脑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麟一下子跳过来,嚷道:“二叔,我也要去!”
小刀脸色立即变坏,狠狠瞪了他一眼,孙麟对他眨了眨眼睛,道:“其实司空怎么样我都不在意,不过要是有谁死了惹你伤心,我还是挺难过的。”
萧俟会错了意,一只手拍在小刀肩上叹道:“原来你这么担心司空的安危,也罢,二叔可以去救自己的朋友,你自然也可以去。不过小心将臂上的伤裹好,别浸了水不好医治。”
小刀低头应了,孙麟笑嘻嘻地扯了扯他后襟,小刀知道他这是在向自己邀功,可是难道没他那句废话,自己就说不动二叔么?所以又回头瞪了他一眼,心里的感受却是格外复杂。
孙麟果真去救秦诗魂,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71 驱毒
司空不知在桌边坐了多久,时而起身刺出几剑,有时候满意,有时候不满意。司命坐着不动,也是时而抬眼看看他的动作,并不出声。
石室内并没有计算时刻的东西,只是火光几次将尽,司空随手剔亮,又添了两次油,全然没注意时间的流逝。他最后一次挑亮灯盏,忽然瞧着那束昏黄的小小火焰出了神。
司命正好抬眼,他右手剑一动,“刷”地向那团安静燃着的灯焰刺去。
剑激起劲风,灯焰随风一斜,将斜未斜,司空剑尖却已穿透它的焰光,那团火焰顿时仿佛给劈作了两半。司空剑再动,灯焰甚至来不及因这袭击舞动,便又给他斩成了四团,四团变作八点,八团化作十六星,离了灯芯这一闪的时间内,犹自给他剁碎成这许多片,一晃而复为一团。
司空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瞧见司命平静的神色,叹道:“我才觉得有些意思,可是急切之间,只能做到这样了。一味取快并非最好的办法,要快在最恰当的时候。”
司命道:“你这么想,大约可以节省百分之九十的力气,又大约可以多在他手下撑个百来招。”
司空不由有些沮丧。
司命看在眼里,面色竟尔有些温和,道:“练剑之初,练眼,连手,眼利手快,手随眼动,只有跟得上眼睛的判断,才算入了门道。”
司空点头,司命接又道:“可是剑再快,也有它的极限,快也不是唯一取胜之道。而且太快太利,威势更大,带起的劲风却也更烈,未及身便已令人警惕,除非已给彻底压制,否则未必就能一剑得手。”
“所以剑有快慢相济,刚柔并处,虚实共生。”
“一般高手就是这样,绵密细致,丝丝入扣,难寻破绽。”
“再来则是剑出随意,无迹可寻,依着形势各生变招。”
司命道:“你现在也就是在这个境地的最顶层。”
司空一面的诚恳之色,求教道:“可是你刚才举手投足,却好像比我内力完好还要厉害。”
司命看着灯盏,道:“看起来如此,但我只是防御,无法进攻。你好好思考一阵,或许能够迫得他亦无法还手,想要压制他却不是短时间内的事。”
司空道:“怎样做?”
司命道:“你眼还不够快。”
司空一怔,道:“是么?”
司命道:“这个快并不是现下,是快到将来。”
司空失声道:“你是说看到他的下一步动作……若是与我水平相当,大概可以判断出来。可是君主那样的身手,我怎么看得出来!就是看出来了,我也是跟不上他的迅速。”
司命淡淡道:“我现在又怎么跟得上你的迅速?”
司空蓦然起身,手中剑跟着飞刺向司命胸口。司命双手一抬,司空那剑却已斜挑向上,司命左手离了胸口,向前一些,司空及时收剑身形一转,横劈他颈项。司命苦笑着没有动,道:“你总不能拿现在的我做参考。”
司空剑及他左颈,已经停下来,在手中转了两下回鞘,道:“我看得出你怎么做的,可是我一时半会怎么做得到。”
司命也叹了口气。两人都好像忘记了困在这里根本出不去,根本不可能与君主交手。
司空道:“你无法动用内力,尚且能这么轻松应对我的攻击。君主的内力就算不比你更深厚,少说也是旗鼓相当,我就是做到了你这种程度,也无法压制住他。”
司命想了一想,点头道:“我若能用内力,速度比你快上一倍,才能说制住他。”
司空大受打击,道:“君主这样对你,实在是太过残酷。”
司命道:“可惜他不这么觉得。”
司空眼睛在石室周围转了几转,道:“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司命道:“什么?”
司空瞧着他道:“君主在枫林的时候,经常来看你的么?”
司命一怔,道:“这个地方就在他卧室下面,他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有时候在这里一连呆上好几天也是有的。”
司空皱眉道:“那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司命道:“从我中毒后一个月起到现在。”
司空骇了一跳,脸上疑惑的神色更浓,道:“这就奇怪了,其实他早就已经找回了真正的儿子,为什么还要老是将我当做你来对待?有时候甚至还对我说一些本来应该对你说的话——”
司命脸色也变得奇怪,道:“他说什么?”
司空苦笑道:“问我到底喜欢他怎样对我,严厉些要逃,慈爱些也要跑。”
司命道:“严厉其实是对我。”
司空点头,司命道:“不过他完全弄错了,我离开并不是因为他太过严厉。”
“当然更不会因为慈爱离开。”
两人对看一眼,虽然并不是真的兄弟,这一刻却好像有了相同的感受。
“只是他掌控欲实在太强。”
“在他手中我们就是木偶,一举一动都得受他
牵制。”
司命喃喃道:“他这个习惯是一辈子也改不过来了。”
司空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亲切极了,要说其他人还真是没有谁能够如此贴切地体会到他的感受的,不由一掌拍在了司命肩上。
司命身上果然起了一股反弹之力,可是他身子还是一栽,那股反弹力道好像并没有对他起到任何帮助作用,道:“你轻些。”
司空一掌拍下就知不妙,看见他这个样子更是大为惊奇,笑道:“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司命道:“你内力还在,也没有被他给关起来。”
司空叹气道:“这可不是被关起来了,虽然是我自己进来的。”
司命面色忽然有些奇怪,道:“你退到石桌后去。”
司空奇道:“怎么?”
司命来不及说话,身躯倏地颤抖起来,眉峰紧蹙,咬着牙根,却还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司空只看了一眼,便晓得这是毒性发作,不由惊道:“我以为你中的毒除了消去内力,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司命面孔惨白,冷汗一滴滴地自皮肤冒出来,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忍耐一阵,竟尔无法再盘膝坐着,缩成一团倒在床上。
司空先前只觉得君主虽将他关在这里,但必然不会让他受苦,未料他却也跟自己一般时不时痛苦不已,甚至司命比他的情形更为糟糕。他体内的毒性若是真的不运功抵抗,来去都十分快速,痛苦也不过一会儿时间。司命无法运用内力,毒性却好像越来越猛烈,他倒在床上,脸孔已经近乎发青。
司空忍不住走上前一步,道:“我运功帮你压制一阵。”
司命痛得连呼吸的力气也快没有,司空伸手摸着他胸膛,触手生寒,冻彻骨髓。他大吓一跳,这些寒气不过外散而出,已经如此厉害,司命本身又是什么感觉,他实在无法想象,急忙盘膝坐到床上,一手将司命扶起来,另一手对着他手掌,输去一股内力。

72 增援
攻入枫林的一行人确实形势危急。
他们人数本来并不算多,以一当十是可以,以十当百却未必,加上司空忽然失去踪影,杀手们兀自一拨一拨地赶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应对。
秦诗魂却赫然成为一具杀人机器。杀手们忌惮他锋利无匹的气势,曾也试图数十人合围,然而秦诗魂无畏无惧,对于自己身周那么多敌人竟是视若未见,只是长剑翻飞,身形转动,杀得衣衫尽红也不曾罢手。身上脸上,溅着那些杀手,也溅着他自己的鲜血。
亏得有秦诗魂如同杀神降身一般的凶恶手段,其他杀手围攻的萧家高手们方才不那么难捱。他们自然瞧见了秦诗魂的异状,然而不但杀手们骇然,他们也并没有自信将秦诗魂阻拦下来,况且此刻更没有时间让他们这么做。
萧俟、小刀等数十人自湖底潜入,耳中只听得金铁激鸣,杀声震天。此时情势已明,他们也不必隐藏行迹,急忙取出兵器便匆匆投入战场。
小刀一路疾奔,目光却在暗影重重的人群中梭巡不已。他心有所忧,手上几乎只是反射性地照着朝自己冲来的杀手劈斩,往往也只斩得一次,便给紧跟在他身后的孙麟接过手去,相当乖觉地帮他料理。是以小刀这一路行来,几乎就没碰到什么阻拦。二人远远抛下萧俟等人,也不与先前到达的萧家高手汇合,只在一排排房屋间绕来寻去,跳上跃下地观望。待得绕过一座山岩,刚好看见秦诗魂披一身黯淡月光,浑身浴血地走来。
他身周已没有半个杀手,右手剑依然紧握,脸上仍是没有表情,惟有一双眼睛诡异地发着亮。
小刀乍眼看见他,不禁松了口气迎上去道:“秦大哥——”
秦诗魂神色本来不太寻常,然而小刀大喜之下并未注意,倒是对他满身鲜血的样子担忧不已。恰才秦诗魂见他走来,忽然一举剑,整个人便似站立不稳地左边歪去。小刀一看更是大惊,双刀一收便飞身上去要扶住他。
孙麟刚打发走两名尾随而来的杀手,抬头一望小刀已经扑向秦诗魂,不由怪叫一声,猛可里双足一顿,便从地面拔身而起,后发先至,两手一伸便抱住小刀腰身跟着一拧腰,折向后倒翻回去。
他这一路上乖觉之极,小刀虽然纳闷,却也习惯了他对自己的种种辅助,何曾提防到他突然使坏,眼看即将到达秦诗魂面前,身体却给他两手猛然箍住,尚来不及喝斥一声,便已被他抱着一齐后退。秦诗魂身子那一歪其实也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左脚同时踏出,右手剑一声凄厉鸣啸,已朝他们二人斜劈过来。小刀人落地,面生寒,叫得一声:“做什么!”却不待孙麟回答已怵然惊心。
秦诗魂那一剑劈下,劲风凛冽,石屑疾飞,若是小刀还在向他跑去,那一剑少说也得劈下他一只手臂。
秦诗魂一击未中,面上无喜无怒,只是脚下飒然前冲,又是一剑兜头而至。孙麟本来抱着小刀,这时却猛一把将他掷出去,自己着地往前一滚,滚进秦诗魂剑芒底下。
小刀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可被孙麟这一掷,反应却是极快,急忙在旁边岩石上一踏脚,翻身落下,惊道:“秦大哥!”
秦诗魂的剑如同吸人魂魄的妖异邪月,孙麟握着匕首叮叮当当挡了数下,到底有几剑没有躲过,“嗤嗤”连声给秦诗魂绞在胸前,衣襟碎片染血的蝶一般乱飞。所幸孙麟见机后退,所伤并不太深,又用匕首挡着他最后刺向心窝的一剑,被他用力一送,手臂固然猛然巨震,整个人也随着倒飞五米,“砰”地撞着墙壁滑落下来。
秦诗魂几步追上,剑光再次暴涨,竟似要置孙麟于死地。小刀大惊,孙麟显然也知危险,然而在墙下只是一挣,竟尔力尽,没能站起。小刀心中再有十二万分的犹豫,却又怎好眼睁睁就看着秦诗魂这一剑落在他身上,当下不及思考,叱喝一声双刀并出,一齐袭向秦诗魂。
秦诗魂剑光似水,轮转如月。小刀两把刀先后劈砍下去,情急之下也是没有留手的余地,“当当”两声斫出数点火星,却只令秦诗魂长剑偏开寸许,依旧划向孙麟脖颈。小刀惊怒交集地喊一声:“孙麟!”只道他这就要身首异处,往日的怨恨哪还惦记,涌上心头的倒是孙麟各种滑稽有趣的事情,眼圈儿不禁一红,手下再狠厉三分,只盼赶得及阻下秦诗魂这夺命一剑。
孙麟本来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眼角瞥见这一剑过来,耳中又听见小刀那关切之极的一声喊叫,忽然吐了吐舌头猛然缩头团身,差之毫厘地从秦诗魂剑底滚了开去。
小刀一怔,秦诗魂剑光回转,猛然罩向他头顶。劲风强袭之下,他哪还有空问责孙麟假装重伤之事,只得拼其全力抵挡秦诗魂的剑招。
孙麟一滚三米,跟着跳起来嚷道:“这小子怎么忽然对我们动起手来,一定是投向枫林去了!小刀,你我二人这就联手将他制服,交由二叔惩治去!”
他一面说,一面可也没有闲着,瞧见小刀整个人都给笼罩在那明明如月的剑光之中,自然忙不失迭地跑回去给小刀解围。
小刀双刀连连挥出数十刀,然而他两手配合固然将秦诗魂剑锋挡得严密,刀剑
相交时秦诗魂剑上传来的一股股锐利劲力却令他实在有些吃不消,闻听孙麟又开始胡说,不由怒道:“闭嘴!”他想到这小子刚才装作伤重不起惹得自己担心的账还没算,只是在秦诗魂疾风骤雨的攻势下,根本分不出神来多说一句话,只得恨恨咽下肚中。
孙麟右匕首左拳掌,与小刀本来是一前一后夹攻秦诗魂,取其背部,大占便宜。然而秦诗魂剑招本来诡异,身前身后于他毫无分别,身法步子再一施展,数招之下孙麟与小刀便已给他绕得并肩在前,剑出如急雨。
小刀大骇,他能挡下秦诗魂的剑纯粹是因为左右双刀联合施为,绵密有致,少有破绽。然而连续接下秦诗魂剑尖的急撞,他左臂箭创到底疼痛,双刀削出便渐渐有了时间与力道上的差异。秦诗魂剑尖抵入他双刀空隙,他慌忙收刀回护,然而挡得这一剑,秦诗魂跟着却还有第二剑,第三剑绵延不绝地到来。这一阵猛攻让他刀法上的破绽越来越大,秦诗魂剑尖距离他胸口却是越来越近,几近分毫。

73 哭泣
孙麟那句话原本只是开玩笑,加上性格顽皮,见到秦诗魂朝自己两人攻击,只当是捉得一个难得的过招机会,喝喝呼呼地便与他争斗起来。待发现秦诗魂果真并没有对小刀有丝毫留情,剑招之下逼得小刀面色惨白,也才清醒了些,怪叫道:“这小子莫非真的投向了枫林?”
小刀这回连搭理他的力气也没有,抵挡不住,只有勉力后退。孙麟情知这已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忙叫一声:“你快躲开!”说着手臂一长,要将秦诗魂袭向小刀的那部分剑招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小刀何尝不想后退,只是一看他的举动,心中一声“糟糕”还没转完,秦诗魂那密雨般的剑尖已经“嗤嗤”连声地刺在孙麟左臂。孙麟右手匕首也是疾舞,左手翻转要去拿他剑锋。
小刀才从激战中缓过一口气,哪知孙麟如此托大,一口气还没喘匀已禁不住喝道:“你找死么?”双刀一展便要抢上。
孙麟手指一搭秦诗魂剑身已然浑身一震,“啊哟”惊叫着急忙甩手缩身,脚却往后一踢道:“别上来,你去叫二叔!”
小刀被他踢了一脚,虽然不重,可还是一愣,道:“你……”
孙麟急道:“还‘我’什么,快去!”他这会儿独力难支,左臂右膀真是没哪一处不带伤的。小刀一咬牙,道:“你死了,孙家会找我们麻烦!”
他这意思自然是要孙麟别死,孙麟哼哼地道:“我家怎么做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反正是找定你了的。”
小刀没有等到他这句话,早已飞奔去找二叔帮忙。孙麟身手本来连平时的秦诗魂也不如的,今夜更是几乎被秦诗魂压着狠打,但他一股韧劲不消,纵然身处剑芒笼罩之下,兀自凭着灵活身形尽量闪避。只是小刀离去之后便觉时间分外长,秦诗魂的剑招也是格外难捱,不由一面抵挡一面嘟囔道:“糟糕,二叔不会说:‘孙家想对付萧家,不过是自找麻烦。’吧?”
“当然不会,只是你这却是自找麻烦。”
孙麟大喜回头道:“二叔!”
一分神,胸前又是“嗤”地一剑划过。他仓皇地拧身扑到地面,跟着连滚带爬地朝萧俟那边扑去,嚷道:“可你还是来了不是?”
萧俟身边除了小刀还有另一个人,三人兵刃翻飞将追击而来的杀手阻开,萧俟一面叹气道:“你这虽然是自找苦头,诗魂却是我萧家得力干将,我怎能不来。”
说话间孙麟已经扑到三人脚下,秦诗魂足下踏风,恍若未见眼前多出之人是谁,长剑一引再次出招。萧俟与同来的另一个人两边分开,手足并出,一齐袭向秦诗魂肩膀膝弯。孙麟这一扑自然扑了个空,一抬头,萧俟不见,眼前却是小刀瞪圆的双眼,板着脸孔正瞧着他。
孙麟听得背后风声呼啸,秦诗魂的剑却没再袭来,知道萧俟必然已经暂时困住秦诗魂,便松了口气道:“这样临阵反戈的干将,愈得力愈可怕,不要也罢。”
小刀低声道:“闭嘴!”
孙麟盘膝坐下来道:“你我两条小命今天几乎就交代在他手里,难道我说的还不对?”
小刀板着的脸忽然有些发红,恼怒地道:“不是你说的那样!”
孙麟“嘶嘶”地吸着气撕开衣裳检视自己身上的剑伤,叹气道:“你说不是就算不是好了。”
小刀怒道:“本来就不是,又不是我说的!”然而一瞥眼看到孙麟肩背胸膛满是血槽,后面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便干脆闭了嘴蹲下来,取出自己带着的金疮药给他上药。
孙麟左手被他抓着,右手不由挠了挠头皮,喃喃道:“奇怪,今天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么?”
小刀默不作声,垂着头只是上药包扎。萧俟与另外那人不欲伤到秦诗魂,是以都未出兵器,只听得见一阵阵剑啸风声。孙麟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伸出右手托着小刀下巴,将他脸蛋托得仰起来,道:“既然不是背叛,那你该高兴才是,怎么突然又难过起来了?”
小刀眼睛里果然盈满泪水,然而凶狠的神气却没改半分,仍是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放手。”
孙麟摇了摇头,偷眼一看萧俟三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便咧嘴一笑,忽地将嘴巴凑近小刀耳朵,道:“你难道在为我伤心?”
小刀本来碍于他浑身是伤,不便动手,这下却实在忍耐不住,手掌一竖劈在他恬不知耻的左脸上,喝道:“你就是死了少爷我也只有高兴的!”
孙麟给他这一掌打得痛呼一声,道:“那我就去死好了。”说完猛地站起,怪叫一声往秦诗魂那边扑去。小刀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大惊失色,叱道:“你疯了?”也忙纵身而起,总算赶在他扑过去之前将他拦腰抱住。孙麟哪里甘心被他拖回去,一个身子左扭右转的,小刀抱他不住,脚下踉跄,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孙麟一倒地便即翻身滚开,见小刀仍旧牢牢地抱着自己,不由哀叹道:“你就当我疯了,反正我死了你也只有高兴的,还抓着我干什么?”
小刀胀红了脸,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抽泣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孙麟大吓一跳急忙
回头,小刀看来是被他气坏了,果然放手抽身要走。孙麟一挺腰伸手将他搂住连声道:“我哪里有欺负你,刚才那事儿说给一百个人听,九十九个半都会说是秦诗魂欺负你的,我可是见义勇为来了!”
小刀哭得太伤心,居然也没有立即挣开他的手。孙麟又想了想,叹气道:“就是因为他欺负你,你才这么难过。”
小刀哽咽道:“不是。”
孙麟愁眉苦脸地道:“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小刀自己当然知道,可是一想到那个原因,气促声噎,哪还说得出话,只伏在他怀里痛哭不已。孙麟安慰地拍着他背心,忽听一旁萧俟奇道:“你们在干什么?”他与那人架着已颓然垂首昏睡过去的秦诗魂走过来,瞧见小刀趴在孙麟胸膛上,着实有点摸不着头脑。
孙麟“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地道:“小刀不是正在给我疗伤么?”
小刀在他衣服上悄悄擦了泪痕,这才勉强坐起来低声道:“二叔……”

74 心意
这当儿萧俟又哪里有心思来探寻他的心事,踢开左近一扇房门,道:“诗魂需要休息一阵子,孙麟也伤得挺重,小刀你便在这里守着他们好好歇息一阵,那边的事情暂时不用管了。”
小刀茫然应声,孙麟却霍然跳起道:“我伤得并不重!秦诗魂这小子又哪能将我伤得挺重的?”
萧俟将秦诗魂安置在床上,回过身来啼笑皆非地道:“不重便不重好了,但是诗魂在这里休息,你们两个各自守好了门窗,不可让谁伤了他。”
孙麟挠头道:“他便这么重要?”
萧俟顺着他话说下去,其实只是要他留下来别再去主动寻衅,但这人向来是别人说了什么总要找点碴子,当下以退为进道:“你不高兴看着他,让小刀一人照看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小刀兀自沮丧地垂着头,孙麟仔细一想却陡然大惊,道:“怎么不会,这差错要是出了,那我可倒了大霉!二叔你们快去办正事吧,这里交给我和小刀就好。”小刀听他这话,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不晓得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关心秦诗魂起来。但是念头一转,忽然明白他说的“差错”是什么,虽在沮丧之中也不禁狠狠跺了他一脚,气冲冲地走进房间。
孙麟抱着脚嗷嗷叫着来回跳动,萧俟见他浑身有伤,却是精神十足,也着实有点佩服这小子的韧劲,摇摇头走开。孙麟转着圈子跳进房中,屋里没有灯火,漆黑一片,小刀拿了火刀火石正在打火,孙麟听着声音跳过去抓着他手道:“别点灯,你要所有人都知道这里躺着一动也不能动的秦诗魂么?”
小刀“啊”了一声,一想甚是道理,便不再打火。
孙麟将他手中东西都拿过来揣进自己怀里,往后一摸,摸着一张椅子坐下,叹道:“不过这么黑,你也只好由着你秦大哥躺在那里,没法服侍一番了。”
小刀脸颊发烧,怒道:“秦大哥只是脱力昏睡,并无大碍。”
孙麟嘴里咬着自己右边袖子撕开,含含糊糊地道:“我若是再不止血上药,却不免要有些小碍。”
小刀刚才给他上药只上到一半便给打断,说来虽是孙麟自己搞的鬼,可他身上的伤却有大半都是为回护小刀而起,小刀难免有些歉疚,只是一张脸怎么也拉不下,嘟囔道:“你自己说过不重。”
孙麟哼哼唧唧地道:“本来不重,可是血流得多了,头却有些晕。”
小刀微一踌躇,好容易才道:“要我帮忙么?”
孙麟哀怨地道:“你想要帮忙,不用我说也自然就会来了,还用问这一声么?”
小刀过意不去,走过去低声道:“那我来帮你好了。”夜色太暗,屋里比之外面更加漆黑,小刀伸手一摸,却摸着了他面孔。孙麟便扭过脸在他手心蹭了蹭,笑道:“我脸上没有伤。”小刀掌心被他鼻尖嘴唇一触,吓了一跳缩回手去,皱眉道:“你别捣乱,我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给你上药?”
孙麟左手一探将他缩回去的手拉回来放在自己右肩上,嘻嘻地道:“没有关系,你摸一摸就会知道了。”
小刀甚觉他言语古怪,但手指略一抚摸,果然摸到他从肩头到臂膊的数道伤口,鲜血染遍,着手处尽是滑腻黏稠的血液。小刀一时慌了神,知道他说的没错,忙把怀中药盒药瓶全都拿出来,半蹲下去给他敷药,手上动作真是前所未有的轻巧温柔,看来是怕弄痛了他。
孙麟感到他一双手一点一点顺着右臂下移,疼痛便随着他的动作大为减轻,舒了口气道:“真舒服。”
小刀脸颊比起刚才更烫了,一半着急一半气恼,道:“这么喜欢挨揍,以后就不要叫嚷头晕伤痛。”
孙麟道:“挨揍有什么好的,但是挨揍之后如果有你肯给我治伤,那就好极了。”
小刀哼了一声,默然不语,将他整条手臂一直包到手掌上,正去摸索他胸膛上那些伤口,忽而记起孙麟那天要自己用药油给他揉搓胸膛肿痛的事,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他那时和此刻的邪恶用心,手下不禁多用了两分力道,恨恨地道:“混蛋!”
孙麟“呜”地轻哼,却将右手放到他头上轻轻抚摸,道:“你刚才到底为什么难过,现在可以说了么?”
小刀一怔,咬着嘴唇往他胸膛伤口上撒着药末,闷闷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
孙麟道:“说了也许就好过些。”
小刀却轻一哼声,道:“你只会欺负我,我告诉你干什么,让你来笑话我么?”
孙麟无辜地道:“我向来只会安慰你,什么时候欺负你了?只要你高兴,我就是死了也是开心的。你明明这样说了,我要这么做你又不高兴,其实是你在欺负我才对。”
小刀气道:“我……我只是一时气急……”
孙麟“啪”地在他头顶一合掌,道:“你实则很舍不得我死!”
小刀一呆,道:“什么舍不得!”
孙麟道:“那你很希望我死了?”
小刀手指还在他胸膛上横七竖八的剑伤上动着,手中抓着的药其实早已撒完,他却没有发觉,只道:“
我……你跟我没怨没仇的,我又干嘛希望你死。”
孙麟开心地道:“既然不希望我死,那当然是喜欢我活着了。我现在活着,你喜不喜欢?”
小刀察觉手空,匆忙捻了药粉再给他敷上,并不答话,却听孙麟喜气洋洋地道:“你喜欢得说不出话来了?”小刀不由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只觉得和这个人说话实在是格外头痛,喃喃道:“你这么自说自话,其实哪里把我放在心上了。”
孙麟又在他发顶摸了摸,温和地道:“你想起秦诗魂,总是难过伤心。所以我想让你想起我时,怎么也伤心不起来。”
小刀又是一呆,手抓着他胸前衣襟,虽然看不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上去,总觉得孙麟那双贼亮的眼睛也一定正看着自己。然而抓着半晌,却又不晓得说什么,便又放手,低下头去,心里只在想:骗子,说得好听,明明是惹我伤心了也没当回事。
然而这想法虽在心里盘桓,却实在不愿吐露给孙麟听,总有种自己仿佛是趁着他的这般宠溺便肆意撒娇似的感觉,很是不妥,更何况孙麟的宠溺好像只在嘴上。

75 意思
孙麟道:“你怎么不说话,是开心得没法形容了么?”他说着双手从小刀头顶摸下来,捧住了他的脸庞。小刀侧过脸咬他一口,他却毫不在意,道:“小刀,还难过么?”
小刀吐出他包得严实的手掌,冷哼道:“我根本不会想起你。”
孙麟也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道:“可是我和秦诗魂交手的时候,你想着的却是我不是他。”他说得如此笃定,小刀倒也无法否定,少不得要争辩几句道:“那是因为秦大哥太厉害!”
“还因为放着他不管本来不会有事,结果我们却偏偏自己送上去找他……”
小刀悚然一惊道:“你!……”
孙麟甚是得意地在他两边耳朵上捏了捏,道:“少爷我可不是笨蛋,怎么会不知道你在难过些什么。”
小刀脸孔连着耳朵都不禁发烫,赌气地道:“没错,你本来不必受这么多伤的,都是我太多事!”
“你还觉得自己对这小子好像并不算很了解。”
小刀真想在他伤口上捶上几拳,可是这回孙麟流血太多,他到底不敢妄动,恨恨地道:“你明明知道,却还故意那么做!”
孙麟“嗯”了一声,道:“不过我想去死,你怎么却说我在欺负你?”
小刀心中一颤,道:“你……你当然不是真的要去死,可是……可是却用你自己的命来……来……”孙麟接口道:“来要挟你?笨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死了干嘛要你负责。”
小刀道:“你因为我才被秦大哥所伤……”
孙麟道:“我自己跟来的,二叔也说了,我不过是自找苦吃。”
小刀忽然又有些想哭,道:“你又在欺负我!”
孙麟这回却没有安慰他,严肃地道:“我哪里欺负你了?”
小刀也是难以言明,然而胸腔中弥漫着一种委屈心酸的感觉,却着实让他怨极了眼前这个孙麟,泪水不知不觉又沾湿了眼睫,道:“你就是想让我说……说我自己……”
孙麟道:“你自己怎么了?”
小刀被他几次三番地挤兑,好像非迫得自己说出那些要紧的话不可,双拳紧握,咬牙道:“我自己难过,其实不关你的事。”
孙麟忙道:“我觉得大有关联!”
“闭嘴!反正……反正我冲你发脾气很不应该,阻着你去送死也是多此一举,我们本来什么事也不必有,更不用去担心对方,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就好……唔!”
孙麟一掌捂着他的嘴,喃喃道:“我可没有想让你说这种话……”
小刀奋力推开他的手掌,生气地道:“可是不该做的事都已经做过了,所以你要逼问我为什么,是不是?”
孙麟无辜地道:“我就随便问问,怎么就成逼问了?”
小刀道:“要不是你受了伤,我才不会这么迁就你!你想让我说什么,说出来我照着说一遍就是,绝不会差了个半个字。”
孙麟哪想到他忽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饶是嘴巴再利落滑头,这时却也不由愣住,呆呆地道:“那有什么意思?”
小刀站起来冷冷道:“可惜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才是有意思。”
孙麟抓耳挠腮,眼见整个事情都给搞砸了,只得垂头丧气地道:“就像你希望秦诗魂跟你说什么才有意思的那个意思。”
小刀一顿,他其实知道孙麟的想法,然而孙麟这样一说,他却反而噎住。希望秦诗魂跟自己说什么才有意思,这个问题他竟然从没想过。脑海里所掠过的话语,无一不是秦诗魂曾经带着那温煦和蔼的笑容向自己说过的。想让他说喜欢自己吗?然而将这句话放在秦诗魂的唇边,却不知怎么完全没有实感。
想象不出,秦诗魂会对什么样的人说这种话。
但不是自己。
小刀颓然坐倒地上,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孙麟,我一辈子也不对你说那样的话,那又怎么样?”
孙麟摸着下巴道:“那可不一定。”
小刀气极反笑,道:“你耐性倒是好得很。”
孙麟叹气道:“当然不会像你这个笨蛋,不敢去追求喜欢的人,也不敢接受喜欢你的人的追求。”
小刀一听这话大为蔑视自己,怒道:“喜欢我的人要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说不定我就喜欢上了!”
孙麟嘿嘿两声,竟不答话。小刀恼恨地道:“你冷笑什么!”
孙麟道:“没什么,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就勉为其难地装成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好了。”他说着压紧了嗓子,花旦似的娇声道:“萧公子——”
小刀浑身一抖,就听孙麟接着问道:“可爱不?”小刀好容易才忍耐住没继续打寒战,然而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哭笑不得地道:“你觉得呢?”
“装扮起来就更可爱了。”
他好像还很满意。
小刀顿时恨不得将他脑子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想想孙麟装作可爱搽脂抹粉的样子,又一个寒战道:“那不叫可爱,叫做可怕。”
孙麟道:“怎么会。秦大哥——”他又逼尖了嗓子,这一回却不是小刀应声,换做躺在床上的秦诗魂长吁一口气道:“我以为孟婆在叫魂,几乎不敢醒过来。”
小刀孙麟都吃了一惊,小刀喜道:“秦大哥,你醒了?”孙麟却道:“既然不敢,又醒来干什么?”
秦诗魂“嗯”了一声,没有起身,道:“少爷与二爷一起来的?”
小刀呆了呆,忽有些黯然,道:“我……”
孙麟抢着道:“我和小刀一起来的,差点没被你摘了项上人头!”
秦诗魂微带歉意地道:“好在没有伤着少爷。”
孙麟揉着鼻子哼声连连,道:“有我在,自然不会让你伤着了小刀。”对于自己身上大伤小疤重重叠叠的事却绝口不提。小刀好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下去。孙麟聒噪一番,大感满足,想起小刀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问道:“你不想跟你秦大哥说几句话?”
小刀默然,嘟囔道:“你不是都说完了?”
孙麟咳嗽一声道:“有些话我可没说,不过你想让我帮你说,也是可以的。”小刀一惊,恼道:“闭嘴!”
孙麟道:“我闭嘴,你自己说吧。”
秦诗魂纳闷地道:“少爷有什么话?”
小刀讷讷地道:“我……我……”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给孙麟一阵逼迫,又早已心烦意乱,心下大恨,只觉孙麟说什么喜欢自己,要让自己想起他便难过不起来云云,分明全是戏弄自己的话,否则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为难自己?若不是碍于秦诗魂就在旁边,就算孙麟满身是伤,他也定要揍这混蛋一顿。

76 拼死
孙麟轻轻叹了口气,小刀悚然,生怕他突然开口,急道:“我有些担心二叔——”
秦诗魂那边窸窸窣窣地似是坐了起来,道:“若是担心,就过去看看,我只是有些头痛,休息了这一阵已经好得很多。”
小刀一呆,喃喃道:“这样吗?”
秦诗魂应道:“枫林杀手们自顾不暇,会刻意搜来这边的更少,普通杀手也还奈何不了我。”
小刀身子一晃,定了定神,道:“那我走了。”他转身举步走向门口,脚步却有些虚浮。孙麟急忙一拉他,道:“你真就走了?”小刀可恨他让自己变得进退两难,跺脚道:“你要是害怕,就找秦大哥保护你好了!”
孙麟道:“我害怕什么,你实在笨得可以,大好机会放在面前也要错过。既然你这么胆小,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完站起来推着小刀走出屋外。小刀本就难过之极,听他这么说起,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秦诗魂自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叮嘱道:“你们小心些。”
孙麟推着小刀直走到很远,料想秦诗魂再也不可能听见,方才停下来,将失魂落魄的小刀拉转过身,面对面正色道:“你为什么不说?自己不肯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偏偏我要帮你说出来,你还不肯承认。你可是彻底放弃去喜欢他了?”
小刀双眼无神地道:“我本来……本来就没想过可以和他在一起。”
孙麟一听,喜不自胜地缩回两手搓来搓去地道:“那你现在可以想一想和我在一起的事了。那很多事你就算不说出来,我也是都明白的。”
小刀回过神,不禁怒瞪他一眼喝道:“你明白什么!”
孙麟道:“你心里的想法我都明白——”
小刀气急地道:“只怕我心里没想的你也明白!”
孙麟眨着眼睛道:“你就是现在不想,将来也会想的,所以我只是提前明白,这叫料事如神,预知天机。”小刀今晚一直忧心忡忡,更是几乎被他弄哭好几次,这回听见他这番无赖之词,不知怎么气恼中却忍不住想笑,道:“你……”
他才说得一个字,忽见孙麟背后冒出一条黑影,大骇之下一抓孙麟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拖来。孙麟却也同时变色,被他抓着手腕倒没反抗,却是将双手穿进他腋下一抱紧接着侧身往地上一滚,两支细长剑锋变刺为削,“嗤嗤”两声削在孙麟背上。小刀被他抱在怀里没有受伤,不由惊道:“孙麟!”双手交握刀柄一挣半跪而起,刚好赶得及抵住那两支剑的再次下劈。
他百忙之中再看一眼仆倒在地的孙麟,心里又怒又急,喝道:“你再装样骗我,我一辈子也不理你了!”一面挥舞双刀架住两名刺客的袭击,继而长身站立反迫得那两名刺客齐齐后退。他虽然这么说了,其实刚才挣扎起来之时已经察觉到孙麟双手无力,是以无法再将他护在怀中。但心中担忧,总希望他又是在哄骗自己,会跟着一跃而起,与自己共同御敌。然而他将刺客逼退数步,瞥眼间又有一名刺客自屋顶跃下直扑孙麟,孙麟仍旧一动不动,心神巨震,顾不得许多地抽身后退,眼见不及,左手短刀“嗖”地掷出。那名刺客回剑一挡他短刀跟着飞身而退,竟然并不接着向孙麟下手了。小刀纵身前去接了短刀,落在孙麟身旁还没细看,三名刺客再次三方围上,四人随即激战一处。
小刀心中骇怕之极,知道孙麟若是还有知觉,就是抱腿滚地的无赖打法也绝不会眼看着自己陷入围攻。他这回不是装样,却是真的没法再动。小刀没有机会来查看他到底是死是活,骇怕之外却是悲愤无比,双刀疾舞,步子绕踏,竟将三名刺客紧紧压制住。
那三名刺客也是加紧攻势,然而小刀是不得抽身,刺客们却是抽身不得,绞在一处,赫然无法罢休。小刀焦急不已,时间拖得太久,就算刺客数量不再增加,孙麟的伤势却必定更加严重。他性格沉毅,越是情势紧急越能静得下心,正自盘算拼得伤到自身也要先解决了一名刺客,背后忽地剑响龙吟,处于那方的刺客只闷哼一声,便已倒下。
小刀惊喜回头,那持剑之人已走过来再接手一名刺客,满面疲惫,正是秦诗魂。他剑法精妙,虽不再是之前那种勾魂夺魄般的诡异招数,但出其不意已击杀一人,与小刀一并肩,那两名刺客来不及补上漏洞,数招之间便给刺喉穿心,先后倒下。
秦诗魂松了口气,跟着身子一晃,坐到地上,以剑撑着才没有立即倒下去,道:“再多来几个,我也吃不消了。”
小刀虽然奇怪他怎么会来这里,但一停下手,来不及说话,急忙返回孙麟旁边单膝跪着将他抱起。孙麟一个身子软绵绵地趴在他臂弯里,脑袋就跟脖子断了似的直垂下去,显然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小刀惊慌地叫了他两声,一面去怀中取药。然而手往怀中一伸,却摸了个空。他“啊”了一声,记起方才已将药全给孙麟敷在了身上。
秦诗魂那边坐定调息片刻,转过头看见小刀手忙脚乱的样子,将自己怀中的药盒取出抛给小刀,道:“这是广寒宫的冰蟾玉桂膏,止血生肌效果极佳。他伤得这么重,一般药恐怕没什么效果,你给
他用这药吧。”
小刀抬手接住,慌忙一声:“谢谢。”
秦诗魂淡淡一笑道:“谢什么,孙二少爷是来给萧家帮忙,让他出了事我们可说不过去。”
小刀不知道怎么回话,又忙着剔出药膏给孙麟敷上,更是用上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孙麟昏沉中总算是呻吟了一声,好像是松了很大一口气,似乎轻松得多。小刀眼见伤口出血量果然大减,也略微放下了心,拿着药盒正要还给秦诗魂,却见秦诗魂已经站起来推开一间房门,道:“刚才不该让你们出来,守在房间便不会被敌人轻易发觉偷袭。孙二少爷受伤太重,你在这里照顾好他,由我去给二爷他们帮把手。”
小刀一惊,道:“你的身体也……”
秦诗魂微微一笑,道:“大家都疲惫得很,我已经比他们多休息了很长时间,可不能再偷懒下去。”
小刀抱着孙麟不由站起,秦诗魂一看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便截道:“这个场面其实还不太适合少爷参与,相信二爷一开始也并没打算让你前来。何况孙二少爷又需要人照料,你留下来最好。”
小刀张了张口,既没法对他说自己进来枫林的意图,也没法真的就抛下孙麟不管,只得哑声。
秦诗魂道:“我会将周围逡巡的杀手都引走,你们在这里暂时可安心。”
小刀心里乱纷纷的,却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看他一跃飞上屋顶,纵身离开。孙麟在他臂弯中模模糊糊地呻吟了一声,他赶忙将孙麟抱紧走进房中,寻着床铺安置他。

77 刁难
山上攻势正紧,山下却也并不轻松。
突入枫林中两拨人都是高手,人数少而武艺精。山下人众,功夫却不免都有些平庸。好在突入枫林的高手们吸引了大部分枫林刺客的注意,山下人众仍只需要稳扎稳打,打通道路,便可以人海战术扑灭枫林所有战力。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间便从傍晚到得深夜,又转瞬从深夜到得近乎天明。
杨英的事从进攻开始便不算太多,他们哨卡终究只设在官道上,此刻双方激战一处,回来的杀手自然不至于仍旧那么愚蠢,依旧走大道回去。何况想回到枫林的杀手,总归都要经由那几条已给官兵重重包围的道路,他手下的捕快们只须忙着将捉到的杀手收押监牢便可,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杨英尽职尽责,依然在各处巡视至快要天亮,才终于忍不住偷了点闲,回去自己营帐打算休息片刻。
他才走到帐外,便听见一个语气严肃的声音道:“口令!”
杨英一呆,道:“郡主?”
那声音立即变得不那么严肃,活泼地道:“说错了,这人是奸细,快抓起来!”
营帐外值夜的卫兵们无可奈何地漫应了几声,只是动作却就没有答应得那么爽快。杨英哭笑不得地道:“您没有休息,却在这里做什么?”
霜华郡主也是很惆怅地叹了口气,帐内亮起了灯光,她幽幽地道:“杨捕头……”
杨英眼皮一跳,心脏一阵紧张的抽搐,牙痛似的应道:“郡主……”
郡主想是这才抬眼,目光一转,帐内并无杨英身影,当即一声娇嗔,道:“你进来说话呀!”
杨英惶恐地道:“未得郡主宣召,卑职怎敢进来。”何况她刚才还说要将自己抓起来。杨英想了又想,实在记不起自己是哪里又得罪了她,才累得她竟在黎明时分于自己帐内相候,心中这份忐忑实在难以就此释去。
郡主“哼”了一声,道:“你却是可以随意进出大哥的房间。罢了,我叫你进来,你最好就动作快一些,不要耽搁了本郡主的宝贵时间!”
杨英其实已经一点也不想进去休息了,他十分后悔自己一时兴起的这个偷懒念头。只是现在就是他想回去继续巡视,也得先应付了郡主大人。因此他苦着脸钻进帐中,一个身子跟着就跪拜下去,真是头也不敢抬一下地道:“郡主有何吩咐,请尽管示下,卑职肝脑涂地亦义不容辞为郡主赴汤蹈火……”
郡主以手支颐,侧对着灯盏,本是一脸的忧愁忧思,忽然听到他这一连串极其熟谙的溜须拍马之词,不由扑哧一笑,道:“原来你看起来老实,其实一点也不老实。这些空话说得这么顺畅,想是经常在大哥面前演练了?”
杨英汗颜道:“王爷最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了,我怎么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郡主目光悠然,好像一下子飞到了自己那位正道直行的大哥身边,瞧见他刚直不阿,凛然生威的样子,脸上的神色简直就是沾沾自喜一般格外得意。但是得意归得意,郡主大人的头脑却并没有变成一团浆糊,朱唇轻启,便吐出令人骇然变色的责难:“大胆!你这么说,岂不是说本郡主就很喜欢阿谀奉承了?”
杨英一怔,忙道:“卑职不敢!”
他这回却是不敢多说话,郡主眸光流转,重又回到他的身上,叹道:“其实女孩子总是喜欢听到动听的话的,所以你越在心里觉得我刁蛮不讲理难伺候,就越要在嘴上多多夸奖我花容月貌善解人意体恤下属……”
杨英咳嗽一声,道:“郡主不是有事要吩咐卑职?”
郡主道:“你是觉得多和我说会儿话都难以忍受了?”
杨英欲哭无泪,道:“我只是担心耽搁了郡主您的宝贵时间。”
郡主闻言这才一肃,道:“这可实在耽搁不得。杨捕头,我在这儿等你正是有重大责任要交托于你,你刚才说了要为我肝脑涂地赴汤蹈火,所以这件事你千万不能推托!”
杨英额头不禁见汗,道:“卑职……卑职职责所在,能力所达,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郡主哼道:“你加上这几个字,就是想告诉我不能让你去干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其实天这么早,外面又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哪来的精神让你去干坏事。”她倒是对自己给人的印象晓得得很清楚,继续说道,“我只是要你去看看我大哥,劝说他去睡会儿觉,免得累坏了身体。”
杨英微微吃了一惊,道:“王爷还没休息?”
郡主以指甲轻敲着腮帮,嘟着嘴巴道:“想是我占用了他的帐篷,他性子又刚强,遇着事经常彻夜不眠地要完全解决了才肯放心下来,所以我醒得那么早,让他去睡会儿觉他也不听。”
杨英顿觉心中颇为愧疚,长庆郡王尚且夤夜未眠地指挥着将兵,他却想来偷懒,两相对比,自己果然没有王爷那般高风亮节令人钦服。但他脑子到底还没有困得糊涂,忙道:“您亲自劝说他也不听,卑职……卑职这样的小人物,那是更无法左右他的决定了。”
郡主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双眼睛左看右看,杨英虽
未抬头,却也在偷偷窥伺她的动静,只给她看得遍体生寒,寒毛直竖,颤声道:“郡主一定要卑职去,卑职……卑职当然不能不听从命令……”
郡主“嗯”地重重点了点头,跟着笑嘻嘻地一拍掌,道:“我也猜你说他不动,不过你既然肯听话去叫他休息就好了。他倘若不听,你就施展你朝廷第一神捕的高超本领,一下子将他捉起来塞进被窝里,逼着他睡着才行!”
杨英又是大骇,张口结舌,直瞧着郡主如花笑靥,也忘了避嫌,讷讷地道:“什、什么?这种事……这种事卑职实在是……”
郡主皱皱眉头,突然笑道:“我知道啦,你是害怕大哥怪罪。其实不用怕,他要是生气,你跟他说这是我的主意就成。我若是武功够厉害,也就不用来找你了。”

78 偷吻
杨英苦笑不已,道:“这不是武功厉害不厉害的问题……”
郡主眨着眼睛奇道:“那是什么问题?我都说了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大哥当然不会冤枉好人。”
杨英正色道:“郡主却没想到,我们此刻身在激战之中,枫林杀手本来就花样太多,防不胜防,我们内部又怎能做出这种容易惹人误解之事?万一被当做刺客当场屠戮,卑职这条命固不足惜,事后王爷若是知道是郡主的主意,说不定也要对您大发雷霆。正事上不可乱来,王爷向来也不会因私废公。”
郡主嘟嘴道:“你竟然也能讲出这么多大道理来,我只知道大哥不去休息,身体说不定便会累垮。这个枫林这么难打,可能要持续上好几天,甚至十多天,你怎么忍心让他这样损耗精力。”
杨英摸着头为难地道:“头一天艰难,后面便好得多了,那时让他休息或许更容易一些……”
郡主拂袖而起,气咻咻地道:“你不愿意,我去找旁人便是!”
杨英大惊,慌忙双手拦着郡主去路道:“您在这儿认识的人并不多,若是碰上别有居心的,或者乔装改扮的杀手,让他们去捉住王爷,可不正趁了他们的心意?”
郡主脚步一滞,喃喃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杨英苦笑着挠头道:“您这么放心不下,那我先去劝说他一番,成不成功便未可知了。”
郡主听了转嗔为喜,道:“杨捕头果然忠心耿耿。既然你这么听话,那我赐你一块免死金牌,你抓着机会还是将他塞进被窝为妙。”
杨英吓了一跳道:“免死金牌?”却见郡主探手入怀,果然取出一面黄澄澄的圆形物品,浮雕着花草纹路,十分精致。郡主将那金牌往他手里一送,笑嘻嘻地道:“拿去!”
这回却是没有花纹的那面对着他,杨英俯面一看,眉毛鬓发,眼鼻口耳,俱都映在“金牌”之上,格外清晰。他拿着这面“金牌”不禁呆在当场,欲言又止。
郡主整了整衣带,回眸一看他的神态,便问:“怎么?”
杨英苦笑道:“这是铜镜,不是金牌,更没有免死之用。”
郡主素手一挥,大方地道:“本郡主的镜子,在大哥面前就抵得了免死金牌。而且你看看它打磨得有多精细,映出来的人面又有多清晰?不过不管怎样,我送给你了,便不会再收回来,你尽管放心。”
杨英叹了口气,将镜子揣进怀里,道:“多谢郡主赏赐,卑职这就去找王爷,劝说他去休息。”至于这块“免死金牌”的作用到底大不大,他其实并不想去一试。
郡主自然不晓得他心中的想法,心情大好,振袖道:“去吧去吧。”
杨英弓身后退出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向长庆郡王住着的营帐走去。
长庆郡王果然没有休息,坐在大帐之中也是以手支着额角,营帐周围自然重重守卫,营帐内却并无人影。杨英才在帐外求见,他便抬起一双明亮的眸子,道:“进来。”
杨英进去时不由摸一摸揣在心口的那面镜子,一抬头,便看见王爷正看着自己,心里一跳,道:“王爷……”
郡王微微一笑,道:“怎么不去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杨英支吾了一声,郡王神色间可没有半分彻夜未眠的萎靡不振,又道:“这里又没有旁人,你过来坐下吧。”杨英应声走过去,左顾右盼一阵,郡王伸手将他拉下来,坐在自己左旁,道:“这几天可累着你了。”
杨英面色通红,慌忙摇头道:“不累不累,平常追缉案犯,比这可要麻烦得多。”
郡王温和地说:“平常是平常,你现在是在我的身边。如果不是枫林杀手的事你也担着重大干系,我可不会让你来沾着半点儿劳累重活儿。”他对杨英实在是好得没法再好,难怪霜华郡主也要杨英过来劝他休息。杨英摸着脑袋,甚是难为情,低声道:“王爷……”
“嗯。霜华可是又去跟你捣蛋了?”
杨英见他一语中的,这也不须隐瞒了,道:“郡主让我来……来劝说王爷。”
“劝说?”郡王好奇地瞧着他,道,“劝说什么?”
杨英脸孔不知怎么又变得通红,道:“她说王爷您这么彻夜不眠,万一这场斗争拖得太长,十天半个月的,恐怕会累垮了你,因此让我来劝你好好休息。”
郡王听了一呆,忽然笑了出来,道:“霜华这丫头鬼灵精的,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杨英心想她确实想要捣乱,但是仅凭她赐给自己的这面免死铜镜,实在不够让自己鼓起勇气将王爷敲晕。郡王将手抬起,落在杨英面孔上,又笑道:“你脸红什么,霜华叫你来劝我休息,你却又想到哪儿去了?”
杨英被他摸着脸颊,却也不好闪避,道:“我……卑职……什么也没想,不过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情,您休息一阵不是很好?”
郡王笑而不语,只是手中捧着杨英的面颊,慢慢将他拉得近了,附在他耳边道:“你若是好好服侍,那我休息一阵子也是无妨。”
杨英
顿时手足无措,道:“这个……”耳廓上一温,却给郡王嘴唇覆着,跟着移上面颊,轻轻亲吻。杨英这下如何还坐得住,急忙双手推在他双肩,别过脸孔急道:“王爷!”
郡王道:“我们一起休息,如何?”
他声音很低,可是杨英仍听得清清楚楚,窘迫地道:“这个,现在……恐怕不太妥当。”
郡王轻笑一声,伸手揽了他颈项,道:“霜华叫你来劝我休息,我总不会越休息越累,有什么不妥当?”杨英听他这么说,大松了一口气,干咳道:“不用累最好,我这就去帮你铺好被子……”郡王道:“铺什么被子,我说了要你服侍,你怎么不听?”
杨英一愣道:“正是要服侍才给你……”胸膛上一沉,却是郡王将脸埋进自己怀中。他慌张地双手抱着郡王,只听郡王声音细微地道:“这样就好,比起被子,可要舒服得多。”说着半伏在他身上,似乎真的睡去了。杨英只觉得胸膛里一颗心跳得极快,身上的两件衣服便似完全没穿似的,郡王面颊上的温度,呼气时的热热吐息,全都印在胸膛肌肤上。他连瞧了帐篷帘子几眼,固然知道在外的卫兵没得命令绝不会进来,却还是提心吊胆担心不已。
帐中蜡烛明亮,杨英好容易平下胸中诸多杂念,俯头瞧着郡王,只见他面露微笑,显然睡得十分安心。他呆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一手捧着郡王面孔,凑上嘴唇去偷偷吻了一下。

79 恩情
小刀进入那间房屋,以脚踢着了床所在位置,刚将孙麟往床上一放,便听他一声痛楚已极的呻吟。所幸他还没完全放手,急忙又将他半抱起来,同时反应过来,孙麟背部那两道剑伤极重,让他躺下恐怕会压痛了伤口。
然而他胸前也同样有伤,而且总不能让他趴在床上,压迫胸口,气息不顺,怕是更难好了。
小刀抱着他上半身顺势坐在床边,简直是一筹莫展,不知道怎生安置他才好。孙麟呻吟了那一声,给他抱回怀中后倒是平静下来。他仰面朝上,微弱的呼吸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扫在小刀的下巴、颈项之上,惹得小刀觉得痒痒的,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继续抱着他。
少年今晚的心情并不是多好,为秦诗魂提着的一颗心虽然是放下了,另一种彷徨无所依的感觉却从刚才开始就牢牢盘踞在了心头。所以抱着孙麟虽是无奈,这时却隐隐觉得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能稍微安心一些,并不想放手。他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刚才和秦诗魂的对话,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要如何应对,才能显得进退得宜,挥洒自如。
面对着秦诗魂,他好像永远也自如不起来。
小刀想到这里,实在是有些伤心,低头看着黑暗中孙麟的脸庞,又很是不解,忍不住轻声喊道:“孙麟!”
孙麟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然而模模糊糊的,却也不知是昏睡被吵到的抱怨,还是对他的回应。小刀心下不忍,他重伤不起,自己却只为了一点小小的心事想要叫起他醒来,未免过于自私。然而心中各种念头翻腾,他既难过又惶惑,不禁俯下面孔,悄言低语地一叠声唤道:“孙麟,孙麟,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大惑不解的当然就是自己面对着秦诗魂几乎说不出话,孙麟对着自己却是什么话也不怕说出来。然而孙麟这会儿昏睡正沉,哪里回得了他的话。小刀等了一会儿,忽然又好想拧一圈孙麟耳朵。这个混蛋,不想让他说话的时候说个不停,想让他说话时却闷不吭声,着实是个讨厌鬼!
然而这个讨厌鬼这么闷不吭声,却是为了救得自己的性命。小刀手指不由在他胸膛上画动,恨恨地想着:那也不用将自己伤得这么严重。孙麟那么做,自然是为了他之前在萧俟面前拍胸脯保证过的“不让小刀伤着一根寒毛”。小刀在他的保护下没有受伤,固然十分感激,可他自己受了这样的重伤,却又让小刀十分着恼。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恼怒什么,好像有些怨孙麟太不顾惜他自己的生命,又好像有些怨自己竟没法阻止他的这番举动,更恼恨现在自己满腹的心事正想找他吐露一番,他却不省人事。相比之下,只能抱着他坐等他伤势好转的情势倒反而不是那么令人头痛了。
孙麟懵然无知,仍自昏睡。小刀愤愤不平地在心里埋怨了他一会儿,待得冷静下来,便不禁哑然,知道自己刚才胡思乱想很没道理,迁怒孙麟更不应该。但这阵怨恨过了,内心里那种渴望孙麟醒过来,好和自己说会儿话的念头反倒更加强烈了。他虽然心性刚强,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捱得一会儿便又忍不住俯头轻唤道:“孙麟,你快醒醒。”
孙麟就算醒了,顾及也神思困倦,一时并没有工夫来帮他理清心事。
小刀想不到那么多,只觉心中难过,真是从来没有哪一刻有这么盼望能重新听见孙麟聒噪的声音过。孙麟在他怀中睡得正酣,呼吸从一开始的微弱散乱正慢慢变得舒缓悠长。小刀呆坐无事,不敢乱动,生恐牵动他的伤势,让他更难以醒转,却是不觉中默默数起他呼吸的次数,自己头也跟着越垂越低,耳中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金铁鸣响之声,再无其他动静,竟模模糊糊地半睡过去。
他坐着入睡,怀中又压着个沉重无比的孙麟,睡得可是极不安稳。忽然梦见秦诗魂破门而入,剑光直逼胸口,想要避开,却不知为何整个身躯一动也不能动,他记起孙麟就在自己怀中,不由猛然一挣,大叫一声将孙麟丢到床上,自己却背转过来,以身去挡那一剑。
孙麟吃痛,又是一声长长的呻吟,这回口齿清晰了好多,明显听得出他在呼叫“哎哟”。小刀在床前站了一瞬,等着剑来,然而背后连风也没一丝,小刀双腿酸麻,站在那里怔了怔,只见窗外天光透入,似乎即将天明,才醒悟到自己是做梦。孙麟好像被他摔得终于醒了过来,一边痛哼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小……小刀,你怎么了?”
小刀松了口气,上前将他扶起,抱歉地道:“摔痛你了么?”
孙麟吸着气道:“没事,没事,只要是你摔的,就是再痛我也觉得开心。”
小刀一晚上没听到他这么贫嘴贫舌了,听见这话,虽然还是有些羞恼,可更多的却是欢喜,伸手去摸他身上伤口,道:“我也不是有意摔你,只是做梦魇住了,才一时失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听孙麟一叠连声地问道:“做了什么梦,怎么就要摔我?莫非是梦见我来杀你么?”
他一个身子仍旧软绵绵地只能倚靠着小刀胸膛,但一张嘴居然还是那么伶俐,却叫小刀颇有些开心,道:“你怎么会杀我,我是你救的,怎么会做那种梦
?”
孙麟“嗯嗯”地应声不已,喘息道:“不过我听见你叫我的名字,还以为你梦见了我。”
小刀心里一跳,有些脸红,道:“我……我叫你名字了么,我记不起来了。你明明昏睡着,又什么时候听见我叫你了。”
孙麟叹息道:“那定是我梦里梦见你在叫我了。我梦见你怕我伤口痛,一直抱着我……”
小刀“啊”了一声,几乎就想抽身逃走。但他手掌方离孙麟身躯,孙麟便向后倒去,不得已只好又一把抓住他,恼道:“你一直醒着!”
孙麟“咦”地一声,道:“没有啊,不过那时我倒真希望我醒着,可惜魇得厉害,浑身上下都动弹不了,不然的话,就算是做梦,在梦里亲你一下也好啊。”
小刀握紧拳头就想揍他,可是孙麟气短声促,倒也不像是说谎。小刀便将拳头寄下来,心想他以为那是做梦,真是再好不过,千万不可点醒了他,否则这家伙乱七八糟地肯定又会将自己一夜抱着他入睡的事误解过去,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
孙麟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喘息了一阵,忽然嘿嘿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刀纳闷道:“你受到如此重伤,动也动不得,还笑什么?”
孙麟嘻嘻地吸了两口气,道:“我只是想到,梦见你那么体贴地抱着我,已经够我欢喜的了。”小刀脸上又是一红,道:“乱说什么!”孙麟又吸了口气,接着道:“而你现在真真切切地正抱着我——”他这话一出口,小刀惊“啊”一声,想要推开这混蛋,却觉孙麟手臂动了一下,似乎想抱住自己,毕竟伤重,竟没能抬起来,心下一软,便正色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我当然要照顾你。”
孙麟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居然跟在梦里一样,动也动不了。”
小刀略有不忍,温言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伤才是。”
孙麟道:“我伤好了,你还肯抱我么?”
小刀敛了眉峰,道:“你再胡说,我不再管你痛不痛,将你丢在这里算了!”
孙麟伤心地道:“那你丢下我好了。反正我喜欢你,保护你,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你既然不想搭理,那就都别搭理,干嘛只承我保护你的义,却不理我喜欢你的情。”
小刀听他说得情切,自己心里也是一酸,道:“恩可报,情难勉。”

80 互通
孙麟好像是呆了,半晌不动。小刀话出口,便知道说得太过分,担心孙麟因此伤心郁结,对身体不好,急忙又道:“孙麟,你别想太多,静心休息才是。”
孙麟喃喃道:“恩可报,情难勉,原来你也懂得这个道理。你尽可以报答恩情,却始终无法勉强自己的感情,是不是?我也不是想勉强你,其实我想帮你,那是因为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所以是为了我自己着想,谈不上什么恩。你无法勉强自己,更没法勉强我了。”
小刀一怔,总觉得他话里好像还有其他意思,道:“孙麟……”
孙麟微微叹气,道:“我有些累。”
小刀心中蓦然一紧,忽然从喉间涌出一股酸楚之意。他不明白这股心酸难过到底为何而发,却是将之咽下喉头,干涩地道:“那你睡吧。”
孙麟道:“你抱了我这么久,也很累了。我的伤也不算多痛,你将我放在床上就是。”
他声音虽然微弱,可语气依旧温和,只是少了之前的那份胡搅蛮缠的伶俐口才,听起来本应比往常更叫人放心。然而小刀身子一僵,抱着他的双臂竟然不肯就收回来,反而抱得更紧一些。
孙麟温和地道:“你不是要去帮你秦大哥么,还不快去?”
小刀咬着唇,只觉刚才咽下喉咙的那道酸痛之意再次由心窝处升起,不免有些哽咽。他拼命眨了几下眼睛,才没让莫名涌出的泪水掉下来,道:“我……”才说了一个字,鼻翼一皱,哽咽之意止不住地直冲上来,眼前赫然已经模糊一片,抽泣道:“孙麟,你讨厌我了么?”
孙麟大惊,额头面颊,落下了好多泪水,忙道:“怎么会,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的。”
小刀呜咽不已,抽噎着道:“那你是不喜欢我了么?”
孙麟被他搂得紧紧的,本来就没力气,挣也挣不开,只得一边咳嗽一边竭力道:“小刀,你怎么了?”
小刀听他不直承其事,却多半有默认之意,哭得更加难以自持,顾虑到身处此地不能放声,吞声饮泣更伤心神,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孙麟,我不知道啊……呜!”
孙麟觉到他埋首自己肩头,泪水片刻间便浸湿了那片衣衫,双手却兀自紧紧扣住自己腰间,先前是怕自己碰痛了伤口,现在却顾及不到那许多,勒得孙麟颇有些痛苦。他深吸一口气,道:“傻瓜,你不知道什么?”
小刀抽气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怎么回事……孙麟,我……我没有想去帮秦大哥,你……你……”
孙麟有些恍然,道:“你在为这事伤心?”
小刀在他肩上胡乱地摇头,孙麟连连问道:“秦大哥不理你?你没去帮他,过意不去?”小刀不断摇头,泪水流得少了一些,语声却是更加哽咽了,先还说得出话,此刻却只能不断地叫他名字。孙麟大为烦恼,这孩子已经是第三次在他面前流泪,却跟第一次一样,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伤心难过,孙麟只当秦诗魂做了什么让他伤心的事,他又只是摇头,可不为难死孙麟了。
孙麟努力回想了一遍他哭出来的缘由,猛地一震,脱口道:“小刀,你……你不会是害怕我不喜欢你了吧?”
小刀摇个不停的脑袋在他肩上停了一下,孙麟简直大喜过望,道:“是这样对不对?”
小刀倏地又摇了摇头,孙麟心脏一沉,却听小刀哭道:“我不知道……不知道。”孙麟长舒了一口气,温言道:“傻瓜,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没法不喜欢你。”小刀茫然地抬起头,道:“是……是吗?”
孙麟道:“我要不是动不了,现在一定要亲你一下。”
小刀忽地醒悟,急忙坐直,抽出一只手揩了揩泪水,道:“你又乱说!”
孙麟“唔”了一声,道:“不难过了?”
小刀默然不语,想了一会儿,脸颊发烫,声音仍止不住哽咽,却确实没了半分难过之意,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孙麟叹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小刀本该要斥责他口出无状,但听到他再次说喜欢自己,心中一种踏实安心之感竟胜过了平时的厌憎,整颗心便似给他这句话温软地包裹起来了似的,哪还有先时悲恸之情的容身之处。他面孔绯红,讷讷地道:“你喜欢我……我,我很感激……”
孙麟啼笑皆非,道:“你要是感激,就亲我一下好了。”
小刀本也该骂他一顿胡说八道,可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竟并没有对这句话动怒。他心里也是奇怪之极,但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瞧着孙麟满不在乎的苍白脸孔,突地兴起大胆一试的念头,低头下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个吻仓促之至,然而孙麟固然惊得大叫一声,小刀却也吓得急忙扭头,脑海里几个乱七八糟的想法盘旋不已:糟了糟了,我怎么会真的亲他,又为什么偏偏要碰他嘴唇!甚至觉得那轻轻一触十分舒服……
孙麟大叫一声,当然是惊喜莫名,一颗心几乎
没立即跳出胸腔,反复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小刀回过神听见,大惊道:“没……没事吧?”
孙麟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头好晕,心跳得好厉害,小刀,小刀,你是不是给我喂了毒,不然怎么我快要闭过气去了?”
小刀定睛看他脸色,呼吸急促,面色赤红,果然晕晕乎乎,神情上却是喜上眉梢,显见开心极了。小刀反应过来,窘迫地道:“不要胡说。”
孙麟扯了扯他袖子,张眼道:“你快喂我解药。”
小刀瞠目道:“哪有解……你!”陡然明白他这是在向自己索吻,顿时面红过耳,抬手想拧一下他那厚厚的脸皮,却又停住,只听孙麟道:“没有解药,毒药也可以,只要你喂我……哎哟!”小刀咬牙在他面颊上揪了一把,跟着一手掩住他眼睛,一手托起他下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便即放开。
孙麟欢喜得几乎要手舞足蹈,道:“小刀,你怎么忽然想通了的,不想你秦大哥了么?”
小刀皱着眉头侧过脸嘟囔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你不讨厌了。”
孙麟道:“只是不讨厌?”
小刀恨不得将他脑袋扭上三转,顿足道:“有……有点喜欢。”
孙麟满足地道:“你初见我可是非常讨厌,现在已经有点喜欢,再过一阵子……嘿嘿!”他手上无力,但轻轻抚摸着小刀抱着自己的手,把小刀一颗心也给抚得软和了起来,也没反驳他这番得意之辞。两人搂在一起,好半天都没想起身在何处,直到大殿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锐鸣,方才记起这还是在枫林之中,其他人好像还在拼命厮杀。
小刀“啊”了一声,道:“什么声音?”
孙麟抓着他不放手,道:“我听是烟花火炮。”
小刀一惊,道:“枫林用烟花传讯,他们不会还有援手可召集吧!”急忙探过手将窗户推开去看,天已经亮了,他仰望天空,见到的却不是那次在萧家看到的枫叶,而是一柄银光闪闪的剑。这个图案在空中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星星点点散去,虽是白昼,也为人看得清清楚楚。
小刀和孙麟都看见这烟花,然而相互看着对方,都奇道:“这是什么讯号?”跟着一起摇头,知道对方也不清楚,又一起笑了起来,一笑过后小刀不由面现忧色,道:“不知二叔他们怎么样了。”
孙麟道:“你担心就过去看看,反正这里没人来。”
小刀摇头,道:“二叔不会有事,我陪着你。”
孙麟大乐,随着愁眉苦脸道:“怎么我现在偏偏动不了!”
小刀道:“动得了又怎样?”
孙麟嘿嘿笑了几声,还没说话,小刀已经白了他一眼,道:“动得了便跟我一起去给二叔他们帮忙,难道还能让你好好地躺在这里偷懒?”
孙麟语声为之一塞,叹气连连,不知是因祸得福,还是因福得祸了。

81 冤枉
马蹄飞践,冲破黎明时分的薄雾,亦踢飞道上草叶露珠。
晨曦还未出现,东方仍是一片暗沉,道上的三匹马却是迫不及待,不知多早便已上路,匆匆奔驰。当先一骑一面纵马飞奔,一面道:“魏公子,其实我们大可以放缓速度,慢慢赶去。萧家与官兵人手众多,总会保护大伙儿安全。”
紧跟其后的人一身白衣,双目微闭,只是“嗯”了一声,却并不放慢速度。
他既然不放慢,在前引路之人当然也不能当真慢下来,仍旧不断催马。萧杨派了两名仆人护送魏凌波前去枫林,说是护送云云,实际上他们未必能保护得了魏凌波,不过是在前引路,照顾饮食罢了。魏凌波性格冷淡,不喜多言,三人这几天又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奔驰,更是没怎么说过话。萧家这两名仆人知道他和司空关系非同一般,虽然疲累不堪,但既然他催得这么急切,却也不好不听他的话。
前面那人又道:“魏公子莫不是担心那枫林君主?他们赶路比我们更急,路尽头可是几千官兵和萧家子弟等着,除非他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又怎能解得了枫林之围,更遑论与第一杀手对上。”
魏凌波皱了皱眉头,道:“不能通天,或者便将天掀翻也未可知。”
这话说得令两名仆人有些骇然,道:“魏公子……”
魏凌波道:“昨日在路边店中见到的枫林印记,当然是他们沿途在聚集杀手。枫林杀手虽众,不过真肯回来送死的怕也不是特别多,自然不能冲破官兵们的重重包围。”
他们纵马太快,两名仆人说话便需要大声喊叫才盖得过耳旁呼呼风声,魏凌波语声平平,声音却清晰地送进二人耳中,两名仆人皆是一怔道:“正是如此。”心下均想,即使枫林所有在外的杀手都忠心不二地回来,也未必就能冲破。
魏凌波道:“可是他没必要去冲破重围,千军万马之中,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足以掀翻我们这边的天。”
“长庆郡王?”
“长庆郡王身周必然也是重重保护,他未必近得了身!”
魏凌波淡淡道:“他手下易容本领十分高明。”
“郡王手下护卫的定是精挑细选的亲兵,也不是易容就能混进去的。”
魏凌波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没必要扮成官兵。”
两名仆人先后“啊”了一声,道:“他们假扮我萧家之人!”“他们要嫁祸萧家!”
魏凌波道:“所以我们早到一刻,对谁都有好处。”
那两名仆人听到事关萧家与朝廷关系好恶的问题,哪里还敢放慢速度,各自又加一鞭,只恨不能背插双翅飞到枫林。魏凌波紧紧跟随,只不过他当然并不怎么关心萧家好坏,只是让君主得逞,枫林不灭,自己和司空绝无好日子。
司空身中之毒未解,与君主正面对上赢面多少,司空在攻打枫林中又是否真能平安无事,这些纷杂烦恼的事情只在他心中一转,便即抛诸脑后。
当须眼下尽力,方有日后甘辛。
※※※※※※
大帐中烛泪流尽,大帐外旭日东升。
杨英怀中趴着郡王,简直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吵醒了他难得的好眠。他除了一开始情不自禁偷吻一下,此后便没再动弹,时而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郡王那略含笑意的安宁睡颜,却总在他面上几寸距离停住,隔着空气顺着他面庞轮廓温柔地抚摸着,并没有碰到他的肌肤。
他这么傻乎乎地比划了一会儿,又搂住郡王腰身,目光上移到大帐顶上,又柔和又烦恼。他微微张了张嘴,仿佛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大半夜后一直抱着郡王,同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饶是身手很不错,也不由得有些腰酸背痛,手足僵硬。帐外也已经明亮起来,但他一看郡王那温顺俊美的脸孔,却怎么也舍不得将他叫醒。
霜华郡主也没有回来,不知是觉得会打扰到大哥睡觉呢,还是就在他的帐中睡着了,当真叫人松了口气。
杨英熬了一整夜,也有些累了,头垂下来打着盹,忽然听见帐外卫兵传报:“王爷,萧二爷求见。”他差点一惊跳起,郡王模模糊糊地“唔”了两声,在他怀中蹭了蹭,转过脸来张开眼,微微一笑,跟着提声道:“请他稍等片刻。”
杨英傻眼地看着他,道:“王爷……”
郡王手撑着他盘坐的大腿坐起来,道:“我不是说一起休息么,你怎么不睡?”
杨英脸孔一红,依然定定地瞧着他,又道:“王爷……”
郡王抚着右边脸颊,道:“还没洗漱,不过萧二爷来见我,难道是那条路已经打通?”杨英也伸手捂住他右边脸颊,着急地道:“王爷,你脸上……”
“脸上?”郡王不明所以,杨英想起怀中镜子,急忙取出来给他一照。郡王朝镜中看了一眼,不由一呆,道:“怎么会这样。”
他右边脸颊埋在杨英怀中,一道硌得鲜红的弧形印痕从耳至颐,实在有些失仪。杨英讷讷地道:“我忘记怀中揣着镜子,您……
您也没觉得硬得很么?”一面满怀歉意地帮他揉着脸颊痕迹,只盼淤血立时散去,别让郡王就带着这样一脸痕迹接见萧俟。
郡王将镜子一翻,道:“这不是霜华的镜子,你怎么揣在身上?”
杨英挠头道:“这个……”
郡王皱眉道:“霜华送你的?”
杨英只得点头。郡王忽然瞪他一眼,道:“她送你,你就收了?”
杨英惴惴地道:“有什么不对么?”
郡王手一翻,将铜镜“啪”地盖在杨英面上,气冲冲地站起来道:“你又送了她什么?”
杨英“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将镜子拿下来,愕然瞧见郡王满面的怒气,完全不知他怒从何起,张口结舌地道:“我……我为什么要送她……哎哟!”给郡王捏着耳朵不得不跟着站起来,本来想跪下请罪,却也无法达成。郡王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她送你的东西,你这么宝贵地揣在怀里,又怎么会不送给她点什么念想?”
杨英隐隐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急忙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郡王“哼”了一声,也不管脸颊上仍有血痕,整理一下衣冠,道:“来人!”
杨英实觉这样下去很成问题,然而帐外亲卫已经应声进来,他分辩的话只有咽下喉咙,手中拿着镜子,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好又揣进怀中,苦笑地看着郡王漱洗,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跟他把这件冤案说清楚。

82 刺杀
郡王对杨英的脾气并没有发下去,毕竟萧俟还在外面等着他。他也只是简单漱洗,便即令萧俟进帐。
他并不晓得萧俟这时候有什么事要跟自己商议。萧家那边虽然都由萧俟布置,不过因为双方合作的关系,萧俟布置完毕也向他传递过讯息。萧俟亲自前去东南开路,中途又转由水底进入枫林支援的事,他都知道。然而萧俟从枫林中出来,且不由手下人前来传话,是否发现了什么重要事情?
杨英可是不敢在这会儿跟他罗唣,郡王没要他下去,考虑到郡王刚才的反应,他实在没胆子在这时候主动提出离开,便默不作声地留在帐中,瞧着萧俟在一名侍卫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萧俟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但除他之外其余人都被挡在营帐外数米远,有那些亲兵重重围着营帐,居心叵测之人实难靠近,就算身手绝佳,一时之间也决计无法冲破亲兵们的屏障进入营帐。
萧俟进入帐中只环顾一眼,便朝郡王行礼道:“王爷。”
郡王盘膝坐着,面前一张矮几放着地图,他以手撑着右腮,指掌刚好将那道不太雅观的血痕遮住,看来还没有忘记自己脸上的不便之处,淡淡道:“萧二爷不必多礼,你从山下下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
萧俟不由向侍立在郡王身后的杨英看了一眼,郡王当然没有忽略他这道目光,也跟着回头趁势瞪了瞪杨英,道:“你去找霜华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杨英微一迟疑,道:“王爷……”
郡王双眉竖起,道:“快去,还要罗嗦什么?”
这不容置疑的坚决语气,让杨英顿生一种要大祸临头的感觉,忙跪下道:“卑职侍候不周,让王爷您生气,是卑职的错,但请王爷责罚便是。只是这跟郡主她并没有关系……”他无法想象郡王会问郡主什么话,只希望郡王能暂时压下怒气,等萧俟离开后由自己向他解释清楚铜镜的来由,否则难免闹出笑话。
郡王瞪大眼睛,这回倒真是有些薄怒了,不假辞色冷声叱道:“出去!”
杨英一瞧他寒若冰霜的面色,背心立时冷汗涔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明显自己又得罪了他一次,思量着自己的脑袋并不多,他不敢多言,只得无可奈何地一叩首,道:“卑职遵命。”说罢站起来依然恭敬地弓着身子后退出去。
有外人在旁,他向来都这样礼节做足,郡王本来也非常清楚,然而今天果然是火气太大,看见他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郡王脸上又露出恚怒之色,重重地“哼”了一声,估计是想到萧俟还在旁边才没有出口喝斥。这声冷哼落入杨英耳中,只叫他欲哭无泪,走出营帐,简直四顾茫然。
萧俟目送着杨英退出营帐,走上两步道:“王爷请暂息怒,咽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提防。”
帐中只剩他们两人,郡王听见这话倒有些奇怪,道:“不是枫林之事?”
萧俟再上前,压低了声音道:“非是枫林之内,乃是枫林之外,关系到王爷您的安危——”他放低了嗓音,自然不免再次趋前,郡王也不禁向他那边倾了倾身子,露出大为诧异的神色。萧俟离他已只有半尺,一弯腰一抬手仿佛要附在郡王耳边说话,帐外陡然一阵骚乱。
郡王霍地站起,萧俟也是一怔,眼睛虽向帐外看去,手却一反按向郡王胸膛,道:“王爷小心,恐怕有人来刺杀您!”郡王还没反应过来,营帐帘子突地一掀,扑进一个人影,喝道:“王爷退后!”
“杨英?”
听萧俟那么一说,郡王本以为这飞扑进来的便会是刺客,萧俟一掌按上郡王胸膛,另一掌已风雷怒啸一般拍向杨英。郡王失声道:“手下留情!”他这句话才说到一个“手”,已觉心口一痛,大骇之下急忙倒退,剩下三个字倒还是说出了口。萧俟手掌一扬,指缝中不知何时夹着一把晶莹闪烁的小刀,带出一溜鲜红血滴。郡王胸口鲜血怒激,脚步踉跄,便即倒下。
他当然知道那句话是完全没有作用了。
杨英瞧得目眦迸裂,怒吼一声合身扑上。萧俟那一掌足用了七成力道,本拟一掌将他阻住再向郡王补上一刀,杨英却不避不让,双手间铁链一展一绞,已将萧俟那只手掌锁住并用力一拽,自己挺胸硬受一掌,口中已止不住鲜血狂喷。
萧俟左手被锁住,到底并未受伤,被他拽得只一晃便稳住身形,冷笑一声左手反而将杨英往自己这边一拉,一膝顶上杨英心窝,右手小刀跟着一抹杨英左颈。杨英左肘一抬架开他这一刀,铁链一绕,也缠向萧俟颈项。
帐外卫兵听见动静,两个一组地纷纷冲进来,杨英与萧俟纠缠在一起,百忙中喝道:“保护王爷!”
八名卫兵应声将郡王围住,其中两名蹲下身替王爷检查伤势。郡王心口那一刀猝不及防,幸好及时后退,伤口虽深,总算没伤及心脏,两名卫兵急忙替他止血敷药,包扎伤口。他勉强睁眼坐起,瞧见杨英亦是满身鲜血的样子,怒急喝道:“去帮杨英!”
萧俟叹了口气道:“这么多人,看来是打不过的了。”说着手腕一翻,杨英原本绞在他手掌上的铁链
“哗啦啦”一阵轻响,竟给他倏然间脱了开去。杨英铁链再挥,重伤之下已无力气,他身子一矮便滴溜溜地转开,也不再找郡王麻烦,往帐篷后一撞,“嗤啦”一声破开帐篷窜了出去。
杨英还要再追,只追得两步便双膝一软跪倒地上。郡王见状大急,挣开扶着自己的两名卫兵跌跌撞撞过去,也是一下子单膝跪地,将杨英上半身抱起来,一看他双目紧闭,奄奄一息的样子,急切间几乎要掉下泪来。几名卫兵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他胸口刀伤加剧,也奔过去给杨英查看伤势。
郡王恨不得将这些卫兵一个个都踢飞开去,然而他自己也无甚力气,更不懂勘察伤情,只得忍下心中怒气,连声呼道:“杨英,杨英!”
杨英眼皮微动,出气多入气少地应了一声:“王爷……”
郡王大恨喝道:“谁要你这样乱来!你若是死了,我——”他顿了一顿,一名卫兵拉开杨英衣襟,却听“当啷”几声,他揣在怀中的铜镜赫然碎成几块落在地上。郡王一怔,眼看眉头又要皱起,杨英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道:“王爷……郡主……郡主赐给我铜镜……不是……不是什么定情信物……”

83 免死
那几名卫兵也都骇了一跳,瞧见郡王面色不善,一名卫兵慌忙取出治疗内伤的药丸按进杨英嘴里,以免他继续胡说八道。郡王轻哼一声,压下心头恼怒,问道:“他伤得怎样?”
“杨捕头暂无性命之忧,只要静养些时日,便可复原。”答话的卫兵欲言又止,郡王瞧见心中一凛,道:“还有什么话?”
“是,王爷伤势不轻,还请不要过于激动,好好休息。”
郡王这才感到心口疼痛,捂着胸口踉跄站起,道:“将他抬去榻上,去外面守着,留我和他在这里休息便是。”
几名卫兵相互看了一眼,虽觉不大妥当,但显然此刻不听他吩咐又将激怒他,只得照做。杨英服了药,头脑总算清醒了些,忍不住挣扎道:“王爷,您在这里休息,卑职……”
郡王走到榻边无力地坐下,冷冷道:“不准动!”
杨英脑门冒汗,可惜比郡王还要虚弱,说半句话便要喘息几口,见卫兵退出帐篷,又道:“刚才那不是萧二爷。”
郡王道:“这我知道。”
杨英讷讷地道:“您知道,为何还……”
郡王瞪他一眼道:“我本来应该瞧出他衣衫整洁,全不似经过厮杀,可是你偏偏要帮霜华说几句话,我生气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把他的情形放在心上。”
杨英听了几乎要哭出来,道:“卑职……卑职该死……”
郡王伸手一捂他嘴巴,怒道:“还要乱说,嫌我气得不够多么?”
杨英“唔唔”两声,郡王放开手,又道:“不是定情信物,那是什么?女孩儿家的闺房私物也是可以乱给人的?”杨英只得原原本本地说道:“她说您要是不想休息,就让我将您捉住塞进被窝逼着您休息。您要是怪罪,就说都是她的主意,这块铜镜就是免死金牌……”
郡王一怔,原本失血苍白的面孔忽然一红,咬牙道:“霜华这丫头,越来越不成话!”
杨英轻轻地咳嗽着,郡王也有些头晕,便在他旁边伏倒,喘息道:“何况你要劝我休息,根本用不着将我敲晕,要她这什么免死金牌干什么?”杨英苦笑道:“是,您看见反而生气,差点成了找死金牌……”
郡王闭着双眼在他腿上一捶,嗔道:“所以你不该收下!”
杨英“呜”地哀鸣一声,眼中含泪地道:“我要是不收下,她肯定不会放过我。”
郡王明知是妹子刁蛮,这会儿却还是怪罪杨英,道:“收下是收下了,一直巴巴地揣在怀里干什么,要放一辈子么?”杨英惶恐地道:“卑职怎敢……唔!”嘴唇一热,被郡王捧过面颊吻住,极其狂热地吮吸舔舐,丝毫也不管伤得重不重了。杨英脸孔腾地飞红,所幸药效颇佳,他气息正在恢复,也还抵得住这一吻,不至于半途晕厥过去。
两人吻了好一会方才分开,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杨英声音微弱地道:“可是也多亏这块铜镜,我给那一掌打中才没有当场晕过去,才没让他继续对您下杀手。”
郡王蹙眉道:“你太过乱来!”
杨英道:“我难道能看着他杀您么?”
郡王眼眶发红,道:“我难道就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杨英,我说过多少次,叫你不准这样拼命,你从没放在心上!”
杨英默默不语,郡王抬手作势要打他,手在半空,轻叹一声放了下来,道:“以后别再这样,你舍得性命,我却舍不得你。”
杨英感动地“嗯”了一声,帐外的骚乱这时已经平息下来,霜华郡主想是得到消息,惊慌失措地喊道:“大哥!”一面再次枉顾卫兵阻拦地试图闯进来。然而刚才闹过刺客,卫兵们怎么敢轻易将她放进去,她跟头小狮子似的拳打脚踢着,纵声喊道:“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郡王忽然打了个寒战,道:“刚才那个刺客若是扮成霜华,恐怕我们都要送命了。”
霜华郡主刁钻古怪,说话做事没个轻重,闹出事来一时或者还不会被他们察觉。听见霜华在外面急得快哭了,郡王无奈地出声道:“让她进来。”
话音才落,霜华已经冲进帐篷,一眼瞧见杨英躺在郡王榻上,倒是郡王反而只是倚在他的旁边,不由顿足道:“杨英,我让你来劝大哥休息,怎么反而是你自己休息起来了?”跟着转向郡王,一脸关切紧张的神情道:“大哥,你受伤了么?杨英怎么也不好好保护你……”
郡王道:“杨英为救我受了重伤,你说话还是这么不懂事。”
霜华惊“啊”一声,帐篷地下鲜血淋漓的,她一转眼便看见自己那面铜镜裂成好几块落在地上,不由吐了吐舌头悄声道:“这么生气?”
郡王目光也落下来,道:“听说这是你给杨英的免死金牌?”
霜华眼珠一转,道:“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
郡王失笑,道:“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幸亏他将镜子揣在怀里,挡了一些掌力,方才免得一死。”
霜华一听大感兴趣,蹦过去为他捏着肩膀道:“怎么回事,我以为是你太过生气,把镜子摔碎了,
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郡王一看杨英,已经模模糊糊地合眼睡了过去,遂道:“轻声点儿,别吵着了他。”
霜华撅嘴道:“大哥你就是太宠他,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好?”
郡王轻咳一声,道:“他是我朋友。”
“我可是你亲妹子!”
郡王也闭上眼睛,微笑道:“妹子总是要嫁出去的,朋友却是一生一世。”
霜华恼羞成怒,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心下着实愤愤不已,但见大哥也一脸病容,恹恹欲睡,总算有了点女孩子的贤惠,将他两人都安置躺下,方才舒心。

84 直面
扮作萧俟的刺客当然就是隐狐,君主一行人虽然都已易容,却也只有他才能将另一个人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叫郡王与杨英全然分辨不出。
他破开帐篷穿出去,走的并非正门,帐外纵亦有侍卫把守,却何曾料到敌人会从此处出现,猝不及防只得振吭一声:“刺客——”
那个侍卫刚喊出一声,刀拔到一半,隐狐已飞身起来,一脚踏在他握刀的手腕上,跟着飞踢他左旁那个正转过身来的侍卫面门。他两脚踩在人身,腰身一沉,双拳同时前击,“喀嚓”一声擂断前面阻路侍卫的胸膛肋骨。
他这几下动作快如闪电,身形也并未停下,两拳打出便跟着一个翻身自那名侍卫头顶跃过,落脚下方那些侍卫长刀已然抽出,其中一个更是破空向他劈砍而来。他看准来势,两脚“铮”一声前后夹住刀锋一拗再一踢,那侍卫长刀脱手,刀身跟着飞出“当”地挡住另一柄横劈刀锋,隐狐双脚便跟在那柄飞出的长刀之后踩在那名侍卫刀面上,右手画圈往身周围拢来的侍卫们眼中一抹,鲜血飞溅。
那几名侍卫本来刀已出手,此刻却几乎同时“啊”地惨叫,长刀“当啷”坠地双手捂眼,指缝间鲜血淋漓,显然是给他指间挟着的小刀划伤眼睛。
他哪里理会这些侍卫,已经一跃而起,直飞出两丈开外,落入树林之中,脱离了包围,方才转身向随着自己一道前来的君主一行人奔过去。
守在此处的侍卫不多,那自然是被君主他们那边吸引走了注意力。他绕着帐篷转了大半个圈子,已看清楚君主等人遭受围攻的情形,也看出杨英为何会突然闯入帐篷,坏了自己的大事。
蜜蜂一般重重叠叠围困住君主几人的官兵侍卫们之中,正游走着一个身着白袍,手执玉笛的清瘦身影。
隐狐心里不由嘀咕一声:
“原来他也来了。”
魏凌波也是刚到不久,甚至并没有去到萧家阵营商议事情,直奔长庆郡王营中。
一到这里,陪同魏凌波的两个萧家仆人便瞧见被拦在帐外的几个穿着萧家服饰的人,他们纵马过去,其中一个仆人已经高声呼道:“胡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几个萧家服色的人一齐转过脸,目光闪烁,却没人答话。
那实在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人中到底哪个才是那个“胡兄弟”。隐狐固然记性极佳,下手巧妙,将他们易容成看到过的萧家子弟模样,这会儿时间却也来不及将这么多人的姓名性格都调查清楚,他们本来也只是随着隐狐前来,长庆郡王手下对萧家之人当然就没那么熟悉,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那名仆人跟着与另一个仆人相望一眼,左右手齐伸,抓住魏凌波那匹马的辔头,三匹马一同勒停。
他们三人离那几个萧家服色的人还有一段距离。
这样突然停下来,别说魏凌波,就是那几个萧家服色的人也已感到不对劲。他们瞠视着马匹上的魏凌波三人,杨英这时正被轰出帐外,茫然四顾,一眼就瞧见了魏凌波白衣翩翩的身形。他虽然早知道魏凌波和司空一样都已叛出枫林,到底是多年职业的习惯难改,脱口叫出:“玉笛飞花!”
魏凌波应声道:“杨英,保护王爷!”
他这可不知道隐狐已经进入帐中,只道自己刚好赶上,与他一起的两名仆人同时大声疾呼:“这几个是杀手易容改装,不是萧家之人!”
帐外守卫的郡王亲卫们一阵哗然,杨英虽然神思恍惚,可是被这句话一激,顿时醒过神来,浑身一个寒战,看出官兵们的犹疑不定,百忙中大喝一声:“听那个白衣瞎子的话!”自己已经折身冲破门帘,返回帐内。
杨英的话不可否认有很大权威性,至少郡王那些随身侍从们都相当信任他,而那些侍从在这些亲卫之中身份无疑更高一些,一声令下,官兵们蜂拥围上。
那几个萧家服色的人自然是君主、钩玄以及路上与他们会合的杀手。早在魏凌波与两名仆人开口呼喊时,他们已经身形展动,纷纷抽出兵刃,向魏凌波袭去。
官兵们行动再快,又怎么快得过他们?
魏凌波却也已料到他们的举动,一面喝令两名萧家仆人:“退后!”一面已翻身下马,脚步滑动,不退反进,径自迎上袭来的敌人。那两名萧家仆人倒也听话,勒马后退,瞧见魏凌波大胆的举动,不禁都惊呼一声,忍不住便要抢前助他一臂之力。
好在不等他们真正实行这一行动,魏凌波已经直冲进那几人中间,霎时间掌风拳影,剑光刀花,便将他整个身子笼罩住,只剩一团精光耀眼的光圈闪烁。这团光圈紧跟着又被潮水般涌上的官兵们淹没,若不是骑在马上,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人群中的情形。
魏凌波并不是打算送死,他的目的也只是穿过君主几人,使得官兵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包围住他们。他耳听风声,已听出劲风强弱,避强趋弱,左掌中扣着暗器打出,右手一支玉笛跟着乘隙追近,贴着那名最弱的杀手穿出。然而君主岂是如此易与之人,饶是他步法精妙,移形换位极快,背心仍给君主掌风扫中,剧痛
不已。这一阻胸中一口气没提上来,脚下踉跄,钩玄五指朝他脸上一张,他偏头一让,倒是让开这一击,面颊上仍旧一痛,给他指套上尖锐钢刺抓出一道血痕。
这时官兵们已四面围拢,脚步声,兵刃声,喝呼声,一片嘈杂。魏凌波不敢再待,一把扣住那名身手最弱杀手的脉门扯向自己身后,自己紧接着提纵身形穿出包围,混进官兵之中。
他才混进官兵中间,还没喘匀那口气,背后劲风飒然,“喀嚓”“砰砰”之声连珠价响起,官兵们“哎哟”连声,竟是君主又追了上来。
魏凌波大骇,顾不得调息内力,展开身法于官兵之中左穿右插,试图拉开与君主的距离。
君主这若是抓住他,恐怕再不会记得对他手下留情,以来要挟司空。只怕就连司空自己碰上他,也绝不会再有好果子吃。
魏凌波所以急忙奔逃,那些官兵站得虽密,他脚步不停,竟如鱼在水一般自在穿行,身后紧跟着的君主却步步掀起滔天巨浪,将阻路官兵打倒在地,紧缀其后,宛如盯上猎物的一尾凶残鲨鱼。
隐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他眼睛一眯,深感有趣地瞧着衣裾翻飞的魏凌波,料想到这些官兵不可能对君主造成什么威胁,因此并不着急,甚至缓下脚步,喃喃自语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和君主正面敌对,该说果然是司空选中的人么?”
他想着又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司空的胆子好像也没有这么大。”

85 兵阵
司空的胆子如果够大,一开始就不是逃出枫林,而是直接向君主发起挑战了。
可是魏凌波却居然主动寻上门来,若不是他突然出现,相信君主一行的身份不会被喝破,自己的刺杀亦不会功亏一篑。君主虽经过易容,看不出面色变化,但瞧他举手投足中那股残暴的杀气,显然他对魏凌波恼怒痛恨至极,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魏凌波转来转去,走的大概也是他所擅长的那些阵法中的步子,本来要撞上那些官兵,却又闪避开去;看来要给君主击中,不知怎地他又走到了其他位置。
但他究竟看不见,钩玄几人纵然被官兵围了个结结实实,君主却不是那些官兵能拦得住的人。隐狐看第一眼时,那些官兵尚围得井然有序,进退得宜。待看这时,给君主一阵冲杀,纵然不断有人悍不畏死地继续冲前补上空缺,整个队形却已是七零八落,不堪一击。
君主这头鲨鱼,直接撕裂了他们的包围,在他们中间活生生劈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魏凌波固然步法精妙,君主却是视面前官兵等若无物,两人一追一逃转了一大圈,只要再追上几米,在隐狐看来,无论魏凌波往哪个方向逃去,都必将被君主击毙掌下。
在君主的攻击之下,什么花巧的身法都起不到作用。
“这下子可要叫司空伤心死了。”
隐狐嘟囔一声,忽然笑起来,好像很开心,脚步再次加快,飞燕般截向魏凌波那边。
魏凌波上次将他在芦苇阵中困了整整一天,几乎没将他困得发疯,他心头怨恨未消,看到君主一掌带着呼啸风声拍至魏凌波后心,实在没法不开心起来。
他急匆匆地赶上来,更不介意给君主帮把手,将魏凌波拦截下来。
魏凌波既看不见,听觉在这一片混乱的官兵喝呼声中亦难以发挥作用,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处境。
退在包围圈外的一名萧家仆人忍不住喊道:“魏公子当心!”
魏凌波好像没有听见,他背后是君主铺天盖地的掌力,右边是隐狐踩着官兵们肩膀头颅飞奔而来的袭击。他没有办法闪避,顶多是提升速度,期冀能脱离这两人的夹击。然而他却身形一转,斜旁穿进官兵包围圈之内。
君主一掌拍下,击退击倒周围数名官兵,魏凌波也是一晃,面色白得泛青,嘴角边赫然渗出一缕血丝。隐狐落在君主身前,抢着追两步伸手去捉魏凌波。君主动作当然不会比他更慢,然而他手掌才举,目光一掠长空,身躯猛然一震,竟没有跨上前去。
枫林上空,不知何时浮现起一柄银剑的印记,悬挂空中,四下里皆瞧得分明。
君主简直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清醒过来,喝道:“隐狐,钩玄,随我上山!”说着自己拔起身形,飞鹤般投入树林,竟不等隐狐与钩玄反应过来。
隐狐刚与魏凌波交上手,便听见这一声命令,不由奇怪地歪了歪头,也看见了那柄银剑。他“咦”了一声,高应一声“是!”手底却并没停下,仍旧出手如风地迫着魏凌波倒退不已。周围官兵试图挺枪刺来,他不是一脚反踢回去,便是闪避开去,觑着魏凌波无力回转,一把抓着了魏凌波手中玉笛一拽,便已夺到手中。
魏凌波因身周皆是官兵不再好发暗器,玉笛被夺不由面色大变,还未来得及有何行动,隐狐已欺近前来,右手轻飘飘地往他颔下一抹,笑嘻嘻地道:“笛子和你这张脸,都借用一下。”
魏凌波吃了一惊,双手暗器激射,仍险些给他右手小刀削中咽喉。他心急如焚,厉声喝道:“还来!”
隐狐一击未中,早已领命窜出重围,追着君主背影一同离开。
魏凌波暗器射出,便知不中,思及他这般耀武扬威借用自己玉笛之意,更是凛然心惊,待要追上,却是不知道他去了哪方。
钩玄那边却还没有脱出重围。
凭他的身手,本来就是赶不上君主那样霸道,也能够杀出重围。可是他身边还有另外几个杀手。这几个杀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庸手,几人联手按理说力量应该至少增加一倍,却不知怎么回事,相互间反是束手缚脚,根本发挥不出威力。
钩玄反应到这个情况,已经有些迟了。君主撕开的口子又被填满,魏凌波微一迟疑之后,放弃去追隐狐,转而提高声量,向官兵们发号施令。
杨英说过要听他的话,他并没有忘记,那些官兵也没有忘记。虽然不明白他忽而命令自己等人围着钩玄前进后退,左转右绕是什么意思,却是立即照做不误,毫不犹疑。
钩玄到底在他手下吃过两次亏,一听便知他是在布阵,不过这回布得乃是人阵。
官兵们惯于听从命令,纵然武艺不精,方位却走得非常准确,迎着阵内钩玄等人纷纷出动兵器,那比起不会动弹的木石来得可是更为厉害。
杨英用渔网捕捉厉害杀手,已经屡见奇效。此刻钩玄几人的感觉也正是堕入一张巨大的网中,一撞不破,再撞迎来兵刃反击,他们固然能够一举杀退那些官兵,转瞬间那些空当又给填满。钩玄已经不耐烦同那几个杀手一道
,蓦然拔身而起,踩着官兵们脑袋便要跃出。
他脚下的官兵转换方位,他一跃出去,落脚点已不是原先看准的地方,一脚踩空,竟又落入官兵们包围之中。
钩玄大骇,再次拔身而起,看准魏凌波的位置扑去,魏凌波却也同官兵们一同转换着方位,他再次落进包围,怒吼出手,血雨腥风狂舞。官兵们人数只有越来越多。他纵然杀性十足,要想将这数百名官兵尽数杀掉,却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阵势在魏凌波的吩咐下不断变动,他的招式出手,伤亡有之,却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繁多。
这个阵势,仿佛便是要活活累死阵中之人。

86 内力
“住……住手……”
司空那一股内力输送过去,顿时与司命体内那些沉眠般的内力相互激荡,司命给这一震,总算勉强开口,却是出声阻止他这么做。司空“哎哟”一声,也已感到不妥,脸色顿不禁大变。
他方才输出内力,便觉司命掌心仿佛产生一股巨大吸力,将两人抵在一起的两只手掌牢牢黏在一起,让他就是想听从司命的吩咐,却也无法抽回手掌。他急忙提一口气欲要敛住内息,切断与司命的联系,哪知道内力依然源源不断地往司命体内涌入,竟是丝毫也不受自己控制。
他立时想起司命所中之毒的效果,心下更是叫苦不迭,可是司命掌心仿佛藏着一道漩涡,迅速将他四肢百骸中内力抽干,就连丹田之气也一丝丝跟着被他吸附过去。他张开口已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左掌,难过之极。
他难过,司命的脸色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力气是有了,面色却更是铁青,断断续续地道:“你……与我练的……是同一种……功夫……是以相通……”虽有司空的内力涌入,他身体上的冰寒却并未消失,反而更甚,司空渐渐觉到那股冻彻骨髓的寒意从左掌蔓延上来,冻住了整条臂膀,简直结冰似的再难移动一分一毫。
司命看来也不好受,目光落到他腰间,道:“用剑……砍掉手掌……否则……”
司空已经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明白了司命的意思,右手却根本动不了,只得瞠视着司命。司命想是看出了他的情形,也是苦笑一下,道:“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么……”
他体内的内力是全然不听指挥,司空的内力涌入再多,他也没法调息化解,这下不活活给过多的内力胀死才怪。
司空半边身子彻底僵硬,左掌中仍有一股寒到极致的气息钻入经脉,一点点地朝丹田蚕食而去。这道寒气才是司命体内那种剧毒的本质,它一路窜行而过,司空面如死灰,只觉被它侵蚀过的左掌手臂便如彻底废掉,内力一流至它所在之处,其后的动向便再也无法掌握,果然跟司命描述的状态很相似。
自己实在太过大意!
司命体内的毒素反噬过来之时,司空也已想起唐重言曾说过自己体内剧毒亦具有反噬性,后悔得几乎想抹脖子。那道寒气钻进丹田,司空顿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埋入千年冰层之中,奇经八脉之内所有力量全部消失无踪,他呆怔之下,一时万念俱灰。
魏凌波会知道自己死在这里么?
他什么也看不见,会不会根本不相信自己死了?
君主要是发现自己和司命伏尸于此,又会是什么反应?
萧家和朝廷的这场围剿,能不能彻底将枫林消灭?
这些念头乱纷纷一下子全涌进脑海,其实这一瞬间他又哪里能都想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些问题乱纷纷地淡下去,只有一个清瘦单薄的白衣身影始终停留在眼前,清晰异常。他虽然动不了,可是心里狂呼着那个名字的念头却是愈来愈强,愈来愈盛。
魏凌波!
魏凌波,魏凌波,魏凌波……司空从遇见他以来,担心有过,心疼有过,怜惜有过,欢喜有过,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惶惑害怕,无法自控。那道寒气不仅吞噬了他全身的气力,连他内心的坚强和自信亦被击溃,从中毒以来一直看得很开的“死亡”,竟如漫天浓厚的乌云般笼罩心头。
他或许并不害怕死去,却实在害怕自己死后,魏凌波孤零零的一个人该怎么办。
先前还有些渺远的死的现实,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降落眼前,着实让他有些乱了方寸。他想起魏凌波为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想起魏凌波在自己怀中的喜悦和泪水,一种几乎要呕血的冲动从绞作一团的内腑直至喉头,痛苦不堪。
凌波,凌波,虽然来不及亲口嘱咐,但是就算我死了,你也决不可胡来啊!
司空近乎狂乱地在心中唤着他的名字,眼底含泪,那口血终究压抑不住,冲口而出!
紫色的血。
司命惊“啊”了一声,看着他悲痛欲绝的神情,眼里满是诧异。
司空吐出那口血,眼中早已模糊,头脑亦是昏昏沉沉,什么也不愿再想,哪怕自己体内的剧毒似是因为没了内力的压制也跟着发作起来,肆无忌惮地在四肢百骸内游窜,甚至与司命所中的那种寒毒一样反窜入司命体内,他也没有心情去理会。
肉体上越痛苦,仿佛便能减轻心里的难过。
也仿佛更能将魏凌波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展现得更加清晰,栩栩如生。
凌波,虽然不能死在你的身旁,但我这么想着你死去,便也当做是和你在一起……你念着我,好好地活下去,就当做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好了!
最好这里没被任何人发现,那么其他人也只能说我是失踪,或许你会更好受一点……
司空拼命对着自己心中那个魏凌波说话叮嘱,只希望他能够明白到自己的期望,却不知魏凌波究竟能不能感受到一分一毫。
其实自己中的这毒,本来随时就可能没命,在此处不为人知
地死去,不让魏凌波亲身经历,对他来说也许是要好一些。
司命那边也只看了他一眼,便无暇他顾,只因司空体内的毒素也已顺着经络,侵入他的身体。
他常年受到寒毒侵蚀,比司空当然要镇定得多。毕竟头一次中毒,察觉到自身力量彻底消失时,他也曾恐惧得几近发狂,所以司空现在的感受他多少能体谅,并不责怪司空的胡思乱想。但是司空的毒素侵蚀到他身上,却也让他心下一凛,惊讶之后便不得不全神注意那种毒素的效果。
他从中毒以来,对于自身经脉内的情形便不能再行感知。可是此刻司空体内的毒性发作,再从他右手窜入,一瞬间仿佛是重新打通了那被封闭三年之久的经脉,原本不怎么听话的内力一经那毒素流过,浩若汪洋般再次为他感知得到。
他惊“咦”一声,抬眼瞧见司空依然一副浑浑噩噩的神态,不由有些好笑,提声喝道:“把右手给我!”
司空正自伤心难过,摇头道:“我动不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就吓了一跳,“哎”地一声,抬头看了看司命。司命的面色似乎变得好看了一些,神情十分镇定,可没有他这么难过。司空大惊失色地试着一抬右手,身子虽仍有些麻木,却明显能够动弹了。
司命左掌正对着他,道:“伸过来。”
“这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

87 纵虎
司空很想问个清楚,可惜他也知道这不是个问问题的好时候,赶忙将右手伸出去与司命左手掌心相触。司命掌心已不似先前那般冰冷,反而微微发热,一股浑厚暖和的热流正从他掌心缓缓发出,传入司空的掌心。
司空又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司命已道:“摒弃杂念,抱元守一,先将内力运转一周天。”
看来司命从他神态上已看出他心里满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如果不是此刻无暇分神,司空一定要脸红一阵子。他定下心神,吸一口气,只觉从右手传回的内力自己亦能够将之调动运行,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却终究叫他大松了一口气,遂听话地引导这股内力于周身运转。
寒毒与他所中的毒于经络之中盘踞缠绕,然而这股内力犹如阳光般温和恒定,不为所噬,到处犹如雪融冰消,寒意渐渐消失,内腑的剧痛亦大为减轻。司命掌中内力源源不断传来,片刻之间充斥司空全身,甚而令他经脉俱有饱胀之感,无法尽数接纳,只得再从左掌送回司命经脉。
司命无言地略一颔首,司空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二人这样运功,便如连作一体。大约果然是两人所练真气同属一脉的缘故,这样流转竟也没有丝毫窒碍,反而如流水般顺畅自如。
二人默默运功,那股真气运转第一回细若溪流,缓缓流经;第二回便已汇入长江大河一般滔滔不绝;第三回、第四回时,两人只觉身周无处不饱含气息,内息已不再仅限于经脉之内流动,甚至充斥至身外,浩瀚如同海洋。
司空原本的力量差不多也就能达到这个地步了,然而内息运转并未停止,他沉浸这美妙的感受中亦不想中止,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似乎还能更上一层楼的好奇让他不由继续乖乖听从司命的吩咐,运功催动真气,运转不休。
真气弥漫身外,灯火本已油尽,再被劲风吹拂,摇晃不定,终于一下熄灭。只是这一回两人都不得空,灯火熄灭,也无人理会。
密室内不知时辰,两人直到功行圆满,方才一同长吐一口气,收回手来。
虽在黑暗之中,他们只听对方悠长有力的呼吸之声,便都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惊喜。司空呆坐了一忽儿,忽然“哎哟”一声跳起来,惊道:“不知外面什么时候了!”
司命比他要镇定得多,再将内力自身运转一周,道:“无论如何,他还没有回来。”
司空打燃了火折子,将油灯续上,回望司命道:“你……好了么?”
司命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点头道:“差不多了,等我将镣铐挣开。”
司空不禁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剑,露出骇然的神色。
他拿着剑也不敢肯定就能将司空身上镣铐斩断,司命此刻却说将之挣开。他原本以为刚才那阵子运行过后,自己的功力差不多也可以追得上司命,难道司命竟也同自己一般的进展,到达无人可及的地步了?
司命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跟着握住脚踝铁链,运力一挣。
“砰!”一声巨响,碎石四溅!
司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将那条铁链自坚石中拉出来,觉得自己大概是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吃吃地道:“这个……不是将它震断么?”
司命嘿然,一面如法将另外三条铁链拉出来,道:“你那么厉害,来震断它好了。这是天外陨铁打造出的,别说震断,就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难奈它何……何况我好好地收着它也还有用处。”
司空可不明白在自己四肢缠着四条铁链有什么用处,只觉司命神情看上去颇为怪异,忍不住问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所中的毒……为什么突然间便消除了?”
司命将铁链缠在手腕脚踝上系好,依然脸色怪异地瞧了他两眼,道:“你不知道么?”
司空摇头道:“不知道。”
司命想是太久没有活动身体,因此一面打着一套拳一面淡淡地道:“我之前也没想到,你所中的毒,实际上正是我这毒的解药。只是这种解药直接服下无济于事,必须得有像你这样有相当内力,且和我练同一种功夫的人服食下去,加以中和,才能与我内力相互激荡,侵蚀,最终抵消毒性。”
司空简直听得呆了,道:“有这回事?”
司命停下手,道:“这道理他在捉我回来时已经给我讲过,可惜他既没有十分把握,也下不了决心要帮我恢复功力。更何况少有差错,服食解药的那个人不但同样失去内力,甚至性命不保。哼,他当然不敢亲自试药!”
他容色冷冽,眼中闪烁着讥嘲的光芒,实则隐下了一句话没说。
若是君主真的亲自试药,为他解毒之时,就算可能成功,他也会拼着自己内力不复让君主自食其果。
司空仍有些震惊,喃喃道:“他却并没有告诉我。”
司命冷冷道:“告诉你什么?要你舍了自己的功力,甚至性命去帮一个不相干的人么?”
司空摇了摇头,道:“你其实不是不相干的人,何况我的内力和性命现在也没有失去,相反我所中的毒也已解除,这当然是
件好事……”
司命哼了一声,道:“这不过是你运气不错,你服下那药之后毒性不断发作,可见你的功力根本承受不了这样重的药性,再拖一阵子,还不是一样送命!”
司空不由道:“君主一直要我回来,想必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唐门那位长老也说,必须得找到一个人才能想办法解除……”
司命嗤笑道:“你总不会以为他是真心为你好。就如他虽然想办法为我解毒,我难道又需要感激他的这份好心?”
司空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喟叹道:“那我们现在就想办法出去吧。”
司命功力未复之前,虽然也是冷冷的,但对司空也算得上是颇为亲切了,此刻却不知是触到他哪片逆鳞,不但说话语气冷酷万分,浑身散发出的杀气也是凌厉无匹。司空纵不是他所要杀的那个人,也不禁打了好几个寒战,顿时怀疑自己是将一头嗜杀的恶魔放回了人间。
毕竟这位银剑令主,才是君主真正以培养杀手的方式培养起来的。说到杀手的心性,比起最近早就满腔柔情一心淡泊的司空,他恐怕还要更符合第一杀手这个称号一些。

88 协力
司命不再多言,转身向另一个石室走去。司空端起油灯,随着他前去。
他原本也是个是胆大包天,百无顾忌的人,可是在司命面前,不自觉地便要落后一步,跟着他的举动行动。
这种处处掣肘的感觉实在少见,司空暗自思忖这大概是因为司命实在太像君主。不但面孔像,身手像,浑身上下这股寒冰般凛冽的杀气更像。司空就是在君主面前,也还可悠游自在,因为君主怎么说对他都还算和蔼。可是司命就好像是一直处于暴怒之中的君主,若说有哪一点不同,那应该就是司命还比较讲道理,不会因为怒意勃发胡乱迁怒他人。
那座石室还是老样子,除了地上的尖刺机关已给司空关掉,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大的洞窟。
司命望着头顶将近二十米高的室顶,沉吟片刻,转向司空道:“我们两个人须得合作。”
司空点头,两人四面瞧着,已有定论。司命解开缠在腕上的铁链,将两端尖端都拿在手上。那铁链长约四尺,顶端则是司命自坚石中拔出来的半尺长的细锥,走到石室四分之一处站定,道:“我先上去。”
司空应了一声,将油灯在一旁放好,司命已吸一口气,提纵身形,长虹一般射向室顶。司空紧接着向上一跃,半空中双手天王托塔,刚好抵在司命脚底往上猛一送,气力用尽,落回地面。
司命原本也已力尽的身形被他一托,再次直飞向上,右手已劲贯铁链上那枚锥子,瞄准室顶岩石,“铿”一声射入岩石。
石屑飞溅,那半尺长的锥子大半没入石中,刚好将司命挂在了半空。
他目光垂下,道:“你上来。”
司空当然没法直接跃上那么高的地方,回身走了两步,拔起身子在墙壁上噌噌噌连续上蹬数米,折身斜飞向司命。司命左手铁链向他掷去,“铮”一声给司空一手抓住扯得笔直。司命连随将他往石洞那边一拉,两人被铁链吊着“呼”一下荡出去,司空及时丢开铁链,五指成爪扣住石洞内壁,另一手也收回来往上爬去,虽然艰难,总算是暂在石洞中稳住了身形。
司命手中铁链再次射出,两手交替,到得洞口,猱身翻上,下方的灯火已经照不进这里来,好在司空已经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打燃,道:“上面的铁板太厚,又满是钢刺,我这把剑恐怕没法拿它怎样。”
司命道:“先上去看看。”
他手中的铁链与铁锥质量比起司空手中的剑都要好得多,劲贯其上,插入石壁如削泥一般轻松,司空还是只能咬着火折子,双手双脚抵在石壁两侧一下下地往上蹭去。两人一上一下,很快爬到这道石洞上方,头顶尖锐的钢刺正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司命瞧了瞧钢刺的长度,道:“斩不破也没办法,只好想办法推开它。我手中的这两条铁锥非常坚硬,长度也够穿过那些钢刺,只是这里直上直下,不好着力。”他皱着眉头,提起双腿一脚屈膝将身躯横抵在洞壁上,腾出左手将绑在腿上的铁链也解下来,顺手分别插进两旁石壁,自己收身只贴在洞壁一侧道:“你下来,与我换个位置,帮我稳住身形。”
司空现在才晓得,他手上脚上那些铁链不但有用,而且用处大得很,当下便踩着他插好的铁锥退下。司命收回铁锥继续爬上去,到得司空方才呆的位置,几乎将身体屈成一团,仍旧把脚上两枚铁锥插入洞壁,双脚踩上,握着手中的铁锥插进铁板下的钢刺中间,抵在厚沉的铁板上试了试重量,道:“应该没问题,你注意着别让我一用力便掉下去。”
司空答应一声,虽然颇觉憋屈,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给他当垫脚石。
司命站稳后猛一振臂挺腰,脚下一股大力传去,插着铁锥的石壁亦不禁“啪嚓”崩裂,司空连忙双手托住。司命吐气开声一声断喝,顶上铁板“哐啷”一声闷响,果然给他这一下顶起来,漏下一两丝天光,跟着便被掀翻一边。司命长身站起,双手已攀上洞口边缘,一撑便坐到地板上去,俯头像是喘了口气的微微一笑,道:“帮我锥子取出来。”
这个笑容有点出乎司空预料,不知该说温暖还是什么的,叫司空不由呆了一呆,方才帮他将铁锥从石壁中抽出。司命立即收回双脚,消失在上方。司空也跟着从洞中冒出头来,却发现司命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在橱柜旁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
司空纵然心系萧家突入枫林的人手安危,看见他这样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找什么?”
司命“嗯”了一声,道:“我的东西。”
他对于君主将东西收藏在何处倒是熟悉得很,很快便取出几样自己需要的物品,一柄黑鞘长剑,剑柄镶着七颗黑宝石,一枚小小的银剑挂饰,几支传讯用的烟火竹筒。司空看了一眼,道:“你先忙着,我出去帮帮他们。”说罢穿门走出,那扇门户被他进来时一剑震散,这边没人进来,也保持着原样。
司命完全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倒是很失望地叹了口气,将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再次缠好绑住,剑挂腰间,带着一身叮当作响的铁链走出门外。
他就在走廊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天
空,又环视了四周一圈,神色一黯,随即闭目冷笑一声,取出一支烟花,拉开底环,一道尖啸声即时自他手中冲天而起,于枫林上空悬挂出一柄银色长剑。
他仰望那柄虚幻的银剑,脸上依然泛着冷冷的笑意,蓦地抽剑出鞘,“喀嚓”一声削在两边廊柱上,一个身子已经鸿雁般飞掠出去,落在大殿顶上。
背后长廊“唿喇喇”地坍塌下来,将过往的三年……或者说几十年的记忆全部掩埋下去。
他持剑站在屋顶,纵目四顾,杀气冲霄!

89 上山
司空急急冲出大殿,一眼便瞧见兀自于屋阁殿宇之间激战不休的萧家众人与枫林杀手,也瞧出萧家人手似乎增多了不少。一个熟悉的身影刚从一排房屋后转出来,清喝一声:“不要分散!”他更是松了一口气,几个起落纵身跃过去,招呼道:“萧俟!”
他原本就担心萧家人手太少,自己突然失踪,这些高手就算再厉害,连续不休地激战一夜恐怕也相当难熬。所幸萧俟想得周到,抽调人手赶来增援。
萧俟瞥见他,原本蹙紧的眉心一展,紧跟着却又竖起双眉喝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太不让人省心!”
司空还没答话,便听见大殿那边传来一声尖啸。他一惊回望,落入眼中的赫然便是当空悬挂的银剑烟花。这同枫林的烟花一样,一看便知是作何用途。司空心中一凛,脱口道:“银剑令!”
萧俟一怔,莫名地望了空中那柄银剑一眼,一把将他拉过道:“你说什么?哪个银剑令?”
萧俟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浪荡多年的侠客,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银剑令。只是银剑令众所周知早在几年前烟消云散,江湖中再没听说过有这个组织的任何活动,此时突然听见,不免让人有些错愕和不解。
司空也是奇怪,道:“难道他要召集银剑令旧部?”
话口未完,那边司命已经大鸿一般掠上大殿屋顶,手中长剑出鞘,正向下方看着,杀意直砭入骨髓!
萧俟激灵灵一个寒战,失声道:“这个难道就是君主?”
司空苦笑,道:“他儿子。”
萧俟又一怔,道:“如此说来,他也是站在枫林这边了。”
司空咳嗽一声道:“恐怕不是。”
说话间,那些枫林杀手也纷纷注意到天上那支银剑,殿顶那个身影。几名杀手忽然倒跃出去,疾奔去向司命那边,不约而同叫道:“少主!”
司命面色一寒,冷冷道:“谁是少主?”
那几名杀手虽觉他态度有异,仍慌忙道:“少主,枫林形势危急,您若不出手,只怕我们都将伏尸于此……”
司命长笑一声,声音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地道:“我若是出手,你们便不用伏尸了。”那几名杀手一喜正抬起头,司命已从屋顶飘然落下,手中剑光一闪,那几名杀手见机已是很快,骇然倒退,然而退过之后,司命的剑光已然在他们身上闪过。
几个人一齐倒退三米,却也一齐胸口飙血,仰面跌倒。
司命看也不看他们,提剑走向司空,剑锋上一滴血也未沾,看来果然是把好剑。
萧俟已经呆住了,道:“怎么回事?”
司空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问正走过来的司命:“你召集银剑令人手,是要帮着我们一起对付枫林?”
司命哂然一笑,道:“银剑令早已风流云散,我这讯号就算传出去也没有谁来响应,只有一个人看见会急忙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司空一眼,司空略一迟疑,道:“君主?”
司命颔首道:“我也只等他一个。”
司空一时有些难以释怀,道:“你真要杀他?”
这两人到底是亲父子,司空自己虽然有心一反君主到底,但司命与君主就是有再大的怨仇,也不至于当真须得拼个你死我活。司命看了看他神色,摇头道:“你还是太心软!本就技不如人,再存这样姑息纵容之心,小心血溅三尺!”
司空道:“必要时我自会全力以赴。”
司命道:“最好将随时都当做必要之时!”
司空不知道还该说什么,萧俟在旁边听得显然是疑惑极了,有司命在面前,却也不好太冒失地开口发问,忍得实在辛苦。三人这边居然也没有杀手敢过来打扰,那自然一来是被萧家其他人缠着无法顺利脱身,而来则是瞧见司空和司命在一起相谈甚欢,纵然也有不认识司命的杀手,可刚才被司命一剑穿心的那几个功夫并不算弱,因此实在没人再敢上来捋虎须。
司命也没有等司空的回答,转过脸扫一眼勉强支撑的枫林杀手们,嗤笑一声,将剑归鞘,踏前两步飞上滴水檐头,再一跃,消失了踪影。
萧俟这才有空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是枫林君主的儿子?”
司空道:“不过却好像比我还要讨厌君主一些……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太明白,不过有件事肯定是真的——”司空顿了一顿,才叹气道,“君主一定会很快回来枫林。”
萧俟微一蹙眉,道:“山下有那么多守卫,他就算上来又能如何?”
司空知道君主要上来未必就会受到守卫的阻拦,毕竟他身边跟着个隐狐。然而司命在这里,他却确实是上来又能如何?司命的身手就算还不能完全超越压制着他,打成旗鼓相当却并不难,枫林之中此时难道还有能帮到他的么?
所以司空也只能默然点头,随萧俟一同欺入杀手们身后,两面夹击,再掀血雨腥风。
君主确然正在上山。
银剑烟花在山头燃起,除了司命脱困而出,他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那些属于司命的东西,
都是他收藏在自己房内,相信萧家与其他杀手们,此刻都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闲心来发这样一支烟花。
司命燃放这支烟花的目的毋庸置疑就是要他看见,然后赶去枫林。
而司命既然这么做,毫无疑问他的武功已经恢复,也已与司空见过面了。
即使如此,君主依然要赶去枫林,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去。
他仍旧穿着萧家服饰,面孔也还是隐狐做过手脚的样子,所以沿着东南那条道路上去时,依旧缓慢推进的萧家人手们均未察觉真相,反倒友善又有些惊讶地朝他打招呼。
君主并不想多浪费时间,但要一举击毙在场所有人也够费一番手脚的,因此并不发作,疾步穿过这批人手,走到那名正探查前方机关之人身旁。
那人不满地抬头,道:“别靠得太近……”君主已伸出手,于他咽喉上一切,冷笑一声,跟着倒纵飞起,投入山路前方。
萧家守卫之人这才发觉不对,喝呼声中欲要追上,那道机关却给触发,“噌噌噌”一排箭矢紧接一排射来,他们纵然没被当场射杀,却也血溅五步,带伤退却。
这条路的进程已被大大拖慢,萧家之人惊怒交集,却亦无可奈何,只得一面派人回去传讯,一面等着机簧箭矢用尽。
山路底下,一个白衣的身影正飘飘然地上来。

90 糊涂
君主那身装束在他上山路上便已除去,面上的易容也都抹掉,恢复了本来面貌。
他与围攻枫林之人本就水火不容,实际上也并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去夺人性命。让隐狐去刺杀长庆郡王,只是因为守卫之人实在太多,力敌怎么也没有智取来得方便快捷罢了。孰料这一做法被魏凌波喝破,官兵既未大乱,隐狐的刺杀自然是失败了。他那刻当真暴怒非常,几乎就要将魏凌波立毙掌下,直到山上银剑的烟花落入眼中,方才一怔清醒。
说是清醒,或许在他人眼里看来却是更加癫狂,放下唾手可得的魏凌波的性命,陡然抽身而退,目的竟是去往枫林山上自投罗网。隐狐虽然听话地跟来,却也未必真的明白他的意图。
他一路疾奔,虽不知司空怎么上山,又怎么进的密室,却知此刻山上萧家之人并不算多,因此即使以自己一人之力亦不至于受困。唯一能给他带来麻烦的只有放出那支银剑烟花的人,他却不得避让,一定要上去见着他才行。
那支烟花的含义再明显不过是种挑衅,面对这种挑衅,他怎能避开,又怎会避开?
何况去得迟了,说不定便再也不会看见他。
所以君主去势更急更快,快得有若一阵疾风,一道闪电,从山下到山上数里路程,尚有不少机关需要闪避开启,他却只用盏茶功夫便已抵达。
山路尽头是一座被树影遮蔽,雄伟阴暗的门厅,原本总是时时紧闭,有人看守的大门此时却仓皇半掩,无一人警戒。君主固然知晓内部生变,必然使他们慌了手脚,可慌到完全顾不上外部防守,也实在太过令人愤怒。然而他目光一转,已然冷静下来,推开大门径自踏入枫林之中。
厮杀声时隐时现,从四面山围的湖畔传来,他紧走几步,从白石砌成的栏杆往下一望,便能看见树影飞檐之间兀自厮杀不休的双方人手。君主只看了一眼,神情变得更冷,旋身穿过山顶门厅,向下掠去。
就算是他,也知道仅凭枫林中这些人手,纵然一时还不至被萧家入侵内部的人手攻破,覆灭却也是迟早的事。
不知为何,他心中这时却并没有暴怒的情绪,相反沉静如水。
这沉静几乎可说是反常无比,一路下来,道旁时而有受伤不支只得退回休息的杀手跪下请罪,他也并不理会,直入战场举目四顾,全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那些杀手本来筋疲力尽,突然发觉君主现身,均是精神一振,喝呼声中一阵猛力反扑,倒将也早已疲惫不堪的萧家众人迫退好几步。司空自然是发觉君主的到来,君主却也已直入垓心,简直是紧逼他而来,萧家其他几人惊怒中兵刃相加,却给他拂袖振衣轻易荡开。
司空深吸一口气,急忙越众而出,抬起长剑封住君主继续前进的路途。
君主正看着他,眼里的神色恒定如山,令司空忽然一阵难过,面色不由就有些难看,道:“君主……”
“司空……司空呢?”
司空微微一呆,才想起他问的应该是司命,摇头道:“不知道。”
司命虽说了要等君主上来,却一转眼便不知去了何处,两不相帮的态度令司空也没空去找到并说服他加入自己这边,更何况他还一直觉得司命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和君主决裂到那种程度。司命既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对枫林自然仍有留手,他到底打算与君主作何了结,这在司空心里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君主默默地再看了他一眼,又一扫他身后腾身赶上来的萧俟,嘴唇微动,道:“你有一个好朋友。”
司空心中一酸,回看萧俟道:“你不用过来。”
萧俟蹙眉道:“这时候逞什么强,你向来也不是如此拘于小节的人!”
司空黯然道:“与君主的事,我不想假手他人。”
萧俟欲言又止,最后道:“小心。”
司空应声是,将剑举起,目指君主。君主却摇了摇头,道:“我要去找司空,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好了,枫林的情势即使是我也无力挽回。”
他说出这话时并未有任何避讳,在旁拼杀的几名杀手听见,面色惨然,一时连斗志亦彻底丧失。他们本来也知道这一回是在劫难逃,可是看见君主出现,多少又有了许多希望,只要君主不打算放弃,就是战死到最后一刻,他们也绝不会向敌人示弱。然而谁曾想君主竟然说出这种完全不符合他身份性格的话,就是司空也有些震惊,脱口道:“您这是怎么了?”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
君主果然举步便要走开,司空无奈出剑,直追君主后脑。君主仍未回身,身形连晃,司空人剑身形却并未被摆脱,反而追近一寸。
君主略一挑眉,侧身错步,闪到一株树后,伸指一搭剑身。
司空变招剑身一沉,又从另一方向钉向君主胸膛。君主摇着头退了一步,道:“司空教你了?也好,你们本就是兄弟,如此相处才对。”
司空咬牙,剑锋再抖,嗡嗡作响,疾风骤雨一般攻向君主,本就未有容情之念,此时更已毕尽全力。君主终于也
不得不抬手挥袖抵挡,一时也再不能从容抽身。他上山来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找寻司命,只因会是司空将司命放出牢笼的缘故,才会走来一问。司空的出手已经证明他与司命确实有过不短的接触,君主一退再退,竟始终无法摆脱他剑锋的追击,眼底不禁浮现一抹奇妙的神色。
他声音低沉,簧管般温柔地唤道:
“司空……”
司空蹙眉,闭目再睁,喝道:“还手!”
君主不还手,手指再在他剑锋上一捏,司空剑上用了十分真力,一个剑花抖出,竟在他腕上落下一道血痕。司空一惊,剑尖一转向他面目划去,怒道:“我说过不会留情!”
君主手掌已然缩回,偏身一避,却仍旧去捉他剑锋,漫应道:“那便不留情就是了。”
司空心中气苦之极,本来早已下定决心将他击毙,这一阵剑招下来也实未留手,然而君主这副情状,却让他剑尖微颤,虽然还是一阵疾雷般追击下去,却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将他一剑斩杀。
纵然君主眼里见到的,似乎又是另外一个司空。

91 制服
在外人看来,司空和君主的这阵激斗倒是惊心动魄,并没有半分不妥。
司空剑招凌厉,步步紧逼;君主翩若惊鸿,退避自如。两人一猛攻,一后退,翻翻滚滚,片刻便由众人面前转至树丛墙角,又跃上房顶落下屋后,不知所踪。
事实上萧家和杀手们除却萧俟,也并没有那个多余的精神来关注她们二人的行踪。萧俟看见他们消失,便也不再挂怀。司空既要选择自己去解决,他也没必要如此放心不下。
司空打得其实很有些郁闷。他在石室之中曾得司命指点不假,毒性祛除后二人联手运功,内力之充盈浑厚亦是自己前所未有的感受,本来是有与君主拼死一战的意志与信心,君主却只是一味退让,司空就算偶有击中,却均是无伤大雅的轻伤,令他颇为气馁。
更糟糕的是君主那突然间变得异常的神情和语气,明知那是对司命而生的温柔缱绻,可到底承受着这份温柔的却是司空自己,这让司空将他迫到山路口的那座爬满青藤的影壁下时,已经不知道是君主武功太高,自己实在伤不了他,还是自己下意识地放轻了力度,不愿伤害到他。
这当然并不是说这场架打得非常容易,纵然君主的态度令司空觉得自己的攻击尽如儿戏,可他实在已竭尽全力,剑风呼啸,劲气激荡,周围墙壁石柱,树枝草叶一旦卷入其中,尽皆碎裂飞溅。因此君主也远非表面看来的那么悠闲自得。两人之间氛围虽然古怪,却均是全神贯注应对对方的招式,绝不敢分心他顾。
久无寸功,司空心中渐渐焦躁起来,十次倒有九次未曾击中,君主轻叹一声,又好像很满足的样子,道:“司空,你终是下不了手。”
司空咬牙,汗水顺着鬓发滴下,断喝一声:“你说的?”
手中剑再快几分,已将君主脚步逼至背靠影壁,无法再退。
司空发狠地疾出几剑,君主左右旋身,不可避免地出手封挡他来势太快的剑锋。他纵然武功高绝,出手极快,终究不是铜筋铁骨,手背手腕“嗤嗤”两声,给司空划出两道血口。
这几下仿佛便昭示着司空的决心,君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并不恼怒,蓦然腾身而起,一跃三丈,直接向后翻身越过那面影壁。司空紧随拔起身形,才刚从影壁这边露出头来,便听见君主惊怒莫名的一声喝斥:“司空!”
他心下一震,原本纵起的身子差点又落下去,只得急忙探手一把扣住影壁顶端一个翻身落在上面,目光向影壁后方一扫,落入眼中的便是君主前心后背鲜血狂喷,肩膀双腿却给司命在身后牢牢钳制着一动不能动的景象。他一惊呼道:“君主!”同时已经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君主本来是要来找司命,然而方才却突然之间魔障一般又将司空当做司命来看待。司空一直晓得他这个毛病,却没料到司命竟会趁此机会出手偷袭。君主既然把司空当做了他,自然便忘记了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司命在这枫林之中,因此从影壁这边翻过那边时毫无防备,司命却绝不犹豫地一剑飞袭,当空穿透他背心,剑锋一击抽回,君主就是功力再强,那口真气也没法在喉头鲜血奔涌中提起来,自然是半空中坠落下来。
司命早有准备,还没等他落下便一跃而上,双手烙铁一般扣住他双肩穴道,落到地上连腿脚也立即制住,将他一个身子硬生生固定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司空……”
君主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背心鲜血瀑布般狂涌,司命胸前衣衫几乎瞬间湿透,滚烫而灼热,又迅速变得冰冷。
司空看着心惊,君主脸孔已因急剧的大量失血苍白如纸,连眼中的愤怒之色也随之黯淡下来,神色迷蒙,司命却无动于衷地仍旧任由他创口鲜血不断流淌,只是抬眼瞟了司空一眼,道:“我要带他走。”
司空悚然醒悟,失声道:“你真要杀了他?”
司命冷冷道:“杀了他岂不是太过便宜他了?他欠我的哪是这一条命就可以抵消的!”说着向上一瞪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下来帮忙?”
司空如梦初醒,但应声从影壁上跳下来后却有些无所适从,只见君主血流不止,方才尚还清醒着,此刻却已半昏半睡过去。司命兀自紧扣着他手脚,眼望着司空。司空摸着头道:“要我帮忙做什么?”
“……先给他止血。”
仿佛是有些不情愿,司命总算发现君主若是失血过多,那恐怕也是会死的,因此先提了这个要求。只是君主虽然昏迷过去,出于谨慎,他也并不打算就此将之放过。司空赶忙动手点了君主前胸后背数处穴道,又取出药来敷上,再要喂他一丸治疗内伤的药,司命已经淡淡说道:“你要将他一剑刺伤,也这么急着将他治好再来跟自己过不去?”
司空一怔,晓得他是在讽刺自己前后行为太过矛盾,等若在做着无用功,却也只能苦笑,道:“还有什么?”
“钥匙!”
司命动了动双手,身上铁链哗啦作响。他对君主实在不够放心,就算是晕厥过去的君主,也十足地小心翼翼绝不打算给他任何可趁之机,因此司空只好代劳,伸
手到君主怀中摸索。这么一动,君主呻吟一声,仿佛要醒来,司空简直吓了一跳,手不由一缩。司命凉凉地道:“他又不会咬你一口。”
司空呆了呆,还是对昏迷中的君主说了声“对不住”,方才再次探手入怀。
不知怎么回事,在司空心中本来即使是刺杀君主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胆犯上的罪过,可是要去他身上搜寻物品,却着实让司空觉得抱歉得很。好在君主并无反应,那些钥匙也不算难找。司空将钥匙取出来瞧了瞧司命,光看他眼神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于是一面在心中叹着气一面动手,将他手脚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司命接着道:“给他铐上!”
司空默默照做,司命好是松了一口气,放开双手,君主无力下滑,他一把抓着皱了皱眉头,抱在了怀里,道:“我将他带走,你要拦着么?”
司空想了想,为难地道:“银剑令或枫林,无论哪一个重现江湖都不太好。”
司命淡淡地道:“将来不会再有枫林,自然也不会有银剑令。”
司空认真问道:“你能保证?”
司命冷笑道:“我就是和他同归于尽,也绝不会再让他逃出我的掌控为所欲为!”
司空莫名地打了个寒噤,看着司命半晌说不出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司命这番话听起来竟比君主还要疯狂三分,实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92 伪装
司空这边才被司命的话激得浑身发冷,不知如何应对,陡然耳听得一声模糊的呼唤:“司空!”
那声音不算近,自山路上方传下,同时响起的还有几名杀手喝叱之声。司空心神俱震,一时也顾不上来理会司命与君主这桩公案怎样了解,转身疾行,奔向山路上方。
他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曾对魏凌波说过若是太过担心,等身体好了便可赶过来。
刚才那声呼喊他虽然听得不太真切,可是总归没法放着不管,因此一面飞步上了石阶,一面暗自思忖,莫非这边的道路果然已被打通,萧家与官兵们都已经从这边上来了?
他脚步不停,耳听兵刃砰砰交击之声,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急急回道:“凌波吗,我在这里!”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也已经瞧见了站在山腰平台之上的魏凌波,更是大吃一惊。
魏凌波一身白衣上斑斑点点溅着几星鲜血,双目轻闭,眉峰微蹙,面颊上却有一道刚凝结的血痕,这让司空怎么不大吃一惊。
而他身周那些本拟阻杀他的杀手,却已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他们本来就是负伤而暂隐身后方略作喘息,仓促出击,看来并非魏凌波的敌手。
魏凌波朝着司空转过身来,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惊喜的笑意,再叫一声:“司空!”提身一纵,便向他奔来。
司空一声惊呼:“当心!”眼见魏凌波脚下绊着一名杀手躯体,仓皇中跌下石阶,不由抢前一步要去扶他。
那一步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没有跨出去。他口中叫着小心,手也是伸出去了,却就在原地神情怔忡地看着魏凌波跌倒。
魏凌波这一跤跌得实在不轻,虽然双手及时着地,还是差点从石阶上骨碌碌滚下来,这大概也是因为听到司空就在下方,太过放心的缘故。然而司空竟没有及时赶到,他抬起脸来,睫毛上已不由挂了些许泪珠,楚楚可怜的模样着实惹人疼惜。他眉峰蹙得更深,嗔道:“你……你就在旁边看着么?”一面伸出手来。
五指纤纤,皓白如雪,捉着那色泽深碧的玉笛,更是给衬得晶莹剔透,格外美丽。
司空神色看上去很犹豫,咳嗽一声道:“凌波,你怎么来了的?”
魏凌波等了一瞬,发觉他依然没有动静,不禁有些怒气,挑高了眉毛,语声转寒冷冷道:“看来我不该来!”
司空到底还是怕惹他生气,走上前边道:“那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到……”他伸手一托魏凌波握着玉笛的那只手,魏凌波被他拉起来,另一只手顺势就按向他胸膛。司空赶忙抓住他那只手一扣腕脉,魏凌波又是一声痛呼,指缝间一柄晶莹闪烁的小刀“叮”地坠地,他一双眼睛也跟着睁开,黑白分明,灵活狡黠,双脚已经飞快地朝着司空连踢十五下。
司空双手只有一推,将他掷开几米外,面色冰寒,长剑呛啷一声出鞘,森然道:“隐狐,你果真大胆!”
隐狐被他一掷便趁势后翻一退三丈,眨了眨眼睛,将玉笛在手中转了个圆圈,很是哀怨地道:“你说什么?我只是刚刚治好了眼疾……哎呀!”
司空怒意勃发,哪还听得他这些胡言乱语,长剑刺出连环几剑直削他咽喉。他急忙再退闪避,骇然道:“别乱来!你不想知道他怎样了么?”
司空剑势一缓,似有意动,隐狐一口气还未彻底松下来,眼前陡然间精光暴涨,再避已是不及,司空长驱直入,剑尖抵着他喉咙,冷冷道:“这样你说是不说?”
隐狐高举双手,苦笑道:“你不用这么凶狠也行……”
司空剑尖一动,隐狐急忙叫道:“他没有事!”
“那玉笛——”
“我只借了玉笛,可没有碰到他一分一毫!”虽然言不尽实,最终结果却确实如此,隐狐瞧司空半点也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叹了口气,眼珠忽然一转道:“你怎么认出来的,我哪里扮得不像了?那天夜里我看得可是很清……唔!”
司空剑尖刺入他咽喉半分,道:“凌波虽挂名枫林之下,其实不是枫林中人,对这条路的机关并不熟稔。”
隐狐咳嗽不已,声音沙哑地道:“原来如此。”
“何况他对枫林之中地形完全不熟,眼睛不便,怎么也不可能自己孤身一人进来乱闯。”
隐狐一笑道:“那是说我扮的其实没有破绽了?”
司空“哼”了一声,道:“有了疑点之后自然看得出来,凌波在外人面前可没有你脸皮这么厚。”
话虽如此,他其实也不甚确定这点,否则也不必那么犹豫不决了。他接着问道:“晓得了原因,你是否可以瞑目?”
隐狐瞪大眼睛道:“我这只是开个玩笑……咳咳!”
司空不为所动,手腕一抖便要下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先别杀他。”
隐狐被司空那一剑逼得闭目,听见声音睁眼一看,失声道:“君主!”
来的正是司命,他怀中抱着被锁链锁住,昏迷不醒的君主,正自石阶走上来。听见隐狐的呼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既然知
道这条路的机关布置,那再好不过,叫他给我们易容,带我和他下山去,将这些情报交给山下的人便罢。”
隐狐立即苦着脸道:“这不是叫我背叛?”
他眼瞟着司命怀中的君主,心中那份挣扎还没有得出结果,司空已经咬牙道:“不行,这小子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司命道:“你这么担心,下山之后我替你杀了他就是。”
隐狐愈加气闷,不由振声道:“这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司命瞧了他一眼,道:“你不听话,现在就死于你更没好处。”
隐狐简直要哭了,司空忍不住瞪着他怒道:“先把凌波的模样去掉!”不可否认,虽然知道眼前这个是隐狐假扮,可是一颦一笑都顶着魏凌波的面孔,多少有点叫司空难以抗拒。隐狐晓得了这点,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你开这个玩笑,你叫少主不要杀我好不好?”
司空闷哼一声,剑一抖,便从隐狐面上划过,恨不得将他脸孔削了下来。
隐狐哀叹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将剑收回去行不行?”
给两大高手一齐盯着,他就是再功夫了得,也着实不敢轻举妄动。司空将剑收回,顺手夺了玉笛,愈觉得这小子可恨之极,手按剑簧,简直忍耐不住那股想立即拔剑砍了他的冲动。
可是如司命所说那样,这条路才能短时间内打通,更快见到魏凌波。
所以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冲动。
见隐狐总算乖乖听话抹去了脸上易容药物,司空心头那股杀意方才淡下来,手好歹没再按在剑上,转而握着那管玉笛以指腹摩挲着,脸上忽然现出温柔缱绻之色,心思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司命正看着隐狐为君主易容,平台上安静下来,便清晰地听见山谷湖畔持续不断的厮杀之声。他回望司空一眼,蓦然开口道:“你不妨下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司空回过神“啊”了一声,不禁搔了搔头发,总觉得这位令主看起来虽然冰冷无情,实际上却十分温和,甚至比起君主那种宠爱还要更令人觉得温暖,因此道:“那这边交给你了?”
司命已经转回脸,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微一颔首算作答允。隐狐十根手指灵活地在君主面庞上动作着,却也没有忽略了他们这边的一席对话,再一转眼发觉司空果然转身就要走,急忙抬头叫道:“你先告诉他不用杀了我也行啊!”
司空一想,过河拆桥固然没啥愧疚感,但他现在心情大好,也觉得利用完毕之后还一定要杀了他却着实有那么一点过分,因此道:“那只能看少主的意思了。”
隐狐愁眉苦脸地看向司命,司命的目光却转落在司空脸上,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才道:“说过我不是少主了。”
司空当然还记得那几个突然奔出来叫他“少主”的杀手下场如何,只是直呼其名又太过无礼,不免有些迟疑,道:“那……”
司命道:“他不是说了,我们兄弟本该这样相处。”
司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个……”
司命道:“何况我们的想法也没有多大分歧,只是我要带他走,可能与你初衷不合……”
司空忙道:“没这回事!我根本压制不了君主不说,就是真的压制住他,也未必就能真将他杀了。”
司命道:“这就好了。”
隐狐快手快脚地给君主易容完毕,叹道:“你们倒是说得挺开心,我这颗心却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司空咬了咬牙,看着司命道:“那一切都得看大哥的意思了。”
司命好像不易觉察地笑了笑,隐狐眼骨碌着转到司命面上,一笑也道:“大哥——”
司命立即皱起了眉头,道:“谁是你大哥!”
隐狐只好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回到枫林还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司空立即冷哼一声,隐狐不等他开口又接道:“至少是还没有做成功。”
司命不耐烦地道:“动作快些,别浪费时间!”
司空也懒得管司命到底会怎样处置隐狐,将玉笛插在腰间,径自踏下石阶去帮萧俟他们。

93 难辨
魏凌波虽不知君主为何着急离去,但也知多少会与司空有点关系,因此一面指挥官兵们渐渐排列阵型将钩玄几人困住,自己则已退出人群之中,那两个萧家仆人早心惊胆战地等着,急忙将他接回马上。魏凌波微微喘了口气,换了号令,却让那些纵列成队的官兵们自内往外一圈圈将兵刃插在地上,自己慢慢退出,退到哪里兵刃便插到哪里。
阵法由人变为刀兵之阵,里面那几名杀手先不说,钩玄则连眼都红了,试图在官兵们退出之前冲出阵外。然而他无论尝试几次,跃出去的距离始终仿佛就围绕着圆心打转一般,直到周围慢慢从人潮拥挤变成兵刃围绕,也没能成功。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陷入阵法,然而这一次却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陷入阵法之中,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更加强烈,强烈到他几乎不堪忍受,因此他环顾着四面八方霎时间只剩下横七竖八插着的兵刃时,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啸!
悲啸声中,钩玄疯狂地再次跃起,扑向那些兵刃,掌力腿风中那些兵刃摇摇欲坠,他双脚落下,却又不禁厉鸣一声!一把本来似乎并不在他落脚之处的长刀刀锋朝上,他一脚踏下,刚好割伤了他的脚掌。
外围退出去的官兵们瞧见阵中几名杀手如癫似狂的举动,也不由骇然相顾。魏凌波低声向其中一名仆人吩咐了几句,扬声要官兵们听从他的话,接着便同另一名仆人拨转马头向萧家那边奔去。
他本可以进入阵中伺机杀了钩玄几人,然而此刻的他心悬司空,实在没心情去和钩玄周旋,长庆郡王这边刚遭到行刺,看来也没法轻易进去拜见,自然只能回去萧家那边想办法了。
所幸萧家那边真的有办法,雁轻等人充当运输工具也只运作了两次,正闲得无聊。听说有人易容改装闯入枫林,雁轻正跃跃欲试,立即就召集起第三批人手,自然带着魏凌波一起从水底进入枫林。
东南那条路上守卫的人却正迎来第三次易容术的欺骗。
事实上,他们已经连续两次遭遇到这种事情,要想取信此刻的他们可没那么容易。而这一次那三个人则是从山上下来,能熟练避开机关的行为更惹人怀疑。这里守卫的人已经又增多了一倍,远远瞧见他们,已经如临大敌地防范了起来。
“好像是司空……”
“也许又是易容!”
司空脚步如飞地从蜿蜒的山路下来,神采飞扬地招呼道:“诸位辛苦了!我从神机的住所发现了枫林所有的机关图纸,特地送下来让大家能够轻松一些……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看众人剑拔弩张的模样,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隐狐易容术再怎样厉害,枫林也只有他一个而已,总不成你们对所有人都不再加以信任了。”
一顿转回头对身后跟着抱着一名伤者的人说道:“这样看来只给图纸也不太妥当,你先将这位兄弟送去休息,我对这条路毕竟比较熟悉,就将他们带上山去好了。”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越过他目不斜视地往山下走去。那些人瞧见他怀中那人的伤势诚然极重,他虽不发一言,却正是他的性格,这才稍微放松了警惕,让出路让他离开。
司空微笑道:“各位放心,就算我是易容,存心将你们带进触发的机关之中,也只可能先送掉自己的性命,跟我来吧,最好有人能记着怎么走和机关位置,方便后面的人清除阻碍。”
※※※※※※
司空返回湖畔,萧家众人自然精神大振,见到他全身而退,所有人理所当然认为他是已将君主诛杀。萧俟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有所觉察,但他早知司空心情矛盾,此时也不好询问他到底对君主作了何等处置,因此并未作声。
好在司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虽然没有当众宣布君主的下落,却也绝不似受挫的模样,足够叫人产生那些联想了。萧家士气固然大振,那些杀手们本就已有些灰心,此时更是心不在焉,拼死抵抗的心态十去八九,倒有十几个杀手突然回转身形,四散逃窜。
留下来的杀手顿感压力倍增,身体和心理都是。
但萧家众人到底也经过太长时间的厮杀,气力后继不足,依然是旗鼓相当。所幸萧俟带来的第二批人尚有余勇可贾,鏖战不休。
山路守卫的那一批人终于同意了司空的建议,派了十数个人随他一路上去。
他们对司空并没有熟到萧俟那种地步,不知道到底怎么去分辨他的真伪,甚至司空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外几乎就没有别的标识,就连惯用的佩剑,也只是普通的兵器罢了。但既然他说要带他们上山,那其实也不妨一试。
司空果然没有任何要欺骗他们的样子,沿途指点机关设在何处,何种类型,如何避过,巨细无遗。那些个被他带上山的人一开始尚心存警惕,到得后来,倒是不再怀疑他了。
一行人一路小心谨慎,终于走到山顶大门,里面忽有几名杀手仓皇抢出,双方打个照面,都是一怔,其中一名杀手不禁脱口叫道:“你……”
司空那边却已反应过来,人剑疾飞,青光闪
过,转瞬将几名杀手截杀当场,喝道:“看来他们试图逃跑!这里开始再没有机关,我继续去帮萧俟他们,先走一步。你们便下山去带其他人上来相助吧!”
说着不等那些人回答,已迫不及待地仗剑冲入门内,身形如电,瞬息无踪。
那十数人面面相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算司空不这样吩咐,他们也确实需要回去向山下守候之人传递消息,当下只能依他之言展开行动,而那边司空早没了丝毫影子。
“司空!”
第二次听见那声呼唤,司空只觉心脏砰然一声,猛地便从胸口跳至喉咙一般大动起来,连随腰间插着的那支玉笛仿佛也正散发着一股热气,激得他无法自已地回头望去,瞧见的却是大群头发衣衫尽皆水淋淋沿着湖岸疾奔过来的人。
萧家自湖底送来了第三批帮手。

94 重逢
魏凌波其实正在这群人的簇拥之中,但他看不见路,由人引导,自然比他人慢了许多。司空一眼叼着了他,完全再没把面前这些敌手放在眼里,只匆忙跟并肩作战的萧俟说一声“抱歉”,转身一跃,直扑魏凌波而去。
魏凌波叫了他一声,没听到回音,哪知面前风声陡起,猝不及防给他一把搂住,直是吓了一跳,继而嗅到他身上汗水血腥混在一起的各种味道,一颗提起的心顿时落回原处,驻足停步。又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微赧道:“叫你又不应,怎么了,受伤了吗?”
司空抱起他一旋身,魏凌波慌乱中双手推他,总算让他给放回地面,却仍然紧抱着没有放松,像是要汲取什么力量似的在他颈窝边上深深吸了口气,闭目叹道:“就是这个感觉,这个味道,你才是我的凌波!”
魏凌波一怔,明白过来,蹙眉道:“隐狐果然假扮我来找你了?”
“不过我当然不会上当。”
司空一摸鼻子得意扬扬地道,跟着痛惜地抚摸上他脸颊道:“这道伤是那个混蛋留下的么,实在可恨,真该一剑杀了他!”
魏凌波摇了摇头,司空将玉笛抽出来按在他手里,温言安慰道:“君主的事你不用担心,一时半会虽然说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再有机会来为难我们。”说罢一拉他右手,雀跃道,“我们终于可以并肩杀敌,来个剑笛合璧如何?”
魏凌波虽知方才给他抱着的一幕已经被旁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听他这话仍不由面颊一红,啐道:“你走远些,别来烦我!”一面给他拉着向前走去。司空喟叹道:“方才不知是谁那么着急地喊我。”
魏凌波道:“你应一声也就是了,我又没叫你过来。”说着忍不住再次挣扎,想要挣脱他手掌。司空哪肯放手,紧紧捉着他笑道:“你就是有那么大吸引力,一听你声音,我哪还能忍着不急忙跑过来?”两人边说边行,已经靠近战团之中,萧俟刚命第一批到的人退到后方休息,新来的补上战力,听到几句,不由一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瞟了司空一眼,道:“你再说下去,这里人的牙都要坏掉了。”
司空在他面前可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一面吐声喝气抖剑出招,一面朗声大笑道:“只要手脚不软就好!”
萧俟无奈地摇摇头,旁边魏凌波面红耳赤,随着他一同出招,手脚倒真是有一些绵软了。
新的生力军加入使得杀手那边溃不成军,节节败退。萧家众人在这边支撑了半个时辰左右,东南山路上忽地噪声大作,紧跟着一行行萧家人众自山路奔下,渐成围攻之势。领队之人同时高声通告,说道是西南山火亦正在熄灭,大批官兵随后便能抵达,枫林杀手已无路可走。
实际上他们不说,仍留在枫林中负隅顽抗的杀手们也均知晓自己的下场。他们中有一些试图逃窜之人,在发觉君主失利之后便已付诸行动。此刻仍然留着,拼死抵抗之人,却大多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萧家源源不断的助力,新得到的消息,原本应该是压垮他们意志的一块大石,在这时却陡然反成了他们奋起余力的引火线。
一开始只是一名杀手迸出厉啸之声,不要命地向萧家人众扑去;他身周的数个杀手亦被传染一般或狂笑或尖鸣,动作亦疯狂起来;这片疯狂之气瞬间席卷了在明在暗的所有杀手,猛力反扑中,萧家初来之人措手不及,竟给逼退数十米。
嗥叫声此起彼伏,凄厉而恐怖,就是司空他们这一众高手也不免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
魏凌波听见心中一惊,只觉面前劲风凌厉,却拂面而过,显然是司空以剑将攻击全替他挡了下来。两人手仍相牵,魏凌波一怔之后心中不由泛起些微的甜蜜,道:“他们是怎么了?方才在山下将钩玄困住时,他也好像发狂一样。”
司空先前虽开玩笑地说了并肩杀敌,剑笛合璧之类的话,实际上却不太放心,是以一力将魏凌波面前的敌人也都接过手来,一面全力对敌,一面随口答道:“谁知道,说不定也是一种什么毒。”
魏凌波握着他的手,虽觉这于他施展剑法颇有妨碍,可是这一次罕见地没有产生以大局为重的想法,因此一直紧握着不曾放开。杀手们的反扑固然如狼似虎,但萧家那些人层出不穷地涌出,在初次的吃亏后迅速稳下阵脚,于杀手们搏杀的浪潮中宛如巨岩般屹立不倒,并逐步地将杀手们逼退回去。
湖畔金铁交鸣与喊杀声比起之前更甚几倍,所有人体内的热血都被彻底激发出来,混合在那些杀手疯狂的喝呼声中,也不禁都有些冲昏了头脑,时有人忍不住冲进杀手阵中,反应不及便因此死在他们手中。所幸萧家这边也很快注意到这个情形,急令修为浅薄之人塞住两耳,减少伤亡。
如此再捱得大半个时辰,西南方的山火看来彻底燃尽,从被烧成一片白地的山谷间冲出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官兵,行列整齐,行动迅捷,在一名军官的指挥下鱼贯般兵分两路,将杀手们围拢起来。
先后突入枫林中的萧家人手到这时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眼见官兵们潮水般源源不断地自山谷涌现,片刻间便几乎将整个湖畔围得水泄不通。杀手
们再凶性大发,面对这样的人海也绝对是插翅难飞了。萧俟见事已成定局,倒也不必再行拼杀,反而搅了官兵们的阵型,因此亦是一声令下,数十人在包围还未彻底完成之前及时抽身退去,找寻地方下来歇息一通。
司空其实不比他们疲累,余力尚多。可是现下手里握着魏凌波那纤若无骨的手掌,再多的力气也舍不得拿来继续干那打打杀杀煞风景的事了,因此见机后退比谁都快,跟萧俟打声招呼,也不同萧家众人一道,却拉着魏凌波转到另一边,一面走一面嘻嘻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魏凌波纳闷道:“什么地方?”
司空带他绕来绕去,已穿行至大殿后方,被建筑物与树木一挡,湖畔震天的喊杀声也顿时小了不少,司空两手空出,于是一把将魏凌波抱起来,瞧着一半隐在树后的那座小楼,亲昵地在他耳边道:“当然就是你以前最想要来的地方。”

95 贪欢
魏凌波皱眉不解,察觉他已经迈动步子,只好抓着他肩膀维持平衡,一面道:“我根本没来过几次枫林,又哪里有想来的地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司空正在登上楼梯,浑不在意地道:“你投身枫林,日思夜想的可不正是要找到我所在的地方么,不趁这个时候让你一偿所愿,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
魏凌波这才明白,继而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欲要挣扎却不知怎么浑身发软。他大吃一惊,竟觉整颗心都被他这句话撩拨得荡漾不已,因此明明是否认的回话,却亦带上了三分旖旎的情态,恼羞道:“我当初并没有那个意思!你……你快放手,不要乱来!”
司空已经走上二楼,窃笑着问一句:“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一面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魏凌波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捏着,神色动作是毫不留情,实际力道却也没有几分。司空便装作疼痛地“哎哟”几声,却显然不会放手,反而愈抱得紧了,穿过帘子直奔目的地,道:“就算你当初还没有这个意思好了,今天总得有一些,否则怎么对得起我?”
魏凌波面颊飞红又深一层,知道被他带进了他的卧室,心里又是慌乱,又是止不住的好奇,想起外面的情势更有些无措,好容易竖起眉毛薄怒道:“你尽是胡说!他们都还在拼死杀敌,怎可以……快放我下来!”
司空瞧他一脸的红晕,满面的春色,不由将他往床上一压,轻喘道:“放不下,放不了!凌波,我好想你!没见到你的时候想得已够厉害,怎么见到了好像想得更厉害了!”
魏凌波那点怒气哪敌得过他这番甜言蜜语,顿时心旌神摇,口中仍恨恨地嗔怪道:“是谁不让我来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
司空将脸孔埋进他胸膛衣襟中间,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徐徐吐出来,梦呓般地道:“我走的第一天就后悔了,幸好你这么快就来了,也让我能好好弥补一番这个错误。”
他鼻中、口中的气息随着这句话滚烫而灼人地印在魏凌波胸膛,印进他心田,有些汗湿的发丝在魏凌波下颔摩来擦去,那股属于他的味道便浓厚而强烈地扑在魏凌波颈项、面颊的肌肤上,直冲入口鼻。魏凌波“嗯”地一声,直是醺然欲醉,呼吸已是一声急过一声,哪还有工夫对他反诘,唯一还存着的理智令他挣扎着试图回到正确的话题上:“君主他……”
司空抬起头,在他红得几近透明的薄薄耳垂上啜吸了一口,顺势就附在他耳畔道:“不去管他!”
魏凌波浑身一颤,整个身子都酥软了下来,说不出话,只呻吟了一声。
司空便在他耳廓上舔舐着轻声细语地道:“你嗅一嗅,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有没有嗅到我的味道?”
魏凌波不答话,胸膛的起伏却极为明显,呼吸的空气里果然全是司空的味道。
司空又咬着他耳朵将那些话一句一句直送进他心窝地道:“这张床我也睡过十几年,你躺在上面有没有感觉?”
魏凌波本来敏感,又被他这样不断以言语挑逗着,面色殷红,嘴唇紧咬,鼻翼一呼一吸间动得格外急促,两排睫毛也随着轻轻翕动,早渗出几星泪珠,点点汗水,含糊不清地以鼻音乱“嗯”了几声,整个身躯滚烫似火,却酥软如绵。司空欺身压入他双腿间,他也再无力反抗,只发出一声宛转的呻吟,便听话地放松了身体,由他胡作非为去了。
司空将他紧紧压在身下,生怕他突然逃走了似的,喘息着抚上他妍若桃瓣的脸颊,一连串温软细密的亲吻从他光洁的额心落到挺翘的鼻尖,紧接着便捉住那微微张开,急促呼吸着的湿润红唇,轻啮慢舔地一点点吃进他口中,一条舌头肆无忌惮地在他嘴里来回扫荡,既灵活又狡猾地勾动着他那仍有些羞涩的柔韧肉块,几乎要将他连津液带舌头地全吞进肚中。
两人唇舌交缠,愈吻愈深,这太过激烈和深入的动作令魏凌波几乎忘记该怎么呼吸。他“嗯呜”不已地轻轻哀鸣着,双手无力地推动司空的肩膀,鼻翼额角均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司空兀自不肯放松,带着一股要将他细嚼慢咽吃进腹中的狂乱遐想,反复蹂躏着快要窒息的魏凌波,将他两片薄唇啃咬得红肿欲破方才罢休。
魏凌波总算得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觉他濡湿的嘴唇正自恋恋不舍地向下移动,从下巴移到喉头,舌尖还在自己因干渴而上下滑动的喉结上打了个圈儿,慢慢吻上锁骨。他的嘴唇灼热如斯,每一次亲吻都仿佛在他肌肤上烙下一个再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魏凌波无法自持地战栗着,双手却落到自己胸前,抓着衣襟轻轻拉了开来。
显然他对上一次的经历记忆犹新,神情虽有些迷惘,动作却并不迟疑,将整个起伏不定的雪白胸膛连同紧绷的腹部都袒露在他面前。
司空提起上身,瞧他这样,顿时难过得呻吟了一声,哪等得到他自己脱完,双手已迫不及待地插进他松开的衣襟中,握住他肩膀将他身躯拉得稍微抬离卧床,跟着往下一滑,直接将他从衣服中剥离出来。
魏凌波一声轻呼,急
忙扶住他腰身维持平衡,他的手已经又滑落下来,沿着他腰背曲线伸进裤子里,抓着那结实而富有弹性的屁股用力捏了两把,却把魏凌波羞得连声惊叫,腰间一凉,又被他俯下头将腰带咬开,褪下了裤子。一个肿胀发硬的物体不怀好意地欺进他两腿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挤弄摩擦着他也已经昂立的阴茎,前后摆动,顶上退下,宛如便在他体内抽动一般,搅得魏凌波只觉分外羞惭,又因不知自己该怎么反应而不好推却,只颤声道:“司……司空,你……你干什么……”

96 欢愉
司空伏在他完全赤裸的躯体上,舌尖于那白皙柔软的腹部肌肤上流连忘返,两只手则滑至他大腿上,一边抚摸一边将它们两边分开捞到自己腰间架好,那物趁势便抵进他臀缝中间,仍是顶来顶去,口中含糊地轻笑道:“不喜欢这样罗嗦,要我立刻进去么?”
魏凌波慌忙摇头道:“不是!”
司空动作略一停顿,道:“那不要?”
魏凌波哪知他的用意,仍是下意识地摇着头呻吟道:“不是……不是那样……你!你怎么这么坏!”
他是突然晓得了司空要自己说出什么话来,一时羞恼交集,一身雪白粉嫩,莹润如玉的肌肤顿时漾出了一片片动人心魄的粉红色泽。
司空意犹未尽地叹道:“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多好!不过你虽然不说,我其实也是忍不住的。”说着嘴唇沿腹部线条上移,一面吮吸舔弄他胸膛上殷红欲滴的两粒樱桃,一面腾出一只手解开自己裤子。那早就憋闷得不行的物体几乎是一跃而出,带着一股吓人的热气在魏凌波股间拍打了两下,激得那具雪中透红的躯体立即又一个哆嗦,紧闭的双目下渗出更多泪水,神情却没有半分不愿,只是害怕似的呜咽了一声,断断续续地道:“你……你就这么进、进去……呜!”
司空故意坏心地一顶,让他一句话没能说完,才偷笑道:“我倒是很想,又怕你受不住。”
魏凌波真是被他百般捉弄,臊得直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埋进枕头底下只当是死了。可是真一转头,枕席间遗留着的他的味道如此浓厚,扑入胸腔竟如催情剂一般,令他禁不住发出一声缠绵的呻吟,身子也跟着扭动一下,唇间同时被他喂进了三根手指。
司空忽然换了一副温柔无比的口气,道:“乖凌波,好好地舔一舔。”
魏凌波立时记起上一次的情形,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只是上一次从头至尾司空都一手包办,这回却要自己来,虽然听话地张嘴含进口中,仍不免有些赧然。
司空那三根手指却也没那么老实,在他口腔内撑得他嘴唇无法合拢,指尖便戏弄着他努力活动的湿软舌头,心满意足地瞧他追着自己手指舔动的诱人模样,心底欲火炽焰一股接一股窜上,却又生生咽下腹中。只是顶在魏凌波臀缝中的那物前端已不断渗出透明液体,左手捋动,两相摩擦间便有些黏滑顺畅之感。
他心思一转,实在是忍不住了,左手捉住他右腿猛然压向他胸膛,露出整个白嫩饱满的臀部,臀缝中一点粉色褶皱正惊慌失措地一下收紧,只瞧得司空一阵口干舌燥,心驰目眩,手指再顾不得玩弄魏凌波,迫不及待地自他口中抽出。
魏凌波“唔嗯”一声,唇角被拉出一道长长的透明唾液,坠断在他胸膛上,淫靡之极。司空指头已然揿入那紧闭的穴口,极度忍耐地转着圈。魏凌波双手抓着身下床褥,带着难耐的哭音哼了一声,那里因为紧张而紧缩着。司空欲火正旺,这时却也顾不得他的难受了,手指急速抽送,那物亦在他臀间逡巡窥探,方才微微撑开一点空隙,便即挺身送入。
魏凌波上一次的感觉固然美妙,却实是拜了那合欢露所赐,而且事后腰酸背痛不说,那里亦是疼得令他几乎没咬碎了一口牙齿。这次真正清醒地感到他劈开自己身体一般插入进来,疼痛欲裂。他受惊欲要后缩,腰肢却给司空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只得失声哭叫出来:“好痛,不、不要……不要了,司空……”
司空自然知道他的疼痛,可这会儿却怎可能,又怎舍得停下来。况且听他哀婉求饶的声音如此呖呖动人,反激起一种再无法压抑下去的凶性,道:“痛过便好,你且忍着些。”一面索性加大抽送幅度,不数下竟尔一插到底,深埋至根。
身下那具玉雪乱砌的躯体亦想强忍,怎奈他动作如此激烈,被插了三两下后又不禁疼得浑身乱颤,痛叫失声。他拼命绞着手指脚尖,身子乱扭,却怎么也阻不住司空的动作,面颊上两行泪水源源不断地滑落下来,已沾湿了两耳畔的床单。
司空喘了口气,暂缓下动作,将他满是冷汗的身体搂进怀里亲吻安慰,甜言蜜语地哄着,好叫魏凌波能忽略忘记那正深入他体内的坏东西。
魏凌波却也着实被他弄得恍恍惚惚,无力地抬起轻颤的双臂搭在他背上,哽咽着委屈万分,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申诉着自己的难受疼痛,却好像忘记了这份疼痛正是搂着自己的这个人造成的,而且绝无反悔之心。
司空耐心地安抚了他一番,下身又慢慢抽动起来。魏凌波的疼痛自然并未消除,两手紧抱着他宽阔结实的脊背再次呜咽起来,只可恨指甲修得太过平整,光秃秃地抓他不了,刚才好容易才累积起来的一些力气在他愈来愈快的顶入抽出中又一次消失殆尽,两腿连稍动一下便疼得只能放弃动作,呻吟不已。
好在魏凌波没有了力气,司空抽送间渐觉他那里不再紧绷,柔软紧实的肉壁固然仍将他紧紧包裹着,格外销魂,深入的动作却没有之前那么艰涩难进。
魏凌波呻吟声中疼痛亦消减了一些,睫毛上泪痕半干,似乎是终于适应了他的闯入,那刚才萎顿下去的
物体也在司空无微不至的照拂下渐渐变硬。
司空一只手握着他的阴茎上下捋动,指尖不时刺激着他敏感的龟头沟壑,魏凌波的哽咽也终于停息,虽不时还小小地抽噎一下,那一下失神却反而总让他意外地尝到难以言表的滋味,因此紧跟着便会发出一声动情的呻吟。
司空好容易才让他舒服起来,自然要慢慢加大力度,待手中那物完全硬挺起来便干脆放开,将他两条腿都推上他胸膛压下,抽动幅度愈加激烈起来。刚缓过一口气的魏凌波“啊”地一声哀鸣,只觉后庭被他拉锯似的来回贯穿,偏偏却只有胀涩之感,恍若一种黯无光芒的漫长等待,怎么也无法迎来刀剑相加般痛快激烈的一击。
他周身的汗水本也干了一些,此刻又一次汗如雨下,湿了被褥,更觉压在胸膛上的自己的大腿亦是如此可恨,在司空的匍匐下碾压着两粒红肿发疼的乳珠,麻痒难言。他伸出手掌想将大腿从胸膛上推开,着手处却一片汗水,滑腻无比,他力气有限,根本推动不得。
两腿间与司空交合之处“滋溜”作响,湿滑中稍带干涩之感,此刻落入他耳中却清晰无比。他做了一切能做却徒劳无功的挣扎,又听到自己与他紧紧相连之处发出这样羞耻的声音,心里不知什么的东西已给磨得消失殆尽,股间体内司空那物什好像也不再那么可恨了,反而只觉给他撞击得有些酥痒难耐,呻吟声中媚态渐生。
司空紧抽慢送,时急时缓地动着,耳听魏凌波的呻吟渐渐由不成调的“嗯唔”连声转为含糊不清的话语,知道他总算真正尝到了这事儿的快乐,心中也终于舒了口气,瞧着魏凌波腰肢急切扭动,宛如一条白蛇般灵活的模样,忍不住又狠狠肏进深处,以报答他这太过勾人的情态。

97 反心
魏凌波确然感到了舒服。因为头脑大半还清醒着,所以这感觉比上一次在春药的作用下品尝到的快感还要更敏锐一些。司空的手按着自己的大腿,他的呼吸正穿过自己两腿间的空隙一下又一下地喷在自己汗水滚滚的胸膛上,他身上也有汗水不断滴落,全落在自己的躯体之上,融在一起,就如同股间被他填满一般,溶为一体。
他轻叫着,感觉得到司空的所有动作,知道他全心全意地爱抚着自己,后庭传来的一丝疼痛被裹在随之涌起的不尽甜蜜与愉悦当中,早已不再成为疼痛,却反而让他能更清楚地品尝到从体内一波接一波涌入胸腔的美妙滋味。
他呻吟的声音也更加地缠绵悱恻,宛转动听。
司空声音入耳,已经心荡神摇,又见他一双纤长手掌颤巍巍自身体两侧摸索下来,却是轻捧起自己臀部,主动抬臀来就自己,这还如何忍得,忍不住咬牙一声轻喝,捉着他腰肢近乎癫狂地大动起来。魏凌波在他身下“啊啊”不已,含糊不清的语声这回增大了些,竟比上次用了合欢露还要妖娆露骨一些地求恳着:“司空……司空,用……用力……用力弄我……嗯……好舒服,好……爱你……”
司空一颗心几乎要被他这句话捧得飞到天上去,他本来千方百计地要让魏凌波说出些羞耻的话来,这回听在耳里,飘飘然之下仍有些得寸进尺的想法,遂压下身子往他耳朵里轻轻吹了口气,悄声道:“那再求我狠狠干你,搞到你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魏凌波迷乱之中哪有辨识能力,“嗯”了一声果然张口,声线饥渴地道:“求……求你……狠狠地……狠狠地干我……”他手掌摸上司空腰臀,不禁扶着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臀部上拉得撞过来,司空尽贾余勇,如他所愿在他穴中大力抽插,百余下后一声大喘,一下伏在他身上微微抽搐着,那物已一泄如注。
魏凌波也不由轻“啊”一声,腹中被他射进一股灼热的液体,激得他身子也一阵颤抖,忍不住射了出来。
司空抱着他只是喘息,魏凌波也已餍足,直待激撞的心跳恢复正常,才又回了平日的冷静,小声地埋怨道:“真不知你……这么心急做什么,这里怎么好做这种事……”
司空将面孔在他脸上蹭了蹭,道:“我想要。”
魏凌波抿唇道:“那也不必……”
司空在他耳畔亲昵地呢喃道:“想要就抓紧时间,我才没那么笨忍着呢!”
魏凌波一怔,忽然心中大恸,眼中泪水浮动,只停留了一瞬,便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司空吃了一惊,急忙抬手帮他拭去,问道:“怎么了?”
魏凌波一把捉住他那只手,任由泪水流下,却急切地亲吻司空的手指掌心,哽咽道:“司空,司空,我……我想要你!”他说着不顾身体的疼痛,双臂伸出抱着司空一翻身,将司空按在了自己下方,近乎狂乱地凑近他面颊亲吻着他的嘴唇。
司空何曾见他如此主动过,若是平时,早就开心得一叠连声叫好并主动帮着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拉来。可是此刻魏凌波伸进自己口中的舌尖固然如此诱人,却也带着一丝泪水的咸味。更不用说他两颊尚流着尚未停息的冰凉泪水,这情形就算是一向无耻起来什么也不会管得司空也着实慌了手脚,一面也抱着他柔软光滑的身躯温柔地回应他的吻,一面含含糊糊地轻声询问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想“我想要你”之类的话,也不该这么伤心地哭着说出来啊!
魏凌波趴在他身上,亲吻够了,方才抬起头,仍然难过地摇头,好容易才道:“司空,我看不见你。”
司空一怔,捧住他面孔亦拇指轻抚着他满是泪痕的脸颊,安慰道:“我不是说过没关系,只要你用心感受就好了么?你现在还感觉不到我的心么?”他握着魏凌波一只手按在自己胸膛上,魏凌波稍稍停住了涕泣,却还是摇了摇头,难过地道:“还不够,不够!我……我想要你,更多、更多地了解你,司空!”
司空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捏了捏他脸蛋道:“难道你想要,我会不给你么?这么想要,那就再做一次好了。”
他看着魏凌波赤裸着身躯,心神一荡,只觉魏凌波想怎么样都可以,反正这个温软可爱的美人永远都会是自己的。他心里这股异常幸福的感觉正往上冒,魏凌波已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探手拨开他并未脱下的衣服,俯下头去张口轻啮着他肩膀一小块肌肤,吮着慢慢往他胸膛上移动。
司空开始觉得他今天主动得有些过头,可是瞧着魏凌波收起双腿跪趴在自己上方的模样,心里头早就被极度的兴奋刺激得晕眩不已,有种干脆就这么享受一番他的侍候也很不错的感觉。
魏凌波一心一意逗弄着他两粒乳头,一只手撑在他胳膊底下维持身子平衡,另一只手却滑过下腹,握住他又已硬挺的阴茎为他纾解肿胀难耐之意。
司空喘息不已,一面瞧着魏凌波俯下来的脑袋后面那条漂亮的曲线,轻轻摇动着的高耸起的雪白臀部,一面想象着他自己坐上来的模样该是多么的诱人销魂,又会是多么妖艳的一幅画面!何况他若
是主动吞进自己,那滋味更不知还要美妙多少倍!
他这番梦才做到一半,魏凌波的手已经放开他那怒张到直顶上自己腹部的阴茎,往下摸去。
司空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魏凌波纤长的手指已经摸着了他臀缝中要害之处,试探地往里顶了顶。司空一口气没缓过来,大惊失色地几乎要一跃而起,只是一挺身却差点将魏凌波掀翻下床。他急忙抱住魏凌波道:“凌、凌波,你……”
魏凌波被他这一下迫得只好跪坐起来,睫毛上泪珠盈盈,道:“我想要你。”

98 反攻
司空简直有些口吃,道:“可、可是……”瞧着魏凌波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话却说不下去。魏凌波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泪珠再次滚落,落在司空面上,胸膛上,直是打湿了他整颗心。魏凌波忍着抽噎,道:“司空,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不是一味地享受你的安慰。我看不见,不知道怎么才能……才能把你在心里永远记下来,所以,所以想要彻底地感受你的身体,我……我……”
司空倏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不见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司空虽然并没有长期地尝过,可是合上眼皮之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他还是清楚的。魏凌波当初对他伸出援手时,却始终不肯轻易透露自己的意图,想必就是因为这种不敢轻易确定的猜疑感吧。他没办法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反应,话语或有不尽实之时,再怎么触碰自己,也不能真正了解到他人的内心。
而现在,虽然是晓得了司空的爱意,却好像又对他自己信心不足起来。
司空无言地帮他拭着泪水,沉痛地想清楚了他内心的感想,终于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轻叹着气吻了吻魏凌波的鬓发,道:“一定要这样么……”
魏凌波泪零如丝地道:“你不愿意吗?”
司空心痛地将他整个身子搂进怀里,叹息道:“怎么会不愿意,只要是你……凌波,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魏凌波咬着上嘴唇道:“你却连衣服也不脱。”
司空胸口如遭雷击,霎时间一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循环不断:现世报来得快!纵然魏凌波看不见,估计也没有他之前故意要看人主动脱衣服的坏心思,却实在也没有借口推托,只好道:“我这就脱了好不好?”一面无奈地将自己剥得赤条条的,道:“还有什么吩咐?”
魏凌波泪中恍惚笑了一下,又将他按倒下去,轻声道:“我看不见你,弄痛你了,你可要告诉我。”
司空心想不痛才怪了,而且据他的经验看来,就算告诉了对方自己很痛,也绝对是无济于事。他看着魏凌波就在自己胸膛上将右手手指一根根含进口中舔舐濡湿,明明燥得腹内火炽,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只诱人的手伸下去,摸上自己的臀部,然后动作轻柔地挤了进去。
他搂着魏凌波那触手滑腻的身躯,感到魏凌波正努力帮自己扩张着,动作生涩而小心,显然害怕弄得自己不舒服。他闭上眼睛,瞬间便觉如此逃避显得自己太过怯懦,可是睁开眼睛又觉十分丢脸。更可恨的是想到正在自己体内动作的是魏凌波那纤长有力的手指,竟全不觉得讨厌,倒是很有些蠢蠢欲动的感觉。
他心神一震,猛地探下手去又一把抓住魏凌波的手指,急道:“凌波!”
魏凌波“嗯”了一声,面若桃花地微微喘息着,道:“怎么了?”
司空为难地道:“还是我来好了。”
魏凌波眉峰一蹙,司空赶忙补上一句:“我说我自己来……做这个。”
魏凌波黯然道:“我果然做得不好……”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那就让我给你做啊。”魏凌波一面挣扎着继续在他紧绷起来的体内活动,一面软语央求,司空觉得自己要彻底败在他这种诱惑之下了,好容易坚持住立场悲愤地道:“我只是想保留下一点自尊!”
“为什么?”
魏凌波诧异地微微向前仰起头,若是他眼波能够流转,司空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抵抗不住。但是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难道要坦承自己在他手指进入时就舒服得很?这要是让魏凌波产生了什么误解,那将来可就麻烦极了!
魏凌波没等到他的回答,嫣红的唇边牵出一丝笑意,道:“我们在一起,不是什么多余的事都不用想么?这样若是没有自尊,那我在你眼中是不是低贱得很……”司空一口咬住他翕张的嘴唇,深深吻了一口,道:“乱说什么,你越来越会胡思乱想!”
魏凌波不满地道:“还不是你百般推脱?”
司空无奈地道:“那……那你继续好了。”
魏凌波侧头想了想,唇边笑意轻漾,缓缓抽出手指,道:“我好好想了一下,你还是自己做吧。”
司空“咦”了一声,怀疑地看着他,道:“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魏凌波面颊泛红,不知想到什么,腿间那物昂扬高举,色气十足,口中却道:“并没有什么,你快做。”说着摸着了司空的手拿到嘴边,伸出舌头给他舔湿了,迫不及待地拉向他股间。
司空实在有些忐忑,犹豫地瞧了瞧他,想到他看不见自己的窘迫,再丢脸也没关系了,便一咬牙自己插入进去。
魏凌波很开心。
他再次伏在司空的上方,学着司空的动作将他的两腿也压向他胸膛,甜蜜地啜吸着司空的嘴唇,喃喃地道:“司空,你真可爱。”
司空忍着呻吟,虽是自己手指,亦觉动得分外艰涩,骤然听见魏凌波这句话,不由有种被他算计了的感觉,忍不住道:“哪里可爱了!”
魏凌波道:“你对我这么好,我就觉得你太可爱。
”他这些话显然是发自肺腑,连连轻啄着他鼻尖眉眼,脸上满是温柔爱怜之意。
司空瞥见他这神色,心神震荡,原本忍着的呻吟顿时破口而出,顿觉被他这样戏弄也完全无法拒绝,心中亦只余下对他的满满爱意,索性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灼热的阴茎,道:“这个给我尝尝。”
他性格本来洒脱,不拘小节到了一定程度,更不似魏凌波那般羞涩,有些话说出来丝毫也不怕羞。魏凌波倒是踌躇了一会儿,听着他的喘息呻吟,那里愈发怒张,却腼腆地道:“明明该是我爱抚你的。”
司空抽动手指,呻吟道:“就当是我喜欢你用这里爱抚我好了。”
魏凌波听得一阵兴奋,浑身的肌肤都变得粉红可人,颤声道:“司空,司空,我……我好爱你!”他兴奋到极点,眼睫下又泛出点点闪烁的泪光,那却不是伤心,而是激动。
他挺起腰身,按着司空双腿跨到左边膝行到他面前,司空侧过脸含住他那物,深深浅浅地吞进吐出,柔软的舌头包裹轻刷着茎身,当作美味一般吮吸吞咽。魏凌波再是矜持,也不禁捧着他脸庞不断凑进深处去。司空挣扎了两下,再深深吞咽了数次,方才让魏凌波稍微放轻了手劲,喘息道:“可以了。”

99 释疑
魏凌波情欲大炽,不待他说完,已迫不及待翻身压了上去,按着他肌肉紧实的臀部挺身一送,阴茎却给他含得湿滑无比,擦着股沟便滑了开去。
司空无奈地呻吟一声,一只手仍在后穴扩张,另一手帮他扶住了那物,缓缓地送进其中,虽然颇有准备,仍忍不住一声痛呼,只觉魏凌波看上去这般温良柔顺,原来攻击起来也同他杀人手段一般强硬。
魏凌波就势往里一顶,听他闷哼一声,急忙停下慌道:“痛吗?”司空却腾出手来,按住他臀部往自己体内送入,咬牙道:“你再这样罗嗦,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魏凌波其实也不想停下,得司空这么鼓励,又觉下体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受,哪还会继续那般罗唣,不由自主地便前后抽动起来,比起司空的循序渐进却是更加疯狂。
司空尽量让自己放松身体,绝不抗拒他的进入,然而身体本身的排斥还是无法避免。魏凌波抽动时的摩擦与压迫感如此强烈,尽管润滑得充分,依然难耐疼痛胀涩之意。他原以为自己撑得住这点痛苦,哪知疼痛降临下来却全然不是预料中的滋味。饶是他坚韧顽强,也终于受不住地呼叫出来。
魏凌波倒是很照顾他,帮他抚慰着半软的阴茎,口中亦温柔地安慰着:“过一会儿就好了,司空,别害怕……”他说的话当然很有依据,不过司空也只能咬着嘴唇强忍痛苦,瞪大眼睛瞧着魏凌波迷醉如斯地扭动身躯,以此减轻对那里的注意和紧张。
魏凌波动作愈来愈快,喘息道:“你里面好舒服,又紧又热,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司空,我……我也曾让你这么快乐么?”
司空简直缓不过气来,道:“你……我怎么知道……傻瓜!你当然……啊!当然让我很快乐……唔!不对……是……是比这样还更快乐……嗯……凌波,将来,我让你……比起这样更喜欢……唔啊……更喜欢我要你……”
他说到后来已经有些口齿不清,魏凌波在他体内急急地抽动着,虽然带着第一次的青涩,却也已愉悦得几乎要飘上半空。司空眼睛迷蒙地努力看着他白嫩泛红的脸庞身躯,体内胀痛未消,腹内却仍旧燃起了熊熊的欲望之火。
等这次完了之后,一定要立即将他按倒,好好地再来一次……
※※※※※※
魏凌波最后仆倒在他身上,明明快乐得很,然而这一下扑下来却不禁失声痛哭。
他抱紧司空,用身体每一个能接触到他的部位靠着他紧紧磨蹭,伤心地道:“司空,我爱你!我、我永远也不想你离开我!你不准离开,不准死!”
司空有气无力地道:“有你相伴,我怎么舍得离开,又怎么舍得死?”
魏凌波拼命摇头,哭泣道:“骗子,骗子!你……你刚刚说抓紧时间,那当然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你的毒君主不会帮你解除,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没剩多少了,对不对?”
司空听得一呆道:“你……因为这个才突然那么难过,想要要我的?”
魏凌波痛哭道:“我知道记得你越深,也许将来就会越难过。可是……可是我怎么能不把你牢牢记在心里,记在命中!”
司空有种很想朝自己太阳穴上狠狠来上一拳的冲动,不过当前最重要的却是安慰伤心不已的魏凌波。他抚摸着魏凌波因为抽泣轻轻耸动的肩膀,温和地道:“傻瓜,你也不问我清楚,就自己一个人在那里难过!我的毒早经解除,只是因为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才没来得及告诉你……”
魏凌波全然不信,只是摇头,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滑落,哽咽道:“你只是哄我开心罢了,我才不信!”
司空帮他拭着泪水,无奈地道:“这种事我骗你作甚?就算骗得了一时,也骗不了一世,何况我从来也没打算要欺骗你。你先听我说是怎么回事……”
魏凌波捉着他手腕嘟囔道:“真的不是骗我?”
司空便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失笑道:“真的不是。你看我从今以后还会不会毒发不就知道了?”
魏凌波不由一呆,收住眼泪,道:“没错。”一顿听见司空笑声,不由嗔道:“你笑话我!”
司空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点儿,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笑,也是为你这么担心我而笑,绝对不是要笑话你。”
魏凌波握着他的手不禁磨着牙送到唇边,狠咬一口略作惩戒,又道:“你这么会狡辩,将来恐怕也会说,就是骗我,也是为我好才哄骗!”
司空正色道:“说笑是说笑,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骗,以后永远也不会对你说一个字的谎话。”
魏凌波顿时仿佛被抚摸到心里头最柔软舒适的地方一般,露出既开心又感动的甜蜜表情,便将刚才咬了一口的手指凑在唇边轻轻亲吻舔舐,一面点点头,道:“好,那我问你,刚才我那样做的时候,你感觉怎样?”
司空立时便顿了一下,口吃起来道:“这个……”
魏凌波道:“怎样?”
司空咳嗽一声道:“很好。”
魏凌波道:“那再来一次?”
司空慌忙道:“你不是还要听我说说解毒的事情?”
魏凌波抿唇微笑道:“我猜你现在其实痛得很,根本没办法反抗我,对不对?”
司空垂头丧气地道:“否则我早将你又压下去好好炮制一番……但你不是说真的吧?”
魏凌波不语地探下一只手,在他不由自主紧绷起来的臀部摸了一把,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傻瓜,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才没有你那么好色成性。”他说着舒展了一下身躯,在司空怀里扭了扭,把头枕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舒适地呻吟了一声,非常惬意地道:“那你现在就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君主到底怎么了?”
司空被他反过来戏弄了一回,深觉魏凌波慢慢被自己教坏了,这样下去实在不妥。好在他开玩笑也嫌腼腆,往往适可而止,并不过分。司空长舒了一口气,以指尖揉捏着他耳垂,道:“小坏蛋!”
魏凌波很享受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柔声道:“你讲完了,想怎么惩罚我也行。”
司空心中一荡,忍不住低下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才开始叙述进到枫林后的事情。这些事情有太多都超乎了魏凌波的想象,他虽然依偎在司空怀里,兀自忍不住为他提到的机关、恶斗提心吊胆,听见在石室内遇见银剑令主,又因为帮他疗毒发生意外,不由恨恨地在司空肚皮上揪了又揪,实在恼他太过轻信他人,又太过滥好心。
好在这场意外带来的结果竟然是皆大欢喜,让魏凌波不禁对之前揪痛他的肚皮感到愧疚,于是又默不作声地轻轻帮他揉搓。
司空只是无奈地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继续说到两人一起出来之后的事情。听到司命放出烟火意在让君主上山找他,魏凌波也轻“啊”一声,记起君主突然抽身而去,原来是为了回枫林找这个亲生儿子。再听到后来,司命将君主重创,却并不杀他,而将他带走,魏凌波也简直有些呆了。
他原本应该是最担心斩草不除根,留下后患的问题的。然而这一回却意外地没有发出异议,或许从司空的描述中,他也发觉以司命的性格,绝不会将君主放走。
“大哥就那么和隐狐下山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吧……”
司空忽然有些感慨,转而问道:“你呢?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脸上有这道伤,肯定又乱来了!你说困住钩玄是怎么回事?”
魏凌波“啊”了一声,不免犹豫了一下,却被司空托着下巴抬起脸来,道:“你要是撒谎,我可会看得清清楚楚!”
魏凌波脸孔一红,道:“我……我也不是乱来,可是那时隐狐和君主他们易容打算刺杀长庆郡王,所以才……但我只受了这一点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司空还待追问细节,楼下忽然传来人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司空听得清楚,安慰道:“应该是官兵们正在搜查有没有漏网之鱼。”
魏凌波急急起身道:“我的衣服!”
司空知道他面薄,也不捉弄他,将衣服递给他,自己也随即穿衣下床。
幸好那些官兵们搜查得仔细,上楼来时,已只看见穿戴整齐的两个人,虽因为不熟差点将他们当做枫林中的杀手余孽,却总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100 脱战
两人走下小楼,穿过数量众多的官兵们,找到萧家众人休息的地方。
司空紧拉着魏凌波的手走过去,萧俟抬眼看见正想讥讽他两句,目光一转发觉魏凌波在旁边,那些揶揄的话又全都吞回了肚里。
司空脸皮厚,说说不打紧,但魏凌波却显然经不起这种调笑。司空正在开心当中,并没有注意到他古怪的表情,喜滋滋地牵着魏凌波凑上前去,道:“辛苦你了!”
萧俟道:“哪里,怎及得上你辛苦?”
司空好像没听懂他话外之意,亦或是听懂了装作不懂,脸色正常得很,跟着说:“伤亡如何?”
萧俟扫视一眼,道:“萧家还承受得起。不幸遇难的兄弟,我们也会妥善安置他们的家眷。”
司空咳嗽一声道:“可是总归元气大伤,恐怕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就会趁机作乱。干脆我与凌波为萧家做上一段时间的保镖好了。”
萧俟斜睨他一眼,道:“不用。”
司空道:“客气,朋友之间应该相互帮助的。”
萧俟道:“本来你愿意帮我,我也该非常欢迎才对。不过你们两个人一起的话就还是算了。”
司空奇道:“为什么?”
魏凌波却已红了脸,狠狠一捏司空抓着自己不放的手,转身走了开去。司空目光恋恋不舍地追着他背影而去,还好记得自己尚在同萧俟讲话,两只脚并没有跟着同去。
萧俟无语地瞧了他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又问道:“为什么?”
萧俟忍不住道:“你这样神魂颠倒的样子,不错将刺客放进萧家就很好了。”
司空赶忙分辩道:“我也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
萧俟又道:“而且总觉得影响不太好。”
司空瞠目道:“不至于……”
萧俟还道:“只怕还让更多想要杀你的人想尽办法闯进萧家。”
司空挠头道:“这个确有可能。”
萧俟道:“所以让你来萧家帮忙,最有可能帮的反而是倒忙。”
司空颓然道:“所以我被嫌弃了?”
萧俟跟着一笑道:“虽然这样,你喜欢什么时候来萧家做客,我一样欢迎至极,却绝不要听你说什么帮我们萧家看门护院。”
司空道:“这怎么好意思,总是让你帮我,你却不让我给你出点力。”
萧俟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更愿意往其他地方出点力?”说着瞟了背对着他们站在湖边,似在低头沉思的魏凌波一眼,忽然温和地笑了笑,道:“你也总得有个自己的家,先解决了这个问题不是更好?”
司空跟着望过去,点头道:“不错,凌波眼睛不便,不适合一直在江湖上行走。”
萧俟道:“你们在魏家庄住下,我们之间就近得很,来往也方便。”
司空不禁摸着鼻子道:“你也可以时常过来探望我?”
萧俟一怔,道:“我一年在家的时间恐怕不很多。”
司空学着他口气道:“你也总得有个自己的家。”
萧俟微微一笑,道:“那就和那个人一道漂泊。”
司空一想不对,瞪着他道:“你极力劝我回去凌波家中,其实是要我们一直帮你照看着萧家,自己逍遥快活去!”
萧俟咳嗽道:“难得你想安定下来……”
司空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道:“这也是我欠你的。我有空就会过去看看萧家有什么需要的,你们有事也可以直接通知我一声。”
萧俟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司空舒了口气道:“那我就先走了。”
萧俟道:“走哪去?”
司空做个鬼脸道:“和你们这么多人一起诸多不便,我当然要跟凌波一路同行。你也不用担心,我身中之毒已经解除,回到那边也会先跟唐长老知会一声好叫你们放心。”
萧俟抚额道:“那你去好了。”
司空一转身,整个人就跟箭矢一样射向魏凌波那边。萧俟不禁摇了摇头,又忍不住一笑。
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看起来一本正经,实则顽皮跳脱得很,实在不像个杀手。
他不做杀手果然是个很好的选择。
司空扑向魏凌波,却还没有扑到身上,便给他一侧身闪过去,接着一支玉笛斜指向他咽喉。司空急忙往后一仰拨开玉笛道:“是我!”
魏凌波一脚踢来,恨道:“知道是你!”
司空奇道:“怎么了?”顺势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魏凌波挣扎不休,道:“谁知道你跟萧俟在说些什么!”
司空道:“只是讨论一下以后该怎么办。”
魏凌波道:“怎么办?”
“他建议我去你家长住。”
魏凌波一怔,随即道:“好,我一定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门来。”
司空眼珠一转便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道:“你这张嘴巴越来越坏,看来是很想讨罚。”
魏凌波嘴巴上
说得过他,行动上到底没有他那么毫无顾忌,急忙推开他,哼道:“那当然是说你没事也可以帮他看家护院。”
司空严肃地道:“只是朋友间正常来往。”
魏凌波啐道:“我偏不回家里住!”
司空叹气道:“那当然也由得你。”
魏凌波又哼一声,道:“你好像很失望啊。”
司空笑道:“岂敢。”
魏凌波脑筋一转,知道他在暗笑自己吃醋,退开一步碰着一块岩石,司空赶忙伸手抓住他,他忽然却道:“其实回去一趟也好。”
司空道:“那当然是骑马回去。”
魏凌波微微一笑,道:“你现在还能骑马?”
司空道:“你喜欢坐轿子我也不介意,若是再穿上凤冠霞帔,那想必更好!”
魏凌波跺了他一脚,道:“恶霸!”
司空笑嘻嘻地就让他踩了这一脚,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下山,赶快回去拜堂成亲。”
魏凌波这回却没有什么愤激的反应,低头颔首,面颊上悄然掠起一抹飞红。
司空控制不住心里的荡漾之意,一把将他抱起来,也不理会他的轻叱低喝,拳打脚踢,飞身奔向下山的路径,并且还说:“你最好小声点儿,否则看着我们的人更多。”
魏凌波一惊住口,臊得满脸通红。
司空窃笑不已,以他在枫林居住的时日,怎样找到一条没什么人的路其实再轻易而不过,就算碰上了也只是一晃便能从对方眼中消失,根本不存在被人偷看的问题。
然而魏凌波看不见而害羞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

101 魏家
魏家庄外的那些树木,不知何故枯黄了大半。
司空远远地一眼瞧见,不由道:“奇怪,才走了十来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魏凌波不知他说什么,道:“怎么?”
司空道:“树都枯死了,有些甚至像是朽了好几年一样枝叶发黑。”
魏凌波面色一变,伸手捉住他的马辔头不让他前行,凝重地道:“你仔细看看,哪个地方腐朽得最为严重?”
司空道:“东北角。”仔细一看又道,“像是那边有什么传染病,从那里往四周扩散开的。中间黑压压的全朽了,四面焦枯,再远些的则叶片发黄。”
魏凌波怔怔地听着,呆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家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大不了这些树烧掉重栽也是一样。”司空眼珠一转笑道,“换成种桃树如何?前些天经过那片桃林的时候我就在想了,你在桃花林里的样子实在好看,真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且再过些时日还很好吃……当然你现在就既好看,又好吃。”
魏凌波被他逗得一笑,继而敛了笑容道:“烧了也不起作用,那是剧毒侵蚀而成,不止树木,泥土空气里也全都是。若再被雨一淋,只怕湖泊河流里也都要染上。”
司空吓了一跳,道:“这么厉害?”
魏凌波蹙眉道:“那本来是我设在那里以防万一,用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机关。怎么会突然被触动了?若是钩玄做的,他又怎能活着回到枫林?”
司空道:“莫不是有人误闯?”
魏凌波缓缓摇头,道:“外面阵法建成以来,附近人因为走进树林再怎么走也只会绕回原地,皆以为这里闹鬼,是以等闲不会有人进去。何况就算进去,他们至多也只能绕回树林之外。”
“那进去的那个人,要么像杨英那么好运,要么就是懂得你的阵法。”
“触动那样一个机关可算不得运气好,可是懂得阵法又怎么会闯入其中?除非……”魏凌波脸色再一变,道,“你带我去镇上,找一间绸缎铺子,我有话问那里的人。”
“你送给方城他们的那些产业?”
司空拉着他的马缰,两人一起掉头去向镇上。魏凌波咬着牙道:“但愿和他们其实没有关系。”
镇上不逢集,实在有些萧条。好在铺子依旧开着,整座镇子也只有这么一间,并不难找。
司空与魏凌波在店前驻马,店里正闲着的掌柜看见已经急忙抢出来,叫:“公子!”
魏凌波喝问:“方城呢?”
“正想找公子问一问,方管家那天醒了之后,一定要回庄中找您,我们怎么也劝说不住,只好叫小刘同他一道前去。结果走到树林外,小刘听见里面那个杀手在笑,才要把他硬拖回来,他却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阵里!”
“没再出来?”
“没有。后来再去看,树林里好像冒出奇怪的烟雾,碰到它的树木全都干枯发黄,我们不敢走太近,只好……”
魏凌波咬牙道:“糊涂虫!”
司空听得明白,道:“是他故意进去,想要与钩玄同归于尽。”
“重伤成那样,还要操这份多余的心,实在是……实在是……”
魏凌波实在是很想怒骂几句,然而话到口中却怎也吐不出来,反而不禁落下泪水。司空轻抚他脊背微叹道:“他这份心也是真的为了你好。”
“我已将他赶走,是生是死与他无关,还要他这份心做什么!我只道再过几年,他总也不会再记得这些,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他的日子……”魏凌波语声哽咽,双手紧握着,好容易才说完,却已经泣不成声。
方城到底是与他一同长大,最为亲近的仆人。
掌柜的诚惶诚恐地道:“那方管家他……”
“他要去阵中送死,你们就是将他打晕了也不该放他出去才对!”
“我们……”
“闭嘴!”
魏凌波脸孔一寒,浑身陡然暴起的一股暴戾气息,激得掌柜的浑身一颤,讷口不言。
魏凌波转而道:“司空……”
司空宽慰地道:“我去将他尸骨取出,厚厚安葬。”
魏凌波摇头道:“不成,里面毒性太重,你进去也……”
司空道:“你好像忘了我们还没去萧家,唐长老应该还在。”
魏凌波一怔,道:“我确实忘了。”
司空温和地道:“我们这就去请他看看怎么化解那些剧毒。”
魏凌波没有别的主意,只能点头同意。掌柜的见他们这就要离去,忍不住问一声:“公子,我们这边以后谁来管着?”
魏凌波实在没心情再理会这些事,何况这些事一向也都是方城在管,冷冷地扔下一句:“你自己管着就好。”便与司空头也不回地纵马奔走。
※※※※※※
唐重言确实还在萧家,不过心情好像不怎么样。
看见司空和魏凌波一起出现的那刹那,他的眼睛
好像兴奋地亮了一下,然而再往后面一瞅,没再瞅着其他人,立即又板起了脸。
司空可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道:“唐长老好。”
唐重言哼了一声,道:“一点也不好!明明说是请我来解毒的,可是中途间主人和中毒的人都不见了,这不是戏弄我么?”
司空晓得他脾气向来挺大,仍是微笑道:“那现在就请你帮忙解个毒如何?”
唐重言蹦了起来,一面疑惑地朝魏凌波打量,一面嚷道:“说过普通的毒随便找个医生就可以了,不要把我当药店小伙计来用!”不过就打量的结果看来,没发觉魏凌波有什么不妥,于是又勉勉强强地道,“若是你身上的毒,可能还要再等……”
“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什么?”
唐重言再次蹦了起来,这一回却不是向上蹦,而是一蹦跳到司空身旁,伸手一按他腕脉,愤愤不平地道:“这毒怎么可能轻易就解得了,如果没有相当内力的人肯冒险服下另一副毒药,根本就不可能……”
“当然是下毒之人的巧妙设计。我找你帮忙解的也不是什么普通毒药,却不知长老是否有办法。”
唐重言在他手腕上按了又按,几乎没有将他脉搏按停,方才不甘不愿地放开他手,冷冷地道:“办法有的是,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司空咳嗽道:“唐长老但有吩咐,在下必当从命。”
唐重言抱着胳膊道:“那你去把萧俟给我捆回来磕头认错!”
司空一怔道:“萧俟不日就会回来,相信不用我捆着,他也会主动向长老你认错的。”
唐重言跳脚道:“我偏要让他捆着认错,还要狠狠地惩罚他一番!”
“这个……”
“不去就算了!”
唐重言一扭头生气地走开。
司空只好苦笑,又道:“等萧俟回来向你赔了罪,不知你是否有心情告诉我们方法了?”
“那也要看我满意不满意!”
魏凌波无言地一握司空左手,司空抱着他肩膀叹息一声,道:“只能等萧俟回来再说了。”

102 祭奠
萧俟回来已经是几天之后,天色初明,也只与被惊起的萧杨说了几句话,便走去唐重言那里赔罪。
司空说得没错,他果然自觉得很,并不需要被别人捆着。
他自然知道自己确然很是失礼。那天走的时候太早,唐重言还在睡觉,也就没有知会他一声。唐重言醒来知道情况时,恐怕已经大发了一通脾气了,难为他居然没有甩袖子就走——虽然萧家也不敢真的放他一个人跑出去就是了。
萧俟走进唐重言房中,唐重言还没起床,小小的身躯裹在一张大被里,却不知怎么地仍露出了两只白嫩嫩的小脚丫。嘴巴在睡梦中兀自嘟得老高,眉头也紧皱着,不知做着什么不开心的梦,萧俟真希望那不是在对自己表示不满。
他走到床边,帮唐重言拉了拉被子,盖住他冰凉的脚丫,顺便给他捂了捂脚。唐重言脚趾头动了几下,醒过来,却大睁着双眼呆愣愣地直瞧着坐在自己床边还握着自己脚的萧俟,半天没反应过来。
萧俟微微一笑,道:“师叔。”
唐重言眨了眨眼睛,猛地蹬了他手心一脚,几乎从床上弹起来地嚷道:“萧俟!”
“在。”
“你……你……”唐重言脚还在他手里,因此只是坐了起来,说了两声“你”,却没有继续下去。萧俟温言问道:“怎么了?”
唐重言似乎无话可说,继而恨恨地一扬手“啪”地打在他肩膀上,嘴巴一瘪,委屈地道:“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萧俟不由俯下身将他搂住安慰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醒过来,才晓得你说也不说一声地就跑去了枫林!谁……谁知道以后还看不看得见你!”
萧俟道:“对不起。”
唐重言哪里善罢甘休,气咻咻地道:“把客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自己跑得没了影子,你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萧俟叹道:“那我要怎么弥补这个过错?”
唐重言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也因为太过突然而没什么好主意,萧俟以右手将他埋在自己怀里的脸蛋托起来,轻声道:“这样好不好?”一面凑上嘴唇,温柔地覆盖住他的嘴唇。
唐重言不由瞪大眼睛,手本来还在捣着他胸口,这时也吓得停住。
萧俟也只是轻轻地一吻,便放开他,又笑道:“师叔……”
唐重言“啊”了一声,猛然醒悟过来,停下的一拳狠狠撞上他心窝,怒道:“你……这、这个时候,你叫我什么师叔!”
萧俟咳嗽一声,道:“师叔,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也完了,我这便好好地陪着你如何?”
唐重言奋力推开他,冷淡地道:“不用,反正司空的毒已经解除,我留在这里也没用,呆着更气闷,正打算今天就走。”
萧俟微笑道:“那我送你回唐门。”
唐重言瞪他一眼道:“谁说我要回唐门!”
萧俟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就是。”
唐重言神色略一迟疑,别过脸伸出短短胖胖的手臂捞起衣服开始穿戴,好像不打算理会他。
萧俟道:“师叔……”
唐重言恼怒地道:“不准叫我!”
萧俟道:“你真的要走?”
唐重言冷哼道:“你这里有什么好让我舍不得的么?”
萧俟莞尔一笑,道:“那我也去收拾收拾,同你一道出门……”
“怎么不去关心你的好朋友了?”
“他的毒不是已经解除,又和魏凌波亲密得很,还用我去关心么?”
唐重言穿好衣服,将两只脚伸出床沿要找鞋,萧俟赶忙帮他套上袜子和鞋,周到体贴极了。唐重言还是愤愤地在他膝盖上踩了一下,终于消恨地张开双手要他抱起来,道:“不过前两天他又来找我要解什么毒。”
萧俟“哦”了一声,道:“既然如此……”
“你果然还是要我帮他!”
萧俟苦笑道:“反正于你只是举手之劳。”
“我就不高兴举手!”
萧俟温柔地道:“那要怎样才会高兴?”
唐重言道:“我……”忽然顿了顿,脸蛋儿有些发红,咬了咬嘴唇道,“你……你把刚才做的事,再做一次……”
他话还没说完,萧俟已经偏头吻在他唇上,这一回却不再那么浅尝辄止,舌尖顶入,深深地侵入他口中。
唐重言早已经满脸通红,“唔”了一声,闭上眼睛双手搂住他后颈,安心地品尝起他嘴唇的味道来。
这个问题看来总算解决。
司空两人不知萧俟是怎么把唐重言说服的,他们也不需要去深究这个问题。总之唐重言听了魏凌波说过毒药名称,看过魏家庄的情形,勉强在萧家多留了几天,给他们一人一丸解药,叫他们含在口中,进去取了尸骨便即出来,又在萧俟的说服下答应了给那片浸透剧毒的土地河水净化毒性。
他指派了许多萧家人手帮忙先挖开树林外一圈泥土,埋下深深的一层
木炭隔绝毒素的继续蔓延,又吩咐萧家定时派人往树林中泼洒化入解药的清水。饶是如此,魏家庄也至少数年之内无法居住。
魏凌波将方城葬在庄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几场法事做过,仍有些耿耿。
这日七七之期,两人来到方城坟上祭奠,亦是来作最后的道别。
有着萧俟力劝,他们两人这个多月来仍住在萧家。但魏家庄形同废置,萧俟陪同唐重言离开后两人商量下来,还是决定另择去处,便按照司空当初的美妙设想,找个地方重新安置居所。今后来此的机会怕是不多,也因此魏凌波甚觉对他不起。
两人点了香烛,化过纸钱,浇完奠酒,魏凌波便低声将自己与司空即将远行的决定说给了方城听。
司空听他说完,道:“等到我们住处决定下来,也将他迁葬过去?”
魏凌波咬着嘴唇道:“你愿意?”
司空摸着鼻子道:“说实话不太乐意。”他跟着对方城那座坟墓道,“别怪我太小气,实在是与其大家都不痛快,倒不如你早点喝了孟婆汤投胎了事。”
魏凌波蹙眉道:“不得对死者无礼。”
“我不过就是说实话,相信他在底下也会同意。”
魏凌波沉默了一会儿,亦向着坟墓诚恳地道:“方城,倘若你地下有知,也应该放下了。我过得很好,你也该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对不对?”
司空立即一揽他肩膀,道:“其实他若总是这么自讨苦吃,你干脆不用理会,看他什么时候才能放聪明点儿,晓得点厉害。”
魏凌波截口又道:“司空话说得难听,也算是实话……”
司空佯怒道:“实话就难听,怎么你总也要我对你说实话?”
魏凌波微嗔道:“闭嘴!”
“说得够了,我们这就回去拿了东西走吧。”
魏凌波略一踌躇,然而很多话说出来或许更增方城烦恼,他轻叹一声,终究没再多说,与司空把臂返身,缓步走去萧家。

103 结局
才刚走到粉墙在望处,忽然从爬满青苔的岩石后传来少年人清朗的声音:“……拉我到这里干什么?”
两人一怔,司空轻声道:“小刀?”
另一个声音已经紧接着传来:“大事不妙,我当然要拉着你一起逃了!”
原来是孙麟。
司空讶异之下有些好笑,便拉着魏凌波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听听他们说什么好了。”
魏凌波低啐道:“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有什么好听,你真是无聊!”
司空手伸过去在他左腰捏了一把,虽不说话,意思倒很明白:你倒看我无聊不无聊。
那边小刀已经又道:“你要逃就逃好了,我干嘛要跟着你一起,放手!”
孙麟哀怨地道:“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么?我好容易才得你一些好脸色,到现在连句欢喜我的话都没听见说。现在我要离开萧家,你不跟我一道离开也就罢了,却连句挽留的话也不说……”
魏凌波不由一怔,继而在司空手臂上回敬了一把,意思大约便是:原来你知道得挺多。
小刀好像无言以对,半晌道:“我要你留下来,你会留么?”
孙麟惨叫道:“留下来也是一样的要被带走,没准还会被勒令今后不准迈出孙家门槛,你说我留下来好不好?”
小刀犹豫地道:“也许你大哥并没有这么打算。”
“他怎么打算的我比你清楚多了,上一次被他捉回去,费了我整整一年半的功夫才瞅准机会跑出来。这一次说不定直接将我在禁闭室关一辈子!”
小刀没有说话,孙麟又叹气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愿离开萧家,谁让你那么在意萧家。其实你看看二叔,想走就走,多潇洒!不过你要是二叔那样的性格,也轮不到我来喜欢了。”
“……笨蛋。”
“我就是笨蛋,反正我得暂时离开你们家,等下次来看你,可能得几个月以后,你想我不想?”
小刀又没有说话,孙麟一叠连声地催问不停,好容易才从少年的嗓子眼里冒出几个勉强的字眼:“有时会……”
“那是几时?吃饭的时候?练武的时候?睡觉的时候?”
司空听得忍不住想笑,不知小刀被他这样缠着到底有多烦,孙麟也没有等他答话,却叮嘱道:“反正你要一直想着我,我也是一样,你想起我的时候,要想着我也在想着你,记得么?”
魏凌波窸窸窣窣地凑近司空耳畔,轻声道:“我以为你这张嘴已经够油了,想不到还有更油的。”
那边小刀忽然“唔”了一声,似乎挣扎起来。魏凌波一听,脸孔一红,丢开司空的手就回头走开。司空贼笑着赶上来从后面抱住他,道:“不过是小孩子们小打小闹,你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听么?”
魏凌波反手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道:“小孩子们都被你教坏了。”
司空正色道:“这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魏凌波轻哼一声,司空接着一把将他下巴托起来,往自己唇边一凑,亲了上去,嘻嘻笑道:“不过小孩子都这样懂得情趣,我们自然不能落后。”魏凌波咬他一口,挣了出去,司空哪里肯罢休,非捉着他吻了个够才放手。
那边两个小孩子看来已经话完别,孙麟恋恋不舍地一边往树丛里钻去,一边回头看小刀。小刀虽然嘴上不说,可也一直站在那里瞧着他远去,连司空与魏凌波来到旁边也未曾察觉。
司空咳嗽一声,小刀悚然一惊,转头瞧见他们二人,顿时窘得满面通红,道:“司空大哥,魏大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没什么,正打算回去萧家收拾一下,可巧看见你。”
听他没有提起什么要紧的事,小刀总算定下心神,道:“你们这就要走?”
司空微笑道:“老留在萧家也不是办法,何况我们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独处些时候。”
小刀由衷地道:“不受人打扰的生活确实不错,你们两位又这么恩爱……”少年脸孔忽然一红,急急道,“我、我有些冒犯,可是真的很羡慕……”
司空安慰道:“你总也有人喜欢,羡慕我做什么?”
小刀吓了一跳,口吃地道:“我、我……”
“怎么?莫非已经被人喜欢了?”
小刀简直不知道怎么答他,好在魏凌波很能领会少年这种被捉弄的心情,给了司空一肘,温言道:“不用理他,我们回去萧家,向四爷告一声叨扰。你要在这里做什么事么?”
小刀慌忙道:“我跟你们一道,顺便送送你们。”
司空夸奖道:“好孩子,等我定居下来,就把地方告诉你。你要是有了什么委屈过来找我就是,我一定帮你狠狠教训那个敢欺负你的家伙!”
小刀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摸着头应了一声,跟在他们身后回去萧家。
司空手里挽着魏凌波,虽不回头,却分明晓得少年正满心纷纷扰扰的烦恼愁绪。
少年也识得愁滋味,倒是自己,此刻是一点愁绪也没有了。他一
时又是感慨,又是满足,将魏凌波的手往自己腰间一带,只管搂住了他,大踏步向前迈去,直是意气风发。
魏凌波一声“胡闹”,这回却没有脸红,抓着他衣衫由他在人面前放肆这一回,不再避嫌的态度近乎宠溺,却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湖畔风正好,拂起二人衣衫合在一处,恰如他们此时彼此相印的心境一般,微微地起伏,微微地波动。
至于面上那太过甜蜜的笑容会不会让背后的少年更加地忧愁烦恼,他们可再也顾不得考虑了。
谁叫深陷情爱中的人,眼中只看得见对方呢?
(完)

破镜(一)
漫天风雪。
枫林建于山峦之上,尽管围绕着一座大湖,颇为温暖,连着几天雪飘下来,山巅树梢,屋顶阶梯,还是一忽儿便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枫树的红叶被覆压在雪下,愈发艳丽夺目,宛如一片片火热的血。
血的颜色令杀手们兴奋,纵然他们的心早已被磨练得冷酷无情,简直不懂得怎么去欣赏风景。但每年对着秋冬时的枫树,还是会产生一些喜爱之感。
只有一个人,眼里全然没有对这些景象的欣赏之意,只是在密密匝匝不断落下的雪花中练剑。
司空。
这是君主给他的名字,他当然没有反驳的余地,也暂时还没打算反驳。
他练剑虽然勤快,功夫也从未停下一刻,但要反驳——或者说反抗君主,却还未到火候。他并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多年经验的积累,让他很清楚自己与君主的差距。
恐怕还要再等五年。
他今年十六岁,摸剑的时间却已有十一二年。再早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从君主口中,从另一些君主的心腹杀手话里,他知道自己只怕一出生就被包围在各种药物、器具之中,为了让自己拥有一具无比适合残酷训练的强健躯体。
他现在确实已经够强健了,个头只比据称是他亲生父亲的君主矮了一头。只是从出生到现在,留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就只有两种感觉。
一是痛,一是累。
他在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咬牙坚忍,绝不将自己的这些感觉宣泄出来,因为那迎来的绝不是温言的安慰,而是更加冷酷的惩罚。
他变得很能够捱痛,即使君主的剑或手掌刺穿他的腹部,折断他的肋骨,他也能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甚至强自清醒着继续持剑作战。
即使再累,他也不会躺下休息,只以打坐运功作为调息的方式。
他好像在迫不及待地朝着君主所期望的目标狂奔而去,急切到甚至连合眼都会觉得奢侈的地步。君主对此情形应该感到满意,他的儿子比任何一个同龄的杀手都要更强,而儿子自己并不仅仅满足于此,在越过同龄人之后,便接连数次,以不同的手段击败了他身边堪称一流高手的几名心腹杀手。
没有一次失败。
这固然是因为他并不拘于普通比武的手段,暗杀偷袭什么都用上过,但他本身的实力却确实不容否认。杀手本来就应精于一切刺杀手段,更应该精于应付这些手段。他击败了那些杀手,那就是他的灼灼战绩,不会因手段的不正当而失色。
从那以后,这个少年眼中的对手就只剩下一个。
君主。
君主会亲自与他动手切磋,而且从不刻意手下留情,仿佛将他一次次打倒在地便是一种无上的乐趣,直到他真的完全失去意识,无法动弹。
当然君主也会用最好的药物来为他疗伤,让他免去大部分创伤可能带来的后遗症,但当他能重新站起之后,君主依然会毫不容情地将他击倒在地。
所幸他意志坚韧,并不会被这些挫折打败,反而愈挫愈勇,仿佛一支宝剑,在一次次的磨砺中愈发锋利夺目。
君主就是那块磨刀石,只是这块磨刀石有时好像会有一种要将他这支剑折断的意图,让他在身体的疼痛之外,又尝到另一种难言的痛苦。
他从没把君主当做自己亲生父亲来看待,就好像君主对他那样狠厉,完全不当他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般。两人从一开始就好像是处于对立面,注定要交锋不断的两支剑一样。不是君主折断他,便是他终究要折断君主。
君主会为他疗伤,他却十分地肯定自己绝不会为君主疗伤。
涌动在他头脑中的是一种堪称疯狂的黑暗情绪,仇视、痛恨、敌对——这是让他在君主即使偶尔下山离开,无人能监督他的情况下也依然练剑不辍的根源。他要打倒那个男人,践踏他,杀死他,方才甘心。
但是他已渐渐地长大。
除了身躯以外,面孔竟也在向着君主的脸孔变化而去。
眉眼、鼻梁、嘴唇……无一不酷肖那个他曾认为怎么也不可能真的是自己父亲的男人,这个事实让他心底着实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的情绪持续了将要一年半的时间,几乎要给他心里笼上一层阴影。
尽管君主大部分时间都戴着面具,只有偶尔心情好一些,才会脱下面具,倚在阑干边与人浅酌一杯。但对他来说,光是偶尔从剑身上掠过自己的面孔,都会令他心脏一紧。
这种心态并不适于一个杀手,所以他竭力地控制着,并下定了决心要尽快实行自己的计划。
为此他已在风雪之中练了好几天的剑。
君主下山已有半个月,不知去做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借着落雪,要让自己的剑法臻至完美。
他舞剑的那片空地,三丈之内没有一点积雪。
那当然不是被人扫走,却是被他以剑锋荡开。
也并非以劲风激开,他一点剑尖,能在劲风袭至之前刺上雪花,
连刺数十片,一片片地抖开。
所以这片地上,非但没有积雪,就连一点水渍也不曾有。
雪下了三天两夜,时密时疏,他便在这里练了三天的剑。
若不是体力终究有透支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一直练下去。不过这一次,他总算在半个时辰之后就停了手,收剑转身,头顶上白雾氤氲,一双眸子暗沉而冷漠,一张尚显稚嫩的面孔也是毫无表情。
他朝着树后走了两步,随即毫不迟疑地叩拜下去。
“父亲!”
虽然心中涌动着各种仇恨之情,但杀手必然善于忍耐和隐藏,因此他的礼法称呼,从未有过失度之时。树后那一袭深青色衣衫袍角微微震颤,似乎是在颔首。他抬起头,瞧见的依然是一张面具。
君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知在思量着什么,过了好一阵,才道:“随我来。”说罢迈步走向大殿。
他起身跟上,便望见到君主所着披风上有着不少雪花化作的水痕。他当然知道君主已在一旁看了好一阵,但靴边雪泥未除,倒像是从一从外边回来,便直接来看他了。
却不知找他去大殿,又是要做什么?

破镜(二)
大殿内锦帐春帏,宽敞而温暖。
君主大踏步地走进去,披风随之飞舞,猎猎作响。他径直走上那陈放着座椅的几级台阶,一振衣袖回身,却见他已停在几步开外,并未跟上来。君主微微一怔,随即道:“过来。”边将披风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搭,跟着伸手将扣在胸前的一只包裹带扣打开,取下一只细长包裹来。
他犹豫了一下,依言上前,却还是停在了台阶之下,抬眼望着君主,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什么。
君主这座椅向来是权威的象征,当那些杀手因事被召集起来,便只能如此仰望着他,而他就算是君主的儿子,也从来没有过特殊待遇。
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这个位置无比适合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一定是要处于这种被人仰望的地位,然后,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将他从这高高的座椅上踢下来。他既有这个期望,也万分相信这在不久的将来即会成为事实。
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但今天的情形到底有些不一样。君主将那只包裹拿在左手,瞧见他的动作,竟向下伸出手来,又道:“来这里。”
这里?
这句话令他心脏猛地一跳,不禁对着他那带了面具的脸庞多看了一眼,揣测这究竟是何用意。但无论如何,这个意外的吩咐令他没能及时地做出反应,他简直是呆在了当场,不知所措。
君主的手不容置疑地向他摊开着,面具阻隔了旁人对他心思的琢磨,也就更增了一份疏离的畏惧感。纵然他并不畏惧,但仍不由自主地想着,君主此刻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会向自己做出这样一个邀请的姿势,他应该心情还不错吧?然而被邀请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是在逼视,在生气,还是……对儿子这过于戒备的态度有些伤心?
不管哪一种,僵持下去都绝不是什么好办法。所以他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步上台阶,并将手递到君主的手中。
他的手冰凉。
君主的却十分温暖,原来并不曾像他那般挣扎不安过。
这个念头令他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傻到了极点,而君主也只是一碰他,便收回手去,转而将那只包裹打开,取出一只黑漆描金的狭长木盒,递给了他。
他茫然接过,着手颇沉,却不知装着什么,也不知这是要做什么,是以疑问地道:“父亲?”
君主隐藏在面具下的双目似乎也掠了他全身一眼,淡淡说道:“送给你。”
送给我?
他仔细想了想,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君主给过他不少东西。丹药、武器、功夫、教训……各种各样,但很难有哪一样可以称得上是“送”的。君主给他,他便毫无疑问地接受,并且很快地用在自己的刺杀训练之中。
瞧着跟前神色直是有些呆滞的儿子,君主的声音似乎也温和了许多,道:“你今天满十六岁,所以送你。”
很充足的理由,只是他却不知君主今年多少岁,什么时候生日。两人在一起时除却动手切磋,便是被监督着练剑,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谈到这些。
就连他自己,在这天之前,也并不晓得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一年过去,便长大一岁,那些并不重要。
所以君主送给他的这份礼物,不但是个意外,而且应该是个惊喜。照理说他应该感到欣喜,或者感激,只是他心中已经很难被激起这类浅薄的情绪了。
他双手捧着木盒,回道:“多谢父亲。”
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大殿本来少有人来,除了君主之外,向来只有在宣布重要事情之时,才会召集人手来到这里。
他在此处予以礼物,是重视之意么?
君主难得能如此温和地看他这么久,还没有出手来试试他的功夫如何,又或者喝令他去练剑。他打开木匣,内里衬着软软的白缎,一柄黑鞘长剑便安放在其中。他也说不清这礼物是让自己失望还是怎样,反正亦没在心中涌起一点波澜。他将剑取出来,左手握鞘,右手将木匣放在座椅扶手上,跟着握住剑柄,又不禁望了君主一眼。
君主的心情到底怎样?
“剑尚无名,你喜欢叫它什么,找神机为你刻上就是。”
他稳稳地抽出一截剑锋,寒光凛冽,深潭一般慑人,秋水一般洁净。剑格之下,果然并无名字。但只一眼,他便清楚,这不仅是一把锋利的剑,而且是一把上好的宝剑。
剑的重量与平日所用的略有差异,长度也并不一致。
但,任何一个以剑为生的剑客,在得到这样一把宝剑之后,都绝对愿意抛弃原有的习惯,来好好地适应这把宝剑。
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他一寸寸地将剑锋抽出来,君主就在他的身侧,与他不过一级台阶的距离,半个肩膀的差距。
君主甚至没有对他忍不住拔剑的动作表示不满。他应该也有一些得意,这样贵重的宝剑,无论送给谁人,都可轻易俘获对方的心。
那把剑终于完全拔出来,他瞧着剑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双眼,又喃喃地说了一声:“多谢父亲。”
君主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一句话他说了两次,前一次固然可能是敷衍,这一次却绝对真心。因此君主不免也有一些开心,抬起手掌,头一次不那么严酷,却相当温柔地在他头顶抚了抚。修长苍白的手掌摩挲着他简单束好的发丝,竟有一些温馨。
“你是我的儿子,无论什么东西,我自然都会拣最好的给你。”
所以你给了我谁也不曾经受的“最好”的磨练——无论是身手,抑或是心性。
他仔细地瞧着那锐利的剑尖,头顶是温柔得几不可察的君主的手掌,面前是宽袍广袖隐藏着的君主的胸膛。
那蓄积了许多年的念头再也压抑不住,即使此刻的实力还远未达到他预定的地步,他却亦有了十分的把握来实施这次行动。
“父亲……”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全身是无比放松的姿态,右手中剑却陡然紧握,手臂只轻轻一抖,那支锋利的剑刃便飞鸟如林一般投入君主胸膛,快到连声音也未发出,快到血亦来不及溅出,君主抚着他头顶的手也尚无反应——剑尖抵入的刹那,君主已觉肌肤生凉,猛退一步,却还是心口一痛。
那股疼痛锐利得几乎瞬间便贯穿了整个胸腔。
他显然早有准备,一剑击出紧跟着便欺身贴上,一支二尺七寸长的剑锋几乎送进二尺深,从胸至背,穿透好长一截。
鲜血这才突突地顺着剑尖冒出,在冰寒的空气中散着热气。
和着君主带血的一声厉喝:
“司空!”

破镜(三)
“是司命。”
同样痛彻心扉的伤,同样狠辣绝情的剑,同样与自己一样的脸孔……君主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昏黑,脑中竟是从未感受过的虚弱的晕眩。
他痛苦地喘息着,贯穿胸背的剑伤让呼吸的气流都仿佛变成锋利的刀子,而新鲜的空气却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他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尽管如此,失血过多的眩晕依然让他看不清大概就在上方俯视着自己的人。
“你……”
君主仿佛这才由梦中跌入现实,虽然虚弱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仍旧咬着牙将话说完:“你又……想杀我……”这句话虽然不长,他挣扎着说完,却也不得不拼命向肺中吸入空气。而这个剧烈的呼吸动作又令创口如同撒入一把把密集的细针,不仅痛进了骨髓,而且痛入了头脑。他真是头一次感到这种止不住要流泪的难受痛楚,然而念及面对着的是谁,他到底咬牙强忍住了。
司命似乎笑了笑,冷冷的,道:“错了,不是‘又’。”
他一面说,一面就将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指抚到君主的眼睛上,十分温柔地揉着那眼角渗出来的半点水渍,慢条斯理地道:“那一次,我确实恨不得一剑一剑杀了你,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再将你的骨灰铺在殿下,任人日夜践踏!”
君主闷哼一声,自然听得出他语气中那深刻的怨毒与痛恨,纵然心肠强硬,仍不由打了个寒战,随即便被司命一一将眼窝鼻翼的冷汗擦拭干净,又在他左边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接着道:“不过这一次,我可根本没想过要杀你。”
“唔!……”
君主总算模糊看得见眼前的情形,司命的一只手搁在他面颊上,另一只手却抚着他散下的额发,正垂头正对着他,已经完全成熟的面孔,落入眼中,简直像是直面着等身的水银镜子,眉眼鼻唇,一颦一语,无一不与他一模一样。
这大概是一间客房,陈设极为简单,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司命侧身坐在床边,默默无语地在他面颊上抚摸了好一会儿,才道:“以前只恨下手不准,没能杀了你,这一次却真怕下手太准,你再也醒不过来。”
君主看清了所处环境,又闭上眼睛,试着运气疗伤。他略略一提真气,却顿觉穴道被封,真气完全阻滞不动,而他此刻虚弱得根本无力冲开穴道。
司命好像察觉了他的举动,冷冷地道:“十几年前的教训实在让我刻骨铭心,所以你受再重的伤,我也不会再掉以轻心。你的外伤我会给你治好,但是无法动用武功的滋味,便让你也好好尝尝。”
君主脸色本来煞白,此刻更是惨然,好歹蓄积起了一些力气,遂睁开眼睛,道:“你要做什么?”
“我也在想。”
司命直起身子,往紧闭的窗户看了一眼,道:“你当然不会害怕任何酷刑了。”
君主呼吸急促地匀了一会儿气息,却始终没发出一声呻吟,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司命等了半晌,重又回过头,凝视着他那十分熟悉的面容,语气温和地又道:“何况现在上什么酷刑,你又没有真气护身,真的很容易失手杀死你。”
“所以?”君主以冰寒的目光看着他,虽是重伤在身,孱弱不堪,那股逼人的气势竟丝毫不减。司命毫不避让地回看着他,亦是锐利无比,冷冷地道:“所以我想,这件事不必着急,反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君主短促地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他不过在做无用功,道:“司空,你……”还没说完,下颔便被司命一把捏住,发不出声音来。司命盯着他,道:“你看清楚,我是司命,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儿子司空。”
君主被他这个动作掐得一窒,差点就晕了过去,好在司命立即发觉出手太重,便放松了力道,讽刺地道:“不过父亲,你真是贪心得很。既然将儿子教成了一个绝情无义的杀手,就不要指望他会同时是一个听话孝顺的儿子。你却是既想要我这个杀手,又想要司空那个傻乎乎的可爱儿子,天下间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君主喉结滑动,呼吸极为困难,更无法出声说话。司命道:“十几年前那一剑,我以为你应该感到高兴,而不是生气。你那样教我拼命用功,不就是指望我能够成为如你一般冷酷无情的杀手么?”
他手指放松下移,覆盖在君主喉结上,道:“可是你果然还是很生气,我猜,大概是因为我那一剑还不够完美,没能够将你一击毙命,所以你感到不太满意。”他眼神奇异地瞧着自己手指下的君主那显得竟有些纤细的颈项,接道,“你要是死了,当然就不会不满意。”
“司……”
“命。”司命替他接上,免得仍旧被他念错名字,手指戏弄般地继续下移,抚摸过他的颈项,将棉被往下推了推,按在他锁骨之上,继续道:“可惜我时机把握得虽好,那把剑也够锋利,却还是让你避开了要害,没能杀死你。”
君主并非无法动弹,只是他的身体已经脆弱到连被棉被盖着亦觉压得吃力的地步,是以虽对司命的抚摸感到怪异,却无法阻止,只哼了一声,干脆闭
紧了双眼,不去理会他的动作。
司命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听与不听,说道:“也好在没真的杀了你,否则我今日一定要后悔了。父亲,三年前我本来也知道要与你再交锋,却并不惧怕与你见面。只是我果然还是太过疏忽大意,没想到你竟然会用毒……”他的手指在君主肌肤上动了许久,早已被那微微发着烧的体温浸得发热,此时更是伸进君主衣领之中,让君主眉心紧蹙起来。
“你当然又失望了,我一头撞进你给我布下的陷阱中,简直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教导。所以这三年来你虽然时常来看我,却从来不对我说一句话。”
司命亦是一皱眉,道:“你不说话,我自然更不会对你开口。我一直在想,你将我囚禁在地下,究竟是要做什么,你却什么也没做过。”

破镜(四)
君主眉峰蹙得更紧,司命的手探进他的衣襟,已经触到他的伤口,尽管只是轻柔地抚摸着那里,他却听得出司命话语里的意思越来越危险。果然下一刻,司命手指微一用力,便在他伤处按了下去,痛得君主狠狠咬着牙,才没让那破碎的呻吟全部自喉头漏出来。而司命只是用寒如冰封的双眼望着他,慢慢地道:“直到见到司空,我才知道,不管什么你都是打算留给他的,是不是?”
君主渗出一身的冷汗,司命那一摁,几乎没将他的三魂七魄也摁得离体而去,此刻就是缓过神来,也依然头晕耳鸣,眼前直冒金星,如何答得了话。司命索性用另一只手将他胸膛上的被子完全拉开,露出那仅着白色中衣的胸膛,欣赏似的瞧着他左胸迸裂的伤口慢慢浸渍到衣衫上的鲜红血迹,道:“父亲,你对他真是好,好得简直让我……”
他说到此处,却侧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仿佛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喃喃道:“我并不嫉妒,甚至也毫不羡慕。奇怪,我从没想过要你也那样对我,你当然也不可能这么做。”
君主嘴唇亦变得煞白。他不知在想什么,呼吸间胸膛起伏得更急,令那团鲜红的血色蔓延得更快,却始终不发一言。司命倒是回过神来,将他衣襟扯开,解下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条重新为他上药,而他手指触碰下的君主,每一下呼吸都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疼痛其实算不了什么,至少在司命的认知里,这点痛苦,君主决不至于承受不起,所以他并不打算像个拙劣的拷问者一样问他是不是很痛。他一面为君主止血,一面看着君主胸膛上清晰可见地冒出的点点冷汗,它们很快便汇成一片,聚集到微微凹陷的胸膛中间,往腹部流淌下去。
君主全身都在冒汗,只一会儿,肌肤便变得冰凉。外伤痛楚虽减轻了些,但那剑伤却是贯通了胸背,被牵连到的内腑依旧剧痛如故,这也才叫做痛入心肺。君主任由他在自己身上随意施为,甚至没有出声抗拒,然而他的身体终究是重伤过后虚弱不堪,只坚持了十数息,便又昏厥过去,再无反应。
司命将他伤口重新包扎好,眼见他头发衣衫均被冷汗浸得半湿,这样睡过去就是身体没问题,也得生出病来。他虽然对君主所受的这个伤有充分的把握绝不会令他死去,对于医药病理却不太在行,因此犹豫了一下,便起身出门,叫店家准备热水,要为他擦一擦身子。
君主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尝过这类软弱无力的滋味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一直以来都极其康健的他实在缺乏应对的办法,竟而只能任由疼痛与软弱交相主导躯体,自己却被它们所支配着,反复浮沉在痛苦的深渊中。
他昏睡得不久,但正冷得发抖之时,半清醒半模糊的意识中便察觉有人将自己抱起来,脱下了他的衣衫,拿着热热的半干的帕子从头脸开始替自己抹汗擦身,被他擦拭过的肌肤也渐渐发热,十分舒适。这样温柔的举动,他迟钝的意识简直糊涂得想不出是谁在照顾自己,虽然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司命这其实还是头一次见到君主赤裸的躯体,或者说,头一次意识到,被自己抱在怀中的是父亲的身躯,而不是一具用来复仇发泄的道具。
他先前给君主换药换衣,都只将之当做再普通不过的事在做,他只关心那具身体会不会失去生机,却绝不会真的关心君主是否难受。
但这一回将君主抱在怀中,为他抹去冷汗,按摩着冰冷的肌肤,他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
君主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伤痕,肌肤呈现出一种不太正常的苍白色泽,触感细腻,原本应该很是结实的肌肉此时也松弛下来,显得格外脆弱。
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而且拥有一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司命拿着帕子在他胸膛上擦拭时,想到他连体型也同自己十分相似,那肌肉的纹理,胸膛的线条,肚脐的形状,甚至连两腿之间的那物,他忍不住先伸出手去握住看了看,果然是差不多的形状长度,也同样在稍一摩挲龟头下方沟壑时,便有了反应。
然后司命就握着那起了反应的物体愣在那里。
君主无力地躺在他怀中,眉心紧蹙,眼皮微微动着,显见睡得并不安稳。他默然地用另一只手继续为他擦拭身躯,握着那物的手却不自觉地继续捋动着,将那物抚慰得胀大挺立起来。司命完全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当他另一只手也擦拭到君主腿间时,终于不禁低下头去,将嘴唇凑在君主的耳畔,轻声喊道:“父亲,父亲!”
君主没有回应,他瞧着那在自己手中肆意肿胀充血的巨大物体,心中忽然有了一些不明所以的痛苦,因此在他那物上用力一捏,再次狂乱地呼唤着他:“父亲!”他晓得自己的痛苦从何而来了,他只是忽然意识到,正是现在在自己手中轻轻颤抖着的东西,他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才会在这里对自己的父亲进行报复。
都是这个家伙的错……司命已经不想去考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恨君主的情绪已经转移到君主那做过坏事的阴茎之上,所以他将帕子丢在一旁,对它加以了两只手的凌虐,而君主只是痛
苦地微微战栗着,喘息着,并不清楚儿子在对自己的身体做什么。
司命让它疼痛,又让它快乐,让它在自己的双手间忠实地呈现出各种反应,那是在君主的脸上看不出的情绪。他知道父亲与钩玄有肉体关系,也不禁开始联想父亲到底是同什么样的人做了夫妻之事,才会生下自己,但这联想导致的结果却是他开始咬牙切齿地痛恨那些曾和手中这物体产生过联系的人,哪怕那可能是自己的母亲。
他们至少能在那短暂的时刻,感受到他的真实。即使那不是永恒,也同样令人向往。
“父亲,父亲……”

破镜(五)
司命恨他,恨他对自己太过狠厉无情,却可对旁人展现温和的一面,比如钩玄,比如司空,比如他并不知道的那个生下自己的人。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既想不出,也并不想要君主以同样的温柔来对待自己。
君主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他。
君主的身躯开始发热,在他怀中轻微地动弹着,那紫红色的硕大物体在他的手指间直挺挺地向上翘着,同他一样有着非常适宜的弧度。他近乎迷乱地以拇指摩挲着它顶端吐着透明液体的小孔,揉捏它,玩弄它,就像是对自己做的那样,然后不出所料地看着它一阵抽搐,朝半空射出几股白色的浊液。
那些液体很快落下来,落在他手腕上,君主的小腹上,仍有些温热的触感。
司命自己也喘息着,呆怔地又瞧了软下去的它好一会儿,才慢慢将右手收回来,移到君主赤裸着的身躯之下,他自己的双腿之间。
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对父亲的身体起这样强烈的反应。
他的阴茎也已经勃起,被压在君主那光滑的腰臀之下,不免有一些蠢蠢欲动。
※※※※※※
君主开始感到不安。
那个温柔地替他擦拭躯体的人的双手变得有些怪异,尽管他尚在迷糊之中,却依然感到了不妥。如果那个人是他儿子的话,那样按揉着他的乳头,舔咬着他的耳垂,甚至在他身下做着极为情色的事情的行为,确实是非常不妥。
他试了几次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徒劳无功,只能仓皇地等着司命罢手。
司命并不想罢手,他将君主的那物再次捋得挺立起来,便将手指探向后方,寻找那能令自己满足的场所。
他有一瞬间考虑过在这时做这种事,会不会令君主伤重不愈,危及生命,但当手指摸索到那个地方,又按进去半个指头时,他便完全不打算考虑这事以外的其他问题了。
君主历来只在上方,后穴从未用过,自然十分紧致。他用另一只手把君主的左边大腿捞起来,令他两腿大张开,将隐藏在臀沟里的后穴完全袒露出来,再轻柔地抚摸着他紧闭的穴口褶皱,让他放松。
君主惊惶地试图挣扎,然而胸口的疼痛气闷,令他只挣扎了两下,便体虚气短地放弃了。但他总算被这一刺激惊醒,也睁开了眼睛,瞧清正将下巴抵在自己肩膀上的确实是司命,不由惨然色变,甚至有些恐惧地道:“你……住手!你要做什么……唔!”
司命毫不理会,却是一下子将半根中指插入他后穴,才侧过脸对着君主微微一笑,道:“父亲。”
一面说,一面盯着他的眼睛,弯曲着手指用力地转动了,刺入更深处。君主果然很令他满意地露出痛苦又不知所措的表情,虽然他立即就以愤怒掩盖住自己的惧怕之情,但在如此脆弱的情况下,他的怒意又能有多大作用?
“司空!”
君主喊出错误名字的嘴唇立即就被司命一口咬住,然后舔舐,啜吸,正是一个缠绵之极的深吻。司命一面吻着他,一面继续在他后穴中转动着手指,并含含糊糊地问他:“父亲,你和母亲,是这样做的么?”
“唔……住嘴!住手……”
君主痛苦地皱起眉头,因为司命不但没有住嘴住手,还慢条斯理地又将抱着他左腿的手伸长到他右边胸膛上,用那修长的中指绕着他平坦的乳头不断画圈,揉搓。他的儿子早就已经长大成人,对于这些事情也并不陌生。司命也在轻轻地喘息,君主能清晰地察觉到身下他那物的灼热与肿胀,只是他仍不敢相信儿子竟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他头一次羞赧得几乎想流泪,但儿子并不会因此就原谅他,他就算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同样不想向司命示弱。
司命将他右边乳头摩挲得发热挺立,随即屈起食中二指夹住那小小的乳头扯动,每扯一次,右手在君主后穴便钻得更深一些。君主咬牙轻哼着,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片不健康的薄红之色,双手与右腿均虚弱地晃动着,却毫无着落。司命右手中指在他后穴中来回抽插着,而他尽力地紧缩着后穴,想要阻止他的动作,这却反而让司命更加兴奋,附在他耳边说道:“父亲,你真紧啊!”
这句太过淫邪露骨的话语几乎立即击碎了君主的尊严,他无力地喝斥道:“住手!你……你知道我是你父亲,怎可以……呜!”股间剧痛袭来,司命将第二根手指也送入他的身体,依然亲吻着他的耳廓,喃喃地道:“没错,你用这种方式做了我的父亲,让我对你这般恼恨。我当然也只有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你,这样才算是我的报复,对不对?”
不对,这根本就……不对……
君主想要反驳,他在后穴中抽插转动的扩张动作带来的疼痛与胸口创伤气闷痛苦却一同冲击着他的脑海,他浑身抽搐颤抖着,腾不出一丝多余的气息来说话,只余鼻中难受的呻吟。
司命抽出手指,解开自己的腰带,握住肿胀的阴茎便朝他狭小的穴口顶了上去。
君主终于耐不住地悲鸣一声,一口气未能缓过来,眼看便要晕过去,司命却又一
口吻住他的嘴唇,朝他口中度过一口真气,令他只得屈辱地清醒着承受儿子这悖谬的插入动作,痛苦得几乎要流泪。
司命似乎怕他忘记这份屈辱是由谁带给他的,一面向他身体里插入,一面不住口地叫着他:“父亲,父亲!”他的阴茎坚硬而火热,而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强烈冲劲,从下面往上撞击着,一下一下地深入到他身体里去。挺翘怒张的龟头,粗长壮硕的茎身,像一杆所向披靡的长枪,不顾他穴口的紧缩,肉壁的艰涩,奋力地戳进他从未尝过那种滋味的深处,来回抽插。娇嫩的内壁紧裹着他粗壮的阴茎,君主不想承认自己能鲜明地感到儿子那物每一个突起或弯曲的细节。他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那种被撕裂般的痛苦,却有些不堪忍受儿子那一声声缠绵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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