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叛徒的处理方法》 chapter 1 醒来
“老师。”有人在叫他。是谁?
“……?”
“老师,醒醒……”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手中只有一把过时的sl32,被重兵重重包围,他所能记住的最后记忆是向他冲来的一颗小小子弹,“啪”地一下打在他脖子上。
……怎么感觉脖子有点酸痛呢。
他没死。
这个念头好像一道雷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条件反射想跳起来,可是虚弱的身体却无法支持这个动作。但是陡然清醒的意识支撑着他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模糊。灯光有点刺眼,他隐约看见有人影。
好像是护士医生?
仅仅是微微睁开双眼这个动作,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本来看到他清醒而感到激动的男子立刻冲到病床前,可是他很快就又陷入昏睡中。
顾璋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没想到他真的活下来了。
顾璋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他眉羽间有一道浅浅的折痕,现在皱起来更是显得他十分悲苦愁闷。
他……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顾璋的嗓子快要冒烟了,脖子后的酸痛感还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的事。因为长久昏迷,他暂时感受不到他的手脚。
他轻轻地、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他现在躺在一张柔软宽敞的床上,他已经很久没躺过这么舒服的床了。他不在医院,而是在一间明亮宽敞的私人房间里。
他本来就苍白的脸颊似乎更加苍白了,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因为过于瘦弱而微微凹陷的脸颊上有着淡淡的阴影,深陷的眼窝也被暗影笼罩。
他知道这是哪儿。
这是元帅府。
他的手臂上被植入了芯片,一直在监测他的各项生理指数。他睁开眼没多久,医生护士就走近了这个房间,为他做检查、给他注射了一些东西。
当冰冷锋利的针头接触到他肌肤的时候,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护士很耐心,没有责怪他,反而还出言安慰他。
他漆黑的一对瞳孔紧紧盯着那管液体被打入他的身体,紧张下他不自觉地紧抿嘴唇。因为绷紧了肌肉,针头扎入的地方酸酸的。
不过没关系,打针实在不算什么,他受过许许多多比这严重千百倍的伤。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群人来了又走。外面太阳从天空渐渐落下,太阳落山前,这些医生护士又进来了一次。
顾璋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元帅府,而不是在监狱。他不知道他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他以为他会死。
他其实,还挺期待他会死的。
他极为倦怠地闭上眼。
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吧。此刻躺在这么舒适的软床上,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许他下次睁眼,就是在冰冷的监狱里了。
咔哒。
轻轻的一声,门被打开了。顾璋以为又是医生护士,并没有马上睁开眼,因此也就错过了来人的神情。
一个身着军装的俊朗男子站在门口,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惊喜、激动、担忧、胆怯、阴郁的表情。
他的眼神好像是一只狼看见了它失而复得的肉骨头,双眼闪着幽幽的绿光。
半晌没听见脚步声,顾璋迟疑地睁开眼,看向门口。在他双眼刚睁开一条小缝儿的时候,男子已经收敛了表情,摆出了他最拿手的冷峻严肃的神色,只有他的双目十分幽深,显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顾璋的眼睛慢慢睁大。他张开了干涩的嘴,因为昏迷和缺水而发出不成调的声音:“谢鹄……?”
他的声音很轻,他以为对方并没有听到。可是年轻男子走近一步,顺手将门关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并不平静,那表情中流露出的情绪竟然让顾璋不敢再看。
“老师。”不同于顾璋那沧桑嘶哑的声音,谢鹄的声音清朗干脆,中气十足。
顾璋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微笑,可是他自嘲和困惑的表情太过明显,以至于展现出一个奇怪扭曲的表情:“你……还叫我老师……”
谢鹄的脸色愈发冷硬,浑身好像被寒霜笼罩。他这森森的寒气也冻到了顾璋,顾璋感觉自己的心也一寸寸冷了下去。
与他冷若冰霜的表情相反的,是谢鹄双眸中的火焰。在顾璋惊讶的目光中,他大步走到床前,弯下腰,伸手轻轻地在顾璋的头发上摸了一下。
在划过一缕灰色发丝的时候,谢鹄的指尖颤了颤。
“老师,您看起来可真糟糕啊。”谢鹄开口,仿佛在说“今天是个阴天”一样平静。
他锐利的话语好像一把冰刀,刺在顾璋的心上。
谢鹄的语气同从前两人开玩笑时的语气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时过境迁,此刻二人的境遇与身份同从前完全不一样。谢鹄这样居高临下发出的平静轻松的话语,实在是对狼狈的顾璋的最大嘲讽。
听到他用最熟悉的语气说出冷酷的话,顾璋睁大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微笑道:“你看起来很不错。”
谢鹄看起来的确很好——他衣着整洁,浓密的深金色头发闪着健康的光泽,神采奕奕。几年过去,他的身量彻底长开了,二十岁的他虽然身强体壮,却仍然有着一丝少年的青涩感。三十多岁的他肩宽体阔,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身材,站在那儿就如同一座玉山一样挺拔深沉,因为久居将军之位,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上次顾璋这么近距离地看他,还是六年之前一切变故未曾发生的时候。
那时候,这座元帅府的主人,是顾璋。
星际时代,传统的国家和人种的界限不复存在,经过长时间的星际迁徙后,亚裔、白人、黑人等各族人种通婚是常态,久而久之人们的长相也与过去大不相同。谢鹄的母族是来自a32星长相偏雅利安人的哈特家族,他的发色与瞳孔颜色都随了他母亲。
顾璋也并非传统亚裔的长相。实际上,有一些名字是拉丁语系的人可能长得完全是个蒙古人种的样子,而有的人顶着华语、日语的名字却长得是传统雅利安人的情况也非常常见。
谢鹄轻声道:“您长白头发了。”
顾璋长密的睫毛颤了颤。他黑发黑眼,更容易显得他皮肤苍白。长久的逃亡生活让他变得瘦削憔悴,完全不像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了。
“是啊,”他说,“我不年轻了。”
这句话其实并不太准确。他五十三岁了,却是星际迁徙前人类三十多岁的长相。进入星际时代以后,人类的基因发生了变化,寿命延长了,衰老的速度逐渐减慢。人们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一百五十多岁,过了二十五岁后人们的外貌就很少发生改变,一直到一百多岁才会呈现地球时期人类四五十岁的外貌。一百多岁到一百三十岁时,人们的长相则类似于地球时期的五六十岁。人们的壮年时期持续得比从前久得多。无论是谢鹄还是顾璋,他们都正值壮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年轻。
谢鹄微微一笑:“您怎么会不年轻呢?”他幽深的双眼折射出一点绿色的光亮,“您才五十多岁……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顾璋缓缓把眼闭上。
谢鹄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从对方的语句中听出了无限深意。也许对方痛恨他,厌憎他,想要将他这个叛徒千刀万剐。是啊,或许死亡在谢鹄看来是种解脱,远远称不上是什么刑罚。
虽然早已对此有心理准备,顾璋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你说得没错。”顾璋大而深的双眼复又睁开,黝黑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闪烁着夺目的光彩,而是如同两颗粗糙烂制的黑玻璃,神色空洞麻木。他微笑着,眉眼间却流露出悲伤颓废之意,“死……过于容易了。”终身监禁……才是惩罚。
被他日思夜想的黑眼睛看着的时候,谢鹄悲伤地发现自己并不开心。也许是因为对方眼中的神采都已经消失,其中蕴含的深刻哀绪与自嘲藏在他深深的瞳孔后面,仿佛一座幽暗的深渊。谢鹄想起那些不断在暗地里搞小动作的各方势力,以及那些对顾璋落井下石的人,心中的怒火逐渐燃烧起来。他下颌的线条愈发冷硬,眼神中带出几分怒火。
他的这幅样子在顾璋看来,就是对自己猜测的肯定。顾璋在心痛之余,所感到的是对自己从前最欣赏的学生、最得力的下属的欣慰与骄傲。这才是元帅该有的样子,大义法律不可为私情让位。
起码接手了他位子的是谢鹄。
谢鹄一想到从前顾璋是如何神采飞扬,如今又是如何暗淡颓弱,就感到自己的心被放在火上烤炙。他沉声说:“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顾璋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明白,”他平静地说,与其让对方将一切都直白地说出口,不如让默契来填补话语,“你这样很好。”
谢鹄却以为顾璋理解了他想为对方翻案的心情,还对他调查当年真相的意愿做出鼓励。他脸上的冰冷面具终于摘下,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您理解我就好。”
谢鹄不想过早地做出承诺。虽然他已经暗地里调查了许久,可是面前的人已经十分憔悴了,他不想给过早地给对方希望,然后让顾璋在长久的等待中又陷入绝望。
谢鹄的手指最后贪恋地在顾璋的头发边划过,“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告诉看护,”他站直了身体,又成了那个严肃刚硬的元帅,“我明天再来看您。”
顾璋微笑道:“好,谢谢。”即使痛恨他的行为,他的学生依旧为他争取到了这么舒适的修养条件。顾璋刚刚被冰锋刺伤的心上好像轻轻吹过一道春风,传来一阵暖意。

chapter 2 被偷听的谈话
第二天一早,谢鹄又来了。
顾璋一夜惊醒好几次,这是长久的流亡给他留下的后遗症,他必须在逃亡途中保持警惕,如果沉溺于睡眠,他很可能会无法及时逃离困境。脖子上的酸痛已经好了很多,他的身上也没有什么重伤,只有一些挫伤和小伤口。
天蒙蒙亮,顾璋就睁开了眼睛。他缓缓坐直身体,虽然有些头晕虚弱,但是他还可以行动。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准备将窗户打开一小条缝。
他现在的房间不是以前的卧室。这也很说得过去,毕竟那是元帅本人的卧房,而他早已不是联盟的将军。作为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他能在元帅府休息已经是恩赐了。谢鹄对他很不错,他的房间离主卧室很近,从窗口看到的景色也和主卧室差不多。他以前在清晨喜欢打开窗户,呼吸透着潮气的微凉空气,聆听鸟鸣。他推了推窗户,发现窗户一动不动。
顾璋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元帅府的主人,而是一个被困禁在此处的囚犯。如果窗户可以打开,那就是在给他逃跑的机会。他放下手,专注地望向混合着幽兰与火红颜色的天空。
他应该感恩,也应该珍惜此刻的景象。等他进入监狱服刑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开阔的天空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顾璋一动不动,等待着来人推门而入。没想到对方并没有直接进来,而是等了一会儿,才手脚极轻地慢慢推开门。
谢鹄第一眼看到空无一人的卧床,惊得呼吸停滞了一瞬。这一瞬间他很想大喊大叫,将元帅府的所有保卫士兵都叫起来,将元帅府团团围住,然后一寸一寸地搜寻顾璋的身影。他在惊惧的同时,还感到一股被欺骗的愤怒。他以为顾璋理解他的心意,可是对方却这样悄悄逃走,好像他是什么避之不及的敌人!
他正准备张嘴大喊,眼角余光就瞥见窗边立着一个沉默的背影,清晨温和的光线勾勒出一股熟悉的影子。不,也许这个身影比他熟悉的要瘦削一些,只是脊背还是一样挺直。
谢鹄剧烈跳动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重新掌控了身体手脚,进门关门,走向窗边的那道人影。
“老师。”顾璋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一刹那间,顾璋觉得他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紧张和颤抖。他回过头,谢鹄冷淡平静的面孔映入眼帘。
“早上好。”顾璋说。他仔细瞧了瞧谢鹄,竟然真的从他平静的表情下瞥到了几分紧张。
顾璋的眼神扫过床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他脸上浮现出一个苦笑,然后又立刻将苦笑变为微笑,开口道:“放心吧,我不会在你手下逃走的。更何况,”他举起手臂,“这个芯片可不是那么容易取出来的。”
顾璋可不认为这个芯片只是用来监测他生理数据的。他知道在偏远星系的监狱里,有许多危险的重刑犯或者有越狱记录的犯人都会被植入芯片,实时监测犯人行动。如果犯人有任何可能的暴力逃跑行为或者想取出芯片,芯片还会释放电流,瞬间麻痹犯人的身体,杜绝一切越狱可能性。
见谢鹄并没有反驳他的话,顾璋心头又涌起那种既酸涩又欣慰的情绪。
他刚刚没有说谎。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谢鹄背上“看管不力”的罪名。谢鹄已经尽力对他好一些了,平常犯了叛国罪的逃犯可没有在元帅府休养的待遇。
谢鹄的小心思就这样被点破,他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面上他还是一派平静:“我知道。我……马上要去军部了,最近刚结束和契尔特人的战争,有很多收尾工作要做。”
听到“契尔特人”几个字,顾璋的手抽动了一下。他笑了笑说:“嗯,辛苦你了,身处元帅之职,你最近肯定很忙。”他顿了顿,“对了,恭喜。”
谢鹄任职元帅的时候,他早已在偏远星系开始逃亡之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和谢鹄正面交流过,自然也没有机会说一声“恭喜”。
“谢谢。”谢鹄点点头,声音里并没有多少喜悦,“那我走了,你有什么需要就跟他们提。”
“好,我会的。”顾璋应下。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谢鹄走后,顾璋去洗了个澡,然后就这样在窗边待了一天。除了吃饭上厕所以及接受身体检查,他几乎没有把目光从花园和天空中挪开。
元帅府很大,他的卧室对着花园的位置,视野还算开阔。经过他这个前任元帅叛逃事件以后,元帅府的保卫系统似乎更换过,卫兵的站岗位置、巡逻路线和交班时间都和从前不同了,安保系统好像也更新换代过。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脑海里开始模拟逃亡路线了。虽然主观上他没有在谢鹄监管下逃跑的意向,不过几年的逃亡还是给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呵。”他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顾璋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弃抵抗的希望了,毕竟当那枚麻醉子弹射中他的脖子的时候,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终于解脱了”。他带着轻松的心态想迎接死亡,想迎接永恒的睡眠。在元帅府醒来
以后,他也有一种被命运玩弄却无法解脱的烦躁感。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啊。
窗外太阳渐渐落下。他有点期待再次见到谢鹄,却也不敢怀抱太大的期望。谢鹄现在应该在开会或者在什么庆功宴上吧,和契尔特人的条约也需要时间拟定。
契尔特人。
顾璋的眼中透出冷意。
当初他得到虚假情报,险些犯下大错,然后被困在天琴星差点被人杀死,等他好不容易逃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叛国贼、通缉犯。他以为他可以信任盖尔斯·菲尔顿,毕竟对方担任他副官多年,一直对他忠心耿耿。
他没想到,盖尔斯根本不姓菲尔顿,他的真实身份是乌利特·海马诺特的私生子,而海马诺特家族因为蒙特星系的矿产与契尔特人早有牵扯。顾璋在天琴星出事以后,有人举报他故意延误战机,向契尔特人出卖机密,盖尔斯就以“公正”的态度作证了他私下和契尔特人接触,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然后“机缘巧合”下,乌利特·海马诺特发现盖尔斯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于是盖尔斯改姓,回归海马诺特家族。
顾璋刚出事的时候,他一直想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盖尔斯的一系列操作让他将目光移到了海马诺特家族上,可是因为他从前过于信任盖尔斯,导致盖尔斯有很多机会制造了许多对他不利的证据。顾璋的改革派本来就不如守旧的几大家族势力强大,海尔诺特的一击给了改革派重创。
那以后的几年,顾璋一直想办法搜集证据。他曾经试图跟谢鹄联络过,事实上,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和谢鹄见面了。
他却宁愿自己没去找过谢鹄。
这是他被契尔特人捉住之前的事情了。他那时虽然声名狼藉,已经步上了逃亡之路,状态却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那时候还没有经历过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心里还是对未来还有期待和希望的。
他已经搜集了一些证据,想要找个有影响力、能信任的人帮他把证据递交给军部调查局和联盟调查局。他一直认为谢鹄会信任他,或者起码会听他解释,于是他找了机会,庆盟日的时候悄悄接近了谢鹄。
顾璋躲在谢鹄酒店套间里,等待着房间主人的到来。他很激动,整个人都因为兴奋而出汗了。他那时怀抱着无限的期待,幻想着见到谢鹄,幻想着他可以洗刷罪名,重新站在大众面前。
然后谢鹄回来了。和谢鹄一起走进门的,还有罗承钧。
他见过罗承钧。罗承钧是谢鹄的朋友,谢家与罗家各在军政两方颇有势力,他们从小就认识,而且军校内一直有传言说罗承钧喜欢谢鹄。
顾璋一向在这些感情和绯闻上不敏感。也许他应该敏感一点,这样他就不会为他所听到的事情那么震惊了。
先开口的是谢鹄:“今天你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罗承钧的声音有点犹豫,还有点担忧,“其实……那上面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我相信顾璋不是那种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顾璋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你不用安慰我了。”谢鹄冷冷地说,“我早该看清楚他是什么人了。”
顾璋愣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罗承钧反而为他说话,“证据可以伪造,而且盖尔斯之前一直是他的副官,想要伪造什么证据易如反掌。你和他那么熟悉,你也知道吧。”
“我知道吗?”谢鹄嘲讽的反问好像一巴掌扇在了顾璋脸上,“我一开始也不信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是……你说的那个时间线的确是和他行动吻合的,有些地方……盖尔斯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很轻,顾璋却听见了。
盖尔斯也不知道的地方?
顾璋一下子回忆起了他和谢鹄两人独处的时光。
“总之,这件事还在调查中……”
谢鹄一下提高了声音,他声音中的厌恶刺痛了顾璋的心:“已经调查得够清楚了。他就是这样冷血的人,一心只为了追求力量,为了往上爬!他自己说过,他不服联盟现在的政坛,我们这些家族不过是他路上的绊脚石。他连我都不能完全信任,你真的信他完全信任盖尔斯吗?”
顾璋僵硬在黑暗里。
他浑身冰冷,一身冷汗。所以,谢鹄其实是这么看他的?
最糟糕的是,谢鹄说的是对的。顾璋的确认为联盟这种权势逐渐被大家族所把持的状况需要改变,他想改变这种情况。他也的确有一些信任问题,不过那并不是工作上的信任,而是……
顾璋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
他……还应该跟谢鹄见面吗?
如果谢鹄的态度只是基于伪证,那他或许还不会这么犹豫。可是谢鹄的态度似乎还要更加私人一些,昭示着对他个人的不满。
“我知道,这很难……”罗承钧说,“你现在一定很难过,我可能体会不到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会尽力去想象。让我陪着你吧,好吗?”
顾璋听见一声小小的响动,似乎是亲吻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谢鹄平静下来的声音:“嗯,好。”

chapter 3 物是人非
敲门声把顾璋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刚刚在窗边远眺,眉头紧皱,黝黑的瞳孔似乎深不见底,不露一丝光线。敲门声响起时,他骤然松开眉头,惊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敲门的想必是检查的医护。
他等着医护进门。门打开了,只有一个人走进来。
顾璋心头一动,转过身看向来人。
进门的是谢鹄。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前穿的那身衣服,只是脱掉了外套。经过一天的工作,他却并不显得疲惫,反而很精神的样子。
“老师,”他说,“你今天有没有休息,感觉好点了吗?”
顾璋知道对方其实随时可以查看自己手臂上芯片检测到的数据,但这样直白地询问他的身体是一种尊重他的表现。他点点头,道:“嗯,今天感觉挺好的。”
其实他没有什么大问题,除了营养不良、缺水等虚弱状态以外,并没有什么大伤。那几道小伤口也已经抹过药了,完全到不了伤筋动骨的程度。
他身上真正的问题,现在还没有暴露出来。
“现在差不多又到时间了,让医生进来可以吗?”虽然是问句,可是谢鹄却用了陈述的语气,让人不容拒绝。
顾璋眨眨眼,微笑说:“当然可以。”
检查全程中,谢鹄一直沉默地肃立在一旁,密切关注着一切。医生检查完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谢鹄和顾璋两个人。
顾璋感觉屋子里一下子沉闷下来。
谢鹄盯着顾璋苍白的脸,视线好像被黏住一样不肯移开。
他已经和面前的这个人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无数次他通过照片和视频得以一窥对方的经历,但是他真正想做的却是紧紧拥抱住顾璋,感受对方的体温,而不是对着冰冷的数据抒发思念之情。如今这个人终于站在他面前,他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感情,患得患失地不敢一下子冲上前去,生怕吓到对方。
他想对顾璋诉说自己的思念,诉说自己的感情,可是顾璋现在最需要的是休养。长时间的流亡生活让他曾经强壮的体格变得瘦削,脸颊上的肉也凹陷下去,五官愈发深邃,脸上却没有一丝神采,虽然微笑着却并没有笑意。乍一看上去,顾璋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高大的幽灵。
谢鹄盯着顾璋,感觉自己有千言万语堵在咽喉。
他最终动了动嘴:“你饿了吗?”
顾璋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还能和谢鹄平静地坐在一起享用晚餐。
“医生说你还是要吃点好消化的食物,”谢鹄说,“过两天就能多点大肉了。”
顾璋失笑:“谢谢。”他一向喜欢吃肉,吃重盐重辣的食物。谢鹄还能照顾他这个阶下囚的口味,他很高兴。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顾璋想了想,问:“你今天开会都说了什么?”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时候经常互相询问各自的日常,可是现在不同往昔,他连忙补充道:“等等,你不用回答我,我不是故意探听军情的。”
谢鹄放下筷子,深深地看着他:“你不用这样。”
顾璋笑了笑:“还是有必要的。泄露机密可是大忌。”
“也不是什么机密,”谢鹄说,“今天我们讲了讲蒙特星系的归属权问题和针对帕米尔星的索赔问题。”
顾璋叹了口气:“唉,其实你……算了。”
他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再问这种问题。虽然他的确对蒙特星系和帕米尔星有很多问题想问。
两个人吃饭都吃得很快,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吃完了。谢鹄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捧着杯茶坐在原地不动。
“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就是休息了一天,也没做什么。我就看了看院子里的风景,”顾璋说,“老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花园让她整理得真不错。”
“不是老徐,”谢鹄慢慢道,“老徐已经退休了,新来的园丁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
“哦。”顾璋应了声。看来七年的确改变了很多事。
两人沉默了几秒,谢鹄突然说:“你是不是……在这里挺无聊的?我给你找几本书吧。”
顾璋刚想说不用,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嗯……好的,谢谢。”不知道到时候他被押送去监狱的时候,能不能把那几本书也带上。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谢鹄说。
他说的是顾璋喜欢看书这件事。作为一个军校出来的将军,顾璋的爱好其实非常文艺,他最爱的是读书和画画,只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机会和时间真正地培养自己的爱好。他年轻时候是出身孤儿院的烈士遗孤,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习和打工上,绘画这种耗时耗钱的昂贵爱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进入军校、正式从军以后,更是没有时间分心。不过,他倒是可以抽时间读书,毕竟阅读比绘画方便得多,也花不了多少钱。
顾璋的确挺喜欢谢鹄的这个提议的。在流亡的时候,他没有多少闲情逸致读书。
沉默了一会
儿,顾璋开口:“你……近几年还好吗?”还没等对方回复,他自己就先笑了,“我看你应该过得不错吧,就是忙了点。”
谢鹄的喉结动了动,他张开口,说出的话让顾璋睁大了双眼:“我过得不太好。”
谢鹄泛着墨绿色光芒的瞳孔紧紧盯着顾璋,对方黑色的双眼里映出自己的身影:“我一直不明白,当年在天琴星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你当初被人背叛以后的痛苦。
我想知道,你这几年在全联盟通缉下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没来找过我?
顾璋的右手手指动了动。
他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收到桌子底下,侧开脸,躲避开谢鹄过于炽热的目光。他淡淡道:“天琴星……发生了一场背叛。”
他语焉不详,面容冷了下去。
自被捕以后,他的脸上多是痛苦、麻木和压抑,这是两人重逢以来顾璋露出的第一个带着怒气的冷脸。
谢鹄近乎痴迷地盯着顾璋的侧脸。当顾璋露出肃容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他仰视的导师的影子,这种内心怒火的流露让顾璋终于露出了一点生气,不再像一具麻木的躯壳。
顾璋直视着天空,没有分神去看谢鹄的反应。他知道谢鹄已经对自己很失望了,也许那张脸现在露出的是对他依旧不肯交代实情的心痛,也许是对他执迷不悟的愤怒。当年在天琴星所面对的背叛总是能轻易点燃顾璋心中的怒火,他现在实在无暇再去顾及谢鹄的心情,
他知道谢鹄不再信任自己。这很好,因为他现在也没法信任谢鹄。
“既然说到这个,”顾璋平静地问,“我的审讯在什么时候?”
谢鹄的手猛地收紧。
他手上青筋显露,仿佛要将手中的杯子握碎。下一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他放开茶杯,将手随意地搭在桌子上:“初步拟定在下个月。本来乌利特·海马诺特想直接对你进行判决,不过,”他顿了顿,“伊迪逊坚持说这不符合程序,并且要求时间来准备材料。”
顾璋听到“伊迪逊”这个名字,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贝丝怎么样?”
贝丝是伊丽莎白·伊迪逊的昵称。伊丽莎白·伊迪逊是联盟的十三名最高法官之一,是中立派家族伊迪逊年轻一代最耀眼的一位。她在成为最高法官之前与顾璋相识,两人志趣相投,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谢鹄一直和她不太对付,不当面的时候他总是以“伊迪逊”称呼对方。
“那个女人过得很不错,”谢鹄冷哼一声,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勾勒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她马上就要结婚了,你知道吗?也许我不该再叫她伊迪逊了,也许我应该叫她马洛西亚。”
马洛西亚?顾璋惊讶于这个新闻:“她和维尔塔·马洛西亚订婚了?”
马洛西亚是商界的几大巨豪家族之一,维尔塔·马洛西亚是目前马洛西亚的掌权人威廉·马洛西亚的二儿子。伊丽莎白在读书的时候就和维尔塔谈过一段恋爱,不过她无法接受他家族的条条框框,因而两人分手了。没想到几年后,两人居然又在一起,还订婚了。顾璋摇摇头,他很想和伊丽莎白见一面,好好聊聊天。
“是啊,他们两个感情很好。”谢鹄说,“怎么,听到她要结婚,你不开心?”
“怎么会?”顾璋为谢鹄说的话哑然失笑,“我只是不确定她能不能和马洛西亚那个大家族处得来,不过既然她愿意订婚,那我想也没什么问题吧。”
谢鹄的眼神柔和了一些,重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说起来,”顾璋转过头,注视着谢鹄的眼睛,“你和罗承钧怎么样了?”他仿佛看到对方墨绿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我和罗承钧?”谢鹄反问,“我们应该怎么样吗?”
顾璋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笑道:“没什么,”他语气轻松自如,听起来完全不在意正在谈论的话题,“我只是以为你们已经订婚了。”
“罗承钧”三个字仿佛掀开了两人之间的那层遮羞布。原本被掩埋的东西现在突然被暴露在空气里,帘子掀开以后双方都有些承受不住。
“老师。”谢鹄说。他的语气里仿佛有点委屈和祈求,但是顾璋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谢鹄看顾璋不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订婚只是前几年的谣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深沉,“那不过是一些误会而已。你也知道,谢家想更进一步,罗家一直想插手军队的事,之前只是两家有合作,引发了一些无聊的风言风语而已。”
被谢鹄那饱含诚恳真挚的双眼注视着,顾璋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当时还是他学生的谢鹄也经常这么注视着他。这种念头却只让顾璋感到一阵难言的苦闷,如果当年他可以信任他的学生,那现在他无法相信这个来自对立党派的元帅,尤其是在听到了对方与罗承钧的私人谈话之后。
不过,他一般不会直接挑明对方的谎言,算是给各自都留一步余地。他像
从前那样笑了笑,好像并没有怀疑:“哦,是这样。”
他一直清楚谢家不太插手政坛,不过也有意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他认识谢鹄的时候以为对方虽然出身和自己很不一样,却能理解自己的理念。不过现在看来,当时似乎惺惺相惜的两人其实一直没真正理解对方,或者说……他们太过于理解对方,却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谢鹄不疑有他,以为顾璋明白他和罗承钧之间并没有什么。他进一步解释道:“是的,不过合作不一定要通过联姻,就算联姻也不需要我来。”
“我明白了。”顾璋点点头。因为你现在是元帅了,所以你的价值远远大过于联姻的价值,但如果你不是……
顾璋问:“那罗家现在怎么样了?我之前躲在深山老林里有一段时间了,有点跟不上新消息了。”

chapter 4 学生时代
正如顾璋所说,远离首都,远离联盟的中心,他在一些消息上的确非常滞后,于是谢鹄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七年来发生的变动。
说是“简单”,其实谢鹄一口气讲了快两个小时。顾璋本来没有指望对方能说得这么仔细,没想到对方好像不知疲倦似的,一直滔滔不绝,甚至还给顾璋讲了一些内部消息。而且看样子如果不是顾璋身体虚弱,脸上已经显得非常疲惫,谢鹄还能再讲两个小时。
“怎么这么晚了,”在顾璋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以后,谢鹄说道,“抱歉,老师,我一讲起来就忘了时间了。”
“没事,”顾璋强睁着眼,刚刚打完哈欠以后他的双眼有点湿润,整个人显得过分脆弱,“是我没注意。你也忙了一天了,今天早点休息。”
说完,他就站起身,等着谢鹄离开。谢鹄站了起来,说:“老师是不是要去洗漱了?”
顾璋往门口走:“是啊……你要去上厕所的话,我就等等。”
谢鹄站在卫生间门前,脸部一半在灯光下一半在暗影里,乍一看仿佛是一座高大的雕塑。听见顾璋这么说,他露出一个笑容:“不是,老师你不是要洗漱吗?”他伸出手,“啪”地一下打开卫生间的开关。
顾璋:“……”
顾璋拿起牙刷,在他伸手拿起牙膏之前,谢鹄递给他一管他熟悉的牙膏:“我记得你喜欢用白贝壳牌的牙膏。”
“谢谢。”顾璋接过牙膏。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一管这样的牙膏了,再次闻到熟悉的味道时他甚至觉得有点欣慰。然而谢鹄语气中透露出来的东西让他有点心惊,他只是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继续进行手头上的事情。
顾璋昏迷的时候有人为他刮了胡子、剪短了乱糟糟的头发,不过这两天来他的脸上又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他刷完牙,洗干净脸,摸着脸问:“我明天是不是该刮胡子了?”说完,他并没有等谢鹄的回应,而是将他赶出了卫生间:“好了,你不上厕所我还要解决个人问题呢。”
“老师,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谢鹄坚持看着顾璋洗漱完上床,然后站在他的床边跟他道别。
他从前的老师如今躺在床上,而他从高往下俯视着对方苍白的脸颊,这个视角与从前的视角完全倒过来了。这一瞬间,谢鹄感到心中涌上一股邪火。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冲动按耐下去。
“晚安,老师。”谢鹄说。
“晚安。”顾璋回复道,闭上了眼睛。
谢鹄关上灯前又看了一眼顾璋,然后走出房门轻轻将门关好。他不知道,他走了以后顾璋猛地睁开双眼,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缓慢地燃烧。
静谧的黑暗里,顾璋轻轻张嘴自言自语,却不出一声。
“谢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太熟悉谢鹄刚才的眼神了。
几年前,当这个出色的学生用这样专注的眼神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仰慕之情。后来谢鹄的小动作和不断试探他边界的行为终于点醒了他,可那时候他是二人中更具权力的一方,他可以轻易回避谢鹄的试探,而谢鹄的行为似乎也比现在更克制、更小心。
顾璋还记得当时在他躲避了谢鹄几星期后,谢鹄终于在他的办公室堵到他。
“老师,我是不是占用你太多时间了?”谢鹄还未长成的青涩的脸上写着担忧和紧张,“对不起,老师。如果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那我以后会注意的。”
顾璋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在学业上已经很用功很优秀了,你应该放松一下,多和同学一起出去玩玩。”
顾璋坐在椅子上,谢鹄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可是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谢鹄说,“老师,我可以继续来找你吗?”
“你不一定非得要来找我,”顾璋努力想着措辞,“李教授和冈萨雷斯教授也很厉害,你可以去找他们。”
他不想直白地拒绝谢鹄的心意,虽然他当时并不打算对这青涩的好感做出回应。怎么才能保留对方的面子和尊严,不着痕迹地拒绝他呢?
“你是不是快上课了?”谢鹄来找过他太多次,他甚至都已经知道对方的课表了,“只有五分钟了,你不要迟到。”
谢鹄墨绿的眼睛仿佛是上好的宝石,折射出细碎的光亮。这双美丽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顾璋,里面盛满了不可言说的情绪。
“老师,”谢鹄站在门口,低着头,“我马上要毕业了,希望到时候我能进第三军。”
第三军是顾璋从前做将军的军队。在表白完心迹后,谢鹄离开了顾璋的视线。
谢鹄似乎从来不知疲倦。他一向很自信,对自己看中的东西从来都势在必得,就连感情也是,他好像不懂得什么叫放弃。毕业以后,他果然进入了第三军,并且冲在战斗前线。因为个人的努力和谢家的影响,他升职很快。
谢鹄飞快地成长起来。他的体格愈发健壮,再次面对顾璋也比从前更为自信。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看向顾璋的眼神比从前
更加露骨了,似乎那次两人的谈话让他不再犹豫。
顾璋起初担心谢鹄会做出一些过线的事情,不过他好像是多虑了。谢鹄对他的行为是克制而顺从的,每次顾璋和谢鹄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感觉非常舒服顺心。谢鹄有时候会在节日的时候送他小礼物,但绝不会昂贵到让他拒绝。从某个驻地回来以后,谢鹄也会给他在部队里的朋友带来手信,而他给顾璋的手信似乎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顾璋感到自己的那层“壳”被谢鹄细水长流的关心渐渐软化了。毕竟,谢鹄的确有出色的头脑,和他交谈总是非常愉快,如果不是囿于身份,顾璋可能会很爽快地承认对他的好感。
顾璋终于打算正视自己的心意了。起码他要和谢鹄好好谈一谈,他担心这样的暧昧最终会伤害到谢鹄。如果谢鹄还愿意和他在一起,也愿意等,那他愿意和对方试一试。如果谢鹄改变心意,那一切麻烦都迎刃而解。
顾璋向谢鹄解释,他暂时不想和军中下属有任何超出工作上的关系。而且他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元帅,他暂时只想专心处理和契尔特人的战役,他们正在取得胜利,最多再过四五年,等他们彻底赢得这场战争或是他卸任元帅以后,他就选择退役去军校做导师。到那时候,两人的身份不再是上下级,他们会是平等的。
“我知道这样对你非常不公平,如果你不愿意我也非常理解。”顾璋说。
那时候谢鹄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用这种专注的、炽热的眼神看着他。谢鹄带着压抑的狂喜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从那以后开始更多地出现在他面前。
谢鹄仍旧没有做任何过界的事情,但是两人在餐厅遇到时会一起吃饭(也许还有其他人一起),在聚会时也不再互相坐得远远的。随着谢鹄升职,他有更多机会和顾璋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会交换眼神,这是毫不带任何私情的眼神,但是却给顾璋带来隐秘的欣喜。
多可笑啊。顾璋想。
谢鹄身为他学生和下属的时候永远知道维持界线。现在谢鹄是元帅,是看管顾璋的监护人,顾璋成了阶下囚。他们两个之间的那道墙没了。谢鹄就如同一只猛兽,围着他的猎物不停地转圈,放肆地伸出利爪试探猎物的深浅。他的眼神如同过去一样专注,但是里面更多了一种占有欲,少了一丝克制。
第二天一早,顾璋又早早醒来。他站在水龙头下,感受温暖的水流顺着他的身体滑下。他冲洗干净,把浴巾围在腰间,然后把之前穿的衣服洗好晾在衣架上。
昨天早上他醒来之前,有人在衣柜里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将他的旧衣服收走了。今天也许是因为他醒来太早,他没看见有换洗衣服。不过没关系,洗衣服这种小事他无所谓,只是他要等衣服晾干了。
他打开门,水汽一下子涌出卫生间。谢鹄坐在窗边,低头看着一本书。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向顾璋:“老师,早上好。”

chapter 5 刮胡子
顾璋的发间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滑过他的锁骨和微微突出的肋骨,顺着因为消瘦而愈发明显的肌肉滑进浴巾里。
谢鹄原本微笑的表情有一丝愣怔。
在顾璋昏迷的时候,他来看过顾璋,也见过顾璋衣服下的身体。医护人员给顾璋做了检查,他身上多了好几道伤疤,手臂和两条腿都多了骨折的痕迹。
谢鹄的眼神肆意扫过对方赤裸着的胸膛,视线顺着那滴水珠在腰间的浴巾那儿看了几秒。
顾璋心里有些不自在。谢鹄的眼睛盯着他的身体,让他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故作镇定地说:“早上好。”他打开衣柜,里面果然有身干净衣服。
“等等,”谢鹄说,他从桌上拿起什么东西,“要不要先刮胡子,老师?”
他举着的是一柄小小的刮胡刀。顾璋笑了笑,取出衣服放在手里:“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是先穿上衣服吧。”他还以为对方会为了安全问题而给他电动刮胡刀,没想到谢鹄拿着的是手动式样的刀片。
“这样可能会把衣服弄脏的。”谢鹄快步走到他身边,把手按在衣服上。
顾璋低下头。蓝白条纹衬衫上有两只手。他的手粗糙、干瘦,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手腕好像瘦到皮包骨头,似乎很容易折断。而谢鹄的手掌宽大,手臂结实,而且他皮肤光滑,一看就十分健康强壮。
“也对。”他松开手放下衣服,对着谢鹄笑了笑,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柄刮胡刀。
但谢鹄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来吧,”谢鹄微笑着说,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这毕竟是刀片嘛,万一伤到什么就不好了。”
刹那间,顾璋感到一股火冲向自己的头顶。他垂下眼,语气平静:“你说得有道理。”
卫生间内,不用顾璋出声提醒,谢鹄就打开镜子后面的柜子,拿出剃须用的啫喱。
顾璋打开水龙头,又洗了把脸。谢鹄也凑近了,洗了洗手。两个成年男子一同站在洗手台前,似乎有点挤。
“你就不怕我拿这个劫持你吗?”顾璋瞥了眼被随手放在台子上的剃须刀,语气轻松地说道。
“老师你不会这么对我的吧,”谢鹄边说边将啫喱挤在手心,“而且,老师你现在好像有点虚弱啊。”他的目光飞快扫过顾璋有些单薄的胸膛,语气中带了点调笑。
顾璋感受着谢鹄的手触摸在脸上的温度,微微垂下双眼。对方的手指很轻柔,好像在抚摸一块珍贵的宝玉。
顾璋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底传来一声叹息。
“好了,我要开始了,你不要动。”谢鹄故作严肃地说。
顾璋飞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收敛了表情,等着对方动作。他感到对方的手指轻轻抬起自己的下巴,然后带着寒意的刀片凑近自己的脸颊。他仿佛是瑟缩了一下,不过他知道这只是他的想象,现实中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放空,对着对方凑近放大的面孔,等待着对方动作。
谢鹄的动作很小心,甚至有些过于缓慢了。顾璋能听见刀片刮过胡须的细小声音,这是什么东西被切断发出的声响,虽然细微却很干脆。刀片是凉的,谢鹄呼出的气息却是温热的。顾璋把呼吸放得很轻很轻,仿佛要停止呼吸了,可是他还是能听见耳边自己血流涌动的“砰砰”的声音,能感受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故意不去仔细看谢鹄的脸孔,对方那深邃硬朗的五官在他眼前逐渐虚化,化身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谢鹄是在享受这一刻的。他从未离顾璋这么近过——他的偶像,他的爱,他的……囚徒。他激动地在洗手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不过还好,他及时抚平了自己的悸动,他可不想在顾璋那张饱受摧残的脸上再留下什么疤痕。他离他好近,在凑近顾璋的时候,他真想就这样一直把自己的脸凑上前,直到吻上对方那苍白柔软的嘴唇。
他肖想这双嘴唇很久了。他不太喜欢自己的嘴,他的双唇略薄,显得他过于冷硬锋利,甚至有些刻薄而不近人情。也许他是,不过他知道顾璋更喜欢温暖善良的人,他也喜欢。而顾璋恰好有一对饱满的嘴唇,既不过于厚重,又不太过单薄,弧线圆润,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好看。
刀片轻轻拨开厚厚的泡沫,露出顾璋苍白的皮肤。谢鹄仿佛在慢慢打开一件礼物,他给他自己的礼物,而他享受一层层打开包装的这个过程。他故意在呼气的时候将呼吸喷洒在对方脸上,似乎这样做就能让那苍白的肌肤染上一些红润的色彩。
“好了,你现在可以……”
等他终于完成以后,谢鹄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顾璋黑色的瞳孔放大,映出谢鹄的脸,那两颗瞳孔却仿佛是两轮深深的旋涡,不露一丝情绪,要将所有光亮都吞噬掉。他如同一座僵硬的雕塑,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顾璋感到眼前渐渐黑暗下去。一定是灯光不够亮,他快看不清了。没关系,他现在在元帅府,面前的人也是他认识的人,这是谢鹄。
只要放松,你要放松,放松。
有刀片在自己脸上划来划去。没关系,这是谢鹄在给自己刮胡子,你只要放松就好了,放松吧,放松。
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
“老师,老师?”
突然间,一个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顾璋的眼前渐渐地明亮起来,一对好像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正担忧地注视着自己。温暖的血流流向四肢,他又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了。不知不觉间,他又重新自如地呼吸起来。
“哦,”顾璋应了一声,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镜子,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多么僵硬,“很干净啊,谢谢你。”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自然的笑容,低下头开始洗脸,完全没看见谢鹄复杂的眼神。
他听见谢鹄的脚步声,知道他短暂地离开了自己身边。很快,对方回来了。他抬起头,看见谢鹄手里拿着的衣服。
“我在外面等你。”谢鹄说,然后拿起刮胡刀离开了卫生间,还细心地为他带上门。
顾璋穿上衣服。即使是简单的弯腰抬头这种动作,也让他的头感到一阵疼痛。在推开门之前,他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自己烦躁不安的心情。
“这身衣服还是挺合身的,”谢鹄说,“虽然好像比以前看起来大了点。”
顾璋迷茫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突然意识到这的确是他的衣服。
“我都没想起来这是我自己的衣服。”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仿佛是老旧干裂的牙膏从一管破旧的圆管里挤出来似的。
谢鹄露出个浅淡的微笑。顾璋觉得他眼中那种咄咄逼人的火焰消失了,这个认知让他感到轻松不少。
“我给你带了几本书,”谢鹄说,“我知道你看书看得很快,所以我这次带了好几本来。”
顾璋走到桌前,看到厚厚的一摞书。他感到自己好像恢复了一点活力:“哇,这可真是……谢谢了,谢鹄。”
“没什么,”谢鹄回复,“我……本来想陪你吃早餐的。”他抬起眼,观察着顾璋的反应,而顾璋只是眨了一下眼,等着他说下去。
顾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不过接下来谢鹄的话让他放松了下来。
“不过现在有点晚了,我得赶紧去军部。”谢鹄说。他失望地发现说完这个以后,顾璋的神色似乎轻松了一些。
“好,路上小心。”顾璋说,态度干净利落。
房门在谢鹄身后关上。他走到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那里坐着的是这几天一直照顾顾璋的医生和护士。今天早上他们来到这里,管家彬彬有礼地请他们在此稍等。
见到谢鹄,他们纷纷问好:“早上好,元帅。”
“我要看他的各项指标,”谢鹄点点头,脸色发冷,“就要十分钟前到现在的这个时段,着重看他的心跳、血压、血糖和肾上腺皮质激素这几项。”
顾璋对一切毫无所觉。他味同嚼蜡地吃了早餐,今天来为他检查身体的医生比昨天来得晚一些,检查得也似乎更加仔细。他们还愈发和颜悦色地询问他感觉怎么样,晚上睡得好不好。他一一作答,表现得很平静,还时不时配合地笑出几声。
接下来的一天和昨天也差不多。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前,读着谢鹄给他带来的书。谢鹄曾经与他很亲近,两人无话不说,因此他带来的书都很符合顾璋的喜好。
其中有一本书是顾璋很喜欢的旧书,他甚至还认出这是自己曾经的藏书之一,在二十来页的地方被他撒上过一点点咖啡。这本书叫《蓝宝石》,是一本悬疑小说,主角是个侦探,这个案件讲的是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有丈夫的女继承人最后被抛弃的故事。死者安娜出身于一个落后贫困的星球,而她的恋人是大财团的继承人,顾璋总觉得自己的经历和安娜的经历有些相似。谢鹄对这种题材的故事完全不感冒,不过为了和顾璋聊天,他还是读完了这本书。
顾璋还记得谢鹄看完以后大笑不止:“你不会觉得我们两个和她们俩很像吧?”
顾璋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谢鹄想了想,回复道:“不可能。你可能像安娜,但我不会像萨宾娜一样那么冷酷无情。”说完,他就揽上顾璋的腰,和顾璋交换了一个吻。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一个吻,顾璋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两双嘴唇相交那柔软温暖的触感。
顾璋轻轻抚摸着手臂,在这块皮肤下静静埋着的是那块随时可以电击他的芯片。
《蓝宝石》里的安娜正直、善良、坚韧,但是过于心软,明明看穿了萨宾娜的虚伪却还是选择信任她,最终被萨宾娜当做一块废弃的棋子一样扔到车轮下。
顾璋微微一笑。他很高兴他在谢鹄心中的形象这么光明磊落,当年很高兴,如今更是如此。
顾璋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在书页上摩挲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沉沉地盯着纸上的小字。
早上的小小插曲既是在他意料之中,又算是在他设想之外的。
在逃亡的途中,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结果:是洗清罪名,还是作为一个叛徒死去?他的脑海里有
过无数假设,他也曾想过如果他被谢鹄抓住会发生什么。
总之不会是这个。
顾璋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是如果说他完全没有料到这种情况,那这也是假的。毕竟他了解谢鹄,知道谢鹄的性格,而他在绝望和压力中总是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子里一出现,就被他立刻狠狠地打包扔去脑海的最深处,并且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想起来。
他也希望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想到今早谢鹄的神情,顾璋的心一痛。
顾璋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的胸膛缓慢却剧烈起伏着,试图多吸取一些空气。就这样过了两分钟,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没关系的,”顾璋默默地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他不至于真的对我下手,没关系的。”
他又轻轻抚摸着手臂,在心里默默思索着。

chapter 6 第一次实验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谢鹄晚上再来看他的时候又谨慎地退回了边界的另一边,让顾璋放松不少。
“你找人送的药膏很好用,谢谢。”顾璋说。
他从小皮肤就偏干,冬天的时候又没有保护好,一到干燥的地方手背皮肤就会发痒发红,洗手洗多了也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早上注意到了他的手背,谢鹄今天让人给他送来了药膏。
谢鹄点点头:“我记得你的皮肤一直很干,以前就经常抹护手霜。”
顾璋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以前秋冬的时候,他洗完手一定要拿出管护手霜来涂。就算是在前线,只要有条件他也会这么做。不过,顾璋自己也怕被人说娇气,因此尽量在人前不做这种事。
“其实这东西不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顾璋道,“忍一忍就过去了。”
毕竟在逃亡的时候,他有时候连水都喝不上,皮肤干燥带来的痛痒根本不算什么。
顾璋说完这话以后,就看到谢鹄脸沉了一下。
他心里一声叹息,暗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不知道为什么惹得对方心情不好,于是赶紧岔开话题,询问起法比奥拉·杜拉克的事情。
法比奥拉·杜拉克是第一军将军,也曾在军校讲过课,顾璋就是这么和对方认识的。顾璋刚从军的时候就选择加入第一军,跟随在她手下。
不过,即使有第一军的将军作为引导者,顾璋这个孤儿出身的小兵还是和权贵子弟出身的第一军格格不入。最终在法比奥拉的建议下,他申请调去了第三军,从此青云直上,立下各种战功。
然而,自从他和改革派越走越近以后,法比奥拉和他的关系就淡了下来。即使法比奥拉本人很少对站队表态,但她手下领导的大多是出身显贵的保守派子弟,而且杜拉克家族一向奉行低调处事的原则,于是两人渐渐疏远了。
——这是表面上的。
想到法比奥拉,顾璋的神色就柔和了一些。
他与这位老人之间十分有默契。
当初虽然迫于形势,两人在表面上似乎不怎么再来往,但其实私下里还是非常关心对方的。天琴星事件发生后,法比奥拉还私下一直为他搜集证据,暗中对他施出援手。
谢鹄有些意外顾璋会问到她:“哦?你还挺关心杜拉克将军的。”他想到法比奥拉·杜拉克在会议上的沉默应答,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杜拉克一家都是狡猾的狐狸,她们聪明得很,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了。放心吧,她这个第一军将军的位置稳固得很,身体也很好。”
他语速放缓,语气中似乎大有深意。
两人从前亲密的时候,顾璋在他面前说过法比奥拉的不少好话,言语中充满了对对方的感激之情。谢鹄一想到这个,又想到她在顾璋出事后态度也一直很冷淡,就为顾璋觉得不值。
顾璋好像对谢鹄的暗示毫无所觉,神情轻松:“那就好。我可真不希望我的事情连累到她。”
顾璋的脸色很差,他感到今天比昨天疲惫不少。上午他被头痛所困扰,下午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小憩一下,却难以入眠。然而,他意识到自己如果要恢复正常状态,就必须和人进行交流,决不能一个人呆着自闭。
谢鹄敏锐地察觉到了顾璋的状态不好,与他一同吃过晚饭就早早离开了。他走之前,对顾璋说:“老师,关于当年的事……这两天军部可能会开启调查。”
顾璋抬起头,一脸讶然:“开启调查?”
“是的,所以军部有可能会派人来把你接去问询。”谢鹄说。
顾璋注意到他谨慎地使用了“问询”这个词,有意将一场即将到来的严酷拷问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普通的问答,倒显得军部好像真的有心为顾璋翻案。顾璋笑了笑,说:“真的吗?”
谢鹄也笑了:“是的。”
好像这的确是件好事一样。
顾璋又笑了一下,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又痉挛似的颤了两颤。
谢鹄走后,顾璋快速地洗脸刷牙完毕。他躺到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过了好久才睡着。
顾璋刚刚陷入睡眠的时候,谢鹄还坐在桌前对着光脑。他面前的屏幕上有一个人也坐在自己的桌前,翻阅着资料。
如果顾璋也在这里的话,他就会认出来这个人也曾是他的学生,并且和谢鹄的关系很好。这个男子叫苏塔尔·古尔,如今是联盟军事科技研发部的部长。
“老大,”苏塔尔·古尔私下里对谢鹄的称呼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查到了,我就说帕米尔星有问题!”
谢鹄目光一凝:“是和顾璋有关么?”
苏塔尔点点头:“没错,我从他之前消失的地点作为原点,排查过他被契尔特人抓住之后可能的路线,有两个星球是最有可能的藏匿地点。除了帕米尔星之外,就是黄蜂三星了。”
黄蜂三星也在蒙特星系内,由一颗主星与两颗稍小的行星组成,周围形成了特殊的土黄色光晕。黄蜂三星并不是矿星
,又因为特殊的光晕和三星共存的景象吸引了一些游客,本身也是港口星。两相比较之下,帕米尔星作为无人问津的矿星的确更适合契尔特人活动。
谢鹄打开苏塔尔刚刚发来的资料,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看到其中某一页的时候,他的目光顿了顿。
“荀云妃?”谢鹄念出报告人的名字,“这是杜拉克的意思?”
荀云妃是第一军少将。联想到法比奥拉·杜拉克与顾璋的关系,谢鹄立刻认定这是杜拉克为了顾璋派出的人。
他又想到今天晚饭的时候顾璋好像不经意地问候了这位将军的情况,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难道顾璋和法比奥拉·杜拉克之间还有联系?
谢鹄看了眼报告的时间,时间显示这次行动大概在三年前,也就是他认为顾璋偷偷来到他身边却没和他见面的那个时候。
谢鹄瞬间就想得更深了一层。
如果当初的确是杜拉克将军派出荀云妃帮助顾璋,那说明顾璋信任法比奥拉·杜拉克多过他信任谢鹄。
他的绿眼睛沉沉地盯着报告的日期,光脑上的白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他好像一座冰冷的石像。
顾璋没有找自己,而是找了杜拉克……他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对谢鹄透露过任何一句话……
一瞬间,谢鹄不知道自己胸膛中升起的情绪究竟是不被信任的难过还是被隐瞒真相的愤怒。
在谢鹄更深地陷入自己的情绪之前,苏塔尔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等等……她为什么要使用r型磁场探测器?”
苏塔尔刚刚还为自己找到了报告里的破绽而高兴,此刻他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
谢鹄知道他是武器研发部部长,但是为什么r型磁场探测器也会引起他的注意?
“很多人不知道,r型磁场探测器并不适用帕米尔星的环境,”苏塔尔说,“但是荀云妃以前是搞星球地矿科研的,她不会不清楚这个。”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卸力似的倒在椅背上,“除非那个不是r型磁场探测器。”
屏幕的两端,两个人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精神力探测器?”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就说得过去了,”苏塔尔说。
他身为联盟军事科技研发部部长,对这个联盟秘密研发了近三年的新产品非常了解。
苏塔尔恍然大悟道:“精神力探测器的部分原理的确和r型探测器类似。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荀凌飞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契尔特人的精神力,还能这么快制造出探测器。”
荀凌飞是荀云妃的双胞胎哥哥。与弃文从军的妹妹不同,荀凌飞是先从军,见识到了契尔特人的真身以后选择退居二线。现在,荀凌飞是联盟第一军校的教授,专门研究契尔特人。
三年前,荀凌飞突然在对契尔特人的研究上取得了巨大进展,率先提出契尔特人的构造与沟通方式与人类从根本上是不同的:契尔特人有“精神力”,而且它们十分依赖它,互相之间沟通的语言其实是精神力。
这是一条极为大胆的假设。
契尔特人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常年躲在它们的战舰和飞船里,很少出现在人类眼前。
最关键的是,契尔特人极难被捕捉,人类只是得到过寥寥几具尸体,并没有捉到过活的契尔特人。
荀凌飞做出这个假设后,居然还能解释得有模有样。不仅如此,他还制作出了一个简陋的精神力探测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第一军率先试用了这个仪器,然后他们居然真的探测到了契尔特人的踪迹。虽然最后这个契尔特人还是逃之夭夭了,但是这证明荀凌飞的观点是正确的。
自此,联盟就一直秘密针对契尔特人的精神力进行研究。
如今看来,原来并不是荀凌飞先提出这个可能性,而是荀云妃通过顾璋得到了这个消息,并且先行一步制造出简陋的精神力探测器,在帕米尔星探察契尔特人的踪迹,然后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恰好研究方向是契尔特人生理构造的哥哥,荀凌飞。
已知结果而倒推原理,比想在未知的领域探索要简单许多。
结束了与苏塔尔的通话以后,谢鹄思索片刻,点开通讯录,找到了写着“谢鸾”名字的头像,发起了视频请求。
很快,视频就接通了,屏幕上显示出一个五官与谢鹄七分相像的年轻女子。不同于谢鹄的金发绿眼,她的头发是黑棕色的。她穿着银灰色丝绸睡衣,打着哈欠,一看就是在睡梦中被吵醒了。
“你最好有急事,”她不满地说,语气中透出深深的困倦,“我之前为了忙你家那位的事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
“这件事还是跟顾璋有关,”谢鹄没等对方发出抗议就继续说了下去,“而且跟蒙特星系和契尔特人也有关系。”
谢鸾一下子就端正起来。她方才还有些懒散的气质变了,现在整个人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样显得她和谢鹄更像了。
“你等一下。”她说完就短暂地消失在了屏
幕前,很快又回来了,额梢的发丝上带着水珠,神色看起来比刚才清醒不少。
谢鸾正色道:“怎么回事?”
谢鹄开口:“我需要你去查一下蒙特星系的帕米尔星……”
睡梦中的顾璋并不知道今晚自己被几个人反复提起。
事实上,陷入噩梦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身在首都星的元帅府里。黑暗中,他好像回到了帕米尔星那个冰冷明亮的实验室里。那是最初的噩梦,是他真正痛苦的起源。
“天赋者……精神……坚强,可能性,升级。”
“更长……突破……零基础。”
“转化……寿命,死亡……精神力来源,再生,可以……”
他被皮带紧紧束缚在实验床上,五感因为被注射了药物而迟钝。他还可以依稀见到几个人影,不再清醒的大脑凭借着本能在试图分析他最后听到的几个词语。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人类最基本的思考能力,而一切思绪在他脑中都闪得太快,他暂时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有一些念头在他脑中即将形成,然而在他能够分辨出具体内容的时候这些碎片就沉入思维深处,新的碎片浮了上来。
不能放弃,不能放弃……他在昏迷前还对自己不停地默念着。他那时尚且不知道对方要对他做什么,他还以为这只是一场残酷却普通的刑讯,怀着宁可牺牲的壮烈情怀,他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无论对方想要什么,他都不能让对方如愿以偿地拿到手。
他没想到,他即将要面临的会是比刑讯还要可怕的折磨。
这几个词语逐渐像是被扔进热水的冰,很快融化在他的思绪里。然而即使失去了人造的语言,他却还能紧抓着本能产生的念头不放。生物电在他的脑神经细胞里以惊人的非常速度流窜,他恍惚中看到了儿时的记忆,想起了一些被自己遗忘的东西,然后很快将这些记忆又遗忘,一个念头尚未形成,另一个念头已经升起,而在起伏不定的思绪里,一个年轻男人的面孔总是出现在他眼前。
「谢。白皙的皮肤。飞檐。秋。绿宝石。碧蓝的天空。金色。柔软的发丝。扬翅的飞鸟。」
有些是真实的词语,有些只是他联想到的画面。在这些零碎的片段之间,那张英俊的脸总是出现。
「抓住。谢。抓。紧握的手。手指。谢。抓住。你。阳光。我。」
「我。绿色。你。宝石。翡翠。碧玉。抓住。我。你。军部。」
一旁观察的研究员忍不住低声惊呼:“他的脑电波活动好快!”
“4号药剂第一次催化就这么成功了……”
“不,是这次的实验体太有潜力了。”
“你们看,k指数快突破阈值了!”
「不。不。鹄。我。好。不。停止。抓住。」
「呼吸。心脏。细胞。血液。我。我。位置。」
「敌人。你。异族。人类。谢。抓住。过快。过热。崩溃。」
「崩溃。鹄。我。抓住。崩溃。心脏。数值。崩溃。」
“他的心脏跳得好快!”
“数值还在上升——”
“快中止实验,给我……”
“不行,”屋里唯一一个没穿白大褂、一直微笑着看着顾璋的男人厉声说,“不能中止实验。”
“可是……”
“他能撑下来的。”男人说,语气十分坚定,“实验不能中止。我不管你们做什么,你们要保住他的命,但是不能中止实验。”
「崩溃。崩溃。崩溃崩溃——」
顾璋的眼前闪过白光。
他不知道的是,他那时候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chapter 7 头痛
元帅府的灯光闪了闪,电灯、光脑、空调等电器的亮光灭了又亮起。
府内的卫兵们都是军部精心挑选出的精英,个个经验丰富,身手不凡。他们每个岗位都是两人一组,现在一个人留守原地,另一个人根据早已安排好的路线检查是否有可疑人物出现。
“刚刚是怎么回事?”
谢鹄坐在桌后,双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他发问的对象是刚刚敲门进来的副官,雷克斯·李。
雷克斯回道:“初步推断是线路问题,具体情况要看进一步的检查。府内没有可疑人物出现,不过我已经让他们提高警惕了。”
在雷克斯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谢鹄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眼睛因而显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显得他愈发冷硬。
线路问题?
就连亲口说出这话的雷克斯都不信。
“顾璋那边呢?”
“没有出事。”雷克斯看了眼谢鹄的脸色,“我再去多加点人手守在他门外。”
雷克斯走后,谢鹄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他仿佛永远不会显得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色,眉头微微皱起,在眉心形成一道浅浅的竖纹。
过了一小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进来的还是雷克斯。
“刚刚,顾璋手臂里的芯片……”雷克斯接下来的话让谢鹄睁大了眼睛,“重启了。”
与此同时,首都星,海马诺特公馆。
盖尔斯·海马诺特这几天睡得很不好。
原因无他,被他背叛、亲手拉下神坛、推入深渊的顾璋被元帅谢鹄抓住了。
盖尔斯夜里辗转反侧。如果顾璋告诉了军部实情,军部要为顾璋翻案的话,那第一个被拉出去平息民愤的肯定是他这颗小卒子。
自从盖尔斯背叛顾璋的第一天起,他就暗自祈祷死亡降临到顾璋的身上,然而命运总是与他作对:
他希望顾璋在天琴星被杀死,顾璋死里逃生。
他希望顾璋在逃亡中飞船爆炸,或是遇上宇宙乱石,或是遇到磁力风暴,死无葬身之地,可是顾璋平安躲藏了好久。
他希望顾璋在实验室里支撑不住,像其他实验体一样第一次就脑浆爆裂,可是顾璋是目前最有潜力的一个实验体,他的第一次实验就已经非常成功了。就连第二次被抓,顾璋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还是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这简直让盖尔斯发狂。
如今顾璋被谢鹄抓住,盖尔斯只祈祷海马诺特的人能赶快想办法暗杀顾璋。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终于认清了命运对他的玩笑,盖尔斯隐隐有种预感,这次不走运的那个人绝不会是顾璋。
除了盖尔斯·海马诺特之外,这座豪宅里还有一个人也为顾璋被捕这事而日夜担忧着。
这个人就是盖尔斯的父亲,海马诺特家族最有权势的主人,乌利特·海马诺特。
不同于盖尔斯,乌利特一点也不希望顾璋死去。
正相反,他希望顾璋平平安安地活着,千万不要被军部急匆匆判了死刑拉去刑场。如果军部给顾璋判个终身监|禁,然后把他送去一个秘密监狱,那乌利特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军部的那些人并不知道顾璋的价值。
在乌利特眼里,顾璋就如同一座行走的宝藏,是开启人类新篇章的钥匙,也是自己走向伟大的垫脚石。
乌利特·海马诺特静静地在黑暗里躺着,直到他放在床边的通讯器开始发出“滴滴”的响声。
他猛地坐起身,迅速接起来电。
“喂?”乌利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听不出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
这是他设置的特殊铃声。这种铃声响起只意味着一件事——
“海马诺特先生,”对面传来的声音音色十分奇特,既有着非人的冷硬,又有一种奇怪的黏腻感,“19号实验体,刚刚精神力暴动了。”
第二天的早上,顾璋起得比昨天晚一些。
“晚一些”三个字,听起来好像是他睡了个懒觉。
事实上,他是好不容易才睁开疲惫的双眼、支撑起自己身体的。
他昨晚做了个噩梦,梦里那种直击他心神的巨大绝望感还依稀笼罩在他心头。不仅如此,他此刻头痛欲裂,仿佛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可怕生物的种子正蠢蠢欲动地想要将自己的脑浆当做养料,生根发芽,冲破他的天灵盖,向天空生长。
顾璋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坐直身体。
他的脑海里现在不停地闪动着四个大字:“我快死了”。
死了算了。他冷漠地想道。
当然,他暂时没死成。
顾璋醒后没多久,医护人员就推门而入。今天他们的问题多了些,表情也比前一日更为严肃。
而在短暂的推门关门之间,顾璋似乎瞥见门口巡逻守卫的影子多了起来。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了,也许是他自己变得迟钝了。
所有人、所有事在顾璋眼中似乎都是慢动作,他盯着自己的掌心,视线缓缓地顺着纹路描画。
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当他生病头晕的时候,他就以此来判断自己对外界的感知是不是不正常了。
顾璋知道现在自己非常不正常。
手心的纹路逐渐扭曲,但是当顾璋想凝神细看的时候,那些线条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他的手还是老样子,粗糙、干瘦、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顾璋慢慢地把手放下,把视线投向窗外。
他的思维好像一团乱麻,他的理智在这滩淤泥里不停挣扎,想在口鼻被淹没之前逃出这片思维的沼泽。
可是我好累。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然后呢?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低声问。
我累了。
累了就放……
好像是感受到他的自暴自弃,他脑海里的那颗种子更加卖力地摇动起来。
突然之间,顾璋的脑海里仿佛有一颗无限自生炸|弹被引|爆了,在第一次爆炸过后,紧接着第二次爆炸也开始了。
「!!!!!」
他猛地抱紧头,手上青筋暴起,身体弓成一尾虾。因为过于瘦削,即使隔着衣服,他背上那一根凸起的脊椎骨依旧清晰可见。
「异物!异物!侵入!」
「成膜——保护——」
他的潜意识在对他发出警告,还对他发出了如何进行自我保护的指示。
可是顾璋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原本俊逸的五官扭曲在一起,他想大声呼喊,然而在极度疼痛之下,他却突然失去了出声的力气。他只能张大嘴,胸膛无论怎么用力,都难以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是否还能继续呼吸?
他太疼了,这种疼痛已经到了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只想让这种疼痛停止,而忽视一种疼痛的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制造另一种疼痛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顾璋原本坐在靠窗不远的椅子上。现在在他的大幅动作之下,他的身体向一边斜斜瘫倒,下落的动作如同被撞倒的高摞的书,只能无助地在地上摊开自己的书页。他感到体力从身体里流失,但是本能使他将力气汇聚到双臂上,不断地对他自己的头颅施加暴力。
顾璋的双手成拳,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脑袋上。
然而这不够,远远不够。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这难忍的痛苦消失?
他拖动着双脚,跪|趴在地毯上。地毯柔软的长毛轻柔地托举着他的躯体,然而他此刻无暇感受这温柔的触感。
什么都行,只要让疼痛停下来就可以……
顾璋的视线转移到坚硬的墙壁上。
砰!
他狠狠地把头撞上去。
管用了,这个是管用的。
他欣喜地发现这短促的痛感成功将他的注意力转移了。尝到了甜头,顾璋继续撞击。
砰!砰!
星际时代的人类不仅在寿命上赢过了地球时期的人类,新人类的力量、速度和恢复能力都要强过他们的先祖。
顾璋的这种撞击力道足以使从前的人类遭受脑震荡,现在这种力度当然不至于对他造成这么大伤害。然而房间内响起的接连不断的撞击声表明,这一下一下的撞击绝非无害的轻轻触碰。
顾璋的视野开始晃动,耳边也响起尖锐的耳鸣声。
突然,有人从背后制止了他的动作。
顾璋惊讶了一下。
有人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来到了他背后,还碰到了他的身体。
他惊讶于自己的迟钝。但这种惊讶的情绪只在他脑海里过了001秒,然后迅速被疼痛感驱散了。
还有……另一种情绪。
因为动作被人制止,顾璋的心头涌上一股怒气。
这其中既有他行动被干扰的恼怒,又有一种自己的独立自主性——乃至威严和自尊——被挑战的愤怒。
因为这种恼羞成怒的情绪,顾璋反而生出了叛逆之心。
他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加大了,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这种最基本情绪的宣|泄给顾璋带来了极为满足的快|感,他原本因为痛感而扭曲的表情上因为这一丝浅淡的愉悦而显得狰狞。
不过,显然他身后的这个人并不打算简单放弃。
随着顾璋加大挣扎的力度,对方明显比他粗|壮强健的肌肉也一点点缩紧用力,好像钢铁一样牢牢地将他禁锢住。
“啊——”
顾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此刻只能像野兽一样发出低沉的嘶吼,蜷曲的身体使他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胸膛的震动。
也许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顾璋的耳朵终于开始接收外界的信息。
“老师!老师!——顾璋!”
这声音有如一道惊雷,将顾璋从暴躁狂怒的思
绪里惊醒。他好像触电似的浑身一抖,然后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转头看向来人。
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映在他黑色的双眼里。
因为是侧着脸向后看,顾璋只能看到对方的一部分脸。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瞥,让顾璋浑身滚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
这个人五官深邃,面容英俊刚硬,头顶着耀眼的金色短发,熟悉的碧绿色双眼中好像有熊 熊火焰在燃烧,闪烁着对现在的顾璋来说过于复杂的情绪。
对方从背后紧紧困住他的身体,好像八爪鱼一样牢牢地掌控着他。
在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下,隔着布料,顾璋可以感受到热度从对方的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然而越是感受到对方的热度,他就越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顾璋花了几秒才终于回到了地面,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
愤怒如潮水般褪去,身体上的痛苦也离他远去。这一刻,顾璋只能感到无边的羞|耻要将他湮没。
不要这样。
他最丑陋的一面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别人面前。
摊开在谢鹄面前。
理智回笼。
“……”顾璋张了张嘴,感觉到喉咙发干,咽了下口水才发出声音,“……谢。”
他的声音轻若蚊蝇。
但是,谢鹄明显听见了这声呼唤,因为顾璋感到束缚着自己的臂膀稍稍松了松。
然后,在顾璋反应过来之前,他袒|露着的脖子就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谢鹄看着顾璋双眼慢慢阖上,终于肯慢慢松开手。
因为刚刚过于用力地维持这样一个弯曲的动作,他只能缓慢而僵硬地移动身体。一旁的医护赶紧上前接过顾璋的身体,开始进行各项检查。
谢鹄感到自己在磨着牙:“他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那位快准狠地给顾璋来了一针的医生叹了口气。
“这……患者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要严重,”他顶着谢鹄灼人的视线坚强道,“造成他这次情绪波动的具体原因要等我们检查完才能说明。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的个人建议是将患者转移到军方医院。
“我们可以针对他不严重的外伤进行修复……可是也许患者更严重的伤害是在精神上。军方医院在这方面更有经验,而且各种设施也更齐全。”
谢鹄看着被众人围起来的那具消瘦躯体,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chapter 8 劫道
“雷克斯和你一起,”谢鹄在耳机里说,“我晚点会过去。”
顾璋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把耳机递给雷克斯·李。
他身上穿着灰色的囚服,两只手腕被磁力手铐铐在身前。雷克斯在面对顾璋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这是委屈他了似的。
“按照流程,其实你这种情况应该是由军方医院护送的,”雷克斯说,“不过元帅认为情况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所以我们只能用转移犯罪嫌疑人的手段了。”
雷克斯绞尽脑汁地想把话说得委婉再委婉。
在医生的建议下,谢鹄最后还是同意把顾璋转移到军方医院去。然而好像是因为联盟和契尔特人的谈判出了点问题,谢鹄没法亲自到场,只好让雷克斯来替他办事。
即使如此,他还是给顾璋打了个通讯电话,亲口给顾璋解释了一番。
雷克斯口中的“由军方医院护送”,指的是顾璋会被注射药剂,陷入昏迷,然后穿上拘束服,再被拘束带绑在担架上运送到医院。
这其实是更合理也更简单的一种方法,毕竟之前顾璋闹出了那么大动静,看起来脑子的确不太清楚,还有狂躁和自残倾向。
然而,如果顾璋是用这种方式被运走,那就相当于直接承认他有严重的精神和心理问题。等他被运到医院以后,他也会接受高级别的监视。在医院方面确认他对自己或他人无害之前,不会再被视为有理智和自主能力的个体来看待。
相比较之下,如果顾璋是作为有医疗问题的囚犯来看护,他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尊严。
顾璋很容易就听懂了雷克斯的话中深意,但他表面上还是一片平静。雷克斯说什么,他就乖乖地照做,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与之前那个狂躁失控的家伙判若两人。
雷克斯接过耳机,对一旁的卫兵点了点头。卫兵打开房门,雷克斯先出去,顾璋走在他后面。
门口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灯光的照耀下,光滑的黑色头盔映出顾璋面无表情的脸。
顾璋被前后左右包围起来,几人匀速向后门走去。
走出别墅门的时候,顾璋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白色的元帅府在深沉的夜色中沉默。夜晚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花香和泥土的气味被他深深吸入双肺。
元帅府的花园用的泥土跟七年前还是一样。
他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曾经十分熟悉的住宅。
后门停着几辆军用飞行器,手持激光枪的士兵沉默地站成一排,有如出鞘的利剑,为首的是一个黑发黑眼的高个女性。
“荀少将,”雷克斯扬起一个微笑,“这次的任务辛苦你了。”
荀云妃回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这是我的荣幸。”
她与雷克斯简单地寒暄起来,却好像不认识顾璋似的,并不往他那多看一眼。
顾璋安坐在中间的那座飞行器里。
“坐下”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并不太简单。
前天晚上的噩梦、昨天的爆发让他身体十分虚弱。更令人难受的是他脑部好像一直在充血,而且他一直偏头痛到现在,每次坐下起立对他其实都是短暂的折磨,让他脑袋发晕、眼前的视野泛起一阵阵波纹和重影。
而且,他的耳鸣又回来了。
面对面的交流还好,但是顾璋刚刚要十分用心才能辨认出耳机里谢鹄在说什么。这让他精疲力竭,但是他又不想再继续暴露出更多弱点了。
如果幸运的话,一粒小小的止痛药可以解决他的问题。但他在清醒的疼痛和愚钝的麻木里选择了前者。
飞行器轻轻一动。
顾璋知道,他们现在开始移动了。
他微微放松身体,任由自己的脊背倚靠在飞行器内壁上。
顾璋的腰间除了安全带,还有一根厚实的金属圈。金属圈有一指厚,宽约八厘米,外层包裹着一层绝缘布。
他刚刚坐下的时候,座椅检测到罪犯的重量,伸出金属圈环绕在他腰部,然后自动收缩调整距离,不至于过分收紧,却也不给罪犯留出多少活动范围。
他的对面还坐了一位持枪的士兵,严阵以待。从士兵的姿势来看,顾璋觉得对方好像有些紧张。
顾璋安抚似的对士兵笑了笑,可是这好像并没有起到预料中的效果——士兵如临大敌地握紧了激光枪,脚步也微微动了动。
顾璋叹了口气,收回视线。他双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再去管对面紧张的人。
顾璋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三分钟,离开元帅府内门。
十分钟……真正离开元帅府外围。
七分钟,路过元帅大道与十五街的交界口。
五分钟……差不多该到银河公园了……
顾璋的眼睛闪了闪。
他其实都不确定自己的计算是不是正确的。他的状态很差,精神上的虚弱会干扰他的神智,也会扰乱他对外界的感知。
他闭上眼,仰起头,露出了干瘦修长的脖颈。将脖子就这样完全暴露在空气里让他有一点不自在,不过他现在不太在乎自己的性命。
他的背后传来微不可察的震动。
顾璋睁开眼,放轻了呼吸。
也许不会有人要他的命。
但是有人想要他的人。
咚——
顾璋抓紧了金属圈。
重力伸出巨手,飞行器猛地向前、向下坠去,仿佛是猛然被箭射中的飞鸟。
震动从脚底板传到天灵盖。顾璋觉得一瞬间自己的脊柱都在颤动。他的头嗡嗡作响,双臂发麻。
“不许动!”他对面的那个士兵举起枪对着他,被头盔内置变声器处理过的金属音透出紧张,显得十分滑稽。他说出这话后,右手做出一个动作。
「触发条件,电流。」
顾璋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
一阵电流自左臂而起,顺着肌肉闪过他的身体。顾璋的身体不自觉地痉挛颤动,每一寸血管和肌肤都在滋啦作响。
他疑心自己闻到了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黑暗在他面前降临。蓝色的闪电撕裂黑幕,映照出一团团缠绕的青色血管,银色的细蛇在其中游动。
无尽的水要将他淹没,这有生命的水温柔地包裹着他,伸出利剑刺入他的肌肤。
在这温暖的水下,顾璋感到冰冷。
士兵目睹了他从前的偶像是如何在一秒内失态的。
他按下了那个按钮,然后那个人的身体开始抽搐。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开始放慢。对面的囚犯表情开始失控,他没有凑近,但他知道对方的瞳孔已经不自觉地放大。
当囚犯缩成一团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已经这么消瘦了。如果没有金属圈的束缚,对方此刻一定已经瘫倒在地了。
一道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划过,士兵想起了课上观看过的影片。他飞快瞥了一眼对方腰部以下的位置,然后松了口气。
士兵突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他面前的这个人曾是军部的元帅,联盟之光,是所有军校年轻人的偶像,更是每个出身平凡的孩子的榜样。他恐惧着这个叛徒,畏惧对方平静面孔下暗藏的能量,这种惧怕来自于对对方的敬畏,为此他急切地按动了按钮,触发了那颗芯片的电流。
然后,他曾经崇拜,甚至现在也忌惮畏惧的这个人,就如同一个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电流的攻击下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而他竟然在担心对方是否会在电击下失禁。
士兵的心沉浸在深深的失望里。在失望里升起的是难言的怒火。他难以辨认这失望和愤怒究竟是对着谁的,他只感到愤怒。
飞行器外传来爆炸声,整个舱都在震动。
一定是契尔特人,士兵咬牙想道,可是为什么精神力探测器没响?
他上前一步,按下舱门边的一个按钮:“怎么回事?飞行器还能起飞吗?”
“不行!”对面的驾驶员回答,“底部推行器损坏79%,两侧平衡器全部——”
“嘟嘟”两声以后,对面没了声音。
士兵握紧了枪。
契尔特人疯了吗,居然在首都星离元帅府不过二十分钟车程的距离劫持重犯,使用炸|药和激光枪?士兵感到这一切都像是缺失了一块的拼图,怎么也拼不起来。
他上前一步,站在囚犯和后门之间,左手抓紧囚犯的胳膊。绝缘手套下的胳膊还在时不时地抽搐,一阵电流仿佛顺着两人重叠的肢体相传到他的心脏,然而士兵清楚地明白这只是他的错觉。
一秒钟后,金属圈“咔”地一声松开,自动收回舱体里。士兵拽住陡然变沉的那具身体,让对方缓慢地落在舱内的地板上。然后他松开手,站直身体,正对着后门。密闭的头盔下,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舱门被猛地从中间向外部掀开,无论对方是谁,他的动作都轻巧地如同巨人撕裂飞蛾的翅膀。
舱门外站着一个身着军用战斗服的魁梧男子。士兵与他两两相对,同样造型的头盔映出对方的身影。
在惊讶之下,士兵的动作短暂地停滞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材纤细的娇小少女突然出现在魁梧男子的身旁。她的双手双脚上穿戴着改装过的飞马牌个人用推动器,最新版,全身由暗紫色的纳米保护装覆盖,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
士兵扣动扳机。
激光亮起,射向那个魁梧的男子,也照亮了少女脸上的表情。
她小鹿般的双眼背后透露出恐惧,仿佛看到了黑暗里突然向猎物发起进攻的一条毒蛇,神色震惊而仓惶。
士兵心头几乎闪过一丝不忍。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少女,娇小的身体在厚实的保护装下显得更加纤弱不堪,她与整个场景格格不入。然而他是联盟的军人,而她明显是来劫跑犯人的叛军,在他解决了这个扮成联盟军人的男子以
后,他只能……
士兵的思绪被打断了。激光在士兵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斜斜的影子,他的视野剧烈地晃动。一道灰色的影子从他侧面闪出,如一道利箭冲向魁梧男子,好像毒蛇终于等到机会扑向它的猎物。
士兵后知后觉地感到腰间和右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然后就是血液中冰冷的沉寂。他惊恐地发现,他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双腿。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自己的右臂软踏踏地垂在身边,激光枪已经不知去向。
士兵抬起头。
猛然间,他意识到,那道灰色的影子不是毒蛇,而是刚刚匍匐在地的囚犯。囚犯的磁力手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他的左臂弯曲在胸前,角度怪异,好像一只被折断的翅膀。
这是士兵亲手折断的。
他打了个冷颤。
如果说顾璋是条毒蛇,那他之前就是在冬眠,而如今苏醒后的捕食者因为饥饿——或者其他什么动物的本能——露出了他的獠牙。被惊醒的眠蛇因为意识不清,一切只凭原始本能行事,他将摧毁一切惊扰了自己平静生活、侵入自己地盘的生物。
「电击。电击。白光。黑暗。」
「敌人。反击。不能动。」
「进攻,进攻,进攻!」

chapter 9 攻击
“操!”少女赶忙将保护装的普通作战模式切换为防护模式,她浑身上下泛起暗紫色的光芒,白净的小脸瞬间被一层淡淡的紫色光屏覆盖。
几乎是在她身上光芒亮起的同时,一道激光直直地射向她的胸膛。暗紫色的保护装上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掀起波荡。
少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迎面而来的冲击力带向后方。
保护装温柔地裹在她身上,好像母亲的手抱住婴儿。
她很快站起来,看向同伴。他身后的军用飞行器被激光枪射出一个小小的坑。
一道冰冷的电流窜过她的脊柱,照亮她的脑海。
“妈的,普西尔,这不对劲!”少女骂道。
她的同伴,那个魁梧的军装男子,普西尔,被任务目标击倒在地,没法回答她。
委托人可没说任务目标是那个大名鼎鼎……或者说臭名昭着的顾璋!
他出身贫寒,却是联盟最年轻的元帅——哦,现在最年轻的元帅换人了。
但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对方能坐上那个位置了。
在闪耀着的激光和火光的照耀下,顾璋的脸色平静得吓人。
与之不符的,是他快得晃人眼花的速度,以及凌厉冷酷的动作。
顾璋的第一枪瞄向了普西尔的头部。
普西尔以惊人的速度蜷缩身体,躲过对方的第一枪。激光划过夜色,在他的头盔顶部留下一道浅浅的热痕,然后在他身后军用飞行器的表层留下一个洼。
普西尔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顾璋就已经来到他身前。
顾璋顺着跳跃的动作落在普西尔身前,恰巧避过对方手中激光枪的枪口,双腿好像弹簧一样迅速地弯曲又弹起,将他的身体送到空中。他弯曲的左臂肘击上普西尔的下巴。
隔着头盔,普西尔仍感到脑子“嗡”地一下子被震到。
他仿佛听到了骨头发出“咔嚓”一声响动。
普西尔抓着激光枪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为什么?普西尔感到困惑不解。玲侵入了对方的系统,他们明明看到顾璋手臂上的芯片已经启动,他现在应该像一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
普西尔没时间细想这个,他是肌肉,脑是玲。他们各有各的分工。
肘击普西尔后,顾璋的右手跟上,抬起手对着普西尔脖子间头盔底部就是一枪。然后他在空中侧过身,向玲射出一道激光攻击。
普西尔最后的记忆,是脖子上一阵灼热传来,然后黑暗降临。
玲曾经读过顾璋的资料,她记得那上面写着他身高一米八八。普西尔有一米九三,魁梧强壮,有如一座小山。在他面前,顾璋就像是一根细弱的竹竿,好像普西尔挥出一掌就能轻易将他扇飞。
然而玲惊恐地发现,顾璋那迅猛的一击轻松地将普西尔击倒在地,那具魁梧的肉身倒下如同山倾。
顾璋甚至还能在空中转身,抬手向她发出一枪激光。
玲面前的光屏开始闪动象征着危险的红色。她摆动四肢,在推动器的作用下,她轻盈得仿佛是一尾鱼在水中游荡,灵活地退到一边,正巧躲在飞行器背后。
她不该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必须要通过驾驶室来解除金属圈的束缚,玲都不用来到首都星。
不对,不对。
玲听到脑中自己的声音在尖叫。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杀神一样的人物如何轻易地扭曲自己的身体,躲过了麻痹针。他看也不看,抬手向麻痹针的方向又是一枪。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向顾璋打出麻痹针的是埃尔文。激光击中埃尔文逃窜的阴影,激起一圈碎石。
玲的视线又转向普西尔。
他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原地。
玲的眼眶开始发热。
她预感到这次行动要失败了。
士兵瘫在原地,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顾璋的身影。
见顾璋躲过了所有麻痹针,一个蒙着面的劫道者手持针管欺身上前,故意从顾璋身后接近他。他高高举起右手,冰冷的针管对准了顾璋裸露的脖颈。
顾璋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一样,一只腿牢牢地锁住地面,弯曲膝盖,另一只腿伸开横扫地面。他的身体好像一只圆规,划出一段弧度完美的曲线,右手对准来人的脑袋,手里的激光枪“嘟”地一声射穿了目标。
士兵呆愣愣地看着五六个人倒在地上。他们也许是死了,也许像他一样,无法动弹。
那个少女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不知道是生是死。他看到顾璋的激光枪击中了对方的胸膛,但是纳米保护装应该可以挡下那次攻击。
士兵咽了下口水。
他连顾璋的动作都看不清。
***
他闻到硝烟和血腥味。
他好像又回到了柯福拉的战场上。那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战役,第一次见到人是如何变成断裂的四肢、柔软的内脏和一滩暗红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
他以为自己会吐,他没有,只是当天没能吃下晚饭。
可是他知道,这只是他的记忆,他所看到的不过是在药剂诱发下产生的虚假画面。
他现在的情况比在柯福拉的那次还要艰难。
他握紧手中的枪。这是他从门口的那个黑衣男人手里抢来的,实验室的人都穿着白大褂,墙壁和仪器也都是冰冷的银色,那个男人好像是白纸上染的一点墨滴显眼。现在无论是白色还是黑色,都染上了暗沉的红色。
他深吸一口气,精神力像网一样张开,细密的丝线一寸寸蔓延开来。温暖的人体、冰冷的仪器、平滑的地砖在他眼里有如透明的模型,仅有无数线条虚虚勾勒出形状。他“看到”有人向他的背后跑来,手里握着一支针管。
他在精神力中露出一个冷笑。如果有契尔特人在这里,它们就会读懂他现在的情绪,明白他此刻心中的愤怒和不屑。
他的左手刚刚被激光枪打伤了,但是没关系,他会离开这里的。
他绷紧全身的肌肉,感受每一寸细胞因为终于能活动而在愉悦地颤动。他任由怒火燃烧理智,扣动扳机。
枪声响起。他没来得及看见对方长什么样,那个人的头部就炸裂开来,无数块温热的血肉飞向他的脸,然后化为一阵冰凉的雨。
金发的年轻人撑着伞走到他身旁。
“老师,你怎么总是不打伞啊。”
年轻人的语气有些无奈。他恍惚想起对方提过好几次了,但是他每次都不在意。
“这点雨算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偶尔在雨里走走也挺好的。”
“不是偶尔,是每次吧。”
他们两个并排走着。因为是晚上,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他需要留在军部处理一些事情。
“你怎么还没走?”他问。
年轻人看向他,在夜色里他的绿眼睛变成一种深重的灰绿色。
“等等你。”
他笑了,感到一阵暖流淌过心头。绵密的雨线打在头顶的雨伞上,还有一些顺着伞骨落下,滴在他的肩膀上。他在这样祥和宁静的雨夜里放松了身体。
“你的手怎么了?”年轻人突然问。
“没怎么啊。”说着,他抬起右手,手上沾了一些雨水。
“不是,是另一只。”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他的左手掩藏在黑暗里。他困惑地抬起手,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一下子涌入他的鼻尖。
“这不挺好的吗?”他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举着左手左看右看。
“不,”年轻人的双眼直直望向他,目光冷如刀锋,“你看。”
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伞换到了左手里,他的右手成掌,探向他的左手小臂中央。
他的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那里出现了一块凹下去的伤口,伤口周围是烧焦了的黑色肌肤和暗红色的血液。
***
荀云妃用身体死死按压着顾璋。
顾璋持枪的手被重力锁扣在地面,另一只手虽然受伤了,却还在试图攻击她。她艰难地把左手从自己的右手下穿过,右手坚定地推动着针管。
荀云妃快速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左手就对准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狠狠按了下去。她的手指穿过脆弱的皮肤,触摸到软烂的肌肉,感受到硬硬的骨头。她不去想自己摸到了什么,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右手上,眼睛紧紧盯着针管。
直到淡蓝色的镇定剂一点点被打入顾璋的体内,她身下的人逐渐放软了身体,她才猛地松开双手,从顾璋的身上坐起来。
荀云妃试图站起身,却意识到自己的左腿刚刚被顾璋踢断了。她叹口气,示意一旁的士兵来帮她。
来劫道的有十几个人,九个死亡,一人重伤,剩下的几个逃跑了。荀云妃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的手下死了八个,五个司机全死了,还有六个受伤,其中一个还是被顾璋打成的重伤,他的脊柱和右臂断了。
有人递给她一只耳机:“少将,是元帅。”
荀云妃接过来,戴在耳朵上。她咬着后槽牙汇报情况:“有一伙不明分子劫道,刚刚失败逃走了几个,顾璋现在还是跟我们在一起。”
电流把谢鹄冰冷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我马上到。”

chapter 10 洗澡
顾璋做了个长长的梦。他醒来的时候,梦里的一切都随之远去。
他感到疲倦,深刻的疲倦,好像自己已经死了一样的那种疲倦。
但他知道他没死。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他睁开眼还会发现自己在元帅府……
顾璋以为自己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但事实上,他泡在修复液里的身体一动没动。
一切都离他远去了。他一个人飘荡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第二个人,连一块石头也没有。他失去了形体,成为了最原始的意识,连个单核细胞都不是。他不知道他算什么,一种混合着平静和恐惧的感情席卷了他的意识。他既感到独处的安全放松,又感到孤独一人的巨大恐惧,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在这里挣扎。
他在这两种情感的拉扯下浑浑噩噩。有好几次他都要忍不住发出声响了,但就在他触及到崩溃的边缘时,一种诡异的安宁使他放松下来,将他坚定地拉离悬崖边。
「控制,觉醒。」
在他意识的深处,两块礁石浮起。思维的海浪不断冲刷着这两块突兀出现的礁石,他仔细辨认了许久,终于开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艰难地伸出触角,试探黑暗是否有形。一次又一次,他离那边缘是那么近,光明离他触手可及,可是他总是失败。
沮丧,绝望,愤怒,失望。
「我不行了。」
禁忌的门被打开了。他猛然在黑暗中下坠,失重感紧紧揪住他的心。他要死了,他绝望地想道。他仔细咀嚼这个念头,竟然慢慢放松下来。
他猛地被扔回了现实,回到了形体与物质的世界。他想起了他的名字,重新建立对自己的认知。
顾璋试着感受身体。
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试着睁眼或是动动手脚,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这样简单的动作。他还是独自一人被困在黑暗里,漂浮在宇宙中。
恐慌如同潮水,迅速地涌上心头,然后迅速地退去了。也许他是麻木了,顾璋想道。但麻木好过惊惧,他再次尝试感受些什么东西。
这次,宇宙被点亮了。
远处一点微弱的光亮起,然后是另一点,再一点。很快,柔和的白光在他眼前闪动,然后光点变成光线,白色变成深浅不一、亮度不同的紫色、蓝色、红色、青绿色。
光芒闪动,霓虹的高楼凭空出现。然后,由线条搭成的建筑边缘变幻,成为不同却单调的曲线,毫无规律也毫无美感地扭动着身躯,仿佛是一条条细长的线虫。它们围绕着他跳跃舞动,渐渐合为一条璀璨亮丽的彩雾丝带。丝带逐渐凝结成一条银色的细线,慢慢地上下浮动。
他紧紧盯着这条线,被其中的韵律吸引。咚,咚,咚。他听见银丝的跳动,他听见了,他听见他的血流流过耳朵,顺着血管传到心脏。咚咚咚,这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顾璋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被温暖的黏稠液体包裹着,仿佛是婴儿在母亲的子宫。
肉|体上的疲惫险些将顾璋的精神击倒,但他挺住了。他顽固地追寻着眼前出现的一道光亮,好像溺水的人在抓紧最后一根稻草。
他浮出了水面。
顾璋的右脚轻轻抽动了一下,仿佛是下楼梯时一脚踏空。他浑身赤|裸地躺在修复舱绿色的修复液里,只有腰间一条短裤围住隐私部位,其中延伸出一根软管。他的右手和左脚上连接着软针管,胸前贴着感应片。
顾璋的左手小臂有块颜色浅淡的皮肤。在修复液的作用下,由芯片电流产生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他的右腿上有块圆形的皮肤,也泛着新嫩的白色,内里的血肉刚愈合不久:荀云妃为了制住他,给他的腿上来了一枪。
顾璋累得睁不开眼。因此,他没看见谢鹄来到修复舱旁,在光屏上发出指令,在修复液里增添了麻醉剂。
顾璋很快又昏睡过去。
谢鹄点击屏幕,选择关闭修复模式,开启修复舱。
修复舱里水平面开始下降,顾璋因为瘦削而格外分明的肋骨湿淋淋的,仿佛是一座孤岛刚刚从海中升起。
修复舱打开,顾璋苍白的睡容终于露在空气里,让谢鹄想起古老的童话故事睡美人。不过是长了胡子的版本。
谢鹄弯下腰,先抽出顾璋身上被遮住的软管,然后轻轻抽出他身上的针管。皮肤上残留的修复液迅速止住血液流出,只有一颗小小的红珠凝在青白色的手背上。他拿来一条大毛巾,把顾璋的身子包住,然后小心地将对方抱起。
谢鹄的手很稳。
怀里的人看着瘦,其实还不算太轻,毕竟顾璋身高快一米九,身上还有肌肉。不过这点重量对于谢鹄来说,实在是轻轻松松就可以抱起来的。
他来到浴室。
浴缸里一池清水已经放好,水温在39°c左右。他小心翼翼地把顾璋慢慢放入水中,浑然不在乎上半身湿了大半边。浴缸的一端被他垫了一块防水软枕,他让顾璋的头慢慢靠在上面

顾璋的身上有一些凝固的血液和尘土,头发也脏脏的。谢鹄也没在意衣服湿了,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拿过花洒,先仔细试过水温,才轻轻将水淋在顾璋头发上。
他很小心地湿了头发,又拿出洗发液,先在手上打出泡沫,然后慢慢由外向内地抹在顾璋头发上。顾璋黑色的头发上逐渐起出许多白色的泡沫,绵软细密。
谢鹄的手匀速柔和地在他头上打着圈,顾璋意识不清醒,身体却觉得很舒服,长长的一条身子放松下来。谢鹄还仔细地用手指轻轻搓弄顾璋的耳廓。顾璋的耳垂很小,谢鹄手里摸着软软的两块骨头,觉得十分顺手。
洗掉洗发液,谢鹄又很有耐心地用护发素重复了一遍步骤。在外几年,顾璋的头发都暗淡干枯了。
好不容易洗完了头发,谢鹄的衬衫就几乎全湿了。白色的衣衫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两块饱满壮大的胸肌,他的臂膀肌肉遒劲有力,三角肌鼓鼓的,肩膀宽阔厚实,看着比顾璋要大一圈。
谢鹄有点可惜顾璋现在没醒着,没能看到当年仍显稚嫩的年轻人已经像充气似的“砰”地一声长起来了。
不过没关系,等他醒来,很快就能看见了。谢鹄一边这样想,一边贪婪地抚摸过顾璋平整宽阔却瘦削的肩膀。
顾璋身上都是骨头,看着就硌手,摸起来也的确没什么肉,薄薄的一层肌肉硬硬地贴在骨头上。谢鹄却感到一阵奇特的满足:当年两人站在一起,顾璋比他壮实;现在他比当年的顾璋还强壮,而顾璋却完全被他的身影笼罩起来。
苍白干燥的肌肤和微微闪着蜜色的光滑肌肤一对比,顿时把顾璋显得十分脆弱可怜。谢鹄的目光沉沉地盯着这幅景象,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他很快回过神,继续轻柔地把沐浴露抹到顾璋的皮肤上。
他不时摸到许多细小的凹凸处,那是顾璋身上留下的疤痕。在摸到对方胸前凹凸不平的地方时,谢鹄鬼使神差地用手指多转了几个圈。他的手再往下,在微微鼓起的布料上方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绕过这一部分。
不差这一会儿。谢鹄告诉自己。
顾璋的两条腿既长又直,腿上肌肉硬邦邦的,乍一摸起来像两根铁棍。谢鹄由上到下在腿上轻搓了一遍沐浴露,在有血垢的地方很有耐心地反复洗搓。这一套下来,顾璋的身子终于干净了。
洗完了身体,谢鹄看了看顾璋的脸:他又长出了一层短小的胡须。谢鹄犹豫了一会儿,记起顾璋一向喜欢脸部光洁,还是决定趁着顾璋昏迷给他把胡子剃掉。
做完这一切,谢鹄终于把顾璋擦干,然后把他抱到一张柔软的大床上。他像照顾小孩那样认真地给顾璋盖好被子,在顾璋身边坐了好一会儿。

chapter 11 无力
顾璋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肌肉仿佛被巨大的锤子细细碾压过一样,酸痛而且虚弱无力。
他之前在元帅府突然头痛也是这样,醒来以后感到浑身酸软。这次也是,不过程度要严重得多,顾璋连动动手指都觉得累极了。
发生了什么?
顾璋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哪儿(而且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他好像是在元帅府,但是不对,他不在那儿;他也许是在帕米尔星,可是帕米尔星的环境不会这么安逸,他逃亡时经过的任何一颗星球都不会这么安逸。
是的,他感到安逸,就这样躲在柔软光滑的丝被里,肉|体凡躯被布料仔细地保护起来。他没穿着粗糙僵硬的作战服暴露在枪火明灭的战场上,也不是只围着一件实验体穿的套头布被扔在冰冷的白灯下:他现在躺在一张宽敞柔软的大床上,厚实的床垫托着他的脊背和四肢,他的头陷在枕头里,房间昏暗,只有头顶天花板的一圈暗淡柔和的黄色光灯亮着。
如果不是他累得发不出声音,顾璋肯定要舒服得叹息出声。他任由自己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
这一刻,他什么也不去想,把整个宇宙抛在脑后。更妙的是,整个宇宙好像也忘记了他。
顾璋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他的身体缓缓苏醒,如同清晨的鸟伴随着朝日开始鸣唱。现实的种种烦恼回到他心中,污泥一样蔓延开来。
顾璋试图记起发生了什么。然而,第一,他被精神力的突然暴动所影响,都没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第二,他所察觉到的一些图像和声音未能形成长期记忆保存下来。因此,他所能回忆起来的不过是零散的、失真的片段。
顾璋能记起的,就是有东西附上了他所乘坐的飞行器,然后那个愣头青士兵在情急之下激活了他手臂上的芯片,电流瞬间穿过他的身体。而那之后的事情,都好像是宇宙乱流中的石块一样,飞速闪过他身边。
顾璋试着动动左手。他从手指开始,先是动了动食指,然后尝试着移动整只手。从指尖到手臂,他费力地牵动着肩膀处的肌肉,终于挪动了左臂。
身上盖着的丝被在他身上摩擦,顾璋发现自己裸露着上身。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适,但是他现在更关心自己的左臂。
挪动到一半,顾璋就不得不任由左手猛地下落在被单上。
被单下,他单薄的胸膛随着略微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
休息了十几秒,他积蓄起了一些力气,这才慢慢抬起左手。
他的左臂微微颤抖着,皮肤依旧苍白没有血色,小手臂内侧有一道不平整的伤疤。
顾璋凝眼瞧了一会儿,又猛地松开手上的力气。他的左臂落在床上,倒也不觉得疼。
他还记得鼻尖萦绕着的烧焦的烟味,以及幻想里那黑色的血肉。
顾璋很确定芯片被激活后烧伤了他的左臂,可是现在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在修复液的作用下,三四个小时差不多就可以恢复到这种程度。
距离劫道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至少三四个小时。
理智渐渐回炉。顾璋思索着自己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不在医院,那他很有可能是被劫道的人劫走了。
对方会是谁呢?
顾璋的第一反应是契尔特人和海马诺特家的人。毕竟,他这么好的实验体就这样留在刑场上断气或是监狱里腐烂也太可惜了。可是对于他们来说,顾璋只是实验体,他一睁眼见到的绝不会是什么舒适的卧房,而是被泡在绿色的修复液、乳白色的营养液,等待着被取用。
难道是……荀云妃和法比奥拉?
顾璋的脑子转了一圈。无论对方是谁,他都觉得麻烦。他下意识地剔除了谢鹄这个选项,也许是理智让他不作他想,也许是情感上他不想面对对方。他也不愿去想为什么自己是光着身子的,也许是为了打理起来方便吧。
他乱想了好久,终于又在柔软的床铺间昏睡过去。
顾璋再醒来的时候,他的头痛和耳鸣回来了。好消息是,他恢复了一些力气,能小幅度移动身体了。他还感到饥饿和一点口渴,这是好事。
这次他醒来,房间里多了个人。
“老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低沉的声音从顾璋侧面传来。
顾璋轻轻转动脑袋。
谢鹄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坐在一旁的桌子边。
桌上的台灯亮着,照亮了谢鹄的半边脸。他挺拔的鼻子好像一道分水岭,把另一半脸笼罩在阴影里。
那双绿色的眼睛笼罩在眉骨投下的黑暗中,神色好像十分阴沉冷厉。
是你。
顾璋的心情一瞬间非常复杂。他不知道是惊讶多一些,还是其他什么情感多一些。
看到了顾璋明显惊讶的眼神,谢鹄的脸色沉了沉。
顾璋张了张嘴,可是嗓子干得说不出话。
桌子上有一把大水壶,还有两个杯子。
谢鹄站起身,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来到顾璋身前,在顾璋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顾璋顿时想往后瑟缩一下。可是因为肌肉软弱无力,他只是轻微地动了动身子,看起来像是要迎着来人一样。
谢鹄的嘴角动了动,又在顾璋抬起头前抚平。
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边,然后掀开了顾璋身上的被子。
顾璋苍白的胸膛一下子裸露在空气里。
顾璋的不自在全写在了脸上。然而,谢鹄却为对方如此袒露心绪而感到一丝高兴。
一双有力强壮的手绕过顾璋的肩,从他的腋下将他提起。失去了布料的掩盖,顾璋感到皮肤上有一丝凉意。而接近他的这个热源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让他在抗拒的同时又感到舒服。
谢鹄的肩膀宽阔厚实,顾璋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倚在了对方怀里,被他抱住。谢鹄的衬衫和他的皮肤交接摩擦,热度顺着两人相交的手臂和躯体源源不断地传递到顾璋身上。
顾璋窘迫至极。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血流涌到头上。
谢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老师,先喝点水吧。”对方温热的气呼在顾璋的耳朵上,给苍白的皮肤染上一抹红色。
谢鹄把水杯递送到顾璋嘴边。
水杯离得很近,顾璋一张嘴就能碰到杯子。他慢慢抬起微颤的双手,两只手轻扶着杯子边缘,张开干燥的嘴唇,贪婪地吸吮着这甘霖。
微凉的清水顺着他的食道滑下,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他的喉结也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规律地滑动。喝到一半,顾璋的右手就无力地垂下,剩下左手半撑在谢鹄结实的胸膛上,虚扶着杯子。
节奏由谢鹄掌控。顾璋咽下最后一口水,谢鹄也配合地撤去水杯。
“老师,你要躺下吗?”谢鹄说话的时候,胸膛的震动传到顾璋身上。
顾璋感到耳后传来一阵湿热的气息,细密的电流激过他的耳朵。他微微仰起头,饱满的嘴唇因为染上水珠而显得红润,好像清晨沾染了露珠的丰润花瓣。因为是靠在谢鹄身上,他这个动作仿佛故意将头往对方怀里蹭似的。
“好的,谢谢。”顾璋短暂地回答,声音冷淡。
他被稳稳地放躺在原位,被单也被重新盖好。有了布料的遮挡,顾璋一下子感到安心许多。
“谢谢。”他说。这次的道谢真心实意了一些。
谢鹄微微一笑,好像一只狐狸看见猎物踏入陷阱那样满足:“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顾璋说,这是实话,“就是有点累。我的左臂上是不是有伤?”
谢鹄点点头:“是芯片电流产生的伤口,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你的右腿被激光枪打伤了,现在也应该好了。”
顾璋皱起眉又很快松开。他在被子下面微微挪动右腿,感受着肌肉和神经。
“是好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顾璋问完,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是谁,我都和他们没关系。”
他的补充好像取悦了谢鹄,那双绿眼睛里有笑意一闪而过。
“有一群人跑来劫道,好像是雇佣兵,不过他们失败了。”谢鹄淡淡地说,眼睛紧紧盯着顾璋的反应,“你还记得多少?”
顾璋无奈道:“不太多。”他眼神放空,“……只记得场面好像很混乱。”
“你腿上的枪伤是荀云妃打的。”谢鹄说。
怕他逃跑所以打的?这很正常。
顾璋面色不变。
“你也打回来了,荀云妃的腿被你踢断了。”
顾璋有点惊讶。这段他的确不记得。
谢鹄补充道:“你还打伤了好几个人。”
顾璋想到了什么,脸色终于有点不好看起来。
他问:“我打伤的是谁?”
“那个看管你的士兵腰椎断了,右肩也骨折了,”谢鹄顿了顿,看着顾璋的血色如潮水般从脸上褪去,“其他人都是来劫道的,你打死一个,直接爆头,很干净利落。”
顾璋明明好好地平躺着,却无端感到一阵晕眩。“他还好吗?”
“那个士兵吗?他现在是不太好,不过再过一个月他就可以站起来了,右手保管跟新的一样灵活,联盟的技术你也知道。”
半晌,顾璋才说:“是我的错。”
谢鹄笑了,好似宽慰,可他眼神讥诮,两者结合显得谢鹄万分冷漠,顾璋一时拿不准这笑容里的意味是什么。
“如果不是他那么着急激活芯片的电流,你也不会那样。”
顾璋苦笑道:“你不用为我开脱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谢鹄报了个时间。
顾璋离开元帅府的时候是晚上八点,现在距离他离开元帅府大概有十四个多小时。
顾璋又问:“那我现在在哪?”他的头痛愈发严重,耳鸣声也渐渐增强,好像是鬼魂在他耳边尖叫。

鹄抿起嘴,他绿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顾璋黑色的双眼。顾璋的后颈开始发热,他希望自己的头上别出汗了。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看见谢鹄的嘴一张一合,“你放心,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无论是军部的那些人还是什么雇佣兵都找不到你。”
“哦,”顾璋应了一声,“那我什么时候接受军部的审讯?”
谢鹄低下头,突然对被单十分感兴趣。他仔细地把边边角角掖好,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顺滑的被罩上滑动:“如果顺利的话,你不用接受军部的审讯了。”
再来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很快了,老师,这是我送给你的重逢大礼,我要让你重新站在联盟的阳光下,接受大家的敬礼。
顾璋吐出口气,眼睛黑黝黝地望向谢鹄,眼神灼热地好像要将他看穿:“顺利?”
谢鹄抬起眼,与顾璋对视:“对。”
顾璋的心咚咚地跳,心情仿佛是站在悬崖边把脚伸出去悬空一样紧张。他缓缓开口:“我在这里的事……”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还是在悬崖上把脚收了回来,“是不是只有少数人知道?”
“是。”谢鹄的回答十分简洁干脆。
他的语气十分正常,让顾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就在顾璋想再度发问的时候,谢鹄开口了。
“老师,”谢鹄问,“你之前,到底是怎么了?”

chapter 12 苏醒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顾璋问住了。
如果要直白地回答这个问题,那他们两个都知道答案。一个词足以回答他,简单又一针见血,再明了不过。
然而顾璋明白谢鹄到底想问什么。他知道谢鹄想深入这个答案的后面,窥视其中暗藏的真正原因。
这就好像一个小孩看到了一颗高高挂在树上的苹果。苹果又大又红,十分引人喜爱,小孩跳起来可以摸到它,可是没法把苹果摘下来。过了一段时间,这苹果不知道掉去了哪里,等小孩再看到它的时候,这苹果已经在泥里滚过许久,干瘪下去了。即使明知果子可能已经坏掉了,小孩还是想挖开外表尚且的表皮,去窥察下面开始腐烂的血肉。
但你不会想看到那底下蠕动的虫子的。顾璋想道。
见顾璋没有回答,谢鹄叹了口气:“老师,你可以信任我的。”
顾璋突然发现谢鹄的眼睛里好像有点红血丝,这让他心软了一点。
可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好像突然忘记了怎么说话,语言沉甸甸地堆在他喉咙,压着他的嗓子,顺着食道一直压到胃里,压得他想吐。
他突然有点恼怒,感觉自己像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厌烦起谢鹄的追问和他堆砌的虚伪耐心:“我都表现那么明显了,你不知道吗?”
刚把话说出口,顾璋就后悔了。
他还没用这种语气跟谢鹄说过话。谢鹄是个好学生,也是个优秀的后辈,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追求者,他有什么理由对谢鹄不和颜悦色的呢?
直到现在。
几秒钟内,谢鹄都没什么反应。
顾璋将他的沉默当做是一种回答。然后,谢鹄站了起来。
他是不是终于感到厌烦了呢?顾璋想。够了,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也许从来不是过。
他看着谢鹄走到床脚,背影一点点暗下去,感到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为自己的伤心感到意外。
这正是顾璋曾期待的,也是他现在希望的。他以为两人早就分开了,准确来说,是从没真正在一起过。然后就是七年的分离。他以为谢鹄和他想的一样,不然罗承钧算什么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谢鹄走到床脚,转了个弯,绕到了床的另一边。
谢鹄慢慢走近他,身影重新被一点点照亮。但因为远离台灯,谢鹄的脸色依旧晦暗不清。他躺在顾璋身边,身子压在被子上,侧卧着把脸对着顾璋。
“老师,”隔着被子,谢鹄把手搭在顾璋的手上,“抱歉。”
他神色真诚,声音软下来,好像一把柔软细密的小刷子在顾璋心上轻轻蹭着。
情感的洪流一下子冲上顾璋的后脑。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无比感性,为一句迟来的安慰而软弱,他瞬间矮了下来,瘫软成一摊泥;另一个冷淡平静,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并且为这一幕觉得可笑。
他喉咙发紧,但,谢天谢地,他的声音还很正常。
“对不起。”顾璋说。我不该对你发火。
谢鹄的眼神称得上深情,“你脾气总是这么好。我以前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发脾气呢。”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贝齿。这一刻,他和顾璋印象里那个开朗的青年重合了。“这是你第一次冲我发脾气吧?”
顾璋有点窘迫,不过心情倒是比刚刚放松了些。这样的氛围他很熟悉,仿佛他仍然是军校老师,或者是上级军官,而谢鹄仍然是那个学生、军中后辈。
“呵呵,”他自己冷淡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别忘了,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谢鹄随时可以叫停。你难道还活在过去吗?七年了,所有事情都不同了。”
“嗯。”顾璋应了一声。他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穿过空气,挤过有如破损音响发出来的尖锐耳鸣声,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他看见谢鹄的脸色,决定赶在对方开口之前戳破这层窗户纸:“我的确是有心理问题。”
“心理问题”四个字,未免太轻描淡写。
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随你怎么说。顾璋的脑子里闪过一句回答,可是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他都可以听见谢鹄的回答了:你受到了什么创伤?然后他就不得不解释,自己是如何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海马诺特的人抓了,如何沦落成一只小白鼠,又如何懦弱地崩溃。脑袋开始发痛,然后发麻。他熟悉这个流程,接下来他就会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里,第二天的时候会丧失几小时的记忆。顾璋赶紧打断了回忆。他不想再暴露出更多的弱点了。
“是这几年刚发生的事吗?”谢鹄问。
他的提问很有技巧,既巧妙地避开了那几个敏感词,比如创伤、抑郁,但是又直白明了地问到了重点。顾璋暗自感慨于谢鹄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怪不得他现在是联盟最年轻的元帅。
“是。”顾璋简单回复道。他的态度很谨慎,一个字也不多说。
谢鹄察觉到了顾璋对他的抗拒。那双绿眼睛盯着他对面的嘴唇,好
像在看一道漂亮的甜品:“老师,我不想逼你。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就不要这么快回答了。”他低下声音,挪动身体,将自己的脸凑近顾璋的脸,“老师,我好想你。”
他微微阖上眼,两排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呼吸打在顾璋的脖子上。顾璋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不是香水,不是洗发露、沐浴露的味道,就是他的气味。不知怎么,顾璋想起的却是谢鹄和罗承钧的那场对话。
真有意思,当时明明他只听到了声音,没有看见任何画面,也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他缩了缩脖子,还是不太习惯有人离自己这么近。
谢鹄睁开眼,有些无奈:“好吧,”他退后了一点,“抱歉。我只是太想你了,我好想抱抱你。”隔着被子,他捏了捏顾璋的手。
顾璋突然问:“我的伤口是谁帮忙修复的?”
“是我。联盟最新出的修复液,效果比oga-ii型还要好。”
顾璋突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很沉。
他与谢鹄对视。
oga-ii型修复液不仅可以疗伤,还自带减轻肌肉疲劳的功能。那你为什么不添加运动后肌肉修复剂?顾璋想开口,却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
在脑海的最深处,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却不敢细想。他脑子里的那另一半自己也沉默了。
还好,再过一两天,最多两三天,他就能恢复行动力了。
“那可不一定,”那个可恶的声音又开口了,“他可以在你的饮食和水里添加点’小东西’,麦克丁就很好,你还能保持清醒。”
顾璋闭上眼。那声音在他脑子里喋喋不休:“不过如果他真的给你下麦克丁(注)之类的东西,那你可能会失禁,那样也太扫兴了。在你的四肢分别注射罗第因(注)效果会更好,万一需要的话,你的腰还能用上力呢。不过这样就是有点麻烦了。”
他没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你怎么又在他面前这样了。就是因为你这幅落魄样,他才会变本加厉地对你。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谢鹄吗?你在想什么呢?”
不是,不是。“你以为他会抱抱你,安慰你吗?哦,他倒是想抱抱你,”那个声音透出一点笑意,“就是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受得住了。他现在还对你的身体这么有兴趣还真是令人意外。”这具丑陋的、正在慢慢腐烂的身体。“也算是好事了,要不然你现在就是在监狱里腐烂,而不是在这张软床上腐烂。”
我宁愿在监狱里穿着衣服腐烂。顾璋轻声反驳。那声音发出一声嗤笑。
“这儿有衣服吗?”他问。别抖,他想道,声音千万别抖。
谢鹄迟疑了一下,比顾璋感知到的时间短,答道:“有。”他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拉开抽屉,在众多选项中犹豫了一下,然后取出一身深蓝色的衣服。
“你现在要穿吗?”谢鹄问。顾璋点点头。
谢鹄抖落开衣服。这是一身长袖长裤的睡衣,上衣有纽扣。
“我知道你比较喜欢t恤和运动裤,”谢鹄说,“不过现在这种纽扣在中间的比较方便。”他轻轻掀开被子。这次,顾璋的整个身体暴露在空气里。
顾璋以为第二次他会适应一点。他错了。不过他的表情似乎比之前更平静,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神,但他猜测那是两潭死水。
想点什么,他默念,白色大象,白色大象。他轻轻移开眼,不去看自己的身体,而是望向空气。那里有白色的大象。
***
谢鹄感觉自己好像又成了个毛头小子。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解女孩的内衣就是这么激动,鼻尖满是怀里人的芳香。成年男子的气味和少女的气味不同,但同样能让他疯狂。他解过许多人的衣服,这是第一次他帮人把衣服穿上。
赢得一个强壮男人的成就感和摘取懵懂女孩的芳心也是不一样的。后者或许是他情爱的初体验,但在他这个年纪,前者更让他血脉贲张。
谢鹄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
***
“他在挪动你的身体,”那个声音恢复了冰冷的语气,“准确点来说,你的腿。”
你不必通知我这个。
“他在帮你穿裤子。”
「哈哈。我比婴儿还不如。」电流在顾璋的脑海中滑过。「过载。」
他赶紧掐断思绪,聚焦在白色的大象上。
***
在帮顾璋穿衣服这事上,谢鹄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他先从下身下手,深蓝色的裤管一点点掩盖住顾璋笔直细长的双腿。
如果有人认为他没什么力气,那他就大错特错了。谢鹄默默地想,视线一寸寸扫过顾璋的皮肤。那下面的肌肉紧致结实,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果有人不信,那他们可以问问荀云妃。
***
「有蛇在我身上爬行。」
白色的大象,顾璋想,白色大象,白色大象。白色的蛇。
不是蛇,是大象。该死的,你快出来,随便说点什么。
「吐着的红信子。蛇慢慢爬上来了。」
那道声音却沉默着。
谢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下子把顾璋拽回床上:“很快就好了,老师。”
顾璋感到有一条巨蟒从身下钻过,然后他的腰部被举起来。很快,他又坠回地面。视线聚焦,他看见了谢鹄的脸。
顾璋低下头,自己的腰部以下已经被长裤覆盖住了。这个认知让他稍微放松了些,白色的大象得以暂时离开房间。
他看见自己赤|裸的腹部,因为低体脂率而浮出水面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顾璋猛地意识到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他第二次从契尔特人的实验室逃跑以后也是这样。
具体情形是什么样,他杀了多少人,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这些种种,顾璋已经记不清了。但他知道那些记忆的锁链仍在,只是等着他把它们从厚厚的沙子下面拉出来。
他所记得的第一个清醒后的场景,就是自己的肚子,那么苍白,那么软弱。他靠在一棵大树下,头低垂着。酸痛,疲惫,无力,他甚至很难抬头。顾璋花了十几分钟,终于把自己往一边推倒,最终好不容易侧躺在厚厚的落叶上。
“也许修复液的成分没有问题。也许这只是你精神力暴动的后遗症。而且,别忘了,你还伤人了。”
顾璋第一次觉得这道声音是如此动听。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下一句话:“这就是你自己的声音。”
所以,是我误会他了。顾璋十分庆幸。
谢鹄不是故意让他瘫痪一样不能动的。也许修复液的成分无法修复精神力暴动带来的后遗症。毕竟修复液连他的伤口都修复了,不该单单被剔除修复肌肉损伤的成分。
顾璋意识到这个,顿时感到脸颊开始发烧。他不该把谢鹄想的这么……谢鹄还是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他不会猥琐到这个地步,猥琐的人是我。
***
谢鹄简直爱死了不能动的顾璋了。
他温热的身体再次贴上顾璋的脊背。他喜欢这种把顾璋抱在怀里的感觉,尤其是当对方只能无力地任他摆布的时候。
当两人如此亲密时,他总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对方体型和力量上的差距。有一瞬间,他都想把刚披上的上衣扒下来,然后把对方压倒在床上。
顾璋能怎么做呢?他是不是会震惊地看着自己,然后无力地推拒?
谢鹄回想着刚才顾璋隐含怒气的眼神,那双黑眼睛里重新有了生机。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沾水红润的嘴唇咬起来一定很软,那双长腿不知道能不能轻易地被从腰部折起。顾璋的腿很长,如果他够柔软的话,说不定可以把腿抬过头顶。
一种特殊的激情在谢鹄心中升腾。
然而谢鹄心里还对对方有一些尊重。他克制住了自己,并且引以为豪。
老师,你知道我可以对你做什么吗?他在心里自问自答,可是我没有做。
你得给我一些奖励。他美滋滋地在心里说。

chapter 13 亲吻
谢鹄抬起顾璋的一只手臂,在顾璋支撑不住之前迅速地把手套进袖子里,然后对另一只袖子如法炮制。他刚要扣上扣子,就听见顾璋说:“我来。”
谢鹄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一起来。”
他从第二颗扣子开始扣起,顾璋的锁骨就在他手边。顾璋的手颤颤巍巍地来到衣角边,从最后一颗扣子开始倒扣起来。
顾璋的动作自然比谢鹄慢多了。他刚扣完最底下的那颗扣子,谢鹄已经完成一半了。等到谢鹄终于停下手时,顾璋正在慢慢地扣好倒数第二颗纽扣。
终于完成了。
顾璋松了口气,又感到放松一些。“多谢。”他说。
“不用谢。”谢鹄好像故意凑在他耳边说话似的,呼出的气扑在他耳后,激得他皮肤轻轻颤栗,“老师……我好想你……”
他环抱住顾璋,头埋在顾璋的脖子间。顾璋感到柔软的发丝轻轻挠在自己的皮肤上,热度从背上源源不断地传来。
顾璋缓缓抬起手,抚上对方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谢鹄的小臂饱满结实,却只是轻轻地环绕住顾璋。
好像一只大金毛。顾璋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他有点担心那道声音会再出来扫他的兴,不过还好,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放松了,那道声音也沉寂下去。
好舒服,好温暖。他好久没这么近距离地、温情地和其他人接触过了。顾璋感到自己心中那道由警惕筑起的那座高墙轰然塌下,化作一地尘土。就这一分钟,他那个脆弱的部分哀求自己,就一分钟。他贪婪地汲取着谢鹄身上的温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和人肢体接触。
不,也许不是什么人都行。如果是别人,他肯定已经挣扎起来,如果他还能动的话,很可能已经把对方撂倒在地。
就让我软弱一分钟。顾璋闭上眼,感到眼睛很酸涩。
“我也想过你……”
一道呢喃从顾璋口中滑出。
环抱着顾璋的双臂收紧。
“可是你从来没找过我。”谢鹄闷声说。
他这会儿有点像几年前的谢鹄,不像这几天那个强硬的元帅了。
顾璋很熟悉这样的谢鹄。
以前谢鹄就是这样的。他会用那双绿汪汪的深邃眼睛注视着顾璋,然后放软语气,跟自己“撒娇”。谢鹄不会捏着嗓子扭捏作态,但是他会用平淡的语言戳中顾璋的软肋。
“老师,你刚刚是不是很忙,怎么没回我的短信?”——顾璋一看通讯器。三小时前谢鹄给他发来过一条短信。
“老师,这件礼物你不喜欢吗?”——你不用总是送我礼物的……“哦,我带回来好几件手信,大家都有一份。我觉得你喜欢蓝色,所以……”
——今天晚上啊……我还有几件文件要处理。“啊……今天晚上不行吗?老师,我们都四天没见面了,我好想你。”
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顾璋立刻就跟不小心踩了自家狗狗的主人似的,暗地里抓耳挠腮,感到万分愧疚,恨不得马上双手并用,把呜咽着的大狗从头到脚抚摸个舒服。
可是哪里有长着绿眼睛的狗呢?长着绿眼睛的,那是狼。
顾璋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对于谢鹄追求他这件事,他只是觉得很惊讶,还有一丝隐秘的开心。
为什么是我呢?
顾璋曾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条件不差。可是他只是觉得自己不丑,大概可以说好看,要说多么英俊,顾璋自己不觉得。谢鹄却英俊得如同雕塑,他在人群中都是熠熠闪光的。那不只是外表的俊朗,谢鹄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自信、开朗,又有领袖气质,在年轻的学生中很有威望。顾璋有一次见过谢鹄对犯了错的社团成员摆出冷脸,那和呈现给他的那张笑脸完全不同,谢鹄体现出了懂得利用自己威严来震慑下属的领导力。
为什么他会喜欢我?
——因为我是他的老师。
顾璋很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对自己在军中的成就是很自豪的。即使是以谦逊的态度来说,他的军功也是联盟历史上最耀眼的之一。当他作为老师、作为前辈站在谢鹄面前时,谢鹄可能把对长辈的崇敬错误地认为是喜爱之情。
顾璋可以接受一个年轻的粉丝,却不能接受一个年轻的、作为他学生的爱慕者。
谢鹄毕业了,像他当初说的那样进入了第三军。出乎顾璋意料的是,谢鹄并没有放弃。
可是上司和下属(尤其是在军中)的关系又比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好多少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顾璋都不把谢鹄的追求放在心上。
谢鹄比他年轻这么多,出身谢家,又前途光明,他和谁在一起不行,何必要在自己这棵老树上吊死?
是,现在是星际时代,他们这个年龄差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可是也正是因为是星际时代,信息更迭速度飞快,三到五年就是一道代沟了。他每次面对谢鹄的时候,都深切地感到一件事
:他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年长。
也正是因为年龄差距,他看待谢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以一种长辈的心态去包容对方。而当这样一个俊朗有为的年轻人说喜欢他的时候,即便理智让他拒绝了对方,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猛地跳动了一下。
顾璋不想这样长久地拖下去。
等等吧。他想。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他一半希望对方早点放弃,一半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顾璋故意以一种不甚严肃的态度来开始这段感情,因为他正希望以相同的态度中止这段不普通的爱恋。
他后来听说了谢鹄的事迹:年轻的谢家长子,自信而大胆,既英俊又大方,身边的密友都是些俊男美女。虽说称不上私生活糜烂,可是谢鹄也是男女通吃,早就尝过情爱的滋味。
顾璋觉得这样挺好的,因为对方不是纯情少年,不至于受到伤害。但他又不可抑制地想到:是否因为自己和谢鹄从前约会过的人都不同,他才这么锲而不舍地追求自己?是否因为自己更需要他下功夫,他才把这当作是他可以“赢得”的奖品?
他问谢鹄:“你为什么总叫我老师啊?你都毕业好久了,我也不再当老师了。”
谢鹄露出个含有深意的笑容,盯着顾璋老久,也不说话,直到两个人都看着对方笑起来。
“老师,你不觉得,”谢鹄说,“我这样叫你,很有’感觉’吗?”
顾璋倒真不觉得听到“老师”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过他最后还是听之任之了,就像其他许多小事一样。谢鹄总说他脾气好,顾璋只是认为这些小事上无所谓的话,为什么不让别人高兴点呢?何况那个人还是谢鹄。
可也许就是因为谢鹄老叫他老师,顾璋一开始总觉得谢鹄对他并不是真挚的喜爱,并且很快就会对这场游戏厌倦。现实生活里的恋爱关系并不像谢鹄想的那么充满刺激感,起码顾璋自认为很不会搞情调。
他实在没想到谢鹄坚持下来了。
他也没想到后来陷进去的人会是自己。
谢鹄抱着顾璋的那双手臂故意收紧,把顾璋拉回到现在。
“老师,你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
鬼使神差地,顾璋回答:“我找过你。”他的身体感受到禁锢,不舒服地动了动。
“你说谎。”谢鹄闷着头,热气洒在顾璋的肩上,“七年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七年,我们都没见过面。”
“我真的找过你,”也许是因为不用对视,互相看不清表情,顾璋居然说出了心声,“可是我怕打扰到你和罗承钧。”
顾璋听到自己的语气很平静,可是说出的话却泛着酸气和怨气,让他自己直皱眉头。他很庆幸谢鹄现在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谢鹄没说话。就在顾璋开始后悔自己口无遮拦的时候,谢鹄胸膛的震动从他的背后传来。
“老师,你是在吃醋吗?”谢鹄好像在憋着笑似的。
吃醋?
顾璋愣了一下。
他好像还真的是在吃醋。
但是顾璋肯定不会承认这点:“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谢鹄好像笑得更厉害了。顾璋别扭地动了动身子,谢鹄却一把把他抱得更紧。
“我说了,那只是无聊的传言而已……”谢鹄在顾璋的脖子留下一个个轻淡的吻,“我好高兴啊,你居然吃醋了……这好像是第一次吧?”
顾璋好像又要分裂成两个人了。一个融化在谢鹄的体温和温柔的亲吻里,一个逐渐脱离了他的身躯,以第三人的角度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可是这次他过于贪恋物质上的温暖,那个冷漠的分|身被拉回现实的躯壳里。
“不是传言的问题。”谢鹄好像吃果子的小鸟似的,在他的耳朵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啄着,顾璋的声音有点不稳,“我当时……”听到了你和罗承钧的对话?差一点就见到你了?这话堵在顾璋的嗓子眼里。
“等——你干什么?!”顾璋的声音变了个调,语气一下子急切起来。
谢鹄悻悻地收回作乱的手,重新将双臂拦在顾璋胸前抱好。然而即使这样,他的手还是不老实。
“你这是,你这是——”顾璋气得重复了好几遍,一边尽力挥举着双手,“猥亵联盟犯人!侵犯犯人人权!”
话一出口,顾璋就恨不得自己没说过。因为在特定场景下,这几乎可以被视为是他在调情,尤其是他的推拒动作力气小,显得像是欲迎还拒。
谢鹄也这么理解了。他侧过身体,几乎和顾璋面对面了,脸上都是笑。他一边凑上来亲顾璋的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这是摸我自己的恋人,不能算猥亵。”
他薄薄的嘴唇在顾璋摇晃躲避的脸上乱蹭,暗金色的柔软发丝划过顾璋的脸颊。
终于,谢鹄不再满足于你追我赶的游戏。他的两只手终于不再乱动,而是伸上前来,轻柔却稳固地捧在顾璋的脸旁。
谢鹄终于亲上了顾璋的嘴唇。他熟练地亲吻着对方,感受着顾璋饱满柔软的双唇。怀里的顾璋不再乱动,于是他微微闭上眼,一手绕到顾璋背后将他扶稳,自己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吻里。
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谢鹄的呼吸悠长稳定,甚至还带着一丝急切,顾璋的呼吸却渐渐弱下去,好像一只疲倦的飞蝶终于收起翅膀。
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分开。
顾璋能感到对方的体温更加灼热了。
“我想了好久了,”谢鹄喘着粗气,“从那天逮捕你的时候——不,更早之前,我就一直想了。”
他炽热的气息喷洒在顾璋苍白的脸上。顾璋微微睁开眼,表情冷淡。
“老师,你怎么没什么表情啊?可是我能感受到,”谢鹄说着,把手贴上顾璋的胸膛,“你的心在砰砰跳。”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璋的眼,活像一只逮住猎物的野兽。

chapter 14 床咚
一前,一后。
谢鹄的两只手围着顾璋。
顾璋进退维谷。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顾璋开口说话:“我这是气的。”
他声音低沉,听起来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冷淡,又或是两者皆有。
顾璋一开口,谢鹄的注意力就被让他嘬弄得水润的嘴唇吸引过去了。
顾璋自然是注意到这一点了。
他从前很喜欢谢鹄的眼睛。这两颗美丽的眼珠漂亮得如同绿宝石。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不喜欢这双眼睛了。
“你觉得刚刚怎么样?”谢鹄轻轻挑眉,视线转回顾璋的双眼,“我的技术都生疏了。”
他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语气倒是很自信。
“你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吗。”顾璋突然感到很无奈。
他微微垂下眼,不想再和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对视。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璋胸前那只手掌上传来一道轻柔却坚定的力量,缓缓地把他推倒过去。
一道阴影渐渐笼罩住顾璋。
谢鹄强健厚实的身躯轻缓地压倒在顾璋单薄的胸膛上。刚刚在亲吻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从把顾璋半抱在怀中,转换成他从侧前方搂着顾璋。现在,他只用体重,就轻易地把对方压倒在床上。
顾璋的心砰砰跳地更剧烈了。
也许没有。也许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得快,是因为有一只手正覆盖在心脏的部位,这样连他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震动。
咚。咚。
谢鹄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璋。
顾璋也毫不退缩地看着他。
锋利的眉,锐利的眼,挺直的鼻梁,还有被阴影所笼罩的轮廓分明的脸庞。
这样的角度下,谢鹄脸上那细微的一层金色绒毛也让顾璋看了个清楚。
顾璋的喉结动了动。
“老师——”谢鹄严肃地开口,顾璋感到自己的血液仿佛要凝固了。
“你不会是处男吧?”
顾璋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谢鹄在说什么。
他都没什么力气再生气了,两个人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那只手还停留在他的胸膛上,顾璋觉得自己胸前的皮肤简直要灼烧起来。
“这里到底是哪儿?”顾璋开口,胸腔随着他的声音而震动,谢鹄的手掌贴得更紧了,“我在这里的事情,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他神色冷淡,在有意放缓呼吸以后,心跳也慢慢平复下来。
即便如此,顾璋的身体还是觉得紧张,难以真正地放松下来。
毕竟,他们的姿势太奇怪了。
你是如此年轻、强壮,顾璋想道,而我变老了,也变虚弱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狼群中老去的那只旧王,而谢鹄是对王座虎视眈眈的年轻狼王。他绕着老狼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找到了机会一击即中,将跌落巅峰期的老狼扑倒在地,捏住要害,按倒在身下。
顾璋努力放松手脚。
如果是你……
他想道。
年老的狼放弃挣扎,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对,”谢鹄凑上来,鼻尖抵着顾璋的脖子,像野兽探究利爪下的猎物那样嗅了嗅,“没有别人知道。放心吧,老师,你在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来打扰你。”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离顾璋的皮肤很近。顾璋感觉到颈间一片湿热的潮气,但因为谢鹄沉重的身体覆盖在他身上,他连动一动都很难做到。
“你这样是违法的,”顾璋尽力不去注意皮肤上痒痒的触感,“而且你总不能一直把我关在这儿。”
谢鹄停住往他脖子上拱的动作,支起身子。他锋利的眉皱着,看起来有些不解,还因为这个表情而显得有些阴沉严肃:“为什么不能?”他微微一笑,“我是元帅。”
一股火直往顾璋的头顶涌去。他的头痛又回来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顾璋不再和谢鹄对视。
他把视线凝聚在远处的墙壁上。
细小的银蛇又在他眼前流窜。
“你知道你这样做违反了多少条法律法规么?我就这样失踪,你知道会有多少人问么?你到时候要怎么回答他们?”
“看着我。”谢鹄说。
顾璋没理他:“不说其他的,就连保守派的……”
话说到一半,就被谢鹄打断:“看着我。”
一直停留在顾璋胸前的手终于撤开,转而抓上他的下巴,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反抗的力道。绿色,碧绿的双眼在顾璋的视野里化为两颗美丽的光晕。
谢鹄平静地说:“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他放轻声音,语气称得上是温柔,语言却仿佛绳索一样把顾璋牢牢钉住。
“你以为你是元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顾璋说道。他感到身上的人有千斤重,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身上。“你不能这样。元帅不是皇帝,你不是凯撒。一
天两天或许可以,但是一周以后呢,一个月以后呢?前元帅被捕,军部审讯在即,然后我就消失了?保守派会问,改革派也会问,还有议院和民众,每个人都会奇怪叛徒在哪儿。”
抓着他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却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顾璋一动不动,他的脸平静得如同苍白的大理石。
谢鹄的视线好像要将他看穿一样。顾璋坦然接受对方的凝视,发现谢鹄眼中有怒气开始积攒。
“所以呢,你要怎么办?”谢鹄嘲讽道,他的语气刺得顾璋心一哆嗦,“你觉得我是独断专权,我想做凯撒,是吗?”
他的语气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直觉告诉顾璋,这时候他给的答案很重要,此刻的谢鹄很危险。
“不是……”一句微弱的否认泄露了顾璋真实的想法。他条件反射地想转移开视线,试着动了动脖子,可是因为谢鹄抓着他下巴的那只手,他无法移动分毫。
谢鹄看出了顾璋想逃避,他的脸一下子凑得离顾璋很近。
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顾璋不得不直视对方的双眼。
谢鹄盯着他。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寂静仿佛潮水一样渐渐将顾璋淹没。
也许只有几秒那么短,也许有几个世界那么漫长,谢鹄最后还是开口了。
“老师,”他吐字清晰,“你还真是有原则啊。”
即使我是为了保护你。
他的手不再掐住顾璋的下巴,转而缓慢而暧昧地摩挲着顾璋的嘴唇,被玩弄的唇瓣开合间露出一小片贝齿。他的大拇指上下抚摸着那两瓣饱满的唇瓣,心中升起的怒火逐渐转为隐秘的施虐欲,动作也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直到顾璋受不了地转过头去。
顾璋的心揪成一团,阵痛从心口传来。
这是谢鹄对他赤|裸裸的讽刺——一个有原则的叛徒。他无暇在意谢鹄对他近乎亵玩的举动,虽然这种不尊重的动作让他的心痛更严重了。
他看不起我,顾璋心想,我都看不起我自己。他只想缩成一团,逃离到这慑人的视线之外。
可是,即使他不看谢鹄,谢鹄的声音还是在他的耳边响起:“你这么有原则,怎么会是个这么失败的元帅呢?
“你被打成叛徒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你。”
***
如果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顾璋,那肯定是假的。
就说谢鹄自己,虽然算是保守派一员,却也立刻着手调查天琴星事件。如今回头再看,顾璋曾经的上级、引导人,法比奥拉·杜拉克,肯定也在暗中为顾璋活动。伊丽莎白·伊迪逊当时还不是最高法官,而且不是军部人士,因此帮不上太多忙,但她也在尽力。
然而,不同寻常的是来自军政高层的态度。
如今的联盟军部并没有政党之分,却被几个家族牢牢把持。联盟的最高首领是元帅,也是军部的最高统领,背后是军部里大家族的影子。
权力滋生腐败。逐渐地,联盟中有一种要求改革体制的声音,甚至一些出身大家族的将领也赞同这种思想。这些要求改革的人被称为改革派,以普通家庭出身的将领为主;要求保留现有体制的是保守派,比如谢家就是保守派。还有剩下的一些家族对此并不表态,也就是中立派,法比奥拉·杜拉克出身的杜拉克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按理说,与契尔特人的战争应该让保守派占据上风。然而几十年前横空出世一位顾璋,战功耀眼得比流星还璀璨。
顾璋出身平凡,而且是旗帜鲜明的改革派,甫一出名就立刻被改革派当作装点门面的领袖人物推上前台。在他声名最盛的时候,在权力的推动之下,顾璋成了当时联盟最年轻的元帅。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旦倒台,除了和他最亲近的几个人,以及一些没来得及成为最高层的将士之外,军部无论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都默认了他叛徒身份的原因。
他太年轻了,而且背后没有势力支撑。乌利特·海马诺特一向臭名昭着,针对他谋杀、走私、行贿等重罪的指控从没停过,可是他总有办法把事情掩盖住。顾璋怀着一腔热情和对联盟未来的期待,雄心勃勃地想要推动改革,却不小心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的倒台,海马诺特家族只是其中一只最直接的推手。针对他的陷害是在其他改革派将领的默许下进行的。
这些顾璋都明白。
***
正因为顾璋明白这些,他才被谢鹄的话伤得那么重。每一次想起自己名声的倒塌毁灭,都是在提醒顾璋他这个元帅当得有多失败。
他以前有多骄傲自信,现在就有多自厌自卑。他突然很想念上一次他精神力暴动之后看到的景象,想念那颗他藏身许久的星球。他想回到那儿去,孤身一人藏在无尽的树木下,听寂静的风吹过层层树叶,刮过空荡荡的山谷。在那里他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
“你不能永远和我待在这里,”顾璋指出重要的一点,“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时间。元帅没有这么多时间可
以浪费。”
谢鹄对此一笑:“浪费时间?不,我只是擅于时间管理。”他只口不提自己的终端收到了多少短信、邮件和催促的视频请求。
“而且我也不会一直和你待在这里,”他抚摸着顾璋的头发,把顾璋耳鬓边的白发藏到他耳朵后面,“我还有很多会议要去参加,有很多文件要去处理,还要发表很多讲话。”
顾璋了然地笑了:“在当元帅这件事上,你的确比我做得好多了。”

chapter 15 金屋
两人之间小小的“争执”很快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然而顾璋的心上为此留下一道裂痕,而他也看出谢鹄的眼里藏着微小的怒火。顾璋几乎要感到内疚了,他似乎总是惹谢鹄生气,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这座房间封闭性很好,一扇窗户也没有,连通往外界的门都看不见。房间十分宽敞,容得下一张长沙发,一张矮茶几,一些桌椅和一张床。房间中央有一片墙壁,将房间分割成两块区域,墙壁两侧各挂着一个观影显示屏。
大号双人床很软,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个成年男子在上面打滚。床两侧各有一架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个按钮,按下开关后,床头柜表面的触摸屏打开,有音乐和影视的娱乐项目可以选择,控制着观影显示屏。床的两边各有一盏阅读灯。
房间的天花板围着一圈照明灯,谢鹄给顾璋演示了一下怎么调节灯光:床边的墙上和靠近卫生间的墙体上有嵌入式触屏控制,可以自行调节照明强度和照明模式。谢鹄在屏幕上触碰了几下,平滑的四面墙体和天花板就亮起柔和的光线,模拟出不同的场景,元帅府的主卧室、第三军总部的少将寝室和热带雨林拟景一闪而过,最终顾璋选择了普通照明,日光模式。
他本来以为可以借此推测自己的位置,虽然也没抱太大希望就是了。果然,日光模式的设置下,光线强弱是根据首都星的时间安排的。
顾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细小的通风口藏在墙壁最下方,扇叶竟然也是和控制屏连接在一起的,通过灯光模拟出它们不存在的假象。通风口目测不大,顾璋的身材绝对不可能通过。
屋子里还有一张办公桌、一只办公椅、一张茶桌(餐桌?)和两把椅子。床的右面墙边有一座衣柜。谢鹄取出一只折叠起来的轮椅,把顾璋抱到上面。
谢鹄为他一一展示衣柜里面的东西:不同颜色的衬衫整齐地挂好,纯色与条纹的都有;不同颜色的西装裤,以黑灰蓝色调为主;纯色的圆领短袖与长袖的t恤;折叠好的运动长裤和短裤;还有两件白色浴袍。顾璋注意到每个衣架顶端都和横架连接,不能取下。
衣柜下方是抽屉,里面装有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内衬、内裤和袜子,还有成套的睡衣,以及备用的一床丝被和两只枕头。
办公桌上有一只台灯,台灯整个与桌子连为一体。顾璋视线一扫就发现灯泡是斯坦利玻璃钢,难以拆卸,也难以以人力打破,从根本上杜绝了顾璋把它作为武器的可能性。办公桌上放着几本书,没有笔。
餐桌上有内置加热器,与水壶配套,可以给水加热。水壶内置过滤装置。餐桌和办公桌似乎也都是牢牢嵌入地板的,难以挪动。
房间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干净柔软。无论是桌椅还是其他东西,房间内所有家具器物的边缘都是圆钝的,没有任何锐角。
卫生间的门没有锁,只能关上,任何人随时都可以打开。马桶的水箱也是密封的,需要工具才能打开,因此不会出现两个人共处一室,一个人(比如顾璋)突然举起水箱沉重的盖子给对方(比如谢鹄)头上来一下这种情景。
唯一有一丁点能作为武器的可能性的东西就是牙刷,硬说的话可能漱口杯也可以算。然而顾璋后来刷牙的时候发现牙刷柄也是可折叠的软塑料,而漱口杯就跟水壶及水杯一样,只能作为投掷物。顾璋实在无法想象他或谢鹄任何一人会向对方投掷杯子的场景。
浴缸有些过于宽敞了,长两米左右,宽度连两个成年男子都容得下。浴缸旁的墙壁上有控制水温的触摸屏,浴缸边缘和底部都有防滑设计,意图让使用者得到最舒适、最安全的享受。卫生间里没有吹风机,也没有剃须刀、指甲刀,除了牙具之外就只有一把塑料梳子,廉价、实用而安全。洗手池旁边放有洁面乳、身体乳等清洁护肤用品,下方是干净的各式毛巾、面巾纸、卫生纸、清洁纸和一个脏衣篓。
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大而干净,清晰地映出顾璋憔悴的脸。他一时被镜子里的景象震惊了:他双眼疲倦而无神,眼下有青黑的黑眼圈和两道深深的泪沟,脸色惨白,原本黑色的发丝间掺杂着灰白色。睡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显得他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
而他身边的谢鹄生气勃勃,高大、挺拔,肌肉鼓起。他年轻的脸上虽然有一些疲惫,却被他眼中的神采遮掩住了。灯光照在谢鹄暗金色的头发上,他的发梢闪耀着灿烂的金色。
顾璋像被刺到一样,飞快地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
他怕他再多看一秒,就要忍不住开口问谢鹄:你看镜子里那个衰老丑陋的男人。你看他,你再看看你自己。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你是怎么对着这样一张干瘪憔悴的脸亲下去的?
还好,两个人没在卫生间待很久。谢鹄将他推出卫生间外,给他展示如何接收或索要物品。
玄机在沙发旁的墙壁上。这又是一处与墙体融为一体的控制触屏,却比控制灯光、室内温度的那几个触屏大。这上面的选项包含食物、饮料、衣物、清洁用品、医疗用品、娱乐、器具维修,还有留言功能
和一个红色的紧急按钮。
谢鹄问:“你饿了吗?我有点饿了。要不要吃饭?”
顾璋点点头。
谢鹄在屏幕上点了点,选中了两套早餐套餐。控制屏旁的墙壁上闪出一圈矩形光圈,然后自光圈中央墙体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银色托盘。提起托盘上的圆形盖子,上面放的是两份早餐和三支药剂。
三支药剂都是给顾璋的。房间内的时间是根据首都星设置的,三餐会准时自动传送,随着三餐送到的还有顾璋要喝的药和补充剂。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
“这都是你布置的?”顾璋喝了口水,环顾四周,“很周到。”
周到得让人害怕。
这是一座精巧舒适的牢房。犯人或许可以在里面生活得非常舒服,但这也是一座难以逃脱的牢房。
顾璋知道富人家的狗也是这样养着的。它们的吃食比很多人都好,食用最新鲜的天然肉,有持证营养师定时更换菜谱;它们有专门的造型师,它们的主人为它们买来华而不实的衣服,套在它们梳得整齐的洁净皮毛外面;还有它们脖子上挂的那条项圈,黄金、白银,各种材质任你挑选。
这些狗的脖子上总是挂着这样一条项圈。它们不能睡在房间里,它们总是在院子里有一间自己的小房子。这些房子设计精巧,能让中下层收入的人感叹自家过于简陋,但狗屋总比主人居住的房子小得多。如果宠物们不听话,那么带锁的房门一关,狗狗们只能老实待在自己房间里,怎么嚎叫挠墙都不能出去。
那些狗总是很漂亮。
顾璋又把一口菜送进自己嘴里。还好谢鹄没提出要喂他。
那些狗多是私人定制的,从它们的父母开始就被人仔细挑选,以确保能生出最好看的那只小狗,这些狗永远油光华亮,讨人喜爱。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谁会要呢?
更何况,他漫不经心地想道,在野外自由散漫惯了的老狗,怎么能适应得了宠物生活呢?
他喝下三支药剂,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营养液和补充剂。顾璋猜测这些营养液的成分应该和他之前在元帅府补充的那些差不多,每一支尝起来都有一种黏稠的质感,最令人失望的是你明知道已经有人费心竭力地将口味调整过了,它们却还是那么难喝。
正如谢鹄所说,他的确不会一直和顾璋待在这间屋子里。两人吃完饭,谢鹄就说自己要离开。
回收餐盘的过程和取餐差不多。顾璋由谢鹄推去卫生间。
也许是因为吃了饭的缘故,顾璋感到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坚决拒绝了谢鹄要帮他上厕所的热情要求,把他赶出了卫生间,自己艰难地完成了这一任务,却在回到轮椅上后累得快动不了了。
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了。“老师,你怎么样了?好了吗?”
顾璋缩在柔软的靠背上,听见自己喘着粗气。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大声道:“好了。”
门被推开了。谢鹄走进来,被顾璋糟糕的脸色吓到:“你怎么了?难受吗?”
“没事,”顾璋虚弱地回答,“累。”
谢鹄露出不悦的神色。
顾璋垂下头,任由对方把自己推到洗手台旁边。
他的袖子被一双宽大的手仔细地挽起,露出两条干瘦的手腕。细密的水流从水龙头里流出,然后他的左手被举起,晶莹的水流从他的指间滑过。
谢鹄的两只宽大的手掌把顾璋的手围在中间,细细地为他搓出泡沫。水是微凉的,十指相交,顾璋更明显地感受到谢鹄手心的温度。
两只手都洗完后,顾璋被送回床边。谢鹄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
“我过几小时就回来。”谢鹄弯下腰,轻轻地吻在顾璋的嘴上。这是轻柔而迅速的一碰,仿佛羽毛轻轻滑过顾璋的嘴间。
顾璋目送着谢鹄离开。他看着谢鹄在一块墙壁前站定,然后墙体内的机械好像积木一样分离开来,露出一片黑暗。
谢鹄的背影消失在这片黑暗中。
***
身后的门刚刚关上,谢鹄就点开手腕上的个人移动终端,拨通了一个快捷号码。脚下的感应灯光亮起,为他在黑暗里照出一条暖黄色的通道。
谢鹄顺着灯光走,脸色阴沉得如同雷雨将至:“雷克斯,你马上把海马诺特家的资料整理整理。还有,你准备一下,”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犹豫,却马上又下定了决心,“给雏鹰计划批准通过,让荀凌飞尽快展开实验。我要看对实验对象影响的报告,尤其是负面的那些。”
雷克斯在另一端说了些什么,谢鹄的脸色有所缓和。他拿出平板,找出了雷克斯不久前发给他的文件。
屏幕上幽幽的白光照在谢鹄的脸上。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上几个医生的资料。
这些医生无一例外,都是专攻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士兵心理健康的。

chapter 16 关于菲尔顿
温暖的风带着湿气刮过层叠峦嶂的山丘,树林一半被笼罩在阴影里,一半享受着日光的照耀。阳光在这里是稀缺物,每天日晒只有四五个小时。一架洛兹菲尔32号飞船从地面伸出,另一半机身牢牢地被泥土和杂草咬住。
洛兹菲尔公司在两百年前被马洛西亚的家族企业吞并,这座飞船至少有三百年岁月了。飞船内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他在离飞船几十米的地方发现一只头盔。他顺着头盔在附近转了转,只看到一片澄净的湖水倒映着山峰的影子。
他在飞船半公里外找到一支生锈的sl32,还有一具裹在太空防护服里的白骨。防护服是联盟制式,上面写着编号、姓名等信息。一道伤口贯穿了防护服腰部,血液曾经染黑了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制成的防护服外层,然后尸水化为深褐色的浓稠液体,把原本雪白的防护服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这些污迹最终在三百年的风化作用下逐渐褪色,变成与浅褐色泥土相近的颜色。
他仔细阅读防护服胸前的信息。
第六军蒙特星系三区第六舰队下士,高桥未来。她独自一人在这座星球上躺了三百多年,等待着一个与她孙女的孙女的孙女同辈的陌生人也在这座星球上迫降,发现她沉默的尸体。认识她的人早已死去,联盟早已将这个小兵遗忘。
他记得黄果树星出了几个姓高桥的名人,也许她和他们中的一个有些血亲关系,也许没有。没人知道了,也没人在乎。高桥未来的一切都已经随着山谷的风消散了。
他站起身离开,将她留在原地。
他将sl32带回飞船,找出维修工具、密封的润滑油和一盒子弹。他在阳光下将sl32小心地拆开,将零件都摆在一个旧铁盒上,擦拭外壳、枪管,清理弹膛和镀铬的枪膛。汗水滴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小小声响。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没有别人了。树叶沙沙作响。整座星球上只有他一个活人,没有其他可以和他交流的灵魂。他对这孤寂甘之若饴。风是自由在歌唱。他敞开怀抱,让柔软的草丛拥抱自己,就像拥抱死亡。
他开始想象三百年后是谁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如何地躺在这片草地上。
***
“……起来了,老师。”
有人在叫他。无边际的天空、墨绿色的山谷和澄净的水面都消失不见。
那个人孜孜不倦:“该起来了,你得吃点东西。”
他挥动双手——没能挥动。他只能睁开眼,面对清醒的现实。
谢鹄英俊的脸在他面前放大。他眨了几次眼,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混沌的头脑让他错过了谢鹄松了一口气的细微表情。
“我们起来吃点饭,好不好?”谢鹄抚摸着他在被子下面的手背,轻声问道。他觉得现在的谢鹄很温柔。
“好,”他开口,却只能发出气音,“现在什么时间了?”
“首都星元帅府特区时间六点三十二分,下午。”
他艰难地算了一下。“这么晚?”他有点惊讶。他没想到他会这样放松,任由自己睡得这么沉。也许是太累了吧。
“你累了。”谢鹄说,“现在起来吗?”
他点点头,动作轻缓地让人几乎看不清。谢鹄扶着他坐起来。他倚靠在谢鹄身上,又是几乎被对方抱在怀里。
他坐在那儿,花了几十秒找回自己的名字。视线聚焦,他看见墙壁上模拟出的晚霞,远处天际被落日染成火烧一样温暖的金色。
“谢谢。”顾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有一点不太好,他经过“午睡”反而比之前清醒的时候更感到疲倦了。他把自己睡了这么久没醒来归咎于床过于松软舒服,以及自己太过劳累。
顾璋尽量不去想那个正确答案:他竟然在这样一间房间里感到安全。
两人离得很近。顾璋又闻到谢鹄的气味。
顾璋鼻翼轻动,把空气深深吸进肺部。他一边有点嫌弃自己的行为,一边又偷偷吸了一下,默默地希望谢鹄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被抱到轮椅上,先去了趟卫生间。他坚持自己来,这次花的时间比上次长。
他其实平时不在意这个,经过新兵营洗礼的都不太在意。但顾璋不太能接受有人手把手在这事上帮自己,尤其是在这种场景下,而且那个人是谢鹄。
他这次能直视镜子里的自己了。
顾璋发现镜子也嵌在墙壁内,与墙壁融为一体。砸破镜子以后拿玻璃碎片当武器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为这个发现很快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自己受到如此重视而感到骄傲自豪。
顾璋的另一个发现是自己眼睛有点肿。无神散漫的双眼,肿着的眼皮和干裂的嘴唇,更加明显的黑眼圈和眼袋。他更难看了,但这次他没转移开视线。
晚饭的味道不错,营养剂还是一样难喝。顾璋几乎没说话,一直听谢鹄讲今天的行程。
顾璋其实挺意外谢鹄还有精力来看自己的。听起来谢鹄似乎忙得脚不沾
地了,可是他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和自己吃晚饭。
顾璋不禁走神,开始猜测对方推掉了多少个晚餐邀请。这么一想,他好像应该感到感激才对,毕竟谢鹄在百忙之中居然选择他作为共进晚餐的对象。
谢鹄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盖尔斯·菲尔顿。顾璋满头雾水地听了好几句,才反应过来对方嘴里的那个“海马诺特家的小子”是自己曾经的副官。
“那个家伙被起诉贪污军饷了,”谢鹄说,顾璋发现他在小心地观察自己的表情,“真’不愧’是海马诺特家的人啊。就算从小没长在身边也一样,他身体里流着海马诺特的血。”
顾璋没说话。他拿起一支营养剂喝下,为这糟糕的味道皱了皱眉。
“你恨他吗?”谢鹄问,他看起来打定主意要让顾璋开口,“如果你再见到他的话,你会想痛扁他一顿吗?还是直接一点,喂给他一颗枪子?”
顾璋与谢鹄的双眼对视。在这样的距离下,顾璋可以看到自己憔悴空洞的黑色双目映在对方翠绿的瞳仁里。
“没什么想法。”他听见自己说,语气平淡而麻木。
***
狗屁没什么想法。
关于盖尔斯·菲尔顿,他的想法可多了。
最开始,顾璋是震惊的。他在感受到对菲尔顿的恨意之余,还有的是深深的不解和困惑。
“为什么?”他无数次幻想过质问对方的场景,“为什么背叛我?”
在天琴星倒塌的废墟里,在东躲西藏的第一年,直到他第一次被海马诺特的人抓住、第一次被送进实验室之前,他想的最多的一个人就是盖尔斯·菲尔顿。顾璋选中了菲尔顿,不仅仅因为他细心能干。
顾璋第一次见到盖尔斯·菲尔顿,就看出对方有一股要向上爬的劲儿。这是个被安排进了第一军的倒霉蛋,与充满权贵子弟的第一军格格不入,就像当初的顾璋一样。盖尔斯·菲尔顿被几个人围着,其中有一个还姓谢。那一刻菲尔顿的眼神打动了顾璋。
顾璋制止了一场霸凌。他调出这个年轻人的资料,得知了对方的名字:“盖尔斯·菲尔顿”。
近百年内,联盟中没有什么姓菲尔顿的有名人士。年轻的菲尔顿来自曼托瓦星,父亲不详,母亲在他年幼时去世,他是由外祖母养大的,上大学时考取了西点军校的曼托瓦分校。他在战略部署和量子机械研究上得分不错,被分入了第一军。
他的履历不如顾璋年轻时的耀眼,但没关系——全联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履历比顾璋更耀眼的了。顾璋觉得这个年轻人未来可期。更重要的是,他在菲尔顿身上看到了自己。
一个在某方面比顾璋幸运一点,又在另一方面比他不幸点的版本。
他的各方面天赋可能不如顾璋,也没有第一军将军为他保驾护航,但菲尔顿起码还有个家人。
现在,菲尔顿也遇到自己的将军了。
三天后,顾璋的身边就多了个姓菲尔顿的年轻人。
顾璋很信任他。或许过于信任了——他不可抑制地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可能顾璋真的喜欢作为年长者去引导后辈吧,他把自己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菲尔顿。他看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像他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出身贫寒,无依无靠,生活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的性命赌上战场,去厮杀出一条向上的血路。
他把自己改革的理念透露给菲尔顿,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他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最能互相理解,他们就像工蚁一样筑起联盟的基石。顾璋知道军中不只是一个拿硬功劳说话的地方,有权力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但他没想到,那个背叛他的人居然会是菲尔顿。
一开始,顾璋想狠狠地打烂菲尔顿的脸,问他到底为什么背叛了自己。那时候如果要他去杀菲尔顿,他可能还下不去手。
菲尔顿和契尔特人勾结有什么好处?顾璋怎么都想不通。
但他知道,菲尔顿的背叛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他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是这场声势浩大的阴谋像海浪卷过流沙一样,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自信心。他不再知道谁是可信的、谁是不可信的。他去找的人里,有一些派出杀手跟踪他,有一些替他遮掩了一段行踪,有的人只是简单地在他面前关上门。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顾璋对谢鹄的信心和信任也很容易就崩塌了。他宁愿不去见谢鹄,也不想面对那一半糟糕的可能性。他不想揭开那块帷布,然后发现丑陋的真相。
后来,顾璋知道了菲尔顿真正的姓氏:海马诺特。
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一切都明了了。
如果那时候让他和对方相见,他可能真的会打死盖尔斯·海马诺特。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动机,这是他们的私仇。至于海马诺特家族为什么和契尔特人勾结,那是另外他要搞清楚的事情了。
但正如那个古老的故事所说的那样,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改变了想法,它对打开瓶子、给它自由的人的报答从丰厚的财宝变成了死亡。顾璋对盖尔
斯·菲尔顿,或者说盖尔斯·海马诺特的想法也完全变了。
他累了,不再愿意去想这些了。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

chapter 17 共浴
顾璋闭着眼,头向后仰。
他猜测自己的侧脸应该还看得过去,尤其是在这种角度下,因为他能感觉到谢鹄的目光在自己的脸和脖子上游移。
自从实验以后,他有时会对一些“感觉”非常敏锐。
这是他来到这座“金屋”的第二个晚上。
第一晚的时候,谢鹄没有和他一起过夜。
考虑到谢鹄的日程安排,顾璋对此不太意外,而且暗自松了口气。
一动不能动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单独待着。他知道谢鹄不是那种喜欢奸尸的人,但他就是觉得……有点怕。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无非是那些实验把他的身体和精神搞坏了。道理他都明白,但是压坏的弹簧很难恢复弹性了。他总是觉得不安,几乎对身边的一切充满警惕,并且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爆发崩溃。
单独在这间房子里待着的时候,顾璋觉得这环境还可以忍受,甚至还挺让他放松的。
他最爱这张床,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机会体验房间里的其他东西,虽然也没多少让他体验就是了。
他这七年就没怎么睡过好觉,在这样一张柔软宽敞的床上睡个好觉的机会更是接近于零。元帅府的床倒是也很软,但是元帅府有士兵包围,还有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
而在这里,他独自一人。
顾璋开始梦见那颗无名星球。
他曾坚信那是命运给他挑选的埋骨之地。他从前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天前,他还在蒙特星系的某颗小星球上一个人等死,几天后,他就被联盟的人抓住了。
他最不能想到的,还是谢鹄对他的态度。
***
顾璋感受着谢鹄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轻柔地穿梭。
对方的手指好像是带着电,触碰过、按摩过的头皮激起一阵火花,让他在忘我的舒适中越陷越深。
水温正正好,既能让他的肌肉在温暖中放松,又不会太烫。
太舒服了。顾璋这一刻决定没出息一回,要做金丝雀就做吧,虽然他感觉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实在是很别扭。硬要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一条被救援的老狗。
但是实在是太舒服了——柔软得过分的床铺,温暖的浴池,还有手法温柔的洗头师……
死前能来这么一套也值了。顾璋想道。我都忘了泡澡有多舒服了。
有东西在摸他的耳朵。
谢鹄的手指穿过泡沫,轻轻洗着顾璋耳后的皮肤。
顾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然后变得断断续续地不稳起来。
他没看见自己的喉结动了一下,弯曲的两排睫毛微微颤动。
谢鹄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的动作刻意拖得缓慢延长。
每一下他手指的动作都好像直接在顾璋的心上摩擦,电流在顾璋的脑子里噼里啪啦地作响。
顾璋忽然懂了为什么猫被摸脑袋舒服了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也明白了为什么狗在高兴的时候会激动地摇尾巴。
他现在很庆幸自己是个人,还累得动不了。
等到谢鹄终于给他搓完头发上的泡沫,顾璋心中竟然还升起一种恋恋不舍的情绪。他差点就以为谢鹄是温柔的了。
他睁开眼仰视面前高大的年轻人,白色灯光从他背后照下,乍一看上去好像把他笼罩在圣光里。
顾璋从来没觉得谢鹄的身影这么伟岸过。
然后,谢鹄开始脱衣服。
他知道年长者在注视着他。于是他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做作和漫不经心,把衬衫下摆从裤腰带里抽出来,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解扣子。
举手投足间,谢鹄露在外面的小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随着扣子一颗颗解开,他蜜色平滑的皮肤一寸寸地裸|露出来。均匀清晰的腹肌成块,笼罩在衣服投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扣子全部解开了。
衣衫褪去,顾璋终于得以看见谢鹄上身的全貌。
谢鹄的身形是近乎完美的倒三角,肩膀厚实宽阔,猿臂蜂腰,每一寸线条都清晰流畅。他站在顾璋的面前,仿佛一座小山,又好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剑。
顾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适。
谢鹄敏锐地察觉到了年长者的变化,决定加快速度。
他干脆地解开腰带,皮带“唰”地一下划破空气。顾璋一瞬间以为自己瑟缩了一下,然后庆幸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因为疲惫而迟钝到做不出来这个动作。
谢鹄抬手将腰带扔在地上的衬衫上面,然后同时抓住两层布料,利落地把身上的衣物全部褪去。
他终于赤身裸|体地站在顾璋面前了。
顾璋扫过一眼对方的身体。
谢鹄修长的四肢和躯干被一层又一层坚硬而灵活的肌肉包裹,他像求偶的孔雀一眼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资本。
年轻,健康,漂亮,而且蓄势待发。
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自信,与顾璋的态度
完全不同——当顾璋的衣服被一点点剥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谢鹄的视线如刀一样在自己的身上扫视,一寸寸地把他的鳞片刮下来。
顾璋受不了似的转开脸。
他这个动作引得谢鹄发出一声低笑。看在谢鹄给他按摩头皮的份上,顾璋决定不去计较。
一双修长的腿踏入浴缸,小腿笔直有如刀锋,大腿饱满结实,肌肉鼓起。金色汗毛被水打湿,这两条大长腿毫不客气地侵|入顾璋的领地。肌肤相碰,不知怎么的,顾璋觉得和谢鹄接触的皮肤开始温柔地灼烧。
一片阴影带着一股霸道热烈的气息笼罩住顾璋。一只手插|入他的发丝,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和胳膊向下摩挲。带着热度的呼吸凑近,有人在轻咬他的嘴唇。洗发水的味道在他舌尖炸开,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味道,令他感到心安的味道。
顾璋闭上眼,让对方掌控节奏。
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亲密过。顾璋可笑的原则不允许他对军中下属出手。他们亲吻过一两次,共浴更谈不上。
顾璋从未想过这一切会真的发生。坦诚相见,肌肤相触,气息交融。一切水到渠成,恰到好处。
他喜欢这个。
很好,他想道,让我最后放纵一回吧。他不合时代的保守和羞涩早该被抛到三千年前了。
他唯一觉得可惜的,是自己无法触摸对方,无法回馈对方的好意和帮助。惋惜和歉疚的情绪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然后他的思绪很快就被更重要的东西占据。
那只插在顾璋发间的手现在包围住他的脖子,扶在他侧颈上。他脖子上的血管在谢鹄的手掌下跳动,被对方触碰的这一片皮肤在微微发烫,然而他身下的一缸池水好像要沸腾。
低低的喘息声在温热的水汽里袅袅升起。
顾璋的左手抓上谢鹄在水下的那只手臂,感受着手心里肌肉的律动。谢鹄的胳膊摆动,不断推着他向前,就像钟摆不停地推动时间。
他的右手盖在谢鹄的大腿上。顾璋本来想抓着对方以保持自己的平衡,可是他一只手抓不住对方壮实的大腿,只能无助地在水中划动。最终,他只得妥协似的摊开手掌,覆盖在对方腿上。
这些都不重要。
顾璋的意识被推着进入一片黑暗。
他就像一列前行的火车,被发动机推动者不断向前、不断向前。他被推着进入幽暗的隧道,一切感知都更加清晰。
他喜欢黑暗,他并不抗拒这个。顾璋的心灵对这片黑暗敞开,他知道光明就在前方。
列车行驶在轨道上,发出哗哗的响声。发动机转速加快,列车突然提速。
暖风穿过隧道,带来熟悉的气息。光明,光明就在眼前。
顾璋的头倚在谢鹄肩膀上。
他头上前几天刚磕的伤余伤尚在,靠上谢鹄坚实的臂膀后传来隐隐的酸痛。但他已经无暇注意这点酸痛了。
他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顾璋看见隧道口的光亮。电流一圈圈窜过他的身体,列车的齿轮飞速转动出重影。顾璋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谢鹄感受到自己手掌下脖颈的肌肉也紧张起来。发动机、列车、齿轮都在冲刺,向着隧道外的光明冲去。
顾璋的眼前一片白芒。
***
顾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从一望无际的白光里走出来,回到现实里。他的大腿根还在不自觉地颤抖,磨蹭在谢鹄的腿上。
顾璋觉得窘迫,又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席卷上来。这是刻在男性基因里的疲倦,区别于普普通通打了一架以后的劳累。
有一瞬间,他的厌世感无比深重,好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然而另一个人的气息和温度包围着顾璋,把他不断从冰冷的情绪里拉回这个温暖潮湿的浴室。
顾璋的额头还贴着谢鹄的肩膀,而谢鹄的手还放在顾璋的脖子上。他以一种安慰的姿态轻轻抚摸着顾璋的皮肤,这是一种介于温情与欲|望之间的暧昧。
顾璋突然很想哭。
***
顾璋最终还是没哭。
这多愁善感的情绪来得既突然又汹涌,去得也如退潮般迅速。他抬起头时,眼角有点红,但只会让人联想到另一件更隐秘的事情上。
“我来帮你。”他颤颤巍巍地把手移到谢鹄身上,手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谢鹄在他头顶呼出热气:“我来。”伴随着低沉的话语,他感到对方胸膛的震动。
想来奇怪,谢鹄明明只比顾璋高一点,可似乎顾璋总是被他抱在怀里。
顾璋佝偻着身子,手被对方引导着。他被谢鹄手掌包裹住的手背滚烫,可是手心更是在灼烧。
律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波纹触碰到浴缸内壁又被反弹回来,直到光影彻底被水波搅成碎片。
谢鹄低声的喊叫在他耳边响起。
“老师,老师——”这充满意动和
情感的声音一圈一圈回荡在浴室里,像一只张开的网,四面八方地将他包裹住。
破碎的光影映在顾璋的视网膜上,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又看到了那片白光。

chapter 18 顾璋的困惑
因为这次小小的放纵,他们洗澡的时间比预期要长。他们不得不把污浊了的水放干净。
谢鹄准备再将浴缸接满水,顾璋阻止了他。
“淋浴吧,”顾璋说,“方便。”
于是他坐在浴缸底部,水珠从他头顶的花洒里喷涌而出,清爽、干净。谢鹄似乎热爱这样过家家似的游戏,很用心地扮演一个护工的角色,仔细地把他身上的沐浴液都洗净。
顾璋低着头,看原本澄澈的水珠被泡沫染白,蜿蜒着流向银色的下水孔。
然后谢鹄才开始清洗自己。
他故意在顾璋面前大幅度动作。他把透明的沐浴露倒在手心,抹在他被阳光亲吻过的肌肤上。蜜色光滑的皮肤湿淋淋地发着光,谢鹄的手掌充满暗示地摩挲过自己的胸膛、肩膀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泡沫。当他的手往腰部伸去时,顾璋终于移开目光。
顾璋觉得有点内疚,怕自己的这个动作伤害了谢鹄的自尊和热情。不过他真的觉得有点怪,他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我不行,他心底有个声音说,我不行。
顾璋让流水声覆盖住那个角落里的呼喊。
***
清洗完毕,谢鹄把顾璋送回床上。
谢鹄自己从衣柜里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白色的衬衫贴合着他的肌肉,好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衬衫的下摆顺着他劲瘦细窄的腰线延伸到皮带下,这件衣服再合身不过——他早就知道可能有这个需求,做好了在这间屋子里需要换干净衣服的准备。
顾璋眯着眼看他穿衣服,像是在欣赏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品。顾璋觉得用艺术品这个词来形容谢鹄的身体很合适。
他在心里斟酌着字句,话语在他舌尖滚动。
他或许斟酌太久了。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不然过度思量只会把人的心放在火上炙烤:开口前,顾璋感觉自己像个年老色衰的表子——这个词经过多年发展,早就已经可以指代任何一个性别了——明知道曾为自己一掷千金的金主已经不再迷恋自己,却还是问了:“你今晚,”他知道对方还是不会留宿,“要走吗?”
他觉得这一刻他的表情一定很可悲,因为他看见谢鹄嘴唇张开,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不,”对方的表情坚定下来,“不。我今晚留下。”
顾璋的心一半是欢愉,一半是不知名的恐慌。他把恐慌暂时压下去,看谢鹄迅速把刚刚穿好的衣服脱下来,关上灯,然后近乎赤|裸地钻进被窝。
“我不知道你喜欢裸睡。”顾璋说。
他的确不知道——他俩之前都没同床共枕过。
温暖的身体在被子下贴上来。谢鹄的呼吸喷洒在顾璋耳边:“你现在知道了。”
顾璋扭头看他。他灵活的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顾璋的牙关,长驱直入,他的手从顾璋上衣的下摆滑入。
顾璋感到电流一阵阵地从腹胸的皮肤上传到四肢百骸,气息开始不稳。
“等等……”顾璋感到藏在发丝下的头皮因为汗水而开始变得湿热,“这样太快了。”
谢鹄停下,一脸惊愕。
他明显把顾璋的挽留当做一种邀请,因此当他想更进一步被拒绝的时候,他完全藏不住惊讶的表情。
“好,”谢鹄最终说,双眼沉沉地盯着顾璋,语气难掩失望,“不过说实话,老师……你到底是不是处男?”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拖长语调,一副有意调笑顾璋的样子。
顾璋被噎住了似的,红色一下子染上他的脸:“不是……”
他想说的是他今晚的目的不是来一场负距离接触的亲密交流,但是说出口以后才发现自己的答案听起来像在回答谢鹄的问题。顾璋的大脑好像一下子过载了似的,“反驳”“解释”的想法在他脑子里乱窜。谢鹄看他这幅被憋得说不出话的模样,一下子笑得很开怀。
“你真是……”顾璋没说完就停下了。他预感到自己无论说什么形容词,对方都只会把这当做调情。他叹了口气。
“我只是感觉有点快,”等谢鹄终于笑完,顾璋解释说,“而且我以前没和男的做过。”他紧张地观察着谢鹄的反应。谢鹄并不显得意外。
“这个我猜到了,老师,”谢鹄的手攀在顾璋的腰上,虽然没有再进一步,却还是不太老实,“我没听说过你有和男人交往过。可是,”他的手指滑过顾璋的身体,粗糙的指尖像是带电,“老师你这样子,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也没和女人交往过了。”他意有所指地说,感受着手掌下顾璋的身体微微颤栗。
“我这只是有点……”因为有人在作乱,顾璋回答得很艰难,“疏于练习了。”
而且我又动不了,没什么发挥空间啊,他想道,同时尽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呼吸声太明显。刚刚在浴室里,他的喘息声断断续续,这让他莫名感到很羞耻。
谢鹄知道顾璋在感情上有点容易害羞,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害羞成这样。
被顾璋拒绝的时候,谢鹄其实有点不耐烦——好几年的等待让他心中
的野兽蠢蠢欲动。他曾长久地注视着这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可是对方鲜少给他回应,甚至还失踪了好几年。
如同耐心的猛兽不知疲倦地追着它的猎物,谢鹄也孜孜不倦地追寻着顾璋的身影,似乎不知道放弃为何物。他差点就要掩饰不住阴暗的心思,把不可言说的野心暴露在对方面前了。然而,顾璋的下一句话安抚了他,让他收起了跃跃欲试的利爪。
顾璋尽量平静地说:“我就是想着,咱们从来没一起睡过觉,”他的视线又开始飘移,“所以就想问问你要不要留下来。”
谢鹄对此的回应是整个人贴了上来。他赤|裸的双腿环在顾璋腿上,像两条钳子一样紧紧缠住顾璋,粗壮温暖的手臂抱住顾璋干瘦却宽阔的肩。
顾璋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张大网牢牢地笼罩着,呼吸间都是谢鹄的气息。
“我很高兴……”谢鹄轻声说,潮湿的热气扑到顾璋脸上,“我真的好高兴又见到你,能这么抱着你……”
“我也是。”顾璋回道,环抱着他的四肢又用力了一下。
黑暗如潮,一阵阵涌上来。另一个人的体温让人昏昏欲睡。
两人相拥着睡着了。
清晨的时候,墙体上亮起一点深沉的橙红色,好像远处有大火开始燃烧,火焰的尾巴上吊着紫色的黑暗。这是拟态墙开始作用,模拟着首都星特区的晨曦。
顾璋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睁开眼,感到眼皮有点干涩,朦胧中看到谢鹄已经清醒,正小心地把胳膊从他身上拿走:两人就这样抱着睡了一整夜。
“早上好,老师。”谢鹄看到他醒来,又把手放回来。顾璋还是没睁开眼,脑子也迷迷糊糊的。有两片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谢鹄的牙齿轻轻咬着顾璋的双唇。
“唔……”喉管振动,却只发出一点干哑的呜咽声。顾璋在谢鹄愈发深入的亲吻下终于清醒过来。
“早上好,”等两人终于分开,顾璋的嘴唇上已经很湿润了,“我还没刷牙。”
谢鹄满不在乎地说:“我也没刷牙,”他的手在顾璋的身上流连,“我要赶紧起床,今天早上还有个会。”他的语气很惋惜,手恋恋不舍似的在顾璋早上格外清醒的部位上轻轻捏了捏。
顾璋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像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谢鹄已经起身去了卫生间。
顾璋的身边一下子空下来。
他望着触手可及的遥远晨光。日出的景象在他的视网膜上燃烧,顾璋原本苍白的脸被染上一丝红润的光。他的手臂缓慢扫过仍留有谢鹄余温的床单,感到身体里的躁动不安被另一个人的体温慢慢抚平。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与人相拥着醒来,这种奇异又熟悉的安心感让他大为惊奇。
是荷尔蒙的作用吗?顾璋困惑地想。在很久以前那段短暂的与女人相交的恋情里,他曾体会过这种温暖。但他不曾料到与男人相拥也会让他有同样的感觉。
顾璋总是为此困惑:他可以爱女人,也可以爱男人。可是他又不想与任何一方有过于亲密的行为。他可以接受抚摸、拥抱和亲吻,但亲吻对他来说已经是接近极限了。他唯一的一个前女友说他是同性恋,他那时候还不信。在约会了一段时间以后,女孩决定和他分手。
“我理解你,真的理解,”女孩诚恳地说,她的目光几乎要让顾璋感到愧疚心虚了,“你以为你是直男……有很多深柜在年轻的时候都不明白自己喜欢男人。”
“难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快乐吗?”顾璋问。当他们的距离为负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攀上顶峰。顾璋一向以为自己的表现还不错。
她说顾璋看着她的身体不像在看一个女人,而像在看一件艺术品,一幅画。他抚摸她,进入她的身体,就好像他在检修一架飞行器:全神贯注,小心翼翼,严格遵守规定。
无论顾璋怎么解释,她都选择断绝了和顾璋的关系。
他那时候太年轻,太幼稚,因此没有对此事多想。其实,顾璋觉得自己在情事上一向很幼稚。当他年长一些以后,他爱上了伊丽莎白·伊迪逊。
“我也爱你,璋,”伊丽莎白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但不是那种情人之爱,罗曼蒂克之爱。你明白的。”
我明白吗?顾璋又困惑了。不,我不觉得我明白。
“难道你想拉起我的手,在我的嘴上亲吻我吗?”伊丽莎白问,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她理解地笑了,那笑容非常包容,又隐含着顾璋看不懂的一些东西:“你看,你是明白的。”
她们让顾璋好好想想。
“你觉得男人都很丑吗?”摇头。“你会对男人的那玩意儿反感吗?”迟疑地点头,然后再摇头。“你是不是对男性也有喜爱之情,是否认为男性的身躯也很美丽?”他点点头。
这似乎就是答案了。
但是,顾璋仍然会感到困惑。他并不急于与谢鹄进行到下一步。肌肤相亲的感觉最好,他最爱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亲吻可以接受,但他几乎不会起主动亲吻对
方的意愿。当谢鹄的手摸上他的身体时,他甚至还有点害羞,也并不想像其他任何一个普通男人一样对着对方的身体发起进攻。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谢鹄从卫生间出来,打断了顾璋的思路。谢鹄暗金色的发丝上缀着几粒水珠,结实饱满的胸膛和修长的四肢裸|露在外,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健美的男模。
“不用了。”顾璋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些,只是肌肉依旧酸痛发软,“一起吃早餐?”

chapter 19 第n1次实验
顾璋躲在房间的角落里。
他缩成一团,膝盖顶在胸前,双手抱腿。情绪如水流般冲刷过他的身体。
“你快死了,”那道声音又出现了,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只是不再冷酷,“你快死了。”它语气悲悯,只是这声音在顾璋听来简直有如毒蛇咝咝发出声响。
我快死了。这个念头击中了他,又一次地。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实验室——他尽力想忘记的画面涌来,像万花筒中的碎片一样在他面前翻滚。数不清的药剂。他起初还试图记住那些药剂的名字,后来发现这根本是徒劳无用的。透明的液体,半透明的液体;白色的,蓝色的,淡黄色的药剂。针管刺入他的手背,刺入他胳膊上的静脉。药贴,大的,小的,贴在他的太阳穴上,贴在他的脖子上,贴在他的后颈上,贴在他的内手腕上。
最开始的头痛和恶心感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但他没想到,他后来会想念这种疼痛——能接收痛感其实是好事,疼痛意味着清醒。
他想办法逃走了。实验基地的那些人学到了教训,在他第二次进入实验室的时候,他们就换了种方法。他不再感受到疼痛,也不再感受到屈辱。事实上,他很少能感受到什么了。
第一次,他们把他当囚犯来看待。第二次,他是一件宝贵的试验品。
情绪与精神力波动有联系。于是他们给他白光,永无止境的白光。他慢慢变得暴躁起来,但还好,他还受得住。联盟的军人都经受过这种训练。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虫,被人放置到显微镜下仔细观看。
他抓紧一切机会锻炼,让他意外的是没人出来阻拦他。他后来意识到,那些人只是想让他坚持得更久。
白光的作用显着。他们又试了一次,第二次他的进步甚微,于是他们再次改换方法。
白光之后是黑暗。他喜欢黑暗,因此一开始这次实验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更何况,在长久地暴|露在聚光灯之下后,黑暗是对他的抚慰。在精神放松的情况下,他的精神力水平又上升了。
这个结果让实验基地的人很欣喜,但是过程却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过程。他回到黑暗里,这次,黑暗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动。很快,他的触感也褪去,只剩下意识。他知道对方想让他崩溃,而他为此感到惧怕,担忧他们的期望会成真。
他只能尽量坚持得久一些。他试着整理思绪,事无巨细地回忆着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他从最近开始倒推,却刻意绕过偷听到的谢鹄的对话。但他在脑子里梳理起了罗家的关系图,然后是谢家,然后是海马诺特家。怒火和仇恨给予了他力量,肾上腺素在起作用,这让他坚持下去,哪怕只是多那么一小会儿。他后来很怀念仇恨的味道,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成了麻木的俘虏。
他很想动一动。只要能动一下,哪怕是只动一下手指、挪动一下脚呢。他只好眨眼,挤压面部肌肉。
这法子一开始还起作用,后来黑暗侵入,他在眨眼的时候开始产生错觉:这脸不是他的脸,只是一层皮肉的面具。他打了个哆嗦,或者他以为他打了个哆嗦,无论是前者或后者,他都无法确定了。
他不敢再动,即使明知道这只能让他更快地滑入深渊。
他的思考渐渐陷入混沌。他这一刻想起罗承钧,由罗承钧想到他教学的时候,想到那片操场、那个教室,想到金发的年轻男子……思维发散,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发散思维的时间越来越多,能认真思考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知道自己在滑入黑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开始出现幻觉,听到一些不存在的声响。当然,那时候他不知道那些动静只是在他脑子里的,不是现实存在的。
他感到无言的惊恐。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虽然这句话大体上是对的,他被联盟抛弃了,剩下没抛弃他的少数人里还有一部分正在拿他做实验。但是,当他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黑暗里,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动也不能说的时候,他第一次对黑暗产生了恐惧。
我哭了吗?朦朦胧胧之中,他问自己。他至今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可能哭过。事实上,他所看到的大部分幻觉都遗失在他的记忆海里,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忘记了大部分无用的幻觉、令他惊恐的情绪。他只记得那种恐惧在他心头深深抹过一道划痕,这种情绪透过表层渗入内里。
顾璋猜测他们一定是实时监测他的精神力波动,还给他注射了什么东西。因为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镇定下来。
他放开了,彻底放开了。他不再抗拒黑暗、恐惧黑暗,他选择拥抱它、接受它,就仿佛原始人在燃起第一篝火之前,就好像人类第一次进入静谧无声的太空时。
他坚信,这次他真的哭了。他流泪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
谢鹄冷淡地说:“就说我现在没空。”
雷克斯应了下来,转身去应付来客了。谢
鸾坐在谢鹄对面的皮质椅子上,等门轻轻地关上以后,问道:“他来找你几次了?”
“加上这一次,三次了,”谢鹄在光屏上打开谢鸾刚刚给他的文件,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他们还真把联盟当他们自己家的了。”
谢鸾露出个冷笑。他们兄妹两个面对面坐着,脸上的神情十分相似,加上他们相似的五官、不同的发色、性别和装扮,给人一种奇怪的错乱感。
“被拒绝了还能找你三次,说明他们着急了。”
她的五官较谢鹄更阴柔精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隶属主管秘密行动、情报活动的第十一军的缘故,谢鸾的气质也较为阴冷锐利。
如果说谢鹄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雄狮的话,那谢鸾就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鬣狗。
“什么时候乌利特·海马诺特亲自来找我,才说明他们真的着急了。”谢鹄勾了勾嘴角,却并未露出笑容。
“海马诺特家又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些指控了,估计那老家伙还以为他这次也可以糊弄过去呢,”谢鸾的语气十分厌恶,“叛国罪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啊。”
“等等。”有一条短信发送到了谢鹄的光脑上。他的表情让谢鸾询问出声。
“怎么了?”
“是罗承钧。他邀请我一起吃晚饭。”
谢鸾表情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他还没死心?”看到谢鹄的脸色,谢鸾压下了一阵大笑,“好,我知道,这是为了正事。那么,你会去吗?”
谢鹄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去。为什么不去?听听他有什么要说的。”说着,他飞快地回复了这条短信。
谢鸾还没走。谢鹄自顾自地处理文件,过了一会儿,他推开光脑,交叉起双手,转过身来直视着自己的妹妹:“怎么?”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知道吗?”
“别跟我装傻,”谢鸾压低声音,“你可以跟我玩这一套,是因为我不仅是十一军的上校,更是你妹妹。可是当别人问你的时候,你要怎么回答?”
她没提到确切的词。她不应当,也不需要明确地点明这个话题。两人心知肚明。
“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指的是除了你没人知道的地方?”谢鸾追问,“你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吧?如果他们借此攻击你怎么办呢?”
“连续指认两任军功累累的元帅都是和契尔特人勾结的叛徒?尤其是在我任期间结束这场仗之后?你没看到吗,现在网上的风向也开始变了。”
“舆论在你的示意下开始改变了,”谢鸾纠正道,“但是仍有一部分人认为他就是叛徒,军部如今只是在给自己遮羞。”
谢鹄强硬地说:“很快他就不是了。再说,让他们知道我保护了他、为英雄正名不好吗?”
“你是在保护他吗?如果你真的要保护他,就该把他送到医院,在那里派人保护,而不是把他关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而且,”谢鸾犹豫了一下,“他明白你是在保护他吗?”
“他会明白的。”
谢鹄的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独断专行。
***
当天,谢鹄没和他一起吃午饭或者晚饭。
顾璋很理解,只是这难免让他感到一阵失落。失落过后,是对自我软弱情绪的厌弃。
他一边不断回味着昨晚的拥抱,以此来安慰自己,一边又警告自己不要对温暖过分留恋。顾璋的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因为他太久没和人正常接触而产生了对皮肤相碰的极度渴望,同时他不断提醒自己他受制于人的处境。后者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他在这里的每一刻,即使是他感到放松而舒适的时候,他也难免有一种被桎梏的感觉。
这也不错,他安慰自己。这样,他就能多一些独处的时间,可以多思考一会儿一个重要的问题。
该怎么告诉他呢?顾璋想道。
他双手撑着洗漱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男人的生命正在消逝。
顾璋满脸严肃:“我快死了。”
不太好,太突兀了。
他勾起嘴角。弧度太大了,不好。幅度小一些,不是拉平嘴角,重来。第三次,他掌握好了角度:这个微笑淡然又沉稳。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我快死了。”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不能再笑了。顾璋收起表情,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麻木。
他的双手轻轻地在脸颊上拍了拍,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然后,他做鬼脸似的大幅度活动着脸上的肌肉,挤眉弄眼。
重来。他又摆出刚才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笑容收起来,稍稍皱皱眉,“我快死了。”
还行,就是第二个表情有点僵硬。再来一次吧。他低下头,然后抬起来,嘴角挂着那个练习好的微笑,眼神却很悲伤:“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停顿,停顿很重要,“我快死了。”
顾璋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良久。镜里镜外,两双黑洞洞的眼
睛互相对视。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chapter 20 罗承钧
谢鹄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二十分钟。电梯光滑的金属内壁浅浅地照出他的影子。罗承钧在索菲亚大酒店的顶层等他。
这架电梯是为客户准备的,在三到二十楼之前不会停留。谢鹄自地下二层而上,穿着紫色制服的侍者挂着微笑微微鞠躬,带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来罗承钧想要保持低调,因为索菲亚大酒店如果知道是谢鹄来,那么酒店经理会亲自迎接这位尊贵的客人。
红色的数字变化,电梯一点点攀升。谢鹄感受着自己在逐渐升高,远离地面。
顾璋一向喜欢这个过程:飞行器、飞机、飞船起飞,重力拖着他的脚,可是他依旧可以上升、上升,直到离开地面。自从顾璋逃跑以后,每次这种时刻谢鹄都会想起他。
因为顾璋对飞行的爱好,谢鹄送过顾璋一座飞行器。银翼11号,斯蒂尔公司曾经名噪一时的“银翼系列”中的一款经典飞行器,听说这个名字是向原始地球时期的某个文学作品的致敬。银翼11号现在停在谢鹄的车库里。顾璋还没来得及感受过几次驾驶银翼11号的感觉,他就不得不走上逃亡之路。
电梯门打开,谢鹄踏进31层。
31层空空荡荡,暗红的地毯在昏暗柔和的灯光下深得发黑。舒缓的钢琴声环绕着大厅,舞池旁的钢琴边,全息投影勾勒出钢琴师蓝色的幻影。
落地窗旁的座位上,罗承钧穿着海军蓝西装,正望着窗外发呆。谢鹄慢慢走过去,脚步声淹没在厚厚的地毯里。罗承钧面前的玻璃窗上映出谢鹄的身影,罗承钧却没动。
谢鹄径自坐下:“等很久了吗?”
“还好,习惯了,”罗承钧这才转过脸,“工作很忙?”
他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好像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人们一般会认为罗承钧是个文质彬彬的俊秀青年,这种微笑能增添他的亲和力,可是谢鹄从来都不喜欢他这样笑,他认为这个笑容背后藏着一种虚张声势和软弱的算计。
谢鹄点点头:“非常忙。海马诺特最近总给我找事。乌利特有没有找过你?”
“他本人?没有。”罗承钧话只说了一半,但两人都对没出口的另一半话心知肚明:乌利特·海马诺特本人没有找过罗家,但是海马诺特里总有人找过。
侍者躬身为谢鹄倒上一杯酒,然后低声询问罗承钧是否可以开始上菜。罗承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在这种场合中,吃从来不是重要的主题。
“不只是海马诺特,”罗承钧又笑了笑,谢鹄眼神冷静锐利,好像要刺穿他虚伪的假笑,这让罗承钧转了口风,“还有契尔特人的事情,最近实在是让人焦头烂额吧?不过是好的那种忙。”
这一刻,罗承钧的笑容忽然真实了起来。谢鹄注视着对方,惊讶地发现罗承钧的笑容里头一回有了真实的情绪:一点悲伤。
事实上,从今天谢鹄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谢鹄就觉得他不太对劲。
“很好,再好不过了。”谢鹄满含深意地说。在他带领下的联盟打赢了契尔特人,他终于可以彻查几年前的事情了。
罗承钧痴迷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谢鹄从来都是那么意气风发、自信坚定的,权力如同华美的衣裳和珠宝一样,让他更显魅力。可惜的是,对方的目光从不肯在他的身上停留。他怕自己的神情泄露自己的情绪,于是转过头假装在欣赏装饰。
“威廉·马洛西亚的画像,”谢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墙壁上挂着的巨大人像,“他真有意思。”
人像以古典怀旧的传统方式制成,画师将主人的模样印在油画布上,油画的表面经过特殊处理,保证在最大限度上保护画作。谢鹄的这句“有意思”听起来不像是褒义,倒有几分讥诮。
罗承钧问:“你不喜欢?”
“谈不上不喜欢,”谢鹄目光淡淡,“只是觉得很像是马洛西亚家的风格。”
“我们这样的家里大概都会有一两幅这样的画像。”
谢鹄“嗯”了一声:“是啊。”
罗承钧对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交融,罗承钧从中看出了一种厌烦。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品味出谢鹄这句话透露出的一点深意。谢鹄的这种讥诮,只是对于这种权贵人家彰显地位财富的不屑,还是对老派家族维护传统、守旧的不满?这是只针对马洛西亚家族的,还是对于他们所有保守派家族的?
谢鹄看出来罗承钧在思索,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罗家想试探他的口风,那他就向对方示意,看对方怎样回应。
罗承钧在他的面前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乌利特·海马诺特快完了。”
出乎谢鹄的意料,罗承钧在短暂的寒暄过后就直白地切入正题。更让谢鹄感到意外的,是罗承钧对海马诺特家的态度:“哦?为什么这么说?”
罗承钧笑了:“难道他没犯下叛国罪吗?难道他没泄露军事机密吗?难道他没栽赃陷害顾元帅吗?”

这件事还在调查中,你倒是非常确定啊。”谢鹄不置可否。但其实他和罗承钧都知道,和其他许多聪明人一样,罗家的人也早就推测出海马诺特暗中跨越了一条线,并且怀疑他们和顾璋的事情有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曾经谢鹄和罗承钧走得那么近——有一段时间里,罗家和海马诺特家之间有许多往来联络。谢鹄想要通过罗家来得到关于海马诺特的信息。
也许是谢鹄的暗示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乌利特·海马诺特犯罪的证据实在是充足,以至于
让罗家也决定把海马诺特踢下去,总之不管是为什么,罗承钧接下来的话都表明了他们家对海马诺特家的态度。
“其实,我最近得到了一些信息,是关于海马诺特的……”
谢鹄勾起嘴角,上身轻微前倾,显示出十足的兴趣和关注。他看着罗承钧的嘴一张一合,脑海里却闪过顾璋的脸。
***
谢鹄的面孔在镜子上一闪而过。顾璋眨了眨眼,再看见的还是自己憔悴扭曲的脸。
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他笑到腹部肌肉绷紧,然后脱力似的坐在瓷砖上。洁白的瓷砖让顾璋感到发冷,灯光照出的白色光晕在他眼前扩散。
他索性躺在地上,头顶的灯光照入他的双眼,在他的眼前洒下一片白芒。
昏过去以前,他好像看到谢鹄一脸关切着急地向他冲来。
***
正事谈完,两人也差不多快吃完了。
谢鹄切开一块肉,正准备放进嘴里,罗承钧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放下了叉子。
“我要订婚了。”
“订婚?和谁?”谢鹄能感觉到,罗承钧看着他的目光依然是含着复杂的情感。但是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结婚为感情反而是少数。
“克莱德·欧卡西。”
谢鹄知道这个人。欧卡西家的儿子,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现在是少将。
既然无法与谢家联姻,那罗家就找另一个在军中有势力的家族。
谢鹄举起酒杯,猩红色的液体闪着微光:“恭喜。”
罗承钧深深地看着他,好像要从他的表情上找出一丝波动。然而罗承钧失败了。

chapter 21 争吵
顾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浴室的地面上。他浑身肌肉酸痛,疲惫犹如藤蔓一样从骨头缝里钻出,紧紧缠绕在他的血肉上。
他坐直身体,下意识地寻找谢鹄的身影。几分钟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昏迷前看到的不过是幻影。
孤独好像一记铁锤,狠狠地砸中了他的脸,把顾璋从迷茫中砸醒过来。冰冷的觉悟如针一样刺穿他的大脑,一下子驱走他的倦意。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突然在这温暖的房间里感到寒冷。
顾璋扶着洗脸池缓缓站起,感到肌肉从脚底而上,一寸寸地紧绷起来。他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脸。他闭上眼,冰冷的水洒在他的皮肤上,他感受不到什么。这样很好。
水声停止,顾璋站起来。白色瓷砖一块块翻转、蔓延,铺满整个房间。原本是浴缸的地方现在有一架实验床,床上没有人,束缚带散落着。镜子里映出一个身影站在角落里。这个影子有着类人的外表,他却清楚地明白这不是人类。
它无需开口,他便明白了它的意思。「你快死了。」
多么奇怪,它没有发声,可是在顾璋的脑海里却回响起他自己的声音。
他用沉默的语言回复它:「我知道。」
「滴答滴答,死亡在逼近。」
「我不怕你,也不怕死亡。」
「可是你惧怕着其他东西。」
顾璋没有反驳。
「你不是真实的。」“你不是真实的。”这句话同时在顾璋的脑海里和耳边回响。他想用语言来击退这个幻影。
「这取决于你,」它说,它并没有消失,「你知道我们对于真实的定义不一样,是吧?」
「我不觉得二者有什么不同。」
他能感受到它在笑,即使它并没有真正地“说话”:「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迎接死亡。来吧,感受死亡吧,迎接你的新生吧,加入我们,你很近了。」
「永不。」他对于加入它们的回复是短暂而有力的。这是一道强硬坚定的思绪,如同流光一样闪过。伴随着这道思绪而起的,是久违的愤怒。
它大笑起来,对于他的抗拒不以为意:「你还有时间,不用这么着急地拒绝。你有天赋,非同一般的天赋。想想如果加入我们你所能感受到的……也许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抗拒我们。」
它鞠了个躬,化成一阵银蓝色的光丝。丝线如水银般坠落在地,四处散开。白色的墙壁坍塌消散,一切恢复了原状。顾璋却知道,它并未真正离开。
他反手摸了摸后背,发现自己的上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脱掉衣服,踏进浴缸,让发着热气的流水温暖他发冷的身体。
顾璋逐渐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他重新看见白光、黑暗和变幻无穷的光线。那些泛着光晕的线条无限延伸,没有尽头。他化为一点,顺着延展开来的线条飘浮,远远地看见一个点。
他并未看见它的形,却知道那是一扇门。
死门。
黑暗里,有无数双手悄悄伸出来,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向那扇门。有看不清面孔的人在窃窃私语。
“叛徒……”
“虚伪的混蛋。”
“老鼠!是你害得我儿子没命的!”
“放弃吧,放弃吧……”
他在上升。
他并未作出反抗,只是任由自己飘荡着。那扇门笼罩在柔和的白光里,看起来甚至很吸引人。
突然,一只手拽住他的脚,将他拽下去。
他一下子从空中降落到水里。温暖的水包围着他,有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身体。细密轻柔的亲吻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他努力睁大眼,看着那扇门消失在他面前。
白光、黑暗都消失了,他笼罩在一片雾气里。
他的灵魂好像都要为这亲密的接触而融化。可是,他困惑不已,为什么一个人能同时感受到快乐、幸福、喜悦、亲密,和绝望、悲伤、孤单、痛苦呢?
有人进门。那个人没有敲门,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和脱去外衣的声音。
一道温暖的影子从他背后覆盖上来:“老师……”
低低的呢喃响在顾璋的耳边,声音随着水汽蒸腾,散在空中。
这道声音一下子把他叫醒过来。
“你来了。”顾璋微微皱起眉,表情困惑,仿佛是在问谢鹄“你怎么来了”。他看了眼谢鹄的穿着,又在对方身上闻到了酒气,知道谢鹄是和人吃完饭赶来的。
顾璋很快擦干身体,换上新的t恤和运动裤。
今天晚上的谢鹄明显有点不一样。顾璋认为他身上透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这种自信驱使着谢鹄在暧昧的边缘试探——自从那天顾璋拒绝他以后,他在行为上克制了许多。
而现在,不知道是因为情绪上的激动还是酒精的作用,谢鹄又开始向着他的胜利品发起进攻。
谢鹄的温暖干燥的手掌握着顾璋的脚踝。顾璋的脚骨头生得很匀称,脚背布满
青筋,脚踝骨节分明。
这是双高大男人的脚,与纤弱细长完全沾不上边。然而对着这样一双甚至有些粗糙的脚,谢鹄却弯下身子,轻轻地在脚背上落下一个吻。
顾璋一下子震惊地不知如何动作。
血液上涌,他的耳朵已经红透了。羞耻之下,他下意识地想把脚撤回来,可是谢鹄却稍稍加大手上的力度,不肯放开。
那个落在脚背上的吻轻柔得如同羽毛。而谢鹄的姿态又是如此温柔虔诚,仿佛是信徒对着神明的脚尖献上亲吻。顾璋潜意识里不敢用太大力气,不愿破坏这一刻的氛围。
然而狂热的信徒很快就撕下了克制的外衣,露出内心的渴望。
谢鹄爬上床,将顾璋压在自己身下,一条腿将顾璋的双腿分开,还恶劣地在他两腿间磨蹭顶弄。
两人十指相交,顾璋可以感受到谢鹄手上的茧子,感受到谢鹄激动下喷出的潮湿气息。
他闻到酒精的气味。
顾璋感觉自己好像是一道甜品,双唇不断被谢鹄咬舐着,直到他的嘴唇开始发肿。
今晚的谢鹄好像一头野兽,在顾璋身上又咬又掐又捏,将顾璋完全当作了一块可以任由他亵玩的软肉。
谢鹄从温柔小心到狂野放肆的转变太快,顾璋一下子竟然没反应过来,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推谢鹄。然而他用力去推谢鹄,谢鹄环绕着他的手臂也愈发用力。两人就好像互相较劲一样,谁也不肯相让。
直到谢鹄重重地隔着衣服开始吸吮咬弄他的乳尖,胸前传来一阵刺痛时,他才下定决心,猛地用膝盖顶上对方的胸膛,把谢鹄踢到一边。
“谢鹄!你搞什么!”
“我做什么?”谢鹄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璋,眼中的欲望毫不掩饰,“你说我在做什么?我想亲亲我男朋友,这都不行?”
顾璋的太阳穴突突地疼。疲惫、干渴、饥饿,头痛、耳鸣、花眼。别是现在,他暗想,可偏偏是现在。
“男朋友?你这是对男朋友的态度吗?”顾璋挤按着双眼间的皮肉,神色疲倦,“我们需要谈谈。”
“谈谈?”谢鹄看着顾璋那副勉强的样子,原本躁动的内心里又涌上一股邪火。他歪躺在顾璋旁边,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摩挲着顾璋的手腕。“好啊,你想谈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谢鹄抬起眼,绿宝石似的双眼透出一丝冷光,“我想听你说真心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顾璋张了张嘴,浑身僵硬紧张。
自从他重新见到谢鹄以后,他就无时无刻不感到羞耻。羞耻阻碍着他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而除了负责的情绪以外,还有一种痛苦的麻木在吞噬他的心、吞噬他的理智。
他仿佛陷入一滩沼泽地,慢慢、慢慢地下沉。
顾璋能感受到谢鹄身上的不耐烦。他强迫自己开口,强迫自己把眼神正对着谢鹄:“你这样对我很不尊重。”
谢鹄摩挲着的手指停住了。
空气胶着。
肾上腺素……顾璋感受到肾上腺素的作用。在激素的作用下,他暂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谢鹄的动作。
谢鹄那金色的发丝,深邃英俊的五官,那强壮的身段,一切都仿佛是雕塑那样,忽然凝固住了。
“呵。”
低低的一道嗤笑过后,谢鹄抬起头,那双燃烧的绿眼睛看着他。
一道冷电窜过顾璋的脊背。
“不尊重?”谢鹄缓慢地动作,好像一只猎豹紧盯自己的猎物似的,慢慢欺身俯上顾璋。
顾璋一动不动。
谢鹄的声音轻柔,一只手慢慢攀援上顾璋的手臂:“你觉得,我想亲近你,是对你的不尊重?”
顾璋觉得手臂突然冰冷无比。
“是……不……”顾璋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无视自己想要立刻远离对方的念头,“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自己对我尊重么?”
我的语调真冷,真僵硬。他绝望地想。我不想把对话搞得这么僵,我又搞砸了。
顾璋想道歉,可是他还是紧紧闭着嘴,把其他话都咽了下去。从表面上看,他面色平静中带着一丝冷淡,只是眼睛泄露了他的情绪。
谢鹄捕捉到了顾璋一瞬间感情的流露。那是什么呢?沮丧、自厌、悲伤,或者都有?
谢鹄的心软了一下。
他轻轻握上顾璋的手臂:“抱歉,是我太着急了。我之前忍了太久了……”他把头倚靠在顾璋的肩膀上,顾璋的骨头硌得他很不舒服。要多给顾璋补补营养,这念头滑过谢鹄的脑海,怎么营养剂都不管用的么?
“对不起,是我的错。”谢鹄感受到顾璋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知道自己说对了话。着急?他承认。他也理解顾璋,他休养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可是谢鹄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不过没关系,为了哄顾璋,他可以毫无障碍地认错。
然而,顾璋接下来的反应是谢鹄没有想到的。
“我应该再等一
段时间,等你休养得更好一些……”
顾璋的肌肉重新紧绷起来。为什么?
谢鹄直起身子,面带疑惑:“怎么了?”他脸色微微一沉,“你不愿意?”
真心话,他想听我的真心话。顾璋想。
他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沟通时机。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他一直没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不说他真实的感受,对两个人都不公平。
“现在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这种事么?”顾璋苦笑一下,“可能你无所谓吧,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心情。”
谢鹄眉头微微皱起,眼睛里透出一丝歉意。受到了鼓励,顾璋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话也说了出来。
“而且我……我没什么心理准备。”
“你没有心理准备?”谢鹄的语调很平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静,“具体是指什么呢?和我在一起的心理准备?”
是的。顾璋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出肯定。我没做好被人偷偷养起来,作为一个地下情人那样生活的心理准备。可是逃避心理又占了上风,顾璋不想直白地拒绝谢鹄本人。
他只好说:“我没做好和男人上床的心理准备。”
顾璋看到谢鹄的眼神变了。我说错话了,这念头照亮他的脑海,然而他仍有困惑。为什么你会为此生气?顾璋想开口询问,可是直觉告诉他最好别这样做。
谢鹄的眉毛拧起,怒气在他的脸上堆积。
别这样,顾璋在心里哀喊,别对我发脾气。我累了,不想面对这个。他现在处于一个过于脆弱的状态,任何来自于谢鹄的否定,此刻都是对顾璋的沉重打击。怒火、不屑、讥讽,顾璋想逃离这里,可是他的手臂被谢鹄紧紧地攥住了。
“你是没做好准备……还是根本就不愿意?你可以亲我,我可以摸你,你却不能和我做到最后一步?”谢鹄冷笑一声,恶意如沼泥一样淹过顾璋的身体,“我知道了,你还是喜欢女人。女人的滋味很好,这个我也知道。你想操女人,是吗?你想操谁?是伊迪逊吗?你想操伊丽莎白·伊迪逊?可是她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没机会的。”

chapter 22 图穷
顾璋从未见过谢鹄的脸色这么阴沉过,他被谢鹄攥着的胳膊开始发酸发疼,不过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开始发抖,不过现在两个人都没察觉到这一点。
“我和伊丽莎白从来没开始过!”顾璋以为自己在吼叫,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样,也许是耳鸣阻碍了他的听力,“这和她没关系!”
“那到底是和谁有关系?!”
“够了,”顾璋深吸一口气,“不要再装傻了。我听见了,在新港星的酒店里,我都听见了,你和罗承钧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头痛。我要裂开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新港……”一道闪电从谢鹄的脑后闪过,顾璋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谢鹄紧攥着的手微微松开。
“那不是……”谢鹄很烦躁地说,他退后一步,彻底松开顾璋,揉着自己的头发,“你误会了,我当时是装的。我没想到他会突然亲上来,”他睁大眼睛,一丝惊喜盈上他的双眼,“你当时来找我了?我,我不知道……”
谢鹄扑上来,双手探向顾璋的脸颊,“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来找过我,你真的来找过我。老师,对不起,我刚刚只是有点嫉妒……我太吃醋了,”他像只狗似的用嘴唇啃着顾璋的脸,“我以为你根本不关心我,我以为你都没想起我来。七年了,你连个短信都不发给我,可是你见到我却问那个伊迪逊怎么样了。”
“别碰我。”顾璋冷冷地说,感到脸颊上一片濡湿,他厌恶地皱起眉侧开头,可是谢鹄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实在是难以避开。他突然露出一个冷笑,这是他第一次私底下在谢鹄面前露出这么冰冷的一面,谢鹄的绿眼睛透露出一丝退缩的情绪。“你不会已经忘了你当时说了什么话了吧?”
「斧头从脑子里长出来。利刃劈开血肉。」
高大的类人身影站在他面前。「死亡的种子。新生命从里面破土而出。」
黑暗的光透出道路劲头那道白色的门。
谢鹄的声音又在顾璋的耳边回响。
“……已经调查得够清楚了。”
“他就是这样冷血的人,……为了往上爬!”
“我们这些家族不过是他路上的绊脚石。他连我都不能完全信任,你真的信他完全信任盖尔斯吗?”
那种厌恶,那种压抑的愤怒。谢鹄语气最微小的变化,他都还记得。
顾璋可以感到血液突突地流向头顶,每一下都让他的头痛加剧一分。怒火自他的四肢开始点燃。这不仅仅是因为谢鹄这几天对他的行为,或者他对谢鹄的失望。仇恨的火焰从他从未愈合的深刻伤口里探出头来,欢快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老师,你在发抖,”谢鹄终于意识到了顾璋的不对劲,“放松,放松……”他的手不老实地在顾璋的身体上摸索,“相信我,老师,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哈哈哈……”顾璋模模糊糊地听到不成调的嘶哑笑声从自己嗓子里传出,“我这样子你也下得去手啊?你还真是不挑啊。你现在是元帅,要什么样的人没有?男的,女的,高的矮的,随便你选啊。”
谢鹄以为顾璋只是为自己的境况感到自卑不平。他的手从顾璋的t恤下摆里伸进去,一寸寸向上攀援,顾璋的身体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你。你不想要我吗?”
可能是因为顾璋的情绪实在不对,谢鹄犹豫了一下,另一只手安抚地一下下在顾璋的背后抚摸着,动作更加轻柔了,却并不停下手上的事。他完全没想到,下一秒,顾璋一下子推开了他。
“滚!”这一声怒吼终于从顾璋的胸膛里汹涌而出,他喘着粗气,像是体力不支似的跌坐在床上。谢鹄震惊地看着他,对上他熠熠闪光的黑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好像能烧人。
一滴眼泪从顾璋的眼角跑出来,顺着因为愤怒而发红的脸颊滑下,滴到床单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圆形水痕。
谢鹄的心刺痛了一下。
“你他妈……”这一声简直像呜咽,顾璋顿了顿,剧烈颤抖的双手捂起脸,胸膛仍剧烈地起伏着,“你把我当成叛徒,可以,我理解……”谢鹄动动嘴,一句“不是”开了个头就又被顾璋的话打断,“你逮捕我,把我当联盟罪犯,我也理解……”
谢鹄忍不住出声打断他:“我没把你当叛徒!”不对劲,顾璋的情绪非常不对劲,这一切都和谢鹄预想的不一样,“在我心里你还是我老师,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过!”谢鹄感到几分委屈,他的情绪也上来了,“你总是这样不信任我!你当时都来找我了,到我房间了,为什么不在我面前出现?明明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你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
他扑到床上,搂住顾璋的腰把他往床中央拖:“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只是个保守派家里的傻儿子?我永远都是个毛头小子,屁都不懂,是不是?妈的,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就是这样,总是吊着我,连牵手亲嘴都不行!”
他的手在顾
璋屁股上乱抓。顾璋又瘦又窄的腰胯上好像连一丝赘肉都没有,说实话,谢鹄觉得顾璋屁股的手感并不太好,抓在手里好像在抓两块石头,又冷又硬。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豹子在抓着石头磨爪子。
因为没得到对方的回应,谢鹄的动作更加粗暴,心头的怒火也起来了。
年轻的狼王终于忍不住要露出獠牙。
谢鹄伸手抓过床头的那一管膏体。顾璋受不了了似的想蜷缩起身子,谢鹄粗暴地用手将他的上身和腿分开,双腿压上顾璋的腿。
“我就是个傻子,是不是,你心里在偷笑对吧?我好声好气地陪着你,对着你的冷脸给你赔笑……”顾璋的腿想要把他蹬下去,谢鹄不得不用双手将对方按住,“我他妈别的都不管了,天天来陪你吃饭,陪你睡觉!你以为我很闲吗?我是元帅,元帅!”谢鹄怒吼,“你从来没信任过我!你信任你那个狗崽子副官,他就是个恶臭的老鼠,从什么十八线小星球贫民窟爬上来的老鼠!”
谢鹄说到激动处,扔开手上的药管,双手像铁钳似的牢牢抓住顾璋的胯。
他压低声音:“你那么信任他……他身上贫民窟的臭味隔着一条街我都能闻见!你是不是就喜欢他这点,啊?你就是觉得这股臭味很亲切,是不是?”
“你说话啊!”谢鹄的语调又拔高,可是顾璋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捂着脸颤抖,“我追了你五年,五年啊。你说你不想谈师生恋,好,我理解你;我去第三军找你,你说你不想跟下属谈恋爱,好,那我再等;你说等这场战争结束你就卸任退役,也就四五年,我不反驳你……你又说你想改革,那四五年能完成改革吗?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个跟在你屁股后面跑的傻子?”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谢鹄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在嘶吼。
他狠狠拽下顾璋的捂着脸的手。
“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谢鹄刚吼完最后几个字,顾璋就冲他以更大的音量吼回去,“你把我关在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他妈前几天动都动不了!我就是个废物,跟个垃圾一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顾璋的声音颤抖,好像带了一丝哭腔,可是他的眼睛很干涩,“你把我当个宠物逗是吗?你把我当你养的小猫小狗,是吗?”他又冷冷地笑出来,“一般人还有点操行,不会对着家里的宠物发情呢。”
啪!
清脆的巴掌声以后,两个人都愣了。
顾璋从脸颊上传来一点麻木刺痛的感觉。然而他此刻好像被笼在玻璃罩子里,外界的一切刺激对他来说都隔着一层纱。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谢鹄。
谢鹄看起来很困惑,好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看着他还在空中的手掌,然后,醒悟,愧疚,后悔,这些神色一一在他脸上浮现,最后凝固成一个冰冷而坚定的表情。
“你不愿当我的恋人,非要当狗?”谢鹄的视线冰冷如刀,好像要把顾璋的衣服割开,一直剥开他的血肉,“好啊,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连狗都愿意操。”

chapter 23 匕见
“……什么叫连狗都愿意操。”
声音的波纹振荡在顾璋的耳朵里,来回碰撞,好像永远不会离去。
顾璋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他渴望缩小,渴望消失,渴望成为不存在的存在。他在深深地下陷,下陷,直到成为小小的一点。
一个他陷下去了。另一个他浮了上来。
仿佛是有什么开关在他体内打开,他感到自己变了。
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谢鹄趴在他身上,解他的衣服,原本英俊的脸因为表情狰狞而显得不那么好看了;那颗暗金色的毛绒绒的脑袋俯在他胸前,随着啃咬的动作而轻微地上下摆动;不属于他的手在身上粗暴地摸扭。耳鸣似乎消失了,头痛感被他挤压到脑后。触感回笼,分不清是他还是对方的身体仿佛灼烧似的发烫。
顾璋试图摆动双手,却发现双手被抓在一起,禁锢在他头上。年轻男人仍旧在对着他的躯体进攻,脸上不知道是情欲还是愤怒,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放松身体,感受着对方更加猛烈的动作,知道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被唤醒。谢鹄也感受到了,仿佛受到鼓励似的向更加隐秘的地方探索过去。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感受电流冲过体内。他知道自己和对方的体表温度都在升高,潮湿黏腻的汗水慢慢渗出表皮。
他轻轻动了动手腕。
也许是因为他的配合,对方稍稍放松了一些束缚。于是他试探性地抽出一只手,缓慢地抚摸上年轻男人的脸颊,轻柔地好像在抚摸一件艺术品,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转为欣喜。谢鹄终于收回原本握着顾璋的手,两只手一起攀上他的身体,不放过任何一点进攻的机会。
那只被迫举在头顶的手终于放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抚摸过床铺。他握住又松开手掌,感受着手心里柔软丝滑的被单。
然后,顾璋攥紧拳头,向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挥了过去。
***
顾璋的这一拳来得又快又狠——又快又狠,谢鹄把这词在自己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他被打懵了,一时间处于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重击之下,让他根本无法思考。天旋地转之后,谢鹄从床上被打翻在地上,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也没有防备的这一拳呻吟。
谢鹄感到自己的脑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型搅拌机,他的脑浆正在里面疯狂旋转。
起来,他告诉自己,起来。我的鼻子是不是断了?他感到有黏糊糊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但他现在暂时顾不上管这个。
他的四肢并不听话。他甚至没法感知到自己在哪儿,是躺着还是站着。他不知道该感到愤怒还是震惊,或者,甚至是恐惧。
谢鹄大概不该感到恐惧的。和顾璋相处的时候,谢鹄从来不会感到恐惧,即使知道对方有多强壮、多么精于格斗,甚至在和对方切磋的时候也不会。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点点恐惧的种子。
多年的专业训练让他在一瞬间感知到了危险。谢鹄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顾璋破风的一拳。
谢鹄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这座特制房间的地板稳稳当当,把震动一丝不漏地全都吸收进去。这对他很不利,因为这让他更难判断顾璋在哪儿、从哪个方向进攻的了。
我忘了你是谁了……谢鹄迷糊中想道。我居然忘了你是谁……
顾璋的脸如同大理石,冰冷、平静,没有一丝表情,黑如旋涡的两颗眼珠里透出冷酷的神色。
他挥出第一拳以后,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他的拖鞋早就掉落了。
他本该立刻乘胜追击,把谢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谢鹄可能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他瘫倒在地,呻吟着,正努力爬起来。
顾璋以一种探究却冷静的眼神观察了谢鹄一小会儿。当他发现谢鹄的理智逐渐回笼的时候,他歪了歪头,眼神像是在计算似的在谢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他仿佛找到了合适的下手点似的,又对着谢鹄挥出了一拳。
谢鹄的直觉救了他。他就地一滚,顾璋的这一拳落在地毯上。
顾璋感觉自己的手指可能骨折了,也可能没有。毕竟谢鹄为他仔细挑选的地毯很柔软,好像什么打击都能承受得住。何况自从那些实验以后,他的骨头好像就特别硬。
顾璋也并不着急生气这一次失手,他好像一只猫在逗弄猎物似的,慢悠悠地围着谢鹄打转,在谢鹄快要起来的时候一脚把他踹倒。也许他在暗暗期待谢鹄真的能站起来,和他打一架。
谢鹄感到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仍然匍匐在地,作出不支的模样。顾璋再次踹向他的时候,他猛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对方劲瘦的脚腕,迅速地往后一拉,然后伸出自己的一只脚,快速地对着顾璋踢过去。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
顾璋的体力明显已经恢复过来了,如果顾璋这几年没有退步的话,谢鹄实在是没什么把握赢他。更何况顾璋还按着他打了好几下,现在占据了上风,因此谢鹄铆足了劲儿才把这一脚踢出去。
顾璋好像预见到了他的动作,身体凌空不可思议地一扭,堪堪躲过这一脚,让人简直要惊叹他看起来干瘦僵硬的身体是如何做出这种柔软的动作的。电光火石间,谢鹄与顾璋对视,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他,一阵冰冷的哆嗦窜过谢鹄的脊柱。
顾璋看到谢鹄在肾上腺素作用下放大的瞳孔。
好美丽啊,他不自觉地在心中惊叹。他以超出了正常人类能力范畴的视力看到了谢鹄的双眼。那两颗瞳孔中央是内陷的幽绿,瞳仁边缘仿佛是入海的瀑布一样缠绕着丝丝泛着金光的线条。
现在,这双动人的眼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顾璋身上。
顾璋感到自己心底有一种野性和欲|望被唤醒了。
因为这一秒的恐惧,谢鹄慢了一拍。他徒劳地冲着顾璋挥出一拳,但是被对方轻易地躲过了。在头上的那一下重击还是给谢鹄造成了很大影响:他的动作虽然快,却还是比预想中的慢。
“很好,”顾璋冲谢鹄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眼神却还是冷冰冰的,“站起来,快站起来。”他的语气活像自己是谢鹄的教练似的。
一股气冲上谢鹄头顶。他向顾璋冲了过去。
第二次被击中头部后,谢鹄居然感到一丝惊喜。
这一拳的力道比第一拳小多了。这是不是说明顾璋的身体还是没恢复好,他的体力已经开始流失了?
顾璋也挨了他一拳。谢鹄打中了他的左肩。但总体来说,顾璋仍旧牢牢占据上风。
当谢鹄和顾璋对视时,他总是被对方冰冷的眼神激发起心中的一丝恐惧。这种恐惧不仅仅是对于对于暴力的恐惧,他们两个人都对作战很习惯了。谢鹄恐惧的是顾璋看自己的态度。
顾璋看他,好像跟看一件物品没什么区别。
谢鹄不由得胡思乱想。是我逼他太过了吗?他是不是会恨我?
当他一时头脑发热威胁要强迫顾璋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有了点心理准备。但是在脑子里想象跟在现实里看到还是两回事。
是我低估他了。谢鹄想道。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仅仅因为顾璋一时的隐忍示弱而放松了警惕。
“啊!”谢鹄听见自己的惨叫,但刚刚他胳膊被卸的那清脆的一声响似乎更响亮。他出了一身冷汗,鼻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昂贵精美的地毯上。没关系,谢鹄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场打斗。
但即使谢鹄预料到了顾璋会反击,他也不会预想到这个。
“放开……放开!”
谢鹄的声音里是他从未表露过的惊恐。
顾璋单手抓着谢鹄那只还好的胳膊,将可怜的手臂向后弯折在对方后背中心,确保这个角度下谢鹄的手完全使不上力。谢鹄那只被卸掉的胳膊软软地垂着,无力的形态与其上强壮的肌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痛感一左一右地从谢鹄的两只肩膀上传到他的脑海里,与他身上其他地方受伤处传来的痛感汇合,最终和似乎永不停歇的头痛交融。谢鹄一会儿知道自己被顾璋顶在墙壁上,脸紧紧贴着拟态墙,一会儿以为自己还躺在地上,正在被顾璋狠狠地照着头打。
但无论是哪种姿态,谢鹄都能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解开自己的腰带,毫不客气地扒下自己的裤子。他的皮肤一下子裸|露在空气里,这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你做什么?”
谢鹄声音中的惊惧取悦了顾璋。谢鹄并不明白,他的惨叫、他的伤痕、他的恐惧都好像带有毒素一样让顾璋上瘾,让顾璋兴奋。
一个年轻强壮、高高在上的英俊男子流露出了脆弱,在他的手下颤抖……那无法控制自己不断颤动的手,那额角的汗珠,蜜色光滑的后颈上细腻的皮肤被汗水染湿,剧烈活动后散发出的气味……他被自己牢牢地控制住在掌下,却还不死心地挣扎……
这个人既充满活力,又显得格外脆弱。
征服欲和施虐欲在顾璋的心中升腾。

chapter 24 野兽出笼(顾璋暴揍小谢微h)
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股肉,满满地被握在他手中。他的另一只手围成一圈,掐住脖颈。因为被捏住了要害,对方挣扎的力度小了一些。那只脖子上沾满了黏腻湿滑的汗水,他能感到温热的血液在凸起的青筋里汨汨流动,由血液跳动的节奏,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心脏的脉动。
咚、咚、咚。
他低下头,凑上去,嗅着对方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令他感到亲切,又让他更加激动兴奋。
——压制他,摧毁他,占有他。
——让他颤抖,让他哭泣,让他屈服。
而我……
我将在他的痛苦里,感受到无尽的快乐……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他的身体动了起来,一下一下地,追逐着对方心脏的律动开始顶弄。利刃划破血肉,每一下都深深地刺入对方的身体,好像要将对方撕裂。
随着身体每一下被刺穿,对方都要剧烈地颤抖一下。
这是你对我的回应吗?
愤怒伴随着欲望,在他的血液中咆哮奔涌。他心中的兽性逐渐抬头,并且将对方被动的动作视为对方对自己的回应。这让他更加兴奋,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也更大了。
他的猎物在挣扎间逐渐瘫软。这只美丽的、强壮的飞鸟啊,鸟儿的脖颈如今无力地被他攥在手中,强健的翅膀被折断了,软软地瘫在一边。
“你真美,你真美……”他微微放开了握着的手,让空气重新流入对方的胸腔。他凑近了对方的耳畔,呢喃着温柔的情话,随后狠狠地咬上那片蜜色的肌肉。
他面前那扇宽阔的肩膀如同鸟儿的飞翼一样猛烈地抖动起来。
真美。
他痴迷地伸出舌头,让猩红潮湿的舌尖舔去咸咸的汗水,然后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晶莹的水迹。在这道痕迹的上方有两排淡红色的齿音,破坏了原本光洁滑嫩的皮肤。这两排凌虐的痕迹让这身体的主人显得十分可怜,同时也给野兽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冲击。
再来一个吧,再来一个。一个声音催促着野兽行动。他遵从了本心,低下头,再次狠狠地咬上那只肩膀。茹毛饮血的快意在他的唇齿间滋生。然后是再一次,然后再一次,直到原本光滑的脊背上布满了青红的牙印和咬痕,好像一只被捕的猎物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那样糟糕。
“咳咳、咳——嘶哈!嗯唔……”
他的猎物惨兮兮地在他身下颤抖。
“顾……啊璋你、你他妈的……停,停啊!”
谢鹄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似的看着他。
这个人还是顾璋吗?
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惊恐取悦了这个疯狂的野兽,顾璋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完全陌生的残忍笑容。
“呃啊、啊……操……滚下去,不行啊!”
皮肉被粗糙的钝刀一点点磨裂。在麻木的疼痛中,谢鹄隐约感到身体内的肉具传来一阵痉挛似的抽搐。
他睁大了双眼,水光闪耀在破碎的绿宝石上。
意识到顾璋即将临来高潮,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笼罩上谢鹄心头,他再度挣扎起来,可他身后的野兽却紧紧地用精瘦的手臂禁锢着他的身体,不肯放猎物离开。
“啊——”谢鹄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伴随着这声惨叫,感受着阴茎被紧致温暖的肠道包裹的快感,顾璋猛地加快了下身抽动的频率,心满意足地射精了。
***
也许是因为释放了心中的疯狂,顾璋没多久就恢复了清醒。记忆涌入脑海,幻灯片似的在他脑子里播放过去。
我做了什么?他的嘴唇一下子变得苍白,我都做了什么?
谢鹄昏睡在他身边。顾璋一下子被眼前的画面震惊了——他一直小心对待、担心伤害到的人如今狼狈地躺在他身边,昏睡不醒。谢鹄的脸上被人泼墨似的染上了青紫的伤痕,身上也满是被欺辱过的痕迹。
凌乱的金发掩盖不住脖颈上两排泛着血迹的咬痕。蜜色的饱满胸肌上满是掐痕、咬痕。那双修长的腿,刚刚无力地被他折起,像是被挤压到极致的弹簧,肌肉崩出两条美丽的圆弧。精壮的窄腰与大腿之间是两瓣挺翘的臀,那里肌肤的颜色比身体其他部位浅一些,因此那上面青紫的痕迹更加明显可怖。
顾璋呼吸一滞。
“够了……”他喃喃自语。
他唾弃着这样的自己:享受谢鹄的泪水、恐惧和痛苦,陶醉于对方被殴打和凌辱的画面。体内的兽性苏醒,顾璋的血仿佛瞬间蒸腾又极速冷却。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电流窜过他的脊柱,直冲头顶。
这样是不对的。你真是个废物,垃圾。怎么会有人以别人的痛苦为乐?
顾璋的五官皱在一起。他试探性地碰了碰谢鹄的身体,又很快缩回手。他记得他狠狠地踢了谢鹄一脚,恐怕谢鹄的胸膛或者肋骨处有个青黑色的脚印。顾璋艰难地回忆着刚才谢鹄的形态。
我没有踢断他的肋骨吧?
“对不起……”顾璋轻轻地说。
他蜷成一团,缩在谢鹄旁边,把脸藏在双腿间,等待着对方苏醒。
顾璋好像是睡着了,却还有一些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发狂前的画面又开始闪现。
他看见谢鹄用力抓着自己的手,看见绿眼睛里嫉妒的火在燃烧。那火烧得那么旺,以至于顾璋的血液都开始沸腾,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得发麻。但只是麻,他感觉不到疼,疼在他的脑子里,其余地方只是酸麻——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起来。
然后他又看见他不想看见的东西。
谢鹄骄傲的面具被他亲手打碎了,他的自尊被顾璋踩在地上辗轧。
不,不行——顾璋想要喊出声,不能伤害他。于是奔腾滚烫的血液被锁在冰冷僵硬的躯壳里。
一个完美的模子。一具丑陋的雕塑。
僵硬的壳子被细微的呻吟声打破了。顾璋抬起发酸的脖颈,看向谢鹄。谢鹄渐渐开始醒了。
谢鹄的第一句话让两人都感到惊讶:“你没走?”
顾璋干巴巴地说:“没有。”我不该走的。
谢鹄扯了扯嘴角,因为牵动了伤口而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他眼神复杂,目光沉甸甸地压在顾璋心上。
谢鹄没再说话。他准备起身,却皱着眉捂上了胸口的淤青处。
“嘶……”
“你没事吧?”
顾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想扶却不敢真的搭上谢鹄的身体。谢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气恼的眼神好像小刀一样扔过去。
“对不起。”顾璋的声音好像蚊子一样轻。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清晰多了:“对不起。”
谢鹄的脸上仿佛戴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光滑坚硬,情绪透不出来,视线看不进去。他在顾璋的注视下缓慢地站起来,从耳朵尖开始发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顾璋奇异地冷静了下来。恐惧和自责一下子从他身上抽离,他挺直了脊背,舒展开肩膀。
“我帮你。”顾璋说。谢鹄没有说话。
他打开水龙头和淋浴喷头,低头专心地盯着缓缓上升的水位。水汽蒸腾,水面上影子闪过,顾璋被谢鹄拉入了浴缸。
他没有挣扎,强行扼住自己反抗求生的本能,任由自己沉在水下。两人赤裸的身体再次相接,谢鹄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透过微睁的双眼,顾璋隐约能看到谢鹄冰冷的脸模模糊糊地荡在水面上。消毒水的味道充满了顾璋的鼻腔,冲淡了性爱的腥臭气。
顾璋放松身体,大脑因缺氧而渐渐昏胀。他深知谢鹄需要发泄怒气,而他温驯的态度稍微平息了一点对方的怒火。
谢鹄另一只手绕过顾璋的腋下,环住他的背,然后“哗啦”地一声把他从水里提了上来。
顾璋剧烈咳嗽了一阵,大口呼吸着宝贵的空气,脸上因此染上了红晕。谢鹄没有放开他,两人依旧贴在一起。
“你的身体好了。”谢鹄冷冷地说。
顾璋明白他什么意思。谢鹄以为他在装可怜骗他,他也不反驳。顾璋还是有点累,但也许是因为他刚刚释放了自己心中压抑的情绪,他的身体都感觉轻快了不少。
“你怎么不跑?”谢鹄眯起眼,脸上写着烦躁和怀疑。他的手微微收紧,感受着顾璋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对方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我不该跑,我不能……”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顾璋艰难开口,“抱歉……我之前失控了。”
谢鹄盯着顾璋看了很久,两颗玻璃似的绿眼睛看不出丝毫情绪。突然,他嗤笑了一声。
“原来你好这一口,”谢鹄的话让顾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所以你可以和我这样玩儿,但是我想和你好好谈恋爱就不行?”
水声逐渐变得和缓——这是水位逐渐上升的声音。
仿佛冰水浇头,顾璋突地冷静下来。
仿佛冰水浇头,顾璋突地冷静下来。
他伸出手臂,环绕过谢鹄的身体,胳膊蹭上谢鹄的皮肤。顾璋故意不去看谢鹄玩味的脸色,只是板着脸关上了水龙头。
“你不是想和我好好谈恋爱,谢鹄,”他语气平稳得让自己都惊讶,“那是你想强奸我未遂,被我反将一军而已。”
谢鹄骤然变色。

chapter 25 释然
谢鹄是那么英俊,即使他的嘴角破了,脸颊肿起,皮肤上带着淤青,他也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动人。而他眼中沉甸甸的复杂情感和那股燃烧的火只让他看起来别具魅力——一种脆弱与坚强混合的、奇异的美。
顾璋爱死这种美感了。
顾璋一边再次唾弃自己奇怪的癖好,一边继续说:“即使如此,我的行为也是不对的。我知道这点。对不起。”他的手划开水,慢慢来到谢鹄的腰际,“这里有骨折么?”
那一块被顾璋踢中,皮肤上是骇人的青紫,深如黑色。顾璋垂下眼,掩去自己眼中的内疚和关心。
谢鹄眯起眼,冷笑一声:“就算本来没骨折,刚才翻来覆去地给你折腾完也得骨折了。”
顾璋叹了口气:“抱歉。那……你自己能做清洁么?”
明知故问。
谢鹄歪头,缓缓张开双臂,搭在浴缸的两侧。
“你觉得呢?”
这其实也是预料之内了。
顾璋把洗发液挤在手心,搓出泡泡。谢鹄配合地低下头,把自己凌乱的金发凑到顾璋的手底下。两人的大腿相接,顾璋的胳膊时不时会碰到谢鹄厚实温热的肩膀,这和几天前谢鹄照顾他的情形十分类似。
短短几日之内,两人的角色就掉换了个。
但顾璋总是那个心绪起伏难平的那个。
谢鹄一低头,他就能看见自己的“大作”:野兽一样的青紫齿印大咧咧地印在谢鹄的皮肤上。无论是修长的脖颈还是宽厚的肩膀,那原本闪着光的蜜色皮肤上都有他暴行的痕迹。更过分的是,一圈红色的手印像是项圈一样环绕在谢鹄的后脖子上。
顾璋咽了下口水。
谢鹄晦暗的眼神亮了一下。
他是真的没想到,顾璋看起来这么一本正经的一个人,居然会有凌虐的嗜好。
顾璋不经意间对他流露出的欲望,本来应该让谢鹄怒火中烧。但谢鹄自己都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觉得别扭,反而为此感到一丝欣喜。
不过谢鹄为了被压在床上这事心中憋着的这股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消散的。
头发洗完,该清洗身体了。
谢鹄如神明一般健美的身躯上沾染了欲望的痕迹。丰硕的胸肌上,原本粉色的乳头因为被舔舐啃咬而大了一圈,虽然没有被触碰,但还是直挺挺地凸起着。左边那一只更惨烈一些,有一些破皮,颜色也成了暗红色,只是被水冲洗就充血挺立起来。
顾璋的舌尖微微一动,唇齿间好像又感受到了柔软肉粒的触感,这让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下。
就随便清洗一下胸部吧……
顾璋刚这么想着,就看见谢鹄自己把挤出的沐浴乳搓到胸膛上。
“你不是要偷懒吧?”谢鹄挑眉,“这里都是口水,脏死了。”
“……”
顾璋觉得谢鹄好像是故意在耍他。可是他自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难道谢鹄会让顾璋再“玩弄”一次自己的身体吗?他应该是真的嫌脏吧。
“对不起。”顾璋说,认命地把手掌贴上了对方的胸膛。
从外表来看,谢鹄饱满的胸肌微微鼓起一道漂亮的弧线,看起来很适合被揉捏成各种形状。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不同于顾璋的精瘦,谢鹄的肌肉上还是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脂肪的。而这就导致了谢鹄无论是饱满的胸肌还是挺翘的臀肉摸起来都是软硬适中,充满弹性。
顾璋的身体无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他只想速战速决。
顾璋的手掌随意地把沐浴乳抹开。他一开始刻意避开了谢鹄饱经蹂躏的两颗乳头,只是在平滑的肌肤和两片胸肌中间那条微微凹陷的胸缝上摩擦。因为紧张,他加快了手下的速度。突然,顾璋感到手下碰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小小的,突起的。
“嘶……”
谢鹄怕疼似的猛地一缩。顾璋连忙抚上他的肩膀。
“怎么了?很疼吗?对不起,你伤到哪里了吗?”
在顾璋的连声询问下,谢鹄臭着脸移开捂着胸口的手。
两颗被水珠浸润的肉粒,仿佛两颗红润的樱桃。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手,谢鹄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既挥洒着自己的魅力,又巧妙地示弱,激起顾璋的愧疚和怜惜之情。
果然,这招起效了。看到自己造成的“伤”,顾璋的脸上立刻写满了自责和羞愧,手上的动作也小心仔细了许多。
正经点。顾璋对自己说。
他不想否认,色气的谢鹄让他心动了,是清醒时的心动,他无法将次归咎于自己的失智。这是一种原始的吸引,勾起他本能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粗暴的性事,顾璋发现自己的身体极易受到挑逗。他的肉体在苏醒,与前几日沉重的死寂大不相同。
而且……
顾璋暗自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谢鹄在用胸顶他的手……
手掌划过胸前,来到腰腹。这里伤得更加
严重,顾璋还能隐约记得自己狠狠踢出的一脚。
直到谢鹄出声,顾璋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一直轻柔地抚摸着淤青。
“够了吧。”
“……对不起。”顾璋叹了口气。谢鹄有些不耐烦,顾璋没有管他:“真的很对不起。”他的声音低低的,语气沉重。
“是我先开头的,”谢鹄说,“但是,’对不起’可不够。”
顾璋缓慢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的头,”谢鹄指了指脑袋,“现在还晕着,看东西也看不清楚;这里,可能骨折了;还有,”他冷冷地说,“我的后面现在全麻了。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还有另一种伤害。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心理上的伤痕不可见,却比肉体上的更深。
顾璋苦笑。
“你想怎么样?”他说,“这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也知道我容易失控,被你逼到那个份上也不能怪我吧?”
他又挤了些沐浴露在手心。
“好了,我们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你还有正事要做。先清洁,然后你去检查一下身体。反正我哪儿也去不了,是不是?”顾璋对谢鹄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
顾璋又在等待。
近几年他的生活几乎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等待追兵的抓捕。等待实验室的门打开,等新一轮的实验开启。等待悬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把他从孤星上的美梦里劈醒。等待审判,等待谢鹄的到来。
他刻意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然而冷淡的外表下,他的心脏总是被恐惧抽紧。焦虑和不安成了呼吸一样自然,自责和愧疚几乎要把他淹没。
顾璋用两指轻轻翻过书的一页。
而现在——现在不同了。如同冬眠的结束,如同经过长久的潜伏终于浮出水面,如同穴居者终于见到光明,他感到轻松。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重生。
纸张带着细微颗粒的表面划过他的指尖,纸的纹理与指腹的纹理相交。地毯上的长毛柔软细腻,他的脚掌为这舒适的接触而放松。黑的墨染在米白色的纸上,弯弧与比划的起始点上的墨要稍微多一点。印刷术和字体的美映在视网膜上。
顾璋猜测是什么促成了他这场转变。他爆发过两次,第一次只是让他更加疲惫了。也许是用药不同,用药时间更长,现在药物终于起了作用。也许这纯粹是心理上的转变。他压抑了够久了,是时候看开了。也许,也许……
顾璋放下书,舒出一口气。
他并不想承认,但也许是谢鹄对他的保护性软禁起了作用。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揣测,扔掉他的有色滤镜,顾璋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的确感到放松。潜意识里他确信谢鹄对此地有着完全掌控。这既意味着顾璋难以逃脱,也意味着外人很难进来。
还有。
将死之人可能对一切都是看得开的。
等待的时间竟然变得令人愉快。顾璋看新闻。老旧的新闻,这是肯定的。然而新闻节目并不多。他看电视剧和电影的梗概,并不真正点击“播放”。还有音乐和书籍。这些娱乐项目终于开始起作用了。
然后晚上的时候,谢鹄回来了。
谢鹄一回来就受到了顾璋的欢迎。这很让他意外。
谢鹄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高兴还是继续愤怒,事实上都有。在走进房门之前,他努力让自己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他毕竟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在开始工作前又泡了一个小时的修复舱,然后顶着酸痛的身体和嗡嗡作响的脑袋在众人面前主持会议。他刚刚从修复舱里爬出来,小憩了快一小时。
但是顾璋很轻易地就打破了谢鹄冰冷的面具。
顾璋一见到他,就露出了个轻松的微笑。这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不带一丝阴霾,与这几日顾璋的强颜欢笑完全不同。这微笑就好像一阵和煦的清风,吹去了谢鹄心台上的灰尘。
“你回来了,”顾璋打招呼,自然地好像自己是等待丈夫下班回家的妻子,他走上前,“今天是不是很累?身体还好吗?”
谢鹄看起来的确疲倦。顾璋心中难得地泛起了一丝怜惜之情。谢鹄头上的金发看起来都黯淡了下去。
顾璋感到愧疚。
“来。”他说,领着谢鹄坐到沙发上,动手去解谢鹄的衬衫。
谢鹄惊讶地看着他,手抬起来一点,好像要制止顾璋。但谢鹄最终还是放任自己的衬衫扣子被解开。顾璋将衬衫下的无袖背心从裤子里抽出来卷起,蜜色的皮肤一寸寸地露出来。
谢鹄在修复舱里泡过。他的脸几乎恢复到原状,身上的大部分皮肤都如此。然而骨折不是那么快能修复好的,脑震荡也不是。
腹部的肌肤光滑、平整,温热。顾璋内心平静。一座漂亮的雕塑,他对自己说,不过是雕塑。这难以让他产生悸动。
碎裂的大卫雕像被回溯的时光黏合修复。然而,被打败的狼即使养好了伤,他仍旧会
记得上一次的失败。也许时间最终会抚平一切,但是短时间内惨败带来的伤害是难以消逝的。
“还好你的伤势不很严重。”顾璋确认过后,松了口气。他自己的脸上倒是还有昨夜打斗留下来的伤。收回手,顾璋坐直身子,平静地问:“你今晚怎么安排的?还要睡在我这里?”
谢鹄不是很习惯顾璋的这种态度,但他也并不讨厌。“是。怎么,你不欢迎我?”
“怎么敢,”顾璋说,“我说不欢迎你,你就不会留宿了?我只是没想到,你的闲暇时间还挺多。”
顾璋的语气平静、轻松,甚至是有点玩笑的意味。
他接着说:“从昨天到今天,我想了很久。我意识到了一件事,”谢鹄的脚背发紧,“我们……对这段关系的理解有一些出入。我们之间闹成这个样子,我要负很大责任。”
顾璋叹了口气。
“我主要犯了三个错误。第一,就是低估了你对这段感情的认真。我不是要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你的态度也有很大问题——先让我说完。当然,我还有几个问题等会儿想问你。第二,我因为客观上的原因,即身体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极大伤害,和长时间独处,而产生了自闭倾向,不愿意与人交流,因此我并未向你表达个人的意愿。这是我的错误,没有及时和你沟通。第三——”
顾璋停顿了一下,平静的语气终于带上了情绪:“第三,我违背了你的意愿,强迫你和我发生了性关系。不,这种说法太温和了,”他皱着眉,“我强奸了你。”
话音还未落下,一拳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

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