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剩余对白》 一 滴也没有了
新纪> “千榕,有客人到你那儿,比较急,你快收拾一下。”
“好的雁姐。”
千榕揿了通讯器,跳下椅子,手指划过桌侧光钮打开衣柜投影,思索穿哪件——主要关于露多少合适。既然客人比较急,或许直接脱光了更好?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挂着的睡衣,一条纸片似的空空荡荡的白布。
由雁轻专门通知并不寻常。“落日”是本区级别最高的娱所。按规矩,除非是n9会员(消费达到本店前十的水平),或身份贵重到老板都得罪不起,所有客人至少要提前一天预约。但千榕还不曾接待过n9级别的客户。他工作还不到三年,又有一年多在外面,不久前才重回欢场。老客户通常挑剔,不会这时选择他。
千榕挑着衣服,心想或许这是他服务以来地位最高的客户。他倒是希望仔细准备,奈何雁姐那边一点资料也没给,头疼。模糊不清的信息更表明这神秘客人来路不凡。千榕从怕客人不喜欢他一路担忧到照顾不好客人会给雁姐添麻烦。
“滴——”
到了。
千榕吓了一跳,抓了眼前的纱制开衫披上,想了想,又脱了内裤,小跑着去迎。
他光脚踩着绒毯,把半长微卷的发有意拨弄得乱一些,让碎发洒在锁骨,挡住上面的编号。
落日的房间统一为一室一厅的格局,区别只在大小。客人预约好后,可以拿着门卡在规定时间内自行进出。
外面的人在门铃提示音后等了十秒,刷开门。
“咔哒。”
千榕站在狭小的起居室内,微笑看着进入的男人。
两个。第二个人随手关上门。
千榕略微有些诧异,仍维持神色不变地问道:“请问,二位都是……?”
“只有我。”第一个进入的、穿着黑色唐装的男人打断他。
千榕略微放下心。一次接待两个人对他而言,无论心理还是身体还是有些困难。
“好的。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贺。”贺麒打量眼前的人。他本来想找个雏儿,这腌臜地方却没有。而时间紧迫,只得降低要求为前面必须干净。
千榕的形象很符合他的预想,卖屁股的大部分都这模样:不男不女,皮肤死白,瘦得全身上下只屁股翘起几两肉。好在不算太矮,他对疑似未成年人可毫无兴趣。
贺麒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自己走进卧室。
卧室与起居室相同,摆件都是黑白配色,中央一张大床,上面铺了少说三四层垫子。左侧是几乎占了正面墙的立柜,连着一张方桌,透明桌面上只放了联络器。右侧是个厚重的沙发,挨着盥洗室。
千榕关上门,先说:“您放心,这门隔音很好。”然后问男人:“贺先生有什么额外要求吗?”
贺麒坐到沙发上,双腿交叠。千榕发现他双颊不知为何泛起红晕,让他不可一世的气质与英俊冷淡的容色显得有些滑稽。
“贺先生?”千榕几乎被盯出鸡皮疙瘩。
贺麒股间难以启齿的部位痒得厉害,脸也在发烫。但方才暴烈的怒火却暂熄,余下的灰烬成为隐秘的毒汁,亟待倾倒出去。贺麒准备不急不缓地与这小婊子玩玩,至少绝不能让他随随便便把自己上了。
“老实说,我不太熟悉这儿的……服务。”贺麒笑了笑,又突然恍然大悟般改口,“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千榕,榕树的榕。您也可以随便叫的。”
“行,小婊子,你们没什么上床前的活动么?这么干巴巴的,引不起我什么兴趣啊。”贺麒第一次说出这样直接粗俗的话,却通顺得像他惯来厌恶的纨绔。
“抱歉,”千榕心下腹诽,还不是因为你不按规矩来,又摆出一幅领导考察的架势,“您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立刻准备。您想不想来一杯马蒂尼?”
马蒂尼是加了人造多巴胺的合成饮料,最近受欢迎的助兴食品之一。
贺麒摇摇头,“最基本的,先把我弄硬,不算为难你吧?”
千榕利索地跪盗贺麒面前,手伸向贺麒腰间。
“等等,”贺麒按住千榕的手,“别碰我,自己去床上。”
千榕垂头应了声好,爬上床,脱了衣服,又望了一眼贺麒。
一具光滑无瑕疵的身体,一个量产的欲望容器。如果不是如此极特殊情形,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贺麒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毫不掩饰轻蔑。
千榕吐出一口气,把耳边碎发掖到耳后,跪趴在床上,柔软的腰腹尽可能塌下,头冲着贺麒的方向,保证他能以最完整的视角观看,从下身到嘴唇和眼睛。
千榕先后舔湿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舌头探出三分之一,顺着手指根部,绕一圈到指尖。
同时右手按揉一侧乳房,掐住乳尖拨弄。微痛带来的酥麻感足以刺激被改造过的身体。随着乳粒变硬挺起、乳房开始涨大,千榕喉中不禁发出一声“呜”。
千榕余光瞥见贺麒喉结猛地一动,他闭了闭眼,右手如法炮制抚慰另一侧胸部,左手湿润的指节陆续进入臀缝翕张的洞口。
千榕的喘气声断断续续、逐渐急促,又黏腻似才舀出的糖浆,蒸腾起直白的情色意味。千榕浑身渐次晕染上淡红色,与贺麒曾经在人工育植所见过的花朵颜色相仿。贺麒一度不解那群研究员为何浪费时间在这种仅有可疑的观赏价值的、完全可被塑料代替的物种上。但他此时想到了那朵粉白相间的花冠,花瓣上散落晶莹的水珠,在培育箱中孤零零的盛放,能引起人奇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人情不自禁屏息——贺麒现在隐约明了,那或许是“怜爱”。
贺麒看着千榕浸湿的眼,像柔顺的瑟缩的羊羔,认为此种廉价的情绪倒是应景。浮光似的柔和情绪转瞬掠过,留下的是浓重的破坏欲。
千榕开口,声音却平稳,吐字清晰:“贺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谁说我要操你?”贺麒站起来,打了个响指,衣服便瞬间滑落地上。胀大的滚烫下体与千榕面面相觑。
千榕一愣,来不及掩饰迷茫:“那您……?”
贺麒长腿一跨上了床,轻飘飘地给千榕翻了个面。
千榕的阴茎如同其他部位一样干净,尺寸不大不小,由于刚刚的刺激硬了起来,简直像个模型。千榕后来明白,大部分客人都喜欢尽可能假的活人,他只要维持容貌和体型得当,少说话、及时反应,足够满足工作需要。
但眼前这一个,似乎不太好打发。
贺麒想找个活物插他的欲望已压抑不住,那下作的药或者毒在他血液里扩散,让他的后穴无需借助外力打开。
贺麒一言不发,在千榕惊讶的眼神中沉下身,让千榕严丝合缝地楔入他。
男人的肤色是偏黄的暖白色。千榕头顶的光被他挡住,朦胧视线里男人肌肉的纹理如雕刻一般。
千榕跟着贺麒的力道和惯性向上顶弄。原来是这种感觉?指向欲望的器官被另一人容纳。但角色并未随着体位的变化而倒置,千榕只是被动地接受贺麒的动作,贺麒所给予的每一分快感。唯一的好处是没那么痛。很少有温柔的客人,大部分都像纪录片里的野兽般横冲直撞,仿佛不把他劈开撕碎不罢休。
贺麒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千榕耳边,他垂头审视千榕涣散的瞳,微张的唇,凌乱的深棕色卷发花瓣似的铺开。
除了相连的下体,贺麒维持着与千榕的距离,不肯低头亲吻他任何一处,甚至不碰一下千榕为他准备好的,糕点一样的乳。
千榕随着贺麒一同起伏,直至攀上快感的顶端,千榕如梦初醒,想抽出性器却被贺麒按住,他不禁急道:“贺先生,麻烦让我——”
“射进来,”贺麒嗤笑一声,“怕什么?”
贺麒话音刚落,千榕便不负所托地交待出去。
“真是太失礼了,贺先生。”千榕小声道歉。
贺麒哼了一声,皱眉动作不停。他的性器还硬梆梆地顶着千榕小腹。
“再来。”贺麒向上托了一把千榕腿根。
也不知被贺麒折腾了多久,男人终于射出来时,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有白渍溅到千榕颊边,他甚至抬不动手去擦一下。
贺麒也累得躺倒在千榕身旁。
空气黏腻安静,方寸之地像雨林中动物的巢穴。
千榕侧头,嘴唇蹭过贺麒汗湿的发,轻声说:“贺先生,婊子操得您爽吗?”
千榕的语气中没有明显的情绪,但不能说不是冒犯。贺麒却罕见地没有生气,或许是因为尚算顺利地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或许是因为他全然不在乎对方,就像人不会将挡路的蚂蚁放在心上。
贺麒歇了片刻,抬手看看时间,指针才走了三个多格子,还不到工业太阳升起的时候。
“这是什么?”千榕问。
“手表,看时间的。”贺麒答道,随后又解释了一句,“上个纪元的仿制品,纯手工做的。”
饶是千榕形形色色的上层人见了不少,仍旧被他们理所当然又丰富多彩的奢侈震撼到。
贺麒懒得继续解释脱域产品对信息安全的重要性,自顾自去洗澡。
盥洗室小得可怜,淋浴头旁的架子上堆积着大的小的瓶瓶罐罐和颜色鲜艳的玩具。贺麒嫌弃地移开目光,又看到磨砂玻璃门旁安置的开关,可以控制门的透明程度(甚至还有智能滤镜)。
贺麒简单冲洗一番,烘干头发出来,千榕已经蜷缩着睡熟了。他穿上衣服,打了个响指,把人惊醒。
千榕睡眼惺忪地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衣服穿上,除非你想光着走,我倒是无所谓。”
千榕迷迷糊糊捡起睡衣套上,又回想了一次贺麒的话,如梦初醒似的:“走?走去哪?”
贺麒并未回答他,两指并拢在千榕两腿膝盖处分别重重一按。千榕只觉一股针扎般的痛麻感,随后下肢竟失去了感觉,让他瞬间清醒:“你要……唔!
”贺麒又轻描淡写地点了一下他的太阳穴,千榕便闭上眼,软软倒回床上。
千榕被装在弹性压缩袋里,被贺麒的属从背着走出“落日”。
“贺先生,”雁轻站在门口,叫住贺麒,“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您,但麻烦您用完千榕以后送回来。千榕很乖的,我向您保证他不会泄露任何信息。‘落日’也是。”
贺麒笑了笑,“雁小姐,你该知道威胁不会有正面作用。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我还没兴趣‘处理’从共育园出生的种别。”
“希望您信守承诺。”

二 次见面没有做爱
空中公寓,阁楼。
千榕醒来时浑身酸痛,每块关节和肌肉都在进行一场内部抗议,除了膝盖以下状似失踪的双腿;眼皮紧紧粘在一起难以睁开。喉咙像被勒住致使呼吸不畅,他忍不住咳嗽几声,窒息感却更明显。千榕费力抬起手摸上颈部,发现恒温的流体金属项圈。
他像一条离岸搁浅的鱼,呼吸,一次、两次。千榕摸索着坐起身,眨了眨眼,黏着的睫毛分开。
一间风格极简的屋子,或许说病房更为贴切。千榕在六环中心医院的单人病房住过三天,其间只和机械配药员接触过。他记得窗户外的幻象景观都附带文字说明,每天变换阳光沙滩、雨林红柳等远古时期的场景,让他大开眼界。这么一看,这间屋子甚至不如那间病房,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个通风口。电子控制屏设在床头较远一侧,千榕艰难地拖着腿挪过去。他发现,某些身体部位平常用得也不多,但却不可或缺。就像每一种自然物消失时,人类才发觉其在维持生存循环系统中的不可替代作用。
电子屏上的文字是世界语。千榕松了一口气。他先点选了外接视屏,床前空白墙壁闪了闪,开始播放情感向映视剧。千榕换台、又换台,没有新闻频道,关闭。
浏览其他的选项,“资料库”?千榕试着点了一下,没有上锁,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床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个立柜像巨型蟑螂一样从床底延伸出来,竖在眼前。
这个时代与人类共存的动物只剩下寥寥数种尚未灭绝,余下的幸运物种也大部分存在于实验室或培育园,日常可见的凤毛麟角,其中包括蟑螂。这种前纪元便被大部分人类所痛恨的动物,拥有和人类一样生生不息的力量。
立柜的抽屉中堆放了大量照片,照片除了贺麒本人,有与贺麒相似面孔的女人、男人和老人、同龄人,个个动作优雅、表情友善,传达出贵族特有的虚伪;也许正是这种虚伪显示了其种别的高贵。千榕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但既然主人并未加密,说明无论是其本身的价值,还是他观看的价值,对贺麒来说都不值一哂。
千榕百无聊赖,一张张翻看贺麒个人历史的雪泥鸿爪。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和信息主动或被动地虚拟化后,实物的留存同样是高种别的标志,对比他那条既可能被一切有心人翻看、又无足轻重随时佚散的代码而言。根据照片右下角的编号,贺麒的父母在他成年时不再出现于记录中。
千榕有些遗憾。贺麒的父母在这群比仿制人更僵硬的贵族中间,是唯一泄露出些生动感的人。尤其是他们同时出现在一张页面时,所释放的情绪让隔着不可知的时间与空间的唯一观众也有所动容。
虽然千榕知道这种动容大部分源自于移情,由于形式相异但内容同质的经历,名为爱情的经历。
爱情,对于共育园中长大的下等公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侈物,对贺麒这样的家族成员是需要摒弃的廉价商品。“他们通过宣称家族牺牲个人情感以承担义务,进一步剥夺低种别的自由。结果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情感型神经官能症患者。有‘爱’的能力的,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放逐。”方潼愤世嫉俗的断言声犹在耳。
千榕其实很多时候不太理解方潼的语言,他记得清楚这冗长的句子,因为方潼说完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猝不及防地吻住他。那是第一个,千榕没有感受到任何狎亵意味的吻。方潼认真地勾他的舌尖、舔弄他的犬齿与臼齿,像对待一份手工创造的作品。此后他所有的浪漫体验,关于爱情的认识和想象都由方潼给予。也可以说,他所有未被编入数据库的记忆,他认为值得回想的记忆,都与方潼有关。
千榕回到落日后完全失去了与方潼主动联系的可能。——怎么?难道还妄想方他主动来找你?千榕立刻唾弃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有点想他。虽然他也不明白,他是想念方潼,还是想念方潼的爱。方潼在吻过他以后说,要教会他什么是爱情,这个世界上如今最珍贵的东西。
我学会了吗?这是千榕在最后一次见到方潼时想问的。但在他问出口之前,方潼便说:“你其实不爱我,你只是习惯顺从。”
千榕直觉他这一次并不是对的,但他不知如何反驳。他面对方潼时从未想过否定对方。他关于最后一面的记忆并不完整,像是错误组装的拼图。千榕只记得方潼一边亲他脸颊一边说:“是我错了,你别哭。”
他错在哪里?我哭了吗?
千榕记不清,随着时间推移,问题的答案愈发难以找寻。
他只是格外想念方潼的吻。那是他初次得知,原来和别人体液与肌肤的接触不借助愉悦剂来完成,也可以令人快乐。
千榕在阁楼独自住到第三天,贺麒才出现。
那时千榕正在翻看同样来自于“资料库”中的一册书,上面有贺麒的笔迹。
“你倒是不客气。”贺麒瞥了一眼千榕手中的东西。
“我怎么敢做贺先生的客人。”千榕把书放回柜子,按下按钮收起。
“难道你们不应该夹着尾巴做人?”贺麒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坐到出现在身后的沙发椅上。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我。既是将死之人,何必拘束太多?”千榕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贺麒对他隐含的讥讽不置可否,他不在乎千榕作为生物冲动缓释剂以外的功能,更不在乎他的情绪与想法,但贺麒还是申明他人道主义的原则:“我答应过雁轻,也没有虐待其他种别的爱好,你可以尽管提要求,如果不过分的话我都会满足。”
“或许我可以稍微提醒您,您已经违反《各种别权利法案》第三十五条,任一种别不得以任何方式对其他种别作出囚禁或买卖等伤害其人身权利的行为。”
“《区级性劳动者管理条例》补充条款第二例,属地家族或协会可征用所辖区任意场所进行私人服务。”贺麒笑了笑,“真可惜,就算你去联合法庭申诉也不会被支持的。”
“所以,”千榕面无表情地耸耸肩,“不用和我谈什么权利平等。我不会反抗您的,贺先生。服务您和服务其他客人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那就好,”贺麒语气冷淡,“希望你一直这么识相。”
贺麒说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泰然坐在千榕床边,拿出外接设备敲敲打打。
还真像来探病的家属。千榕心想,索性躺下。
过了约一刻钟,贺麒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活物似的,头也不抬地问:“你有什么问题想问的?我还可以停留一小时。”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落日’?”
贺麒笑了一声:“原来你更喜欢‘服务’多个对象?”他心里想,果然这些α园区的工蚁的低等下贱是刻在基因里的。
“谈不上,只是比在您这儿自由些。”
贺麒心中嘲弄更甚,但他无意浪费时间进行“自由”概念的教学。他转而问:“你不想问问你的腿,或者工作内容?”
“我不好奇自己无权选择的事情。您要我做什么,我不会拒绝。”千榕第二次强调。但贺麒莫名感受到他的顺从如绵里藏针,让他有难以名状的不适。
“你只需要做和‘落日’一样的工作。”贺麒说,“项圈不能摘下,你也不能将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不然雁轻就只能把你送到‘回收站’了。”其实只会精准控制佩戴者的声带,但贺麒习惯夸大威胁,“同样为了安全起见,在事情解决之前你只能通过轮椅行动,我很抱歉。”
贺麒四下看了一圈,又补充说:“一日三餐都有配给,有需要可以随时呼叫管家。会比你之前的生活舒服得多。”
千榕“嗯”了一声,舔了舔下唇内侧的新发的溃疡。他平时只会吃营养剂,为了保持身体内外在任何时候都是干净的。
太阳纪的祖先们大概想不到,人类度过两次末日危机、医学发展至任一器官可再生的时候,依然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口腔溃疡。作为饱受原发性口腔溃疡之害的患者,千榕永远只能在咨询局域网全科医生后得到“多摄入营养物质,增强抵抗力”的建议。他只能在持续不断的发病后,等待疮口自行愈合,再复发,如同四季变换那么顽固。然而太阳纪结束后只剩下人造季节,所以溃疡其实是比时间更永恒的?
“……数据显示你有两年的空白期,喂,在听吗?”
“噢,噢。”千榕如梦初醒,“您需要我做什么?”
“你在落日工作期有两年中断,主网上没有记载。”贺麒盯着屏幕,不知是在对话还是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记录是在……卢米埃晚宴。”
卢米埃晚宴是他第一次见到方潼的地方。先锋光影作品的颁奖礼,方潼是众望所归的最佳工艺奖获得者。千榕是被选中的、晚宴中用于庆祝的礼物之一,和特调马蒂尼、虹影灯一起呈现给映视艺术家们。
“您应该看过我的健康数据,之前的两年空白期不会影响我的服务水准,也不会对您有潜在威胁。”
千榕知道自己的回答不会令贺麒完全满意。他们总希望他从头到脚都是透明的,以防有万分之一超出掌控的可能性。其实,那段有复古色彩的罗曼史说出来似乎也无伤大雅,毕竟类似的映视故事在光屏也播放过不止一次。但千榕仍然犹豫,好像说出来后,不可更改的记忆便有了污渍。
如果贺麒继续追问下去,千榕也作了和盘托出的打算。但贺麒只是点点头,继续道:“你还接受过‘非常规区域’身体改造,在哪里?”
千榕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沉默一会,问:“您方便走近一些吗?”
贺麒干脆坐到床边。
千榕慢吞吞地牵了贺麒的手,绕到身后尾骨处,那里的凹陷不同于常规的触感。抓着贺麒的食指按在其上,千榕说:“麻烦您用力。”
一条白色的、蓬松的尾巴在贺麒手中乍然探出。
催情素同时释放,千榕心跳加快、声音微颤,双颊迅速染上颜色:“也没什么特别的。”
贺麒极少出入欢场,对当今琳琅满目的玩法毫不了解,新奇地摆弄。偏硬的长毛和柔
软的绒毛间藏着一条细骨,十分逼真。
“真是无用又精致。”贺麒感叹。不是亲眼所见,还不知道那些蠢货浪费了多少资源在这些事情上。
千榕咬着唇瓣,浑身发软,几乎维持不住坐姿。他脊椎的神经元被延长和连接在尾巴上,贺麒每一下的碰触都是撩拨他生理欲望的末端。
这也是他为什么既缺乏经验,容貌又不够顶级货色,却价格不菲的原因所在。
“怎么收回去?”贺麒见发掘不出其他特殊功能,放下这团无趣的造物。
“不用动,十分钟……就好。”
贺麒看到千榕摇摇欲坠的模样,没有再情不自禁地鄙夷,而觉得他们多少有些可怜,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道:“好的,那我先走了。过几天需要了再来找你。”
千榕紧紧夹着腿,听到贺麒离开的声响,仍然咬紧牙关吞下呻吟。

三 回生四回熟
二环街区,“十二宫”主理人府邸。
千榕一对宛如发育期少女般的乳房,随着贺麒的动作起伏,间歇性地落在他结实的胸腹,如同幼鸟的喙深深浅浅地啄。轻微的电流随着每一个落点刺入皮肤,进入迷走神经,与心跳同频共振。
俨如每一种诞生的艺术和时尚,贺麒和千榕的性交活动,在主导者随性的探索后也逐渐形成固定的程式。当然,本来可供选择的花样也并不多:由于贺麒为保证千榕不会逃跑,用生物锁暂停了千榕的膝盖以下的运动能力,千榕只能仰躺、侧卧或俯卧,接受贺麒给予他的一切。
但贺麒从没有像以前的客人一样,造访过他身体常规的入口,因为“不想接触别人碰过的地方。”千榕迷惑于贺麒莫名其妙的坚持,因为他从头到脚包括那条怪异的外接部位,都早已被其他或粗糙或养尊处优的手抚摸过玩弄过数不清的次数。但正如他对吃穿用度与何时何地接待贺麒没有任何置喙余地,关于贺麒使用他的方式,他更没有话语权可言。千榕将此理解为贵族们独特的怪癖。方潼对他说过,每个上等人都有或多或少在细节上纠缠的癖好,这是他们显示与众不同的标志之一。
贺麒一周固定见千榕两次。每一次都要让千榕筋疲力竭到昏睡(也许是昏迷,千榕后来意识到)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离开。千榕觉得贺麒根本是哄骗他,什么“生活更好”云云,服务他比服务大多数客人累得多。贺麒心情好的时候会在两人云雨初歇后,给他弄一杯综合蔬果汁喝,据说其中的苹果与胡萝卜都是用最接近太阳纪光照条件所培育的。千榕很喜欢这种甘甜微微生涩的味道,对味蕾没有一点刺激,像直接啜饮阳光与风。
不过贺麒大部分时间心情不太妙。贺麒很多次在千榕熟睡时闯进房间,带着灰尘、金属和铁锈味,粗暴地扯下千榕的起居服,用力按下他尾骨凹陷处的开关。贺麒一开始认为千榕的毛尾巴表示无聊透顶,后来他发现这尾巴果然有其妙处,它可以让千榕在顷刻之间进入情动状态,而不需要他浪费时间让工具勃起。千榕的身体已经被处理成随意爱抚就会泛红的状态,而在催情素的作用下,此时他更敏感得像一戳即破的气泡。在刺激尾巴根部时,每一根毛都会刺猬一样炸直,而它的主人会发出宠物一样细弱的叫声。
贺麒总喜欢让千榕纤细的手臂挂上他的肩,搂紧、再搂紧些,仿佛他们在即将沉没的方舟之上,千榕除了眼前桅杆般的男人别无所依。
或者掐着他的腰,让千榕跪趴着接受他的阳物在大腿间出入。过分苍白的皮肤因动情而染上的水红远远不够,要由他印上几日难消除的青紫颜色才好。
贺麒还很喜欢舔弄啃咬千榕锁骨上钢印似的编号,尤其是高潮前后。舌苔陷入数字形状的永久性疤痕,让千榕止不住地颤抖。6a-α17,六环a区α园区17箱,千榕出生和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他的隔壁16号和对面的15号分别在他五岁和十岁时因营养不良死去,一天后,新的16号和15号出生,α园区仍又整齐又满当,让来参观的6a管理者赞不绝口。
千榕学会的第一个词汇是劳动,第一句话是“劳动是至高幸福。”十四岁时,千榕被知名娱所“落日”选中,从此开始属于他的工作:性劳动。他认真地对待工作,去服务那些天生该被服务的对象,让他们感到宾至如归,他也会为客人满意离开,为身体习惯性的迎合而满足,虽然这满足里带着他不愿深思的疑虑。直到方潼告诉他错得有多离谱:将谎言与快感当成幸福。
但方潼终究只抹除了他关于幸福的虚假图景,而不曾给予他新的秩序,快乐的、爱的,只是一些空洞的砖块,脑海中散落成断壁残垣。
不过千榕依旧感谢方潼,给他留下一些陌生的种子。在贺麒面无表情而下身发狠顶弄他时,千榕一边控制不住流泪一边不住心下冷嘲。即使是贵族,也在人后如同野兽。他看不出贺麒有什么幸福的迹象,比他优越在哪里。
一个月之后,千榕肿着眼睛醒来时,发现自己从“病房”中被移动到另一个陌生房间。
这个房间比之前的宽阔华贵了许多,目光所及尽是“无用而精致”或有用但精致过分之物,层层叠叠繁复的床帏、天鹅绒地毯、紫元晶盆栽、古典样式的手持通讯器。
“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十二宫’主理人,也就是我的私人住宅。”贺麒站在床边对他说。
千榕瞪着迷茫的黑眼珠看他:然后?你想表达什么?这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要做什么?
贺麒接着道:“从今天开始,你要扮演我即将成礼的次级姻亲契约者。难度不会太高,平时你就在房子里待着,到契约礼前夜会客晚宴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现场。到时候你要帮我找一个人。顺利的话,找到他我就放你回到‘落日’。”
“唔……增加这部分工作的话,贺先生是不是应该额外加钱?”
“自然,我不会亏待你。”
千榕仍不习惯躺着与他对话,撑着手臂坐起来,挪动身体,靠在柚木外层的恒温床头板上,问:“贺先生方便告知是什么样的人
吗?”
“我无法定位具体是谁,所以需要你帮助。这个人就是让我不知情的时候感染生物毒素,导致我不得不找人性交的蠢货。”贺麒冷笑一声,“血检结果显示是他预谋。但我只知道他是‘十二宫’的合作者之一,而本次晚宴的邀请对象,肯定包括他,他也一定会到场。”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的狂热追求者?”千榕印象里,在某些私下传播的色情映视片中见到过类似情节,用药物使角色失去行动能力然后与之发生性行为。来“落日”的部分客人会带着这些片子,在进入主题之前,要求千榕一起“欣赏”。千榕不明白这些内容引起他们兴趣的地方在哪里,但这些客人通常更好打发,不需要他想办法引导气氛,所以他不排斥。但……真的有人会在现实里复刻吗?还是对贺麒这样的人?
“或许是吧,我不知道。”贺麒满脸厌恶的神色,像吞了催吐剂,不想多谈,“总之,你帮我揪出他。”
“为什么是我?”千榕流露的困惑给了贺麒隐秘的满足感,他进一步解释道:“为了最低成本保密和高效,你应该经验比较丰富吧,关于这种满脑子性爱的蠢货。当然了,我不是只让你在帮忙。我这边都设置了监测装置,你只需要多留意着些。”
千榕答应他:“好的,贺先生。”
贺麒交待完关键信息,转身离开,千榕在他要走出门口之前,还是忍不住说:“贺先生,我多嘴一句,您最好调整一下对关于性爱的偏见。”
“偏见?”贺麒背对着他,嘲讽意味十足地反问。
“是的,无论是‘性’还是‘爱’……都并非可鄙之事。”
“怎么,你要给我复习社会生物学?”
“不,我没有,”千榕懊恼不已,他并不想招惹贺麒的戾气,忙不迭道,“您慢走,再见。”
贺麒甩上卧室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五 颜六色的场合
三环郊区,“十二宫”宴客大厅a。
后太阳纪时代,人既是最昂贵的也是最低贱之物。他们的生与死都一文不值,但维持一个生命体的机能,哪怕是共育园的工蚁,却要付出极高的花费。
因此,没有什么比一场宴会的侍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更能代表主办方的奢靡。
“只是为了引蛇出洞的话,需要这么铺张浪费?”千榕在智能轮椅上被妆造师打理头发,疑惑又无奈地问坐在一旁浏览光脑的贺麒。
为了这次晚宴,贺麒还专门给他定制了调理气色的营养剂。贺麒时不时瞟一眼千榕,觉得新出的营养剂功能显着。千榕原来消瘦的双颊弧度变得圆润,因这天活动量骤增而晕开霞色,在专人侍弄过的蓬松软发与合身礼服衬托下,更像个精致无比的玩偶。一个容易引起人食欲的玩偶。
贺麒不动声色地舔舔嘴唇,目光转回手中光脑,说道:“虽然对外宣称你只是次级姻亲缔结者,但该做的流程要做足,以防万一。那些草包正经事不懂,研究这些东西个个是专家。”出乎千榕意料,贺麒竟然详细解释了好几句,而且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妆造师完成工作后迅速离开。千榕转过轮椅,朝贺麒的方向移动几步距离:“现在走吗?还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
“做你自己,不用紧张。”贺麒笑了笑,“你甚至不用特意取悦我。”他忽然站起来,两臂撑在轮椅扶手上,俯身仔细打量千榕,“很好。”他手指点了点千榕锁骨处的项链,“功能都记住了?”
“嗯。”千榕点头,原本为防止泄密的项圈换成了金属项链,除了依旧有敏感语句监测功能外,还给了千榕向贺麒联络与呼救的权限。
他们从准备室进入大厅时,大部分宾客已到达。华丽明亮而庞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厅堂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分发食物和饮品的侍者在人群中穿梭,如同一幅足以摆入社会文化博物馆的动态油画。
贺麒亲自推着千榕的轮椅,经过一道又一道好奇的、探究的、惊叹的、轻蔑的、怀疑的目光。像二进制,四进制,十六进制的编码,赋予这一场景以庞杂的信息,以丰富的意义。
人流自动为他们分出一道长廊。贺麒推着千榕走到大厅中央,打了个响指。两人脚踩的地面缓缓上升,形成高出周围的圆台。
贺麒首先向出席者表示谢意,然后介绍千榕,讲述他们认识与订约的过程。千榕并未被制作出一个假身份,原因是成为高种别的次级姻亲者,本来就是系统容忍甚至鼓励低种别晋升的通道之一。贺麒的声音近在咫尺,但讲话的内容实在无趣,还带着回声,令千榕昏昏欲睡。他想,他们会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吗?
直到千榕被贺麒箍着腰间猛然提起,他才如梦初醒。千榕双腿无力,不得不完全倚靠在贺麒身上。贺麒手臂如同铁铸,支撑着千榕的上本身,像要嵌进他的身体里。
贺麒俊美无俦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唇瓣擦过千榕侧脸。此时此刻,周围窸窸窣窣的人声如牛毛似的卫星拱托唯一的光源,千榕赫然意识到,他是这刺目光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被众多高贵种别,或许其中还有他曾经的顾客,怀着各异的心思仰视着。他的心脏狂乱地跳动起来,他觉得贺麒这蜻蜓点水的一吻无聊透顶,无聊得让他有促狭的破坏欲。
那张印刻着至高权势的脸即将离开时,千榕眉眼一弯,伸手捧起,倏然凑近,仰头吻上两片薄唇。他的舌尖也调皮地探出,顺着贺麒的紧闭的唇缝轻轻舔弄,像舔弄一块不舍得咀嚼的糖果。虽然他吻过很多人,但贺麒,千榕以为在接吻方面还是能排在前列的。湿润偏凉,没有奇怪的异味,唇形优美。
千榕的动作让贺麒猝不及防。贺麒瞬间雷击般僵住,中枢神经因此瘫痪一秒,几乎抱不住怀里的精美偶人。
千榕感受到贺麒突然的僵硬,亦是愣住,一个念头乍然浮现:这不会是他的初吻吧?不会……吧!
千榕立刻有了恶作剧过头的愧疚感,微微侧头想要分开,但贺麒却紧追不舍,迅速反客为主,以不容置疑的力道撞开他软弱无力的屏障。他是在吻吗?千榕艰难地呼吸,思维开始恍惚。他简直是在吞食、在撕裂、在破坏。与方潼分手后,千榕每一次与客人例行公事的亲吻中,都会不由自主将两人默默品评一番。但贺麒的吻,这狂潮暗涌,冲散了千榕所有的堤坝、帮助他识别前路退路的指示牌、让他望见自己的镜面。他要融化,他在融化……
“再次感谢诸位捧场。”
千榕回神时,圆台已经降落,贺麒蹲下与他耳语,仿佛刚刚的亲密接触只是错觉,又仿佛这接触只是重复千百遍而无需在意的习惯:“我去四处打点一下,你随意。”
千榕胡乱点点头,惊魂未定地操作轮椅,向侍者要了一杯冰凉的七号薄荷。心跳的余波仍然让他头顶都发烫。千榕不想被各色牛鬼蛇神搭讪,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转到有方桌的角落。
“千榕?”
他怎么会来?怎么会有他?贺麒认识他?
千榕才放下饮
品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骤然炸响。
千榕深呼吸,转过身。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方潼微笑。
“好久不见。”千榕也回了一个得体笑容(应该是得体的吧?)。
“我似乎应该说,恭喜你?‘十二宫’的主理人,非常不错的选择。”方潼捏着手里的细脚杯,转来转去。
“谢谢。”
“就这样?”方潼一错不错地盯着千榕的表情。
“我不懂您的意思?”
方潼把他的杯子紧挨着千榕的杯子放下,玻璃间磕出脆响。随后他弯下腰,绑起的长发有一绺落下来,垂在千榕眼前。
“我以为你应该清楚怎么感谢。”
“我不明白。”千榕咬唇,侧过脸不愿看他。
方潼又向前探了探身。千榕朝思暮想过的嘴唇离得更近了。
“你是谁?”
千榕肩膀一抖,慌乱之下甚至忘记使用光脑,而用手推着轮子离开方潼周围。
贺麒走近,看清了方潼的样子:梳着做作的长发、身高与他相差无几、长相勉勉强强。贺麒判断这是他最讨厌的大家族里的一种人,虚伪又矫情的艺术爱好者。而良好的记忆力让他想起,千榕记录中两年的空白期似乎与此人有关。贺麒觉得更厌恶了。
方潼好整以暇,对贺麒视而不见:“我忘了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这似乎与你无关,方先生。”贺麒上前几步,挡住千榕。
方潼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主人似的,似有若无的笑容不散:“抱歉,故人相逢,还未先恭祝贺先生喜得佳人,贺先生不会介意吧?”
“不会,只是可能要提醒您,与我的姻亲者保持恰当的距离,才符合礼数,也符合您的身份。”
“平时不拘小节惯了,请您见谅。那我就不打扰了,希望你玩得愉快。”方潼重新拿起那只细脚杯,做出碰杯的动作。
“你和千榕是什么关系?”贺麒仍然未能沉住这口气,问道。
“千榕……曾是我的礼物,最完美的礼物。”

五 颜六色的场合结束
方潼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格言似的结论后抬脚离开。千榕一阵尴尬,挪着轮椅到自动食台,拿了一块玛芬蛋糕塞进嘴里。有机鸡蛋和麦芽糖的香味随着他缓慢的咀嚼在唇齿间逸散。咽下后,千榕又拿了一块吃。
贺麒还从未被任何人如此彻头彻尾地轻视过,大为光火又不得不在人前维持主人风度。他跨步走到千榕身边,等他吃完,不耐烦地问道:“他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千榕迅速回答。
“你到底和方潼什么关系?”
“正如和您查到的,他是我曾经在一次庆功会上服务过的客人。”千榕开始后悔贪嘴吃了两块固体食物。他因为长期进食营养剂,胃脏已经萎缩和严重功能失调,即便是经过细致咀嚼分解后的玛芬蛋糕,仍然让他的胃部如临大敌。食物像坚硬矿石砸在脆弱的玻璃表面,在黏膜表面摩擦出伤口。
一瞬间愈演愈烈的疼痛让千榕如拦腰折断。贺麒预备好的质问生生吞下,换成紧张的疑问:“怎么回事?”他蹲下身,试图观察千榕低头时的表情。
千榕紧紧按着躁动不已的器官,沉默好一会儿,才气若游丝问:“有没有……可食用溶解剂?”
“那是什么?算了,我直接带你去紧急医疗间。”贺麒当机立断抱起千榕,健步如飞拐到一处隐秘的楼梯转角,有规律地敲了几下。平整的墙面浮现一道门的形状,在有人进入后又盐溶于水一般消失不见。
千榕蜷缩在简易诊疗床上,接受智能医疗管家的扫描和药物注射。
利刃刺穿腰腹般的急痛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轻微但一时难以消解的不适钝痛。
贺麒脸色冰冷,像个未植入面部神经的仿制人:“下不为例,以后不要给我找这种麻烦。”
“抱歉。”冷汗浸透背部昂贵的轻盈布料,千榕后知后觉地发冷。
虽然室内置有恒温系统,但以免继续麻烦贺麒,千榕还是硬着头皮问:“贺先生,请问有没有备用衣服可换?”
贺麒轻嗤一声,解开上衣扣子,把脱下的衣服扔到千榕身上,自己只留绸制衬里。“穿这个。”贺麒说,“休息好了就和我回去。”
千榕无奈,只得披着明显不合身的空荡外套回到大厅中。此时厅中响彻着悠扬的乐曲,灯光变暗、流丽如霞,散落着的客人们纷纷结成对子,踩着节奏跳起舞。
“会跳吗?”贺麒像是随口一问。
“不会,我们的课程里没有这一项。”
贺麒还待说些什么,却有人前来搭讪,谈论c区能源开发问题。
千榕识趣地离开,经过侍者,拿了一杯温热的综合莓果5号,移动到舞池边缘。
大部分人跟随音乐舞步规整、姿态优雅。少部分三三两两小声交谈。还有一个穿梭在人群间,看似寻找舞伴,实则在往某些宾客手边的饮品与食品中,趁其不备添加“佐料”。
破坏者的动作并不多么隐蔽,但安全装置没有反应,周围的人也视而不见。千榕来不及进一步思考,不动声色地转到附近。
“你在看我?”
千榕心中一悸,抬头看到神出鬼没的人有着爬行动物一样泛红细长的瞳孔。仿佛早已灭绝的物种在他身上复活。
“失礼了。”千榕道歉。
“没关系,我和系统里常见的人类形态有些小区别,是家族遗传。你不害怕吧?”
千榕反倒松一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发现他做的手脚而盯着他。
“不,只是有些好奇。”千榕回答,“我很少接触您这样的高级别贵族。”
在匮乏时代,家族是系统中最高种别的象征,他们垄断着90%的资源开发和分配权。几乎所有种别都要仰其鼻息。贺麒主理的“十二宫”是新贵家族联盟。而眼前诡异的人,应当出身更为富足。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千榕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往后挪远几步,却不小心撞到背后的清洁机器人,身体前倾将要摔倒。
蛇瞳人及时捞起千榕,冰凉的手心让千榕止不住一激灵。
“实在太好笑了,我不是故意吓你。”
千榕勉强笑了一笑,向他道谢。正思忖着如何离开,那人一晃眼消失在面前。
乐曲换了欢快活泼的风格。千榕用力捏了一下锁骨处的碎晶,到达休息区。
贺麒听完千榕的描述,先通知侍者把可能的污染物清理保管,又修改了门禁指令。“应该是苗家的人,但是邀请名单中没有他,所以我没收到警报。”
“你已经猜到是谁?”
贺麒冷笑一声:“不过是系统的弃子,任他什么手段也逃不过瓮中捉鳖。”
千榕补充说:“我把定位器贴在他袖口了。”
贺麒面色稍霁:“你还挺机灵。没碰到污染物吧?”
“我当然没碰。”千榕仍心有余悸,抿了一口还未放凉的饮料。
谁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有音符填满空间。不一会儿,贺麒突然说:“抓到了。”
“恭喜。”
“要一起去看看吗?”
千榕很惊讶:“我吗?”
贺麒亦是有些困惑,语言像是不经意地背叛大脑,自顾自地发出邀请。
“还有第二个人吗?你难道不想见见战利品?”贺麒反问。
“……那好吧。”既然任务完成,该准备返回“落日”了。千榕心想,多见见世面也不错。
贺麒带千榕从内层通道下至地下二层。只有灯管明亮的空旷房间中,蛇瞳人被锁上手脚,放置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贺麒与千榕进入后,看守的属从朝贺麒行礼并交给他一个微型遥控器,走到门外,关上房门。
“苗潜。”贺麒云淡风轻地打招呼,“和那些老头子玩腻了,来找我的不痛快?”
苗潜咧嘴笑:“一些小游戏而已。”他蛇信般的目光舐过千榕,恍然大悟似的睁大眼睛,“噢!我明白了,原来他就是操了你的那个倒霉蛋——哈哈哈哈哈!”苗潜抑制不住地捂着肚子狂笑,“贺麒贺大少爷,被一个婊子操了!”
贺麒并不表现出对冒犯的愤怒,平静地打断他:“别废话,把抗解剂的配方交出来。否则,我有办法让系统驱逐你。”
“他们一点也不幽默,对不对?”苗潜不理会贺麒,紧盯着千榕说道,“其实你比他们有意思,可惜,可惜。这么无聊的人,你怎么不趁他睡着的时候掐死他?”
贺麒按下遥控器其中一个按钮,苗潜发出一声尖叫,皮肤上渐渐冒出暗红的血珠。
“我不想浪费时间。”
“新出厂的生物电?够带劲。”苗潜声音嘶哑,“没有抗解剂,你就算弄死我——弄死我的话,恐怕系统首先驱逐的是你。”
“不可能。”贺麒说,“你没必要针对我。”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只是找点乐子罢了。”苗潜点点头以示赞同,“而且我是在进行一些友好提醒,不是吗?道貌岸然的人们,自以为造了一艘诺亚方舟,其实我们上的是铁达尼号啊!”
“如果你要进行反系统主义批判的话,我建议你去做映视艺术家,或者……那几个杂志叫什么来着?他们会如获至宝地捧你。而我,只需要抗解剂,我不会阻拦你继续去别人那找乐子。”
“我喜欢你的诚实。但是你需要一些虚伪做作,哦,高级的浪漫。你们这些台前‘新贵’如果不早点懂得这一点,只靠标榜责任是无法取代操盘者的。我给你一个升华的机会,一个触摸到罗曼蒂克的机会,你应该珍惜。”
贺麒的手指移动到另一个按钮上,极不耐烦:“我没时间和你扯皮。”
“别急,别急。”苗潜说,“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是不是?”
贺麒不自觉地挺直背部:“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实在太缺乏幽默感。对不对,沉默的小朋友?”
千榕只来得及与贺麒对视一眼,便蓦然失去意识。他从轮椅上摔下来,宛如贺麒客厅中用于迎宾的仿真太阳花因磁场波动意外断电。细瘦的茎枝扭曲折断,花苞垂落在地,甚至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非人的惨叫让金属门震了一震。微型遥控器的碎片掉在地上。

七 天以后
六环街区,“落日”。
贺麒与雁轻在“落日”的访客休憩间见了一面,通知她因为发生一些可控的意外,千榕的返回时间要无限期延后。
雁轻听完,问:“他还活着吗?”
贺麒微愠:“当然。你怀疑我?”
雁轻微笑:“希望您谅解,只是因为此前有过类似案例。”
“别把我和那些神经质相提并论。而且千榕很有用,我会保证他的安全。”
“我相信您。我们的自制饮品味道很不错,您真的不尝尝吗?”
“谢谢,但是不了。”贺麒拒绝得干脆。
“好的。”雁轻喝了一口色彩丰富的饮料,“您过来还有什么别的事吗?需不需要为您推荐新的对象?”
“不。”
贺麒又一次拒绝雁轻的提议后,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继续解释的趋势。
雁轻也没有做些或什么以解决沉默。一时间,只有清洁机器人还在勤勤恳恳地运转,它已经有些年头不曾更新程序,发出嗡嗡的声音。
在机器人结束定时打扫后,贺麒问:“终止千榕和‘落日’的契约需要什么流程?”
雁轻并不惊讶,平静得近似老练:“事实上,并不复杂。我要提醒您的是,如果您一直不让千榕离开,我们也没有有效的强制性手段,只是您需要一直付费而已,买断他的价钱并不比租用更便宜。”
“看起来,你并不希望多赚这笔钱?”
“这里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贺先生,我只是个娱所管理人。”雁轻耸耸肩,“我只是担心您反悔。实话实说,我还挺喜欢他的,如果您执意买断契约,我乐见其成。”
“如果我反悔会怎么样?他不能再回来?”
“很难。您知道,他已经被遣返过一次了。”
贺麒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着雁轻:“上一次‘遣返’的具体情形是怎样的,和我讲一讲。”
雁轻摇摇头:“我并不清楚来龙去脉。千榕在一次宴会上被选中,然后消失了,和其中一个客人一起……两年之后,他在六环外用公共通讯联系我,我带他回来。第二天,他的数据中多出一条‘违规出境服务,现已遣返’的记录。”
“就这些?”
“我只知道这些。”
贺麒点点头,起身欲走:“好,谢谢你提供的信息。”
雁轻也起身,送他到出口:“您还需要办理千榕的买断手续吗?我可以现在去准备。”
“再等等。”
贺麒坐上高速飞行器,内置ai询问他要前往的地点,贺麒张了张口,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定位到何处。
他在干什么?
他已经做了所有应该做的和能够做的事。千榕正常地接受治疗,确定性命无虞。他为什么要特意来找千榕的老板,还没头没脑地问那些问题?
贺麒久违地有些恼怒。他很久没有过哪怕是极轻微的失控感。上一次产生类似的情绪,还是在他的父母被宣布驱逐出家族的时候。但那时的无能为力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的道路:绝对系统理性的思维方式、交流方式与生活方式,让他在“十二宫”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十二宫”成立以来最年轻的主理人。
祖父赞赏他,拥有超凡的自我治理能力。他们都相信他能够一举洗脱父母给他和家族带来的耻辱,让“十二宫”得到欣欣向荣的发展。
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为了证明苗潜的话全都是废弃物处理厂都不屑处理的可降解物,在把千榕送到“十二宫”最高级别的治疗所后,整整三天没有去看过他,而只通过远程通讯器与实时监测仪得知千榕的现状。
但他内心的焦躁并未因此减轻一个量化单位。
贺麒想到唯一可能令他平静的方法:彻底占有让他烦躁的东西。
但在这之前,他抓心挠肝地想要把千榕拼凑完整,像一个社会人文学家、或更高种别的贵族,对祖先的记忆有着巨大的挖掘欲,仿佛拥有历史便拥有一切。贺麒如今觉得他们的做法不无道理。
但他可不想去屈尊找方潼询问。
贺麒最终决定去看看千榕,虽然诊断显示他距离苏醒还有一段时间。
二环街区,特供生化治疗室。
贺麒没想到他内心矛盾是否约见的人,正坐在千榕的病房外接待室沙发上。
贺麒不快地问:“你来做什么?”
方潼微微一笑,向他问好:“来探望我的——前男友,只是似乎时间不太巧。我在这里等一段时间,贺先生不介意吧?”
“前男友?那是什么玩意儿?”
“前太阳纪的人会这么称呼与他们一对一发生恋爱关系的对象。”
接待室中只设有一座长条沙发,贺麒十分不乐意和方潼共享,但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弱势。他坐到离方潼不远不近的另一侧。
“我没理解错的话,既然是‘前’,说明你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另外,你
是怎么进来的?这是‘十二宫’的私人治疗所。”
方潼依然保持着令贺麒想揍他一拳的微笑:“看来贺先生不太了解治疗所的资助结构。方家是参与治疗所筹建的股东之一。”
贺麒换了另一种劝人离开的说法:“方先生要等‘一段时间’可能不够。治疗师说他还有至少三天才能醒过来。”
方潼说:“我没有想与他见面,只是这样坐一会儿。”
贺麒有些困惑:“我不会告诉他你来看过他的。”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方潼正如贺麒所设想的一般奇怪,贺麒不再试图理解,而趁机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以尽可能随意的态度:“所以,千榕之前跟了你两年,你们‘恋爱’?”
“没错。”方潼露出怀念的表情,“完美的恋爱。”
贺麒嗤笑:“只有两年就分开也叫完美?你是在为映视片取材?”
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他父母轰轰烈烈的爱情差点毁了他们全家。那意味着疯狂,失序,自我放逐。
“随你怎么想。我拥有过他的全部。”
“随你怎么说,也都是过去的事。千榕目前的所有权在我手里。”
方潼重新绑了一次马尾,气定神闲说:“你以为我会和你抢吗?他爱我,虽然那时我被一些盲目的念头蒙蔽,没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我只要他的爱,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知道我们那时最喜欢做什么吗?”方潼自问自答,“我会在他背上画我作品的分镜。他很乖,从来一动不动。但他的身体又很敏感,会从头到脚都红扑扑的。最后一天,我用不可擦除的透明颜料给我的礼物打上了印记。”
“你画了什么?”
“你画了什么?”
千榕在方潼完成后问,但方潼一反常态地不告诉他。直至回到“落日”他居住的房间,千榕照镜子时发现后背空空荡荡,和他离开时一般无二。
也再没有机会追问了。
应该没有人能相信,和在方潼一起的两年里,方潼没有和他发生过严格与不严格意义上的性交。哪怕千榕不止一次地询问过、质疑过、请求过。方潼一直坚持他的“纯粹”。他们止于亲吻,止于方潼在他身上一笔一画地描摹创作。但这却给千榕带来甚于服务客人时的、难以启齿的羞赧。
方潼说要给千榕“讲”他所有已发表、未发表、无法发表的故事。关于爱情,关于欲望,关于整个世界。
千榕不知道他最终讲完了没有。
他们不为人知的爱情始于方潼临时起意的冲动,终结于方潼这棵变异植物背后庞大的根系。
用方潼的话来说,他的清醒有着原罪。
经两人测试,两年时间是供养体系所能容忍的上限。方潼不惊讶千榕会率先提出离开,他只是遗憾于没能让千榕理解他认为的最宝贵的东西。而等到方潼发现他曾拥有而又忽视过什么时,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千榕看见方潼向他招手。他想抬起胳膊,但四肢像冻住般僵硬而无法挪动。千榕恍惚中记起来,他与贺麒去见了一个人,然后他到了哪里?
千榕找回呼吸,然后感觉到——痛。千榕把疼痛分为两种:一、由内而外的,从身体最深处缺乏客观理由地爆发,像是思维试图破坏和背叛身体,可能由精神错乱或恐慌症引起。二、由外而内的,任何外力施加于躯体的形式,或由躯体自身的警报与排异系统带来。某种程度上比第一种更容易忍受,因为可以通过精神暗示来减轻神经的轰鸣。
但目前的疼痛达到了难以缓解的地步。那个诡异的贵族对他做了什么?他需要缓释剂或者更强效的失感剂。贺麒呢?他应该负责,这是工作期间。
“感觉还好吗?”仪器比病人更早察觉到千榕生物意识的恢复,让贺麒没有暴露一瞬间的慌张。但他依然问出了他说完觉得十分愚蠢的问题。因为千榕的每一项指标都再清晰不过地在光屏上显示着。
千榕闭上眼睛,仿佛确实在认真体验和感受什么,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漫长的十几秒,也可能是几十秒之后,千榕问:“我置换了新的胃和肝,还有小肠?”
贺麒一愣:“你怎么知道?”
千榕解释:“每两周以及接待客人前后,都会进行详细的体检,里里外外的那种。一开始会造成类似于躯体解离症的陌生感,但接受的检查次数越多,就慢慢熟悉起来,直到对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了如指掌。我敢说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自己的身体。”
贺麒不置可否,沉默一会说:“抱歉。”
“没关系,本来也快到换的时间了。”
“怎么会没关系?”贺麒猛然提高了声音。
千榕不解:“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只是五个资深生化研究员讨论了一周如何最小程度减小你的械化程度,你却觉得没关系?”
千榕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贺麒依旧没好气。
千榕看着他,眉眼舒
适地弯起来:“好像第一次看见你清醒的时候手里没有电子屏。”
“……无菌房不允许携带外接设备。”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睡得有些迷糊了。”千榕打了个哈欠。
“你没有别的想问?”
千榕摇摇头:“我从来不对我不能影响的事情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不能影响?比如那个差点害死你的人如何处理?”
千榕莫名其妙:“贺先生应该处理得很完美吧。”
又是完美。贺麒从未如此讨厌过“完美”这个词,哪怕他一直自诩完美主义。
“那你不好奇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应该不由我的意愿决定……但是贺先生,我需要一些止痛药物。”
“忍着。刚械化时可能有排异反应,为了不影响检测数据是不能用药的。但是,”贺麒似乎心情好了些,“你可以请求我给你弄一些用于转移注意的玩意。”
千榕犹豫片刻,还是顺从本心说:“我可以请求您出去一会儿吗?”

百分之八十九已加载
“十二宫”主理人府邸,主卧。
千榕在第三次接受补充治疗后昏睡过去,醒来时眼前又是全新的场景。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各区特色房间的旅行任务。
这次的房间给他一种空旷又充实的感觉。床边一米高的空中悬浮着整齐而琳琅满目的虚影,天花板由正方形格子组成,缝隙中透出温和的光线,恰好保证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却觉得刺眼的状态。屋内放置着一套古典风格的木制桌椅,上面摆放着各种千榕没见过的物品,方的圆的厚的薄的,和千榕在古知识库中见过的一束红色玫瑰花。但他不能判断是真实的活的还是仿制赝品。
轻盈柔软的枕头像一片云朵托着脑袋。千榕有些依依不舍地起身,尝试活动身体。由项圈换成的细链还垂在颈部,小腿似乎有了知觉。
“感觉如何?”
千榕正小心翼翼地用脚趾接触地面时,近处猛地响起贺麒的声音。他腿一软,要跪在地上之前,脚下地面忽然从坚硬固态变为流体,温凉透明类似果冻的稠状物迅速而密不透风地托起他,把他放回床上,而后如出现时一般快速地消失。
千榕怔愣着坐了一会,才想起回答贺麒的问题:“还好。”
贺麒坐到床边,看着千榕说:“这是我的卧室。”
千榕迷惑又诧异,不止是对他的话,更是对他的动作和眼神,他直觉贺麒身上有什么改变了,一同改变的大概还有他未来的命运。
“您的意思是,我要和您一起住……睡在这儿?”
“没错。”贺麒对千榕的理解能力表示满意。
“为什么?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我已经宣布你是我的次级契约者,这是你应有的待遇。”贺麒笑了笑,将千榕睫毛前一绺栗色头发拨到耳后。
“可是那不是工作的一部分?您说过结束后会有办法撤销?”
千榕还记得上一回与贺麒见面时大着胆子让他离开,他以为贺麒会因为他的冒犯发火,最好撂下他让他回落日——但贺麒只是微笑着与他说“再见”,两天时间没有现身。
贺麒沉吟一会,解释说:“有了新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找你最主要的原因是受生物毒素需要定期与人进行性交。始作俑者拿不出抗解剂,所以只能保守治疗的同时等待药剂自行代谢,需要的时间不确定。”这解释半真半假,从上一次的抽血结果看,血液中的杂质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如果贺麒愿意的话,他完全不需要千榕的帮助。
千榕尽力没有表现出为难:“我明白了。”
贺麒又补充说:“我的卧室里没有监控,你可以随意一些。对了,你的腿上生物锁已经解开,不过可能需要适应适应。如果出门,你的身份已经录入系统,有需要直接刷脸支付。”
千榕消化完毕贺麒所说的内容,这才慢吞吞地开始震惊:“所以我现在完完全全是您的契约人了?”
“是的。”贺麒笑着摩挲千榕锁骨上的印记,凹凸不平的刻痕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你想擦掉这些吗?”
千榕摇摇头:“不,我不需要。”
贺麒没有追问原因,他忽然低下头,吻住千榕。千榕的唇瓣被轻而易举地打开,像是一直做好有人深吻的准备。他的唇舌全不设防,与身体的任何一寸一样。
千榕不由自主地攀住贺麒,混沌又清醒地回应。
“喜欢吗?”
“我吗?”
“难道还有第二个人?”
“这重要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那就等你知道的时候,再告诉我。”
贺麒贴着千榕湿润嫣红如桌上玫瑰的嘴唇说,牙齿在千榕下唇轻轻咬了咬,才分开。
贺麒从此时不时地,偶尔有预兆更多是突如其来地吻他。在用餐前后,在千榕无聊地玩智力小游戏时,在半夜回家让千榕从深度睡眠中惊醒。
“家”。千榕潜移默化地,在贺麒、家事机器人和府邸里的属从接连不断的习惯表达中,接受了这个字及其背后意涵。
他与贺麒实实在在地共同生活着,一起用餐和入睡。
新换的人造肠胃比原生的那套使用便利度高得多。千榕得以品尝贺麒偏爱的诸多固体食物,主要是那些昂贵的、用古法烹饪的中式熟食,少部分是甜品。
晚餐后,千榕会雷打不动地观看环境映视片,自由观看的时间长短受贺麒的欲望决定。
贺麒的动作不再那么粗暴,但也称不上温柔。千榕终于在结束后能维持意识并进行清洗,而不是第二天才黏糊糊地呼叫机器人辅助。虽然清洗工作经常被贺麒打断。这让千榕后半夜才睡上觉,浪费掉次日半个白天的好时光。
偶尔在非常疲惫的时候,千榕躺在床上,闭着眼却没有困意。精神游离于躯体的时刻。他不好意思在双人床上翻来覆去,维持平躺的姿势僵成一支干花。
“睡不着?”
“嗯,你也是?”
“我一直都不需要太多睡眠。”
“我……想问贺先生一个问题。”
“直说。”
“您是不是喜欢我?您已经与,落日,交易过了,是不是?”
贺麒没有立刻回答。他打了个响指,屋内的亮度调节成适合夜晚的微光。贺麒随后下床从木桌上拿了样东西。
千榕看到他手指间夹着细长的圆管状物,贺麒点燃一端,放入口中吸了一口,吐出浓烈刺鼻的味道。
“想试试吗?”
“这是什么?”
“烟草。实验室大价钱复原的,前太阳纪人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要怎么试?这样吗……咳、咳咳!”
“小心点。”贺麒熄灭了烟,给千榕拿了一杯温水。
“这东西是做什么的?”
“用来让人上瘾。”
“上瘾?”
“它会改变你的大脑和神经,从此你会依赖它,被它控制,仿佛只有它你才能感到活着的舒服和快乐。”
“可是它那么难闻,又不能吃?”
“这一根仿制品已经消除了它的副作用,强化了使用后的厌恶感。不过你可以回忆一下刚才的感觉,它在你的呼吸系统无往不利,你的身体叫嚣着想要更多——”
“好像……是的。”千榕红着眼点了点头。
“上瘾是很可怕的,但你总会对什么上瘾。对性,对权力,对dna都消失殆尽的古人类,对所谓的艺术,对系统,对否定系统。”贺麒摸了摸千榕的脸,“我不喜欢你,我想打碎你,再吃掉你。因为你,就像它。”贺麒平静地摊开他曾沉默的,把仍留有余味的、只燃烧了五分之一的烟管扔到地上,方块格监测到异物,瞬间清理干净。
“我……我不太理解。”
“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在物理意义上的所有权属于我。简单来说,你不能再回到,落日,。但我想要你心甘情愿。这对你我都会是最优解。”
“比我更好的人,在任何意义任何指标上都很多。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选择我?”
“生命就是被偶然决定的不是吗?就像你出生于共育园,和我生于贺家的时刻。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对你坦诚次级契约者,甚至正式契约者身份所能知道的一切。”
千榕笑了笑:“贺先生,您与我都明白,有时坦诚不代表你看重眼前的人,恰恰证明我无法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贺麒想反驳,千榕接着说,似乎是文不对题地问:“您知道蒲公英吗?”
“前太阳纪的地面常见植物。”
“我们出身于共育园的种别,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生都被不知从而起、从何而落的风决定。无论是,落日,,还是方先生或您,都是那阵风。”
“所以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你想要回到,落日,,我给你的自由只会更多。”
千榕摇摇头:“我不需要自由,我充分理解和接受我的命运,我已经体验过爱情,欢愉与痛苦,一个共育园人最多能体验的所有。我只是想说,您从我这里得不到您想要的那些。”
“是方潼给你的?”
“他给我,我也给他。我可以心甘情愿地陪着您,但我觉得,您想要的不止于此。”
“我不在乎你与方潼发生了什么。他自以为在你皮肤上打了谁也看不见的印痕就是赢?如果再见面时,你可以告诉他,你的内脏里都刻了着,贺家,的标识,我是在客观意义上说。”
“何必呢,贺先生?我只是一罐快空了的水壶。您没必要付出多余的情绪,我知道对于您这样的贵族而言,情感与情绪都需要吝啬的无价物。而我无法像您期待的那样回报您。”
贺麒嗤笑:“你怎么知道我期待的是什么?我只需要你安分守己。你可以和在,落日,一样”
千榕依次点了点贺麒眼角、嘴唇和胸膛。“是它们告诉我的。”
贺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良久,他说:“如果性是一项劳动,爱为什么不能是一项劳动?爱我,然后我会让你幸福。”
“哪怕只有剩下的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我不确定……可能,十分之一多一点?”
“那就全部给我。”直到全部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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