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锦衣玉令》 章节目录 第1章 为自己验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七月十五那天,下着小雨,阿拾刚到顺天府衙,就被周明生叫住。 “阿拾快点!锦衣卫来要人办差,沈头叫你去。” 锦衣卫? 阿拾扬了扬眉,“有没有说什么事?” 周明生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 “听魏千户说,是给女魔头时雍验尸。横竖是一桩露脸的事,往后谁敢不高看你一眼?你可是验过时雍身子的人。” 周明生说个不停,阿拾眯起眼只是笑。 为自己验尸,是一桩新鲜事。 谁会相信,她——就是时雍? 昨晚二更刚咽气,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体,就要去瞻仰自己的遗容了。 …… 诏狱尽头灯火昏黄,牢舍狭窄,阴气森森,厚实的隔墙足有三尺,将甬道的风关在外面,空气幽凉沉闷。 “阿拾,进去吧。” 魏州是个有几分清俊的男子,也是锦衣卫里少见的和气之人。 “不用怕,北镇抚司不吃人,时雍也已自尽身亡,大胆进去勘验。” “是。”装老实并不是一件难事,少说话便好。 时雍福了福身,走入那间腐败霉臭的牢舍。 一个女人蜷缩在潮湿的杂草堆上,双手攥紧成拳身子弓得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虾,地上的水渍散发着臊腥的恶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她,又不是她。 从时雍到阿拾,恍如梦境。 “阿拾速验,大都督等着呢。” 为女犯验身,魏州没有进来,但语气已有不耐。 时雍应了一声,静静望着蜷缩的女尸。 灯火淡淡映照在她身上,昏黄的光晕像一层缠绕的薄辉。她长发丝绒般垂落在腐败杂乱的干草上,将一张惨白的脸遮了大半,仿佛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凋谢在枝头。 再美的女人,死去了,也是难看。 时雍将掌心覆盖在女尸圆瞪的双眼上,仔细为她理好衣服,慢慢走出牢舍。 勘验文书摆在桌案上,怎么死的写得清清楚楚。时雍了解中间的门道,只要没有特殊交代,那画押确认便是,不需要多言多语。 魏州将文书推近:“阿拾识字吗?” 时雍道:“不识。” 魏州笑着说:“劳烦你,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画个押。” “是。”时雍低头在文书上押手印。 “好了,拉出去吧。” 魏千户摆了摆手,正叫人来抬尸,背后就传来一声冷喝。 “慢着——” 牢舍忽然安静。 灰暗的灯火斜映着一个人影,走近。 “时雍可是处子?” 头顶的声音凉若秋风。 时雍手脚微冷,下意识抬头。 灯火拉长了男子的影子,大红飞鱼服手按绣春刀,黑色披风冷气阵阵,像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力量和野性里是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漠。 时雍认识他,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甲一的儿子……现任指挥使赵胤。 这位爷的父亲有从龙之功,一出生便被先帝赐了赵姓,幼时便随父进出宫闱,甚得先帝喜爱。少年从军,十八岁便因军功授了千户。这些年来,赵胤一路高升,历任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至昨年,其父自请为先帝守陵,赵胤袭职,五军都督掌锦衣卫事,手握重兵,专断诏狱,从此走上权力巅峰。 这是时雍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 好半晌,她没动。 墙壁的油灯突然轻爆。 “铮”一声,锈春刀发出金属独有的嗡叫,寒芒从赵胤指尖透过,落在时雍发边,削落她几根头发。 “哑巴了?” “不是。”时雍吸口凉气,看着脖子上的薄薄刀片,低下头,唇角不经意扬起。 “时雍,不是处子。” 地上的影子再近一步,越过了她的脚背。 时雍清楚地看到男人束腰的鸾带,垂悬的牙牌和脚踩的皁皮靴,那呼出的气息仿佛就落在头顶,有点痒。 “验明了?” “是的。大人。” 锦衣卫要人死的方法太多,捏死一个小小的女差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时雍死在这里,得天之幸重活一次,不想再走老路,装怂装傻也要活着出去。 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细软得仿佛一掐就断,身子紧绷着一动不动,那小模样儿落入魏州眼里,便是一个紧张无助的小可怜,他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 “大都督。”魏州拱手:“若没有别的交代,我先送阿拾出去。” 赵胤表情意味不明,“你在做我的主?” 魏州脊背一寒,低下头。 “卑职不敢。” “带下去。”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入骨的尖刀。 血腥味弥漫在时雍的鼻端,她看着那具女尸被装在一个破旧的麻布袋里,由两个锦衣郎一头一尾地拎着拖下去,如同一条死狗。 …… 从诏狱出来已是晌午,时雍头有点晕,淋着雨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从背后撞上来竟浑然未觉。 “找死啊你。” 车夫怒气冲冲地叫骂着,一股大力突然将她卷了过去,蛇形的黑影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空气噼啪脆响。 时雍回神,发现腰间缠了一根金头黑身的鞭子,人也被拽到了马车旁边。 “时雍怎么死的?” 隔着漆黑的车帘,那人的声音清楚地透出来, 浅淡,漠然,凉飕飕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刮在骨头上,冷情冷性。 时雍猜不透他的用意,老实回答:“勘验文书上都有具明,大人可以调阅。” “我在问你。” 时雍低头,“我不知。不敢知。” “不敢?我看你,胆子肥呢。” 那人低低哼一声,时雍身子微微一凉。 赵胤这个人神出鬼没心狠手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不怕的。可是,哪怕时雍死在诏狱,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对他的行事做派,更是一无所知。 “民女愚笨,请大人明示。” 微顿,耳边传来他轻描淡写的声音。 “今晚三更,无乩馆等我。” 时雍微愣,扭头望过去。 帘子扑声一响,无风却冷。 这句话她当时没想明白,待马车远去,这才惊觉是赵胤在约她见面? 原身阿拾是顺天府的女差役。通常人称,稳婆。 一般人以为,稳婆只管接生,其实不然,衙门里的稳婆也算半个公家人,女身勘验,监候女犯,秋审解勘,必要的时候,还得干仵作的活,为女死者验尸。操的是贱业,很让人瞧不起。 时雍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与锦衣卫指挥使扯上关系? 章节目录 第2章 当街扒衣救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漫无目的,一个人走了很久。 今天是中元节,要放焰口。路边好多卖祭祀用品的摊档。胡同口还供奉着超度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萨,三幅显目的招魂幡在秋风中带着萧瑟的寒意。 时雍放慢脚步,买了些瓜果糕点和面食做的桃子,走到法师座旁的施孤台前。 台上摆放着各家各户的祭品,空气里满是祭祀的味道。 她放好祭品,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哧! 秋风裹着一声低笑。 时雍后颈皮一麻。 “谁?” 没有人回答。 她左右看了看,施孤台前只有她一人。 “见鬼了。” 她嘟哝一声,又觉得可笑。 自己不就是鬼吗? 街边茶肆传来阵阵吆喝。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说得口沫横飞,“当今之世,我最唾弃的人,就是时雍。” 他列举了时雍数桩惊天动地的大罪,折扇敲得啪啪作响,“这样寡廉鲜耻的妇人,当何罪哉?” “千刀万剐不为过!活该剥皮抽筋下油锅。” “贱妇作恶多端,下诏狱都便宜她了。” “……” “听说那些兀良汗人,是为了时雍而来?” “唉!太平日子过了快四十年。这天下,又要不得安生喽。” 说到时雍的艳事、恶事、丑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哄闹不止。 一个女人能让顺天府百姓谈起来就咬牙切齿也是不容易。 时雍走过来倚在门板上,听得开心。 一群蚂蚁在搬家,从门槛下排队经过,时雍挪了挪位置,刚准备转身,人群里便传来一声巨响。砰!有人倒地,有人失声尖叫。 “不得了啦!这人死过去了。” 茶肆寂静了片刻。 围观的人又兴奋起来,指指点点。 “这小子是个贼。” “他偷我钱。你们快看,钱袋子还攥他手上呢。大家作证,我没有推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啊。” 时雍从门板上直起身子,懒洋洋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 “让开。”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 时雍不多说,弓下腰一把将那家伙的衣领扯开,从脖子扯到胸口,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啊!”几个路过的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尖叫捂眼。 时雍啪啪两巴掌抠在那小子脸上,见他没有反应,手指掐紧他的人中,继续松他的衣服。 看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竟然当街撕扯男子的腰带,又是拍又是按又是掐的,众人都觉得稀奇新鲜,围过来指指点点。 “这小娘子我认识,宋家胡同口宋仵作的闺女,叫阿拾。” “十八岁还嫁不掉的那个老姑娘?” “嘘!好歹人家也是衙门里的人,别得罪,往后你家有什么事用得着她……” “我呸。你家才有事用着她呢。” 噗一声闷响,那偷儿喷出一口秽物,幽幽醒转。 “哪个龟孙掐我?” 这小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睁开眼就骂人,还挺横。 时雍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慵懒哂笑。 “你祖宗我。” 那偷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小娘子,听着众人议论,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一个骨碌爬起来就往人群里钻。 “小贼要溜!抓住他。” 有人吼叫起来,那小子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时雍眯眯眼,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是一个利索的扫堂腿。 啪嗒!那小子再次摔晕在地上。 街上顿时鸦雀无声。 时雍无辜地瘫手,“……” 对面红袖招的二楼,魏州汗涔涔地陪立在赵胤背后。 这场闹剧大都督从头看到尾,懒洋洋地端着酒杯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表示,但双眼锋芒难掩,让他浑身不自在。 “走。” 好半晌,赵胤收回目光,一饮而尽。 …… 这一年是光启二十二年,蝗灾旱涝,田地欠收,南边闹瘟疫,北边的兀良汗人又蠢蠢欲动,三不五时的扰边滋事。 大晏朝在平静了三十九个年头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之中。 京师人心惶惶,有钱的囤粮囤物,没钱的卖儿卖女。 茶楼酒肆里谈论最多的,除了女魔头时雍的风流逸事,便是兀良汗王巴图到底会不会举兵南下。 国朝局势紧张,对普通百姓来说,更担忧的是生计。 阿拾的父亲宋长贵是个仵作,同操贱业,家境本不宽裕,到了灾荒年更加难熬。后娘王氏刻薄泼辣,成日里琢磨怎么把阿拾卖个好价钱。 过了年,阿拾就十八了。 有一个做仵作的爹,又成了稳婆的徒弟,成日里市井闺阁男人堆儿里来去,人人都嫌她晦气,眼看着拖成了老姑娘也没人愿意结亲。 “要我说,聋的哑的瞎的瘸的跛的做小妾做续弦都成,只要彩礼厚就把她嫁了,免得在家吃白饭。” 时雍迈进院子,就听到王氏在和宋老太说话。 看了她,王氏拉着个脸就高声训骂。 “大清早出门,天黑才落屋,以为你去干什么好事了,竟是当街扒男子衣裳?” “小贱蹄子你知不知羞?这城里都传遍了,你不想嫁人,你妹妹阿香还要嫁人呢。” “十八岁的老姑娘了还不急着相看郎君,每日里疯疯癫癫地往凶案上跑,拎一条胳膊、夹一颗脑袋还能吃能睡,你怕不是无常投的生?” “我看你比你那傻子娘更要蠢上几分。还等谢家小郎呢?人家被广武侯府看上了,找的官媒上门,你给人家侯府小姐提鞋都不配,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 王氏和宋老太一人一句,数落不停。 时雍瞧乐了。 看阿拾这个极品后娘,再看看宋家这破落院子,怎么也不像是和锦衣卫赵胤扯上关系的人呀? 赵胤到底约她干什么呢? 时雍懒洋洋看了王氏一眼,一言不发往房里走。 “这小畜生是要气死我哇?” 王氏看到继女这张俏丽的脸蛋儿就想到宋长贵心心念念的前妻,一时火冒三丈,顺手捞过檐下的一根干柴,劈头盖脸朝时雍打过去。 “老娘今儿不教会你什么叫羞耻,就不姓王。打不死你我!” 背后棍棒敲来,时雍不闪不躲,转身将王氏手腕攥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近手不听使唤,它自个儿成精了?” 王氏一愣。 她不明白阿拾说的什么鬼话,但阿拾长得跟个弱鸡仔儿似的,胆子又小,哪来的狗胆这么跟她说话? 王氏脸色变了变,转念又威风起来。 “小畜生,我是给你脸了吗?你翅膀硬了……啊!” 伴随着王氏一声惨叫,她被时雍重重丢了出去。 砰!时雍合上门,将王氏的哭嚎声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翻找起来。 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桌,一条板凳,一口破旧的木箱,窄小潮湿的房间里再无其他。 木箱上满是被蛀空的虫眼,里面几件女孩子的衣服,大多素淡破旧,打了补丁,洗得没了颜色。 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嗯? 这怎么去见赵胤? 时雍什么都可以容忍,不容许自己不美。 她挑出一件稍微整齐的衣裳,去灶房烧了水拎到房里,擦洗着身子,半眯着眼满是叹。 从时雍到阿拾,她这穿越条件明显更差了。 好在阿拾长得不错。 虽然手有厚茧,面容憔悴,但粗衣棉布下的身子像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白嫩嫩的。腰窝处,一粒鲜艳欲滴的小红痣竟有几分妖娆气,像她。 也罢。 阿拾就阿拾吧。 十八岁的“老姑娘”阿拾,在二十八岁的时雍看来,真是个鲜嫩嫩的小姑娘呀。 章节目录 第3章 她是我的女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中元节的夜晚明亮而闷热。 时雍走入无乩馆后门的巷子,心里憋得慌。 前生她对赵胤好奇过,但从无这么紧张的时刻,难道是阿拾带给她的感觉? 时雍摸了摸怦怦跳动的心脏,翻墙而入。 约到晚上见,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很自觉。 可是第一次来无乩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如何是好? 院里树木影影绰绰,不知名的小昆虫把夜色叫得尤其静谧,时雍皱皱眉,毫不犹豫地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去。 …… 夜如浓墨。 赵青菀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就撞入赵胤漆的眼底。他手边拿了本书,看到她进来浓眉微拢,表情不悦。 “怀宁公主驾到,为何没人通传?” 门外侍卫侍女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赵青菀天皇贵胄,骄矜无比,看一眼华袍松缓光彩夺目的男子,抬手娇喝,“都下去。” 侍卫们面无表情,也不动。 怀宁公主的威仪受到挑战,不由生恼,“我的话,没人听见?” 烛火摇曳,麒麟三足铜炉里熏着香,香味淡淡缭绕,室内外死寂一片。 赵胤慵懒地倚在罗汉椅上,华袍迤逦,身量颀长,指尖从书页上漫不经心地划过。 “出去。” “是。”齐刷刷应声。 脚步整齐地远去。 门合上了。 赵青菀看着赵胤清俊的眉目,来时的恼意烟消云散,一丝轻愁在眉间蹙起,撅了嘴,有几分委屈。 “那兀良汗来使欺人太甚。我皇祖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要公主和亲。我堂堂大晏公主,怎可去蛮邦和亲?” “殿下深夜前来,就为此事?”赵胤不动声色,眼神微冷。 “这难道不是大事?” “和亲之事陛下自有定夺。” 赵青菀的脸色一下冷了,“你真忍心我远嫁漠北?” 赵胤道:“我让谢放送殿下回宫。” 看他如此冷漠,赵青菀突然有些羞愤。 想她堂堂一国公主,不顾体面漏夜前来,只为得他一句话,她便有和父皇抗争的勇气,可他根本不把她的痴情当回事。 “无乩,我今年二十了。” 赵胤漆黑的眸子冰冷无波,“巴图大汗三十有二,英雄盖世。” 赵青菀大受打击,神色变得哀怨可怜,扁起的嘴又有几分倔强,“不。他们要的不是我,是时雍。是那个死掉的坏女人。兀良汗来使是得知时雍之死,故意说来羞辱父皇,羞辱我的。” 赵胤轻微地点头,“哦。” 这声哦极是刺耳,赵青菀喉间突然涌出几分腥膻之气。 “这些年,你从未想过我?” “殿下,这话不合时宜。” “赵无乩,你还在装,这些年你不娶妻不纳妾,身边一个伺候的女子都没有,敢说不是在等我?” 赵胤皱起眉头,“殿下多想了。” 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刺痛了赵青苑的眼睛。 “不肯承认是吧?我让你承认。”赵青菀手指冷不丁伸向领口,将系带一扯,一身富贵窝里滋养出来的骄贵肌肤白得让烛火生羞,闪了几下,竟是暗淡下去。 一身玲珑曲线尽览无余,满室馨香足以让男人失神忘性。 赵青菀死死抱住赵胤,将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无乩,我知你心中有我。我等这些年,风不管雨不顾,受多少嘲笑,就为等你来娶我……” “殿下。”赵胤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外一推,逼迫她直起身来。 “你该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生疏的声音,刺痛了赵青菀的耳朵。 “那又如何?”赵青菀死死攀着他的膝盖,细软的声音失神又疯狂。 “众人皆知你姓赵,可又有几人,知你为何姓赵?你是锦衣卫指使挥,我是当朝公主,你娶我,哪个不怕死的敢嚼舌根?” “你知,我知。陛下知,宝音长公主更知。” “我不管。”赵青菀双眼赤红,大概是气疯了,她气喘着伸手去扯赵胤腰带。 “便是天下人皆知又如何?你是赵胤,你怕何人?” 入秋天闷,赵胤穿得不多,外袍本是松垮披在身上,这一拉扯,胸肌上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便落入了她的眼底。 “这是为我留下的伤,是不是?” 赵青菀的眼睛瞬间红透,说着便要摸上去,双眼潮湿又无助,“无乩,我爱慕你这些年,偷偷摸摸,我再也受不得了,我今日便要破罐破摔,非得与你一起不可。” 赵胤黑眸微深,“怀宁。你再这般,我便不容你了。” 赵青菀心如刀绞,“那你叫人啊。最好把所有人都叫进来,让他们看见,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父皇会因此砍了你我的脑袋。” 她狠劲儿上来,整个人缠在他身上,“无乩,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好……父皇必定会依了我。” “怀宁!” 赵胤扯着她头上青丝,不顾她吃痛的呻吟,直接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不客气地丢开。 “请殿下自重。” 赵青菀嗤声一笑。 “自重?当年若非你父亲横加干涉,若非那个荒唐的身世,我们早就成事了。我也早就是你的女人,又何须等到今日?” “无乩,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 赵青菀吼得很大声,美艳的面孔癫狂而扭曲。 赵胤身姿高挺笔直,黑眸平静:“出去。” 赵青菀双颊通红,眼角淌出泪来,“无乩,我们一同去找父皇好不好?我同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赵胤沉默,走过去拉门。 赵青菀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从后面搂紧他的腰。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无乩。我们去找父皇,找长公主……” 她边说边流泪,胡乱地蹭着他的后背,情绪近乎失控。 “无乩,我想忘掉你,我做不到,我不要做什么公主,你可以不是王爷,我为什么不可以不是公主?” 看他不为所动,赵青菀语无伦次:“我们私奔吧,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赵胤狠狠解开她的手,一把将她丢远。 突然的用力,赵青菀始料不及,蹬蹬退了两步,一身细滑的衣料缓缓滑落,大片大片的雪肌暴露在空气中。 砰!恰在这时,窗户发出重重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赵胤皱眉望过去,看到和窗户一起扑倒在地,抬头看他的时雍。 “啊!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赵青苑惊恐地叫了声,飞快地拣起地上的衣服裹在身上,看着地上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儿,目光全是恼怒。 撞上这种事,时雍也很尴尬。 “这窗它不牢实。” “我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青菀眼里的滔天怒火快要燃烧起来了。 “我是……” 时雍摸了摸鼻子,正不知怎么解释,赵胤便朝她大步走来。 轻轻拉起地上的人,他怜爱地拍了拍时雍的衣服,绷紧的俊脸这一刻极其柔和,呼吸压下来,温柔得时雍差点咬到舌头。 “她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 赵青莞见鬼般看着他,再看着时雍。 “不可能。你骗我。你在骗我。” 赵胤微微眯眼,揽住时雍的肩膀。 “谢放。送怀宁公主回宫。” 章节目录 第4章 阿拾的第一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青菀的后背刹那僵硬,目光像锋利的刀子直射过来。 时雍别开眼,想离赵胤远些。赵胤低笑一声,手按住她的后腰,拖回来袍袖一拂便遮了她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随意地按了按。 “躲什么?我在。” 赵青苑几乎把牙咬碎。 她毫不避讳地将时雍从头打量。 衣着粗鄙,身无饰物,脚下一双绣鞋旧得看不出花色,鞋底磨出了漆黑的毛边,脚趾头都快把鞋面顶破了。 赵青菀没见过这般寒酸的女子。 她轻笑,“侍妾?还是通房?” 赵胤脸色万年无波,“后宅私事,不劳殿下费心。” “我竟不知,无乩好这一口?” 赵青菀冷笑着逼近。 “有几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算什么?我堂堂公主之尊,难道没有容人之量?无乩,我不计较你有侍妾。可你为何找这般低贱女子?你是在羞辱我吗?” 赵胤抬手一拂,不耐地望向跪在门口的谢放。 “没听见?送怀宁公主回宫。” 无一句解释,便距人于千里之外。她一国公主之尊连一个粗鄙不堪的小丫头都不如? “好得很。你们好得很。” 赵青莞羞愤欲绝,扬手打翻一个摆放在月牙桌上的三花瓷瓶,拂袖而去。 …… 一扇门开了又合。 时雍想着怀宁公主离开时怨毒的眼神,眉头微蹙,看着赵胤。 “你来早了。”赵胤松手,声音一些暖意都没有,和刚才那个满是怜惜宠爱的情郎判若两人。 约了三更,现在不到二更。 他在怪她打断了他和怀宁公主的好事?大都督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既如此,又何必装腔作势拒绝公主? “我腿长,走得快。” 她一时随了本性,自称我。 赵胤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她的脸。 “方才事出无奈。” 这几个字算是他简单的解释,说完径直坐到那张辅了软垫的罗汉椅上,开始审问她。 “听到多少?” 时雍嘴角微微下抿:“几句。” “几句是多少?” “差不多有……”她竖起一个指头。 两个,三个,四个,一个巴掌全部打开。 她看一眼这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手,又垂下去。 “都听了,听得糊涂。” 自古皇家奇事多。时雍当年便听过一个没有出处的传言,说赵胤其实是皇家血脉,所以才被赐姓。如若坐实传闻,那赵胤和怀宁公主的关系就微妙了。 卧槽!时雍眼皮猛跳。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会。”赵胤声音低哑,坐下,摆摆手,“去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死? 时雍在诏狱刚死一次,短时间内不想再死。 “大人,我其实有许多用处。您再考虑一下?” 赵胤拧起眉头,狐疑地看着她,掌心放在膝盖上,轻轻搓揉着。 “还不去拿针?” 针? 时雍傻住。 桌案上有一副用红布包着的银针。 熟悉的物什,让时雍脑子里灵光一闪,适时生出一个画面——阿拾蹲在赵胤脚边,为她施针。 时雍惊出一身冷汗。 阿拾啊阿拾,你要害死我。 一个小小的女差役,为什么还会针灸?而且还在给锦衣卫大魔王治病? 时雍哪会什么针灸啊! 赵胤对她似乎没有避讳。他脱了外袍,仅着一件单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曲起来,蹙眉按压着膝盖的,手背上青筋都捏了出来,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苦。 “还在等什么?” 那嘶哑的声音,显然是忍痛到了极点。 时雍在脑子里疯狂地搜寻,可是阿拾留给她的信息太少。除了得知赵胤的膝盖一遇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外,他到底有什么病,一无所知。 “大人,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施针是不可能施针的,时雍不怕扎死他,而是怕连累死自己。 她蹲身,查看赵胤的膝盖。 大抵是她轻卷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太过专注和严肃,赵胤紧绷的身子松活了些,目光从她头顶看下来。 “如何?” 时雍将他的裤腿慢慢往上撩,惊讶地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大魔王膝关节完全变形,肉眼可见的红肿硬胀,可以想见有多么的疼痛。 “怎么搞的?” 她条件反射地问。 很突兀,赵胤却没有觉得奇怪。 更确切地说,他此刻被疼痛折磨着,强忍许久的痛楚撑到极限,已然顾不得她这个人了。 “无须多问,快着些。” 时雍抬头。 他眉头蹙紧,额际布满冷汗。 人在疼痛难忍时,长得再俊也会扭曲狼狈,他却不。 一身宽松的白色中衣掩不住身躯里的野性和力量,露在外面的腿部线条虽有痛肿但极为强健,一看就是练武之人。 时雍眼睑微动,“大人,您躺好。” “嗯?”赵胤不解用意,认真看着他。 黑沉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时雍心如捣鼓,在身份暴露的边沿疯狂试探,“我帮你正骨。” “正骨?”赵胤迟疑。 时雍滞了一下,自己动手推他躺下去。 难得赵胤很顺从。 时雍找到了做医者的主宰感,瞄他一眼,觉得那裤腿有些碍事,便大力往上推去,露出一截完整而修长的腿。 若非红肿的膝盖碍眼,那真是……一条好腿。 “放松。”时雍左手中指按住他跟腱内侧,左手沿着中指尖按压在痛硬的部位,从内到外,在跟腱边缘来回按压。 手法她不熟练,有没有治疗效果她也不知道。 但这么做一定能让受者舒服,糊弄一下足够。 在她指头往外拨弄的时候,赵胤在疼痛中绷紧身子,看她的目光更为幽暗。 “何时学的?” 时雍的目光停在他腿部一条二寸长的伤疤上,想到怀宁公主那句“为她受伤”的话,下意识地说。 “为你学的。” 本是想抱一下金大腿,得个平静。毕竟得罪了怀宁公主不是好玩的事,在皇权面前,普通人毫无自保能力。 可是话一出口,发觉不对。 章节目录 第5章 阿拾的第二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灯火似乎暧昧了几分。 时雍本能地抬头。他在看她。 四目相接,时雍看出他眸底的审视,又迅速低下头。 “能为大人做事,是阿拾的荣幸,我想快点把你治好。” 赵胤嗯一声,似是接受了这种解释。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最近顺天府衙可有异动?” 时雍愣了愣。 早就听说锦衣卫监视朝堂,几乎各部各处都有锦衣卫的探子和眼线,但她没有想到老实木讷的阿拾也是其中之一。 头痛。 除了会针灸,是锦衣卫眼线, 阿拾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情的? 与锦衣卫牵绊这么深,时雍觉得自己在作死的边沿疯狂试探。 “并无异常。” 赵胤冷漠的视线从她头顶扫过,“今日在诏狱,你很反常。” “嗯?”时雍抬头,撞入一双冷漠的眼。 赵胤看着她,下了断语。 “时雍的死有蹊跷。” 时雍手上猛地加速,从内而外向反方向挑动他的筋膜。 “反正当死之人,怎么死都是死。” “这个案子还得深查——” 这样挑筋很会痛,时雍加重了力道,赵胤话被打断,隐忍地抿住嘴,额头冷汗密集,一双眼俯视着她的头顶,若有所思。 “阿胤叔,阿胤叔!” 孩子童稚的喊声传来,屋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太子爷,您不能进去。” 这是侍卫谢放的声音,但是很显然,他挡不住小太子。 “闪开。本宫要见阿胤叔,谁挡谁死。” 小屁孩的脾气不小。 “大人?”时雍正想询问怎么办,赵胤便俯身捂住她的嘴,朝她偏了偏头,“躲好。” 时雍点点头。 赵胤松手,掌心薄薄的一层茧从她唇上擦过,时雍激灵一下,陡然绷紧。 余光瞄过去,赵胤已然坐直身体,放下裤腿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疼痛的样子只是她的幻觉。 这忍痛的能耐,时雍自叹弗如。 在小太子赵云圳推门的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的时雍,一个箭步冲到屋中的大床上,将自己埋入被子。想了想,又飞快伸手将帐子放下,整个人缩在里面。 赵胤:“……” “阿胤叔。”赵云圳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看着洞开的窗户,“你是在屋里练功夫么?” 赵胤手抚膝盖,不答反问:“殿下怎会来这里?” 当今天子赵炔十六岁登基为帝,现年三十有九,但膝下子嗣单薄,三十九岁独得这一子,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个宝贝疙瘩。 “中元节到处都是热闹,宫里却冷清得紧。父皇病体未愈,母后也不肯理人,我便无聊。” 赵云圳说着,将一个不知从哪得来的小木马拿出来,“阿胤叔,你陪我玩好不好?” 赵胤揉了揉他的发顶,“送你回宫,明日再玩。” “骗子!” 九岁的小团子赵云圳比他那个皇姊更为缠人,小猴子似的攀在赵胤身上,嘴瓣儿弯得像新月,胡闹着就是不肯下去。 “你说过,我是太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 “你是。”赵胤忍痛搂住他。 “可是你会打我的屁股,还想把我撵走,你都不听我的话。” “……” “阿胤叔,我要治你的罪。” 时雍在帐子里,看不见小屁孩儿如何折腾人,但是那跋扈无赖到最后要哭不哭的凶悍,却是有点好笑。 “你要如何治我罪?”赵胤似在哄他。 赵云圳小嘴一撇,“罚你带我去放河灯,罚你陪我玩一整夜。” “胡闹!”赵胤声音已有不耐,“谢放,太子殿下的长随呢?” “哼,没我允许,他们不敢进来。敢来,我就杀了他们。” 小屁孩儿放着狠话,看赵胤虎着脸,声音又慢慢变弱,拉着他的衣袖扯来扯去。 “阿胤叔,我不想回东宫,不想一个人。今天是中元节,我怕。” “……” 赵胤将小屁孩儿拎起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好,我陪你到三更再送你回去。” “不嘛。父皇已经允了我,今夜住在无乩馆,同你做伴。” 帐子里没有动静,赵胤又咳一声,提醒帐子里的人偷偷离去。 “那你待到三更。” “不嘛不嘛。阿胤叔,你是我的亲师傅,又是我的亲叔,我就要你陪。” 一声亲叔,让赵胤皱了眉头。 “哪里学来的话?” 赵云圳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学的什么话?” 看孩子懵然不懂,赵胤不再多说,弯腰把他放到地上。 “你等我拿件衣裳,陪你去放河灯。” “嗷——”小屁孩儿双脚刚刚落地,人便嗖地一下溜远,直接往屋中的床上跑。 “我今晚睡这里。” 赵云圳从小习武,身手矫健,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撩开床帐便一头栽了进去。 然后,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声。 “阿胤叔床上有女人。” 赵胤:…… 时雍都快等得睡着,冷不丁一个暖乎乎肉嘟嘟的小身子钻进来,吓了一跳。 与一个不大点的孩子眼对眼看半晌,她扬了扬唇。 “民女见过殿下。” 赵云圳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赵胤,大眼睛突生诡异。 “阿胤叔,我完了。” 赵胤伸手去拎他的衣领,“下来。” “阿胤叔——”赵云圳哭丧着小脸,“我和这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不是要娶她啊?” 时雍:…… 赵胤:…… “父皇说,男子不能随便亲近女子,一旦亲近了就要负责。”赵云圳苦着小脸回头,看一眼似笑非笑的时雍,两条好看的眉毛揪了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待我回去禀了父皇,便来迎你……” 咚!他话未说完,额头便被赵胤敲了一下。 “走。” 一语双关。 他将赵云圳像拎鸡仔似的拎出去,时雍也慢吞吞从床上下来,倚在门边看着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唇角扬了扬,绕回屋后,沿着来时的路翻出了无乩馆。 暗巷里一条黑影,贼人似的鬼祟,看到时雍出来,迅速隐于黑暗。 时雍微顿。 笑了笑,贴着墙根摸过去。 章节目录 第6章 时雍也有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黑暗阴影处,时雍后背倚墙,抱着双臂打量眼前这小贼。 一身湿透的粗布褐衣破破烂烂,长手长脚,瘦骨嶙峋,身子佝偻着弓了腰,不知是痛还是饿,与白日里那股子横劲不同,看上去怪可怜。忽略一身脏污,眉目也算清秀。 “小贼,逃出来的?”时雍漫不经心地问。 “才不是。”少年抬起下巴,有种青葱少年的倔强。 “推官大人说我罪不及入刑,笞二十,便放了我。” 时雍努努嘴,朝无乩馆的墙头示意,“知道这是哪儿?” “哪儿?”少年迷茫。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啊。” 时雍:…… “这脑子,怎么做贼的?” 少年委屈,“我不是贼!我叫小丙。我是来找我叔的。” “你叔谁啊?”时雍抽他一脑袋瓜子。 “不告诉你。”小丙犟着脖子避开,见时雍越靠越近,不停往后退,“你别乱来,我没偷没抢,你打我是犯法的。” 时雍啧一声,“大晏律,一更三点暮鼓响,禁止出行。犯夜者,笞三十。” “你不也——” 小丙话没说完就噤了声。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而她是个女差役。 她可以在夜禁后行走,他不行。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计较。” “嗤!”时雍别眼,“小子,斗得过再放狠话。” 小丙摸摸受过笞刑的屁.股,哼了声,“我不打女人。你若是没事,我走了。” “你爹呢?”时雍扬扬眉头,“不找爹,你来找叔?” “我爹——”少年垂下头,“死了。” 时雍微怔,懒洋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上哪儿?”小丙怔住了。 “谋财害命。”时雍走在前头,“不怕就来。” 小丙看了看自己,一身是伤,头发脏乱衣服破旧,哪有钱财可以谋?若被巡夜的人拿住,指不定又要挨一顿打,命也没了。 “我怕你个鬼。”小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水洗巷尽头有家小野店,老板娘曾经是个私窠子,三十岁上下,这岁数营生不好做,她便改了行。店里吃食酒水虽不精致,贵在有特色和风情。 时雍把小丙领到了这里,径直敲门入内。 “娴姐。黄金豆腐丸子,回锅肉,一个蔬菜汤。另外,再给这小哥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老板娘叫芮娴,人称娴娘,看时雍是个面生的姑娘,小丙又是一个毛都没齐的半大小子,样子邋遢得紧,略微怔了怔,便笑着应了,叫了伙计张罗。 小丙看这店面干净整齐,店家又好生热情,便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钱。” 小子黑黝黝的脸,有几分赧意。 时雍皱眉:“我也没有。” 小丙瞪大眼,咽一口唾沫,“那我们赶紧走,看这地方就不便宜,我们吃不起。” 时雍轻笑,“你一个无赖小蟊贼,还怕吃白食?” “我……”小丙低下头,“第一次偷。” 时雍轻笑。 也不知信了没信。 小丙看她懒洋洋地叩着桌子,平静带笑地看着他,没有怜悯,也看不出鄙视,似乎并不在乎这个,脸臊了臊,更加着急起来。 “我们走吧,没钱付账会被送官的。” “你不是有块玉?”时雍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拿出来吃饭足够。” “你怎会知道?”小丙大惊。 “我刚才见你的时候,你捏在手上。” 小丙哦一声,又瘪嘴,“我娘说这块玉是我爹留给我的传家宝,若是没了玉,就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时雍问:“你确定你叔,住无乩馆?” 小丙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纸上一行字笔走龙蛇,如银钩铁画,写的街址确实没错。 时雍摊开手:“玉给我看看。” “干嘛?”小丙防备地看着她。 “无乩馆不是谁都能去的,我帮你。” 时雍翘起嘴角,笑容未落,娴娘便领着伙计端来了饭食,还附赠了一份糕点。 “小郎君是先去洗洗,还是吃过再洗?” 这世道难找这么有人情味的地方了。小丙满是感激,想想没有钱可能要吃白食,他看了时雍一眼,红着脖子走了,“我去洗洗。” 小丙被伙计领走了。 娴娘没动,在时雍身旁站了片刻,一脸笑开,言词间有几分试探。 “回锅肉和黄金豆腐丸子是小店才有的菜。小娘子第一次来,怎会知道?” 时雍靠着椅子半阖眼皮,神色淡淡,“曾听一位友人说起。” 娴娘的笑容徒然凝滞。 时雍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豆腐丸子,吃得心满意足。 “是这味。” 娴娘神色再变,“冒昧问小娘子,你那友人贵姓?” 时雍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回锅肉是用蚕豆酱炒的吗?我那友人说,回锅肉必用店里的秘制蚕豆酱烹饪,方得人间美味。” 娴娘双手揪着衣裳,一颗心忽上忽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表情惶惶不安。 “小娘子的友人,是否姓……时?” 章节目录 第7章 阿拾的第三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唔。” 时雍看了娴娘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笑道:“我友人说,人若相识,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娴娘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突然掩面,湿了眼眶。 “是她,是她。想我当日落难,她也这般说法——罢了罢了,过往恶浊不必再污了贵客的耳。” 娴娘扭过身子大声叫伙计。 “把我圆角柜里的青梅酒拿来,我要与这位贵客畅饮。” 时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肉细嚼慢咽,穿的是粗布衣裳,气度风华却恁生矜贵。 娴娘一直看着她,等酒水上来,坐在她的对面,昏昏然给自己灌了一杯,拭了拭眼角,便哭起“友人”,期期艾艾的嗓子娇脆哽咽。 “我放了荷花灯,祭了香烛纸钱,不晓得她能否托生到一户好人家,不再受这恶罪。” 托生? 时雍夹菜的筷子微顿,“你知道了?” 娴娘与她对了个眼,红着脸说:“我有个老相好,在诏狱做牢头。自打她进去,我便抹了脸皮不要,求上门去找他,想送些吃食进去……哪知,她一口没吃上,就孤伶伶去了。” 憋了好些日子,娴娘找不到旁人说时雍的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时雍的友人,她便哀哀地说了起来。 “那时也劝她,不要乱了规矩,酿出祸事——瞧我,她是我的恩人,我倒说起恩人的不是。“ 看时雍不语,娴娘越发伤心。 “我生生哭了好几回,左右想不明白,那个让她一门心思扎进去连命都不要的男子,到底是何人。她下诏狱,死无葬身之地,那人可曾心疼她半分?” 时雍抿抿嘴,微微一笑,拎起一粒金黄的豆腐丸子,看了半晌,丢入嘴里。 “乌婵可有来过?” 听到她提及乌婵的名字,娴娘漂亮的脸僵硬片刻,更是把她当成时雍的至交好友,眼泪扑籁籁往下落,一张绢子湿透也拭不完泪珠子。 “她出事后,乌班主便闭口谢客了。贵客是找乌班主有事?” “唔。”时雍慢慢一笑,“我没有银钱付给你。还有那位小哥,得劳驾你照顾几日。所需多少银钱,你一并算出来,去找乌婵结算。” “这……”娴娘尴尬,连忙摇头,“羞煞我也。你是恩公友人,我怎能收你的钱?” 时雍笑了笑,“你把今夜之事告诉乌婵。就说时下多有不便,我过些日子再找她还钱。” 娴娘不知她什么用意,一双妩媚的风流眼顾盼不解。 “但有一点。”时雍默然片刻:“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贵客尽管放心,不该说的话,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惹麻烦。” 娴娘说着又抹泪,“不瞒您说,听得那些人辱她,羞她,我便想变成个爷儿,打得他们做狗爬才好。” “不必如此,是她该骂。”时雍说道,缓缓眯起眼。 一碗米饭很快入肚,她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 “娴姐,等那小郎回来。你就说,要拿他的东西,就乖乖在这儿等我。” 娴娘不明所以,听话地点头。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个小娘子年岁不大,却很是让人信服,一言一行挑不出短处,不由就听了她的吩咐和摆布。这与时雍有几分相似,以至她都没有想过,这会不会真是一个吃白食的人。 时雍前脚刚出门,小丙就发颠般下了楼。 “她呢。她呢?” “走了……”娴娘还来不及说时雍的叮嘱,小丙便要追出去,“说我是贼,你盗我传家宝玉,比贼还贼。” 街上不见人影。 娴娘拉着暴露如雷的小丙,好说歹说劝住了,一面叫伙计拿药膏给他涂屁.股,一面将时雍的话转告他。 小丙气得跺脚,“贼女子。贼女子。” …… 入夜宵禁,时雍小心避开巡查,从铜陵桥经广化寺回家。 王氏刚好起夜去茅房,看到她吓得惊叫一声。 “小畜生,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吓人?” 看来白天没摔疼,不长记性。 时雍冷冷瞄她一眼,王氏连连退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 “睡觉。” 时雍与她错身而过,回屋点燃油灯,将那块从小丙身上摸来的玉拿出来。 果然不是一块普通的玉。 上好的白玉,中间有个篆刻的“令”字,雕功精湛,配图极有气势。 这不是一块玉佩,而是玉令。 时雍看那图案好半晌,头看得隐隐作痛,也认不出刻的什么。 但她死在诏狱那夜,在杀她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个相似的玉令。 …… 七月十六。 天没亮,宋长贵便被府衙来人叫走了。 时雍头痛了一夜,迷迷瞪瞪地听了个动静,翻身继续睡。 等睡饱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出大事了,知道吗?” “水洗巷张捕快家,被人灭了满门!” “老天爷,一家九口,一个不留。哪个天杀的这么歹毒啊。” 院子里,王氏和宋老太几个妇人挤在院门口,说得惊悚又恐怖。人群越聚越多,都是来找王氏打听情况的。她男人是衙门里的仵作,这种事情比别人知晓更多,说起来头头是道。 时雍端了水放在面盆架上,凉水拍上脸,冷不丁一个激灵,脑子嗡响阵阵,便生出了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来—— 她死在诏狱那晚,醒过来就已托生到了阿拾的身上。 当时,阿拾的尸体就飘在水洗巷张捕快家后门的池塘里。 时雍从池塘爬起来时,没有多想,对阿拾的过往,更是一知半解。更不知道,阿拾和张家小姐张芸儿是闺中姐妹。 如今一幕幕关于阿拾和张芸儿的画面入脑,她鸡皮疙瘩都激了起来。 阿拾死了。 张芸儿也死了。 张家九口全死了。 阿拾就死在凶案现场,是死者之一。 而她这个从现场借尸还魂的人,如今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她的死,阿拾的死,有没有什么渊源? 时雍头皮发麻,四肢冰冷,匆匆套好衣服出门。 不料刚走出宋家胡同,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再衡。 “阿拾。” 谢再衡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衣直裰衬着清俊的脸,儒雅温润,风度翩翩,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才子姿态。 “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章节目录 第8章 灭门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再衡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单手负在身后,等时雍走近,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绣帕。 “还给你的。” 时雍低头看着。 谢再衡低声:“你的心意我明白,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时雍觉得有趣。 她看着绣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记忆模糊。 关于谢再衡,倒是有一些凌乱的画面。 ……阿拾和谢再衡青梅竹马。 ……谢家搬出宋家胡同住进了内城的大宅。 ……谢小郎执了阿拾的手,举手发誓说将来要娶她为妻。 ……阿拾灯下绣鸳鸯帕送给心爱的男人,熬红了眼。 ……谢再衡要娶侯府的小姐了。 时雍眼皮子发抽,“狗东西!” 谢再衡皱了眉,对她突如其来的辱骂很不适应。 “阿拾,是我对不住你。只是,陈家小姐心悦于我,她的父亲是广武侯,当朝重臣,他家有意与我家结亲,我父亲只是一个仓储主事……” “你家的破事,我没兴趣。” 冷眼相视的小娘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满是讽刺。谢再衡打量她,手脚突然拘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 他很奇怪。 往常阿拾见了他,大眼睛里总会生出些光彩,小脸儿也会亮色几分,今日为何这般不耐烦? “阿拾。” 看她要走,谢再衡下意识去拽她。 “我看你脸色很差,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你告诉再衡哥……” 话没说完,看到一双冷漠的眼。 他愣了愣,“阿拾?你……?” 眼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抹古怪又妖媚的笑。 “再衡哥,你拉住我是想做什么?” 谢再衡倒吸一口凉气。 阿拾的声音向来直来直去,木讷得索然无味,这冷不丁娇软嗓子,一双半含春水半染秋的眼睛瞧来,又魅又妖,会摄魂儿似的,大白天的竟让他有些把持不住。 “阿拾。” 谢再衡神魂都飞了。 等他娶了侯府的小姐,回头再想个法子把阿拾弄进门,做个姨娘倒也甚美—— 谢再衡心猿意马,不由得上了手,想摸一摸阿拾的小脸儿。 “我们别置气了好吗?再衡哥是最疼你的,这亲事也非我所愿……” “是吗?”时雍心里烦躁,戾气上头,嘴角微微上提,拉住他一只胳膊用力反剪,再重重一提旋转,再单手拎了他的领口就像玩陀螺似的转个方向。 咔嚓一声! 谢再衡杀猪般惨叫。 “阿拾…拾…” “再衡哥,你还要不要疼我?” “我疼,痛……痛…” “这只手断了,哪只手疼呢?” 谢再衡看她脸上浮出的诡邪笑意,见鬼般瞪大双眼。 “不,别。阿拾,别……啊。” 他虽是一介书生,好歹也是个男子。可是挣扎几下,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痛?”时雍笑容不变,“受着。” “来人啦,救,救命!” 谢再衡痛得冷汗淋漓,呼天抢地。 “闭嘴!”时雍眼里是压不住的邪气,表情却慵懒闲适。丢开谢再衡,她拿过那张鸳鸯绣帕,一根一根擦着手。 “就说是你自个儿摔断的。若要声张出去,我就废了你第三条腿,让你做不成侯府女婿。” 说罢,她哗啦一声撕碎帕子,随手一扔。 “滚吧!” 谢再衡捂着疼痛的胳膊,怔怔盯她片刻,狼狈地滚了。 时雍收敛眼神,拍一拍袖子,理一理衣领,低下头又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 从顺天府衙角门走进去,东北角挨围墙的就是胥吏房。午时不到,房里便暗得像是黄昏。 时雍走进去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几个捕快围在一起说话,阿拾的父亲宋长贵蹲在地上收拾证物。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刮得脸有点凉。 “阿拾。” 一个捕快高声笑着。 “去锦衣卫办差怎么样?” “一样。”时雍继续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时雍死了吗?”又有人问。 “死了。” “死得惨吗?” “惨。” “是不是真像传闻里的那般美貌?” “死人哪有美的。” 时雍越走越快,脚步终于停下。 她站在宋长贵的面前,地上乱糟糟的。 “这是什么?” “从老张家里带回来的东西。”宋长贵叹了口气,抬眼看自家女儿,眉头皱了起来。 阿拾脸小,这两日可能没有睡好,容色更显憔悴,人也更瘦了些,下巴都尖了。 宋长贵把她叫到一边,叹了口气,“又和你娘吵嘴了?” 那叫吵嘴吗?时雍没吭声。 宋长贵道:“你娘也是操心你的亲事,嘴不饶人。你跟爹说说,对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时雍:“没想。” 宋长贵:“……”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对婚姻大事,一点也不上心。 “不想哪成,眼看快十八的大姑娘了,再找不着人家……唉!都怪爹,当初就不该允许你跟刘大娘去学什么乳医……” 顿了顿,宋长贵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纵着你了。拿了这月的工食,你下月便不要再出去做事,好好在家待着攒点好名声。” 好名声? 时雍看着这个便宜爹。 “我花你很多银子?” “没有。”宋长贵微怔。 “我吃你很多米?” “不多。” “我招你讨厌了?” “傻丫头,你是我闺女,我怎会讨厌你?”宋长贵语重心长道:“阿拾啊,你和刘大娘不同。你还是大姑娘,嫁人才是正经事……” 时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着急,我要找个王侯将相。” 宋长贵大嘴张着,合不拢。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疯话?臆症了吗? 时雍别开脸,换了话题。 “这麻布袋里的死蛇,哪里来的?” 闹哄哄的胥吏房,突然鸦雀无声。 空气也凝固了。 要不是时雍提到那条蛇,谁也不愿意多看它一眼。 市井案件繁杂,衙役们走街串巷,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各种无辜枉死的人,凡事见怪不怪。 但今儿在张家,还是有人吐了一地。 那条蛇的丑陋和恶心很难用言语描述。 通体泛着诡异的黝黑,癞蛤蟆一样皱皱巴巴的皮,长满了疙瘩,每一个疙瘩上有血红色的瘤状花纹,像是开着的花儿。 娇艳欲滴,如同滴出的血液。 看到蛇的时候,它在那个女人的身体里。 活的。 褥子上的血与蛇身上的花纹,颜色出奇一致,就好像,它本就该长在那里。 “这蛇是在张芸儿床上发现的。” 章节目录 第9章 丢掉的绣帕又出现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张芸儿年仅十六,是张捕快的小女儿,许了城西米行的大户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下月中旬便要完婚。她被发现时,赤身死在床上,蛇在她身子里。 宋长贵见时雍眉头微拧,若有所思,走过去小声问她。 “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去张家了?你娘说,你回来都五更天了?” “嗯?”时雍想了想,没否认。 尽管她也不知道七月十四晚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是那天晚上死在诏狱,然后附身到阿拾身上的。 宋长贵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只是一叹。 “万般皆是命。回头买些香蜡纸钱烧了,尽个心意就是。” 时雍嗯一声,“一家九口都是被毒蛇咬死的?” “张芸儿是。”宋长贵皱皱眉头,“其余八人,我也在犯难。” 宋长贵搓了搓自己的脖子,莫名焦灼和烦闷。 他办差多年,这般难控心绪还是第一次。 天没亮,他就去了水洗巷张家。 张家门窗紧闭,满是令人烦躁不安的臭味。 不是血腥,不是尸臭,但比任何一种气味都让他心慌。 除了张芸儿死在自家闺房,其余张家八口人,都在堂屋里,姿势不同,或坐或躺,身体奇异地僵硬着,身上青紫肿涨,面黑光肿,有浓稠的青黄粘液从七窍淌出,表情如出一辙——双眼瞪大,神情惊恐。 张捕头也不例外。 他的尸体坐在一张圆椅上,表情恐惧,绝望。 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便死去。 宋长贵当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这不是被杀,是见鬼。 要不然怎么会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者也没有一点挣扎? 宋长贵想了半天,突然有点乏力焦渴,声音低了许多,“从目前来看,张家九口死状一致,确是死于蛇毒。但除了张芸儿,其余八人身上都没有发现啮齿印,也没有外伤。” 但凡蛇咬,定有伤口。 有伤,毒液才能入得人体,致人死亡。 “这事透着蹊跷。”宋长贵说着唏嘘,“老张一家,死得太惨了。” 张来富是顺天府衙的老捕快了。同僚一场,死得这么不明不白,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时雍看着麻布袋里的死蛇,个头比一般的毒蛇大了许多,形态丑陋、妖异,好像天生就带着某种邪性。 “有人见过这种蛇吗?” 她回头。 胥吏房见鬼般安静。 只是摇头,没有声音。 周明生凑过来,把时雍拉离三尺。 “你别看了。看到它我身上就发怵——” 话音未落,门从外面推开了, 带着一阵凉风,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 “沈头回来了。” 时雍瞅一眼布袋里僵硬的死蛇,和宋长贵一起站起来。 捕头沈灏走在前面,两个同行的衙役捉了一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一路哭天抢地地喊冤。 “周大头,把供招房打开。” 沈灏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右眼角上方的伤疤,让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拉着脸从中走过,众人便噤了声。 供招房是府衙里审录证词的地方,周明生跑得风快,合着众人把那家伙推了进去。 “这是谁?” “刘家米行的伙计。有人指证他昨夜二更时分曾在水洗巷张家屋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刘家? 那不是张捕快的亲家吗? “是这瘪三干的?” “审过便知。” 沈灏说着,将一个东西递给宋长贵,“在张芸儿房里发现的帕子,她堂姐说,看绣功不是张芸儿的东西,你给看看。” 那不是一条完整的手帕,撕毁的角落有一对鸳鸯。 鸳鸯沾染了血迹,熟悉得时雍眼皮一跳。 宋长贵问:“只有半张?” “缺的半张现场没有找到。” 沈灏说完,带着人去了供招房。 宋长贵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帕子……” “是我的。不过我来衙门的路上刚弃了。” 事到如今,时雍无法再隐瞒遇到谢再衡的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长贵,只是隐瞒了如今的阿拾已经换了个芯儿的事实,更没有提到她把谢再衡的胳膊打折了。 她怕把宋长贵吓死。 宋长贵却为她突然的改变找到了解释, ……原来是受了刺激。 “你是说,你在胡同口遇到谢再衡才拿回的绣帕?” 时雍嗯了声,“是。我撕碎的。” “同一条?” 时雍再辨认片刻,点点头,看宋长贵疑惑地看着自己,索性走到胥吏房的书案旁,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这是衙门,这是张家。我们家离衙门比到张家至少近两条街。” 宋长贵摸着下巴点点头。 时雍垂着眼皮继续写写画画,长翘的睫毛下,一双眼阴晦难明, “我和谢再衡发生争执后,走路到衙门,顶了天也不到半个时辰……这途中,半张鸳鸯帕飞到了张家,再由沈头带回来,这说明什么?” 章节目录 第10章 时雍被大都督逮个正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长贵看着时雍,愕然半晌。 不是因为绣帕,而是女儿居然对他说这么多话? 这些年,因为后娘王氏的关系,阿拾跟他疏远了很多,平常多一个字都不愿说啊? 时雍看着路径图,目光微闪,“这说明,有人要陷害我。” 看宋长贵眉头越皱越紧,时雍压低了声音:“爹,张家九口死于何时?” 宋长贵皱皱眉,“据我推断,昨夜一更到三更之间。” 昨天是七月十五。 时雍托魂阿拾是七月十四晚上。 他们应当同日死亡才是…… 时间对不上。 死亡时间不同,尸体的僵硬和腐烂程度也大为不同。宋长贵是个老仵作了,时雍不怀疑他的验尸经验,但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家分明是十四晚上出的事,死亡时间却推迟了整整一天? “阿拾?” 宋长贵压着嗓子问:“你跟爹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当真没有去过张家?” “没有。我——前夜去的。” 宋长贵欲言又止,时雍看他一眼,丢开笔。 “绣帕的事,我去和沈头说……” “不可。”宋长贵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深知这种灭门大案非同小可,一把拉住她。 “事关重大,你不要出声。此事……爹来处理。” 时雍对上他的眼睛,慢慢地缩回了手。 爹?行吧。 不一会,沈灏出来了。 一身差服沾了不少污渍,他擦擦额头。 “娘的这厮嘴紧。” 宋长贵问:“不肯招?” 沈灏重重哼声:“落老子手上有不招的道理?等我填饱肚子,再审。” 他是顺天府出了名的铁捕头,人犯落他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哪有不招之理? “那小子只承认替他家少爷捎了一封信给张家小姐,约她三日后同去庙会。可他说的信,我在张家遍寻不见。” …… 沈灏和宋长贵又去了水洗巷。 时雍找书吏要了一根墨条和两张纸,回宋家胡口。 在胡同口与谢再衡争执的地方,她特地去找了一圈,绣帕果然不见了。 宋家院子里有笑声。 十二岁的宋鸿握了个鸡蛋,看到时雍进门脸色一变,做贼一般将手背在身后,吐个舌头跑远。 十五岁的宋香却不同,铁青着脸瞪看时雍,像是见到了杀父仇人一般,冲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贱人你竟然敢打我娘?” 时雍手上拿着墨条和宣纸,不好丢。 于是,她一脚踹了过去。 脸上生生挨了一巴掌,指印清晰,面颊微红,可是宋香足足被她踢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愣了愣,宋香似乎才反应过来由着她欺负的阿拾竟然敢踢她,抱着疼痛的小腿,失声哭喊。 “小贱货你敢打我?和你那傻子娘一般失心疯了不曾?我是娘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是什么东西?” 时雍剜她一眼,大步回了屋子。 王氏听到女儿哭喊,跑出来撩开宋香的裙子一看,小腿淤青一片,不过片刻已然青肿起来。 “杀千刀的小畜生这是疯了呀,老娘非得把你卖窑子里去才得安生是不是……” 时雍住的是小柴房改的房子,光线很黑。 她反拴住门,将玉令拿出来,摆在唯一的凳子中间,白纸铺在玉令上方,又拿了墨条在纸上不轻不重的涂抹。 玉令是小丙的东西,又与无乩馆有关,不能长久留在身边。 昨晚她头痛,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必须抓紧拓出图案,顾不得理会发疯的王氏和宋香。 简单的涂抹后,神奇的现象出来了。 白纸上呈现出了玉令的图案。 拓得一模一样。 时雍很庆幸小时候玩过“铅笔拓硬币”的游戏,满意地看了看图案,翻转一面,依葫芦画瓢。 …… 再出门已是一刻钟后。 王氏和宋香堵在门口辱骂,时雍笑了笑,走了。 她不是个好人。 但,女魔头没有兴趣去踩死两只小蚂蚁。 除了玉令,她还有一件事待办。 她不会针灸。 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糊弄赵胤一时容易,一世难。 阿拾既然是会针灸的人,她也陆续会想起一些阿拾的记忆。她就去买一副银针,没事琢磨琢磨,万一让她给琢磨出来了呢? 街上行人不绝,商铺林立。 时雍无瑕多看,直奔良医堂。 这家掌柜姓孙,把医堂开在蔽静的深宅陋巷也就算了,平日里有客求医也云淡风轻,不论是慕名而来的是达官贵人,还是山野草民,都一视同仁。 这很合时雍的胃口。 …… 良医堂身处陋巷,门楣朴素,但内堂布置得典雅精致,一个“医香世家”的牌匾挂于正堂,很有几分考究和气派。 赵胤坐在一张瘿木圈椅上,默默品着茶,身姿挺拔笔直,一条腿微微曲起向前,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力。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者半蹲在他的腿边,察看他的膝盖,一脸惶然。 “大人这腿,瞧着又严重了?” “嗯。”赵胤不愿多说:“孙老看看,可还有治?” 孙正业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叹口气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捋着胡子摇头。 “若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还活着,许能有些法子,可惜天不假年……” 说到昨年仙逝的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孙正业七皱八褶的眼睛不免又潮湿起来。 “我老喽,头脑昏聩眼也花,不服老都不行。” 赵胤端茶杯的手,顿了顿,“孙老你都不行,这世上便无人可治了。” 孙正业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前些日子我瞧着是好了些的,想是施针的缘故,何故又…………大人,您看,能否请那位小娘子到良医堂来施针,以便老儿在旁一观?” 施针? 赵胤靠在椅子上。 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敲响。 “爷。” 赵胤将茶杯放在几上,“进来。” 来人是他的贴身长随谢放。 他朝孙正业拱手揖礼,又附到赵胤耳边低声说。 “阿拾在外面,找孙掌柜的买银针。” 章节目录 第11章 那口茶喝不下去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良医堂的掌柜叫孙国栋,是孙正业的长孙。 孙家世代为医,孙正业当年更是跟着永禄爷,做到了太医院院判。老头今年八十有九了,还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是顺天府数得上的长寿之人。 只可惜,儿孙资质平庸,孙老一身医术,没一个人能继承。儿孙辈学艺不精,太医院屡考不上,孙家断了御医路,便开了这间良医堂,细水长流地经营。 此刻,孙国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很是头痛。 “这二十个大钱,当真不能卖。” “别家最多十五个大钱,二十个钱不亏你。” 时雍把钱袋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放。 “全部家当就这些,你看着办。” “这,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孙国栋拉下脸,“我们良医馆的银针和别家不同,你看看这材质,研磨和光面,就不是一般的货色。二十个大钱,您请别家。” “我就要你家的。你家的东西好。” 别家的时雍看不上。 “欠三十个大钱,我写个欠条可好?” 孙国栋脸涨得通红,有些恼怒,只是孙家家训,孙正业要求子孙务必恪守,他不便和一个小娘子纠扯不清。 “我都没有说,这银针造法,是宫里传出来的呢,还想二十个大钱买?要便宜货,出门往左——” 孙国栋拂袖就走,可是进入内堂的门帘还没有撩开,便听到他祖父重重的咳嗽。 “一副银针,你就当宝了?既然小娘子喜欢,你卖她便是。” 孙国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祖父?” 孙正业不理这个憨头憨脑的孙子,走到时雍面前,拂开搀扶的仆从,朝时雍长长一揖。 “家孙无礼,有眼不识泰山。望小娘子宽恕则个。” 时雍看这老者发白如雪,笑起来满脸皱眉,但神清目明,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不由端正姿态,回了一礼。 “老丈这么说,到显得我无礼了。” 时雍瞥一眼低头不吭声的孙国栋,笑了起来。 “我不知贵号银针如此贵重,见识浅薄的人是我。也罢,囊中羞耻,便不买了罢。告辞。” 孙正业老眼昏花,但脑子清明,这小娘子举止谈吐大方得体,毫无闺阁女儿的扭捏作态,倒有几分潇洒豪迈之气。 他便又是一笑,礼数周全地邀请。 “老儿想请小娘子内室一叙,不知方不方便?” 邀请一个陌生小娘子进内室,自然是不便的,听了祖父这话,孙国栋都傻了。 这小娘子有几分颜色,不过穿着打扮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儿,难不成祖父老当益壮,这般年纪竟生了春心? “小娘子若肯,这副银针我便送给你了。”孙正业看她不答,又补充。 时雍一听,收起放在柜台上的钱袋,一把捞在手上,“成交。” 孙国栋大惊失色,这小娘子也太随便了吧? “祖父,这不妥当………“ 孙正业不理这劣孙,对时雍笑出了一脸褶子。 “小娘子,请。” …… 到了内堂门口,时雍眼尖地看到了赵胤的长随谢放,一个激灵。 这是被抓了现行? 谢放面无表情,上前打了帘子,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这形势不容时雍退却。 她微微一笑,侧身在旁:“孙老,您请。” “请。” 时雍执意走在孙正业后面,慢吞吞进去。 淡淡的药香味儿,清雅怡人。赵胤换下了那一袭让人看到就紧张的飞鱼服,也没着官服,一身黑色锦袍,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华矜贵,周身却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情性皆凉。 时雍将他神情看在眼里,连忙施礼。 “民女给大人请安。” 赵胤面色无波,手上茶盏轻放几上。 “买银针做什么?” “练针灸。” 话越少,越不容易出错,且阿拾也不是多话之人,时雍酌情减少了自己的语言分量。 赵胤眼波不动,看不出有没有怀疑她。 “无乩馆有银针。” “大人身子贵重,民女新想到一个行针的法子,便想先在自个儿身上试好了,再告诉您。” 赵胤冷眼微动,“你祖上传下来的行针法子,竟不如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阿拾的针灸是祖传的吗? 宋长贵一个仵作,不像会针灸的人呀? 阿拾哪来的“祖上”? 时雍恭顺地低头。 “回大人话,民女见大人的腿疾久不能愈,一到阴雨天便饱受病痛折磨,内心实在难安,便生了些心思,虽不敢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绝不能辱没了祖宗。” 赵胤低低一哼。 袍角撩开,曲起的腿自然地伸出来。 “不必试了。来吧。” 这么随便的吗? 好歹是一条人腿,不是猪蹄啊。 时雍看到孙正业的仆从递上来的银针,叫苦不迭。 一个谎言果然要用百个谎言来圆。 是扎呢?还是不扎? 要不……随便扎一扎好了? 可是,她连基本的行针手法都不懂,有孙老这个内行在旁,一上针不就露馅了吗? 不行,不行,不行。 诏狱她不想再去。 “大人稍等。”时雍急中生智,情真急切地望向孙正业,“孙老,冒昧相问,可否借个地方盥洗双手?” 大都督身子矜贵,不洗手不能随便上手摸的啊。她想借机溜出去随便摔断个手什么的, 不料,话音刚落,赵胤轻轻击掌。 “谢放,端清水来。” 谢放单膝跪地,“是。” 赵胤面不改色望向时雍,“用不用加个皂角胰子?” 时雍:“……” “不必劳驾了。”她按住小腹,“不瞒大人,盥手是假,民女想行个方便是真。” 赵胤端起茶盏,吹水慢饮,眼皮都不抬一下。 时雍憋住气,好不容易把脸憋红了,略带“羞涩”地低头。 “民女这两日来了癸水,一紧张就更是淋、漓、不、止……容我收拾好自己,再为大人行针可好?” 赵胤手一顿,那口茶似乎是喝不下去了。 …… 章节目录 第12章 大人,这是何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但凡有一种可能,时雍也不愿意搞伤自己的手。 这只手虽然粗糙了些,贵在修长如笋,尖头细细,再白嫩些也是纤纤玉指了。 为了找一个正确的摔跤方式,时雍举着手比划好半天,从侧面横摔,到直体俯摔,分三次完成了掌心、手指和手腕的搓皮伤,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鲜血涌出, 她啧声,不多看一眼,慢慢爬起来。 正准备回去内堂,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 没有人说话。 “出来。”时雍加重语气,顾不得手痛,身姿迅捷地扑过去,撩开一层青黑的帘布,将藏在里面的人拖了出来。 “……太子殿下?” 小家伙今日没穿华服,就简单穿了件青布衣衫,戴了个滑稽的小帽儿,脸蛋儿看上去还是稚嫩白净,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时雍左右看看,蹲身盯住小家伙的脸,“你怎会在这儿?一个人?” 赵云圳嘴巴一瘪,做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不过转瞬,又横了起来。 “你不许出卖我。不然本宫煮了你。” 这动不动就杀人的德性,是哪里学来的? 时雍唇角微微翘起,“大人不知道你在这里?” “哼!”赵云圳小脸上有几分得意,“他以为不带我,我就没有办法跟来吗?小看本宫,幼稚。” 时雍:“……” “本宫是钻狗洞进来的。” 太子爷掷地有声,说得一脸正色。 时雍看他小脸微扬,一副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样子,默默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失敬。” “你跪安吧。”小家伙一身骄矜之气,冲她摆摆手,看时雍在笑,又不知想到什么,小脸突然红了红。 “肌肤之亲的事,本宫尚未禀明父皇。嬷嬷说,我待再长大些才能有女人。” “??”时雍耳朵动了动。 小家伙不耐烦了,上手推她。 “愚蠢的女人,说了你也不懂。赶紧走。不要让阿胤叔看到我。不然你死定了。” 时雍哭笑不得,撩开内堂的帘子方才敛了神色,一副疼痛不堪的模样,左手握住右手,微微抬起,那鲜血真是淋漓不止了,很快便染红了一大片袖子。 “大人……” 这娇娇软软一声大人, 不知是委屈,还是疼痛,正常人都不忍斥责吧? “哎呀,这是怎么伤着了?”孙正业连忙叫人:“小顺啊,拿我药箱来。” 叫小顺的仆从一愣。 太老爷的药箱,可是从不为普通人打开的。 “还不快去。”孙正业很着急。 针灸一门,他潜心研究了数十年,算有小成,可是拿赵胤的腿疾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小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此造诣,不仅能缓解腿疾,还能自行琢磨出行针之道,还有她祖上的针灸法…… 孙正业很有兴趣。 时雍为难地看着赵胤。 “大人,手伤了,不便再施针。民女对不住您——” 赵胤看向她的手,“不能动了?” “动是能动。”时雍转了转手腕,痛得“嘶”一声,蹙了眉头轻咬下唇,看男人仍然面无表情,显然不会因为她疼痛就心生怜悯,只能找别的借口。 “不过,针灸之事,极是精细,断断出不得差错……” 时雍转头,看着孙正业,“孙老最是明白,对不对?” 孙正业捋着白胡子,眯起眼点头:“针灸,讲究静和稳。《灵枢·官能》里说,语徐而安静,手巧而心审谛者,可使行针艾。针通经脉,调理血气,若是施针者心浮气躁,手颤如摆,反而有害无益。” 啧! 时雍松口气。 孙老把她编不出来的话都说了。 “大人。”时雍“楚楚可怜”地看着赵胤,“民女有罪,请大人责罚。” 赵胤眼一瞟,冷冷淡淡,“你告诉孙老怎么做,他来施针。” 时雍看着孙正业,“老爷子岁数不小了吧?尚能行针?” 孙正业受到冒犯,脸一绷,胡子直往上翘,“老儿我是孙思邈后人,又得已故太后亲自指点……” “喔。”时雍说:“那大人的腿,你却无能为力?” 孙正业被呛得吹胡子瞪眼,突然一愣。 他看着时雍,冷不丁想到了当年和已故太后相遇的情景,竟觉得这小娘子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是哪里相似,又说不上来。 时雍低头,态度恭敬,语气却坚持,“大人,不是民女不肯教,而是祖宗针法,传女……不传男,我虽不才,但祖宗教导,是万万不敢违背的。” 赵胤一言不发。 冷冷盯了她好一会,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时雍。 “手伸出来。” 时雍硬着头皮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男女授受不亲,伤口满是鲜血,赵胤应该不会仔细察看才是…… 念头刚起,不料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是伤处,狠狠地提了起来。 “大人。”时雍皱眉,“你弄痛我了。” “几处擦伤,着力均不一致,你是如何做到的?” 赵胤的话浅淡轻缓,听上去没有情绪,可入耳却字字冷厉。 “就是脚滑,没踩稳。” 时雍后悔没有做得更仔细些,头垂得更低了,然后使了几分力,想把手从赵胤掌中抽离出来。 可刚一用力,赵胤就丢开了她的手,害得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你再摔一次,本座看看。” “……”可恶。可恶之极。 这是道德沦丧想看人摔跤?还是赵胤已经怀疑她了? 凉气从时雍脚底升起,直奔四肢百骸。 “大人,这是何意?” 时雍状若受伤的样子,把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凹痕。 “我难道愿意摔倒不成?你看我这伤,我也痛的呀。” 上辈子的时雍妖娆妩媚,有十八般手段对付男人,总能看到一些痴迷纠缠的男人。这辈子换了个壳子,这一招居然就不灵了。 她哀哀地说得可怜,赵胤却丝毫不为所动,“摔!” 时雍暗叹。 早知道拿银针乱扎一通好了,扎死又不用她来埋。 这人真是狼心狗肺,狗咬吕洞宾…… “嗷嗷嗷——”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吠。 紧接着冲出来一个小身子,二话不说撞上了时雍。 “阿胤叔,狗,狗,有狗……啊。” 赵云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他本想藏起来偷听,那知孙正业家养的狗子嗅到了他的气味,冲上去嗅他。他吓得拔腿就跑,骨碌碌就像个肉团子似的冲了进来,还没扑到赵胤怀里,先把时雍撞了个踉跄,又生生抓扯住她的衣服,方才稳住没有摔倒。 这也就罢了。 他这般用力过度,直接把时雍藏在身上的白玉令牌给抓扯出来。 啪,掉在了地上。 章节目录 第13章 一锅滚烫的沸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小孩子手快,迅速捡起玉令。 “噫,这是什么?” 时雍脸色微变,伸手去抢。 一只手抢在她的前面,将玉令从赵云圳手上抽走,顺便把小屁孩儿也拎了过去。 “你越发胡闹了。” “阿胤叔。”赵云圳双脚乱踢乱打,“本宫是太子,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赵胤沉着脸不说话,把他放下来丢到圈椅上,“坐好。” 赵云圳嘴一瞥,小脸儿绷起满是不高兴。 “等我长大了我要褫了你的官,罚你每天陪我玩。” 赵胤不理他,举起手上的白玉令牌,目光飞快掠过时雍。 “你从哪里得来的?” 听这语气,他是知晓玉令来历了? 时雍没说实话,“一个朋友,代为保管。” “朋友?”赵胤再扫一眼她状若老实的脸,喜怒不辨:“是水洗巷闲云阁的朋友吗?” 时雍有些惊讶,猛地抬头,直视他的眼。 他也不避,冷眸如冰,“你最好老实交代。” 昨晚时雍从无乩馆翻出来,遇见小丙再带他去找娴娘,期间并不曾碰到什么人,也未曾觉得有人跟踪。 不曾想,她的行踪竟全在赵胤的掌控之中。 时雍有一种被人扒光的感觉。 锦衣卫—— 这三个字,时雍不得不重新衡量。 诏狱是断断不能再去了。 “不敢欺瞒大人。这玉……是我偷来的。” 她把昨晚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告诉了赵胤,说得情真意切,“民女家贫,没有亲娘照拂,亲爹不疼祖母不爱,后娘又生了弟妹,从此饱受欺凌,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买不起,便一时生了贪念……” 赵胤面无表情看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被他看得不安,摸了下脸,“便一时生了贪念,想偷了玉为小丙找到他叔,得一笔酬金。“ 这大气儿喘得,孙正业都为她感到害怕。 自从赵胤掌锦衣卫事以来,比他爹任指挥使的时候辛辣狠绝许多。也是时局不好,凡有锦衣缇骑出动,无不是一番腥风血雨,真真儿是让人闻风丧胆。 要是他一失手把这小娘子捏死了,他心心念念的祖传神针,哪里得见? 孙正业重重咳嗽一声。 “大都督,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孩子要紧啦。” 旁人是从不敢打断赵胤的,更不敢在他面前随便帮人解围。但孙正业不同,资历辈分在那里,谁都得给他几分脸面。 赵胤看他一眼,眼神厉厉地盯住时雍,“你最好没说谎。” 说罢,他拎着赵云圳大步离去。 “阿胤叔啊,痛痛痛。”赵云圳在赵胤的手里又踢又打,奶凶奶凶地吼叫:“你不拿本宫当太子,本宫要治你的罪。” “你再胡闹——”赵胤停下脚步,“阿黄。” “汪汪——” 狗叫声,孩子的叫声,渐渐远去。 时雍看一眼孙正业,“孙老,告辞。” “且慢。”孙正业让小顺打开药箱,态度不可谓不诚,“把伤口处理好再走不迟。” 时雍皱眉:“我没钱。” 孙正业笑出了一脸褶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又笑呵呵地问:“老儿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小娘子。“ 时雍坐回杌子上,“您请讲。” “你为大都督针灸之后,腿疾有明显好转,这几日为何又严重起来?” 因为阿拾死了啊。 时雍叹口气,“许是我为大人的腿疾太过忧思,心神不宁,没行好针吧。” “针灸一途,确实忌讳气躁。”孙正业点点头,一面为她疗伤一面老生常谈,“待小娘子痊愈,为大都督施针时,老儿可否在旁一观?” 时雍笑了笑。 孙正业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老儿绝不偷师学艺。一把年纪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儿孙不才,没有一个能成气候的,学了也是无用。老儿只是遗憾呐,老祖宗说,针灸可治百病,只可惜好些神奇的针灸之法都已失传。老儿就是想看看小娘子这祖传神针。” 时雍见他神情严肃,这般岁数了说起来仍是双眼生光,实在不忍心拒绝。 “我答应你。不过有条件。” 孙正业看出这小娘子不是善茬,捋起胡子就是一笑。 “你说。” “您先教我。” 孙正业愣住,心中突感不妙,这是被利用了? …… 水洗巷张捕快家被人灭门的事,在京师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张家女眷验尸时稳婆刘大娘在旁协助,这婆子嘴碎把事都说了出去。门窗完好紧闭,没有搏斗和他杀痕迹,只有一条诡异的死蛇在赤身的小姐身子里。消息传扬出去,百姓听得毛骨悚然,不免又添了些妖魔鬼怪的香艳说法。 有人说张小姐与蛇精相好,又要转嫁刘家二郎,便惹恼了蛇精大人,误了全家性命。 有人说是张捕快曾经参与调查时雍案,肯定是时雍余党下的手。 也有消息更灵通的人说,是兀良汗人致造的惨案,为的是让大晏京师不安,给朝廷施压。 又说,兀良汗新汗王阿木巴图早就想撕毁老汗王和先帝订立的永不相犯的盟约,多年前便派了探子秘密潜入京师,买通关节,将人员布置在京中各处,锦衣卫最近正疯了似的搜查兀良汗耳目。 一时间,众说纷纭。 京师如同一锅滚烫的沸水,人心惶惶。 时雍听了两耳朵有的没的,去水洗巷转了一圈,和娴娘说了几句话,得知小丙已经被赵胤带走,一时也琢磨不透这两人的关系,只叮嘱道。 “娴姐,若有人来问,你万万不可提及时雍的事。” “我晓得。”娴娘是个通透之人,看那些人带走小丙的阵势,就知道不是好相与之人。 “乌班主那边,我已知会过了。你若还有什么相托,也可告诉我。” “没有了。你保重。”时雍谢过娴娘,离开了水洗巷。 回家时,她从张捕快家门前经过。 来往的官差和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时雍驻足片刻,没多停留便回了家。 王氏和宋香宋鸿都在家里,宋老太和说谋的六姑也在。 几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到时雍回来,就噤了声,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时雍只当没有看见,直接回房,将那张拓印了玉令图案的白纸拿出来看了许久,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东西用油纸裹了,分两处放好。 外面突然响起狗叫,院子里喧闹起来。 时雍不明就里,开门走出去,刚好撞到沈灏带人进来。 看见时雍,他二话不说,不留情面地挥手。 “带走。” “沈头儿。”周明生同他一道来的,犹豫着不肯上前。 “谢再衡那小子铁定是胡说八道诬蔑阿拾,阿拾自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力量折断他的手?又哪里来的本事杀张家九口?” 章节目录 第14章 牢狱之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又是谢再衡这狗东西? 时雍不闪不躲,一双清冷的眼带了几分笑。 “沈头,上门拿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沈灏手按腰刀,别开眼不看她,“去了衙门,府尹大人自会给你说法。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沈头……”周明生嘿嘿发笑:“我拿脑袋担保,阿拾绝对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平常看到蛇都躲得老远,哪会玩蛇?再说了,阿拾和那张芸儿是闺中姐妹,阿拾的绣帕在张芸儿的手上,也不奇怪吧?” “周明生你有几颗脑袋?不知此案干系重大?” 沈灏拔刀的速度比说话的速度还快,等周明生那口气落下,锋利的刀子已然架在了脖子上,吓得他“呀”的一声惊叫。 “我跟你走。”时雍拨开沈灏架在周明生脖子上的刀,似笑非笑地一笑,“自己人动什么刀子?周大头,你给我老实点。” 周明生:…… 这个阿拾难不成中邪了? 都要拿她下狱了,还满不在乎。 时雍散漫地笑了笑,径直走在前面。 院子里静默无声。 宋家胡同住着的大部分是宋氏本家,隔壁就是阿拾的祖母和大伯小叔一大家子人。因为宋长贵是个仵作,那一大家子人嫌他们晦气,这才单独隔了个小院子,把他们赶到这头,又在中间砌了一堵矮墙,分开居住。 矮墙不隔声,更不挡事。 这边沈捕头到家拿人,那边就闹腾起来了。 时雍走出去,门口已然围了一群人。 大伯小叔三姑四姨堂兄堂嫂全出来了,一个个脸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想看笑话,又怕受她连累。 宋老太仗着年纪大,捞起扫帚上去就要打人。 “这小畜生真是没个管束,看我今儿不打死她。” 沈灏皱了皱眉头,伸胳膊挡在时雍面前。 “官差办案,都闪开。” 看他目露凶光,宋老太立刻变出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来,“差爷,不晓得我们家这个孽畜是犯了什么事呀?” 不待沈灏开口,时雍就板着脸接了话。 “诛九族的大案,杀了上百个呢。您老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没多少日子了,别耽误。” 沈灏:…… 扫帚落地。 宋老太拔高声音骂人。 “杀千万的小畜生,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那傻娘进我宋家的门,生出你这么个孽畜,我干甚让你出生啊,早掐死你多好。” …… 宋家胡同围满了人。 时雍跟着沈灏从中走过,无视议论。 王氏在院门口哭得呼天抢地,宋氏族人像是翻了天,大多都在骂阿拾,还有她早就不知去向的傻子娘。 在王氏进门之前,宋长贵有个傻妻,就是阿拾的娘。 仵作是个不体面的贱业,那时宋长贵二十好几了还讨不着媳妇儿,有一次办差捡了个傻子回来,宋家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傻媳妇儿脑子虽然不大好,但生得极其貌美,那身段脸面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精致娇俏,宋长贵很是喜欢,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从不让她做粗活,生了阿拾后更是如此,当仙女般捧着。 后来有一天,宋长贵办差回来,傻媳妇不见了。 宋家人谁也说不出傻娘去了哪里,宋长贵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三个月不到人就瘦成了一根竹竿。 他没了媳妇,阿拾没了娘,半年后由宋老太做主续弦了寡妇王氏,又陆续生了一儿一女。 宋长贵最是心疼阿拾,奈何公务繁忙,也不能成日在家守着,天长日久,阿拾在家里也就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渐渐与宋长贵也疏远了,变得内向木讷,常常被人欺负。 那时候的谢家也住在宋家胡同,而谢再衡是唯一一个会护着阿拾的人。 …… 府尹要明日过堂,当夜,时雍被收押在顺天府衙门的大牢里。 宋长贵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凡事讲规矩。衙门里不让他见女儿,他便没有来见,只托人给阿拾带话,让她好好待着,大人自会有主持公道,便没了音讯。 长夜漫漫,狱中阴冷又潮湿。 时雍倚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按脑袋。 好不容易熬到亥初,月上中天。 牢门传来声响:“阿拾。阿拾。” 周明生小声叫着她,高高举起手上的竹篮。 他在府衙做了两年捕快,又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路子野,混得开,牢里熟人也多,给了十个大钱给司狱司的看守,就把酒菜拎了进来。 “我娘做的,让我拿来给你。”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周明生的娘。 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很是同情阿拾。 “多谢大娘。” “我娘说你是她看着长大的,不信你会杀人。” 周明生将竹篮上的白棉布掀开,把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清粥小菜,几片切得薄薄的肉放在上面。 周明生咽了口唾沫,递给时雍。 “你爹去找府尹大人了,定会给你个说法。你先填饱肚子再说。喏,还有米酒。我娘说了,喝几口好入睡,不会胡思乱想。哼,待你这般好,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娘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隔着一道牢门,时雍看着周明生一边忙活一边嘴碎地念叨。 “不是红袖招的酒,我不爱喝。” “我呸。你还嫌弃上了?小爷我想喝都没得喝呢,你还红袖招?你知道红袖招的酒长什么样吗?” 知道。 以前常喝。 时雍望着天顶。 周明生缓了缓语气,“快来吃。你看,我娘还给你做了肉呢。” 现下世道不好,周明生家里半个月不见荤腥了,他老娘平素极是节俭,却特地打了二两肉做菜,他想想有些气不过,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瞪着时雍,先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酒下肚,喝完脸都红了。 “阿拾你是不是傻?” 时雍挑挑眉,懒洋洋看他发疯。 周明生挠了挠头,一阵叹气,“你喜欢姓谢那小子什么?文绉绉的酸样儿,一拳头下去屁都打不出一个。要说长相,他有我长得俊吗?咱衙门里的捕快,哪一个拉出去不比他更像个爷儿?” 时雍看着他竖起如大刀般的眉头,一本正经摇头。 “没你俊。” “可不?”周明生满意了,盘腿坐着地上,将倒满的米酒递给她一碗,“你说说你,实在嫁不掉,我,我反正我也没有娶妻,勉为其难收了你又不是不成。你何必做贱自己去招惹他呢?” “……” 时雍按住脑袋,皱眉看着他。 “周大头,你家有镜子么?” 周明生一愣,“有又怎的,没有怎的?” 时雍翻翻眼皮,“多照几回,你就说不出这醉话了。” 周明生大腿一拍,眉横了起来,“你敢嫌我?” 时雍吃两口菜,慵懒地躺在干草上,朝他摆了摆手,“不送。” “你,你……”周明生原本有些生气,可是借由灯火仔细看去,发现时雍眉头锁死,脸色苍白,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入了夜,头就闷痛难忍,时雍后悔白天没让孙正业给把个脉。 她慢慢地摆手,弯起眼角瞥他。 “我不想浪费你的酒菜,带回去跟大娘吃吧。” “我们家有的是,别废话。快吃!” 周明生看她一动不动,又猜疑地问:“阿拾,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太怕?” “进过诏狱的人,还怕什么?” 这话不假。 可时雍说的是自己,周明生理解的是阿拾。 周明生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杀人怕什么……” “这里不会有老鼠吧?”时雍冷不丁打断他,突然坐起来,看了看阴暗的角落,抱起双臂凉飕飕地说。 “周大头,你帮我做件事。” 周明生被她阴恻恻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 时雍朝他勾手指头,周明生慢慢凑近。 “什么呀?” 时雍挨着牢门跟他耳语。 周明生一听,吓得差点没骂娘。 “小倔驴,我们何仇何怨,你要让我去送死?” …… 章节目录 第15章 一箭射死大都督的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二年七月十六的夜晚,没有半点星光。 亥正时分,早已宵禁,承天门外灯火肃静,雨点纷纷扬扬铺天而落,将夜色衬得惨淡幽暗。 城门在吱呀声里一点一点拉开,一辆镶金嵌宝的黑漆马车缓慢驶出,窗牖隐在灯火里,看不出里面的人影,门前两排侍卫绷直了脊背,低头垂目,大气都不敢出。 “大都督。”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到了马车跟前,翻身跃下,单膝跪地。 “无乩馆捉了个细作。” “知道了。”赵胤手抚着疼痛的膝盖,揉捏着皱起眉头,“去把阿拾叫到无乩馆。” …… 无乩馆的廊下,几盏孤灯昏黄孤冷,将这所暗巷里的宅子衬得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痛苦的呻吟。 赵胤冷着脸,加快脚步。 大厅外的柱子上绑着个高大的男人,穿了顺天府衙役的衣服,嘴里塞着布巾出不了声,脑袋来回摆动着,一张脸肿得不见样貌。 “怎么回事?” “爷,您看。”谢放匆匆上前,将一支羽箭呈上,顺便递上一张明显被扎穿的信纸。 “朱九发现那人偷偷往无乩馆内射箭,还把您养在园子里的鹦鹉射,射死了一只。” 冤枉啊! 那不是射箭,那是传递消息。 周明生看到赵胤黑漆漆的眼睛,脸都吓绿了,觉得阿拾坑他。 刚才他几个锦衣卫好一顿抽,已是去了半条命,现在这个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只怕这条小命今夜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呜呜。” 周明生嘴巴说不了话,两只眼瞪得像铜铃。 赵胤看他一眼,将信纸展开。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画了一个烤架上面串着十只像鸭又像鸟的东西。 “这是什么?”谢放凑过去看了看,“烤熟的鸭子要飞了?” “不,我看就是冲爷的鸟来的,画的一箭穿心。” “爷那是鹦鹉。”谢放瞪了朱九一眼。 朱九摸了摸脖子,小声嘀咕,“反正这小子射死了爷的鸟,没得好活了。” 不不不不是故意的。周明生内心疯狂咆哮,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得呜呜着将脑袋往柱子上撞得咚咚作响。 赵胤合上信纸:“松绑。” 谢放意外地看着他,“爷,这个人深夜射箭,定是不怀好意……” 赵胤面无表情,让人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来手抚膝盖,冷冷看着周明生。 “顺天府衙的?” 周明生被重重丢在地上,痛得直抽搐,但好歹嘴获得了自由。 他点头如捣葱。 “回大人话。是,是的。” “谁派你来的?” 周明生张开嘴要说“阿拾”,看到赵胤冰冷的眼睛,又改了主意。 这人肯定会把他和阿拾一起宰了。 他想不通阿拾为什么要把这狗屁不通的“画”送到无乩馆,又是怨又是怕,连头带脖子一起缩了回去,目光惶恐,但态度坚定。 “我不是细作,也没人派我来。我,我就是仰慕大都督多时,想来认个门,改日好备足礼品来拜见。” “仰慕?”谢放和杨斐对视一眼。 仰慕就是把大都督的鹦鹉射死了? 这小子不是蠢就是坏。 依大都督的脾气,不用说,死定了。 他们看着赵胤,一副跃跃欲试要整死周明生的样子。不料赵胤将那信纸往掌心一合,摆摆手,阖上眸子。 “既然不肯说,滚吧。” 这是何意? 不肯说就滚, 说了,就能不滚吗? 周明生还没听懂,就被两名锦衣卫像丢沙袋似的丢出了无乩馆。 大牢里的时雍还没有入睡,看到他脸肿得像个刚下刀的猪头,很是诧异。 “你这是遭贼了?” “我这是被打得,被他们打的。” 周明生摸着肿痛的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嘴被布巾塞得红肿起来,像含了两根腊肠,一句话含糊不清,凄凄惨惨。 “我是来给你告别的。我得罪了锦衣卫就快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下啥也没有。呜!” 时雍:“??你没把我的画送到无乩馆?” “送了。”周明生说着抹了抹眼睛,“就是我那箭术太出神入化,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时雍古怪地看着他。 周明生哭丧着脸,“不过我没出卖你。你别怕。” 时雍挑眉,“你没说我让你传信?” 周明生坚定地摇头,“我宁死不招,才会被打成这样。” 时雍:“……” 周明生委屈地摸了摸红肿的脸,“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白了。我死不要紧,就是我娘,你看在她为你做肉的份上,在我死后,多照顾她。” 时雍扫他一眼,“你死不了。” 要死的人,出不了无乩馆。 想来大都督的鸟伤得不重。 可是周明生不明白。 他还没有从箭神光环里挣脱出来,一直碎碎念。 “阿拾,我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有我藏的五两银子,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记得把它挖出来,交给我娘。就说儿子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嗡嗡嗡。 这人吵个不停。 时雍从来没有见过比周明生更啰嗦的男人。 还会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真让她长见识。 时雍都听乐了。 “你为何不自己挖出来给大娘?” 周明生摇头:“那我还没被锦衣卫暗杀,就被我娘打死了。” 暗杀? 就他锦衣卫还用暗杀呢? 时雍双头抱头倒下去,躺在干草上,“你死不了。你若真有个不测,桂花树下的银子也甭惦记,我会帮你讨个媳妇儿,请别人帮你生个娃,一年给你烧三炷香。” “我都要死了,你还在幸灾乐祸?” 周明生想到在无乩馆的遭遇,瑟瑟发抖。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换点新鲜词儿。” “他们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回去睡吧。”时雍坐起来。 “嗯?”周明生看她无动于衷,怒了,“你这人怎的没心没肺?” 时雍瞥他一眼,“……” 章节目录 第16章 她原该吃些苦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亥时四刻,赵胤房里还掌着灯。 门外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值夜守卫在巡逻,呼啸的风雨撞击着窗椽,将守卫们整齐的步伐衬得极是整齐。 突地,一体匆促的脚步声踩乱了节奏。 “报——!” 谢放急匆匆打帘子进来,单膝叩地。 “爷,阿拾被押入了顺天府大牢。” 谢放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赵胤眉头微动,手上的书慢慢合上,丢在桌几上,纹丝不动地坐了片刻,将那张画着鸭子的字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歇了。” “爷。可是您的腿,得让阿拾来针灸啊。这几日连绵阴雨,您这般熬下去……” “死不了。”赵胤大步走入里间。 明明痛得厉害还能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谢放看着他的背影,一咬牙,“爷,我现在就去顺天府衙提人……” “不必。她原该吃些苦头。” 赵胤抬手制止,走得更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漆漆的帘子里。 一股风猛地灌过来,烛火摇曳。 门合上了。 朱九看看谢放,“爷这是怎么了?” 谢放皱皱眉,“兴许是阿拾所做之事,不合爷的心意了吧?” 夜阑风静,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无乩馆内愈发寂静。 …… 翌日,七月十七。 时雍是被牢头丁四叫醒的。 当时她正在做梦,是个弥漫着诡异气氛的怪梦。梦里的人,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是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呈现出一种死亡般的黑白灰色,梦中的场景转换了几次,潜意识告诉她,那是在张捕快的家里。 张捕快和夫人热情地邀请她进去,张芸儿一脸紧张地拉了她去闺房…… 后来他们,都变成了尸体。 睁开眼看到丁四,时雍还没回过神,看他也像个尸体。 “丁四哥,有事?” “府尹大人有令,提你去供招房问话。” 来都来了,审问是免不了的。 时雍打个哈欠,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丁四都看笑了。 “我在衙门里做看守十年了,你是头一个睡得这么好的。” “荣幸荣幸。”时雍朝她拱了拱手,大步走在前面。 都进这里来了,荣幸个什么玩意儿?况且谁不知道谢再衡是广武侯的未来女婿,这阿拾招惹上他,即使没有张捕快的案子,怕也是不好过了。 丁四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说不准真像那些人所说,阿拾体了她娘,脑子有些傻? 时雍去到供招房,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捕头沈灏、府尹徐晋原、推官谭焘、师爷万福都在。 人员齐整,看来是个大案。 看到她,大人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不过,想必是她爹豁出老脸去求了府尹大人,到也没有太过为难。 几个人轮番问了她几个问题,主要围绕那张绣帕,以及她打折谢再衡胳膊的事情。 “我打谢再衡,是因为他调戏我。” 时雍说得漫不经心。 “绣帕是我的没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飞到张家去。我是七月十六晌午从谢再衡手上拿回的绣帕,争执时撕了,弃了。而张捕快全家死于七月十五晚上,时辰就对不上。请大人明察。” 看她推得一干二净,徐府尹沉下了脸。 “然则,谢再衡交代,他不曾见过绣帕。” 不曾见过? 他没有见过,那她就有嫌疑了。 因为那张绣帕是在张芸儿的房里发现的。 据沈灏说,张芸儿把它牢牢攥在手里。 谢再衡这狗男人是真狗。 为了栽脏她,居然矢口否认。 “当时只有我与他二人,他不承认,大可让他来与我对质。” 徐府尹望了一眼师爷。 不是说宋仵作家的大姑娘性子木讷,不善言词吗? 师爷凑过去耳语两句,徐府尹面色微微一变。 “阿拾,本府问你。七月十五那晚一更到三更之间,你在何处,做了何事?” 问到点子上了。 时雍能仗势的时候绝不嘴软。 “七月十五晚上,我去了无乩馆。” 无乩馆? 徐府尹的脸又拉下几分。 “阿拾,念在你父亲宋长贵在顺天府署当差多年,你也跟了这么些日子,本府给你留了几面颜面,你怎生不识好歹,满口谎言?” 没有人相信赵胤会叫她去。 一个天,一个地,怎会有交集? 徐晋原那点本就不多的耐心没有了。 “你还不从实招来?非要本府上刑具吗?” 得,搬尊大佛砸了自己的脚。 时雍脑子痛得很,发觉装老实人真是太累了,远不如做女魔头来得痛快。 “不敢欺骗大人。那夜,大都督差人叫我去无乩馆问话,是为时雍验尸的事。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找了大都督来,一问便知。” “……” “……” “……” 供招房里好半晌没有声音。 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时雍。 让他们把赵胤叫过来询问? 赵胤是随便什么人想叫就叫的吗? 不过,她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沉思片刻,徐晋原叫了书吏过来。 “带上本府的拜帖,去锦衣卫找指挥使大人。” 书吏点头称是,徐晋原眉头却又皱紧,“不妥不妥。备轿,本府亲自去问。” 见他要走,时雍叫住他。 “府尹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徐晋原回头。 “我想看一看张家人遗体。” 时雍又道:“我这些年跟着父亲和刘大娘也学了不少,和张芸儿又是闺中姐妹,兴许我能发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徐府尹沉默片刻。 张家灭门案影响极坏,传出许多鬼神之说。刑部专程派了人来督促,说是宫里也得了信儿,叫他赶紧查明真凶,以安民心。 然而现在线索全无,与其焦头烂额,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准了。不过,须得沈灏同行。” 时雍松了口气,“谢过大人。” …… 徐晋原是辰初时去的锦衣卫,结果只见到了千户魏州,得了个大都督外出未归的回话。 “魏千户,本府有一事,冒昧相问。” 徐府尹虽觉得阿拾的说法荒唐,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日去诏狱为时雍验尸的阿拾,十五那夜,是否被大都督叫去了无乩馆?” 阿拾? 魏州一愣,“不瞒大人,我不知情。待我问过大都督,派人给大人回话可好?” “那劳驾魏千户了。” 徐晋原拱了拱手,心中已有定论。 即使是赵胤要找阿拾问什么,也不会叫去无乩馆。那是他的私宅,连朝中大臣都不曾得脸被请进去坐一坐, 一个小小女差役凭什么? 那丫头就是在说谎,害他难堪。 徐晋原气冲冲地走出锦衣卫,甩了甩袖子正要上轿,被人叫住。 “府尹大人,请留步。” 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街边,华服雪肌,一双宫靴粉嫩鲜艳。她的身后,是一辆静静停放的四轮马车。 徐晋原眼皮一跳。 “小娘子叫我何事?”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家公主想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 章节目录 第17章 公主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京师这地界,一块牌匾落下都能砸出个皇亲国戚。 徐晋原做了三年顺天府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一看这眼前这紫金横架,健马宽轴,车夫也肩阔腰直,威风八面,他便知道这个公主是谁了。 今上的大公主怀宁。 徐晋原满脸是笑地迎了上去,端端正正行了个臣下礼。 “微臣顺天府尹徐晋原叩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暗青色的车帷轻轻一动,徐府尹鞠着身子不敢抬头直视公主容颜。 帘角掀起,隐隐一截锦袖,赵青菀满意地看着这个岁数大把的文官对自己恭敬有加的样子,轻哼一声,精致的脸高傲冰冷,“此处不便说话,大人上车吧。” 有生之年能上公主坐驾,徐晋原战战兢兢。 马车徐徐而动,车内宽敞华丽,有淡淡幽香,中间放着一张黄花梨的小几,摆了吃食和茶水。 赵青菀自顾自饮着,眼儿斜斜地看着徐晋原,讥诮几乎溢出睫毛。 很显然,她对这个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不屑一顾。 “徐大人手上有桩灭门案,听说凶手抓到了?” 徐晋原被马车里的香味熏得胡子发痒,很想撸一下,生生忍住。 “多谢殿下挂怀。这案子还没破。” “人不都抓了吗?徐大人还在等什么?” 眼风扫过来全是笑,可徐晋原愣是觉得骨子里发悚。 “回殿下的话。那姑娘只是带回衙门来盘问。仵作已然验明,张捕快一家九口死于蛇毒,阿拾一介女流之辈,和张捕快家又无怨无仇,凶犯不会是她……” “徐大人这是瞧不上女流之辈呢?”赵青菀哼笑一声,眼皮慢悠悠地翻动着,“这么说来,本宫这个女流之辈在徐大人面前也是上不得台面,说话也不管用咯?” 徐晋原表情微变,心在这一刻揪紧。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恕臣愚钝,殿下的意思是说?” “本宫什么也没说。”赵青菀娇冷冷地拖曳着声音,瞄他一眼,眼角的笑意味深长。 “这桩灭门案呀传得沸沸扬扬,父皇病中惊闻,心忧百姓、寝食难安。本宫是个重孝之人,恐父皇多生焦躁,影响龙体康健,这才来询问一下徐大人,何时能破案呀?” 一席话,搬出了当今天子。 徐晋原冷汗直流。 “回殿下话,此案案情复杂,凶手亦是狡猾诡诈,未曾留下半分线索……而阿拾那姑娘是衙门宋仵作家的女儿,性子木讷,胆子又极小,不会有这般手段……” “徐大人呀!”赵青菀慢吞吞打断他,薄薄的指甲从杯盏上划过,冰冷的视线却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人抓到了,案子就破了。百姓的嘴堵住了,大人的差也交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慢而带笑的话,说得阴狠无比。 徐晋原不由自主轻颤一下,壮着胆子道。 “臣实在不解,以公主殿下千金之尊,何苦与这等卑微贱役计较?” 赵青菀哼笑撩眼,目光带着尖厉的寒意,“徐大人是说本宫在仗势欺人?” 徐晋原愣了愣,慌不迭地拱手做揖,“微臣断然不敢有此等逾矩的想法。只是此案干系重大,刑部上官这两日也有派人来询,微臣虽是府尹,也不敢一人独断……” “这还不简单?” 赵青菀拿着茶针,在茶盏上慢腾腾地划拉着,一声又一声,摩擦得尖锐刺耳,听的人汗毛倒竖,她表情却越发自在。 “徐大人说她是凶手,她就是凶手。只要她招了,文书上画了押,办成铁案,便是三司会审,又如何?徐大人说她杀了人,她就不无辜。” “殿下……” 这是让他屈打成招的意思吗? 徐府尹抬袖擦了擦额头。 “微臣斗胆一问,殿下对阿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甚至怀疑,怀宁公主说的不是顺天府衙那个一棍子敲不出个响声的贱役阿拾。 阿拾怎会有资格得罪公主? “误会?”赵青菀拔高声线,笑得咬牙切齿,“徐大人是指本宫无事生非,跑到你跟前来误会一个贱婢?还是说本宫眼瞎,识人不清?” “臣、不敢。” 徐晋原堂堂三品大员,哪怕紧张得双肩紧绷,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没少。 “还望殿下明鉴,府署里三班六房,无数双眼睛盯着臣,若是查无实证就草草了案,怕是不能取信于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嘴,少不得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你怕?本宫教你个法子呀?” 赵青菀轻笑一声,那表情看上去竟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单纯,好像只是捏死一只不起眼的蚂蚁那么简单,“哪个人传出风声,你就割掉哪个人的舌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不就好了吗?” 徐晋原第一个说不出话来。 侍立在赵青菀身边的小宫女,低垂头,也是难掩恐惧, 马车里突然寂静。 赵青菀脸蛋儿扬起,甜美地笑着,紧盯徐晋原呆滞的老脸。 “哎呀,本宫向来不喜为难旁人。徐大人若是当真破不了这案子也无妨,本宫自有办法找一个破得了的人来替徐大人分忧。你说这样可好?徐大人?” 徐晋原脸色煞白,僵在那处。 尽管怀宁公主笑得极为轻巧,可他明白,她铁了心要整死阿拾。 马车驶出街巷,停了片刻。 徐晋原被留在原地,那紧闭的车帷又启开了,传来赵青菀轻软的笑声。 “本宫等你的好消息哦,徐大人。” 徐晋原从喉头应了一声,又或是什么都没有应。 …… 章节目录 第18章 谁挡,谁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顺天府大牢。 牢头丁四穿了件半旧的圆领皂隶青衣,拎着饭菜,晃晃悠悠地打了牢门。 “吃饭啦。” 时雍抬起头:“沈头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去验尸?” 验尸?丁四心里直想笑。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得让人来殓她的尸了吧? “得过了晌午吧?”丁四笑盈盈地说:“吃吧,特地给你加了菜,凉了就不好了。” 时雍嗯一声,接过来,没有什么表情。 丁四托着下巴看着低头吃饭的小娘子,心猿意马。 刚上头传了话来,府尹大人找到了张家灭门案的新线索,午后便要刑审阿拾。听那口气,是要把这桩案子硬办下来。阿拾这小娘皮,怕是活着走不出大牢了。 这些个当官的人,一会一个主意,他丁四管不着,但大牢这一亩三分地,是他牢头的地盘,一个活生生的小娘子死了怪可惜,临死前供他快活快活,算她积德,下辈子投胎遇个好人家,别再做贱役。 丁四喜好流连烟花之地,手头有些见不得人的脏药,为免阿拾不从闹事,他把药下在了饭菜里,将下面的人都支了出去,准备神不知鬼不知地办了这事。 等阿拾醒转,命都快没了,谁还在意这个? 丁四双眼生光,摸了摸嘴巴,在牢门外走来走去,窥视阿拾反应,有点性急。 很好,幸亏周明生给了十个大钱托他帮着照顾,这小娘皮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吃得津津有味。 丁四越看越心急,咽了一口唾沫。 小娘子低着头,发顶乌黑,一截雪白的脖子从粗布衣里露出来,纤纤细细,仿佛一折就能断,拿筷子的手瘦瘦小小,指甲粉.嫩,修剪整齐,吃饭的姿态缓慢雅致,若非她太过安静,又押在大牢,丁四会觉得这姿态是在故意勾.引他。 “丁四哥。”时雍抬头,“吃好了。” 丁四看她碗里都吃干净了,笑眯了一双眼。 “好吃吗?” “还好。劳驾了。” 时雍说完,靠在墙上阖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丁四把碗筷拿出去放了,坐立不安地等待,而牢房里,那女子整个人挟裹在杂乱的枯草间,没有半点动静。 睡过去了?不是说吃了便淫.性大发吗? “阿拾?” “阿拾!” 丁四试着喊了两声,拿钥匙打开门,猥猥琐琐地走进去。 靠在墙上的女子没有半丝反应。 “小阿拾……” 丁四扭曲狰狞的脸带着淫.邪的笑,手朝向那张他肖想许久的小脸儿摸了过去。 “啊!”丁四先叫了起来。 时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血红的颜色,直勾勾看着丁四。 “算计我?” 平静冷漠的声音,把丁四吓得心脏乱跳。 “你怎么会没事?” “那饭菜你不都吃了吗?” 他一声盖过一声,被时雍冷冽的眸子盯得恐慌无比。 这是一双什么眼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 赤红、狠厉,分明在笑着看他,却像有一条毒蛇爬上了后腰,顺着脊背慢慢钻了进去,冰冷冷地啃噬他的皮肉—— 而这,来自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他以为可以随意欺辱的小娘子。 “狗东西,你是反了不成?” 丁四心虚慌乱,嘴上不忘逞强,步子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连声音都变了调,“这是府狱大牢,老子分分钟捏死你信不信?” 时雍逼近,一把掐住丁四的脖子。 “谁要害我?说!”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 时雍虎口越捏越紧。 “阿拾,你不要乱来。”丁四喉头腥甜,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让他圆瞪了双眼,一句话说得结巴。 “我说我说,是府尹大人要逼你认罪,一会就要动用大刑了。这桩案子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就算,就算你杀了我,你也走不出府狱,何不积积德,饶我一命?” 时雍平静地看着他,“下的什么药?” 药? 丁四一愣,回过神来。 既然知道被下了药,那肯定是药物有反应了? 丁四低头,看她另一只手在微微颤抖,死死掐着大.腿,手背上青筋都涨露了出来,不由大喜。 “阿拾。”丁西阴恻恻地笑,“难受吗?是不是受不了?好妹妹,这药可烈性了,哪怕你是个贞节烈妇也熬不住的,不泄这个火,不死在大人的刑具下,也会暴体而亡。” 时雍眼底颜色更深。 那一片红血丝似要燃烧起来。 见她如此,分明是药性发作了,丁四又生了几分胆色,哆哆嗦嗦去搂她的腰。 “你看看你,老姑娘了,还没有男人肯要,真是可怜。活一辈子还没尝过男人是什么滋味儿吧?求我啊,求哥哥我成全你,让你死前得个完整?哈哈哈哈。” 哗啦! 铮! 金属划空而过—— 笑声戛然而止! 丁四低头一看,一柄腰刀透入他的腹中。 鲜血汩汩流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明显感觉到肠道受伤后的疯狂蠕动,还有那血液溅在手背上的温度。 眼前女子的脸,平静、冰凉。 而他甚至没能看清她是如何拔下他的腰刀。 “你……”丁四瞳孔睁大,拼命抓扯时雍,想要夺刀。 时雍面无表情,刀往前再送入半分。 丁四惊恐,“快来人啊……救,救命!” 外面吃酒的几个守卒听到呼救声,一口气冲进来好几个。 可是,一看眼前的情形,吓得停下脚步,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一个字都喊不出。 丁四满身是血抖如筛糠,时雍披头散发双目阴凉,捏刀的手微微颤抖。 咚! 丁四重重倒在地上。 牢门开着,没有上锁。 时雍一把掐住门柱,手指头抠向喉咙,哇啦吐了一地。 牢狱里安静得可怕, 几个守卒好半晌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阿拾,你是疯魔了不成?竟敢在府狱里行凶杀人?” 时雍眯起眼,抬袖子抹了抹嘴巴,冷笑着提起腰刀,慢吞吞走向他们。 “谁挡,谁死。” …… 章节目录 第19章 不疯魔不成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徐晋原刚从夫人手上接过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准备喝下去,外面就传来一阵呜声呐喊。 这是他在府衙里的内宅,平素胥吏小厮们是断断不敢乱闯乱叫的。 他正头痛呢,听到那喊声就皱了眉头。 “谁在外头?给本府掌嘴二十再来回话。” 一个仆从赶紧应是,走出去就骂。 “大人内宅,吼什么吼?掌嘴二十再来回话。” “府尹大人,不好了。”那守卒连哭带喊,扑通一声跪趴在地,“府狱里出大事了。” 一听府狱出事,徐晋原这药喝不下去了,夫人的纤纤玉手要来相扶也生烦了,一把推开她就大步出门。 “怎么回事?” 守卒跪趴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见到他号啕一声。 “大人!阿拾她疯了,拿了牢头丁四的腰刀,见人就砍,狂性大发,一连伤了我们十数人,眼看就要冲出府狱了。” “什么?”徐晋原大惊,“你们都是纸糊的吗?不会拦住她?” “拦了,拦不住。她,她,就是个疯子,我们都挡不住啊。” “饭桶!一介女流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徐晋原来不及多想,提了提没有穿好的鞋,边走边系衣服。 “沈灏呢?让沈灏即刻前去拿下凶犯。” 说来徐晋原心底是有几分窃喜的。 之前得了怀宁公主的命令,要替她办了阿拾,多少还有点心虚。这下好了,她自己作死,那便不怪他不留情面了。 内宅在府衙最北面,要去府狱得经后堂,二堂和仪门,徐晋原走得匆忙,还不等过仪门,一个衙役就疯子一般冲了进来。 “报——大人!大人!” 徐晋原正在火头上,一脚踹过去。 “本府还没落气呢,一个个嚎什么丧?” 他本以为是阿拾又砍杀了人。不想,那人被他没轻没重地踹了一脚,好半晌才喘过气禀报。 “大,大人。锦衣卫来要人了。” 提到锦衣卫,哪怕同属公门中人,心脏也得抖三抖。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直属近卫,可自行缉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法司审理,但凡与锦衣卫沾边的案子多是酷烈残忍,可谓恶名在外。 徐晋原立马整衣相迎,衙役们也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不过转瞬,魏州便风一般卷了进来。 “府尹大人辛苦,下官今日奉大都督之命,来提人犯宋阿拾问话。” 徐晋原脸上褪去了血色。 “阿拾?” “大人,行个方便?” 手持锦衣卫令牌,魏州满脸是笑。 他是北镇抚司里最好打交道的人,可是此刻,徐晋原却觉得这张笑脸比催命的阎王更加可怕了。 绝不能让锦衣卫把人提走。 怀宁公主那里无法交代也就罢了。 府狱出这么大的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项上乌纱,还要不要了? 徐晋原沉吟着笑道:“千户大人,京师案件一向由我顺天府衙经办的。哈哈,本府不知,锦衣卫为何对这种小案也感兴趣了?” “小案?你何时见过我北镇抚司办小案?” “难道这案子还有别的隐情不成?” 魏州笑盈盈地看着徐晋原,看上去好说话,但语气却不容置疑,也不向他解释半句。 “府尹大人,大都督没什么耐心,我得赶紧带了人去复命。不要让下官为难可好?” 徐晋原一颗心凉了半截。 不说北直隶这一亩三分地,便是当今天下的王侯将相,谁敢惹锦衣卫?谁又敢惹锦衣卫那位冷心无情的指挥使大人?那是一等一的贵人,也是一等一的狠人啦。 徐晋原骑虎难下。 “千户大人说得有理。那劳驾先去吏舍办个签押文书?” 他强自镇定,扭头对师爷说:“你去找府丞,招呼好千户大人,我先去办点私事。” 徐晋原拱手朝魏州告了歉,举步出仪门,又回望着吩咐随从。 “去告诉府丞,务必把魏州给我拦住了。府狱里的事,半句不可声张。” 事以至此,他只能先稳住魏州,去府狱把事情摆平再说。 …… 离府狱大门不足五丈,时雍停下了脚步。 初秋潮湿的凉风夹着水气扑面而来,她眯起双眼。 沈灏按刀站在门口,背后跟着十来个严阵以待的衙役。 “沈头。”时雍一手提着滴血的腰刀,一只手按着胸口,咬牙冷笑:“这般下作手段,不该是你。” “你这是怎么了?”沈灏看她面色潮红,神色有异,露出几分关切。 时雍似笑非笑地一笑:“无、耻。” 沈灏的表情僵硬在脸上,眉上的刀疤牵动一下,目光从时雍被鲜血和汗水混染的脸上别开。 “拿下,送到刑具房。” 刑具房是处置那些不听话的囚犯所用。 密封的空间里,辛臭气味弥漫,时雍吃下的饭菜虽然吐干净了,但药性仍有残留,这一番混乱厮杀下来,再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捕快塞到恐怖黑暗的房间,几乎没了反抗之力。 她盯着沈灏,呼吸困难。 “沈头,阿拾极为信任你。” 沈灏一言不发。 铐子、脚镣、沉重的枷琐,那铁器碰撞的锒锒声刺耳万分。 时雍嘴巴微张着,露出了笑。 “想让我认罪,再杀我灭口?伪造成畏罪自杀?” “只是盘问。”沈灏始终不看她的眼睛。 盘问? 若非得了上头授意,丁四再大的狗胆,也不敢做那腌臜事。 ……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时雍转过头,看到穿着官服的徐晋原手负身后,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 “招了没有?” 时雍还给他一张冷笑的脸。 徐晋原一怔。 他走到被按压在地的时雍面前,弯下腰,低着声音。 “招了吧,少吃苦头。” “你在求我?”时雍道。 徐晋原看着她嘲弄的冷笑,本想哄她几句,唾沫却仿佛粘在了舌头上。 罢了。他已经没有选择。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啦!上拶(zǎn)子——” 时雍半眯眼。 一滴汗从睫毛落下来。 拶子是用对待女犯常用的刑具,又叫手夹板。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收紧,十指能被生生夹断。十指连心,那非人的疼痛一般人都无法承受。 徐晋原调任顺天府尹三年,用到拶指的次数屈指可数。 刑具房里的人俱是一怔。 沈灏更是变了脸色。 “大人,慎用酷刑——” 他话没说完,徐晋原便冷声打断。 “沈捕头,恶徒是你亲手擒来,你又心生同情了不成?张捕快是你同僚,再有刚被砍杀的十数人,平素你也常唤一声兄弟。阿拾不无辜!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逃不得这罪责!” 沈灏喉头微紧,“大人,阿拾是咱们衙门里的人,此中定有误会……” 徐晋原冷哼,不愿再浪费时间, “我看她就是顽固不化,狡诈奸恶。不动刑,怎么肯招?来人啦,给本府用刑。” “是。”高声应和着,两名衙役拿了拶子便套上时雍的手指。 尾指粗的麻绳往两边一拉,那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上去分别瘆人。 沈灏不忍再看,闭上眼将头转向旁边。 然而…… 没有他以为的呐喊呼叫, 阿拾安静得未发一声。 沈灏血液都冻住了。 这小女子刚硬如此,骨头竟不输男子。 徐晋原也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女子这般能耐。 他坐不住了,抬脚踩上时雍的手背。 “本府再问你一次,招是不招?招了,能得个好死。不招,那休怪本府无情了!” 时雍冷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府尹大人可知,我这双手,是赵胤的命?” “满口胡言乱语,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锦衣卫就在外面等着,徐晋原不敢耽搁,用力一咬牙,吼得面目狰狞。 “给本府用力拶!” 砰! 刑具房大门被人踢开。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赵大人到!” 魏州冲在最前面,凉风过处,一抹鬼魅般的修长身影在几个锦衣缇骑的簇拥下,举步走了进来。 赵胤? 这一刻,徐晋原感觉到了透骨的惊悚。 这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啊! 出任府尹三年,他和锦衣卫打了无数次交道,而赵胤来顺天府衙还是第一次。 且,贵足踏入狱中,能为什么? 徐晋原冷汗涔涔地侧过脸,看到时雍赤红的眼底有讥弄的笑。 章节目录 第20章 扑嗵就跪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刑具房里鸦雀无声。 阴森的冷意随着赵胤的目光,在毛孔里渗透。 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过锦衣卫指挥使的辛辣手段,赵胤的名字从他十六岁开始,就与杀戮狠毒捆绑在了一起。赵胤十七岁那年随其父和永禄爷北上,单枪匹刀闯入赫拉部营地,取敌首首级挂于马头的逸事,徐晋原还在大同做官时便已听过。 他是个文官,忍不住发悚,头都不敢抬起。 “不知大都督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大都督恕罪。” “徐大人好大的排场。” 赵胤冷冷说罢,又望向魏州。 “你是越发不会办差了,要个人还得本座亲自过来。” 魏州吓得眼皮一跳。 大都督没有发怒,可是刚看到阿拾被上了拶刑的时候,他眼睛里的阴冷都快溢出来了。魏州可不想受徐晋原的连累,慌不迭地低头请罪。 “卑职奉命提人时,被徐大人支去吏舍办签押文书。也怪卑职见识浅薄,竟不知顺天府衙里有这么多规矩,也不懂徐大人为什么对我锦衣卫要办的案子,这么上心?“ 徐晋原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魏州此人看似无害,却泼得好大一盆脏水,这不是暗指他不把大都督放在眼里,私自插手锦衣卫的案子吗? 锦衣卫办的案子,除了皇帝交代的,便是涉官案件。 恰恰够砍他脑袋。 他一颗脑袋不够砍,随便罗织个罪名,只怕一家老小都保不住。 “大都督恕罪。”徐晋原双袖一甩,扑嗵就跪了,“宋阿拾是水洗巷张家灭门惨案的人犯,刚在府狱里又夺了牢头腰刀,砍杀十数人,状若疯癫,下官实不敢将此等凶犯轻易交到魏千户的手上……大都督,下官断无私心啦!” 赵胤一言不发,慢慢走向时雍。 仿佛过了一千年,又或是一万年,他那双近乎无尘的黑色皁靴,终于站到时雍的面前。 “为何不报本座名讳?” “报了。”时雍缓慢抬起受伤的双手,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夹得更厉害。” 赵胤转头看向徐晋原,脸上无波。 “徐大人真不怕死?” 咯噔一声! 徐晋原心慌了,脑子也乱了。 “大都督明察。此女砍杀我守卒十数人,下官身为府尹,眼皮子底下被杀这么多人,若不给出交代,连累官声不说,往后还有何面目见人?又如何安抚府中守卒和死者亲眷?下官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啊!” 赵胤低头,看着时雍的头顶,“是吗?” “不是。”时雍低着头,说得有气无力:“牢头丁四受府尹大人指使,在民女饭菜中下药,欲要污我清白。民女若是不夺刀自卫,怕是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说起“再也见不到大人”的时候,她眼巴巴地望着赵胤,像个小可怜。 徐晋原双眼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刚提刀砍人的时候,凶神恶煞不是她? 如今做出小意姿态,在赵胤面前装成温驯无辜的弱质女流,是想整死他呀? “疯妇一派胡言。”徐晋原气得手抖,指了指那一柄带血的腰刀,望着时雍说:“便是丁四作恶,你砍他也就罢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无故砍杀那么多人,何其恶毒?” 时雍眼皮微垂,“民女不知,药效发作起来,就好像不是自己了,拿起刀便砍,砍完什么都不记得。” 好一张利嘴! 杀了人,不记得了? 徐晋原怒声大斥,“你还敢信口雌黄?大都督,这疯妇砍杀十数人乃众人所见,抵不得赖。若非她顽固阴狠,不肯认罪,我也不会动用大刑。” “本座没问这个。” 赵胤语气极为冷淡,谢晋原却汗毛倒竖,脚都软了。 “大都督,下官执掌顺天府政务多年,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犯职官大忌,指使牢头做出这等腌臜之事!是宋阿拾为了脱罪故意构陷我的呀。” 赵胤神色不见改变,只望向魏州,摆了摆头。 魏州会意,领了个锦衣郎出去,很快便拖了丁四进来,砰一声摔在地上。 “大都督,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泼醒。”赵胤声线冰冷,神色莫测。 刑具房里有现成的冷水,魏州二话不说,在桶里舀上一瓢径直泼到丁四的脸上。 “啊!啊,别杀我,别杀我!”丁四睁开眼,还处于被时雍拿刀捅腹的恐惧之中,虚弱地呻吟着喊叫,浑不知这是哪里。 魏州狠狠踢了他一脚。 “大胆!大都督面前,发什么臆症?” 大都督? 丁四也不认识赵胤。 但锦衣卫的官服他是知道的。 “大都督饶命,饶了小的。小的给你磕……噗!” 一口血从他大张的嘴里吐出来,又从满是血污的领口灌进去。丁四的样子狰狞又恐怖。 “丁四。”徐晋原提醒他,“你且仔细道来,是谁抢你腰刀,砍伤了你,意图逃狱?你别怕,大都督在这里,定会为你做主。” 逃狱? 丁四意会出来。 这府尹是要把罪责全落到阿拾头上呀。 看一眼时雍的脸,丁四还是条件反射的感觉到恐惧,但求生欲望占了上风。 “是她。大都督,是这个疯女人,夺我腰刀,想要砍死我……” “你是该死。”赵胤冷冷道:“身为牢头,被人夺刀,还有何面目活着?” 章节目录 第21章 腌臜玩意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丁四身子都凉了。 大都督大人这话是何意? 魏州轻咳一下,“丁四。是何人指使你给女犯宋阿拾下药,欲行奸.污之事?你且原原本本的道来。” 丁四混了十年顺天府狱,也是个老油条子,这话琢磨一下可算是听出味儿来了。 锦衣卫要办徐晋原,在罗织他的罪状呢。 丁四脑子转得很快,大声求饶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迫于府尹大人淫威,不得不给宋阿拾下药,也是被逼的啊……小的家有老小,全靠小的薪俸做嚼头。府尹大人的命令,小的无可奈何啊,请大都督为小的做主……” 徐晋原气得脸都绿了。 赵胤淡淡扭头,“徐大人,你有何话说?” “诬蔑!这是诬蔑啊。” 徐晋原感觉到了赵胤要办他的意图。 官员指使下.药.奸.污女犯,这不是项上乌纱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项上人头还留不留得下了。 他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赵胤。 也不明白赵胤为什么要帮阿拾。 但他知道,赵胤若要办他,有没有丁四指摘,他认不认罪都不是最紧要的,不仅他救不了自己,便是怀宁公主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怀宁公主哪会出来袒护他? 一旦他招出怀宁,怕是家人也要受连累。 这桩祸事,他得自己背了。 “大都督明察啊!”徐晋原整个姿态都变了,刚还是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礼数,现在已是四肢着地,整个人趴俯到赵胤的面前,声声泣状。 “下官只是为了张家灭门案一事,拿了阿拾下狱盘问,又因她砍杀我守卒十数人,这才一气之下动了大刑,从无那等淫.污之心,更不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赵胤没有表情,嗓音平静而冷漠。 “一介女子,在你府狱砍杀十数人。徐大人,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儿?” 这不是不信, 是不肯信,就是要办他。 徐晋原畏惧锦衣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双股颤颤,恨不得叫赵胤祖宗。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被宋阿拾砍杀的守卒就在府狱里头,大都督可派人去查。” 赵胤面无表情,“魏州。” “是。”魏州领命出去了。 很快,他又回到了刑具房。 “大都督。” 他古怪地看了时雍一眼,在赵胤耳边低语了几句,轻咳一声,当众宣布。 “经查实,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 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 不是说拿刀就砍吗?就算乱刀乱杀,混乱中也会杀死人的呀? 无一死亡,她是如何做到的? 徐晋原看着时雍,不敢相信。 “来人啦!”赵胤半阖眼睛,加重了语气。 “把徐大人带回北镇抚司,仔细盘问。” 北镇抚司? 徐晋原身子一软,满脸震惊地看着赵胤。 “我乃朝廷命官,大都督未得旨具奏,怎可凭一贱役之言,就拿我下狱问罪?” 赵胤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对上徐晋原恐惧又焦灼的眼。 “拿下。” 锦衣卫高声应诺,上前便要拿下徐晋原。 “谁敢动我!”徐晋原脸白如纸,眼看脱罪无望,嘶哑着声音做最后的反抗,“本府是朝廷命官,奉旨督办顺天府政务,赵胤你这奸人,我要面呈陛下,治你的罪——” “啪!”一耳光扇在徐晋原脸上。 “狗胆包天,敢辱骂大都督?” 徐晋原彻底疯了。 为官多年,他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赵胤,你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随意缉拿朝廷命官,挟私怨行报复……本府必要到御前参你……松开,松开我,我要去见皇上!赵胤,你会遭报应的。” 死到临头,骨头倒是硬起来了? 魏州看他头发半白,挣扎叫嚣得脸红脖子粗,都忍不住心疼了。 他上前一脚,生生踢在徐晋原的小腿上,微微一笑,温声劝说。 “徐大人,大都督听不得吵闹。老实点,少受罪。” 徐晋原瞪着魏州,整个人都垮掉了,目光呆滞而愤怒,翻来覆去都那几句话。 “不得好死,你们会不得好死的,赵胤!我要去参你,参你……” 赵胤似是坐得累了,慢慢扶了膝盖站起来,一双刀锋般的眼掠过时雍垂在地上的脑袋。 这脑袋黑油油的,毛色光亮,像一只蜷缩的软体小动物,乖顺又老实。 哼!赵胤想到刚才魏州的禀报,踢踢她,“一并带走。” 时雍没有动弹,安静得好像死过去一样。 赵胤皱眉,蹲身扼住她的肩膀,将她整张脸抬了起来。 一张芙蓉小脸像被火烧透了,双目赤红,挟着一束秋水盈盈的波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下唇紧咬,嘴角渗出了鲜血,分明在承受滔天的痛苦,她却一言不发。 “大都督,丁四如何发落?”魏州在背后请示。 赵胤将时雍拎起来,丢到屋中唯一的椅子上,拎起一桶冷水,面无表情的从她头顶泼下去。 卟!时雍浑身湿透,激灵灵打个战。 待睁开眼,冷得想问候他大爷。 赵胤冷着脸走向丁四,“解药。” “没。”丁四瞪着惊恐的双眼,摇头,再摇头,“没,我没有解药。” “什么药?”赵胤又问。 “是是,是小的从那倚红楼妈妈手里买来的,说是她们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姑娘的。” 赵胤勾起唇角,忽然对着他一笑,丁四还没有明白过来,一阵剧痛便从手臂传来。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血肉飞了出去,而赵胤手上精巧细薄的绣春刀如切豆腐一般,生生插入了他的左肩 满地鲜血,他惨叫着,舌头都捋不直。 “大都督,饶命,小的真的没有解药啊,倚红楼的妈妈说,只,只要行了那欢好之事,药便解,解了,大都督饶了小的。小的是证人,小的要活着指证徐大人,小的愿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赵胤松手。 丁四重重软在地上,喉头呜咽,一声都哭不出来。 “留活口。”赵胤转了身,拿绢子擦着手指,“腌臜玩意儿,阉了。” 丁四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走向自己,拿一块破布便堵了嘴,身下一凉,裤子被生生扒了去。 他惊恐无助地摆着头, 锦衣卫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发落了他。 没有哭叫,没有惨痛呼喊, 刑具房里安静得一点点细微的声音,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丁四奄奄一息地被人拖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滩污秽,和一行弯弯曲曲的血印。 章节目录 第22章 绵绵阴雨海棠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 绵绵阴雨将海棠花从墙角伸出的枝条浇得湿漉漉艳丽多娇,透过花格窗下的树影,站着两个端端正正的美人。不知是铜炉的熏香还是她们身上的香甜,将时雍的脑子熏得又晕眩了几分。 这是哪里? 她半眯起眼打量。 眼前是一个冷清的小院,右边有一口池塘,荷叶连天,一片碧绿,枯萎的莲篷探出高高的枝杆点缀其间,在秋风中瑟瑟摆动。 赵胤带她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爷。”一个美人走过来,打量一眼被谢放和杨斐两人“拎”回来的时雍,“东西备好了,交给我们吧。” 谢放和杨斐交换个眼神,就要把时雍递到她的手上。 “等等。”时雍转头,一张满是酡红的脸面向赵胤,“大人有解药?” “没有。”赵胤视线落在她干焦的嘴皮上,眸色若有似无的黯了黯。 这一眼看得时雍心颤颤地一跳。 虽说她抠吐了大部分药物,但那药的药性极烈,到如今,后背布满汗意,小腹抽痛,生了些麻涨酸软的感觉,嘴巴更是焦渴难耐,烧得她嗓子哑痛,一股热浪如波涛般汹涌而来,再熬下去,怕是不成。 “大人是要亲自帮我解毒?”时雍又问。 “……” “……” 小院里古怪地安静着。 她中的是什么毒,去了顺天府大牢的人都知道。 赵胤把她带回无乩馆,而不是送去锦衣卫,这本就是谢放和杨斐等人缠在心里的问题。 这个药没有解药,他们打死都不敢去想大都督会亲自解毒,阿拾却大胆地问了出来? 谢放为她捏了把冷汗,生怕她还没毒发身亡,就被大都督捏死。 然而,赵胤脸上却平静得反常。 “拎出来吧。” 什么东西拎出来?时雍脑子里天人交战,怀里像揣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但她没忘自己人犯的身份。 “大人要如何处置我?” 赵胤面无表情,“等你活下来再问不迟。” 时雍莞尔,眼睛半眯不眯,“你不会让我死的吧?” 今日赵胤会亲自去府衙大牢里捞人,出乎时雍的意料之外。而这也更是证实了阿拾对赵胤的重要性。 时雍笑容虚弱无力,但底气十足,一副吃准了赵胤舍不得她死的样子。 赵胤看她一眼,一张脸冷得看不出情绪。 时雍眼皮半垂,只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大木桶放到廊下,还没有靠近,一股浓郁的凉气便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把她丢下去。”赵胤淡淡地说着,一袭织金黑锦袍服在凉风里微微摆动,将他衬得更为冷漠无情,连带这句话都像冰疙瘩似的,将时雍晕眩的脑袋砸得清醒了几分。 “你要把我丢到冰桶里?”时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赵胤漫不经心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地窖藏冰不多,省着点用。” “我不!”时雍怕冷, 刚那一桶从头浇下来的凉水差点去了她半条命,仇还没报呢,这王八蛋又要把她丢到冰桶里浸泡? 上辈子死在他的诏狱,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不想死在他的冰桶里。 “我宁愿……暴体而亡,也不想冻死。” 赵胤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丢下去。” “是。”谢放弱弱地看了时雍一眼,就要过来拉她。 “别动我!”时雍冷喝一声,脚下突然一滑,错过了谢放的手臂。 谢放一愣。 他没有想到她被下了药,又在顺天府大牢里夹坏了手指,身上有伤,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利索的躲开他,顿一顿,便慢了半拍。 “我不用你救。”时雍回头看一眼赵胤,深吸一口气,突然冲过去翻越石栏,朝池塘一跃而下。 扑嗵一声。 “爷!” 四下里惊叫一片。 几个侍从和婢女吓得不轻。 “她跳下去了?” “这池塘的水可不浅,浮泥也深,要死人的。” “快,赶紧捞人。” 一群人冲到栏杆边上,只见落水的女子像一尾鱼,钻入了遮天蔽日的荷下,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只冒出几个脏乎乎的气泡。 谢放脱下外套就要下水,却被赵胤制止。 “不必管她。” 谢放僵在那里,“爷,阿拾受了伤,会溺死的。” “她自己选的。”赵胤又道。 今儿仍然是个阴雨天。 雨水从青瓦笔直的沟缝里滑下来,嘀嘀嗒嗒,珠帘一般。 众人沉默地望着池塘。 锦衣卫这些人都是见过风浪的人,可这般绝决的女子,少见。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谁也不知时雍在荷塘里泡了多久的冷水,突然听得水响,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面钻了出来,狗子似的左右甩动。 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头皮和肩膀,将脖子衬得越发修长纤细,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湿透的中衣裹着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没有外衫,身披浮泥,但一双眼儿慵懒深沉,泛了几丝秋水,与这阴雨天气极是相合,如芙蓉出.水,潋滟多情。 “我冷。”她直勾勾盯着赵胤。 婧衣看她一眼,内心隐隐生出一丝害怕。 这女子衣着粗鄙,分明不打眼,可当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时,竟如此妩媚。 婧衣不敢去看赵胤是什么表情,低头走近,“爷,我去给姑娘拿衣服。” 赵胤一言不发地走近池塘,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冷着声音吩咐谢放。 “去拿清心露。” 清心露? 时雍眨了眨眼,游到栏杆下,攀着一块石头便要往栏杆上爬,奈何身子泡久了着实虚弱,还没有爬上来,脚下一滑,就往后倒去。 “呀!”一群人惊叫。 时雍闭上了眼,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 然而,料想中的倒栽入水没有出现。 她手臂被人狠狠拽住,腰上一紧,一股大力托住她几乎腾空而起。 待她从昏眩中睁眼,连人带一身淤泥和残荷腐臭,齐齐落入了赵胤的怀里。 全场鸦雀无声。 时雍闻到他身上那种极其男性攻击力的气息,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额头上的水渍淌下,落入赵胤的颈窝—— “……多谢大人。”她说得有点虚。 赵胤没有说话,沉着的冷脸似乎极为不悦,分明是对她有几分嫌弃,但他也没有丧心病狂地丢下她,而是将她拎起来走向廊下的椅子。 为了保持平衡,时雍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 这男人高大精实,身子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握在腰上的手大得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她,因此时雍并不觉得这样的拥抱很舒服,也没有生出半点暧昧心思。 但随侍的婧衣和妩衣两个丫头却惊呆了! 爷这是动了心思? 在爷的身边原本有四个丫鬟,都是夫人精挑细选了养起来的。除此,整个无乩馆再没有旁的女子,更别说哪个女子能蒙得恩宠,随侍在侧了。爷平常对她们尚好,但保持着男女之妨,并不肯亲近,哪怕明知道她们都是夫人挑选出来侍候他的女人,而婉衣更是因为爬爷的床,被丢去了乡下庄子里种地。 这个叫阿拾的女子,凭什么? 一个被时雍理解为“拎”的嫌弃举动,在婧衣和妩衣心里,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婧衣年岁最长,在赵胤跟前最得脸,见状低头上前。 “爷,您衣裳脏了,先回房沐浴更衣吧,姑娘这里我来伺候。” “她不用伺候。”赵胤解下弄脏的披风,冷着脸丢在时雍身上,“她的命比猫还长。”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时雍半垂着眼皮瞄他。 身子不好受,没有力气,其实她很愿意小姐姐伺候。 但赵胤这人显然没有同情心,任由她湿漉漉坐在那里,直到谢放拿了一个青花瓷瓶过来。 赵胤拔开塞子,递给她,“喝光。” 狠毒!有药不早点拿出来? 时雍二话不说,仰头骨碌碌灌了一大口,“是酒?” 喉头又干又涩,她重重咳嗽起来,双眼瞪着赵胤,再顾不得“老老实实”的人设了。 “大都督这么喜欢折磨人?” “不识好歹。”赵胤轻轻拂了拂衣袖,转了身,“洗干净,送到本座房里。” 洗干净,送他房里? 人,还是披风? 时雍酒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头入腹,顷刻遍布浑身,臊热感直冲脑门。 这么烈性的酒,居然叫“清心”? 章节目录 第23章 清心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怀宁殿。 赵青菀听了小太监的耳语,将刚刚簪上的一支镶玉金步摇重重摔在了地上。 “废物!徐晋原这老东西真是个废物。” 她脸上怒气大炽,殿内的太监宫女“扑嗵扑嗵”下饺子似的全跪了。 “殿下息怒。” 四周鸦雀无声。 赵青菀死死攥着手绢,一张清丽的脸因那一抹阴云显得狰狞又狠毒。 “那贱婢果然被赵胤带回了无乩馆?” 小太监不敢抬头,“是的殿下,传信的人还说,锦衣卫在倚红楼里大肆搜查……拿了好几个狎.妓的官吏,还有楼里的妈妈,交不出解药,吓得直接从二楼跳下,当场毙命。这事闹得鸡飞狗跳,怕是顺天府都要传遍了。” “什么?”赵青菀大吃一惊。 赵胤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差役,做到如此地步? 掀了京师最大的青楼,逼死了妈妈,砸了店,还拿了人…… 赵青菀想不通,徐晋原这废物为什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下药的事也敢做。 这对赵无乩来说,是犯大忌。 徐晋原栽他手上便没有活路了,就怕那废物管不住嘴巴,把她供出来,事情就更麻烦。 更可气的是,徐晋原坏她的事不说,现在把一个下了药的贱婢送到赵无乩的府上…… 赵青菀暗自咬牙,满是嫉恨。 “银盏,为本宫梳妆。本宫要面见父皇。”赵青菀抚了抚鬓角,神色不安地坐在铜镜前,梳了头发簪了花,又换上一件崭新的缎面宫装,让侍女捧去厨房盛了点熬好的汤,捧个小托盘便往乾清宫尽孝去了。 还没到地方,赵云圳的身影就鬼鬼祟祟地从甬道里闪了出来。 “云圳。”赵青菀笑盈盈地走过去,“你又要上哪里去?” 赵云圳嘴里含了个蜜枣儿,斜斜地看着她,冲她勾勾手指头,一双星眸狡黠如狐。 他要说什么? 赵青菀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却听到嗤的一声。 “你管不着,哼。” 说完,赵云圳更领着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青菀气得绞紧了手帕,看着赵云圳小小的身影,有气又不敢发。 “太子殿下这个时辰怎么没去读书?” “陛下病着,娘娘又总是娇惯,最近太子爷是纵得不像话了。奴婢听说,总往宫外跑。” “是吗?”赵青菀心头一动,眼里闪过一抹光。 …… 清心露为何叫“清心”露,时雍是次日晌午才知道的。也是一觉醒来,她才知道,需要洗干净送赵胤房里的是披风不是人。 这一觉,睡得太久。 时雍做了一个谈不上清心的梦,漫长又煎熬。在那个拔不开的层层梦境里,她的身体着火一样燃烧,像一只无力又慵懒的猫儿。与她一同燃烧的,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 时雍有些羞耻,明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药,但又无力挣脱,只能凭着本能紧紧攀附着他,把他当成唯一的解药。一切都出自本能,荒唐又无解,如同真实一般,她甚至能忆起他嘴唇的凉薄,还有他没有半分温柔的粗鲁。 他冷,她却热得像锅里的油,被熬了一遍又一遍,熬得浑身都酥软发汗,方才从混沌中找回一点现实的声音。 “这贼女子怎么还不醒?” “会不会是死了?” “我摸一下还有没有气?” “放肆!本宫的女人,你也敢摸?” 时雍脑子一阵阵抽痛,宿醉般的无力感,让她好半晌才听出这两个声音是谁。 “太子殿下……”时雍半睁开眼,看着盘腿坐在她床边的赵云圳,视线慢慢移动,发现了抱剑而立怒视着她的小丙。 是这两个冤家啊? 原来南柯一梦。 时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微哑。 “你俩一直在这儿?” “哼!”赵云圳不高兴地斜着眼,“你哪来这么大的脸,认为本宫会一直守着你?” 小屁孩儿,她有这么说吗? 时雍忍不住逗他。 “殿下可曾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难道,你真的关心我?” “闭嘴!”赵云圳脸一黑,一把就掐住了时雍的脖子。 小屁孩儿看着不大点儿,力气却不小,时雍咳嗽两声,赶紧拖住他的腰,顺势将他小身子一并拉过来搂在怀里,死死扣住,又笑着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掐了一把。 “殿下饶命,民女再也不敢了。” “你!”赵云圳看着她搂抱的动作,身子僵硬着,人都傻了。 “你竟然冒犯本宫?” 在时雍心里,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可是赵云圳当朝太子,从小见到的人,无一不对他恭敬有加,哪个敢这么失礼,对他又搂又抱又捏,还表现得这么亲昵? “你松手,死丫头,本宫要治你的罪。” “哦。”时雍一时手痒没忍住,看他小脸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赶紧敛住表情,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太子殿下饶命,民女有罪。“ 赵云圳哼声,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看你可怜,本宫这次便饶你不死。” “那你先起来可好?这样趴着有损殿下的威风。” 赵云圳小脸又红了,“死丫头,你——” “谢殿下不杀之恩。”时雍截住他的话,将他小身子挪开,这才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望向怒气未消的小丙。 “小子,你对恩人就这态度?” “恩人?你偷我的玉,我是来找你算账的。”小丙洗了脸换了衣服,看上去比时雍那日估算的样子要小两三岁,只是骨架高大,看上去比同龄孩子大些罢了。 如今看来,也不过十三四岁。 哄他,不难。 “大都督是你叔叔?” “关你什么事?”小丙吼完,又瘜了瘪嘴,“他不是我叔叔,他是我叔叔的儿子。” “哦。”时雍故作认真地点点头,又眨了眨眼,“你那块玉,是哪里来的,有什么古怪吗?” 小丙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时雍笑道:“你看,若不是为了帮你把玉交到无乩馆,找到你的亲人,我又怎会受这么多折磨……你看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上过药,缠上了纱布。 时雍对这个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看小丙瞪大眼睛,显然是不信,她又道:“我请你吃饭,给你安排住处,找漂亮姐姐来照顾你,还替你找到了亲人,你不仅不谢我,还一口一句贼女子,忘恩负义!” 小丙被她说得哑了口。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秘密呀! 看来要从这小子嘴里挖出玉令的秘密,怕是不容易。 时雍虚脱般倒在床上,直挺挺的,一动不动。 小丙变了脸色,冲过来掐住她的人中,“你怎么了?” 赵云圳也趴过来看,“是不是要死了?快去叫阿胤叔,要是她被我们玩死了,阿胤叔会责怪的。” 什么叫玩死了? 小屁孩子! 时雍懒洋洋地躺着,听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如同惊谎的兔子一般又喊又叫,扬起了唇角。 赵云圳一喊,整个小院都热闹了起来。 两个丫头匆匆赶来,婧衣走在前面,与床上的时雍大眼瞪小眼,愣了愣,又看了看太子殿下。 “姑娘,你没事?” “有事。”时雍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眉头拧起,“我想洗个澡。一身汗。” 婧衣看向妩衣:“去准备。” 赵云圳这时回过味来,恼羞成怒地瞪着她。 “死丫头,你装死骗我?” 时雍朝他莞尔,眼窝里都是笑。赵云圳一张粉嘟嘟的脸绷得像个小大人,咬牙切齿又忍不住脸红。 “等你好了,本宫就赐死你。” 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也不知哪里学的。时雍忍不住又逗他:“太子殿下,民女要更衣沐浴了。” “你,你跟本宫等着。” 赵云圳逃也似的跑了,顺便拽走了一头雾水的小丙。 …… 章节目录 第24章 审问(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热水散发着袅袅雾气。 这间屋子背阴,外面又下着雨,比伺候沐浴那两个小丫头的脸还要阴冷。 时雍懒洋洋地躺在木桶里,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后,胃里暖烘烘的,身子也暖烘烘的,竟觉得十分舒服。 “姑娘,还要再加水吗?”婧衣问。 时雍想想,“加。” “婧衣姐。”妩衣比婧衣年纪小,人也单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都加四回热水了,再泡下去皮都要泡皱。咱们干嘛要这么伺候她?” 婧衣看她一眼,“听姑娘的。” “……” 妩衣没再说话,时雍听着,散慢地闭着眼,懒得动弹。 变成阿拾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有美人在侧,热水沐浴熏蒸还能排毒,她何乐而不为? 入得锦衣卫,如进生死门。 落到锦衣卫大都督手上,无须多想。 咚咚! 听到敲门声,妩衣出去了。 很快,又一个漂亮的姑娘跟着她进来,手上的紫檀木托盘里有几个药瓶和纱布。 “爷听说她醒了,要传她过去问话,姐姐们快着些。” 婧衣问:“爷叫你拿来的药?” “嗯。爷说,她的手有伤,要仔细些,这药还是昨日孙老爷子留下的呢。” “是吗?” 婧衣怔了片刻,笑道:“婳衣,你把衣架上的衣服拿来,我看姑娘和我骨架子差不多,应当是能穿。” 来人很快取了衣服来,粗声粗气地埋怨,“婧衣姐,这是你今年刚做的新衣服吧,自己还没舍得穿,却给了她?” 婧衣接过,朝她笑了笑,温和地问时雍。 “姑娘,你是自己来,还是我——” 时雍不客气地站起来,将受伤的双手高高举起,摆明了让她们侍候的意思。 妩衣:…… 婳衣:…… 是个什么身份还不知道呢?竟摆起了谱来? …… 无乩馆最里最大的院子,就是赵胤的居所。 阴雨绵绵的天气,白日里书房也掌着灯,很是肃静。门口几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侍卫,站得整整齐齐。 谢放匆匆打帘子进去,赵胤一人坐在书案边,正提笔写着什么,面前一摞摞公文摆放有序,几乎堆放了半张桌子。 谢放涮袖,单膝跪地。 “爷,宫里来传信,兀良汗来使今日再次要求面见陛下,求娶怀宁公主,陛下没了主意,急招爷入宫商议——” 一滴墨从笔尖滴到白纸上,蕴染了一团。 “知道了。”赵胤挺直着身子将那行字写完,公文合上,将笔放在笔架上,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却没有要动的迹象。 书房聚冷。 谢放脊背寒了寒, “去回陛下,就说我稍后过去。”赵胤抚袖,拿起另一份公文,慢声道:“告诉丁一叔,兀良汗来使一百二十八人,每日里的行踪务必具实上报,不可有疏漏。” “是。爷。” 谢放跟随赵胤有些年了,了解他的性情,哪怕是陛下召见,他不急,谢放也不能替他急。 “还有一事。”赵胤抬头,那突然变沉的眼,让谢放身子禁不住绷紧。 “小丙的事。”赵胤的目光落在一份刚传来的公文上,手指轻轻一抚,眉头分明拧得更紧,“给丙一回两个字。安好。” 谢放想了想,“就两个字?” 赵胤目光注意着手上,回答得漫不经心,“一个字都不能多。” “是。”谢放缄默片刻,就听到门外婧衣娇脆的声音。 “爷,阿拾带到。” “让她进来。”赵胤把公文合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慢慢饮着,并不抬头看时雍。 时雍看了看书房的布局,慢吞吞在赵胤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人,你找我做什么?” 赵胤手一僵,皱眉看着她。 谢放更是见鬼一般盯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女子。 爷没有赐坐,她怎么敢坐? 而且,还坐得这般理所当然,姿态如常? 时雍看看谢放,再看赵胤,又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哦了一声,解释说:“我穿了婧衣姐姐的衣服,宽松了些,是不是有点古怪?” 不是衣服古怪,是人古怪。 谢放快给这姑奶奶跪了。 这几日她是疯了不成?总能出点错,挑战爷的威仪—— 他心里为阿拾敲鼓,可赵胤轻轻放下茶盏,却不见动怒。 “好些了吗?” 时雍不客气地打了个喷嚏。 “幸亏有大人的清心露救命,好了许多。” 赵胤垂着眼皮,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个恭维,漫不经心地说:“一千两银子。” “什么?”时雍又打个喷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清心露,一千两。” 抢劫啊? 阿拾在衙门里当差,一年下来年俸不足三两银子,就那么一瓶破酒,他开口就一千两?怪不得人人都说赵胤心狠手辣,这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大都督缺钱?”时雍问。 “不缺。”赵胤淡然道:“本座不愿让人占便宜。” “那我还给你针灸推拿正骨呢?我跟你算银子没有?” 赵胤看着她,“算了。算得清清楚楚。一文不少你的。” 算了?钱呢,阿拾放哪了? 时雍完全想不起来,为免穿帮,只得“老老实实”地哦了声。 “大人,最近我手头不宽裕,拿不出银子来。” “无妨。”赵胤不看她,说得淡然,“欠着。” 这么好说话? 时雍刚想道谢,一张欠条便摆在了面前。 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要是这债还不上,她便甘愿以身抵债随侍赵胤左右,为他施针治疗—— “大人,上面写的什么?”阿拾是“不识字”的,时雍装得脑袋发痛。 赵胤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水,“本座还能卖了你不成?画押吧。” “……” 画押就画押,画了也不认。 时雍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从她入狱到被锦衣卫带走这么久的时间,始终不见宋长贵出现,家里还有恶毒后娘奇葩继妹,这身份其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与其跟锦衣卫纠缠不清,不如先想办法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 她一走,这债,赵胤找谁去要? 时雍眯起眼拿着字条,倒过来看了好半天,见赵胤面无表情,半点都不心虚,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懵懂不知地在纸上画了押。 “我相信大人不会骗我。” 赵胤别开脸,看向怔愣的谢放,“给她一杯热茶。” 谢放再次傻掉。 这还是大都督吗?一个小女子随便在他面前入座,不当他的威仪是回事,他没把人丢出去就不错了,还赏一杯热茶? 谢放古怪地看着时雍,将茶放到她面前。 没想到,她推开了。 “这个多少钱?” 谢放僵住,赵胤却淡定,“这个不用钱。爷赏的。” “……”时雍不客气地伸手去拿,但是手上有伤,摸了一下又烫又痛,缩回来,看着赵胤问:“说正事吧。” “这茶不喝,可惜。”赵胤道。 嗯?有什么特别?时雍手不便,索性低头拿鼻子去拱了下。 很香,但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她又深深嗅一口,更觉得茶香四溢,沁入心脾。 “谢谢。”她抬头看着谢放。 谢放:…… 明明只有一个主子,平空又多出来一个。 他看赵胤不吭声,默默地帮时雍揭开了茶盖。 时雍满意地笑了笑,低头拿嘴去吸。 “好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很是满足地叹气:“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赵胤不动声色地看她半晌。 “说吧,你是谁?” 时雍身子微僵,打量赵胤。 他目光平静,看不出是试探还是知道了什么。 “大人,我是阿拾呀?”时雍一脸糊涂的样子,语迟而木然,“您忘记我了?” “是你忘了。”赵胤漆黑的眼一片冰冷,难辩情绪,“忘了会针灸,也忘了本座并不曾付过钱。” 所以,那一千两和欠条,也是赵胤讹诈她的?他早就怀疑她了! …… 章节目录 第25章 中邪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厮真是个邪物! 时雍看着赵胤神色莫测的脸,心知这话要是回答不好,便要酿出大祸了。 “是吗?原来你这么抠门啊?” 时雍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没有被拆穿谎言的尴尬,装起傻来一脸无辜,坦然自若。 “既然大人都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这脑子是出问题了。”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半眯起眼,阴恻恻地像在讲鬼故事。 “那天我从张芸儿家里出来,就如同鬼上身了一般,也不知怎的,眼前一黑就跌下了池塘,再爬起来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赵胤看着她不说话。 烛火闪烁,他双眼幽冷,如深渊下的潭水,一眼望不穿。 时雍说得越发灵异,“就像是死了一回,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还总忘记一些事情,脑子像被什么妖魔鬼怪主宰了一样,就像昨天在府狱里……若不是你们告诉我,我一个人砍伤了那么多人,我是完全不敢相信的。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何止力气? 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却不中要害,只痛不死,这不仅需要力气,还得相当的技巧,心眼子也得够坏够狠。 赵胤目光冰冷:“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你是如何做到的?” “老天爷!我这么可怕?” 时雍睁大眼水汪汪的眼,直勾勾盯住赵胤。 “大人,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 “……” 她到反问起来? 谢放怎么看阿拾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可是,赵胤好像没有觉得不妥,手指在膝盖上捏了两下,眉头皱起。 “你来。” 时雍看着他,“我?” 她手指包扎着纱布,昨天才被上过拶刑,还有那一瓶千两银子的高价清心露,醉到她现在还没缓过气来, 这得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叫她去捏脚? “嗯?不愿意?”赵胤看过来。 时雍对上了他的眼神。 赵胤像平常一样,冷着脸没有多余的表情,可这人骨子里的冷漠,配上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让人很难抗拒。 半晌,时雍笑着走过去蹲下,轻轻掀开他的外袍,隔着一层薄软的布料,熟稔地按压着他膝盖的痛点,揉、捏、点、拨,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能为大都督做事,是民女的福分。” 赵胤想是被按得满意了,半阖着眼懒洋洋躺着,一张脸慢慢平静下来。 “那日故意摔坏,就为了不给本座针灸?” 这王八蛋还记着恨呢?原来是乘机报复。 时雍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他祖宗,又不得不接着往下编。 “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从那天起,脑子莫名就糊涂起来,我怕把大人的腿扎坏了,不得不出此下策,偷偷去良医堂买银针,想要私下练习,找回记忆……” 赵胤低声,“你以为本座会信?” “大人英明。换我,我也不信。” 时雍语气不紧不慢,“若非亲身经历,我也不信这种鬼怪之事。” 赵胤嗯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杀害张捕快一家九口的事,你也忘记了?” 时雍抬眼看他,手停下,“原来大人和徐府尹一样,也喜欢无证断案?” 赵胤低头喝一口茶,“谢放,拿给她看。” “是!”谢放应着,将一份探子的文牒放到时雍的面前。 “我……不识字。”时雍装得很辛苦,眼皮不停地跳。 赵胤看她的目光深了深,“念给她听。” 谢放应了一声,将文牒拿起,道:“七月十四未时许,阿拾前往安济堂购买了药材,酉时左右前往张捕快家。据其后母王氏交代,亥时方回,浑身湿透,形迹古怪。” 他念到此处,瞥一眼时雍,“七月十四晚上,你去张家干什么了?”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残缺的记忆—— “张芸儿发疖疮,不敢问医,我帮她买药。” “是这些药吗?”谢放从文书里抽出一张药方,“野蒺藜、蛇爪果、鱼腥草,金银花、乌韭根、赤上豆……这些药材配上鸡蛋清,面粉、活鲫鱼,正可用于诱蛇。你怕诱蛇之计不成,还配了一瓶红升丹。阿拾,你老实交代,为何要杀害张捕快一家?” “药方是张芸儿给我的,大人明查。” 赵胤目光冰冷,“张芸儿死无对证。你让本座去问死人?” 时雍懒得再给他按了,丢开手站起来,她一脸不悦地望着他。 “张捕快一家死于七月十五晚上,那时我在无乩馆。什么毒是十四摄入,十五才死,还能让张家九口,整整一天不声不响,不求医不叫人,齐齐坐在屋里等死的?” 赵胤反问:“谁说张家九口是七月十五死的?” 时雍不慌不忙看着他,“不是吗?” “你应该最清楚。” 赵胤声音冷淡,强大的威摄力在时雍身体虚弱的时候占尽了便宜。 她勉强控制着情绪,“我不清楚。” 赵胤冷冷盯住他,声音没有半分迟疑:“七月十五的死亡时间出自你父亲宋长贵的推断,难保他不是为了摘清你的嫌疑,故意误导。” 时雍微微一笑,“大人说这话,可有证据?” 赵胤扫一眼她无辜的小脸,突然拂袖起身,举步走在前面。 “谢放,带上她。” 要带她去哪儿? 时雍扭头,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她属实有些疲累,出了无乩馆,看到赵胤上了马车,便条件反射地往上钻。 还没上踏板,就被杨斐拽了回来。 “你还想坐车?” 时雍:…… 不坐就不坐,这么凶干什么? 时雍跟谢放一起坐在车榬上,一路出了内城,最后发现马车竟然停在了官府的殓房。 “张家九口的尸体,就存放在此。”谢放告诉她。 时雍明白了。 这是带她来认罪呢? 也罢。 从重案一号的女刑警穿到“女魔头”时雍身上,她前世今生真是没少和尸体打交道,现在又多了个女差役兼女嫌犯的身份,绕一圈又绕了回来,总算能用到专业知识,有了用武之地。 章节目录 第26章 死前怀有身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过申时许,阴雨便把天空染成黑幕。 殓房是个独立的院落,幽静,背阴,四周几无行人和建筑。门口两篷茂密的芭蕉和竹林,蚊虫鼠蚁蜘蛛网,周遭阴气森森。 时雍扇开一只扑上来嗡嗡叫唤的秋蚊子,跟在赵胤背后走入破败的大门,一路都忍不住观察他的腿。 膝关节疼成那样,走得还这么稳,要不是她亲眼看过,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有腿疾。这么克制忍耐,早晚得残废了。 “爷。仔细脚下。”谢放和杨斐一左一右,时时刻刻顾着赵胤。 院子里积了一滩一滩的水洼,偏生大都督风华矜贵,这般走着怎么看都不合适,他俩一个撑伞一个帮他拎衣摆,小意得很。 时雍看了一眼,低头将婧衣这一身过长的裙摆提起来,在腰上简单拴了个死结,冒着雨大步走到最前面。 裙子里面有裤子,她并不觉得失礼。 可是谢放和杨斐却吓得差点忘了走路。 哪有女子这般不注意闺仪的? 往常阿拾也不是这般粗陋的人啊? 赵胤眼瞳深了深,没有言语,而时雍早已利索地迈过空荡荡的院子,进入了里间。 他微微皱眉,将撑伞的谢放和拎衣的杨斐拂开,举步就走。 谢放:…… 杨斐:…… 两个贴身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愣怔半晌紧跟上去。 ~ 里间是收尸的殓房。 一排排棺木整齐摆放,木质和花样各有不同,新旧不一,空间安静又阴凉。 最左的棺木边,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弓着身子正在棺中察看着什么,手上戴了一副皮质手套,粗布系腰垂到了地上,皂衣和平顶巾上也沾满了灰尘。 最右的棺木边,趴着一条大黑狗,大半身子缩在棺底,一动不动,若不走近都瞧不出来。 时雍往左边走去:“爹。” 宋长贵听到喊声,回头一看。 可不是自家闺女么?穿着打扮不见邋遢,除了手指缠着纱布,人很精神,不像动过大刑的样子。 宋长贵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阿拾。你怎么出来了——” 话刚落下,他看到了紧跟着进来的赵胤等人,忙不迭地拍了拍身上的皂衣,朝赵胤行了个大礼。 “草民宋长贵拜见大人。” 他不认识赵胤是谁,单凭那身锦衣卫的军校服饰来辨认出是个大官。 时雍看一眼,“爹,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赵大人。” 赵胤? 他亲自来查这个案子了? 宋长贵变了变脸色,跪伏得更加端正。 “草民未曾见过贵人清颜,望大人恕罪。” 赵胤慢慢走近,“宋仵作在此两天一夜了,可有发现?” 两天一夜?时雍看着宋长贵,又看了看赵胤。 宋长贵为了给阿拾申冤,来殓房反复勘验尸体倒是不奇怪,但赵胤竟然对每个人的行踪都了如指掌?这个人比传闻中更为阴沉难测。 “回大人的话,暂时没有别的发现。张捕快一家九口都死于蛇毒,但草民见识浅陋,从未见过这种毒蛇,很是费解。” 宋长贵从怀里掏出一条纸,上面画着那条死在张芸儿床上的毒蛇,旁边还有单独描好的蛇身花纹。 时雍多看了宋长贵一眼。 现下的仵作还得有绘画功底吗? “大人见多识广,可否帮草民掌个眼?” 宋长贵一直想搞清楚毒蛇的来源,可是能问的人都问遍了,没有半点有用的线索,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赵胤的身上。 见他说着便要靠近,谢放站前一步,挡在赵胤面前,“给我就行。” 宋长贵断案心切,一时忘了礼数,吓白了脸,赶紧认错低头呈上图纸。 赵胤脸上没什么反应,接过来看了片刻,又递给谢放和杨斐。 几个人来回传递,没有一个人吭声。 “爷,属下不曾见过。” 谢放看着那蛇,脊背莫名发寒,“这东西长得怪恶心的。” 杨斐说:“一条蛇咬死九个人,莫不是什么上古邪兽?” 谢放哼声:“上古邪兽?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 “那你说是什么蛇?”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突然发现殓房安静下来。 一转头,看到时雍正在挨个查看张捕快一家九口的尸身。 尸体已然开始腐烂,宋长贵从包里掏出一个陶罐,递给时雍。 “姜片。” 时雍摇头:“不用。” 殓房里充斥着大量的腐臭气体,闻之作呕,熏得人难受。 时雍不要,谢放和杨斐没有客气,上前找宋长贵拿了陶罐,将姜片含在嘴里。 再吸一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 “爷……”谢放把陶罐递给赵胤。 “不用。”赵胤也拒绝了。 他沉着脸走向时雍,看她套上宋长贵的皮手套,在尸体上翻来看去。 谢放和杨斐再一次对视。 这两个人都不怕尸臭的吗? 殓房死一般寂静, 风雨却比来时更大了,两幅破败的灰白色窗纱被灌入的狂风高高扬起,带出窗外尖利的啸声,灵异一般恐怖。 时雍突然转头,“不对。” 微弱的火光映着她漆黑的眸子,一张苍白的脸满是那肃然正色。 “死者尸斑均已扩至全身,进入浸润腐烂期,尸僵也已然缓解。我认为,死亡时间应在三十个时辰以上。” 三十个时辰以上? 那死亡时间就不是七月十五,而在更早的七月十四。 可是,只有张家人死在十五晚上,她才能自证清白,洗脱嫌疑呀?因为那天晚上她在无乩馆,离开无乩馆后的去处,小丙也可以证明。 她这是傻了么? 赵胤沉下脸,看向低头不语的宋长贵。 “宋仵作,阿拾说得可对?” 宋长贵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一席话说得吭哧吭哧。 “回大人话,凡勘验死亡时辰,盖因死者生前饮食喜怒、致死原因、节气和天气等不同而受影响。草民以为,或许,或许,会有些出入。” “本座是信你的判断,还是信阿拾呢?” 宋长贵手握成拳,头垂得更低了。 “大人,阿拾初入仵作行,经验不足……” “宋仵作。”赵胤冷冷打断他,“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不足为奇。可是你身为衙门仵作,为帮女儿洗脱嫌疑,竟然谎报死亡时间,该当何罪?” “草民,草民……”宋长贵脸都白了,扑嗵跪了下来,“大人明察,草民绝无此心……” “大人!” 时雍原本以为宋长贵对阿拾不闻不问,这才一次都没去探狱,心里对他有意见。没想到他在殓房里待了两天,一直在寻找真相,甚至为了阿拾谎报死亡时间。 她虽不像阿拾一样对宋长贵有感情,但见赵胤咄咄逼人,仍是不悦。 “我父亲是个老仵作,自有他的操守。若我们有意骗你,我又何必告诉你真相?” “因为你赖不掉。”杨斐见不得他对赵胤不恭不敬的样子,拉着脸说:“若不是爷之前就警告你,宋仵作为了你弄虚作假,你又怎会如此老实?” 时雍扫他一眼,转头朝赵胤莞尔。 “大人,我还有一事禀告。” 赵胤目光冷森森的,语气却淡漠,“说。” 时雍转身指向其中一口棺材。 “这个张芸儿,死前怀有身孕。” 章节目录 第27章 她在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殓房里突然安静。 谢放和杨斐看着她不转眼。 这个张芸儿只有十六岁,她和米行刘二公子的婚期在八月初,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转眼就身怀有孕了? 赵胤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宋长贵。 “宋仵作,验尸文牒上你为何没有具明,死者张芸儿身怀有孕?” 宋长贵嘴巴抿了抿,脸色苍白地道:“回禀大人,此等私密事宜由稳婆刘大娘主理,张芸儿有孕之事,草民并未听刘大娘提及。” 赵胤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宋长贵冷汗淋漓,忍不住腿软。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赵胤阴凉的目光慢慢转向时雍,“你可知张芸儿腹中胎儿,是谁的?” 时雍看他一脸冷漠,故作讶然,“难不成是你的?” “阿拾!”谢放倒抽凉气,“你休得胡言乱语。” “那也总不能是我的吧?”时雍瞄赵胤一眼,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我验个尸,还能验出孩子亲爹是谁?我这么有本事,还会由着你们搓圆捏扁么?” “哼!你本事可大了。找个失忆的借口,连爷都敢顶撞!”杨斐道。 谢放也道,“你和张芸儿是闺中姐妹,张芸儿有了身孕,能不告诉你是谁的?” “张芸儿未婚先有孕,能随便往外说吗?”时雍说到这里,看赵胤一直冷冷地,又扬了扬唇角。 “大人还是怀疑是我杀害了张芸儿?我得多丧心病狂,才能一出手就杀人全家?” 杨斐似乎看她很不顺眼,轻斥道:“单凭你在顺天府狱里一人提刀砍杀十数人的狠毒,杀九口算什么?” 啪啪! 时雍拍了两下巴掌。 “说得好。你来,我问你。” 时雍说着,低头翻了翻张捕快的眼皮,又从宋长贵的随身袋里,拿出一个竹夹子,将张捕快的嘴巴撬开, “张捕快眼瞳散大,口唇紫绀,从死状上来看,确如我爹所说,是中了蛇毒。然而,他身上虽有许多陈旧性伤痕,但和除了张芸儿以外的其他七个人一样,遍体无一新伤,更没有毒蛇啮咬的痕迹。请问杨侍卫,这诱蛇杀人一事,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精准投放,还一次杀九个?” 杨斐被问得尴尬,不自在地说。 “你杀人,当然有你杀人的办法,我要是知晓,又怎会在这里和你消磨时间,我早已将你拿入大牢了。” “不懂就闭嘴!” 杨斐还想说点什么,时雍突然看过来。 她眼睛生得狭长水润,眼瞳漆黑,睫毛长翘而浓密。以前常常低头不说话,给人一种老实可怜好欺负的感觉。偶尔含个笑,又显得妩媚多情。可一旦沉下脸,那双眼却满是煞气,冷冰冰吓人。 杨斐把话咽了回去。 时雍懒得理会他,再次低头翻尸身。 赵胤眉头微拧,“依你之言,张家九口,除张芸儿外,都不是死于蛇毒?” “我没这么说。”时雍头也不抬,将尸身上的白布拉下来,盖出张捕快那张惊恐万状的脸,转头看着赵胤,“不过,若是大人愿意让我剖开尸体,一探究竟,我或者能找到答案?” 一听这话,赵胤还没有反应,宋长贵先紧张起来。 他生怕自家女儿吃亏,递了个眼色。 “阿拾休得胡言,你一介女子,何时会剖尸勘验了?” 时雍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爹,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宋长贵被她说愣了,“我何时教过你这个?” “那日你喝了酒,说咱们是宋慈的后代,自有一套绝活,这剖尸查探便是其中之一。你还说过,若是中了蛇毒而亡,脑内会有渗出性出血,水肿积淤,五脏六腑亦会有点状出血……” 宋长贵听得一头雾水,“我说的?” “爹。”时雍走近拉了拉他的袖子,做小女儿姿态,“大都督不是外人,你无须藏技。” 大都督不是外人? 大都督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杨斐瞥她一眼,小声说。 “爷,宋阿拾巧言令舌,是为推托罪责。若非起了歹意,她为什么要在安济堂买诱蛇之物,又买剧毒药物红升丹去张家?” 时雍哼笑一声,“红升丹外用可治疖疮,你们所言的那几味诱蛇药物,也可以做清热袪火之用。甚至……可以用来落胎。至于鲫鱼,张芸儿若是想要落胎,炖汤不是刚好滋补?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杀人的药物了呢?” 众人都看着她。 包括宋长贵,一脸讶然。 这是阿拾吗? 他有点不敢相认自己的女儿了。 “宋仵作。”杨斐怒气冲冲,看着宋长贵,“你的验尸文牒上,也没有具明张芸儿有疖疮。这一点,我没有记错吧?” 宋长贵垂着眼皮,“恐是蛇毒太过凶猛,以毒攻毒,无意治好了疖疮,也未可知?” “哼!什么都由着你们父女俩说?有没有疖疮,看一看便清楚。” 杨斐说着,找到张芸儿的尸身,一把掀开白布。 “哇!”他惊叫一声,猛地拔出刀来,挡在赵胤面前。 “保护大都督!” 冷不丁的喊声,让殓房里突生寒意。 谢放鸡皮疙瘩都被他叫出来了,“何事慌张?” 杨斐脸色苍白的看着张芸儿的棺木。 “她睁着眼睛,看着我笑。” 章节目录 第28章 黑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尸变了?” 谢放脊背一寒,拔刀护在赵胤面前。 可是,手臂却被重重拨开。 “出息!”赵胤冷斥。 他手拂衣袍,走到时雍面前,掠过她似笑非笑的脸,拧紧眉头。 “本座从不信鬼神之说。” 时雍见他寒着脸走向张芸儿,果然没有一点惧意,唇角掀了掀,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背后,故作惊悚地“哇”一声尖叫。 杨斐吓得脸都变了,“怎么了怎么了?” 赵胤却冷冷回过头,与时雍脸对脸,一双黑眸冷静得可怕。 “好玩?” “不好玩。” 时雍没吓着他,笑着摸摸鼻子,从他肩侧走过去,看向棺中女尸。 女尸已经开始腐烂了,有没有疖疮用肉眼是看不出来了,但她脸上的笑容仍很清晰,乍一看还有几分安详满足。 确实笑得瘆人。 这是一种特殊的尸体痉挛现象。 时雍听过,没见过,也不好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解释。 她把问题抛给了宋长贵。 “不是说,张家九口都死得很惨吗?张芸儿为什么会笑?爹,该不会是她有什么冤屈?这才尸变的吧?” 宋长贵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探手将张芸儿的眼皮合上。 “人在死后,尸身会有弛缓和尸僵现象。但若是死者头脑有损,身体便不再受脑所控,从而产生尸动。张芸儿是张家九口里,唯一有毒蛇啮齿咬痕的人,恐是毒液入脑,死后尸动。” 时雍看着宋长贵,露出几分真诚的赞许。 这个仵作,确实不简单的。 杨斐伸脖子斜眼一看,见张芸儿合了眼,又凑过来。 “照你这么说,那张家其余八口,就不是死于蛇毒了?” “不。”宋长贵看了时雍一眼,说得无比坚定,“草民就可以肯定,九人均死于蛇毒。” 谢放道:“蛇咬死,必会有齿伤。这八个人身上别说齿伤,连伤都没有,这又做何解释?” 宋长贵道:“草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谁说一定要有啮齿伤呢?”时雍笑了笑,扫向赵胤若有所思的脸,“如果锦衣卫要让一群人身中蛇毒,难不成还每人发一条毒蛇吗?” “……” “……” 大家都看着她。 杨斐突然瞪大眼睛,“我懂了。” 众人又望向他。 杨斐说得有点得意,“去年京师有一个迷丨奸案,歹徒便是从窗户吹入毒烟,将闺阁小姐迷晕后再作案的。此案也是如此,只不过,毒烟换成了蛇毒。而这,就是张家九口为什么没有呼救,没有动弹的原因——迷昏了呗。” “放屁!”时雍没给他留面子,“知道蛇为什么一定要咬到人,才会中毒吗?” “你说为什么?”杨斐瞪她。 时雍道:“毒素须得进入血液,方能发作致死。吸入,不会中毒。” “哦!”杨斐指着她,“你这么了解,那一定是你干的。” 这家伙一定有什么裙带关系吧?要不然赵胤怎会留他在身边?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时雍冷冷嗤他一声,脸转向赵胤。 “大人,能让蛇毒入体伤人的,不一定是毒蛇,也可能是凶手。凶手利用别的凶器刺伤人,再注入蛇毒,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只不过,人死之后,皮肤变色,微小的伤口很难辨别,不过……” 她转头,望着宋长贵,“我爹肯定有办法让伤口现行的。对不对?” 宋长贵摇头,“我已清洗过尸身,用葱泥厚敷,醋纸覆盖……未见伤口,这八个人的身上,也没有一处明显的红肿和硬胀。” 这就奇了怪了。 那八个人到底怎么死的? 时雍愣怔片刻,对赵胤道: “大人,既然如此,只有一个办法了——剖尸。剖尸可以查探死因。” 剖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张家九口都死了,但张氏还有族人。 “死无全尸”是大忌讳,族人不肯,会引来是非。 不料,赵胤毫不犹豫地点头,“准了。” “那我静待大人安排。” 看唱反调的杨斐气黑了脸,时雍又道:“我建议大人回去先传刘大娘,问她为何不报张芸儿有孕之事?还有,一定要查清张芸儿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爹是谁,这也是破案的关键。” 杨斐拉着个脸,不悦地哼声。 “你在指挥大都督做事吗?阿拾,你是不是快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什么身份?”时雍转头看着这蠢货。 “你是嫌犯,说不定你就是凶手……” 杨斐就图个嘴快,哪料话没落下,时雍突然取下皮手套,直接朝他脸上掷过来。 “我要是凶手,你早死八百遍了。” 这手套刚刚摸过尸体。 杨斐一阵恶心,呸一声,抬刀就挡。 “阿拾你找死是不是?” 他就想吓吓阿拾,可是,绣春刀柄刚刚抬起,耳边叮铃一声,一条黑影突然从棺底跃了出来,疾风般扑上去咬他喉管。 上来就是致命攻击! 杨斐始料不及,吓得拔刀就砍。 “哪来的畜生!” 黑影敏捷地躲过,一口咬在杨斐的胳膊上,嘴里凶狠的咆哮着,又在他刀锋落下时,一个纵身跃到棺材盖上,朝他发出愤怒的嘶叫。 “黑煞?” 杨斐捂住受伤的左臂,掉魂一般惊叫。 这脸色,比看到张芸儿的微笑更为惊恐。 “是黑煞!时雍的狗——” 谢放也变了脸色,迅速拔刀站到赵胤的面前。大概是听到了时雍两个字,那条大黑狗竖起背毛,做出一副防备警惕的动作,喉间发出呜嗷的凶吠。 “这畜生原来躲这儿,宰了它!” 四周冷风拂面,冷气森森。 杨斐握住绣春刀,慢慢逼近大黑狗,那动作姿态,谨慎得如同对付一个武艺高强的凶徒。 时雍手攥成拳:“天下的黑狗都长这个样子,大惊小怪。” 谢放道:“是它没错。脖子上那个狗铃铛,我记得。上面有它的名字,黑煞。” 时雍冷笑,“就算是时雍的狗又如何?一条可怜的流浪狗而已,主人都死了,何必赶尽杀绝,多积点阴德不好吗?” 杨斐怒视着她,“你知道这狗有多凶悍吗?它若可怜,死在他嘴里的人,不可怜吗?谢放,你左,我右。” 章节目录 第29章 来来来来了了了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杨斐说完,一个纵步冲上去,一刀劈在了棺材上。 黑煞相当敏捷,快得像鬼影似的,几个纵跳间又换了一口棺材站立。 可是,它没有离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仿佛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凶兽,随时都要攻击- 收尸房里阴风阵阵。 大黑不懂花俏的武功,没有漂亮的技巧,只会原始的搏斗。 以命搏命,激起浓重的杀气! 时雍冷冷看向赵胤。 他一动不动,目光深深浅浅,不下命令,也不阻止。 静寂中,大黑咆哮如雷。 “杨斐你去关门!”谢放沉声道:“我来干它。” 时雍舌尖轻轻舔过牙齿,突然骂了一句,就朝大黑冲了上去。 “你还不快走,人家要关门打狗了。” “阿拾。”谢放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别去,这畜生极是凶狠——” “松手!”时雍厉色! “嗷呜!”黑狗喉头低低呜咽,突然盯着她退后两步,一个调头从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 杨斐正在关门,见状冲过去一看,黑影已蹿入了芭蕉林,不见踪影。 “跑了?”杨斐气得磨牙,“可惜没能宰了它。” 谢放看着他受伤的胳膊,“赶紧包扎一下吧。止血。” “狗畜生,就盯着我咬。”杨斐越想越气不过。 时雍扬扬眉,“谁让你嘴欠。” “你——” “闭嘴!”赵胤终于出声。 他呵止了杨斐,朝时雍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负手走在前面。 刚才他一直没有做声,但时雍很清楚,她维护大黑的心思太过明显。哪怕他不说,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赵胤的怀疑,尤其看过来的那一眼,光芒锐利,暗含杀气。 只不过,再怎么怀疑,也不敢想时雍就在他眼前吧? ~ 离开殓房的时候,雨停了。 时雍落在赵胤身后,边走边想着刚才的事情,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铃铛声。 她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大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 刚才在殓房里瞧不清它的样子,现在一看,它削瘦而狼狈,见皮不见肉,一身漆黑的狗毛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粘成了坨状,除了一双凌厉的眼瞳,看上去就像饿了许久的流浪狗一般。 “黑煞又来了!”杨斐吼道。 “怕什么?都快饿死了,还能咬死你?”时雍讽刺。 “这狗真不简单。都瘦成这样了,还能几次三番躲过杨斐的砍杀。”谢放说。 “有些人连狗都不如呗。”时雍嘲道。 “你说谁呢?”杨斐气得炸毛。 “够了!”赵胤突然冷斥,回望一眼站在雨地里的黑狗,“杨斐,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爷!我这刚被狗咬了……” “三十。” 杨斐:……? 大家都是替爷办差的人。 他被恶狗咬了,为什么受罚的还是他? …… 一行人越走越远。 时雍回头看了一眼,大黑也在看她。不知它还认不认得她,盯着她退后两步,腥红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巴,又将身子缩回了殓房门口的芭蕉林下。 它太瘦了,皮包着骨头,一点肉都没了。 时雍明明记得,大黑是非常健壮的,一顿可以吃下几斤牛肉,胃口极好。那日她被带入诏狱,大黑冲到门口,还曾咬伤过人,再后来被驱赶出去,时雍就再没有见过它。 没有想到,它会在殓房。 大黑是在找她……的遗体吗? 时雍别开眼,漫不经心地问:“时雍葬在哪里?” 杨斐哼声,“葬什么葬啊,女魔头都配不上一副棺材板,丢乱葬岗去了——” 说完,看大黑又冲他龀牙,他扬了扬刀,“再凶,把你也宰了,一起丢乱葬岗去。” 时雍扫他一眼,走向马车。 大黑尾巴动了动,往前走几步,远远地吊在后面。 时雍停下,大黑就停下,坐在远处看她。 见状,杨斐嗤一声,低声对谢放说:“没想到时雍的狗也是个狗奴才,见到凶狠的女人就怂。” 谢放瞪他:“你少说两句吧,没见爷的脸色不好?” “不好吗?”杨斐挠了挠脑袋,望向赵胤冷漠的背影,啧了一声,放低声音。 “爷今儿是好生奇怪。被阿拾那小丫头糊弄得说什么都信。我跟你说谢放,阿拾这丫头,不简单。你看见哪家小丫头,见到死人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她干的就是这行,她爹也干这行。” “连时雍的狗都不咬她,这又怎么说?” 谢放摇摇头,给他个“自行领悟”的眼神,叹气走在前面。 杨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又看一眼时雍,哼了声,“早晚我要揪出她的小辫子来。” …… 时雍是和宋长贵一起回家的。 路上,宋长贵几次想张口问点什么,都因时雍板着脸心不在焉而作罢。 算了吧!宋长贵想。 女儿不想说的,他就不问。 等她放下心结,对他没了芥蒂,自然会告诉他。 父女俩进了胡同,遇到的熟人看到时雍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宋仵作,阿拾这就回来了?” “托您的福,回来了回来了。”宋长贵是个老好人,见人就拱手作揖,不停地解释。 “锦衣卫的老爷查清了,这案子跟我们家阿拾无关,只是带过去问了个话。” “那就好,那就好。福大命大。” 宋长贵一路敷衍着到家,时雍一句话都没有说。 推开院门,一只鞋从里面飞了出来,正好砸中了宋长贵的脑袋。 鞋是阿拾的。 宋长贵一看,当即黑了脸。 “你们在干什么?” 王氏和宋香正在院子里清理杂物,在她的料想里,阿拾这次是回不来了,所以,王氏把阿拾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好的留着给宋香,破的直接丢掉。 这只鞋是宋鸿和宋香闹着玩的时候,丢出来的。 看到时雍似笑非笑的脸,王氏大惊失色,“你怎么回来了?” 时雍瞥一眼宋长贵,懒懒地说:“爹,后娘好像不想我回来呢?” 王氏脸色一变。 这小畜生居然学会挑拨离间了? “阿拾,你说的是什么话?” 王氏嗔怒地看她一眼,马上反应过来,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他爹,我和阿香正在帮阿拾整理东西呢。把她那屋的被子、衣服都抱出来晒洗了。这鞋子……破了就不要了,看着晦气。” 宋长贵是个老实人,不愿意家宅不和,看妻子留了面子和台阶,顺着就下了。 “阿拾,还不快谢谢你娘。” 王氏一副便秘不畅的样子。 阿香抬着下巴,摆明了笑话阿拾拿她没办法。 “好呀。”时雍眯起眼笑,“我那屋潮湿,褥子帐子全快发霉了。麻烦你们都拆洗一下吧?哦,门口还有两双鞋,淋了雨发霉了,都一并洗洗。” 宋香睁大眼要骂人,被王氏拉住,警告一眼,不敢再吭声。 时雍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懒得多看一眼。 这对母女在她心里,就和地上的蚂蚁差不多,踩死都嫌浪费时间。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章节目录 第30章 只会对他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房间被王氏和宋香彻底翻过了,就连阿拾藏在枕头里的几十个铜板都没有放过,全被那娘俩洗了个干净。 放衣服的箱子被撬开了,里面空荡荡的,一件衣服也没有了。 时雍笑了笑,合上门,将床底下的一块青砖撬开,刨开上面的浮土,将藏在油纸里的那张描了玉令图案的白纸抽出来,塞在怀里。 有些事情,她得早做打算。 虽说赵胤信了她的话,甚至准许她以无罪之身回家,但时雍觉得这事不简单。 她是赵胤安插在顺天府衙门里的探子,但赵胤对她并不完全放心。 那家伙心里肯定憋着坏水呢! 刚把青砖恢复好原状,宋长贵就来敲门。 看到房间里的狼狈,他愣了愣,露出一脸歉意。 “阿拾,你娘就是小家子气,你别跟她计较。” 说着,他回望一眼,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塞到时雍手上。 “你拿去买件衣裳。偷偷的,别让你娘看见。你短了什么,缺了什么,爹都给你补上。” 时雍看着他老实巴交的一张脸,突然明白阿拾这么聪慧伶俐一个人,为什么会经年累月在这个家里受气了。 为了她爹。忍的。 “不用。”时雍把钱塞还给宋长贵,“我出去一趟。” 好不容易缓和的父女关系,瞬间回到冰点,宋长贵满脸失望地看着她。 “还没吃饭呢,你去哪里?” 时雍头也不回,“良医堂。孙老收了我做徒弟。我要去跟他学医。” 良医堂? 在衙门里当差,宋长贵对京师城里的人和事多少有些了解,那良医堂虽然店面不大,又不喜张扬,但平常里常在达官贵人们去求医……而不得。 那医堂里的老神仙听说都快九十高龄了,还精神矍铄,走路稳稳当当。 是他要收阿拾做徒弟? 他不信,王氏就更不信了。 她躲在门外偷听半晌,见时雍背影出了门,走进来一把将宋长贵身上的钱收走了。 “你这大姑娘,是越发的难管了,那日打我,打阿香,现在又满口胡言乱语。就她,大字不识一个,屁本事没有,学什么医啊?怕是又要给你找事去……” “你少说两句。”宋长贵对自家女人向来温和。 不论是阿拾她娘,还是王氏,他很少说重话。 可是,今天看到王氏嫌弃阿拾的样子,他说不出的窝火。 “阿拾长大了,你多少给她留点儿脸面,往后你再大句小句不分轻重,别怪我翻脸。” 宋长贵气咻咻地出去了。 王氏愣怔片刻,嗷一嗓子就冲出去, “你说的什么混话,她傻子娘走得早,不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哦,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就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挑我错处是吧?我这是为了谁,还不为了她能找个好人家?我要是恶毒后娘,早不知道把她丢哪儿淹死了,还轮得到她来打我……” 王氏那张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宋长贵抱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望着乌沉沉的天空。 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那个傻媳妇儿—— 傻娘从不骂他,又俊,又俏,又会笑。 …… 时雍在良医堂换了手上的伤药,陪孙老说了会儿话,就去车行雇了一辆车,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殓房。 可惜,她把殓房里外院落甚至田间地头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大黑。 天已经黑透了。 大黑会去哪里呢? “大黑!” 时雍嗓子嘶哑,不敢喊得太大声, 回答她的也只有风声。 …… 时雍一个人漫无目的。 走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时,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又来了这里。 雍人是指掌宰杀烹饪的人。 当初为这座大宅取名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身为一个穿越女,她那时真以为站在时代食物链的顶端,拥有无数可以碾压时人的金手指,大有可为,大可作为,翻云覆雨叱咤风云不在话下。就算不要江山,拥有爱情不是穿越定律吗? 然而,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也不过短短数年。 一阵风吹来香烛纸钱的味道,还有小女孩儿娇滴滴的声音。 “娘亲,为什么我和哥哥不能再去对面园子里玩了?” “那里有鬼。” “可是我以前常去,从来没有见过鬼啊,那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可好了,会给好多糖果子吃,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糖果子。” “嘘!”妇人张望着,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张冥纸,“往后不许再说这个事了,知道吗?” “为什么?月儿不懂。” “因为那些哥哥姐姐,都变成了鬼。” “娘亲,你是在给鬼烧纸钱吗?” 风起得更大了。 冥纸飞到半空像黑色的蝴蝶。 时雍站在廊桥的昏暗角落,看着那母女烧完了纸,慢慢走远,远眺雍人园。 雍人园没有一丝火光,黑漆漆沉在星河下,安静如同鬼楼。 昔日歌舞欢笑,人声鼎沸的盛况,飘飘荡荡在耳边,恍若隔世。 黑暗埋葬了一切。 时雍在桥下站了许久,寻了小路过去。 大门上贴的官府封条已经斑驳变色,油漆脱落腐败,门环也已生锈,到处都是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门前一片荒芜的杂草将昔日的繁华抹去,唯有几枝从墙角伸出的桂花还在黑夜里竞相吐蕊,散发着幽幽的暗香。 “大黑。” 时雍压着嗓子。 原没有抱希望,不料,角落里嗖地蹿出来一条黑影。 坐在一个褪色的破灯笼边上,它望着时雍。 “大黑,过来。” 时雍蹲下来朝它招招手,又把包里带来的吃食放在地上,“快来吃,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 大黑一动不动,眼瞳在黑暗里极是锐利。 时雍也不动,蹲身与它对视。 片刻,大黑看她一眼,突然调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大黑?” 时雍有点失望。 大黑终究认不得她了。 在它眼里,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时雍在风里站了许久,将吃食放在门边,正准备乘着夜色离开,大黑又从墙角阴影里疾快地飞奔出来。 这次,大黑嘴上叼了个东西,放到时雍的面前,朝她摇尾巴,双眼亮得惊人。 时雍一怔,低头把那包东西拿起来,打开一看。 惊呆了! 一锭银子、两颗珠子、三件首饰! 还有半张鸳鸯绣帕—— 正是时雍那日撕毁后丢弃,后来出现在张芸儿房里,被沈灏带回衙门,成为她犯罪证据的绣帕…… 其中半张,目前应该在锦衣卫做案件证物…… 那么,这一定是当时找不到的另外半张。 章节目录 第31章 只杀不戒(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惊喜不已:“大黑!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大黑当然回答不出。 时雍招手,“你记得我,是不是?” 大黑摇摇尾巴,但不走近,分明还有戒备。 “大黑。来。” 时雍又朝它招手。 大黑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得时雍以为它再也不会过来了,却见它又摇起了尾巴,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过来,低头舔她的手心。 温热的舌头洗刷着掌心的纹路,时雍内心充盈着快活。 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大黑温顺地蹭她胳膊,脖子上的铛铃在黑夜里清脆悦耳。 “大黑。”时雍把它脖子勾过来。 “你别动。我帮你把铃铛取下来。” 脖子上挂着这个特制的铃铛,大黑就是时雍的狗,是令人闻风色变的黑煞,走到哪里都人人喊打。取了铃铛,它就是一条普通的大黑狗了。 “乖,取了铃铛,往后就没有人再打你了。” 时雍把手伸向大黑的脖子,大黑突然嗷呜一声,挣脱开去,退得离她足有三尺远才停下。 “不愿意?” 时雍冷森森地看着它。 “不取铃铛,你怎么活下去?” 大黑尾巴垂着,一动不动与它对峙。 “时雍死了,回不来了,死在诏狱,死在一个有玉令的人手中。” 时雍看着大黑,缓慢地说:“你得活下去。” 大黑默默站起来,但没有走向时雍,而是往后退去,几乎要与这座荒宅浓重逼仄的阴影浑为一体。 凉风习习,大黑安静地坐在那一片杂草丛中。 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枯败的园子,死去的主人,还有守家的狗。 时雍低头,将那半张绣帕拿出来。 “大黑,帮我一个忙。” …… 亥初,无乩馆。 大门被响开时,门房看到一身布衣,戴顶草帽的魁梧男子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老,老爷,您回来了?” 甲一面色微冷,看他一眼便往里走。 门房掩好门,不敢做声。 在无乩馆,无须通传就能直闯赵胤住处的人,只有他爹了。 甲一进入内院,刚抬手要敲门,门便从里面开了,他面前是谢放尴尬的脸。 “老爷,大都督请您进去。” 甲一愣怔。 儿子翅膀长硬了,竟敢监视他老子了? 甲一黑着脸走进去,赵胤为他拉椅子,神色平静,好像并不意外。 一张花梨木的雕花桌几隔着父子两人,同样冰冷的脸,同样没有表情,同样幽冷复杂的目光,如同两张棺材板在互相凝视。谢放拎着茶水在门口徘徊了好几次,探脑袋看了看,终究没有进来。 “你喜欢那个叫阿拾的姑娘?”甲一问。 “我以为你会问徐晋原。”赵胤语气没有半点波澜。 “那就是不喜欢了?” 甲一看着他,期待答案,但赵胤面色淡然地斜他一眼,一言不发。 叹气!甲一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怀宁这状都告到帝陵,告到宝音长公主面前了。我不得不回来一趟。” 宝音长公主是当今皇帝赵炔的长姐。 赵炔年幼时,曾长期跟随长姐宝音一起生活,姐弟俩感情甚笃。他十六岁登极,在位二十年后,其父永禄帝才过世。按说,他从此大权在手,朝中再无人掣肘,可偏偏他十分在意这个长姐,大事小事都愿意听从。 朝臣甚至为此担心过, 怕宝音长公主干政。 可是,自光启二十一年,长公主便于帝陵前结庐,为爹娘守孝,再没有踏足京师。甲一便是这时卸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领着护陵军去的帝陵。一则为永禄帝守陵,二则护佑长公主安危。 “无乩,你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为一个女子公报私仇,羁押朝廷命官,大开杀戒……总得有些缘由吧?” “没有。我只杀,不戒。”赵胤眼中无波。 “……”甲一对他的性子不说了若指掌,七八分是知晓的。若这事不涉及怀宁,不涉及当今皇上,不是因为守陵的宝音长公主都来相问了,他根本不会管,更不会漏夜前来。 “无乩啊。”甲一叹声:“你知道锦衣卫办事,多少人盯着?多少人盼着你出点事?尤其这个节骨上,出不得半点差池——” 赵胤眼皮微抬,“原来你并不老实。” 甲一:“??” “锦衣卫有你多少探子?”赵胤脸色不变:“看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人,不少。” “少打马虎眼,我俩到底谁问谁?”甲一哼声,虎着脸,“兀良汗来使的意图你很清楚,说是赐婚,不如说逼婚。长公主的意思……” 甲一顿了顿,声音压低。 “想必你已经知道。长公主内心不愿与兀良汗为敌,陛下敬重长公主,为了她的想法,连怀宁都愿意牺牲。因此,若非万不得己,你不要轻易挑动这根弦——无乩,谁把这弦拉断,惹下的就是滔天大祸。” 赵胤看他:“是长公主让你来传话的?” “没有。”甲一垂下眼皮,“长公主分得了轻重,什么也没有说。兀良汗来使前两日倒是送了拜帖来,想来看望长公主,再去后山拜祭——那座衣冠冢。长公主拒了,但这两日,我看她心绪不宁,夜灯总是亮到天明。” 话说到此处,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赵胤看着他父亲,应了一声,谢放就低着头匆匆进来了。 “爷。”谢放低声说:“杨斐来消息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甲一是前任指挥使,耳聪目明,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阿拾带着那条狗去了水洗巷。 甲一很意外。 儿子难道真的在意那个女子? 连她带狗这样的小事,都要人禀报? “知道了。”赵胤朝谢放摆摆手,站起来看着甲一,“父亲,我有事要办。” 这是在撵他!? 就为去见那个女子? 甲一皱着眉头,不放心地看着这个初掌锦衣卫大权的儿子。 “无乩,陛下要怀宁公主远嫁,心存愧疚,事事都愿依着她。王公大臣们也希望公主和亲,平息事端,过太平日子。这当前,你何至于为一个女子得罪怀宁,引朝堂非议?朝堂之事,需处处谨慎。一不小心引发战事,你将引来多少祸水和骂名,你可知道?” 赵胤拿起身旁的绣春刀,微微攥紧,“你当真以为,公主和亲,兀良汗就不闹事了吗?” 甲一提口气,“你不同意怀宁和亲?难道是你对她……” “父亲。如果永?爷在世,不会用一个女子来换取短暂的安宁。” 赵胤说罢,睨他一眼,继续道:“从时雍之死,到兀良汗求娶怀宁,你可知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接手灭门案,缉拿徐晋原,是为一个女人?” 甲一缄口不言。 “你去看看小丙吧。”赵胤看他一眼,大步走到门口,顿了顿,又回头,神色冷漠地说。 “我不主战。但这仗,早晚要打。时雍之死只是一个借口。巴图不要时雍,也不要怀宁,他要的是大晏江山。这一点,长公主殿下心里最好有数。 长公主珍视和兀良汗的情分。可惜,兀良汗已不是当日的兀良汗,现在的兀良汗王,也不是和大晏签订永不相犯盟约的阿木古郎,而是阿木古郎的儿子——阿木巴图。 巴图想染指大晏山河,已非一日。筹划这么多年,他岂会因公主和亲而放弃?笑话!” “无乩!”甲一脸色微变。 赵胤已然关上门,走远。 甲一不好猜测,上一辈那些事,这个儿子到底知道多少。 自从前年,他把锦衣卫和暗卫“十天干”交到他手上,已非他能掌控。 现在朝堂上主战主和分成两派,唇枪舌剑。而长公主对兀良汗是有情分,只是这份情义到底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阻止一触即发的战争,谁也不知道。 …… 章节目录 第32章 嘴贱和腿贱(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亥正,水洗巷。 时雍从张捕快家门口经过,绕了一圈。 大黑走在后面,时雍在前面。她绕,狗也跟着她绕。 半刻钟后,时雍从张捕快家后门的池塘边经过,又绕了一圈。 大黑走在前面,时雍在后面。 跟踪的杨斐快被她绕晕了。有大黑在,他又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观望着。几个来回下来,也没看懂她在干什么。 赵胤马车一到,杨斐吭哧吭哧好半晌,最后得出个结论。 “她好像……得了梦行症?” “梦行症?”谢放看了看赵胤的脸上,沉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杨斐脑袋里全是时雍和黑煞漫无目的走来走去的样子,全是黑圈。 “如果不是梦行症。那她,就是一个傻子啊?那狗……好像也傻了。对,傻了。” 赵胤瞥他一眼,掀帘子要下来。谢放赶紧上前相扶,被他抬手拒绝。 谢放看着他的腿,“爷,我去把阿拾叫过来,您坐这里问话便是。” “不用。” 时雍就立在池塘边,身材纤细,点点波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月光潋滟中衬出了几分英气,光华耀眼。 “在看什么?” 冷不丁入耳的声音磁沉悦耳。 时雍眉间蹙了蹙,对赵胤身上的杀气很敏感,但表情极是平静。 “在找记忆。” “找记忆?”赵胤挑眉。 “嗯。我就是掉这水里,失忆的。”时雍指指池中那一处,又转头朝他一笑,将一双眼睛弯成月芽儿,声音缠在舌头,有几分妩媚的味道:“为了你……的腿。” 赵胤眉目不变,不吃这一套。 “你认识时雍?” “认识啊。”时雍坦然地看着他,“她全身上下我都认识。你想认识哪一处?” 赵胤沉下脸,瞟她一眼,“黑煞为什么跟着你?” “黑煞?”时雍微微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哪里还有大黑的影子。 这狗子,碰上比他更狗的人就溜了? 时雍眼波流转,笑道:“大人是说时雍那条狗吗?它没有跟着我,我看它八成是在找吃的。刚好我在找记忆,便结了伴,免得被歹人跟踪。” 歹人?谢放眼皮猛跳。 “阿拾。” 赵胤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像一股丝线系在心头,轻轻一拉便带出些奇怪的情绪。 时雍意味不明地笑,“大人,怎么了?” 她今夜很古怪! 眼神像黏了蜜糖,落赵胤身上,腻歪歪的。 “我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赵胤冷眼幽深,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你记住,会针灸是我不杀你的理由,但不是你保命的王牌。” 时雍眨眨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赵胤冷了冷脸,那只扶在绣春刀上的手,缓缓轻摩,像一只魔鬼的手扼住了心脏,语气却极是平静。 “超出我的容忍范围,我会杀你。” “哦。”时雍很认真地点头,像是浑不在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大人,你明天来顺天府,我给你一个惊喜。” 赵胤:…… 看他脸色难看,被冰封住了似的,时雍笑了笑,就着受伤包扎的粽子手,在他肩膀上拂了拂,掸掉灰尘一般,声音软而轻。 “我听见了。你要杀我。好了,我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身子不好,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告辞。” 时雍施施礼,转身就走。 不远处的谢放吓傻了。 阿拾这姑娘往常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啊,现在不仅敢顶撞爷,还敢勾引爷了? 池塘风大。 赵胤原地站了许久。 谢放不敢上去,也不敢问,等他身子动了,这才跟上去,小心地低着头,“爷,回吧。” 赵胤还没开口,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 谢放一愣,立马拔刀:“何事?” 是杨斐的声音:“我,我踩到狗屎了。” 谢放的刀收了回去。 可刀刚入鞘,那家伙又啊了一声。 比刚才那一下更为尖细响亮,隐隐还能听到一声屁丨股着地的闷响。 “又怎么了?” “……”杨斐许久才回答,“这狗还刨了坑,我崴到脚,坐狗屎上了。谢放,扶,扶我一下?” 谢放:…… 一身狗屎的人,怎么扶? 他头都大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拂下衣摆。 “二十军棍。” “爷,上次打的还没好。可不可以先欠着?”杨斐死的心都有了,本来想戴罪立功,谁知被一泡狗屎给害了。 “好好想想,为什么挨打。” 一个人连狗都玩不过,确实该打。 谢放也觉得这位仁兄挨得不冤。上次是嘴贱,这次是因为腿贱。阿拾和黑煞都走了,他还能踩上去。 “时雍这魔女,人都死了,留条狗都能害死人。” 谢放看杨斐骂咧,摇了摇头,也低声喃喃:“是啊!黑煞到张捕快家来干什么呢?又为什么跟着阿拾?” “我知道了。” 杨斐兴奋大叫,顾了屁l股就顾不到脸。 “爷,是不是阿拾在耍我们?” “爷,阿拾一定是凶手对不对?” 赵胤看他一眼,上了马车。 “三十。” “???” …… 时雍回家时,又是五更天。 棉被换了干净的,有皂角的味道,衣服又放回箱子里了。 想到王氏气炸的脸,时雍笑笑,累得倒头就睡。 天亮后,宋长贵出了门,王氏就在外面大骂她懒死狗投胎,将门摔得砰砰响。 时雍犯困懒得理她,蒙头大睡,等睡饱了开门一看,院子里东西摔得一片狼藉,宋香坐泥土上哇哇地哭,王氏正拿了扫帚打人。 天降红雨? 王氏虽然最疼爱儿子宋鸿,对女儿这种赔钱货少有关爱,但她自己的亲闺女宋香也是很少下手痛揍的。这是怎么了? 时雍抱着双臂倚门上看热闹。 听半晌,明白了。 王氏藏在床底下的银子被偷了。 知道她银子藏处的,只有宋香和宋鸿。王氏每天起床都会摸一会儿,暖乎乎的喜人,谁知一会儿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把两个小的叫过来一问,宋香说是宋鸿,宋鸿说是宋香,姐弟俩闹了一阵,王氏气不打一出来,抺着眼泪揍女儿。 “小蹄子你给老娘说清楚!把钱藏哪儿了?” “娘,我真的没有拿啊。” 宋香抱头鼠窜,被王氏撵得满院跑,看到时雍在那儿笑,指着她吼,“娘,是阿拾,一定是阿拾拿的。” 这话王氏不信。 阿拾睡死了压根没起,赖不着她。 银子是大事,一家人的口粮,这灾荒年口粮断了,一家老小没个活头。 找回银子比赖阿拾打阿拾都重要。 她抹一把眼泪,揍宋香更狠了。 “小蹄子,撒谎精,都怪老娘太纵着你。哪里养来的臭德性,还没有嫁人呢,就和家里离了心,学着人家攒私房钱,还偷起你老娘来了……” 院子里乌烟瘴气。 时雍懒得看了,洗了把脸,出了院门。 王氏看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哭哭啼啼地骂了几句。 雨过天没晴,都晌午了,天仍是阴沉沉的。 时雍出了院门就看到缩在墙角的一条狗尾巴。 “出来!” 大黑调个头,吐着长舌头摇尾巴。 “钱呢?”时雍走到它面前。 大黑漆黑的眼瞳泛着晶亮的光泽,尾巴一扫,从墙缝里钻过去。 时雍从房子绕过去,见它两只爪子在一棵香樟树下拼命地刨。 “……” 这狗不仅会偷钱, 还有藏钱的习惯。 等它把钱袋刨出来,时雍数了数。 几块小碎银子,顶多十两,还有三十来个大钱和一些铜板。 “厉害了你!” 这大概是王氏的全部家当, 怪不得痛成那样,对宋香也下得手。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狗头。 “一会儿给你买肉吃。” 昨晚大黑从雍人园里拿给她的银子和首饰,时雍早上藏在了床下的青砖下面,这么想想,手头的东西合起是笔大钱了。 有钱好办事。 不管是要跑路,还是别的,都好。 时雍为了奖励大黑,特地去肉铺搞了点猪肉。 大黑吃生肉,时雍找个没人的地方丢给它,叼起来就跑没影了。 时雍怀疑,大黑给她钱,就是为了换点吃的。 它或许,并不认识她。 …… 章节目录 第33章 私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顺天府大牢里的事,在衙门里不是秘密。 时雍从大门进去,每个人见到她都仿佛见了鬼,避之不及。 她却笑眯眯地见人就招呼。 一直走到胥吏房,她就没见到一个正常脸色的人,只有周明生欢天喜地,“阿拾,你怎么来了?” 周明生那日在无乩馆挨了一顿揍,脸上淤青没散,看上去有些滑稽。 时雍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自然要来,差还得当嘛。” 砍伤那么多人,还来当差? 一群人见鬼般看她。 出事那天周明生没在衙门,大牢里的事全是听说的。他看看同僚们的表情,赶紧把时雍拉到外面的院子里。 “他们说的事,都是真的?” “真的。”时雍道。 周明生退后一点,怪异地看着她。 “不可能。你这种胆小鬼,敢拿刀砍人?” “……”时雍懒得理他,“沈头呢?” “还沈头呢?被锦衣卫带走问话去了。你说平常你也没得罪他呀,这么害你,真是活该他倒霉……”周明生啧一声,不满地说:“还有那个刘大娘,看着是个实诚人,哪成想她会隐瞒不报,差点害了宋仵作?” 看来锦衣卫办事效率很快嘛。 时雍点头,漫不经心地问:“这两日衙门里怎么样?” “乱呗。”周明生找张椅子坐下,大老爷似的跷个二郎腿,老神在在地说:“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现在当家的是府丞马兴旺马大人。你说,这人要走好运,真是挡都挡不住。徐府尹回不来了,府丞大人这位置就得往上挪了,四品变三品,啧……” 周明生这人废话是真多。 时雍瞥他一眼,“你早晚死在这张破嘴上。” “嘿。”周明生笑着又直起腰,问得神神秘秘,“给我讲讲呗,你和那锦衣卫赵大人是什么关系?” 时雍侧目一笑:“赵大人,哪个赵大人?” “还能有哪个赵大人?锦衣卫大都督呗。”周明生一脸谄媚地笑着凑近她,“我可听人讲了,他那日为了你,拳打府尹,怒阉丁四……” 哪是为她啊! 时雍懒得反驳,反问周明生。 “咱衙门里的案卷都保管在哪里?” “你干嘛?”周明生奇怪地看她。 “我就是想查一查以前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 “蛇。”时雍说得神秘,“你就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蛇吗?” “不想。我再也不想听到它。”周明生一身鸡皮疙瘩,作势一抖,斜眉吊眼地望着时雍,“这桩案子锦衣卫接手了,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少操点心。” “怎会没关系?”时雍道:“一日不破案,我一日有嫌疑。” “锦衣卫不都放你回来了吗?” “你不懂。” 时雍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一阵咚咚的鼓声。 衙役郭大力闯进来,“阿拾,谢家人来击鼓鸣冤,告你呢。” 正要找他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时雍:“太好了!” 周明生和郭大力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一脸懵。 被人找茬是多值得开心的事,难道说她又要去砍人? …… 顺天府府尹徐晋原还在锦衣卫大牢,主理案件的人是推官谭焘。 衙门判案有三堂。大堂公开审理断大案,百姓可旁观,三班六房照例站班。二堂相对大堂小一点,审的案子相对较小,限制人观看。而三堂设在内衙里,一般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理刑官不必衣冠整齐正襟危,只是调解纷争。 谢再衡这个案子,谭焘设在内衙。 这位推官大人刚到任不久,进士出身,咬文嚼字有些酸腐,但在大事上不含糊。 一看是那位扳倒了府尹,砍翻了十数名狱卒,被锦衣卫指挥使带走,又全须全尾从锦衣卫出来的人,心里就准备要偏向和“关爱”一些了。 谢家人请了状师,递了状纸,说谢再衡胳膊折了怕是要落下残疾,请求官府将宋阿拾下狱治罪。 “宋阿拾。”叫这个名字,谭焘眼皮直跳,“谢再衡告你当街行凶,可有此事?” “有。”时雍道:“回大人,我正准备私了。” 谭焘看她说得轻松,一副浑不在自意的样子,又追问:“如何私了?” 时雍笑了笑,当着堂上所有人的面,望向默不作声的谢再衡,“我想和谢家公子,单独商量。” 宋仵作家的大姑娘喜欢仓储主事谢家的公子,这事从谢再衡出事那日便传扬了出去,许多人都知道。 孤男寡女去单独商量?谢家人第一个反对,谢母更是痛恨又怨毒地看着时雍,恨不得撕下她一块肉,为儿子抱不平。 “你这恶毒贱妇,有什么资格和我儿单独说话?” 时雍道:“我怕当众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更加恶毒。” “你又要编什么鬼话哄我儿子,宋阿拾,你还要不要脸了,从小一个胡同长大的,你几斤几两有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别痴心妄想了,这辈子你都别想踏入我谢家的门……” 时雍不理这泼妇,只看着谢再衡。 “好。我们单独谈。” 谢再衡走在前面,一只手用纱布吊着,青衣直裰,身形修长,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时雍悄无声息地走在他后头,一起走到院子一角。 谢再衡停下来,慢慢回头看时雍,面容干净清爽,脸上却满是不耐烦。 “说吧。怎么私了?” “到衙门来告我,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人的意思?” 时雍看他长了一张好脸,替阿拾问了一句。 谢再衡神情冷淡,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和你再有瓜葛。” “那你还纠缠不清?”时雍冷笑,“是做侯府女婿不顺心意,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害我入狱,堵我的嘴啊?” 谢再衡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时雍走近一步,看到她冷气森森的脸,谢再衡胳膊就痛,条件反射往后退。 “怕什么?我又不吃你。”时雍勾勾嘴角,走得离他足够近了,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你以为张芸儿死了,就当真没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了吗?” 章节目录 第34章 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再衡俊朗的脸瞬间灰白,“你休得胡言乱语,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与我何干?” 时雍一言不发,潋滟的双眸半眯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再衡惊觉失态,哑了口。 时雍道:“张芸儿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你不奇怪她为什么怀有身孕,而是急着撇清自己?” “我没有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谢再衡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 时雍轻笑,漆黑的眼瞳里闪过嘲弄,眉梢却尽展风情。 “是你。”她笃定地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张绣帕,“告诉我,我撕掉的鸳鸯绣帕,是怎么跑到张芸儿房里去的?” “我不知道。”谢再衡连连后退,脸已变了颜色。 时雍默不作声地逼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他推到凉亭的柱子上,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他下巴高高抬起,直到他脖子上的筋脉,鼓胀的喉结,甚至乱了章法的心跳都清晰可辩,这才笑出了声。 “谢再衡,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你再迟疑半分,不仅公堂上的人会知道你和张芸儿的关系,广武侯府也会马上得到消息,到时候,你这个乘龙快婿还做不做得成,就不得而知了。” “阿拾,你饶了我,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 “行啊,看你表现!”时雍淡淡地笑。 谢再衡在她手肘的压制下,重重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我对不起你,但那日我离开就没回头,属实不知绣帕为何会在张家……到衙门告你,也非我本意,是我娘……“ “你和张芸儿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的?” “没有勾搭!”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 时雍声音一冷,谢再衡腿就软了。 被拧断胳膊的阴影还在,他退无可退,索性把眼一闭,“张芸儿说有了身孕,逼我,逼我娶她……我不同意,她便要死要活,说一尸两命死给我看,让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果然。 时雍目光泛起寒光。 一个是阿拾的闺中密友,一个是阿拾从小心仪的男人。 “狗男女。” “阿拾,我是一时糊涂。第一次是她说你约我相见,我才去的……她年纪虽小,却有些手段,我长久不得这个,经不住她勾引便犯了大错,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那时是喜欢你的,是你不肯……” “闭嘴!” 时雍懒得听他这些龌龊事,返身往堂上走。 “阿拾!”谢再衡喊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雍脚步顿了顿,回头冷冰冰看他一眼,眼尾滑过一抹阴凉的笑。 若说是猜的,谢再衡肯定不会信。 昨夜她拿到半张绣帕,让大黑来嗅,结果大黑就把她带到了水洗巷张家。 由此她推断,那半张绣帕是大黑从张家叼回来的,另外半张被沈灏带回了衙门。可是,这除了证明有人把她丢掉的绣帕又带到凶案现场外,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回到张家,回到阿拾死去的地方,时雍莫名多了些心思,一部分记忆逐渐与阿拾重叠…… 以前的阿拾老实,从来没有怀疑过张芸儿和谢再衡,可时雍是个旁观者,一旦这些画面入脑,便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哪知谢再衡不经吓,一问就招。 …… 谭焘没有审过这么轻便的案子,讼师也是一脸莫名,两个人去院子里谈了半会,回来谢再衡就要撤案。不仅不告阿拾,头都不敢抬头看人。 谢家人一看,认定是阿拾又给谢再衡灌了迷魂汤,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 “肃静!”谭焘拍响惊堂木,“再咆哮公堂,本官要打板子了。” 谢父是仓储主事,谢家也算官阶人家,见推官这么不给脸,谢母恼羞成怒,口口声声叫喊着顺天府衙不为民做主,是和阿拾有勾结,当场就撒起泼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内衙大门开了。 “大人,大都督来了!” 来传话的人是周明生,挨了揍的身子有疼痛记忆,看到赵胤就浑身难受,额头发汗。 谭焘扶了扶官帽,赶紧从书案下来,迎到门口。 “下官谭焘叩见指挥使大人。” 赵胤沉默片刻,朝他抬抬手,举步进入内衙。 众人齐齐定住,像被点了穴一般。 他从中而过,带着一种仿佛天生的杀气,停在时雍面前。 “这就是你给本座的惊喜?” 冷气逼人!时雍低头看着他束腰的鸾带,拼命擦着眼睛,软绵绵地说:“大都督……你可算来了。” 这咬字不清的“大都督”三个字,叫得那叫一个柔情委婉,让原本就在猜测他俩关系的人,不免更多了些香艳的设想。 谭焘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向着谢家人。要不然,他就是另一个徐晋原了。 堂上鸦雀无声。 赵胤望着时雍快垂到胸口的脑袋,眉头皱了起来。 “惊喜何在?” 冷冰冰的视线从头顶传来,时雍“借势”欺人的戏,演到这里足够了。再演下去,依这位爷的脾气,恐怕得砸。 她立马抬起头,用一双揉得通红的眼望着他。 “张芸儿肚子里孩子的爹,我找到了。” 谢再衡脸色一变。 不是说好饶过他吗? 时雍转头,指着他,“是谢再衡。” “我没有。”谢再衡没有想到她会出尔反尔,赵胤一来就把他卖了,吓得腿软。 “大人,宋阿拾在胡说八道的,她喜欢我,一心想嫁给我,我不肯同意,她就诬蔑我——张芸儿死,死无对证,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一个死无对证。 “谢放,带回去!”赵胤拂了拂衣袖,调头就走。 这个“惊喜”来得突然,谢放怔了片刻才去拿人。 “大人啦,我儿子是冤枉的……你们不能带走他呀。” 谢母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何必和宋阿拾纠缠不清,早把儿子带走多好? 谢家人又哭又闹, 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谢放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谢夫人,只是带令郎回去问话,即便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是令郎的……只要他与张家血案无关,很快就回来了。” 谢母抱住谢再衡不放,高声哭喊。 “人都死了!是不是他的哪个说得清?谁知你们会不会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我儿就要成亲了,我儿是广武侯的女婿,我儿不能去诏狱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拖走!” 谢放挥挥手,两个锦衣郎一左一右押了谢再衡就走。 “儿啦!我的儿啦!” 谢母当场晕死过去。 乌烟瘴气的内衙终于安静。 死去的张芸儿身怀有孕,孩子爹是谢再衡。 用不了多久,整个京师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侯府也会知道…… 谢再衡走到门口,脚步停了停,回头深深看了时雍一眼,牙齿紧咬。 时雍半个眼神都不给他,提着裙子从满是怨恨的谢家人身边绕开,看着赵胤的背影追过去。 “大都督,等等我。” 这一声喊得动情,瞄着谢家人恨透了她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不过,在堂上装腔作势,无非是仗着赵胤需要她疗伤,不会轻易杀她罢了。正如赵胤所说,在他容忍的范围内,不会掉了小命。 但这个限度,时雍并不十分确定。因此,追到门口,见赵胤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她还是有点心虚。 “大人,我还有要事禀报。”站在马车下,时雍看着安静的车帷。 漆黑的马车静静而立,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时雍腿都站麻了,正想找个台阶下,赵胤冰冷的声音落下。 “上来说。” 章节目录 第35章 拍大黑一样拍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杨斐不情不愿地撩开车帘,望着时雍上去,无声地哼了下。 时雍睨他,瘪嘴。 马车里的摆设与时雍料想的差别不大。清爽,干净,不华丽,但贵气天成,连摆茶水的小几都是金丝楠木,上面雕刻的鹦鹉栩栩如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大人,我利用了你。” 时雍开门见山,明知绕不过去,索性就不绕了。 “谢再衡负了你。你报复他?”赵胤冷声。 从阿拾的角度说好像确有其事,而这也是时雍最好的借口。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弄清玉令真相、为了翻转在这个案子里被陷害的命运从而想接近他,或者看到他那张禁欲脸就有占有欲,想要拿下他才这么做吧? 时雍想了想,没反驳,“话虽如此,但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谢再衡的。绣帕也不是我带到张家去的,是谢再衡要陷害我。” “证据?” “他承认了。这家伙胆小,你一审便招。” 时雍坐得很近,两人中间就隔一个小几。她苍白的小脸没什么血色,白得仿佛透明,看不到毛孔,但眼睛亮晶晶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那份笃定和从容,极是耀眼。 赵胤瞥她一眼,往后靠了靠,两条长腿从袍角撇出来,冷冷问。 “昨日为何不说?非等他来告你?” 这是怀疑她故意包庇谢再衡,对他还心存爱意么? 行!虽然时雍并不知道谢家人会来衙门告她,但让赵胤这么以为没什么不好。 有情有义的弱女子总比无情无义的女魔头,更容易让他卸下防备吧? “大人,是我有眼无珠所托非人。”时雍头微微垂着,笨拙地用受伤的手顺了顺头发,将饱满美好的额头正对着他,“只是,这顺天府衙我怕是待不下去了。他们都怕我,防我,我也没办法再为大人刺探情报……” 她适时抬起眼皮,眼瞳水汪汪的。 “阿拾已无处可去,大人能不能让我,让我跟在身边?” 赵胤定定看着她,唇角突然勾起。 “打得好一手算盘。” “大人,我不吃白饭,我还是有用的。”时雍认真地说:“我从小跟在爹身边,又跟稳婆刘大娘学了好几年,算是半个仵作行人,半个稳婆。对大人会有助益。” “我不需要仵作,更不生孩子。” “……”时雍突然有种社畜狗面对上司的无奈。 她视线斜下,看向赵胤的膝盖。 “那大人总需要我为您针灸吧?” “你是不是忘了?”赵胤冷冷地说:“你已经不会针灸。” “我总会想起来的嘛。你看,我昨日还想不起谢再衡和张芸儿的丑事,今日不就想起了?” 时雍说得真切,看他不为所动,忽然又觉得可笑。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需要下软来让男人就犯。 还是时雍时,多少男人来跪舔? 这赵胤—— 时雍想到她上辈子和赵胤仅有的几次照面,冷漠地来,冷漠地走。赵胤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她多余的一个眼神。 这男人是那方面无能? 还是情和欲,都压在这张冰冷的容颜下? 时雍内心隐隐燃起了一团火。 “顺天府衙,你必须得待下去。” 赵胤冷冷的话,打断了时雍的思绪,她眼皮一跳,看过去。 他面无表情,“少耍奸猾,老实呆着。查一查顺天府衙的案卷,有无毒蛇咬死的案件记载。这蛇,来得古怪。” 一般这种案子,都会由府衙录入。 陈年档案里说不准就会有相关的记载。 只是时雍没有想到,他居然和她想到了一处。 真是有缘呢! 时雍眨了下眼,“大人,你接手张家灭门案,当真是因为我?” 赵胤眼神冷冷扫过来,时雍马上换了一副正经表情,“还是此案另有隐情?远不是一个捕快被灭门那么简单?” 赵胤似乎没有听到她前面那一句软绵绵的话,骄慢地拿起茶盏慢饮。 “收起你这套小把戏。少问多做。” 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也知道这态度不可能是为她了。 时雍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大都督这张脸,让她很有撕碎的欲丨望。 她很想知道,他如果动情、失态、有强烈冲动时,会是什么样子? 马车里光线幽暗,时雍看着他清冷的脸想得出来,赵胤眉头皱了皱,放下茶盏又看她一眼。 “时雍的狗,有没有再来找你?” 时雍摇摇头,刚才的臆想让她的笑容有点开裂,“大人,您为何对时雍一案,如此在意?” 赵胤道:“不该打听的事,不要问。” 时雍笑着抿了抿嘴,口气轻松而随意,“时雍已经死了,还是众望所归的自尽。一个人人憎恨的祸害罢了,自杀不是给兀良汗人最好的交代吗?大人为何还往自个儿身上揽事?我不懂。” 赵胤双眼微微眯起,“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好奇。时雍死在诏狱。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死在大人手上。而我看大人的表现,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时雍顿了顿,绽放笑意。 “大人,时雍是你杀的吗?” 二人目光相对,刚入秋的天气似寒冬腊月,突然降温。 赵胤上身慢慢前倾,一袭飞鱼服红艳华贵,将他出色的五官衬得俊而不妖,孤冷贵气。而那双盯着她的眼,如狼饮血,杀气逼人。 “知道上一个质问我的人,怎么死的吗?” 时雍头皮一阵发麻,眼儿却微微弯起。 “大人舍不得杀我。” 赵胤看着她脸上诡异的笑,嘴角扬起,冷眸里杀气更浓,一只手速度极快地扼住她纤细的脖子。 嚓,时雍听到了脖子的脆响。 她没有挣扎,笑着抬高下巴,将白皙的脖子完全塞入他的虎口,一动不动,双眼柔和妩媚,又纯净得像是无辜稚童,完全信任地看着他。 时间很慢,仿佛经过了一个冬天。 赵胤有力的手慢慢松开,收回来时又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像时雍拍大黑,语气缓慢。 “滚下去。” 时雍:…… 马车帘子落下的那一刻,时雍又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 “今日酉时,谢放会来接你。” …… 时雍在衙门吃了个晌午饭,去找书吏要了案卷来看。 本以为这事会有些难办,想差周明生去的。毕竟她只是个女差役,书吏以前看着她鼻孔朝天,没什么好脸色,哪料,书吏看到她进门,如同见到活祖宗一样,满脸堆着笑。 要看什么拿什么,不给半点脸色。 朝廷有人果然好办事。 时雍在心底默默为大都督点了三炷香感谢,又让周明生帮她抱卷宗。 打开尘封的卷宗时,她手突然一个哆嗦,“完了。” 周明生说:“怎么了?有毒?” “毒你个头。” 时雍瞪他一眼,脑门隐隐犯闷。 怎么就无意识地钻了赵胤的陷阱呢? 他要调阅顺天府衙的档案,无非一句话的事,要查什么案卷,有的是人帮他找。他却偏偏让她查,她又好死不死地忘记了一件事——阿拾不识字。 暴露了? 周明生被时雍那眼神刺得脊背阵阵发寒。 “阿拾?” 以前的阿拾哪是这样的啊? 周明星开始相信那天大牢里砍伤狱卒的人是阿拾了。 “叫什么叫?”时雍缓了缓,冷眸斜斜望着周明生,“查啊!” “你呢?”周明生气得差点跳起来。 “我不识字。”时雍说得理所当然。 “对哦。”周明生说完,想想更气了,“你不识字还来查案卷,这不是整我吗?” 时雍唇角扬起,缓缓撇嘴,“一个字,你查是不查?” 周明生咬牙,“查。” 章节目录 第36章 不禁胆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偌大个顺天府,想找出一桩两桩毒蛇咬伤的案子并不难,可是从案卷里的记载来看,有银环有白眉有草上飞,就是没有张捕快灭门案的那种蛇。 时雍帮着周明生翻案卷,假借识字的名义翻看着。 周明生脑子简单,倒是没有一点怀疑,但是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阿拾,你说张捕快一家,不会真是得罪了蛇精吧?” 案发那天,周明生是第一批接触到此案的捕快,好奇其实不比时雍少。 “门窗紧闭,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他杀痕迹,甚至没有闹出动静。除了那条蛇,没有半点线索——” 周明生说到这里,哦一声,神色怪异地看着时雍。 “差点忘了,还有你。阿拾,我若不是认识你,也会怀疑你的。我们查访了邻里众人,那两日唯有你一人,去过张家,而张家人又死得这么蹊跷——” “是。”时雍答得淡然,“我也怀疑自己。” 周明生说的是阿拾,她说的也是阿拾, 可是,听她这么说,周明生就笑了。 “你这性子,经了这事,倒是好起来了。” 时雍笑笑,不多话。 不一会儿,刘大娘回衙门了,径直来找时雍。 这老婆子是阿拾的师父,做了大半辈子稳婆,早活成了人精。时雍看她面色,在锦衣卫没吃大亏,站得也稳稳当当的,只是眉目里有些疲累。 “阿拾,大娘待你好不好?” “嗯?”时雍一笑:“有话直说。” 刘大娘裙布荆钗,面涂脂粉,右脸上有颗黑痣,在阿拾留给时雍的记忆里,是有些凶悍的女人。可今日怎么看怎么亲热。 “阿拾啊,这次是大娘糊涂了,不该瞒了你和你爹这事。可我最初也是起的好心啦。老张和我相识多年,我也不想他家好好的姑娘,人都没了,还平白污了名声……” 时雍眼里闪过笑,“不是糊涂,是得了银子,怕引火烧身吧?” 刘大娘被她一呛,厚实的嘴皮蠕动几下,想要发火,又生生忍住,只是尴尬地笑。 按大晏律法,落胎是犯法的,处罚也很重。稳婆行走市井闺阁,常会遇上各家各户的这些糟污事,拿人银子,替人消灾,关上门办事情,一般也不会来查究。 若是张芸儿不死,悄悄落胎,这事也无人知晓。 可张芸儿死了,刘大娘就怕了。她亲自去为张芸儿验了尸,没敢声张拿方子的事,也没把这事报给仵作宋长贵,想偷偷瞒下来,结果闹到锦衣卫,什么都招干净了。 “大娘也不瞒你,做咱们这行,不靠这个,哪够一家老小吃喝呀。” 时雍还是笑,“张芸儿那个落胎的方子是你给的?” 刘大娘脸色一变。 阿拾以前是个锯嘴葫芦,叫她往东都不会往西,今儿竟拿捏住她不放? 看来传言做不得假,她确实和锦衣卫那位大人有点关系。 刘大娘将喉头的愤怒生生咽了下去。 “这些事,锦衣卫的大人们都问清楚了。你就别再问我了,丢人!” “不丢人。”时雍笑着,“大娘能全须全尾的从锦衣卫出来,证明这事就过去了。” “我能出来,得亏了我的大侄子呀。”刘大娘叹气。 时雍道:“你侄子是谁?” 刘大娘道:“魏州魏千总。他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这些年但凡有事用得着稳婆,总叫我去,一来二去就熟了些,那日你去诏狱办的差事,原也是我的,只因我不在,沈头才唤了你……” 噢?那就怪不得。 刘大娘摇了摇头,“只是往后,怕也用不着我了。” 时雍嗯一声,“为何?” 能去锦衣卫办差,刘大娘常常引以为傲,走出来底气也足。想到这个,她脸色便有些难看, “你不是大都督的人吗?往后啊,哪里还轮得到我。” 大都督的人? 时雍不意外,却故作意外。 “大娘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我和大都督……才没有呢。” 刘大娘瞪大眼睛,看她娇羞的脸,呆了。 她说的“大都督的人”,原本指的也只是帮大都督办差的人,不是“大都督的女人”,可阿拾这么急急地否认,反倒让她看出点异样来。 刘大娘不敢想,不敢信,也抱有侥幸心理。 可不到酉时,锦衣卫果然来人接阿拾去办差,没有叫她。 时雍从仪门出去的时候,刚好撞上沈灏。 去锦衣卫短短两日,沈灏瘦了一圈,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脸一垮下来,就似脱了形,连眼角的刀疤都深了几分。 两人在仪门下脸对脸。 时雍似笑非笑,沈灏眉头皱了皱。 “没事了吧?” “沈头指的是什么?”时雍勾唇,“倚红楼妈妈的追魂散吗?我记得沈头和丁四的关系不错?” “……” 沈灏抿抿嘴,声音沙哑:“那事我不知情。” 时雍凉凉哼声,从他身侧走过去。 沈灏调头看着她的背影,叹口气,按着腰刀往里走。 …… 章节目录 第37章 时雍的惊人结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把时雍接到了上次的殓房。 除了赵胤,还有杨斐和另外几个侍卫在场,还有魏州带人守在外面,阵仗很大。 这一次,锦衣卫为时雍准备了全套的刀具,比宋长贵手上那些家伙漂亮得多。 刀子明亮刺眼,刀身薄透,有种削铁如泥的感觉。 时雍戴上新手套,拿起一把刀,在指尖轻轻一抹,“不错。” 看她凝视刀子半天不动,杨斐嘴又欠了,“你赶紧的,别装神弄鬼!” “铮!”一道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时雍手腕一翻,刀子从半空划过,将杨斐左臂半副甲胄削去,吓得他脊背绷紧,差点没尿。 “你干什么?” “刀好快。”时雍一笑,明明漆黑单纯的眼,看他时却满带杀气。 “你来帮我。” 杨斐:…… 他有点不敢。 可是刚挨了军棍,哪怕谢放悄悄放了水,屁丨股还痛着呢,大人都没有反对,他就得听这个女魔头的…… 下意识把阿拾划成“女魔头”的阵营,杨斐自己也吓一跳。 “我怎么帮?” 时雍朝他伸手:“夹子。” 杨斐一只手掩着口鼻,一只手递东西,都快被熏死了,却见阿拾半分动容都没有,视线专注在尸体上,浑然忘我。 杨斐斜眼一扫,发现大都督也是如此——视线专注在阿拾的脸上。 “刀。”时雍道。 “哦。” “专心点。” “……”杨斐瘪嘴巴。 时雍速度很快,一把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气,切割角度匪夷所思,剥开的尸体说不出来的工整,手法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仵作都要熟练…… 可她明明只是一个女差役啊! 看来宋长贵是个有本事的人,把女儿教得这样厉害。 时间仿若静止。 在这场静寂的解剖中,时雍没有表情,脸色平静得近乎虔诚,眼窝深处的冷静有着对尸身的敬畏和尊重,可是那漫出眼眶的火焰,又仿佛附着了某种灵魂…… 杨斐不禁胆寒, 若是她用剥尸的手段杀人,又是怎样? “大人,是中毒。”时雍突然抬头,嗓子有点哑。 杨斐从思绪中被拉回,吓一跳。 时雍把刀递过来,他乖乖地接过,动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恭敬。 “死亡时间在七月十四一更到三更之间。”时雍重复了之前的判断,说完犹豫一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赵胤,“可是,他们并非死于蛇毒。包括张芸儿。” 顿了顿,她抿抿嘴唇。 “张芸儿是先中毒,再被蛇咬的。致命死因是毒,不是蛇。” 这个结论令人猝不及防。 殓房里冷风阵阵,莫名悚惧。 只有赵胤面无表情,“什么毒?” 时雍深深看一眼冷气逼人的指挥使大人,平静地说:“民女学识有限,看不出是什么毒。” “是吗?”赵胤淡淡看她。 “不敢欺瞒大人。”时雍低头。 “你父亲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张家九口都死于蛇毒。”赵胤看着她,冷哼一声,“野蒺藜、蛇爪果、鱼腥草,金银花、乌韭根、赤上豆……这些药材,如何能让宋仵作误以为是蛇毒?” “我父亲是个老仵作,经验自是比常人丰富。可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在面对赵胤时,时雍总会给他几分面子,低头的姿态看上去极为乖顺。 “而且,民女以为,除了药方上具明的药材,应当还有别的毒源。” “我怎么信你?”赵胤问。 “大人不必信我,只信证据就行。” 时雍眉梢沉了沉,又说:“我怀疑张家人不是他杀。” 不是他杀?杨斐瞪大眼睛,看赵胤不说话,吸了吸鼻子里的棉花团,含糊地说:“一家九口难道还能全体自杀不成?” 时雍笑了笑,眉眼冷淡,一身傲气藏而不显。 “我若说是张芸儿自己熬堕胎药,害了一家九口,你们怕是不敢相信吧?” 这番论调属实有些荒唐,让人难以置信。 “药方上没有的药?”赵胤想了想,拂袖转身,对门口等候的魏州道:“彻查宁济堂。” 时雍站在原地,慢吞吞取手套, 背后冷风拂动,飞鱼服发出丝丝地响。 “别让我发现你撒谎!” 时雍转头,一脸的忠厚老实,“民女不敢,句句真话。” 赵胤看她片刻,冷着脸走了殓房。 …… 章节目录 第38章 知道太多会掉脑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夜,锦衣卫彻查宁济堂,掌柜、伙计一共带走了十来个人。 张捕快灭门一案,动静似乎越来越大了。 顺天府衙里发生的事情也像长了翅膀,传得很快。 府尹徐晋原被锦衣卫揪出几宗大罪。贪墨贿赂,鱼肉百姓,欺君罔上,这随便拎出来一项都是能掉脑袋的大罪,还有谢再衡和张芸儿的丑事,也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不仅米行刘家知道了,广武侯府也得了信。 反倒是阿拾,传言不多。 就连复检剖尸这件事,传到别人耳朵里的也是宋长贵的名字。 宋长贵家的日子,一向过得紧紧巴巴,王氏藏的银子丢了后,更是如此。但王氏亏得了别人的女儿,亏不了自己的儿子。 早上时雍起床就看到王氏往宋鸿碗里埋鸡蛋。 年景不好,宋家已好几日不见荤腥,时雍看了一眼那圆滚滚的鸡蛋,放慢了脚步。 “看什么看?你去衙门吃差饭,不比这个好?弟弟吃个蛋,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王氏的嘴常常不干净,骂起人来声如洪钟,半个胡同都能听见。尤其银子不翼而飞之后,几乎从早骂到晚,连带宋香都不受她待见了,鸡蛋再也吃不着,大气也不敢出。 时雍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今早在家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王氏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当着宋长贵慢待阿拾。宋长贵今儿还没有出门,王氏瞪了时雍一眼,便假模假样地让她去摆饭。 这些年王氏的做派,宋长贵不是不知情,是没有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王氏好歹把阿拾拉扯大了,好模好样的长着,骂几句也没少块肉,为了家宅和睦,他便睁只眼,闭只眼。 一家子坐下来,宋长贵看着三个孩子和脸色青白的妻子,嘴里说不出的苦。 “春娘,这年景,苦了你们娘几个。”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从桌子上挪到王氏面前。 “这个月的工食,我的,连同阿拾的,都在这里面,小心放好,别再丢了。” 他没有责怪王氏丢了银子,也没有因为怀疑宋香偷拿多问一句。 他其实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只是本事就这么大。 王氏撇了撇嘴,接过那银钱掂了掂:“就这点儿?不是说从衙门借领一些回来买米吗?” “衙门也没有闲钱,现下管得紧,借领不了。” “衙门会没钱?你当我是那等好糊弄的人?” 宋长贵看了王氏一眼:“这只是个开头。往后日子怕更是难过。”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听人说,兀良汗来使进京,竟要陛下把怀宁公主下嫁他们的新汗王做侧妃……” “侧妃?” 宋家人自然不认识怀宁公主,可大晏公主即使要嫁人,也得是正牌娘子,怎么可以做侧妃?王氏和宋香都呆住了。 “他爹,你说这兀良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竟提出这种荒唐请求?” 宋长贵摇头,看一眼低头吃饭的时雍。 “我看是欺我大晏闹灾荒,陛下又因太上皇崩逝伤怀,久病不愈,这才找的借口,指不定就盼着陛下不应呢……” “那陛下应了?” “谁知道呢?” 王氏不懂国朝大事,但住在京师,对街巷闲话到是知道不少。 “都怪时雍这个贱妇,死了也不肯消停。这是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时雍的身份对京师百姓来说,至今是个谜。 有人说她是从西南蛮荒来的妖女,会媚蛊之术,迷了侯爷迷将军,迷了世子迷王爷,惹得几位爷大打出手,为了求娶撕得腥风血雨。 也有人说,时雍其实是一个男子,东厂厂督喜好男风,便让他得了意,到处兴风作浪没个管束,这才闹出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来,活活气病了当今天子。 而现在,兀良汗来使进京,开口就说时雍是他们大汗的红颜知己,想要求娶回去做王妃。 时雍死了,王妃是做不成了,使臣竟改口求娶怀宁公主做侧妃。 “这不是打皇上的脸,打大晏的脸吗?” “他爹,都说是要打仗了,你说这仗打得起来吗?” 多年来战争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流言蜚语更是不少。 可这一次,宋长贵是真的有了危机感,心里没着没落的恐慌。 “怕他们作甚。咱们还有大都督呢。”宋香哼了一声,满脸不在乎。 身在京师,天子脚下。哪怕是宋香这样的闺阁女子,也多少知道一些国朝大事。 “大都督得永禄爷亲授真传,必能庇佑我大晏子民。” 宋香说起赵胤,满脸都是水润的粉红。前些年,赵胤跟随永禄爷自南边打了胜仗回来,从顺天府长街经过,引万人空巷,宋香也曾去围观,虽隔得太远没看清赵胤清颜,但一颗少女心早已乱了分寸。 “爹,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是大都督身边要人伺候,我甘愿把自己发卖了,给他做奴婢去。” 宋长贵脸一黑,拉得老长,王氏却笑了起来,对宋香偷银子的怨怼少了些。 “他爹,香儿有这样的志气,你便打听着些。在衙门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多少有个能说上话的人吧?噫,对了,你不是刚跟锦衣卫做事去了吗?” “你给我闭嘴。” 宋长贵是个温和的男人,很少发脾气。 王氏一愣,当即就委屈得红了眼。 “我又怎地了?香儿今年都十五了,你做爹的不替她打算,我当娘还不能吗?难道香儿也要像阿拾那样在家做老闺女不成?” 说到阿拾的婚事,宋长贵脸色就难看。 他觉得是自己做仵作操贱业连累了妻儿,愧对阿拾的亲娘,愧对阿拾,也愧对王氏和小女儿。 “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没有做贵人的本事,少想歪路子。” “没出息。”王氏看他软了声音,又泼辣起来,“本朝又无规定,王侯将相不能娶民间女子。我香儿生得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做都督夫人了?” 宋长贵看一眼两个女儿。 若说长得好,还是阿拾随了她娘,长了个好模子。 “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宋长贵视线落在那钱袋上,叹口气换话题。 “你明日天亮,赶紧地买些米面回来放着……若是还有体己钱,也一并拿出来用了,以后我再补给你。” “哪还有什么体己钱,也不知被哪个油老鼠偷去了。” 王氏摸着钱袋子,瞪了宋香一眼,又唉声叹气。 “这点钱,能买多少米?都不够一家子嚼几天……” 宋长贵道:“能买多少是多少吧,若真打起来,口粮得先紧着军营,到时候即便能买,怕也不是这个价。” 宋香瘪嘴:“爹,你就别操心了。咱大晏有大都督在,谁人敢来找死?” 宋长贵动了动嘴皮子,想说点什么教训女儿,还没出声,时雍就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她转头走了。 宋长贵发现她小脸苍白,似是有些不妥,跟着站起来。 “阿拾,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去找郎中……” “不用,只是有点累。” 时雍进了北面的柴房便将门紧闭,坐在床上。 思索片刻,她正准备把玉令图案拿出来,宋长贵来敲门了。 “阿拾。” 时雍抬抬眼皮,缩回手:“进来。” 门开了,宋长贵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儿,眉眼清冷,眼神淡然,一瞬间忽然恍惚,仿佛这个不是阿拾。 “听说你剖尸了?” “嗯。” “你说张家九口都不是死于蛇毒?” “嗯。” 宋长贵沉默片刻,“你为何要撒谎?” 时雍抬头看他。 这个仵作对他自己的判断看来相当自信。 “事实就是这样呀。”时雍低笑一声,那懒懒的声线落入宋长贵的耳朵里,更觉得与往常的阿拾完全不同。 阿拾说话,从来没有这样的清伶婉转。 “爹,知道得太多秘密,是会掉脑袋的。” 章节目录 第39章 平平无奇老百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长贵看她许久,“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时雍垂下眼皮,抿了抿嘴,“这蛇不寻常。张家人中毒的方式,也不寻常。” “什么?”宋长贵一怔。 “我怀疑凶手是死者中的一个。” 宋长贵悚然而立,仿佛是听了什么天方夜谭。 时雍看着他,平静地说:“张捕快夫妇,张芸儿的龙凤胎弟妹,张芸儿的哥嫂和两个小侄子,这些人里面,最有可能动手的人是张捕快。” 宋长贵好久没动,张大的嘴都忘了合上。 “阿拾,你在说什么啊?”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捕快把自己一家九口全杀了? 宋长贵宁愿相信是女儿傻了! 时雍示意他走近,压低声音说:“你的判断是对的,我剖验后发现,张家人全是中的蛇毒。行凶者以细针蘸毒扎于头部,有头发掩盖,不易发觉。” “原来如此?” 宋长贵倒吸一口气,“细针上的毒液就能致人死亡,那蛇的毒性当是极强?” 时雍点点头,“我还有一个发现。那八个未见啮齿伤的人虽说都是头部入针,但七个人的入针位置在百会穴,而张捕快却在囱会穴,你说是为什么?” 宋长贵拧紧眉头,“百会乃头部要穴,是各经脉气会聚之处,百脉之会,贯达全身,施以毒针死得最快,痛苦最小——” “正是。” 时雍赞许地看着宋长贵。 “这表明凶徒并不想让张家人死前多吃苦头。除了自家人,谁会如此?” 宋长贵摇摇头,道:“若是张捕快行凶,为何他不扎自己百会,也死得舒服些?而是扎了囱会,平白受那么多苦处?” 时雍脸色微凉,“或许这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 宋长贵眼睛陡然一亮。 “你是说,张捕快有难言之隐,或受人胁迫,不得不杀死全家,但又不甘心枉死,用这种离奇的死法来警示我们?要我们为他申冤?” 时雍没有做声,一双黑黝黝的眼望着地面。那里有一群蚂蚁在搬家,拼尽全力只求苟活。 蝼蚁尚且贪生, 人得逼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 宋长贵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又叹了口气。 “我朝自永禄以来,吏治清明,京师地界不敢说路无穷寇,但有冤能申,在债能偿,张捕快何至于此?” “爹。”时雍抬头,目光冰冷,“你想想张芸儿的惨状。活蛇入体,钻心嗤肺,非常人能忍受。她的死,或许就是他们给张捕快下得最后通牒,杀鸡儆猴——” 宋长贵脸色一变。 “死不足惧,只恐遭人凌辱。” 不怕死,怕折磨。 没有哪个男人能眼睁睁看妻儿遭受活蛇入体这等折辱吧? 与其惨死,何不给个好死? 宋长贵眼睛一闭,手握成拳嚓嚓作响。 “何人如此狠毒,逼人诛杀全家!?” 时雍眼皮垂下,不看他愤怒的面孔,“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锦衣卫在查,他们做出什么结论,就是什么结论。我们小老百姓,过寻常日子就好。” 宋长贵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这个女儿,他看不透。 这是阿拾,突然又变得不像阿拾了。 “阿拾,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爹?” “没有。”时雍笑得很甜。 宋长贵绷着脸:“欺瞒锦衣卫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你别说出去。”时雍轻轻一笑,“为了我的小命。” “……” 宋长贵默默转头,叹口气往外走。 时雍叫住他,从怀里掏出十几个大钱和一些零碎银子。 “拿去买米。” 阿拾的工食是由宋长贵一并领了交由王氏开支打理的,但平常办差遇到讲究的人家,喜得贵子或殓葬了亲人,会有赏钱,宋长贵便教她攒起来。他怕这闺女嫁不出去,往后他不在了,好歹也有个银钱傍身。 如今时雍拿钱出来,宋长贵没怀疑钱的来处,只是看看袋子里的钱,满是心疼。 “阿拾。” 宋长贵想要说点什么,时雍已经转头上床,放下了帐子。 “睡个回笼觉。” …… 时雍晌午时分才起,宋长贵已经不在家了,王氏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可除了骂几句,又无能为力。 那些话翻来覆去没点新意,时雍听多了,不仅不生气,反倒觉得这妇人愚蠢而不自知,很能调剂生活。 “你上哪儿去?”王氏看她要走,果然黑了脸,“你爹让我去买米,我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时雍纳闷地看她,“宋香不是人吗?” 王氏被她呛住,嗓子眼儿痒得慌,但宋长贵走前给她银子,说了这是阿拾攒了好些年的,她拿人手短,舌头就没那么利索了。 宋香不同,她这两日在家里很没脸,闻言跳着脚就冲过去揍人。 “小蹄子你说谁不是人呢?” 时雍看得直乐,等她扑上来,身子侧过去,稍稍带一带她的衣袖,宋香一个趔趄,就撞到了王氏身上。 “啊!”宋香惊叫。 “这天杀的!” 王氏正是气头上,鼻子撞到了,痛眼冒金星,抓住鞋拔子就揍人。 “我做的什么孽哦,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这娘俩在院子里追打得气喘吁吁,等回过头一看,时雍早没了影子。 …… 对宋阿拾还能厚着脸皮回衙门当差,好些人都很惊异。大家紧张、尴尬、又害怕,能绕开就绕开她。 只有周明生很是开心,看到时雍就拽他过去。 “大喜事。” “什么?”时雍侧眼看他:“找到蛇了?” 周明生拉下脸,“不要再提这恶心东西。” “……” “昨夜锦衣卫夜查宁济堂,你猜查到什么了?”周明生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时雍不理他,马上就把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 “毒药。”周明生半眯着眼,说得诡异又神秘,“一种我大晏没有,兴许来自外邦的毒药。” 锦衣卫查到了? 宁济堂真有毒药? 啧!时雍咂舌。 周明生喋喋不休,“阿拾你真是福大命大,那日你去宁济堂为张芸儿抓的药里,就有这味毒药。据说此药毒性极强,沾上一点就必死无疑。你猜张家九口怎么死的?” 都这么说了,还猜什么? 时雍笑笑,配合他,“怎么死的?” 周明生夸张地瞪大眼睛,“张芸儿煎落胎药,毒性留在柴锅里,把全家给毒死了。想不到吧?” 时雍摸着下巴,突然一乐。 这个赵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北镇抚司真按她说的把案子破了? “吓住了吧?再给你说一桩高兴事。”周明生耸了耸鼻子,观察她的表情,说得贱兮兮的。 “谢再衡要倒大霉了。” 时雍一挑眉毛,“此话怎讲?” 周明生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压着声音,却难掩兴奋。 “听说张芸儿死前还在纠缠谢再衡,谢再衡这小子为免丑事被广武侯府知晓,影响他和陈小姐的亲事,就买通了宁济堂的伙计,换了药材,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张芸儿。只要张芸儿一死,即使查出她有了身子,也只当是落胎不慎害了性命,谁又知晓那是谁的种?” 一个大男人这么嘴碎。 时雍瞥他一眼,心里存疑,没吭声。 “妙龄女子痴恋负心情郎,一人作孽赔上全家性命。” 周明生说得摇头晃脑,最后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只可惜张捕快,行事光明磊落,一辈子坦荡做人,锄奸扶弱,竟没得个好死…………诶阿拾,阿拾你去哪里?我还没有说完呢?” 周明生一头雾水,时雍已去得老远。 章节目录 第40章 再打几个(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城门边的茶肆向来是流言汇集之地。 天青阴雨,茶肆外的布告牌边围满了人,都挤在一起看官府贴的布告。 不识字的在问,识字的在念。 原来张家九口灭门案,是一桩人伦惨剧。 告示上说,张芸儿与人有私,珠胎暗结,私自寻了落胎方子,又怕去抓药时遭人闲话,便骗宋阿拾说得了疖疮,让宋阿拾去宁济堂为她抓药。 哪料,宁济堂的伙计受人指使,将掌柜私藏的毒药子乌粉混入药材,导致大祸。 这子乌粉来自外邦,非大晏产物,有剧毒,毒发后的症状与毒蛇咬伤类似。宁济堂掌柜私贩毒物,已被押入大狱问罪,一干涉事人犯也已缉拿归案,待审后裁决。 子乌粉是什么东西,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 若不是布告上盖着大大的官印,怕都没人敢信世上会有这么烈性的毒药,用了煎过药的锅都能毒死一家人。 “张捕快是个好人啦,养女如此,作孽了。” “这个不肖女毒死全家,当下地狱。” “听说和张小姐有私的男人是谢家公子?谢再衡?” “顺天府都传遍了,还有人不知情?” “……” 一部分人在骂张芸儿,一部分人在唾弃谢再衡,还有一部分人在幸灾乐祸—— 广武侯府的嫡小姐陈香苋是个独女,很得侯爷喜爱,当初陈香苋要下嫁谢再衡惹来不少人眼红,如今这桩婚事成不成还两说,广武侯府没有动静,好事者也在观望。 时雍站在喧闹的人群后方,突然发觉后脑勺有一抹细微但恐怖的视线,如芒在背。 她条件反射地转头,人群拥挤,不见异样。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有人叫我给你的。” 说完,小孩跑开了。 时雍的袖子处,有一张字条。 “雍人园外廊桥下,要事相商。” 字体工整,没有具名。 …… 张家一夜灭门,宋阿拾这个死而复生的“幸存者”,是个变数,对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是绣帕陷害她不成,准备亲自现身? …… 廊桥下有条河,叫白澈河,不过时雍从不那么叫它。 自从她在河对岸修建了雍人园,从此便叫那条河叫雍河。 那时的她有多张狂,如今的她就有多小心。 她倒不担心那人知道宋阿拾就是时雍,这才约在这里见面。只是时雍一死,雍人园成了鬼屋,雍河和廊桥两岸都荒芜下来,方便行事罢了。 廊桥下,有一隐蔽处,时雍走近看见一个青襟大袖头戴方巾书生模样的男子在桥下徘徊,略略诧异。 难道她猜错了? 看到时雍,那男子愣了愣,似是对时雍的长相有些意外,但脸色变得快,速度也快。 “阿拾你可算来了!想坏我了。” 他热情地唤着,乘时雍不备,张开双臂就抱上来。 “砰!”时雍行动快如疾风,不等那只咸猪手碰到,便一脚踹在那男子的小腹上,然后一只手揪住他头上的方巾,又一拳砸在他脸上。 “啊!”男子吃痛怪叫,再抬头,眼睛已然淤青红肿。 “快!就在那边——” 廊桥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不少。 “下贱小蹄子勾了我相公在此相会……” 只见一群人在一个粗蛮妇人的带领下,拿着棍棒冲了过来。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桥下会是这等情形,全都愣在那里。 那粗蛮妇人怔愣片刻,惊叫起来,“宋阿拾,你个贱妇,你找不着男人嫁不出去偷汉子偷到我家来了?呸!大家给我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下流狐媚子……” “砰!”时雍把那男子转个身,对着屁丨股就是一脚,把人踹到河里,又提起他的领子拎上来,摔到那妇人面前,露作惊讶地看着她。 “大嫂子,这个好色轻狂之徒,竟是你相公?你来得好,我正要抓他去见官呢。” 一群拿着棍棒的汉子看着这个彪悍的小姑娘,愣住没吭声。 粗蛮妇人一看男人吃了亏,脸都青了。 “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托人传信约我相公在此私会,大家看,我这有字条……” 她拿了一张字条,四处让人看。 时雍冷笑一声,“谁不知我宋阿拾不识字?大嫂子,演这出戏几个银子,大家一起赚啊,要怎么演你说?” 那妇人根本就不听,“你不识字,不会托人写吗?大家别听这贱妇耍嘴皮子,给我打。” “打?”时雍冷淡地看着她,又瞥一眼呛了水还在呕吐的书生,勾勾手指,摆开架势,“来!” “啪!”那群人还没有扑过来,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嘁”声,接着一股劲风袭来,一个少年从天而降,飞身挡在时雍面前,几个拳脚的工夫,就把那几个乌合之众打得退了下去。 桥上,传来拍巴掌的声音。 “打得好看,打得好看。小丙,再打几个!快,再打几个。” 时雍抬眼,就看到趴在桥上的太子爷赵云圳,手上拿了一个大渔网,一晃一晃的好不自在。 赵云圳的背后是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 而她的面前,小丙冷着脸,右手执剑指着那群拿着棍棒的壮汉,一言不发。 时雍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最初与小丙的相见,都是他又饿又伤的时候,时雍竟不知小丙功夫如此了得。这不算花哨的拳脚功夫,一看就知不少于十年以上的苦练。 时雍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向小丙的腰间, 他没有佩戴那块玉令,但整个人已与那日大街上的狼狈不同,锦衣华服,面色红润,显然是个俊气的少年郎。 只是在无乩馆被传染了,本就瘦削的一张脸,冷下来像个打手,可怕得很。 “滚。”小丙终于开口,握剑的胳膊纹丝不动。 “你谁啊?你为何要帮这下贱胚子,她偷汉子,勾我相公,还想杀人灭口……” 粗蛮妇人刚开口,桥上的赵云圳就不耐烦地训话了。 “本……本少爷的女人岂会勾你那等破落户?小丙,给我好好打,把他们狗眼洗干净咯。” 小丙肩背纹丝不动,抬头看他,“太……” “太什么太!给少爷打。” 章节目录 第41章 人狠话不多(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是!” 小丙受命保护赵云圳,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一阵凌乱的棍棒拳脚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小丙步履轻快地游走人群,没有拔剑却拳拳到肉,剑柄挥舞惊若游龙,打得几个浑身蛮力的汉子哭爹喊娘,东倒西歪。 剩下的人,看着,退后,不敢再近身。 时雍抱臂看着,目光又深几许。 “少爷!”小丙再次抬头。 他显然是不想再打了。 然而,赵云圳看得正热闹呢。 “打。打到他们求饶为止——” “少爷饶命,小少爷饶命啊!” 一群人乌拉拉跪下来,都不用人叫,就开始磕头。 他们惧怕的不止是一个小丙,而是赵云圳和他背后的侍卫。 这小孩子满眼生光,一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偏生年幼俊美,一看就贵气不凡,随从身手又这等利索,不知是哪个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哪个敢惹? 可是,他们一求饶,赵云圳就不高兴了。 “谁准你们求饶了?小丙,给少爷打,打到他们不敢求饶为止——” 小丙:…… “少爷。”时雍突然一笑,看向小脸粉嘟嘟的小屁孩儿,突然揪住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拖着他湿漉漉的身子就往桥上走。男子先是一脸茫然,然后看到众人都不动,惊叫着呐喊起来。 “你要做什么?松手,松手。” “没天理了!你们这是要杀人啊!” 那妇人也冲了过来,被赵云圳的侍卫挡住。 时雍一言不发,将那男子拖到桥上,当着赵云圳的面,“呼”地一声把他拉到桥边上,一只手拎着他领子。 “说!谁让你来陷害我的?” 书生脸色一白,听到背后白澈河的水流声,一颗心狂跳不止。 “我,我没有。不是你约我在此相见的吗?” 时雍勾唇,将他往后一堆,作势要松手。 桥面离水面大约三丈,不算特别高,但白澈河水深,每到夏季都有人下河洗澡被淹死。 书生吓得脸都青了,“救,救命啦!光天化日,你们竟,竟敢草菅人命——啊!” 他的身体直直往下坠落。 谁也没有想到,时雍竟然真的松了手。 “救命!” 哭的,叫的,乱成一团。 一张渔网从头上落下,一把将书生网住,往上一提,粗绳卡在桥墩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 众人看呆了眼。 赵云圳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再看时雍,小脸更是兴奋莫名。 书生死里逃生,尿丨液失控地从渔网洒下,落在河水嘀嘀嗒嗒,再看桥上小娘子的脸,逆着光莹白莹白的,明明在笑,却仿若鬼魅。 “我,我说。是谢夫人,我娘子是谢家的厨娘,我们也是没有法子呀,都是讨生活,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原来如此。 谢家想毁她名节,搞臭她的名声,让她生不如死或者直接去死? 时雍冷笑,不耐烦听一个大男人求饶,将绳子递给赵云圳的侍卫。 “劳驾了。” 侍卫接过绳子正要将书生拉起,赵云圳小眉头一皱,嫌弃地踢他一脚。 “少爷让你拉了吗?你拉什么拉,谁让你拉的?” 侍卫被太子爷踢了屁股,手一哆嗦,绳子就松了。 “扑嗵!”书生像块石头似的重重掉入河里,嘶声惨叫。 那妇人瞪大眼睛,哭叫着跑向河边,跪求他们救人。 时雍皱了皱眉头,看赵云圳不为所动,生怕教坏了小孩子,撸起袖管正要下水,桥那头便传来一道冷飕飕的低呵。 “胡闹!” 时雍侧目。 第一次看赵胤骑马,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把飞鱼服穿得这么俊朗无匹这么野性有攻击力还这么性感,偏生还配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般雅致的字句。 赵胤与她打了个照面,眼又撇开。 “救人。” “是。”谢放翻身下马,挥手叫身后的侍从,“快,救人!” 他一喊,那群壮汉也都动了起来,纷纷奔向河边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河捞人。 白澈河水深,但水流缓慢。 时雍看着众人忙碌,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赵胤身上。 小丙那样的玉令,他会不会也有一块? 赵胤回头,目光掠过她的脸,打马走近,只是看着赵云圳。 “下次再这般胡闹,我便禀了陛下,不让你再出宫。” “阿胤叔!”赵云圳耍得了狠,也拉得下脸,在赵胤面前秒变乖顺小孩,小模样比谁都要委屈,吸吸小鼻子,嘟起粉扑扑的小嘴巴,拿眼瞄时雍,“是他们欺负我的女人。” 赵胤皱眉,“不得胡言乱语!” “本就如此。”赵云圳昂着小脸,说得正气凛然,“太傅教导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大丈夫当惩奸除恶,仁爱知礼。我既辱了她的清白,自当对她负责,护她周全。难道我要坐视旁人污辱我妇而不言语,这才是君子之道吗?” 赵胤沉眉,“你没有辱她清白,她没有清白。” 时雍:…… “阿胤叔!”赵云圳急了。 赵胤面无表情,“不学礼,无以立。你不小了,回去多学点规矩。” 赵云圳撇撇小嘴,挺直小身板,瞅着他。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阿胤叔,你过分!”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云圳,你该收敛收敛了。马上给我回去!” “我不……” “谢放。” “每次都谢放谢放——” “杨斐!” “谁敢动少爷,少爷就要他狗头。” 侍卫们一个不敢动。 赵云圳的脾气都是领教过的,今上唯一的儿子,大晏天下未来的主子,谁敢真去撸他逆鳞?他今儿说宰了你可能宰不了,但他哪天想明白了,也许就诛你九族呢? 赵胤冷哼,“云圳,你是不是不听话?” “我……听话。”赵云圳撇嘴,“但我说得对,为什么要听话?” “上马。”赵胤突然低喝。 赵云圳揪揪小眉头,奇怪地看着他,时雍也在旁边看热闹,不以为然。 哪料赵胤突然策马,在马身经过时雍身边的时候,身子往下一滑,一只长臂伸过来,捞起她横放在马上,径直纵马离去。 “送少爷回去。违令者,革职查办!” 侍卫们齐刷刷跪一地,“是。” 太子爷要命,好歹还能苟活几年,等他长大。 这大都督要命,那可是立等可取啊! 章节目录 第42章 心思百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不情不愿地被带走了,时雍回头看着那皮孩子,莞尔一笑。 “可爱。” 当今天下,敢说顽劣太子可爱,看云圳这么杀人放火随心所欲的行为是可爱的人,赵胤第一次见到。 赵胤胳膊微抬,将马上的时雍调整一下坐姿,见她回头,对视一眼,松开胳膊,扯缰绳放缓马步。 “你叫我来,就为看村妇争风吃醋?” 马蹄懒洋洋地嗒嗒作响,他的声音冷漠阴沉。 时雍道:“让你来保护我。” 赵胤微微蹙眉,时雍瞄他一眼,又笑:“那人转移鸳鸯绣帕设计陷害我不成,肯定贼心不死。我以为有人要杀我。” “亏心事做多了。” “我何时亏心了?” 赵胤眼波微动,“本座面前,无须装傻。” 时雍哑然。 她知道赵胤指的是她剖验张家尸体后认定张家九口都死于药物中毒,而非蛇毒的事情。当然,时雍也没想过能瞒他多久。 以赵胤的为人,被骗,只能是他心甘情愿被骗。 时雍试探着轻笑:“大都督明知有异,不还是按张芸儿煎药误杀全家结案了吗?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不一样是贪生怕死,不愿惹事?” “本座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放长线钓大鱼,可有听过?” “明哲保身快乐一生可有听过?” 赵胤低头,落在头顶的呼吸明显沉了些许。那只执缰绳的胳膊穿过时雍的腰间,隔着两层衣服仍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时雍眼皮乱跳,脊背绷直,不肯承认不自在,懒洋洋地弯着唇角,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赵胤坐得比她还要端正,维持着他挺拔执缰的姿势,一动不动,与她的后背留出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 他的声音从秋风中传来,吹在耳朵根,有点冷。 不过,十八岁的“老姑娘”被人说小小年纪? 时雍嘴角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赵胤道:“谢再衡负你,你便让他身败名裂,入狱问罪。张芸儿骗你,你便让她名节尽毁,背上洗涮不清的身后骂名。张捕快无辜枉死,你却不愿为他申冤,说出真相。” 时雍佯做紧张地呀一声:“大人,民女冤枉!” 赵胤拉下脸。 时雍转过头看他,眼皮垂下。 “越接近真相,越危险。我一个小小女差役,只想活着。” 赵胤冷淡地问:“你没有良心吗?” “良心?”想不到能从大都督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时雍忍俊不禁,“民女命小,有多大本事干多大的事。” 赵胤看着身前这颗漆黑的脑袋。 “心思百千,天天装傻。” “没装,是真傻。” “……” 马蹄踏着乱草丛走的道路,离开官道,走上通往雍人园的路。自时雍出事,这条路少有行人,荒草已高得没了马蹄,小路尽头是结满蜘蛛网的“雍人园”大门,门匾歪歪斜斜地悬挂着,官府的封条早已被风雨败了颜色。 时雍眉尖一拧,“大人为何来此?” 赵胤不答,从马鞍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丢了出去。 几块熟肉从油纸包里滚出来。 杂草丛中,冒出一颗黑色的脑袋,一双狗眼锐利有神,在薄雾弥漫的草丛里形单影只,瘦削单薄。 是大黑。 时雍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你知道它在这儿?” 赵胤手臂收拢,一言不发。 大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赵胤调转马头,从破败荒凉的小路,很快走上官道, “大人原来也是爱狗之士?” 时雍没话找话,赵胤却是冷哼, “宋阿拾,你想做缩头乌龟,真以为躲得过去?” 时雍看他一眼,沉默。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时雍这辈子只想懒散度日,能不出头就不出头。 可是,张家灭门案这么草率了结,那些人真的能放过她这个“幸存者”吗? 时雍想了想,“说来倒有些失望,我以为是他们来找我,这才叫了大人想要揪出人来……不成想是谢夫人。” 赵胤没有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时雍回望,视线和他撞上。 赵胤眼瞳漆黑,“七月十四那晚,你是怎么从张家活着出来的?” 没活着出来。死了。 宋阿拾死了。 只是没人会相信她“死而复生而已”。 时雍轻笑一声:“大概命不该绝?我就是个有福分的人。你看今日也是如此,若非小丙和太子殿下救我一命,等大都督尊驾来时,我这个柔弱女子,大概已经是一个勾引有妇之夫,偷汉淫贱,被人乱棍打死的下场了。” 柔弱女子? 赵胤看了一眼这柔弱女子,突然勒住缰绳,“驭——” 马儿嘶叫着停下,赵胤的脸在冷风中无波无澜。 “下去。” 时雍看了看这空无一人的荒凉所在,唇角上扬,“大人做什么?” 赵胤拎着她的腰,就往下丢,时雍挣扎,那柔若无骨的小腰便在男子坚硬的铁臂间辗转。 “……” “……” 四野无声,两人也无声。 静静的搏斗几个回合,时雍“啪”一声跌落马下,一屁l股坐在地上。 “……” 深吸一口气,时雍咬着下唇,用自认为最美的角度仰头看他,“大都督,你这般粗……” “驾!”赵胤抖动缰绳,大黑马高高撩高蹄子,嘚嘚离去,飞扬起一路尘埃。 “粗鲁合适吗?” 时雍一个人把话说完,索性盘起腿,双手抱着膝盖坐在路中间,懒洋洋地看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扬起眉梢。 有趣。 …… 时雍走到这里,顺路去良医堂找孙正业看手指。 拆了纱布,看见已近愈合的伤口又崩了个七七八八,孙正业少不得唠叨几句。 时雍知他心急看自己针灸,但笑不语。 在良医堂蹭了个午饭,时雍去肉铺买了一块肉,找个无人的街巷停下来放在路边。 大黑果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叼了肉就走。 时雍不知赵胤是出于何种目的喂狗,但她知道大黑一定不会吃他的投喂。 等到大黑夹起狗尾巴走远,时雍这才慢悠悠走回宋家胡同。 不成想,家里出大事了。 谢夫人高亢的声音,尖利地从院子里传出来,老远都能听见。 “这没廉耻的一家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害我谢家,害我儿子。” “当年,这破落户三餐都糊不了嘴,来借我米,我哪一次让他们空着手回了?如不是我起个好心,哪来的命害我们一家?” “宋阿拾欢喜我儿,眼看我儿要娶侯府小姐,便心生嫉恨,买通官吏陷害我儿与张芸儿有私情,污他清名,现下又谄媚锦衣卫的贵人,指我买通宁济堂伙计害了张捕快全家性命。冤啦!冤死了呀。” “老天爷,你怎不来个雷把这烂舌头的一家子收走啊。” “宋长贵,你个挨千刀的王八,当谁不知道你找的那个傻娘是带了货来的呀?你当仙女似的供着,连人家的裤头都碰不着,你个老混蛋老色胚,活该帮人白养姑娘十八年!” “十里八邻都听好了,宋阿拾不是宋长贵的亲闺女,还不知是打哪来的下流杂种呢,哈哈哈哈哈!” 王氏本也是个嘴臭的,听了这些话面红耳赤,啐一口,跳起来就骂人,可谢夫人钗斜衣松,手上拿了刀子,涨红了脸皮,显然不是来讲理的,而是拼命,王氏也不敢上前,只能叉着腰和她对呛。 “谢家干出这等没脸没皮的缺德事,怪得着谁?这就是现世报!” 王氏是个护短的,她怎么骂阿拾骂宋长贵是她骂,听人家骂阿拾骂宋长贵,她不乐意。 “老娘乐意帮人家养闺女,老娘养的闺女个个水灵,干丨你囚根子事,贼婆还不赶快去置办一口好棺材,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两个市井妇人拼着嘴劲,听得耳朵发痒,人群嗤笑不止。 时雍挤进去。 只见谢夫人站在宋家大门,刀架在脖子上,边哭边骂。 “我儿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些作践人的烂事——” 谢夫人转头看到时雍。 她涨红的脸皮突然怒起,眼冒凶光。 “宋阿拾,你逼死我,我儿也不会喜欢你。” “你污我害我,我活不成了,那就死在你们家,做了鬼来纳你们的性命!” 谢夫人还在哀嚎。 外面忽然传来魏州的声音。 “让让,让让!锦衣卫办差,奉命捉拿人犯谢氏。”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这京师无人不知,诏狱的残酷更是让人骨头发寒。 谢夫人脸色一变,拿刀的手抖抖擞擞好几下,突然闭上眼, “儿啊!” 一声呜呼,她仰头朝天,泪水滚滚落下。 “娘冤啦,我的儿!娘是被宋家人逼死的呀——” 卟! 冰冷的刀划过脖子,鲜血喷溅而出。 叮!刀落地。 砰!谢夫人的身子也轰然倒下。 热闹变血光,人群突然安静,笑声、议论戛然而止。 都以为谢夫人是来找宋家闹事,谁会料到,她竟然真的在宋家大门口抹了脖子? 死在家门口,这得多晦气啊! …… 章节目录 第43章 是故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摊上这么晦气的事,围观人群如鸟兽般散开。 魏州带着两个锦衣郎走上前,只见谢夫人脖子上的鲜血喷溅不停,他皱眉拿个布巾子捂紧,却是无法止血。 “活不成了。” 谢夫人嘴皮嗫嚅着还没有落气,瞪大空洞的双眼,在人群里寻找着时雍,最终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我们谢家……是冤枉的。”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鲜血浸湿了地面,人终归是不行了,很快咽了气。 魏州招手叫两个锦衣郎上来拖人,又看一眼时雍。 “要劳烦你了。” 一般女子看着这画面都得吓晕过去,时雍却十分冷静。 “不麻烦,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 魏州正准备笑一笑,就听到时雍补充。 “帮着善后,有银子拿吗?” 魏州无语看着她,迟疑半晌,“……有。” 话没说完,谢家大郎带着两个小女儿来了,见到浑身鲜血淋淋的谢夫人,几个人嚎啕大哭,一边叫娘一边叫祖母一边辱骂宋家,乌烟瘴气。 魏州略略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丢给时雍,虎着脸出门牵马大吼。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什么看的?” 谢氏被锦衣卫装入殓尸袋拖走,谢家人也被带走问话,宋家院子的街坊们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王氏哀声叹气和他们聊着天,见阿拾一言不发地拿了个铲子,将地上浸血的泥土铲起来,全都堆到一个篾筐里,撇了撇嘴,招呼大家都散了,回来就骂。 “你看看你惹的什么好事,人都死到家门口来了……” 时雍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铲泥。 地上那一滩血迹很快铲干净了。 时雍拎着篾筐出去,到门口又回头看王氏。 “晚上吃什么?” 王氏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发怔片刻,气得破口大骂。 “你还能吃得下饭?挨千刀的,家门口刚死了人,谢氏又把你骂成这样了,你就不闹心吗?” 说她是野种,说她不是宋长贵的女儿,说她阿娘是烂货,谢夫人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街坊四邻能听的不能听的也都听了,就算不哭鼻子,好歹也得伤心一下吧?还有谢氏,好端端一个人死在家里,当真就不犯堵吗? 她倒好,无知无觉。 这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黄豆芽别每天都炒,嘴吃得没味了。烧开水焯一下凉拌,加点葱蒜,搞两勺酱油,多点滋味。” 王氏:…… “灶台上挂的猪肉切一块,再搁下去油都熏没了,干透了还吃个什么劲?就那么一点点,不要切太厚,免得我一片都吃不着。白菜加个萝卜煮起,放一勺猪油,白水菜也能下个饭。” 王氏:…… “你腌的大头菜差不多可以吃了吧?捞起来再煮两个咸鸭蛋就差不多了。灾荒年,吃简单些。” 王氏好半晌没回过神来。这小蹄子是失心疯了吗?居然拿她当丫头婆子使唤,在家里点上菜了? 时雍说完转身就出去了,王氏看看她,再看看低头坐在门槛上出神的宋长贵,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被刀子锯了嘴吗?人家骂你媳妇儿骂你闺女,你一声不吭,现在倒是装起死相来了?” 宋长贵抬头,目光茫然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 “诶他爹!”王氏怔了怔,吓住,“难道谢氏那贼婆骂的是真的?” …… 王氏心里的滋味很是说不出。 有几分涩,又有几分喜。 谢氏骂人难听,可她说宋长贵连傻娘的裤头都没碰着,若当真如此,她的丈夫便只有她一个妇人,阿拾也不是她男人的亲闺女,这自然是喜事。可不是她男人的姑娘,她男人也甘愿帮人家养着闺女,比待自家姑娘还亲,这不是还念着那个傻娘是什么? 王氏一张脸青白不均,还是去厨房拿了根杆子把挂在梁上的猪肉取了下来。这块肉天天挂在那里,被烟熏成了黑色,望梅止渴这些天,也该让孩子们吃掉了。王氏叹口气,去坛子里摸了两个咸鸭蛋,刚准备洗手,想想,又多摸了一个。 然后,大声吆喝着让宋香来烧火做饭。 宋香听了一耳朵阿拾的闲话,正想去隔壁找小姐妹说上几嘴,被她娘一叫,气咻咻地走进来。 “成日都是我烧火我烧火,我都快成烧火丫头了。你为什么不叫阿拾来烧火做饭?你就嘴上吼得凶,做事偏生是没有叫她的。” “她做事老娘瞧不上。” 王氏说完,眼睛一横,瞪着自家闺女。 “你若有阿拾的本事,能给我赚银子回来,老娘当仙女一样把你供着。” 宋香嘟着嘴,“谁爱做她那等下贱的活,银子不干净……” 王氏一锅铲敲在她脑袋上,“闭上你的嘴,偷老娘银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嫌弃起银子脏来。” …… 时雍回来就听到那母女两个拌嘴,顿足片刻,她回屋拿了个东西调头就走。王氏听到动静出门只看到一个背影,火气又上来了。 “野蹄子你又上哪里去来?” “我有事,不在家吃。” “杀千刀的贱东西,要吃这个那个,转头尥蹶子就走……” “给你省粮食。” 王氏拿着锅铲冲上来作势要打,时雍一个转头,指着她的脚。 “谢夫人就死在那里。” “啊!”王氏惊叫一声,跳着脚跑回屋,“宋长贵——” 时雍笑着摇头。 她大白天地去闲云阁,娴娘有些意外。 “贵客,你今日怎有空来了?” 时雍朝娴娘使个眼神,到了内堂,这才坐下。 “娴姐,我要见乌禅。在这。” 娴娘愣了愣,明白过来。 她开的是饭馆酒楼,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食客都有,说起来不安全,但仔细想,其实这里最安全。 “好嘞,贵客。”娴娘会意,叫了伙计过来,“你把这位贵客带到楼上雅间,我去采办点干货,很快回来。” 伙计纳闷。 老板娘从良后便不喜抛头露面,采办什么货物都叫伙计们去,这急匆匆怎地就要出门? “小二哥,有劳了。”时雍弯唇轻笑一声,伙计便回过神来,照老板娘说的往楼上带路,“贵客,这边请。” 娴娘亲自去请,时雍相信乌婵很快就会过来。 小二端来茶水果点,殷勤地招待,时雍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壶果酒,懒洋洋地吃喝着,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楼道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娴娘推开门,堆满了笑。 “就是这位贵客。” 她的背后,站着一脸不悦的乌婵。 “你找我?” “瘦了!”时雍瞥她一眼就忍不住乐,笑着转脸对娴娘说:“娴姐,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行个方便。” 娴娘愣了愣,堆着笑点头出去,“省得省得,你且放心,我让朱魁在门外守着,苍蝇都飞不进来。” 门合上。 乌婵挑高眉头,眼下有明显的乌青和眼袋,但看时雍的神情很是不屑,身形虽是清减了几分,但那股子傲娇泼辣劲儿却一点不少。 “你谁啊?少在姑奶奶面前装神弄鬼。” 时雍眼波微动,轻笑,“我以为上次娴娘来找你,你就应当知道了。” 乌婵抿住嘴看她片刻,不冷不热地嘁了一声,“遇上几个吃白食的不是稀奇事,那点银钱我还不看在眼里,帮你付了又如何?” “乌大妞。”时雍突然打断她,目光冰冷,“你从没想过,我也许是故人吗?” 乌婵面部表情急聚变化。 “不可能。” “你左胸有红色月牙痣,小腹有黑色胎记。没错吧?” 乌婵退后一步,突然拔剑上前,刀尖直指时雍的咽喉。 “说!你到底是谁?” 看着她赤红的眼,时雍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剑尖。 “大黑!” 轻盈的声音刚出口,大黑的脑袋便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吐着舌头坐在时雍的身边,双眼黑亮有神,水汪汪的像两颗黑珍珠烁烁生光,狗脸却凛然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乌婵,仿佛随时准备攻击。 章节目录 第44章 联姻(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砰!长剑落地,乌婵嘴唇微微发抖,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不认得这只狗?”时雍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拿热茶,轻泯看她。 “你到底是谁?” 乌婵个子很高,体态微胖,但皮肤白皙,双眼乌黑漆亮,眉眼间锋芒毕露,从小到大在戏班里习惯了,说话方式与别个不同,带了点腔调儿,字字清晰又锐利。 时雍笑了笑,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玉钗。 这是从大黑丢给她的包裹里拿的,也是时雍的信物。 当着乌婵的面,时雍把玉钗一折两断,从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乌婵。 “我是时雍的结义姐妹,也是她的殓尸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种更容易让乌婵接受的解释。 “时雍死前把大黑和她的身后事宜,都托付给了我。” 乌婵半信半疑,与时雍对视良久,盯着她不放,“你既然得了她的嘱咐,为何现在才来?” 时雍沉默。 本想平淡度日,不再给旧友惹麻烦,谁知时势不饶人?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时雍有个不详预感,往后怕会永无宁日。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长话短说。”时雍提起茶壶斟了一盏,递到她手里,语速清晰而缓慢。 “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办三件事。” 乌婵接过茶,不喝,只是看着她,双眼通红。 时雍说:“第一,查查这种蛇。” 她把宋长贵绘制的毒蛇图纸放在桌上,神情严肃。 “第二,打听打听这样的玉令。” 她又将拓印的玉令图案放在上面。 “第三,帮我查一下宋家胡同宋仵作的傻妻,去了哪里?记住,三件事都要秘密进行,宁可打听不到,也不可让人知晓。” 看她说话的神态,乌婵双眼亮了些许,“你查这些做什么?” “这个你不必知晓。”时雍皱眉,“这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乌婵哼笑:“既然你和大雍有结义之情,她又把大黑和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我们就是自己人,你不必与我这般见外。” 说罢,看时雍沉默,乌婵慢慢坐到她的对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大雍不会自杀的。这事没人管,我偏不信邪,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如何想?” 她双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时雍。 火辣辣的,像有什么黏液粘在脸上。时雍眼前一片空茫,仿佛被那一日雍人园的鲜血迷了眼,好半晌没有说话,明明热茶入腹时已暖和的身子,渐渐凉下。 天气阴冷,光线明灭。 两人沉默片刻,乌婵眼睛微抬,忽然问:“你可知晓?楚王要娶妃了。定国大将军陈家的嫡长女,陈红玉。” 时雍好半晌没动,“是吗?” 定国大将军是武职,陈宗昶还有个世袭爵位——定国公。 陈宗昶与当今皇上赵炔同岁,打小就是太子伴读,在赵炔十六岁登基为帝前,两人形影不离,一同习文练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赵炔登基后,陈宗昶封定国大将军,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虽说后来不知为何与皇帝有了龃龉,自请去戍边,多年不回京师,但定国公府一门荣耀,二十多年来可谓长盛不衰。 陈红玉美貌聪慧,文武双全,素有贤名,哪个男儿不想娶她? “权贵联姻罢了。楚王娶定国公家的嫡女,很合适。”时雍淡淡说。 乌婵看她神态轻松,眉头不由拧起。 “大雍死前,不曾提到楚王吗?” 时雍垂下眼皮:“不曾。” 乌婵仿佛松了口气,“那她是放下了。” “嗯?”时雍别开眼,看向窗外,“下雨了。” 乌婵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该走了。” 捡起地上的长剑,她看时雍一动没动,又瞥一眼她脚边那只凶神恶煞的狗。 “今夜你来乌家班后院。我等你。” …… 同一时间,雍人园。 杨斐下马在草丛中寻找着,很快将赵胤丢的那几块肉找了出来,拎高给赵胤看。 “大都督!找到了,在这里。” 赵胤脸色微垮,谢放下意识绷紧脊背。 “狗是靠什么来判定食物的?” 听到爷的询问,谢放认真想了片刻,摸不着头脑。 “鼻子?我小时候在老家养了一条狗,可傻,谁给吃的都啃。饿不饿都啃,喂不饱的狗就说它了,后来被药死了。” 赵胤瞥他一眼,“那黑煞为何不吃本座的投喂,偏吃阿拾的?是何道理?” 谢放皱起眉,正寻思怎么回答,杨斐拿着肉过来了。 “爷,属下知道。” 赵胤抬抬下颌,示意他说。 杨斐笑盈盈地道:“我看阿拾喂的是生肉,大抵黑煞这狗东西,是不吃熟肉的?要不,咱们下次换生的试试?” 赵胤马匹往前走两步,杨斐便下意识地退后,挨过军棍的屁丨股凉飕飕发冷。 “说得好。”赵胤看着他,“这肉,爷赏你了。” 杨斐低头看看那肉:“……” …… 跨院的园子里,养着两只金刚鹦鹉。 赵胤刚到,鹦鹉便叫了起来。 “参见大都督!参见大都督——” 赵胤看它们一眼,径直穿过跨院进入甲一的房间。 这两日,甲一安置在这里,并没有外出访友,可今日赵胤正准备去请安,就见他穿戴整齐,似是出门的样子。 赵胤在房门口站着,“你要回皇陵?” 这是盼着他走呢?甲一哼声。扫他一眼,视线挪在他沾了泥的鞋。 “水洗巷的灭门案,结了?” 赵胤停顿片刻,慢慢走进来,站到甲一的面前。 “结了。” 他身形挺拔,身量极长,这般甲胄披风,头戴无翅幞头,气宇轩昂,看上去竟是比他还要高出半寸。甲一拧起的眉头松开,不安地叹口气。 “为何如此草率?” 赵胤漠然道:“兀良汗使者还在京师。事情必须尽快平息下去,以免造成百姓恐慌。大战在即,不可多生事端。” 大战在即? 甲一沉默片刻,手指微攥,“这一仗,你当真认为非打不可?” 赵胤冷哼,“兀良汗狼子野心,窥视我中原已非一日。这四十年来,他们歼并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逼得北狄哈萨尔一退再退,未踏足中原,无非是因为阿木古郎有严令,以及忌惮永禄帝威名罢了。” 他顿了顿,眼睛不眨地盯住甲一。 “父亲以为,阿木巴图会错过眼下这个良机?” 甲一哑然,看着他双眼里的锐利之色,良久,重重一叹。 “你大了。为父说不过你。京中诸事,务必三思而后行。这趟回来,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办。” 赵胤道:“何事?” 甲一不答,沉默片刻忽然问:“孙正业怎么样?” 赵胤道:“孙老还好。” 甲一点点头,踌躇着说:“近日长公主旧疾复发,身子不大爽利,我这次回来准备接孙老去皇陵为殿下问诊。” 长公主守陵至今,寸步不出,便是有病,也不肯回京。 甲一说起来,也是无奈,“殿下这性子是谁也没有办法的。我等下过去接了孙老就走。兀良汗的事,愿能早日解决。有他们在大晏一日,长公主便一日不得安宁。” 赵胤沉默不语,把甲一送到门口。 “父亲慢走。” 甲一戴上斗笠,准备上马,又停下脚步,走到儿子跟前,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切勿轻举妄动。” …… …… 章节目录 第45章 主子和旧部(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深人静。 乌家班后院,几株桂花树上米粒大的金桂吐着幽然的芬香,花辫儿夹裹着夜色传来几声咿咿呀呀的轻唱。 “他每有人爱为娼妓。有人爱作次妻。干家的落取些虚名利。买虚的看取些羊羔利。嫁人的见放着傍州例。他正是南头做了北头开。东行不见西行例。” 乌婵的娘原是京师最有名的优伶,曾因一出《救风尘》名动京师,后来被某个官家少爷看中,少爷买下她娘,许以婚配盟誓,在外面置了房屋养着,乌婵她娘真心爱慕少爷,没名没份便为他生下女儿。可是,她娘至死都没能了却心愿,莫说嫁与少爷做夫人,连少爷的名讳都是假的。斯人一去,黄鹤不见。 乌婵的娘死后,她便带着乌家班辗转唱戏,直到遇到时雍,去雍人园唱第一次戏—— “进来吧。”乌婵看到时雍,收了剑放在门边,推开门。 时雍以前来过乌家班,熟门熟路。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话。 乌婵把她带到一个存放戏服道具的杂物间,径直走到最里面,拔开一层堆放的戏服,对着墙面轻拍几下。 “谁?” 里面的人问。 “故人来了。”乌婵沉声。 时雍眼皮一跳,很快便看到那墙壁从中分开,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石阶露了出来。 “啪!”乌婵点燃油灯,拎在手上,朝时雍偏了偏头,“请进。” 时雍看着那条通往地下的路,沉默许久才迈开步子。 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石阶的中间,身穿玄衣,一头白发,看到时雍,他俊美的脸似乎凝固了,一动不动。 时雍也看着他,慢慢走近,眼睛幽幽冷冷。 “燕穆?你没死?” 她停下。 男子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心里的疑惑稍稍落下,一双利剑般的眸子转为柔和,微笑着看她。 “我没死。云度、南倾也还活着。就是……云度的眼睛瞎了,南倾腿伤了。而我,一夜白了头。” 时雍呼吸一窒。 乌婵看他眼神炽热,内心有些激动,“人多嘴杂,咱们下去再说吧。” 燕穆错开身子,靠着潮湿的墙壁长身而立,一张俊朗的面容因为长久不见光,在灯火下苍白清瘦。 “云度,南倾。还不快过来见过主子的义妹。” 两个俊美的少年郎,从地下室昏暗的灯火中出来。 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扶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是南倾,他在那日的厮杀中被砍断了一条腿筋,错过了治疗,那条脚便废了。扶轮椅的是云度,也是那日伤了眼,从此不见光明。 两个都是翩翩少年郎,个顶个的姿色过人。站在一处赏心悦目,宁那伤残与缺陷似乎都成了让人心疼的美。 “当真是主子的义妹?”云度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纱布,一袭白衣翩然惹人,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燕穆看着时雍,眼睛里有审视和不解,但嘴唇上扬,只是轻笑。 “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说来,可能你们不信——”时雍把诏狱里为自己殓尸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又把一些只有时雍和他们才会知晓的往事说了出来。 几个人均是怔怔地看着她,虽然觉得时雍在诏狱结拜姐妹,并叮嘱后事有些离奇,仍然是信了。 “你既是主子的义妹,那往后,也就是我们的主子了。” “不必。”时雍抬手阻止他们的拜见,冷眼扫了扫这个见不到光的地下室,不解地问: “你们怎会在此?”原本以为已经离世的人居然好好活着,她有些想不明白。 燕穆淡淡道:“那日雍人园血战,我和云度,南倾一起被锦衣卫捉拿入狱,逃过一劫,没有葬身大火。等我们出来,雍人园……尸横遍地,已是一片废墟。” 说到此,他微微哽咽,“说来,是锦衣卫救了我等一命。” 时雍呼吸微促:“你们是怎么从锦衣卫逃出来的?” 燕穆道:“说来好笑,那日夜审后,几个看守的锦衣卫吃醉了酒,牢门忘了上锁——后来我左思右想,都觉得此事有诈,怕是他们布的局,所以一直不敢来找你,直到听闻主子的死讯。” 燕穆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若非主子死在诏狱,我都要以为是赵胤故意放我等离去了。” 事情变化太快,时雍有点头痛。 她虽然是死在诏狱,目前尚不能确定是不是赵胤动手。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雍人园死去的兄弟我都想办法安葬了。就是至今没有找到主子的尸身。我想先找到她,让她入土为安。再往后……在乌家班里混着,再伺机为主子报仇。” 时雍心里一动,“你要怎么报仇?” 燕穆说:“主子身前留下的商号银楼,明里的都被官府抄了,暗里的都还好好经营着。咱们雍人园虽不敢说富可敌国,让他们做几场噩梦倒也足够。如今兀良汗和南晏大战在即,我等……” “慢着。”时雍看他一眼,“不可冲动。此事,当从长计议。” 燕穆眼角弯了起来,“既然主子把身后事托付给了你,我们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时雍掐了掐手心,头有点晕。 “容我想想。” “下月初八便是楚王大婚。这是主子头一个容不得的事情。” 燕穆说到这里,手心紧紧一攥,“我等会在乌家班等你消息。” 时雍没看他的脸,胡乱点了点头。 出去的时候,是乌婵陪着她,燕穆没有送出来。 这里离宋家胡同有点远,乌婵执意为时雍叫马车,时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说什么都不肯,乌婵突然急了眼。 “时雍。你当真要和我生分了吗?” 时雍心下微惊,看着她。 乌婵脸上一片平静,慢慢走近。 “是你,对不对?是你回来了?” 时雍不说话。 乌婵突然张开双臂,狠狠抱紧她,又哭又笑:“傻子。这世上,知道我左胸有月牙痣,小腹有胎记的人,除了我娘,只有你。” “乌大妞……” 时雍欲言又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前尘往事太长,经历又太过离奇,说与谁能信呢? “嘘!不用解释。”乌婵抿嘴轻笑:“你只须记得,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和大黑一样,总能认得出你就是了。” …… 章节目录 第46章 夜色深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巡夜的士兵高举火把走过皇城大街,更夫举着梆子行走在诏狱后街的小巷。 “梆!” 路上没有行人,静悄悄的,偶有几声销金窝里传出的嬉笑,或是哪个醉鬼赌鬼打骂妇人的怪叫,穿透了夜色。 赵胤刚下马,一辆马车就驶了过来。 “阿胤!” 乌骓马配鎏金鞍,香车没到,那风姿香意便如同早春的花树,踏风而来。 赵胤安静看着那人,待他撩开车帘,拱手施礼,“楚王殿下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楚王赵焕华袍鸾带,一撩衣摆从马车跳下,轻笑一声,疲累般打个呵欠。 “本王刚从醉红楼吃了酒出来,顺便来要个人。” 骏马喷了个响鼻, 赵胤皱眉,“何人?” 他客气里暗藏疏离冷漠,赵焕似乎并不介意,看一眼诏狱门口值守的锦衣卫,打个哈哈笑开。 “外面风大,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赵焕熟稔地走近,伸臂搭在赵胤的肩膀上,有点市井浪子勾肩搭背的模样。赵胤皱眉看他一眼,赵焕又缩回手,啧了声,将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 时雍藏在对面的一个黑暗角落,身子紧匐在地,将两人的互动看得清清楚楚,但直到那两个颀长的身影隐于大门,她也没有表情。 一丝夜风拂来,她手指深深抓入泥地。 诏狱大门的两个锦衣卫一动也不动。 他们不动,时雍也不动。 好一会,其中一个锦衣卫搓搓手,走向另一个,低头聊着什么。 时雍眯了眯眼,在黑暗的保护下,潜到诏狱的围墙下,抬头望了望高大坚固的墙壁,她将系在腰间的三爪锚钩取下,轻轻一甩。 叮!锚钩钩住了墙,等两名锦衣卫走过来查看情况,时雍已利索地攀爬上去,收好三爪锚钩,潜入了院子。 “你听到响了吗?” “没有。” “嘶,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时雍屏紧呼吸,听着外面那两人的对话,许久没动。 夜色下的诏狱,几盏孤灯将树影照得如同鬼影,阴森森的。 时雍曾死在这里,对这里的感受极是不同,莫名觉得脊背发寒。 但她终究还是来了—— 原以为燕穆和云度南倾他们都已经死在雍人园那一场大劫之中。既然她已重生,再次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就让往事归零,谁知他们不仅活着,还在想办法为她报仇。 时雍无法坐视不管。 那么,有些事她就必须弄清楚。 …… 诏狱大牢的甬道,冷风迎面。 赵焕不适地打个喷嚏,看着赵胤发笑。 “徐晋原招了吗?” 赵胤转头:“殿下向来不问政事,为何要他?” “受人所托,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赵焕笑着又来搂他肩膀,“阿胤,卖我个人情。回头请你醉红楼吃酒——” 赵胤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拉开,冷声道:“殿下有工夫管这些闲事,不如多进宫陪陪陛下。” 赵焕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皇兄吉人自有天相,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大好了。” 赵胤说:“陛下龙体抱恙已有数月。” “是呀!”赵焕突然拉下脸,“那大都督是不是应当考虑……把太医院那帮没用的老东西拉来挨个杀头?” 赵胤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玩笑玩笑。”赵焕立马又恢复了笑容:“你又不是不知,本王在皇兄眼里素来就是担不得大事的人,还是少去烦他了,免得他看到我病得更重,要是气出个好歹,那本王罪过就大了。” 说着,他笑盈盈地拍拍赵胤肩膀。 “有都督大人这样的肱股之臣照料皇兄,本王就不必操心了。哈哈哈。” 赵焕笑着走在前面,见赵胤仍然不说话,又停下脚步,与他并排而行。 “听说皇兄打算把怀宁那丫头许配给兀良汗的蛮子做侧妃?”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殿下消息灵通。” 听他语意不详,赵焕似笑非笑地问,“你真就舍得?阿胤,好歹你们——” “殿下。”赵胤打断他,加重了语气,“公主和亲是国事,殿下若有疑问,可进宫找陛下,微臣不方便多嘴。” 赵焕一惊,看着他冰冷的脸,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行,那你说说,徐晋原那老家伙,你准备如何处置?” “若他能招出幕后主使,便饶他全家。” 饶他全家,不饶他么? 楚王低笑一声。 “阿胤,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多大点事?我听说你那个丫头也没有被人糟蹋,更没酿成大祸。徐晋原为官多年,素有清名,要是折在诏狱里,到时候,那些言官怕是又要去皇兄面前叨叨你了——” 赵胤面不改色,“我是大晏的臣子,不是言官家的。陛下许我独断诏狱之权,我自当尽心。” …… 关押徐晋原的牢舍近了。 听到脚步声,徐晋原骂声更大。 “你娘咧赵胤,无耻之辈,你私设公堂,戮辱朝廷命官,我要面圣,我要去金銮殿上参你,我要肏你祖宗……” 他这些天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嘴也没有闲着,把赵胤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赵焕在外面听着,咳了声:“你便由着他骂?” 赵胤不答,推门进去,将怔愣的魏州拔开,从旁边的刑具架上拿起一根木棍,在手里击打两下试了试,又放回去,俯身拎起一根浑身带刺的铁棍,一言不发地走到徐晋原面前。 “你,你要做什么?” 刚才魏州夜审,徐晋原知他性子温软好说话,骂得嘴都干裂了,如今看到赵胤杀神一般冷冰冰走过来,那满是尖刺的铁棍更是让他肝胆俱寒。 赵胤脸色淡薄,漆黑的眼瞳满是阴冷的杀气,将他精致的眉目勾勒得如同从地狱而来的死神。 徐晋原脸色刷白,倒吸一口凉气,“赵胤,你敢!” 话未落下,铁棍在空中甩了个暗黑的弧度,重重地落在身上。 “啊!”徐晋原避无可避,痛得嘶吼尖叫,嘴一张,吐出一口鲜血,褴褛的衣衫再也遮不住身上那一条条血淋淋的伤口。 “士可杀不可辱。赵胤,你有种就杀了老夫!杀了我啊!” 徐晋原骨头挺硬,嘴角滴血,还是没有管住嘴,咬牙怒视赵胤骂个不停。 鲜血嘀嘀嗒嗒往下淌。 血腥味冲鼻而起。 赵胤嘴角微抿,收回铁棍摊手上看了看,突然转头递给赵焕,“殿下试试?” 赵焕好似被吓住,连忙摆手。 “阿胤你开什么玩笑?我不行我不行,杀只鸡我都害怕。” 赵胤眉梢轻扬,淡淡开口:“你不是受人之托?这都不敢,如何杀人灭口?” “我?误会啊!”赵焕脸色变了变,又笑了起来。 而刑架上的徐晋原听了这话双眼猛瞪,看看赵胤,又看看赵焕,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呸出一口鲜血。 “老夫,老夫从未吐过一字……” 赵胤脸色微霁,将铁棍交到魏州手上,慵懒地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冷声说:“本座先走一步。你听楚王殿下吩咐便是。” 魏州看他一眼,低头,“卑职领命。” 赵胤淡淡道:“老匹夫既不肯招,留着也是无用。” 见他说完就走,赵焕坐不住了,抬手叫他:“阿胤,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只是来找你要人的。你这是——” 赵胤回头,慢条斯理地笑。 “人交给你了。” …… 时雍避开夜灯和守卫,就着黑暗的掩护摸入了诏狱的正房。这是锦衣卫将校上官们的办公之处,此时正安静地坐落在夜色中。 时雍贴着墙根慢慢走近,将耳朵贴上门缝。 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四周看看,慢慢推开门,闪身入内,又转身把门关严。 屋内一片黑暗。 她的心如同擂鼓,跳得很快。 这是诏狱,是即将揭开的谜团。 安静的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香味,透出一种诡异的氛围,不同寻常。 时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亮,蹑手蹑脚地走到案桌,就着那微弱的光线,翻动文书、抽屉,没有放过一处。 不对。 时雍深深吸了口气。 这清冽的香味怎地那般熟悉? 时雍举高火折子,将光照的范围扩大。 空无一人。 幽冷的房间,阴森而静寂。 火光闪烁,时雍身子突然僵硬,低头看到地上有双男人的脚。 一个人静静站在她的背后。 “你好大胆子,诏狱也敢闯。” 章节目录 第47章 喂药(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转头,看到赵胤在火光下冰冷如鬼魅般的俊脸,火折子差点掉了。 “大人——” 话卡在喉间。 脖子上的绣春刀,让她不得不闭嘴。 赵胤手臂一展,拿过她的火折子将焟烛点亮。时雍一动不动,视线没有离开那闪着寒光的刀身,直到背后的男子山一般压下来,将她圈在书案和他的胸膛之间。 “你来这里,意欲何为?” 做坏事当场被逮到,哪怕是时雍也无法镇定。 “大人,我是来……” 来半晌也找不着好的借口,她转个身子,定定看着赵胤,下唇一咬,做出一幅小女儿的娇态来。 “来找你。小女子心悦大人,又难以启齿,就想偷偷送上信物,以解相思。” 说着,她眼盯绣春刀,手伸到腰间,解下早已戴旧的荷包,摊在手心,“大人你看……” 赵胤不动声色,拎起那荷包看一眼,啪一声丢了老远,悠长的声音在静谧中听着阴凉又嘲弄。 “下次说谎,看着本座的眼睛。” 时雍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丧气地放弃了眼一闭,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大人不信小女子一片真情,那就悉听尊便吧。” 赵胤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几乎就要失笑:“你当真以为本座不会杀你?” 绣春刀离脖子更近了几分, 似乎就要入肉。 时雍睁开眼,看着他,“杀吧。大人不解我一片真心,活着也是无趣,不如死了算了。” 说得这么顺口又深情,她也没料到, 果然刀架脖子上容易突破底线…… 只是,赵胤脸上不见半分动容,定定看她片刻,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丹药,递给她。 “吃下去。” 乌黑的小丸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这是什么?” “表明你对本座的真心。” “……” 真心是假的,药却是真的呀。 时雍哪敢随便吃乱七八糟的药? 她皱着眉,“大人,我最怕吃药了。” 赵胤居高临下,双眼如一潭冷冽秋水,深邃得看不穿。突然,他掌心一握,铮一声,收刀入鞘。 就在时雍以为他要放弃这荒唐的想法时,一只手猛地勒住她的后背,将她压在书案上,又狠狠掐住她的下颌,将那粒药丸强行喂入她的嘴里。 呼吸吃紧, 咕一声! 时雍被迫咽下, 一股暖流从咽喉直冲胃部,她惊得身子一片冰冷。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问心丹。” “做什么用?” “忠诚药,真话药,听话药。” 不就是控制人的毒药吗? 卑鄙无耻下流。 时雍瞪着他,脖子上的血管都胀露了出来,赵胤却慵懒地眯起眼,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指,一点一点刮过她的下巴和脖子,仿佛随时都可能掐死她的样子,呼吸清浅说话刺激,挠得她又惊又怕,又酸又麻。 “还不肯说实话吗?” 时雍心里咒骂,伸手抠向喉咙。 “别浪费力气。”赵胤缓缓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轻拂袍角,眼神淡淡地看她,那华贵阴冷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杀气,声音更是无情。 “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雍干呕不止。 “本座耐心不多。从灭门案幸存者到夜入乌家班,再潜到诏狱。宋阿拾,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赵胤低声说着,平淡得很,可是那气息掠过耳际,时雍却像大冬天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 赵胤到底有多少探子? 这京师城里,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不过,他的话到是让时雍开启了新思路。 她想到了娴娘,把娴娘对她的感情照搬了过来, “还是瞒不过大人。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时雍。” 赵胤眯着眼打量她,不说话。 时雍看不出他的情绪,身子往后靠,后背抵着书案。 “时雍对我有恩,我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那晚我为时雍验尸,发现她脖子上除了上吊的勒痕,还有掐印。我判断,她是先被人掐脖子晕死过去,再挂上去伪装自杀的……” “那日问你,为何不说实话?” “不敢。”时雍半真半假地说:“诏狱是大人您的地盘。若非大人授意,谁敢杀他?” “你怀疑我。”赵胤说。 “嗯。” 时雍看他面色冷漠,又莞尔一笑,“不过,现在不怀疑了。” “是吗?”赵胤手指把弄着案桌上的一份公文,拿起来看看,又冷笑着丢回去,拆穿她的谎言。 “不怀疑,为何夜探诏狱?” 他语气里暗藏的杀气足够让人害怕,时雍却笑了。 “来这里,也不一定是怀疑大都督您啊?锦衣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让一个女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谁都有嫌疑……” 赵胤瞥着她,忽然冷笑一声。 “宋阿拾,本座竟是不知,你有这等本事,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时雍轻咳,“大人过誉,也没那么大本事,不然,又怎会被大人抓个正着?说来还是大人最为厉害呢。” 这马屁拍得言不由衷。 时雍见他神色缓和,心知保住了小命,赵胤暂时没有杀她的打算,语气又轻松了不少。 “大人,我都说清楚了,解药呢?” 赵胤懒洋洋地看她,“没有解药。你只要听话,便不会有事。” “……” 这是什么神奇的上古神药? 章节目录 第48章 赵胤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觉得赵胤可能是在讹诈她,又不敢轻易涉险。 “我对大人本就一心一意,只是大人不信。” 赵胤轻嗤,“你想为时雍翻案?” 时雍察言观色地道:“只是心底存疑,不想她无辜枉死。” 赵胤挑了下眉:“她何时无辜了?” 时雍淡淡道:“她虽是做错了一些事情,但未必出于本心,况且她救过我,我看她不是那种心存恶念的女魔头。” 顿了顿,时雍忽然问:“大人,莫非与她有仇?” “没有。” “那是有情?” 赵胤冷眼看她,“没有。” 时雍问:“那大人为何如此在意她的事情?” 赵胤双眼漆黑漠然,一丝波动都没有。 “有人敢在本座的地盘上耍手段,自然要查清。” “哦~”时雍点点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只是赵胤的为人,并不习惯解释吧?为什么要解释?心虚吗?上辈子她的倾慕者太多,难不成赵胤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时雍笑了起来。 不可能。 谁都会倾慕她,赵胤不会。 “大都督!” 深寂的夜色里传来魏州的喊声,听上去有些慌张。 “大都督您在里面吗?” 大门被咚咚拍响。 房里的火光骗不了人。 若是魏州看到他俩深夜在此,会怎么想? 时雍饶有兴趣地盯着赵胤。 赵胤朝时雍使个眼色,示意她去屏风后面藏起来。 时雍眨眼,假装看不懂。 魏州半晌没听到声音,推门进来。 冷风拂过的瞬间,赵胤拖过时雍一把塞到书案下方,按住她的脑袋,拍了拍,镇定如常地问魏州。 “何事慌张?” 书案下空间狭小,时雍蹭在他的腿边,动弹不得,脸颊贴着他的袍服,隐隐有清冽浅淡的花香滑过鼻端,那上好的丝缎面料将她一张脸蹭得火辣辣的,不知是难受,还是心猿意马。 赵胤此人是好是坏暂且不论,那长相实在是太过英俊。有大丈夫气概又不缺俊美和精致,尤其这般紧贴在他腿下,那一身练武之人才有的强健肌肉仿佛一块隔着袍服的铁器,很是让人窒息。 时雍心乱,想也不想,就下嘴。 她想看赵胤失态,变脸,或者暴跳如雷是什么样子, 甚至恶毒地希望他在魏州面前丢脸。 结果, 还没咬到他的腿,一只有力的手就盖过来,像长了眼睛似的,捏住她的脸。 “徐晋原招了?” 赵胤语气淡定从容,冷冷扫着魏州,一点没有心虚的感觉。 “还是楚王殿下又耍威风了?” 魏州低垂着眼,拱手道:“徐晋原是招了。可卑职要说的不是这个。” 顿了顿,魏州抬头,尴尬地看着赵胤,“是,是楚王殿下在大门口被狗咬了。” 赵胤嗯声,“竟有此事?” 魏州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同情,表情很是怪异扭曲,“那时雍的狗真是成了精的。不知何时躲在大门外,楚王刚翻身上马,那畜生便嗖地蹿上去,张口就咬,咬了就跑。” 赵胤问:“伤得重吗?” 魏州皱眉说:“不知。卑职看到是出了血的,可殿下说要回府找医官,不让卑职查看伤势。这眼看殿下就要大婚了,冷不丁被咬伤了腿……” 赵胤打断:“狗呢?” “跑了。一群侍卫在巷子里包抄着追半天,还是让它溜了。” 魏州对那条狗是真心欣赏和叹服。人生在世,谁不想有一条这般忠诚的狗呢? “不知黑煞,为何专挑了楚王去咬?” 对于魏州的疑问,赵胤没有回答,只是问:“徐晋原怎么说?” 魏州轻笑:“如大都督所料,那老匹夫说是怀宁公主指使,拿了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他不敢不从。当着楚王殿下的面招供的,怀宁公主也抵赖不了,总不能说是楚王殿下逼供吧?” 说到这里,魏州对赵胤更是钦佩不已。 楚王殿下找上门来想要息事宁人,不成想却刚好被大都督利用,成了证人。 魏州有点小兴奋,还想再说点什么,絮叨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赵胤皱了皱眉,按住那颗蠢蠢欲动的脑袋,不耐地摆了摆手。 “退下吧。” 魏州一愣,“是。” 他拱手退下。 时雍脑袋上的大掌离开,她终于得以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气。 “明日,你去楚王府送药。” 冰冷的声音刷过脸颊,时雍火热的面孔,瞬间冷却。 “大人这是何意?” 赵胤一脸漠然,漆黑的眼底波澜不显,“楚王在诏狱门口被狗咬伤,本座得尽点心意。” “为何是我去送药?” “问心丹。”赵胤看着她紧绷的面孔,俊美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你忠诚。” 忠诚你大爷的裹脚布。 时雍心里诅咒着,顿时觉得吃入胃里的丹药在翻江倒海,热浪滔天,她捂着胃,一脸漆黑地看着他。 “捉弄人很有趣吗?大都督既有这量产的问心丹,还会缺忠诚的人?” 赵胤道:“不是想知道时雍怎么死的?” 时雍脊背突然僵硬,“大人怀疑是楚王?” 赵胤嘴角抿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本座怀疑任何人。” …… 章节目录 第49章 送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雍人园被血洗的前一晚,时雍和赵焕曾经见过一面。那时,时雍还不知道她会被官府抄家入狱,更不知道刑令已然下达,赵焕是第一个知晓的人,她以为的休戚相关其实是一厢情愿。 是赵焕约她相见的,那天晚上他的眼睛里满是阴郁,也满是爱意。后来时雍想过很多次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不舍,还是愧疚? “这么晚找我来,可是有话要说?”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想得心里慌。” “我是不是很好看?” “是。看一辈子也看不腻。” “那你早些把我娶回家藏起来,便可以每天得见了。” “好。你等我。” “看上去不是迫不及待的样子呢?” 赵焕笑着逗她:“要不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别回去了。” “我呸!没名没份,你想得可真美。” 那一刻赵焕眼中有股炽烈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很是动情,然而只有那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执了她的手说:“只盼我们长长久久的来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雍儿,只要一想到我老去时,还有你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时雍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哪怕我死,也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的。” 下地狱的日子没有等太久。 时雍被投入诏狱的时候,刚开始还盼着赵焕会来看她。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即使不能保她出狱,看她是做得到的。 可是她等来的是赵焕即将迎娶定国公嫡女陈红玉的消息。 冰冷的大牢,他一次没来,直到时雍死。 …… 时雍昨夜吃了“问心丹”,整晚睡不安宁,做了半宿的噩梦,脑子本就有些困钝晕眩,再一次来到久违的楚王府,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楚王眷恋宠爱的时雍,而是大都督派来送药的宋阿拾。 楚王被时雍的狗咬伤了,天刚破晓,楚王府门口已是门庭若市,马车停得满满当当,都是来送医送药送礼送问候的。 时雍刚下马车,就看到了被王府长史迎入门的陈红玉。 这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时雍前世见过她两次。 陈家是皇亲国戚,陈红玉的祖母是太祖爷亲封的菁华公主,陈红玉继承了菁华公主的温婉贤静,桃腮泛红,檀口粉嫩,若非熟悉的人,绝对看不出这女子有一身好武艺。 “殿下的伤,可有好些?”陈红玉问长史庞淞。 庞淞是赵焕跟前最得宠的人,人称“神算子”。他一身宽大锦袍,腰缠玉带,胖是胖了点,但自恃有才,为人素来高傲。时雍以前觉得这人深不可测,有几分风骨,可是到了陈红玉面前,他鞠着腰赔着笑,竟是难得一见的奴相。 “劳姑娘记挂,殿下伤势并无大碍,就是惦念着下月的婚仪,怕落了伤受影响……” 陈红玉的小脸在晨曦初起的阳光里有几分小女儿的羞涩,微微转头就看到了被小厮领过来的时雍。 不认识,但她还是好教养地点了点头。 小厮见状,赶紧上前,“长史大人,这位是无乩馆派来送药的宋姑娘。” 无乩馆三个字一出,庞淞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些。 “快请进吧。” “是。” 时雍也朝陈红玉回以一笑,在小厮带领下进了王府。 …… 楚王府后院。 阳光将院中成排的银杏树照得金灿灿耀眼,入了秋,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直往下掉。 赵焕坐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金黄,一动不动。 医官蹲在他的腿边,正在为他上药。 这位王爷是永禄爷的幺子,素来荒唐邪肆,随性而为,但胜在挺拔修长,容色俊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非行事放浪形骸,不拘礼数,当真是好一表人才。 “那畜生是她教唆来的吧?狗就是狗,若非有人教唆,怎会守着本王,盯着本王来咬?就像看到仇人似的,眼珠子都绿了……” 医官闻言吓了一跳,抬头看王爷盯着银杏树直了眼,轻咳一声,说得很是委婉。 “殿下勿要思虑太甚。时雍……她已经死了。那狗恐是看到殿下气势不凡,被吓住了,一个慌神就胡乱下口……” 赵焕摇头,“万一她没死呢?她说过,她不是常人,她有那么多本事……” 医官不知道能说什么。 殿下这是发臆症了吧? 昨夜从诏狱回来,就坐在这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笃笃!”门被敲响,庞淞得令进来,走到赵焕的身侧,小声道:“殿下,各家各府都派了人送了礼来问候。东厂娄公公和锦衣卫大都督也派了人来。还有,定国公府陈大姑娘亲自来探病了,殿下要不要见一见?” 赵焕皱着眉头,显然是不悦。 但很快,他便摆了摆手。 “都叫到偏殿,本王马上过去。” …… 时雍在偏殿外面与陈红玉打了个照面。 陈红玉走路娉婷,自有一股轻婉之气。 时雍停下脚步,让陈红玉走在前头。 过一会,她才慢慢举步进去。 偏殿里,都在向楚王问安献礼,陈红玉被庞淞安排坐在赵焕的下首,两人虽未完婚,却已然是王府主母的待遇。 时雍安静地走上去,将从赵胤那里拿来的伤药呈上。 “昨夜之事,大都督很是愧疚不安,令奴婢务必将药送到殿下面前,亲自向殿下致歉请罪。” 真那般愧疚,就亲自来了,而不是派一个婢女。 赵焕嘴角淡淡勾了勾,抬抬下巴让下人收下东西,客套地笑道:“大都督有心了。来人,看赏。” 做跑腿的下人,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得到主家赏赐。 可是,哪怕时雍想装,也很难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殿下。” 她平淡的反应,让赵焕有些意外。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拧眉说:“你叫什么名字?” 时雍淡淡道:“奴婢姓宋。” 赵焕恍然大悟般,口无遮拦地大笑起来,“你就是那个大闹顺天府,得宠于赵无乩的神奇女子了。哈哈,万万想不到,阿胤竟是好这一口。” 相比于陈红玉这种风姿卓雅的女子,时雍如今这身子过于单薄,虽是十八的年岁了,因为瘦弱却像是没有长开,小脸苍白,身子纤细,不仅是赵焕,在场的众人似乎也是没有料到,她竟是那个扳倒顺天府尹徐晋原的女子—— 至于她和赵胤的传闻,除了赵焕敢调侃,其他人是不敢的,甚至也不太信。毕竟赵胤是个不近女色的怪物,哪会突然就转了性子。 四面八方全是探究的视线,时雍半垂头,淡淡道:“是大都督抬爱了。” 赵焕点点头,“不错。长得虽说清淡了一些,却也进退有度,难怪。来人,赏本王的九花冰露一坛,带回去和阿胤共饮。” 时雍福身:“谢殿下。” 赵焕摆摆手,时雍站到边上去等着领赏,而赵焕不理旁人,只是转头温和地和陈红玉说起了话。 他声音很小,不知说了什么,陈红玉就害羞地低下了头,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引来他爽朗的大笑。 “入秋风凉,你得仔细着身子,我昨年秋狩时猎来的红狐皮,特地让宫里的绣娘给你做了一件皮袄,很是好看。一会你一并带走,早晚起风时也可御个寒。” 昨年,红狐? 时雍心头像被人剜了一刀。 为了猎那头红狐,她摔入猎洞,擦破了脸,腰痛了半月才好。 那时赵焕心肝宝贝的唤着,说要为她做一件皮袄。 如今皮袄是做成了,却暖了另外一个女子。 …… 章节目录 第50章 怪力乱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秋色清凉。 楚王府靠近库房的院落,银杏叶落了满地。 门楣上挂着一块黑漆的匾额,上头的字已然被涂抹,但两侧的楹联还在。 “一鸣垂衣裳,再鸣致时雍。” 两个小丫头在院外扫落叶,时雍跟着管库房的吴典宝走过来,就听到她们在说笑议论。 “殿下布置这院子时,是何等宠爱?还以为等她进了王府,咱们能讨个吉利,升一等丫头,谁知还是做杂役的命。” “再得宠爱,还不是说杀就杀了。殿下但凡对她有三分真心,还救不得一个女子么?我早看出来了,她就不是个有福分的人,谁沾上谁倒霉。” “你可听说了?殿下大婚后就要去东昌府就藩了。也不知会带哪些人去?” “我看王妃是个面慈心善的主子,等王妃进了门,我们去求求她,机灵点……” 说话声戛然而止。 丫头看到吴典宝,吓得脸都白了。 吴典宝啐一口,“又在作死!成日里嚼殿下的舌根子,连未过门的王妃都算计上了,我看是要把你们发卖了才肯消停。” 两个丫头脚一软,跪了,拼命求饶。 有外人在,典宝也不想纠缠,骂一声“滚”,便转头和颜悦色地对时雍说。 “姑娘稍等片刻,我取了酒就来。” 时雍微笑:“典宝请自便。” 吴典宝去了库房,两个丫头拿了扫帚也避开了。时雍一个人站在院门外,望着被涂抹过的匾额。 不久以前,上面有两个赤金的大字——时雍。 他说:“时雍至,天下太平。” 这是为她准备的院子, 如今早已荒凉下来,堆了杂物,做了库房。 真的会是他动的手吗? 时雍勾起一侧嘴角,后退两步,正准备转身,就与捧了红狐皮袄出来的丫头撞上。 一个丫头是楚王府的大丫头,叫春俏,时雍见过。一个是陈红玉的丫头,瞧着眼生,但那嚣张的气焰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得来。 “哪来的野丫头在这里挡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可以随便乱闯的吗?” 春俏也斜着眼睛看时雍,“你哪家的?” 一般大户人家的丫头,穿的衣裳面料和裁剪也都比普通人好一些,楚王府和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必提了,一个个体体面面。而时雍不同,她是仵作的女儿,本就是操贱业的人家,虽是帮赵胤做事,但她不算赵胤府上的丫头,穿着自家的半旧衣裳,一看穿着就比人家矮上一截。 时雍没有回答。 她看一眼那件红狐皮袄,突然伸出手,“是挺好看。” 那时她还曾想过,穿上这衣裳是何等美貌呢? “放肆!”陈红玉的小丫头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副受了侮辱的表情,在她看来,时雍这样的女子不要说碰,连看一下这件红狐皮袄都是对她们家小姐的亵渎。 “小蹄子你是疯魔了不曾?你配摸吗?” 时雍一笑,又捏了捏,“真暖和。” “你疯了!” 丫头连连后退几步,避开时雍。 “哪家不要脸的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殿下送给王妃的衣裳是你这等粗鄙丫头能碰的吗?” 春俏气骂一句,扬手要扇人耳光。 时雍沉眉,一把抓住春俏的手。 春俏没想到她手劲这么大,疼得直叫唤。 “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吗?胆敢在王府撒野。松手,你松手。痛!” 时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暗自用力。春俏痛得眼泪都下来,看她如此狂妄,恨得牙根痒痒又挣脱不了,便叫喊起来。 “来人啦,救命!” 陈红玉就是这时进来的。 丫头看到自家主子,哇一声就哭了。 “小姐救我,她,她欺负人。” 陈红玉脸色沉了沉,随即走近过来。 “这位姑娘,你先放手。” 时雍冷冷看着她,不动声色。 陈红玉眼神暗了暗,脸色有点不悦,但这是在楚王府里,她仍是耐着性子没有发火,“我知你是大都督的人,我给大都督几分面子,你也给我几分薄面。放人!” 时雍道:“我若是不放呢?” 陈红玉变了脸,沉不住气了,“我是看大都督的面子才和你好好说话,姑娘最好学聪明一点。” 说罢,她见时雍眼神锐利,表情淡然,似乎对她不以为然,恍悟般扬了扬眉梢,笑容有几分诡异。 “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是赵胤的女人吧?你要仗势欺人,也需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面前是什么人。” 时雍翘起嘴角,“我是赵胤的女人你很生气?” 她竟敢直呼赵胤名字? 陈红玉稍感意外。 眼前不自觉浮起赵胤那张冷冰冰的脸,再看面前单薄得风都能刮走的小女子,陈红玉自己先笑起来。 “给你几分颜色,你还当真开起了染房。” 她说着突然一顿,似笑非笑道:“有个关于赵胤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时雍从陈红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抬了抬眉,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春俏的手。春俏痛得窒息抽气,陈红玉看她一眼,摆手让她们几个走远一些,又朝时雍走近两步。 “赵胤出生那日,天降异象,有荧惑守心,还有星孛袭月。道常大和尚批他八字,说他是灾星临世,受七世诅咒,若不化解,必会引来天下大乱,而他本人也会暴毙而亡……你猜大和尚的化解之法是什么?” 道常大和尚? 这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得道高僧。 他最大的功绩不是算命算国运,而是曾经辅佐先帝爷靖难,登基为帝。 时雍冷眉冷眼看她。 陈红玉噗嗤一声,“道常大和尚说,受诅咒的灾星,终其一生不可与女子同房,否则必遭横祸,害人害己——” 呵! 时雍差点笑出声。 星孛即彗星,荧惑是火星。 古人对这两种天相很是惧怕,她却只想笑。 因为她根本不信道常这样的得道高僧,会胡诌出这种不靠谱的化解之法…… “这是你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 见时雍眉带讥诮,陈红玉笑了笑。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赵胤可曾碰你?不曾吧。他不仅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任何一个女子。” 时雍反问:“楚王殿下碰你了么?” 陈红玉脸色一变。 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 “你以为我会像那等卑贱女子一般,不得名分就与男子厮混不成?” 这是说以前的时雍吗? “难说了。毕竟大都督的秘闻,陈小姐竟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时雍拖着嗓子,故作嘲笑,激将她。 “你……” 陈红玉到底年岁不大,世家小姐的尊贵受到挑衅,当即气结。 “你道我为何是殿下的命定姻缘?道常大和尚在殿下出生那日便掐算过,我便是解他灾噩的那个人。我当然能知晓!” 时雍挑眉:“又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红玉抿了抿唇,盯她片刻,忽而冷笑。 “不是自称赵胤的女人吗?不是来仗势欺人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和殿下是同一天出生的?” 章节目录 第51章 秘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同一天出生? 怪不得赵胤一出生就被先帝爷赐了姓,还时常随其父亲进宫,待在先帝爷身边,得他手把手的教导,渊源竟是如此。 “怪力乱神。” 时雍知道陈红玉不爱听什么,便偏说什么。 “陈小姐不会真信吧?” 陈红玉从小便相信她与赵焕是命定姻缘,怎会不信?在赵焕荒唐放荡的那些年,她眼睁睁看赵焕把时雍宠上了天,也是靠着道常和尚批的这条姻缘坚守着初心,又怎能不信? 看到时雍微翘的嘴角满是讥讽,陈红玉胀红了脸,突然恼羞成怒。 “你是在挑衅我吗?” “告辞,陈小姐~” 时雍不冷不热地瞥了陈红玉一眼,调头就走。 “你站住!” 陈红玉被她的不屑刺激到了,娇喝一声,抽出随身佩剑,横在胸前,盯着时雍。 “听说你武艺高强,在顺天府狱里以一己之力杀伤十数狱卒?敢和我比划吗?” 时雍:“我不会。” 陈红玉武功了得,颇有乃父之风。而时雍会的是搏斗,是招招见血以命搏命的生死较量,不是这种能分出胜负的花把戏。 “我出手,就见血。陈小姐这漂亮的脸蛋,我舍不得。” 时雍吹声口哨,拨开陈红玉的剑。 “打打杀杀,不美了。” 陈红玉气得呼吸都急了,然而,她来不及说话,一条黑影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纵掠而过,没有扑她,而是直接朝捧着红狐皮袄的丫头扑上去。 “黑煞!” 春俏尖声大叫。 “王妃小心。是黑煞。这狗东西熟悉这里,竟又让她溜了进来。” 陈红玉变了脸。 熟悉这里…… 连时雍的狗都熟悉这里。 陈红玉顾不得和人置气了,举剑就去杀狗。 “孽畜,今日饶不得你。” 黑煞是听到时雍的口哨蹿出来的。 这狗真像通了人性一样,不咬人,拖了丫头怀里的红狐皮袄就跑,叼起来像对待敌人似的,嘴里凶狠的咆哮,咬住皮袄拼命甩头。 陈红玉冲过去,它又拖着皮袄跑开—— 那精工制作的华贵袄子,本是极其精贵的东西。可是入了狗嘴,一阵糟蹋很快就不成样子了。 陈红玉急得眼睛都红了。 “畜生,我跟你拼了。” 她冲上去杀狗,前殿的人听到动静也忽啦啦地赶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被狗咬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赵焕。 “仇狗见面”、分外眼红。 赵焕看到黑煞,脸就沉了。 “抓住它。” 一群侍卫围了上去。 尖叫声此起彼伏,大黑的吼声越发凄厉。 院门被堵住,关门打狗,大黑跑不掉了。 时雍见状,冲上去从陈红玉手上夺过宝剑,二话不说就朝大黑冲了过去。 “狗东西,我宰了你。” 她手挽个剑花,追上去就一阵乱桶乱砍,嘴上喊着杀狗,一剑剑却是朝侍卫胡乱砍杀。 混乱中,骂声四起。 赵焕微微变脸,走近两步,舔了舔牙床,悠悠地笑了声。 “要活的。本王要亲自宰了它,剥它的皮,抽它的筋,炖它的肉。” 众侍卫:…… 这狗本就凶悍,殿下要活的? 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院子里人仰马翻,狼藉一片,树木花草被冲得横七竖八。在时雍的“乱剑”下,侍卫乱了阵形,大黑乘机丢下皮袄,嗖一下从门洞钻了出去,不见踪迹。 众侍卫:…… 活口。 活到是活了,狗也跑了。 时雍看大黑跑得没了影子,冷着脸回来,手一挽,剑身朝下,毕恭毕敬地将剑呈给陈红玉。 “陈小姐,有劳了。” 陈红玉看着剑,瞪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时雍说得一本正经,“为了殿下和陈小姐的安危,僭越了。” 陈红玉吸口气,收回剑,不悦地哼了声,到底还是没有骂人。这是楚王府,不是她的国公府,她不能失了体面。 只是,一想到被时雍的狗毁了狐袄,便是心疼难当,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可是,面对赵焕,她红着眼却不敢吐出真实的难堪。 “是红玉没有护好衣服,有负殿下的心意。” “无事。赶明儿我再帮你做一件便是。” 赵焕温柔地安抚着她,眼睛却越过她,落在低头垂目老实而立的时雍身上。 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几丝头发散落在耳侧,一截脖子雪白雪白的几若透明,巴掌大的小脸儿白皙干净,未施脂粉却我见犹怜。 瞧着是个眼生的人。 为何,她拿剑胡乱挥舞那几下,却那般熟悉? 赵焕越过陈红玉,慢慢走近,“抬起头来。” 一股馥郁的香气随他衣袍摆动而冲入鼻端,时雍的视线从他的靴尖上掠过,慢慢抬头,直视着他。 “宋阿拾?” 赵焕唇形凉薄,眉眼轮廓极其凌厉,收起了在陈红玉面前那一幅的温柔笑脸,此刻的他目光很是可怕。 “殿下有何吩咐?” 时雍以为要责问她刚才的行为。 不料,赵焕却问:“本王在哪里见过你?” 时雍拧眉:“偏殿。刚才。” “是吗?”赵焕微微眯起,恍若做梦一般眼神里有刹那的迷茫,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蛋,脑子里却是另外一张脸。 重合,分开,又重合…… “殿下。”陈红玉走近,拉了拉他的衣袖,“吴典宝把九花冰露拿来了。” 赵焕回神,唔一声,回头温柔地看着陈红玉,又轻轻拉起她的手,仔细检查,“那畜生有没有伤到你?” 陈红玉腼腆地摇头。 赵焕拍拍她白皙的手背,再看时雍时已换了张脸。 “黑煞是跟本王过不去,此事和阿胤无关,你回去替我告诉他,不必介怀。倒是徐晋原的案子……” 顿了顿,他又叹气摆手。 “算了,你自去吧,本王自会找他。” 时雍眼眸里不见一丝情绪,“是。奴婢告退。” 赵焕深深看她一眼,再次摆手。 陈红玉知晓他是个风流浪荡的主儿,要不也不会与时雍那等狐媚子鬼混,如今见他和这女子多说几句,心便有些紧,大着胆子拉他的胳膊。 “殿下,我头有些晕。” 赵焕笑着搂紧她的腰身,往怀里一带。 “去屋里歇歇。青红,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扶着你家主子?” …… 章节目录 第52章 偶尔丢个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出了王府,找到杨斐便急匆匆上了车。 “无乩馆,快着些。” 她着急去找赵胤。 从昨夜开始身子就有些不舒服,在楚王府时转移了注意力尚且能够忍受,这走出来冷风一吹,整个人虚脱一般,上了马车更觉浑身冒汗,腹中疼痛难忍。 她怀疑是赵胤喂的那粒“问心丹”起了药性,心里骂着人,脸色已极是难看。 驾车的是杨斐。本来送药是他的活儿,被时雍抢了,他就像被人抢走宠爱一样,很不高兴,再听时雍冷冰冰的语气,更是把车驾得慢条斯理,一颠一晃。 时雍腹中绞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恨不将手上的九花冰露直接从杨斐的后脑勺砸过去。 “快点!” 杨斐哼声:“小爷的主子只有一个。你凭啥命令我?” “我给你机会了。” “这样吧,你唤一声杨大哥,我便——” 话没说完,只觉得背后冷风一扫,时雍突然隔着帘子,在他背心狠狠踹了一脚。 杨斐始料不及,没有坐稳,咚声飞出去,跌翻在地上。 “宋阿拾!” 杨斐大吼一声,眼前黑影闪过。 一只狗爪子疾风般扫过他的脸颊,狗蹄子踩在他的裆中间,借了力嗖一下跃上马车。 “啊!”杨斐捂住裤裆,痛得冷汗淋漓,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畜生,老子宰了你!” 时雍瞥他一眼,执了马缰一抖,“驾——” 马车绝尘而去。 杨斐又痛又丢人,见周围有人看来,又哼声站起来拍拍屁股,扩胸踢腿。 “走路!舒服。” …… 时雍闯入无乩馆时,赵胤刚从净房出来,沐过浴的身子清香淡淡,头发半干,外袍轻敞,未系玉带,一时间春色满溢,看花了时雍的眼,只觉得腹中那股子绞痛的热浪更为汹涌了几分。 “大都督。” 时雍没心情“赏景”,黑着脸把九花冰露往桌上一杵,朝他摊开手。 “解药!” 赵胤漠然看他,微拢衣襟,“什么解药?” “问心丹。”时雍因为疼痛嘴唇发白,但目光凛冽,一股子内敛的杀气荡在眉目间,一字一字与平常木讷老实的样子大不相同。 “大都督若不肯交解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威胁他来了? 赵胤一双冷眼半开半阖,微弯的唇角几乎有笑要溢出来。 “本座说,没有解药。” “嗯?”时雍冷笑,攥拳慢慢走近他,“大人想控制我,让我痛,让我生不如死,那不如今日就同归于尽吧。” 说罢,时雍突然捞起桌上的九花冰露瓶重重朝赵胤掷过去,在赵胤侧身避开时,一个飞旋踢就地滚身,抽出他的绣春刀,朝他飞扑过去。 赵胤视线一凛,掌风横扫,厉色道:“放下。” “解药拿来。”时雍毫不示弱,一把薄刃舞得虎虎生风。 两人在房中你来我往,将桌椅锤得横七竖八,很快惊动了侍卫。 谢放一脚踢开房门,看到这情形,惊恐一瞪,随即拔刀。 “保护大都督!” 一群侍卫从各个方向如天兵一般嗖嗖赶到,窗户大门洞开,将时雍团团围在中间,刀、剑,弓箭,齐齐指着她的头。 时雍冷笑,举刀刺向赵胤,却被他反手一挡,连人带刀被狠狠推开三尺。 绣春刀真是锋利, 擦着赵胤的脸颊滑过去,砰一声砍断了椅子扶手。 “阿拾,你在做什么?”谢放想要护住赵胤,可是不得命令,又不敢对她下杀手,一时间又惊又怒。 时雍一脚踢翻那张残椅,再次挥刀扑向赵胤,一副拼命的打法。 天光映着赵胤冷冰的脸。他没有武器,衣袍半开,行动却不见狼狈,与她缠斗时袍袖翻飞,英俊冷冽的面孔下,年轻精壮的躯体若隐若现,肩宽臂长,颈腰有力,走位潇洒又风骚…… 看得人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贴身搏斗,侍卫们不敢靠太近,时雍占了这个便宜,始终缠着他打。 在一群锦衣卫注视下,她如孤胆英雄,打得酣畅淋漓。 突地,一股热流从下腹涌出,熟悉的感觉让她惊觉不对。 生理期?而且,她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生理期。 要丢脸了! 时雍一时脸颊绯红,一张条凳掷过去,连忙后退几步,后背靠紧墙壁。 “停!我想,可能是有些误会。” “误会?”谢放向来稳重的脸都气得龟裂了,“阿拾,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是要丢脑袋的啊! 时雍被突如其来的月事搞得措手不及,也明白过来她以为的“吃了问心丹中毒”,其实只是痛经而已。 就这么找上来跟人拼命,她略尴尬。 “大人,今日是我不对。改日再来告歉,先走一步。” 她收起绣春刀,看赵胤棺材脸不做声,拱了拱手,蹲下去乖乖把刀放好,然后默默地后退着离开。 身子犯洪水,万一露了馅,那不如让她死在这里好了。 “宋阿拾。” 赵胤捡起绣春刀,慢慢走向时雍,衣袂在冷风中飞扬,那颀长的身姿如阎王般逼近。 “本座看了皇历,今日是个黄道吉日,宜同归于尽。” 时雍深吸一口气,脸颊莫名暴红。 “我刚才突然被鬼附身了,邪门得很……“ “无妨。”赵胤慢慢擦拭绣春刀,“本座帮你治治。” 薄薄的刀身从脖子掠过,冷风激得时雍一身的鸡皮疙瘩,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赵胤是当真要杀她的。 可是,绣春刀飞掠过去,他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稳稳收入鞘中。 “朱九。叫医官。” 时雍一惊,“大人,不用。” “或是你想请神婆驱邪?”赵胤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上隐隐浮现的冷汗,沉着一张脸,一脚将椅子踢到她的身边,“坐下。” 一本正经的发狠,明明做的是好事偏生教人这么生气。 时雍此刻腹中如若刀绞,眼冒金星,直觉这月事来得不正常,若走出无乩馆晕在路边被人捡到,大抵会更是丢脸。 她坐下,半晌没吭声。 众侍卫也是吓得掉了魂,安静不动。 自大都督执掌锦衣卫以来,这是第一个对他动刀子还活着喘气,且得了赐坐的人。 “都下去。” 赵胤挥退众侍卫,冷脸问时雍。 “哪里痛?” “肚子。” 时雍本想说是中毒,可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恢复了阿拾的人设保平安,“葵水来了。” “你一月几次?”那日在良医堂她便说是葵水来了,这次又是,时雍想想自己都受不了。 “这次……是真的。” 赵胤淡淡扫她一眼,转头让人叫来婧衣,吩咐道:“找身干净衣服,让厨房熬些糖水。” 婧衣瞄一眼稳稳坐在椅子上的时雍,低垂着头,“是。爷。” 时雍完全没有预料到能享受到贵客对待。 不过仔细一想,赵胤不是什么好人,素来以狠辣变态著称,这般待她当然是不想她死,毕竟他那条半残的腿,还得靠她针灸呢。 两人坐在屋子里,赵胤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时雍对着这么个闷葫芦,心下因为疼痛又烦乱,将去楚王府的事简要的说了下,便无话可说了。 等待的时间过得极是漫长。 赵胤自行整理衣袍,并不叫下人,也没有看时雍,但时雍却觉得身边仿佛有一头吃人的野兽,毛孔都张开了。 好在,没一会,谢放就敲门进来了。 行色匆匆,看了时雍一眼,凑近赵胤耳语。 章节目录 第53章 无情的杀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后院。 一个衙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低头穿过廊亭,不住地东张西望,周明生回头拉他一把,小声道:“管好你的眼睛,没事少瞅瞅。” 这衙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个子矮小,细眉细眼,差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得过余宽大,与人高马大的周明生站在一处,更是显得弱小可怜。 “周大哥,锦衣卫不会胡乱,胡乱杀人吧?” 周明生看一眼前面带路的锦衣侍卫,想到那日挨的打,肩膀都绷了起来,话却说得很大气。 “你把知道的事情老实禀报就是,谁会打你?锦衣卫……又不是不讲理。” 这话他说得亏心。 上次来传信白挨一顿打,周明生觉得锦衣卫就是不讲理。 今儿个要不是于昌这厮求到他跟前说了一堆好话,又把他夸成了虎胆,他也不会硬着头皮再闯龙潭。 哪知道,刚被叫进屋子就看到坐在椅子上一脸苍白容色憔悴的阿拾,再一看地上翻倒的桌椅和碎掉的瓷瓶,周明生吓一跳,头皮都麻了起来。 拜见了大都督,他悄悄缩到时雍身边。 “你又犯啥事了?” “想点我好。”时雍轻飘飘说,有气无力。 “…不会又要挨打吧。”周明生咕哝一句,老实地站在她边上,低声说:“一会儿要是大都督责罚,你帮着我点。我屁股还没好透,挨不住。” 亏他长了一身腱子肉,却是个纸老虎。 时雍瞥他一眼,一声不吭。 那头,一个杂扫的婆子进来,将地上的瓷器扫走,桌椅归位,地上的酒液也擦干净了。 这头,于昌已经在谢放的询问下,战战兢兢地说起来。 “师父死前有一日办差回来,脸色很是难看,匆匆拉我去了衙门,却又不和我说是什么事,让我守在门口,他独自进去,出来时,我问他发生何事,他说……” 于昌欲言又止,见赵胤皱了眉头,又道:“我原以为会在这衙门里干到干不动了为止。现下看来,是不行了。阿昌啊,做捕快呢,也不用多么大的本事,但心思得正,心里要装着黑白,装着是非……” 于昌叹了一口气,模仿着张捕快的语气,“也罢。该歇歇了。往后你小子好好干,别丢师父的脸。” “我问师父要做什么,师父说,他要辞了捕快的差事,带全家老小回青州老家去养老。我那时就寻思,师父的女儿八月初就要完婚了,怎会说走就走呢?” 赵胤道:“你没问?” 他一说话,于昌脊背上就惊起一层冷汗。 “问了。师父的话很是奇怪。” “如何奇怪?” “师父说,别问他了,话只能说到这份上……这大晏江山原以为是固若金汤,如今看,终究是不成了。” 最后这话算是大逆不道,于昌说得支支吾吾,但见赵胤未动声色,仍是一字一句将张来富身前的话学了个遍,“师父说这话的第二日便没来当差,过后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就死在家了。” “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于昌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头都不敢抬起。 “小的不敢。小的觉着师父是枉死……个中定有内幕,小的怕惹祸上身,和师父一样下场。”说到这里,于昌看一眼周明生,“这几日,小的心里始终落不下,今儿找周大哥悄悄说起,周大哥说大都督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定会为师父做主,也不会为难小的,小的这才敢来。” 周明生:…… 别扯他啊,小子。 眼明心亮的人,上次可是把他屁股都揍开花了。 赵胤许久没有说话,于昌双脚便不自觉地打起颤来,连带着周明生也紧张,生怕触了霉头,到是时雍,捂着肚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但看着是不怎么怕的。 周明生越发佩服阿拾,又往她身边挪了挪,寻思真要挨打,就拿她挡一挡。 这时,小丙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不得了啦,院子里来了只狗,把大都督的鹦鹉叼走了。” 狗?一听是狗,时雍心里就有种不详的预料。 赵胤养的鹦鹉都是宝贝,品种名贵,调教得又好,上次周明生射死一只差点去了半条命,现在若是黑煞再叼走一只…… 时雍顾不得肚子疼痛,飞快地冲了出去。 怕什么来什么,大黑果然在院子里,嘴里叼着一只咕咕乱叫着“杀人啦杀人啦”的鹦鹉,上蹿下跳,正跟一群锦衣卫绕圈子。 几名锦衣侍卫手执弓箭,瞄准大黑,就等赵胤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骂的,叫的,撵的,围的,堵的,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大黑越来越难躲避追逐。时雍想不通大黑为什么会来冒犯赵胤的鹦鹉——它不是不懂事的狗,对小动物也并不残忍,甚至可以说是一只疼爱小动物的好狗。 “大都督。” 杨斐今儿刚被大黑踩了裆,火正没处撒,眼看机会来了,立马请命。 “这狗交给我了。” “杀了它,楚王那边也有个交代。” “围起来,别让这畜生溜了。” 时雍一听,肚子痛得更是厉害,但她生怕大黑吃亏,手臂一张就挡在前面。 “这狗又没有咬死鹦鹉,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杀狗?” “杀狗还分青红皂白?”杨斐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接过同伴手上的弓箭,摆了摆头,“你让开。误伤了别怪我。” “大都督还没说话呢,你就跟狗定罪了?” 时雍急得声音都变了。 这么多人,她身子又不舒服,怕护不住大黑。可杨斐这厮就像老天派来和她作对的一样,无论她怎么拦,那箭就指着大黑。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赵胤冷眼看了半晌,慢慢从人群中间走上前。他平常最疼那几只鹦鹉,众人都觉得今天黑煞犯傻跑入无乩馆,算是日子到头,非死不可了。哪料,他扫了众人一眼,冷冷抬手。 “武器都收了。” 众人面面相觑。 刀剑入鞘,弓收弦住。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赵胤的脸上,就连那叼着鹦鹉奔跑的大黑都停了下来,站在一块假山石上歪头看他。 只有鹦鹉还在叫“杀人啦杀人啦!” 赵胤道:“放了它,饶你不死。” 众人:“……” 跟狗讲道理?讲得通? 大黑低头,默默张开嘴巴,那鹦鹉扑腾着翅膀就飞上树梢,像是也吓得不轻,抖抖羽毛,叫唤不停。 “大都督。”杨斐突然叫了起来,“死了,这里死了一只鹦鹉。” 时雍皱着眉头,慢吞吞走过去,只见杨斐从院子的花丛里捡起一只鹦鹉,拎了起来。 “天啦,这畜生咬死了爷最喜欢的醉女!” 醉女? 给鹦鹉取这样的名字, 是大都督为了弥补某些生理上的不满足吗? 时雍诡异地想到了陈红玉的那些话,暗戳戳看了赵胤一眼,被他冷眼一扫,收回视线,又变成了老实人阿拾。 “大人,醉女不是大黑咬死的。是被药死的。” 说着,她又指了指那只从狗嘴里逃生,吓得瑟瑟发抖的鹦鹉,“若我没猜错,大黑叼那只鹦鹉,是为救它。” 话音一落,人群传来吁声。 一只恶狗会去救一只鹦鹉? 这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理由?”赵胤平平淡淡地看着她,不见喜怒。 时雍笑了下,在鹦鹉死的花丛里拣起一块破碎的瓷片,里面还有没有倒尽的酒液。 “大人,请看。这个有毒。” 这不是楚王赏的九花冰露吗? 刚才被时雍打碎,杂扫婆子拿来放在院子里,和别的垃圾放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鹦鹉啄了酒液中毒? 酒,为什么有毒? …… 章节目录 第54章 未遂的谋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初秋的阳光渐渐暗下。 一场突如其来的“狗咬鹦鹉”闹剧,变成一场未遂的谋杀。 医官来得正好,赵胤让他检查残留的酒液,“看看是什么毒?” 时雍见那医官拿了银针去戳,不见变黑,又皱着眉头一阵忙活,慢条斯理地说:“不用看了,我来回答你。” 视线全都盯住她。 时雍身子不舒服,话说得缓慢无力,看赵胤时眼睛却带着诡秘的笑意。 “子乌粉。” 子乌粉?赵胤猛地拉下脸,盯住她。 时雍似笑非笑:“不过,下毒的人是谁,酒是在楚王府就被下毒了,还是到了无乩馆再被人下毒的?施毒者想毒死的人,究竟是谁?这个就需要大都督去查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若非时雍一时生气,将酒瓶砸碎,说不定死的就不是鹦鹉了。 虚惊一场。 谢放毫不吝啬地夸赞,“今日幸亏阿拾机智,摔了酒瓶。” 时雍微微一笑,看着大黑,对赵胤说:“放它走。” 赵胤皱眉看她。 时雍:“它救了你的鹦鹉。” 顺着时雍的目光,赵胤注视着伸长舌头累得直哈气的大黑狗,微微沉下眼皮,一张冷脸不见半丝情绪。 “杀了。” 杀了?时雍冷声:“失信于狗,你还做不做人了?” 骂完,她把心一横,整个人朝他扑过去。 院子里这么多锦衣卫,单打独斗她当然不是对手,时雍想做的只是掩护大黑逃跑,有了楚王府的经验,她准备依法效仿。 然而,刚夺下一名侍卫的刀,手臂一麻,“哐当”一声,刀就落了地。 时雍愤怒转头,看着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她背后的赵胤。 “杨斐,给黑煞拿肉吃。”冷冷吩咐完,赵胤面无表情地将时雍一把拽过来,扣在掌心像对待囚犯似的,直接拖回屋子。 杨斐:“……” 让他去拿肉喂狗? 爷怎么不干脆把他宰了喂狗? 恨恨地看着站在假山石上凶神恶煞的大黑,杨斐死的心都有了。 “狗东西!”杨斐冲大黑招手:“过来。过来吃肉。” 大黑:“嗷呜……汪!” 杨斐龇牙:“你再咬我,我宰了你。” 大黑也龇牙:“汪!汪汪汪!” 杨斐回头看一眼,急了,“嘘,狗祖宗,你再叫,只能吃我的肉了。” 大黑:“汪汪!” 杨斐蹲下丨身,一张脸堆满了笑,亲切得他自己都起鸡皮疙瘩, “狗祖宗,你来啊,我们去厨房吃肉了,来啊,来。” 他又是招手又是吐舌头,试图与大黑达成共识。 然而,大黑十分高冷,懒得理他的样子,眼看院子里的侍卫们都散了,慢慢往后退去。 “喂,肉你都不吃了吗?”杨斐直起身想追过去,哪料,大黑退后几步借了力,一个疾冲就扑向他。 “啊——”杨斐惊叫。 大黑掠过他的身子,顺势给了他一个“回手掏”,一溜烟跑远。 …… 内室。 赵胤把时雍拖进去,丢开手,“去喝。” 红糖水热气腾腾,就放在桌子上,旁边侍立着婧衣。 妩衣已经准备好了换洗的衣物和姑娘家的用品,正等着她去沐浴。 时雍一脸疑问地看着赵胤,本想问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可是一看赵胤手握绣春刀,一副高贵冷艳拒绝交谈的模样,立刻收回了即将出口的话。 红糖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 至于沐浴么? 时雍转头看着赵胤。 实在受不得大都督这副生人勿近的冰块脸,时雍很想撕碎他的表情,因此,莞尔一笑,一把抽掉头上的发簪,甩了甩头,黑发轻垂,薄衫微宽,娇娇软软地问他。 “大人,是想看奴家沐浴,还是想让奴家伺候你……” 砰! 大门重重关上。 赵胤修长的身影从窗户外走过去,宽袖轻袍一道剪影,很快消失不见。 时雍目光幽幽一闪,回头看婧衣,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冷淡的笑。 “又要麻烦二位姐姐了。” 妩衣拉着脸,不高兴地哼声。 “你自己去洗,大家都是卑贱身,还想着谁伺候你不成?” “妩衣!”婧衣不悦地看她一眼,又笑着对时雍道。 “姑娘跟我来吧,我给姑娘准备了新到的香膏胰子,你且试一试味道,要是喜欢,可以带些回去用。” …… …… 徐晋原供出怀宁公主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次日上午,赵胤进宫找皇帝议事,怀宁得到消息,吓得魂都飞了。 她唤了银盏更衣,匆匆赶到坤宁宫,进殿就开始哭诉。 “母后救我。” “这是怎么回事?快快起来说话。”当今皇后姓张,是太祖孝恭皇后的本家,当今皇帝的继后,刚册封没几年,膝下尚未有所出,怀宁和赵云圳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张皇后属有贤名,大度宽容,连最挑剔的臣子都赞她有孝恭皇后之风,不仅将后宫诸事打理得妥妥帖帖,对赵炔膝下的几个孩儿都视如己出,对太子赵云圳更是宠溺入骨,捧在掌心里像宝一样。 说来,张皇后比赵青菀也大不了几岁,但言词间颇有长辈的姿态。 “怀宁,你别紧着哭呀,说话呀,傻丫头。” “母后,父皇这次饶不了我咯。”怀宁抽泣不已。 今上对子女并不纵容,赵云圳只是一个例外。因为,赵云圳不仅皇帝唯一的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他也是皇帝元配萧皇后唯一的子嗣。今上对萧皇后唯情所衷,奈何,萧皇后死得早,后来,皇帝虽然也纳妃继后,对后宫之事却不热衷。 这么多年,皇帝膝下子女也就寥寥几位,后宫嫔妃少得宠幸,便是张皇后也是如此。 赵云圳嚣张,做错事不会受罚,怀宁却不敢心存妄想。 她的母亲只是萧皇后的一个侍女,本就是使了些卑劣的手段才爬上了龙床,她在皇帝那里也向来没有脸面,怎敢期望父皇像对赵云圳那般待她? 赵青菀期期艾艾地说了事情始末,张皇后皱了皱眉,缓缓叹息道:“本宫以为你和阿胤是有些情分的……” 赵青菀哭得更厉害了,“母后,你救救我。救救我。” 张皇后看她小脸惨白,显然是吓得不轻,摇头浅浅一笑。 “傻丫头,不论是和亲还是这件事,本宫便是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你求到我头上,不如去皇陵,求你皇姑……” 怀宁一怔,抬起头。 “皇姑素来疼你,你怎就想不到去看看她?” 张皇后支了招,又轻轻地抿了抿唇,“去吧,去皇姑面前,好好哭。” 赵青菀看着她笑盈盈的脸,抹了抹泪,像是豁然开朗一般,朝皇后深深一福,“多谢母后指点。” 张皇后淡淡道:“本宫膝下没有子嗣,也是无奈。” 说到这里,她突然将手放在小腹处,微笑着看赵青菀,“若是这一胎得个皇儿,或许能在你父皇跟前多得几分脸面。” 赵青菀惊喜地问:“母后有孕了?” “嘘。”张皇后轻巧巧地笑道:“小声些,还不出三月呢,不可声张。” 章节目录 第55章 不讲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沐浴更衣出来,时雍神清气爽。 桌子上有婧衣准备好的茶水糕点和果子,看上去比市面上卖的精致了许多。 时雍捋高袖口,坐下来慢悠悠地吃。酥黄独的皮炸得焦脆,里头裹着软糯的熟芋,一口咬下去,层次分明,整个口腔都被安慰到了。还有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饼,上面撒着白糖沫、松仁和胡桃仁,酥、脆、甜却不腻。 “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时雍第一次觉得古诗没白背,要不然就只剩一句“卧槽,太好吃了”。 妩衣走出净房就看到时雍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半闭不闭,一副慵懒自在的样子,见鬼般看她半晌,急眼了。“这是婧衣姐姐为爷准备的糕点,你怎么能吃?” 时雍回头,目光犀利如剑,定定望她片刻,又拿起一块,“是吗?” 妩衣气得口不择言,“你是瞎吗?别人家的东西,怎么能说吃就吃?” 时雍面不改色,“你没说不能吃。没说不能吃,那它长得像吃的,当然就是能吃。” “强盗说词!”妩衣小脸都胀红了。 时雍不看她,拿起一个蜜饯芙蓉饼咬一口。 “这个黏牙,做得不好。” 妩衣见她没脸没皮,气得磨牙,“我要去告诉爷,让他把你叉出去。” 时雍笑:“你要有这本事,就不会在我这儿龇牙了。” “你——” 妩衣已是气得说不出话,刚好婧衣从净房收拾了东西出来,她上去就跺脚哭诉。 婧衣也有些讶然。 这女子是把她当无乩馆的主母了吗? 爷是最不喜欢这种女子的,不懂规矩,心性高,一门心思往他跟前凑。 当初婉衣就是这般没有分寸,被撵去庄子的。 婧衣笑了笑,说妩衣:“你急什么?姑娘饿了,喜欢吃就吃。一会我再给爷做。” 时雍已经吃饱了,闻言愣了下,拭了拭嘴角。 “原来真不是给我准备的呀?” 看她问得老实,婧衣摇头失笑,“爷吩咐灶上做的。” 不是说是婧衣做的吗?怎么又是吩咐灶上做的了? “哦。”时雍一脸恍悟的样子,把剩下的糕点推过去,“对不住二位姐姐。我这……幸好只吃了一半。剩下的这些给你们家主子端去吧。我得回家去了。” “谁要吃你剩的?”妩衣骂个不停。 谢放刚好进门,见状愣了愣,连忙拱手告歉。 “二位姐姐,是我没有交代清楚。这些糕点,本就是爷让我为阿拾准备的。她今日办差有功,爷赏她的。” 办差有功是指她把楚王府闹得鸡犬不宁吗? 时雍笑了笑,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妩衣,一副腼腆的老实样。 “既是爷为我准备的,那还烦请二位姐姐,帮我把剩下的包起来吧?我拿回去孝敬我爹!” 妩衣深深吸气。 无耻。 这女子简直是不要脸皮了。 妩衣脸都气白了,恨不得扑上来撕了时雍的脸。 婧衣笑了笑,道:“刚才的香膏胰子,姑娘要觉着好,也给你带点?” 时雍点头,“行啊,带上,都带上。” 说完,她起身拍拍袖子,就像完全看不见妩衣快要气哭的样子,朝谢放莞尔一笑,抬头挺胸负手而出。 …… 周明生和于昌在前院子里,一边拿果饼吃,一边看杨斐在那儿比划。 “我告诉你们,我不是好惹的。” 杨斐一声大喝,像表演杂技似的,在满地落地的院子里舞刀,花木簌簌抖动,叶片被刀锋扫下,四零八落。 周明生将果饼塞到嘴里,双手拍得啪啪作响,拍完又塞嘴里啃。 “好!好。杨大哥好功夫。” 看于昌傻头傻脑不吭声,周明生眼一斜,责怪地肘他下。 于昌看着他眼睛,也跟着拍手,“好,好,好功夫。” 杨斐哼声,越发得意,看着两个衙役崇拜的眼神,舞得虎虎生风。 “杨大哥武艺高强。” “高强!”于昌附合。 “好一招金雁横空。” “金雁横空。” “霸气,气吞山河!” “吞山河!” 时雍走过去,问周明生,“吃饱了吗?走了。” 周明生看到她,重重点头,拍拍手上的饼渣,咧开嘴,笑着问杨斐。 “杨大哥,剩下这些果饼,还有那块肉……我可以拿走吗?” 果饼和生肉是周明生从厨房找出来喂大黑的,只是大黑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却被周明生拉住,一番吹捧诚心求教,他一时飘飘然就亮了几招,结果东西放在旁边,果饼被周明生和于昌吃了一大半,现在连肉都想拎走? 杨斐收刀,“还是你们顺天府衙厉害。” 于昌看看周明生,把果饼放回去。 周明生则是满脸堆笑:“多谢,多谢!于昌,拿上啊,跟杨大哥客气什么?” 杨斐摇了摇头,“连狗吃的都不肯放过。” 周明生说得理所当然,“我帮狗吃也一样。” “兄弟。”杨斐拍拍他肩膀,又看看懒洋洋的时雍,竖起大拇指,“敬你是条汉子。” 走出无乩馆,周明生回头看看高耸的大门,挠了挠头,问时雍,“他为什么敬我?” 时雍冷眼看他,不说话。 周明生啧声:“阿拾,我近来可是又英俊了不少?” 时雍走得很快,不理他。 周明生转头问于昌,“我是不是……” “周大哥。”于昌道:“你可怜可怜小弟——实在说不出口啊!”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刚拐过街口,就看到坐在路中间的大黑。 于昌一脸紧张,“黑狗。” 周明生扳过时雍的肩膀,“那狗又来了。” 时雍拍开他:“狗你都怕?” “它不是普通的狗啊。”周明生摊开手心,从嘴里吐出一枚果核,“瞧我收拾它。” 他拿了果核甩出去,大黑一动不动。 周明生见状缩回来,“我是不怕狗,可这狗它太凶了。” 时雍鄙视地看他,“大黑。过来。” 周明生瞪大一双眼睛,看傻了,“阿拾?它为什么会听你的?” 时雍不说话,接过周明生拎出来的生肉,等大黑走近,拍了拍它的头,丢给他。 “看把你瘦得。多吃点!” “诶阿拾……?” 周明生一脸惊愕,拉下脸,“我也很瘦。” 时雍不看他,视线落在大黑的身上。 这两日,狗子身子骨似乎长了点肉,不像那天在殓房看到那枯瘦如柴的样子了。 时雍一副老母亲的样子,欣慰地摸大黑的头。 大黑眼睛一抬,吓得周明生和于昌连忙倒退几步。 狗都护食,不咬人的狗都不能在吃东西的时候去摸,何况是一头恶犬? 可是大黑喉咙里低低咆哮一下,不仅没有动嘴咬时雍,还亲近的用头蹭了蹭她……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周明生掌心在胸膛上重重拍几下,贱兮兮地笑,“阿拾,从今日起,你是我大哥。” …… 章节目录 第56章 八字大,遇怪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喂饱了黑煞,回宋家胡同的时候,顺路去了趟早市。又到晌午,早市的摊位好多都收了,开着的也歇了在吃饭。来去路上有认识阿拾的人,看到时雍过来都避得远了点,不认识的则热情地招呼她买东西,然后就会收到旁人的警告。 “这是宋家大姑娘……衙门里收尸那个,刘大娘的徒弟。” “那天我看她拖起谢夫人的尸体,如是拖猪羊一般,哎哟,可是吓坏人。” “张捕快家灭门那夜,她也在……张家人都死了,她活下来了,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八字大,命硬。” “绕着走,绕着走。” 时雍恍若未闻,去肉铺里一次割了两斤肉,买了点红糖生姜,绕路去周明生家,将一斤肉留下,剩下的拎了回去,将无乩馆包回来的果脯糕点递了两块给宋鸿,剩下的东西全部交给拎着扫帚出来要打人的王氏。 “哪来的?”王氏有点愣。 “办差得的赏。” 时雍说完,又反问:“你拿扫帚做什么?” 王氏嘴角扯了几下,将扫帚丢在地上,“我?扫地,扫地。” 时雍大步进屋,“我爹没回来?” “哼!”说到他,王氏就气,“自从那日谢氏胡说八道一通,你爹就跟掉了魂儿似的,早早就走,天黑才回。问他,一声不吭,不知道在做么子事。这个家啊,老娘是操持不下去了……” 王氏怨气很多,说着就开始骂宋长贵。 时雍在屋角里捡了一根草绳递给她,“晚上他回来,你把他绑床上。好好审问。” 王氏眼睛都直了,“呸呸呸!小蹄子这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有你这么对爹的吗?” 时雍眼皮都懒得抬起,放下草绳,“我买了红糖,一会你给我熬一碗红糖水,我来事了,动不得,别叫我烧火做饭。” 王氏:“???” 她愣住了。 时雍回屋躺床上好一会,才听得王氏在外面破口大骂。 “失心疯的小蹄子,哪学来的毛病,使唤老娘顺手了是吧?一个两个讨人嫌的东西……” 王氏骂骂咧咧,可这是一斤肉,还有那些果脯糕点长得过于精贵,她都没有见过,还有香膏胰子,这些东西平常王氏哪里舍得买,一样一样看着,她又是喜欢又是心疼,又忍不住骂。 “买这些得花多少个钱啦,浪费呀,不会算计着过日子……” 时雍有点累,望着帐底,听着王氏的骂声,竟像是催眠曲一般,很快进入了梦乡。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天早已黑透,她躺了整整一个下午,王氏没有叫她,但当她饿着肚皮起来时,发现红糖水熬好了温在顶锅里,大铁锅的蒸格上留着饭菜,灶膛埋着没熄的炭火。一摸,饭菜还是温的。 时雍端起来吃了两口,听到刨门的声音。 她拉开门一看,是脑袋上顶着干草的大黑。 “又去哪里野了?”时雍伸手把大黑头上的干草拎下来,“身子还没有恢复,你别逞能,哪天死在外头,我懒得给你收尸。” 大黑眼巴巴望着她,不叫,不动,好一会儿,见时雍埋头吃饭,它突然咧开嘴,跃起来叼住时雍的袖子就往外拖。 “干什么?我还没吃饱,不陪你玩。”时雍拍它的头。 大黑不为所动,执拗地要拖她走。 时雍心下微微一沉,将碗筷放在灶台上,跟着大黑走了出去。 …… 水洗巷。 张家院子背后是一口池塘,这里本就潮湿,如今没了人住,更是阴森泛寒,再起一点风,人从外面经过,浑身发毛,感觉背后有人在追似的,嗖嗖作响。 最近水洗巷的人都绕着张家宅子走,大黑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时雍哼声,在大黑脑门上一敲 “又坑我?” 若往常,大黑肯定会抬起两只前脚往她身上蹭,顺便跟她亲热。 可是今天没有,大黑不管不顾地冲向张家的大门,对着门就撞了上去。 吱呀一声。 门开了。 一股幽风,扑面而来。 时雍看到张家的梁上吊了个人,头挂在一根垂下的草绳里,微暗的光线中,只见他穿着衙役的差服,因为个子瘦小,差服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晃悠,一只鞋子掉了,光着脚,一只脚穿着黑色的靴子,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最可怕的是那一根舌头…… 长长地伸在外面,很是恐怖。 是于昌? 章节目录 第57章 两个时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于昌为何会死在张捕快家的阴宅? 时雍望着那具尸体,心如乱麻。 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血腥而诡异。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阴风,把半开的门板刮得砰砰作响。 “大黑。走。” 时雍没有靠近于昌的尸体,隔着一丈左右看了片刻,调头就走。 “嗒!” 一道细微的响动从头顶传来。 时雍想也没想,飞快地闪身后退。 砰!一块瓦片砸在她站立的地方,一个黑衣蒙面人速度极快地从房顶掠下,伴随着大黑尖利的狂叫,黑衣人手执长剑将时雍截住,上手就刺。 时雍左突右避,黑衣人没有扎中她,长剑在地面上摩擦出“铮——”的一声嗡鸣。 一击不中,他卷土再来,招招直刺要害,鸷悍无比。 时雍没有武器,有的只是……一条狗。 在时雍躲闪避剑的时候,大黑神勇地扑上去撕咬,喉间咆哮不停。可是黑衣人的身手显然比大黑以前对付的那些人更为了得,一柄长剑虚实交替,行云流水般,堪堪从大黑腿上扫过,若非大黑跃得足够高,狗腿可就没了。 “大黑!” 时雍从地上捡起一根破竹竿冲上去。 “走!躲开!” 她不想大黑受伤,大黑显然也想护主。狗子身子小,移动速度快,丝毫不惧黑衣人剑锋利刃,冲上去找准角度就上嘴。大黑甚是聪慧,刚才差点吃亏,已不再轻敌,配合时雍专咬黑衣人的破绽。 黑衣人有武器在手,应付一个时雍或一条狗绰绰有余,可是一人一狗配合默契,他就没那么容易讨好了。 夜深人静,狗叫声尖利刺耳,传得很远。 张家附近就有人居住,水洗巷的住户很快被吵醒。 有开门的,有推窗的,有询问的…… 黑衣人长剑破空,“当”一声刺来。 时雍冷不丁对上他的眼,心里悚然一惊。 这双眼在哪里见过? 诏狱大牢—— 七月十四,她死的那个夜晚。 “你——” 时雍话没说完,黑衣人突然虚幻一招,转身就走。 “哪里跑?”时雍就着被砍断的竹竿,挑向黑衣人的下盘,大黑反应也快,一爪子就挠了过去。 黑衣人似被挠中,横剑一挡,侧过身子,靴子后滑几步。 “大黑,漂亮!”时雍低喝一声,追了上去,黑衣人却不接她的招,扬剑挑向大黑。 这个动作阴狠又利落,从退到挑,虚虚实实,不见半分拖泥带水的犹豫,一看就是高手的打法。他明显不想恋战,乘时雍和大黑避让剑芒,一个飞身跃起,将剑刺向檐下的梁柱,只听得铮一声响,他借力抓住屋檐,蹿上房顶,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快看,是阿拾?” 杨斐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接着,是周明生突兀又高昂的喊声。 “于昌死了。我们来迟了一步。” 张捕快家门口,只有时雍一人,还有大黑一狗。 周明生语气极是懊恼,“阿拾,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雍看他一眼,转而对杨斐说。 “人刚从房顶逃了。去追吧。” 杨斐看到于昌的尸体,脸都绿了,瞪了她一眼,挥手招呼几名锦衣卫,“包抄!” 奔跑的脚步急促而凌乱,一群人很快走远。 时雍安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明生觉得眼前画画有点恐怖,嗖一下蹿到时雍身边,“你为何深夜在此?” 时雍反问:“你为何也深夜在此?” 周明生左右看了看,不敢直视于昌还挂在梁上的尸体,声音急切又紧张。 “入夜后,于昌他娘来我家,问我于昌是不是跟我在一处。我说他晌午就回去了,他娘说,他擦黑的时候又走了,说是突然想起个什么事情……” 他顿了顿,害怕地看了于昌一眼。 “我就想到,他要说的话,多半是今日找大都督的那件事,就答应他娘去无乩馆帮他找。” 时雍奇怪地问:“那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找?” 周明生挠了挠头,“是啊,很奇怪。杨斐禀报了大都督,过了一会儿,杨斐就带我来这儿了。” 时雍沉了沉眼,周明生又道:“我觉得大都督很邪门,他好似什么事都知道……” 哼!时雍心里啐了一声。 不就是有个情报网吗?不仅打探人,连狗都跟踪,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锦衣卫的情报能力这么强,时雍以前确实没有料到,因此,她怀疑赵胤除了有皇帝的支持外,暗地里应该还有一批人,这些人在默默帮他做事,监视百官,掌控时局,要不他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叮呤叮呤! 一种仿佛大黑脖子上的铃铛般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屋后响起。 时雍拍一下大黑的脑袋,“走,看热闹去。” 院子里风很大,吹得竹林发出恐怖的啸声,听上去有些惊悚,周明生看时雍要走,紧跟而上。 时雍道:“就你这胆子怎么做捕快的?” “要不是为了那点银子,我做什么捕快?” 周明生振振有词,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双臂,“咋这么瘆人呢,阿拾,不会有鬼吧?” 时雍嗤笑,走了几步没见大黑动弹,回过头—— “劈啪!” 天空突然劈下一道雷电,白晃晃刺了时雍的眼。 在大黑的狂吠声中,只见一道白影慢慢从张家阴宅的房顶升起来。长发覆面,白衣飘摆,在雷电打出的光亮里,背对着她,背对着光,一件单薄的白袍宽大得让她看上去极是清瘦。看不见脸,但那种由心底里泛起的寒冷和恐惧几乎刹那传遍了全身。 “鬼!”周明生惊叫一声,猛地抓住时雍的袖子。 时雍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了,慢慢朝女鬼走过去。 “阿拾!”周明生吓得脸色惨白一片,紧紧拖住时雍的袖子,不让她过去,“鬼,有鬼!” 冷风幽幽吹过,隐隐有女子的哭声从房顶传过来,破风而入带了颤意。 时雍恍惚一下,惊觉脊背被冷汗打湿。 “你是谁?有种滚下来,别装神弄鬼。” 大黑还在狂叫。 女鬼手臂慢慢下垂—— “劈啪!” 第二道雷电劈来,女鬼掩面的白色大袖缓缓拉开,露出一张白若纸片的面孔,眼巴巴地看着她,在电光的映衬下苍白又恐怖。 时雍定睛一看,脑袋嗡地一声,几欲晕厥。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诏狱那个夜晚,男人走近,那双有力的大手掐在女子的脖子上,窒息感清晰得身子仿佛在跟着疼痛。在那个残酷的血色夜晚,那个女子已被恶鬼带入地狱,成全了所有人的期待,走向了“女魔头”应有的结局——被人挂在草绳上自杀,如同眼前的于昌一样,身子长长的垂下…… 时雍还记得死前的感觉,也亲自验了她的尸身,看着锦衣卫把她早已冷却的尸体拖走。 可是, 女鬼这张恐怖扭曲的面孔,无一处不与她相似。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要不然,为什么会还有一个“时雍”? 不,这女鬼是时雍,她不是。 因为女鬼有着时雍一样的面孔,而她没有。 “你是谁?”时雍再次厉声发问。 “嗷!嗷嗷嗷!” 大黑跟着狂叫不止! 女鬼慢慢抬起手臂,朝它招手,一张僵硬的面孔慢慢变化,突然朝时雍硬生生拉出一个笑容,比哭还恐怖。 时雍喉间一紧,仿佛被棉花堵住,突然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会是死去的时雍? 神经突突,太阳穴鼓胀,她头晕耳鸣,心跳快得几乎不能呼吸…… “有鬼!” “有鬼啊!” “有鬼!” 四周传来密集的喊声,水洗巷被吵醒的老百姓看到了张家房顶上的白衣女鬼,惊叫声,狗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将动静闹得很大。 “大黑——” 时雍撑住太阳穴,想喊,喉咙竟沙哑无比。 她抬起脚步,虚浮一下,差点没站稳。 一只手伸过来,堪堪扶住她的腰。 那灼人的幽香熟悉又清雅,时雍在混沌中找到一丝清明。 “大都督,你怎么来了?”她抬头,下意识地问。 “要下雨了。” 下雨了跟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时雍脑袋胀痛,反应不过来,赵胤也不解释,看着她苍白的面孔, “女鬼在哪里?” 时雍再一次看向房顶。 空无一人。 一阵风吹过去,张家的门窗被大风吹得砰砰作响,满满阴寒之气。 夜色惨淡,时雍的心更凉。 章节目录 第58章 被诅咒的水洗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雨说下就下,顷刻便沥沥淅淅地飘下来,由小到大,来势汹汹。 赵胤一来,水洗巷就热闹开了。 锦衣卫将张捕快家的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院子里的火把将潮湿的阴宅照得通天亮。 有了官府的人,那些关门闭户的老百姓都涌了过来。 有了光,有了人,阴森恐怖的气氛被打破,时雍缓口气,仿佛这才重新活过来。只是,如同水里刚打捞起来的一般,浑身湿透。 院门口围满了水洗巷的百姓,议论纷纷。 “又死一个,水洗巷是不是被诅咒了啊。” “当真是吓死个人。” “这几日夜里,你们可有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声?” “怕不是张家姑娘回来索命了。” “挂梁上那小子是老张的徒弟于昌吧?看着眼熟……” 周明生刚才差点被白衣女鬼吓尿了裤裆,这会子人多起来,他胆也大了,走到人群前面就挥手。 “锦衣卫大都督在此办案,不得喧哗。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周明生人高马大,腰挎大刀,典型的衙役形象,尤其这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更是吓人,人群一听是锦衣卫办案,还有大都督在场,短暂的紧张和安静后,爆发出一阵振动天地的跪地磕头声。 “大都督救命啊!” “官老爷,你一定要给水洗巷的百姓做主啊。” “自从张捕快家出了事,这水洗巷整日不得安宁。” “一到晚间就有厉鬼使坏,老张家附近这几户都搬走了。我们住得远,也是天不黑都不敢出门了……” 他们一人一句,有些是添油加醋杜撰出来的,有些是夸大其词,以求得到官府的重视。 谁也不愿意与一个闹鬼的凶宅毗邻,老百姓好不容易得见锦衣卫上官,自是竭尽全力地寻求解决的法子。 天下着雨,路面早已湿透,那些人却是浑然不觉,跪在地上,一片片的磕头。 “谁是里长?” 赵胤突然开口。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满身冷意。 人群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后面一个瘦干的老头身上。 老头子约摸六十来岁,在赵胤逼人的目光下走出人群,两条腿都在打颤, “大,大人,老头子我,我是里长。” “你来说。” 赵胤一动不动,什么也没做,冷冷三个字刚出口,里长就哆嗦一下跪了下去。 “大人饶命。” 朱九横刀低呵,“没人要你命,好好和大都督说话。” “是,是是。” 老头子一连说了几个是,把水洗巷闹鬼的事大体说了一下。 与百姓们七嘴八舌说的那些话差不多,只是更为具体,例如家里的狗无端狂叫,养的鸡也夜不安宁,婴孩夜夜啼哭,池塘里的鱼隔三差五的翻肚,不少人听到有女子夜间呜咽…… 他们把一切都归咎于闹鬼,最后,里长甚至下了断言。 “那个女鬼不是张家的姑娘,而是,是时雍。” 时雍一听,扬了扬眉,“你认识时雍?” 里长摆了摆头,“小儿曾在楚,楚王府当差,见过时雍的模样,他不会认错——” 人群一听说是时雍,面面相觑半晌,更是吓得脸色青白,对赵胤叩拜不止。 “大都督,救救我们的命啊,女魔头又出来作恶了。” “求大都督给老百姓一个安生吧。时雍不除,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捕快一家死得蹊跷,我们早就怀疑,是时雍的鬼魂出来害人……” 赵胤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时雍看着他肃冷的脸,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人群也是惶惶不安,都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的活阎王会怎么做,不敢动,不敢起,忐忑地等待着,在寂静中汗毛倒竖。 冷寂片刻,赵胤平静地说:“本座定会捉住这只恶鬼。” 人群又是千恩万谢。 “报——” 火光烁烁闪动,杨斐带着两个侍卫返回,抱剑拱手。 “爷,没有看到人。” 赵胤没有作声,看了时雍一眼,朝举火把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径直朝于昌的尸体走去。 有了他打头,一群人都跟过去想看个究竟。 时雍见状,“等一下。” 赵胤回头看来,她沉着眉,“保护好现场。若现场遭到破坏,很多痕迹便没有了。” 这个时代没有痕迹鉴定的工具,但是必要的保护措施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赵胤抬手阻止了侍卫跟随,眼神定在时雍脸上。 “你跟我去。” “嗯。” 时雍没有多说,跟在他的背后。 夜风吹过来,将于昌身上宽松的衣服吹得一摇一摆,空荡荡的,一个瘦小的人悬挂在那里,尸体似乎也在跟着晃荡。火光照着于昌的脸,白惨惨的,舌头长长吐出来,很是恐怖。 时雍站在尸体前方,许久没动。 赵胤问:“可有看出什么?” 时雍转头,眼皮微眨,“吊死的。” “……” 脖子就挂在麻绳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是吊死的,还用她说吗? 杨斐不服气的哼一声,“你能不能说点我们看不到的?” 时雍嘴角掀了掀,“他杀。” “你怎么看出来的?” “喏。”时雍抬头,努了努嘴,“尸体挂在梁上,脚底离地至少三尺,地上没有椅子凳子,他还能飞上去将脖子套绳子上自缢不成?” 时雍说完顿了顿,眼底有阴影闪过。 “当然,如果当真有鬼作恶,算我没说。” 赵胤目光微凉,看着她问:“你信鬼神之说?” 时雍没有马上回答。 当看到那张与以前的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后,她再想想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已然不敢斩钉截铁地说出“没有”这样的话了。 赵胤扫过她苍白的脸,回头命令。 “叫仵作。” …… 宋长贵大半夜被叫过来,验了尸,又陪着勘验了现场,说法与时雍一致。 于昌确实是吊死的,只是,张家门窗完好,门锁没有撬动的痕迹,那么,于昌是怎么进去房子里再把自己悬挂到梁上的? 如果找不出凶手,这一切,除了女鬼作恶,似乎解释不清了。 杨斐瞅着时雍,又看一眼缩在角落里那只恶犬,“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胤冷声:“不知就闭嘴。” “……”杨斐被噎住。 片刻,他轻咳一下,抱剑拱手,低下头,“黑衣人只有阿拾一人见过,她大可以撒谎。” 时雍皱眉,“你看不到打斗的痕迹吗?” “痕迹可以伪装。”杨斐眼皮一翻,就是不信她,“你还是先向爷交代清楚,大晚上为何会来水洗巷吧?” 原本张捕快一家的死,就与她有牵绊。 不说杨斐,连时雍自己都怀疑自己。 “我说是狗带我来的,你信吗?” 杨斐冷哼一声:“你这嘴可有一句真话?” 时雍勾唇:“大黑只是说不出,但大黑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才会来叫我。” “时雍的狗,为何与你亲近?”杨斐步步紧逼,见赵胤不说话,又挑眉啧了一声,“难不成你让爷去审问一只狗,谁是凶手不成?” “不用。”时雍冷声说着,指了指房顶。 “黑衣人曾在房顶潜藏,‘女鬼’也出现在屋顶,肯定会留下痕迹。” 从一户人家借了梯子,时雍爬到刚才黑衣人躲藏和潜逃的房顶。 可是,放眼一望,湿漉漉光洁一片,哪来什么痕迹? 这雨下得不是时候,洗刷了现场,又没有后世的痕迹鉴定仪器,要如何证明? 杨斐在下面吼,“怎么愣住?痕迹呢?在哪里?” 没人相信她能找出痕迹,都觉得她只是说大话或者在遮掩什么,就连宋长贵也揪起了眉头。 “阿拾,你下来!” 时雍没有说话,慢慢从梯子上爬下来。 杨斐哼声,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编不出来了吧?阿拾,你最好老实交代——” 时雍冷冷剜他一眼,转头看着赵胤。 “我要火把,镜子。” 章节目录 第59章 珍贵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个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利用光反射来勘查脚印。 在后世的刑侦中,可以借助足迹强光灯,大晏朝却是没有的,时雍只能借助于火把和镜面来达成效果,让瓦片上的脚印呈现出来(注解见题外话)。 在火把和镜面的反光下,光线照射角度一变,瓦片上几个凌乱的脚印出现在众人眼前。只是在淅沥的雨水下,已然不太清晰。 “纸!”时雍又叫。 这一次,虽然不知道她要干嘛,杨斐却听话,很快去里长家里拿了几张白纸过来。 时雍把白纸覆盖在脚印上,雨水浸湿的脚印很快拓在了纸上。 鞋底纹路不清晰,但鞋的长短大小,却可以做初步判断。 “是个男人。” 杨斐第一次喊起来。 时雍不理会他,在房顶上拓了好几个脚印进行比对。 “是同样的鞋底。” 朱九举着火把,看她做这些很惊奇,“阿拾真能干,你怎会懂得这些?” 时雍看一眼默不作声的宋长贵,“我爹教我的。” 宋长贵眼皮跳了跳,与她盈盈带笑的眼神对视片刻,没有吭声。 朱九忍不住叹服,“宋仵作实在是屈才了呀。” “这么说,就是同一个男人留下的脚印。那女鬼呢?”杨斐的疑惑常与旁人不同,他摸着下巴问:“房顶上为什么没有女鬼的脚印?那女鬼……” 就是真的鬼了? 时雍看他一眼,将拓印的白纸交给宋长贵,“爹,你怎么看?” 宋长贵沉吟片刻:“永禄十三年,顺天府出过一桩案子,是大脚穿小鞋作案。这……乍然看去像是同样大小的脚印,但未必是同一人。只是,这雨下得不是时候,看不到更具体的了。” 这种事情,时雍不愿出风头,把功劳全推给宋长贵。 “爹说得有理。女儿受教了。” 朱九笑道:“宋仵作好记性,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都记得?” 宋长贵被夸得不自在,赧然地笑,“那一年长公主出嫁,我刚到衙门办差,自是记忆深刻。” 几个人探讨着案情,到底有没有女鬼,仍然说不分明。但于昌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水洗巷来上吊自杀,他离家前对他娘说的刚想起的重要事情是什么,如今也成了一个谜团。 “于昌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者想起了凶手,因此被人灭口的?” 杨斐很喜欢提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这个问题,大家心底都清楚。 以他白日去无乩馆说的那些话来看,他的死与张捕快灭门案是有联系的。 黑暗笼罩着这所宅子。 附近几户人家都搬走了,此刻甚是寂静。 时雍见赵胤站在檐角看池塘不作声,慢慢走过去,靠近他,故作亲近。 “大都督如今不会再怀疑我了吧?” 意料之中,赵胤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你想听实话?” 时雍嗯一声,“是。” “你仍有可疑。” “……” 赵胤顿了顿,看时雍一脸委屈的模样,冷不丁换了话题:“针灸可有想起?” 时雍懒洋洋瞄他一眼,“这就是我问你为什么来,你说要下雨了的原因?” 赵胤眼睛微眯,没有否认,“不然?” 时雍哼笑,“我以为大人是得知快要下雨,心疼我身子不爽利,特地为我拿了伞来,没想到竟是这般凉薄,只为利用我……” 她语气轻松,调侃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和赵胤本就可以这般自在的玩笑一般。 宋长贵却吓了个透心凉,差一点就要跪下请罪,杨斐也是恨得牙齿发痒,厌她没有自知之明…… 偏偏,赵胤淡定地抬手,拿过侍卫撑在他头顶的伞,递给时雍。 在众人的惊愕中,他拂了拂披风,负手走在前面。 “回府!” …… 从水洗巷回家,已是夜半。 时雍跟着宋长贵,一路都在寻找大黑的踪迹,刚才狗子自己跑走了,时雍担心它没个好去处。宋长贵见她心神不宁,便压住了心头的疑惑,一直到家门口收了伞,他才转过头,重重咳嗽两声。 “我没有教过你那些。” 时雍皱了皱眉头,一脸茫然,“没有吗?” 宋长贵说:“没有。” “不可能。爹未教我,我怎会得知这等技巧?” 时雍歪了歪头,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一定是爹喝醉的时候说的话,不记得了。” 宋长贵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吃几杯小酒,尤其办差回来时,不论多晚,他一个人就几颗花生米也能闷头喝上几杯。 看女儿说得认真,宋长贵回忆片刻,也模糊起来,“可是,爹也不知道这些个,怎会告诉你?” 时雍推门进去,笑了起来,“爹,是祖宗托梦也说不定?这世上的怪事多着呢,横竖也不是坏事,以后人人都知道顺天府有个了不起的宋仵作,一双慧眼,断尽天下案,不好吗?” 宋长贵被她夸得失笑,又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你这丫头,最近到是变了性子,如此甚好,甚好。” 时雍莞尔:“那爹快去叫你媳妇儿给你打洗脚水,洗洗早些睡。” 王氏在房门后偷听,眼皮一跳,刚气得想骂人,就听到宋长贵说:“阿拾,你怎不问我?” 时雍说:“问什么?” 宋长贵眉头打结,“那天谢氏说的话,你……没听见心去吗?” 听他这么说,再结合他这两日的反应,时雍大抵明白了,她可以真不是宋长贵的亲生女儿。 “听见了。你是我爹,就是我爹呀,想那么多干嘛。爹,你不困,我困了。我去睡了。” 看她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当真没往心里去,宋长贵长长松口气,一颗心落了下去。 时雍掉头,王氏推门出来,白眼珠子瞪了宋长贵一眼,哼声去了灶房。 不仅给宋长贵打了热水,时雍也有幸得了一盆。 王氏敲门将热水桶放在门口,没好气地训,“那么大的姑娘了,不洗脚就上床,老娘是造的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邋遢货。起来,洗了再睡。” 时雍只是换了双鞋子,她把踩了雨水的靴子拎出来,放在王氏面前。 “我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多有不便。有劳了。” 王氏气得跳起来就去拿扫帚,时雍拎了水就进屋锁门。 “小蹄子这是疯了,使唤老娘一套一套的。” …… 时雍不知赵胤那日灌她吃的“问心丹”是什么药丸,只觉得这次月事来势汹汹,腹痛不止。连续两日她都没有出门,在床上“躺尸”,听王氏骂人。 第三日,她实在忍不住,收拾收拾去了良药堂向孙正业请安,顺便让他把脉开方。 孙正业一探她脉象,惊了惊,“你可是吃了问心丹?” 时雍一听,“师父,你也知道?” 这声师父来得猝不及防,孙正业差点咬到舌头。 “谁是你师父?” “你呀。”时雍面不改色,“不是说好你先教我学医,我再为你演示针灸?可不许抵赖。” 时雍本就是好学之人,曾经系统地学过现代医学和法医学和痕迹鉴定学,可是,到了没有高科技仪器的古代,就少了用武之力。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师父,她自然要学起来。 孙正业狐疑,“你为何要学?” “技多不压身嘛。”时雍不肯让他把话题扯远,“师父,问心丹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 孙正业目光变得怪异地一闪,忘了反驳时雍的称呼,捋着白胡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药物,又被称为忠诚药,真话药,听话药——” 章节目录 第60章 糊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一听,乐了,“世上当真有如此神药?” “自是。”孙正业捋着白胡子,看她一眼,眼神有些混浊,却很有点道骨仙风的样子,“服下此药,须得忠顺主人,若不忠不服不听话还撒谎背心离义,将会经脉尽断七窍流血浑身溃烂,死状极惨。因此,问心丹又有一名,叫试忠药。” 时雍眼角瞥一眼里屋。 静谧如常。 一条大黄狗趴在地上打盹,毛皮油光水滑,一看就养得很好。 时雍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膝盖上敲了敲,微微眯眼,神神秘秘地问:“那师父,你能不能告诉我,问心丹都使用了什么药材?” 孙正业看这女娃老老实实的样子,心中滋味很是复杂,皱了皱眉头,“我若知晓,何不自己炼些丹药让你服下,你就告诉我那针灸之法了?不过,看你这般,此药大抵有活血之效……” “哦。”时雍茫然问:“可有解药?” “唉!”孙正业缓缓摇头,“凡是背心,必以死偿。终生不可违也。” 时雍想了片刻,轻飘飘睨一眼里屋。 “那我往后岂不是要绝对忠诚于大都督?不背心,不离弃,生生世世与他在一起?” 这话听上去有些怪异,是下属对上官,是奴仆对主子,偏又有些不对。 孙正业咀嚼着话头,看她小脸惶恐,一副被吓呆的样子,捋了捋胡子,尴尬一笑,又压住了心里的怪异,对这女娃子多生出几分好感。 “这般说也没错。” 时雍懒洋洋一笑,脸上如冰雪消融,璀璨夺目。 “他既要我陪着他,我便陪着他就是。” 孙正业看她如此上道,老怀欣慰,眯起眼不住点头。 “不谈这个,你且和我说说,你那针灸之法是如何学得,可有什么说法?” “师父。”时雍似笑似嗔,“咱们不是讲好,由师父先教吗?徒儿对师父医术仰慕已久,早就渴学不已。” 孙正业九十高龄,看着这么单纯无害又好看的女娃子,这么崇拜地看着自己,竟是无法再拒。 于是,孙正业给时雍开了药,又让伙计去抓了、煎了,服下了,等她身子舒服了些,还额外送了些滋补的药材让她拎回去。 时雍千恩万谢地走了。 “徒儿必不辜负师父栽培,踏实求学。” 孙正业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孙资质平庸,看她这般,心里头突然涌起几分感动。 他一把年纪了,说走也就走了,痴迷医学一辈子,总得给后人留下些什么才好。 原本只是随口应付,此刻,他竟真的生出一丝念想来,再看时雍更是顺眼多了,杵着拐杖将她送到门口,等她人影消失在街口,这才慢吞吞地由徒孙陪着回到内室。 “大都督,你看老儿说得可好?” 内室就两个人,谢放持刀守在门口,赵胤坐在里面的一张躺椅上,两只腿泡在热气腾腾的中药桶里,腿上搭着薄毯,中药随着蒸气涌出,药材的味道充斥着房间。 闻言,赵胤眼皮微抬,拢了拢衣襟。 “孙老,你被她骗了。” 骗了?怎么可能? 孙正业年岁渐长,性子却愈发孩子气,对赵胤的话很不以为然,偷偷翻了个白眼。 “我看那丫头是被唬住了,一个老实人家的老实孩子,傻傻呆呆的,我说什么她都信,还说往后要好好忠顺于您,不离心,不背弃,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赵胤鼻间微微一哼,“分明是占本座的便宜。” 孙正业很不服气,“大都督为何下此结论?” 赵胤阖着眼沉默了许久,“她没有告诉你是从我这里服下的问心丹,却说要忠顺于我,那便是试探你。你二话不说就入了套。” 顿了顿,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正业,黑眸里带了一丝少见的笑。 “她来找你问诊,可付了诊金?” “她都要拜我为师了,家境又不好,我怎好收她诊金?” “白吃白拿,还莫名做了关门弟子。”赵胤摇摇头,“孙老,你又入一套。” “……” 孙正业本不肯信,仔细想想,又觉得赵胤说得有道理。 那女娃子乖是乖巧,可是除了一张嘴,属实是什么都没有付出就白吃白拿了,还哄得他收了徒,还一不小心把大都督出卖了。 孙正业捋胡子的动作没那么自在了。 愣半晌,他轻咳一下掩饰尴尬,又问赵胤。 “那大都督以为,问心丹一事,她信了吗?” “信。”赵胤瞥他一眼,冷冷道:“信此药有活血之用。” 这跟没信有何区别? 孙正业唉一声,重重在腿上拍了下。 “她下次再来糊弄我,看我打断她的狗腿。竟敢骗我。” 赵胤将双脚从中药桶中抬起,谢放见状,赶紧将备好的一条巾子拿过去,蹲身要为他擦拭。 “我来。”赵胤从谢放手上接过,有一搭没一搭的擦着水渍。 孙正业看着他红肿的膝盖,皱起眉头,“这阴雨天,大都督属实遭罪了。” 赵胤脸上没什么变化,扫他一眼,“你看她是否当真忘了针灸之法?” 孙正业想了想,“应当是。虽说此女狡诈,但若非忘记,定然不敢欺瞒大都督。” 赵胤哼声:“未必。” 孙正业额角突突一抖。 难道她是刻意撒谎,不为大都督治疗?这女娃子当真有这般胆识,敢在阎王殿里戏弄阎王爷? 孙正业不敢信,可是看赵胤的样子,分明是笃定了她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家伙。 既如此,为何又不惩罚她,而是由着她恣意妄为?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说忘记就忘记了呢?”谢放在旁边插了一嘴,“大都督,你可有发现?自打那日去给时雍验尸,阿拾就像变了个人?” 赵胤没有说话。 这个何须谢放来说? 但凡见过阿拾的人,都这样认为。 “难道,她是被时雍的鬼魂附身了不成?”谢放做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说出来却把自己吓住了,“若不然,黑煞为何只肯亲近她,听她的话,吃她的东西?又为何……有那么多人说见到了时雍的鬼魂?而阿拾,每次都恰好出现在凶案现场?” 赵胤擦拭的手微微一顿, 好半晌,漫不经心地丢开巾子,“不可妄论神鬼。” 谢放低头,“是。” 赵胤的视线落在孙正业的脸上。 “孙老,我今日来,有一事相询。” 孙正业还在想被时雍下套的事,闻言,摆摆手叹气。 “大都督当问无妨。” 赵胤淡淡道:“广武侯府与陛下有何渊源?” “广武侯?” 孙正业愣了愣,正经了脸,又开始习惯地捋胡子。 “此事说来话长。”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 “如今的广武侯陈淮是宗祠袭爵,实际上,原本老广武侯这一脉是没有儿子的。当年的广武侯陈景是永禄爷的左膀右臂,智勇双全,敕封宣武将军,少年时便跟随永禄爷左右,鞍前马后,南征北战,又追随永禄爷靖难,立下汗马功劳。哪料,永禄爷刚刚登基,广武侯本该封妻荫子,享富贵荣华,却自请领兵南下平乱,不慎在通宁远误入叛将耿三友圈套,夫妻双双尽忠殉国了。” 赵胤点头。 孙正业叹道:“这一段典故,史书有载,大都督应当知情。只是个中还有个秘闻,大多人不知,陈淮并非陈景的亲生儿子,是永禄爷为免广武侯一脉绝嗣,从陈氏宗亲中选了一位子侄辈,也就是陈淮过续到广武侯陈景名下。” 赵胤道:“原来如此。” 孙正业不解地道:“大都督为何问起广武侯?” 赵胤沉吟,“广武侯请旨要人。” “那个谢家小儿?” 没想到孙正业这么大岁数,还知这些街头闲事,赵胤看他一眼,嗯一声。 “罢了。随他去。” …… 谢再衡所犯之事,可大可小,论罪也不及入大刑,既是广武侯亲自请旨要人,赵胤卖他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实际上,自打谢再衡出事,广武侯府嫌丢人,对此是闭口不提的,恨不得没有这门姻亲,更不会想到要把身陷诏狱的谢再衡捞出来。 不过,陈淮的女儿陈香苋却不这么想。 她对谢再衡如是中了邪一般,天天在家寻死觅活地逼父亲,甚至闹出“已是谢再衡的人了,不能嫁他,唯有一死”这样的笑话。 陈淮逼不得已,勉强应了她。 可是,陈淮却有一个要求。 谢再衡要娶陈香苋,必须入赘陈家。 很不幸,陈淮继承了宗族叔伯陈景的爵位,娶了无数个小妾,女儿生了一堆,偏生就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眼看也要走到绝嗣的地步,便想要招婿添丁。 陈香苋是广武侯嫡女,也是陈淮最疼爱的女儿。而谢再衡在顺天府也算是一个有名的才子,长得一表人才,若非私德有亏,闹出人命,也非今日这般不堪。 陈淮虽不喜谢再衡与张芸儿的烂事,觉得丢人,但若是谢再衡愿意入赘,他觉得也可行。 哪料,谢再衡一听这个,就断然拒绝了。 “宁肯死在诏狱,也绝不入赘。” …… 章节目录 第61章 不同寻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再衡发完狠话的第二日,便从诏狱出来了。 想来是没少在诏狱里吃苦,下巴尖了,肤色黑了,颌下胡髯冒出老长,一张瘦削的脸颊让颧骨拉高,少了书生儒雅气,眼神却添了几分凌厉,变化不小。 谢家正在办丧事,幺儿回来,一家人抱头痛哭。 此番变故,对谢家来说,也算是遭了噩运,谢再衡那个做仓储主事的父亲谢炀,中年丧妻,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又哭又笑,老泪纵横。 “入赘侯门,当真是委屈我儿了。” 谢再衡犹豫了下,“只要能为母报仇,儿不委屈。” “行之,是父亲对不住你……” 谢再衡松开谢炀,退后两步,拂开袍角,重重跪下,深深一拜。 “儿不孝,枉读圣贤书,令家门受辱,母亲也因我含冤惨死。如今入赘侯府,难免为世人唾弃,说我是贪生怕死攀附权贵的无能鼠辈,又让父亲难堪。成婚后,儿亦不能常在父亲大人跟前尽孝,当真是白白生养我一回,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谢炀看儿子跪俯面前,早已是红了双眼。 “你起来。” 看谢再衡不动,谢炀伸手将他托起,双目坚定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非我儿的错。是宋阿拾,是锦衣卫——行之,你且仔细听好,如今陛下将五军和锦衣卫事皆交由赵胤,由他节制军事,断诏狱,可谓风光无两。我谢家纵有冤屈,也得隐忍以待时机。” 谢再衡看着他爹,目光切切,点头。 谢炀又道:“但广武侯府和陛下是自家人,我儿此去,大有可为……” “自家人?”谢再衡懵然不懂。 谢炀道:“你岳丈大人的长姊是通宁公主陈岚,通宁公主是上一代广武侯陈景的独女,自小养在宫中,和宝音长公主亲如姐妹,和当今陛下、大将军王陈宗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颇深,这就是多年来,广武侯能伫立不倒的缘故。” “怪不得……” 陈淮能一句话就把他从诏狱捞出来。 “让我儿入赘侯府,是父亲无能,父亲有愧。可圣人有云,大丈夫能屈能伸,攀附高门又如何,高门又岂是人人可攀的?我儿走上了这条路,便要认清形势……假以时日位及人臣,今日所受羞辱便不是辱,来日一切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谢再衡再次作揖拜下。 “儿子受教。” 谢炀道:“还有一事为父要嘱咐你,锦衣卫在各处密布暗桩、探子,赵胤根基更是深厚,你往后更得小心谨慎,勿出头,勿行险,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宋家,先按下别去招惹。为父相信,终有一日,定能雪今日之仇——” 一阵冷风吹过来,时雍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我?”她摸了摸火热的耳朵,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从良医堂回来,她就窝回了房间。 外间,宋老太又来了,和王氏坐在一起纳鞋底絮叨家常,宋香在描花样子,学那闺阁小姐绣双面绣,宋鸿拿了个竹蜻蜓满院子跑,一头一脸的汗。 宋老太不喜欢王氏这个儿媳,但好歹是自己选回来的,王氏干活又是一把好手,不仅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赶上大院有什么事了,不管灶房还是待客,宋老太另外的两个儿媳都指望不上,就王氏一个能折腾出名堂,里里外外都能应付。 而且,这婆媳俩都尖酸刻薄,凑到一起很能说话。 今日宋老太过来,拿了一堆帮小孙子做的鞋底,多半是要塞给王氏做的。 王氏也不推,这些年,她一直在挣面子,为宋长贵,为她这个续弦,生怕大院那边说她不行,不如阿拾的娘,明知吃亏,还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婆媳俩说着说着,又提到阿拾的婚事。 宋老太对阿拾是十分的不满。 “那贱蹄子又在屋里躺尸?” 王氏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可不么,身子不爽利,没去衙门。” “哼。你也由着她?” “不由着能如何,我又不是她亲娘,骂得重了打得狠了,难免落个不是……” “我呸!”宋老太一张脸极是憎恶的瞪一眼,“要我说,赶紧找户人家处理了得了,收了彩礼,往后你管她如何?又不是我们宋家的种,好吃好喝地养这么大,已是大善,还由着她作死不成……” 王氏还没开口,门开了。 时雍走出来,背着光,也瞧不清她的面色。 “娘,我晌午要吃盐煎猪肉、喝鲫鱼汤,还想吃你腌的咸鸭蛋。” 这一声娘喊得亲热,王氏愣住。 时雍咂咂嘴,似在回味,看王氏僵着脸不作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塞到王氏手上。 “这是我去楚王府办差,大都督赏的银子,你拿着花。” 一句话带出两个当朝权贵,吓得王氏觉得银子无比烫手,半声都吭不出了。 而宋老太大惊失色,手上的针将手指扎出了血珠,这才回过神来,盯着王氏手心的银子不眨眼。 银子,这么大的银子…… 这死丫头随随便便就给出来了? 王氏被婆母盯着,不自在地将银子纳入怀里,鞋底放下,解围裙换鞋。 “娘,我去买鱼买肉,你留下来吃饭。” 宋老太不高不兴地哼了声,没有说话。 王氏将午餐做得丰盛,宋长贵当差去了,没有回家,她给丈夫留了些菜,其他家里能拿得出的,全都搬上桌子了,宋鸿咽唾沫,欢呼不止,宋香嫉妒地瞪了时雍一眼,可最近被她娘揍过几次,老实了很多,闷头吃饭。 时雍愉快地用完餐,回屋继续躺尸去了。 好一会儿,听到宋老太在外面大叫腹痛,急吼吼地跑茅厕去了,蒙头怪笑起来。 拜了个师父,还没有学会怎么用中医救人,但怎么让人腹泻拉肚到是容易。 体谅宋老太年岁大了,时雍在她碗中下的巴豆粉份量不大,也就拉上几天而已。 她美滋滋地想,重活一回,做老实人果然舒坦多了! …… 水洗巷闹鬼的事,越传越远,越传越可怕。 传到最后,好像人人都见过时雍的鬼魂一样。 有办法搬走的人家,早早就搬走了,没办法搬走的,未等天黑就关门,又是烧香又是拜佛,门口又挂镜子又贴符,能搞的都搞了,可女鬼一事,始终没有消停,人们描述的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水洗巷刚过世的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难产而死的小媳妇,孽债都算到了时雍头上。 以至于三岁小孩,一听说“时雍来了”,都吓得再不敢哭啼,老实闭嘴。 …… 时雍从未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镇宅邪物”,听多了,甚觉可笑。 锦衣卫那边没有动静,案子也没有后续,时雍猜不透赵胤有什么布局,到是顺天府衙这边顶不住压力,在府丞马兴旺的安排下,衙役们每日里忙着“捉鬼”,安抚民心,到是奔波起来。 时雍在衙门办差,但与衙役又有不同,无事的时候,不用去点卯。 有闲时,她便跟着孙正业学医,听老爷子讲典故逸事,也甚是得趣。 就这般混了好几日,到了七月三十。 那天晌午,她刚去良医堂,准备混个午饭吃,就看到门口备了马车,孙正业裹着皮袄出来,正在打点行装。 时雍有些诧异,“师父,这是要出门?” 孙正业看到了她,眼前突然一亮,“你过来,过来。” 这老顽童又要整她么? 时雍笑盈盈地走近,“可是有赏给徒儿?” “赏你个头。”孙正业拐杖敲她脑袋,雪白的眉毛抖了抖,眯起眼问她,“你做过稳婆?” 稳婆?时雍嗯声,“算是吧。” 孙正业沉着眉头想了想,“那你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个三五日。” 三五日? 时雍惊异:“去哪?” 孙正业拉下脸,“不得多问,去了自有安排。” 时雍又回头看了看良医堂门口黑帷鞍的车驾,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 就连赵胤这样的人要找孙正业看病,都得怜他年岁亲自上门,何方神圣能让老爷子亲自上门去不可? …… 章节目录 第62章 得见天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时雍的前世,曾听人说起宝音长公主“陵前结庐、为爹娘守陵,不复外出”的传言,但她以为宝音以长公主之尊“结庐”,那“庐”即使不是金碧辉煌,也应当是高大华丽的宫殿房舍。 哪知道,“庐”是真的“庐”。 一座朴素简陋的院舍坐落在先帝皇陵的主峰山脚,地方虽大,但与普通民宅并无两样。 马车停在院门口,看到远近的菜畦桑柳,袅袅的炊烟,时雍对尚未见面的长公主便有了几分好感。 天生尊荣却甘愿扎根土壤,和山林鸟兽度日,一日复一日,如非看透世事命运,哪能做到。 孙正业年岁大了,来时马车虽慢,仍是不免颠簸,宝音长公主的贴身嬷嬷何姑姑亲自将他和随从引到客房。 “老祖仙先休息一晚,待明日再去请脉不迟。” “那不成,不成。”孙正业急忙摆手,“不去拜见殿下,老儿哪里睡得着?” 何姑姑笑道:“长公主说,井庐没有尊卑,来的都是客人。老神仙,公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较这个真,让你歇着你便好好歇着,膳食自有准备,舒心住下便是。” 孙正业只得叹息点头。 井庐饭菜清淡,但做得十分精致,一看就知厨子是精心选派的。 时雍照顾孙正业用完晚膳,也是有点伤脑筋。 “师父,长公主……是要生孩子吗?” 孙正业正在喝茶,闻言噗一声喷了出来,胡子上都溅了茶水,气得一双眼睛瞪着时雍,咳嗽不止。 时雍赶紧拿巾子给他擦拭,“别急,别急,你老人家慢慢喝呀,又没人和你抢。” 孙正业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慎言。” “我不是在师父您跟前说的吗?旁人又听不见。不懂就问,若非生孩子,师父为什么问我是不是稳婆?这里又没死人。” “……” 孙正业后悔收这个徒弟了,生怕被气得早死。 “那日甲老板带我来为长公主瞧病,我开了方子,昨日井庐又托人来带信,说是殿下的病起色不大。我这就寻思干脆过来住上三五日,多请几次脉,以便调整药方,让你来煎药看火,也更为放心。” 煎药看火? 啊? 难道不是传授医术? 时雍歪着头看他,一脸无辜。 孙正业捋了捋胡子,见她不吭声,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还有一个,我瞧着长公主恐有妇人病,你是我徒儿,殿下若肯让你检查,必定更能对症下药。” 再好的医术也须对症,单靠望闻问切,确实容易造成失误。时雍明白孙正业的意思,可是长公主万金之躯,肯让她检查妇科吗?这个时代的妇女大多封建保守,时雍觉得够呛。 饭后孙正业就要歇了,他叮嘱时雍不要乱跑,尤其不得去后山,说这话时老人家神情十分凝重,就好像那后山是什么封印禁地一般。 这更添了时雍的好奇。 长公主的“井庐”充满了神秘色彩,但时雍还不想死,并不想去挑战禁地。 她被安排在西厢房,这房舍庭前种植的不是花草,而是菜。 天没有黑透,时雍不想睡,就去菜园里走走,四处转悠转悠。 空气清新,四野安静,偶有虫鸣鸟语,时雍盘腿坐在菜园子中间,闭上眼睛,觉得整个人都沉寂下来,放松而满足。 一块泥土破空而来,截断了风,砸在时雍的裙摆。 时雍睁开眼,只见对面房顶上坐着一人。此刻夜幕渐临,而他白衣胜雪,腰系长剑,手拿酒壶,仰头喝一口,似笑非笑地看她。 时雍冷哼:“你是何人?为何掷我?” 一道带着酒气的笑声,低雅随性,从房顶传来。 “你扰我清净,我为何不能掷你?” 时雍拍了拍裙脚,从菜园中间慢慢走向他,“下来!” “想打我?上来呀。”男子与她目光一碰,慢悠悠笑开,眼神深邃,姿态高贵极有风姿,时雍心里咯噔一下,发现自己很吃这种美男撩骚的一套,怪不得当初的赵焕能迷惑她。 到是赵胤那个冷漠的变态,可惜了一张好脸一副好身材,半点不解风情,跟谁都像是杀父仇人一样,很难让人爱得起来,即使想爱,也得摸摸脖子上的脑袋长得稳不稳,有几条命去爱。 “不下来是吧?”时雍闲得无聊,左右看了看,弯腰捡了几块泥土在手里,试了试力度,直接朝他砸了过去。 男子低叫一声,捂住胸口,“美人扎中了我的心,这是……意欲何为?” 调戏她?时雍呵声,二话不说便冷着脸继续砸。 一块,两块,三块,男子躲了几次,大概也怕惊动了井庐的主人,笑着啧一声,朝时雍挤了挤眼。 “美人盼我下来,我便下来陪你也罢。” 一袭白衣从房顶飞下,衣袂飘然而动,不过眨眼间,便长身玉立于时雍眼前,双眼带笑。 “长夜漫漫,陪我喝一杯?” 他将酒瓶递给时雍。 时雍问:“是不是刚才的泥巴块头太小?” 说罢,她低头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他。 男子一看就笑了,眼中波光荡漾,俊脸如花。 “这么凶,可就不美了。” “等你含笑九泉,有的是美人。” “???”男子愣了愣,敛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我叫白马扶舟,你叫什么名字?” 白马扶舟?这名字属实怪异。 不过这人一身白衣,长相俊美,确实也称得上白马王子。 时雍抬了抬眉梢,剜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白马扶舟诧异地看着少女窈窕的背影,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无声一笑。 …… 山中寂静,这一晚时雍睡得很踏实,次日被孙正业的随从钟鸣叫醒,这才知道得去向长公主请安了。 得见传说中的天颜,时雍有些期待。 师徒二人收拾妥当,时雍陪孙正业走出院子,看到昨日的菜园,想到了那个白衣男子,将这事告诉了孙正业,“我不会闯祸吧,师父?” 孙正业额头青筋轻跳,怪异地看着她,“你以为呢?” 时雍:“想是不会。” 孙正业咬牙,拿拐杖锤她,“那是长公主的养子,跟亲儿子没区别。” “养子?”时雍有些奇怪,“长公主何时来的养子?”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孙正业摇了摇头,“我这一把老骨头,你可千万别给我折腾散了。” 长公主没有亲生儿子,却有个养子,时雍是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进了长公主的寢殿会看到宿敌赵青菀。 今日的怀宁公主罗裙珠钗,妆容精致,打扮得华贵又俏丽,可是站在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已经年过四十的宝音长公主身边,竟被衬比得如同一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气度全无,原本的美,都成了艳俗。 时雍怔住。 宝音长公主竟是如此绝色? 明珠雨润,龙漾浅舟,目有波光怡静如禅,虽有憔悴却不减半分颜色,这凤姿高华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亦是皇家女该有的雍容气度。 时雍为赵青菀可惜了,却心甘情愿地随着孙正业拜了宝音。 “起来吧。”宝音抬了抬手,“赐座。” 孙正业在宝音旁边的杌子上为她请脉,时雍不坐,安安静静地侍立旁边。 宝音微笑道:“若非何姑姑坚持,实在不必劳驾孙爷爷大老远跑这一趟。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每到季节便要难受些日子的。” “殿下。” 孙正业从宝音腕上收回手,嘴皮动了动。 “老儿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抬头看一眼站在边上的时雍,“这是老儿新收的小徒弟,叫宋阿拾,是个妥帖的人,老儿想让她先为殿下检查身子,再辨证论治……” “皇姑不可!”赵青菀不待孙正业把话说完,就尖声打断,“一介贱民,怎配检查长公主的身子?孙老,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章节目录 第63章 怀宁被斥(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眼皮都没抬,懒洋洋斜了一眼怀宁。 在孙正业已然表明这是他徒儿的情况下,怀宁这声“贱民”说得极是不合时宜,打的不仅是孙正业的脸,还有宝音的脸,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没有规矩。”宝音语气有些不快,可是赵青菀还在委屈中无力自拔,嘟着嘴巴,眼含水雾,“姑母,这女子就是一个骗子……” 时雍琢磨着这味儿,连忙诚惶恐诚恐地上前,朝宝音轻轻福身。 “长公主殿下,民女虽说出生微贱,自幼受阿爹教养,又得师父垂怜,授业解惑。身为女子,民女不求好前程,没有大出息,只愿清清白白做人,骗子一词是万万担不得的。请怀宁公主收回这话,不然,民女无颜见家父,更妄为师父的徒儿,今日怕是……活不成了。” 她自称微贱,扯上孙正业,便是料准了宝音看不惯这种欺压之事。 可惜,怀宁白活了这些年,往常又嫌弃皇陵湿冷,不爱来探望皇姑母,对宝音的性子还不如刚见面的时雍了解。 时雍这一番说辞,看上去唯唯诺诺,却是字字逼她道歉,分明是以退为进,偏偏她还一脸惶恐,装得是可怜又坚强,委屈又畏惧,怀宁看她如此,气得怒火中烧,对她痛恨之极,哪顾得看宝音什么表情? “你个贱妇反咬一口,你是什么身份,我姑母又是什么身份?你在这大放厥词,是料定我姑母心善不会罚你是不是?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无乩馆,没得赵胤护你……” “怀宁!”宝音听不下去了,“住嘴!” 怀宁大惊失色。 她不明白,分明她才是委屈那个,为什么姑母会训斥她,这胳膊肘往外弯,还当她是亲侄女吗?转头,赵青菀委屈巴巴看着宝音,“姑母,你别听她巧言令色。此女牙尖嘴利,惯会哄骗人……” 宝音皱了皱眉头,已隐忍到极点,一字一顿,“怀宁,你先下去。” 下去?怀宁瞪大湿漉漉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姑母不青为青菀做主?却帮着外人欺负我?青菀当真不是赵家人了吗?父皇逼我和亲巴图,要将我远嫁,皇姑母你又如此待我……” “下去!”宝音低喝,将茶盏重重掷在地上。 砰一声,四分五裂。 宝音年少时性子极为野烈,也就这几年才收敛起来。 见状,怀宁心里一抖,双手绞着手绢,恨恨瞪了时雍一眼,跺脚下去了。 她的侍女也慌不迭地跟上去。 殿内清净下来。 时雍一脸无辜的样子,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宝音。 “殿下,民女是不是得罪公主了?” 宝音摆摆手,放柔声音,“怀宁这孩子被教养坏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阿拾啊,本宫很好奇,看你小小年纪,当真如孙爷爷所说,会针灸之术,还会看妇人之病?” 原来孙正业已经把她的本事吹出去了,这老头。 时雍硬着头皮,低头道:“略会些皮毛,算不得本事。” 宝音笑了起来,“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随我进来吧。” 说罢,她将手搭在何姑姑的手背,缓缓从椅中站起,往内室娉婷而去,只留下时雍和孙正业二人。 时雍看一眼孙正业,有些怔愣,这就同意了让她检查身子?都说宝音长公主是大晏朝最尊贵的女子,宫里也有妇科圣手,医婆医女,她竟是随意就信任了一个“略会皮毛”的陌生人? ———— 内室是宝音长公主的寢殿,与她的衣着一般,清净、朴素,找不到半分皇家的富丽堂皇,到是几个大书架上摆放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比时雍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任何一个书局的书都要丰富,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却高雅脱俗,满是氤氲的书香之气。 时雍由衷叹服,“殿下好多书啊。” 宝音微笑,“你识得字的?” 时雍本想说是,想了想,又羞涩地摇头,“跟着阿爹粗略识得几个,不通经义。” 宝音道:“要有喜欢的书,拿去看吧。” 这么轻易就送书? 时雍调头看一眼宝音亲和的笑容,“多谢殿下。” “开始吧。”宝音张开双臂,让何姑姑替自己宽衣解带,比时雍料想中的更为配合,甚至比普通人更懂得怎么配合大夫。她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床薄被,看时雍发愣,又含笑从床头拿起本书,慢慢翻阅,不去看她,免得她紧张。 时雍洗手上前,“殿下若有不适,就告诉民女。” “先母在世时,亦是个有好本事的医者,孙爷爷都服她呢。”宝音语气平缓,说完幽幽叹息一声,“只可惜本宫没有天分,资质平庸,没有学得先母半分本事。但我尊重医者,你且放宽心,不必害怕。” 时雍轻轻一笑。 这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相处的公主了。 和话本里那个“千里走单骑,一人独赴漠北、任性妄为”的宝音压根不像一个人。 果然话本里都是瞎编的,污人名声。 时雍静下心来,为宝音细心检查。 内殿很安静,宝音在翻书,平静淡然,只有何姑姑在旁边看得紧张不已。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过了好一会儿,时雍站起来,又在宝音腹部做压痛测试,等确定了痛点,这才站起来。 “殿下,夜尿可频?” 宝音皱眉,“近日有些频繁。” “可有见血?” “未曾。” 时雍点点头,似乎在思索,脸色变幻莫测。 早有丫头端了清水进来,让时雍净手,为公主洁身。 何姑姑看她行事与别的医婆和医女不同,小声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章节目录 第64章 宝音的秘密(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一眼脸色恬淡的宝音,沉默片刻,莞尔道:“殿下元气不固,气血皆虚,导致经络失调,带下清冷量多。痛得不通,通则不痛,腹痛皆由此而起。但民女瞧着问题不大,待我禀明师父,对症开了方子,几帖药下去,想是就慢慢好起来了。” 其实就是妇科炎症,很多女性都会得的病,时雍好不容易才想出来这番说辞。 说罢,她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井庐身处山间,寒湿潮冷,极易邪湿入体,长公主殿下应当多出门晒太阳,多亲近阳光,且勿闭门不出,忧思过甚。” 宝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和嬷嬷串通好,变着法儿来劝我?” 这个真没有,时雍刚想说不敢,就见何姑姑松了一口气,看她也和颜悦色了几分。 “老奴的话殿下不听,大夫的话,总该要听了吧?” 宝音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吩咐何姑姑:“嬷嬷,去把我书架上那几本针灸的书拿出来。” 何姑姑依言照做。 时雍听着,却是没有想到,这几本书是宝音赏给她的。 “你远道而来为我瞧病,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几本书已闲置许久,便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那几本小册子被何姑姑捧在手上,看上去书面已然发黄,边角有磨损的痕迹,想来是曾经被人经常翻阅的。可是宝音又说她不通医理,那这是何人之物? 时雍好奇心顿起,却不敢当真去拿。 “为殿下诊治是民女的荣幸,况且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愧不敢受……” “拿着吧。”宝音坐起,淡淡道:“这是我妹妹看过的,如今……也是用不着了。” 她的妹妹?时雍记得先帝只得宝音一个女儿啊? 宝音抬抬眼,似乎看出她的困惑,微微一笑,“本宫的义妹,通宁公主陈岚。她会些医理,比本宫有天分,家母在世时,她跟在身边是学得很好的,常得家母夸赞。只是,身处宫中没有可医治的对象,无非是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罢了。” 说到过世的母亲,宝音脸上有刹那荡起的光晕,看着温暖又潮湿。 通宁公主陈岚,那不是广武侯的长姊吗?原来有这等渊源。 时雍又有些惊讶,但皇家的事,她不方便问得太多,礼貌地向宝音行了一礼,低头接过那几本目前她压根就看不懂的针灸医书,千恩万谢。 可是,从长公主的寢殿出来,面对孙正业的询问时,她却有些犯难了。 刚才检查,她发现了一个长公主的秘密,不知当不当告诉孙正业。 ——永禄十三年大婚的宝音长公主,竟是处子。 谁敢相信? “可有看出什么?”孙正业见她发呆,眉毛胡子都皱了起来。 时雍缓了一口气,将长公主的症状仔细说了一下,那秘密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是公主隐私,又有送书的情分,她不应当让外人知晓,哪怕对方是孙正业。 “甚好,甚好。”孙正业又开始捋他的白胡子,等时雍说完,他的方子已然写成,直接交到她的手上。 “你亲自去抓药,亲自熬制。学医之前,先学会熬药。” 时雍:“……是。” 皇陵地处偏僻的山塵,但因为有长公主殿下结庐在此,又有护陵军常驻,因此,护陵卫所在地就有一个药局,抓药很是方便。 何姑姑派了一个叫素玉的小丫头陪着时雍同去。那小丫头看上去很机灵,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亦步亦随地跟着时雍,很明显也是得了何姑姑的嘱咐,要盯住她抓药煎药的,只可惜年岁不大,什么都写在脸上。 时雍暗自好笑,并不回避她。 抓了药,二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马车行至半路,离井庐约摸还有一里地突然停下。 “怎么不走了?”素玉不高兴地呵斥车夫。 车夫没有回答。 时雍心里一沉,抓住素玉的手,刚要蹿出去就见那车夫撩开了帘子。 一把明晃晃的刀,映着车夫一脸的阴笑。 “往哪走?” 换人了—— 不是送她们抓药的那个人。 “你是何人?”素玉倒吸一口气,涨红了小脸。 她是长公主身边的丫头,平素是有几分厉害的,可是车夫毫不理会,只是望着她阴森森地笑。 “兄弟们,都出来吧!” 树林里嗖嗖响动,十几个黑衣蒙面大汉蹿了出来,个个带了武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素玉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惊叫一声,往时雍的背后躲。 “别怕。”时雍护住她,拔开车夫的钢刀,慢慢从马车下来,平静地望着周围的人,“你们若是求财,大可不必动刀动枪,我们身上的银子都给你们。” 若只有她自己,不妨一搏,可是带着个小丫头,时雍怕伤了她,并无胜算,打算认怂给钱,等离开这里,再叫护陵军来抓人。 然而,黑衣头目对她掏出的银子并不感兴趣。 冷冷地笑着,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时雍片刻,挥手大喊。 “上!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时雍心里一惊,一脚踹飞第一个扑上前的黑衣人,拖住素玉就跑。那群人似乎没料到时雍有这等身手,愣了片刻,已让她跑得远了,更是恼羞成怒,紧跟着追了上去。 “快!” “别让她们跑了。” 章节目录 第65章 控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心里盘算,这里离井庐约摸一里半,得跑到什么位置呼救,守军才能听到。前方是一个山坳,呼呼的山风吹过,天色似乎暗沉下来。 能跑出山坳,应该就能逃掉了。 时雍觉得问题不大,可是素玉在长公主身边养娇了,跑不了几步就双腿发软,气喘吁吁,哪怕时雍极力拖住她奔跑,也是不成。 “阿拾姐姐!” 素玉红了眼,惊乱地喊叫,“你跑,别管我。” 察觉到她要松手,时雍微微诧异。 小小女子竟有这般骨气,为了不拖累别人,性命都不顾了。 说话间,一群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两个人要全身而退显然不可能了。时雍回头看了一眼,抬手在素玉背心推了一把。 “往前跑,别回头。” “阿拾姐姐——” “滚!别影响我杀人。” 时雍横在路中间,为她断后,冷眼看着扑上来的黑衣人,裙子往上一掀,直接扎在腰上,漠然低喝。 “你们要杀的人是我,就冲我来,别为难一个小姑娘。” 时雍这么喊,只是想拖住他们的脚步,让素玉顺利逃脱,可是,她显然估算错了这些人的意图。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让素玉逃走的打算。 黑衣头目大喝一声,“一个都别放过。” 眼看他飞也似的朝素玉冲过去,时雍急忙阻止,夺下一人手中长剑,“当”一声,将刺向素玉后背的剑身别开,又拖住素玉的身子转了两圈才稳住脚步。 “娘的!小娘们有劲儿,给老子杀!” 素玉吓得两股战战,一看就不是能逃走的人。时雍被迫无奈,只能把她护在身后,一边打一边退,与黑衣人纠缠打斗。 她走位方式诡异,招招往咽喉,心脏,小腹等要害而去,打法与常人极是不同,交手几个回合,黑衣头目震惊于她的反击能力,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但对于久久不能将两个小丫头斩于剑下很是不悦,浑身戾气。 “都他娘的利索点,连个小娘们都奈何不得,要你们何用?” 时雍一言不发,目光如炬。 若拼力道,她不如这些身强力壮的男子,但她身子灵活,出招又快又狠,唯一的掣肘就是素玉。 这小姑娘吓得身子哆嗦着,牙齿磨得咕咕直响,躲在时雍的背后寸步不离,让时雍很难放开手脚。而黑衣人却无丝毫忌惮,存心要她们死,这般混斗下来,不出片刻时雍二人已然被围到了官道边上,退路全无。 素玉小脸满是泪水,嘴唇吓得乌紫苍白。 “阿拾姐姐,你杀出去,你跑,别再管我了。” “闭嘴!”时雍额头浮出一层薄汗,脸色极是难看,咬牙硬撑着,“这是皇陵地界,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能在这里杀人灭口,还想全身而退的?跑不掉,那就鱼死网破好了。” 她声音很大,说给素玉听,也说给黑衣人听。 他们一开始也是存心想速战速决,只是没有料到时雍这么能打而已。可是,再这么拖下去,肯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谁也别想跑。 黑衣头目一听这话,剑身一转,“闪开,老子来。” 他拨开两个随从,大吼一声杀向时雍。 不料,背后却传来一阵嘲讽的笑声。 “属实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在长公主的地盘上杀人。” 时雍余光一扫,只见一名白衣公子站在山腰巨石上,懒洋洋地笑着,飘然若仙。在他的笑声里,一股冷冷的劲风夹着寒光破空而来,时雍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小心,这小子放暗箭。” 白马扶舟低笑一声,几个纵跃,雪白的身影已飞落而下,在刀光剑影辉映的寒光里,他挡在时雍身前,噙笑抽出腰间软剑,与时雍上下翻飞的剑身交杂一起,抵御黑衣人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黑衣头目眼看形势不妙,咬牙孤注一掷。 “兄弟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家上。” 咆哮声、怒吼声此起彼伏,竟让他们带出了一波气势来。黑衣人聚集一起如排山倒海一般朝时雍和白马扶舟压过来,几丈之内,一群人杀得昏天黑地,连天色似乎都暗淡下来。 林中光线越发昏暗。 正在这时,密林间响起一道尖锐的啸声,仿佛出自哨子,又仿佛出自厉鬼之口,盖过了刀剑和吆喝,尖利刺耳,听上去极是瘆人。 死去的人,陈尸地上,鲜血顺着道路往下淌。 低沉的天空黑压压如同暴风雨之前,将天地笼罩得地狱一般。 啸声越发尖利。 不仅时雍,黑衣人也在四处张望。 “何人装神弄鬼?出来!” 一道白影突然从幽暗的密林间掠起,及腰的长发蓬松凌乱,大半覆在面部,依稀可见苍白的五官,一身过余宽大的白袍将她削瘦的身子衬得枯瘦如柴,两幅广袖在风中低垂飘动,发出尖利又疯狂的笑声,形如厉鬼。 “鬼!” “有鬼!” 黑衣人率先喊出声来。 时雍的惊讶不亚于他们。 因为“这只鬼”与那晚她在水洗巷看到的一模一样。 即便被长发挡住了大半面孔,那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还是隐隐有些相似…… 又是“时雍的鬼魂”? “啊!啊!” 一道突如其来的凄厉惨叫,打断了时雍。 她回头,看到素玉变得惊恐而扭曲的脸,神色一凛。 “素玉?你怎么了?” 素玉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明明看着她的脸,却似乎是认不出来了,整个人如同疯癫一般,疯狂地叫着扯落头上的钗环,又在身上抓扯着,将衣衫抓得凌乱不堪,在时雍试图阻止她时,突然扑上来缠住时雍,张嘴就咬。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黑衣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忘了杀人,都呆呆看着发疯的素玉和那个仿佛悬挂在树梢上的“女鬼”,愣愣不知所措。 而这般僵持不过转瞬,人群里再次爆发出一声怪叫。 这疯病就像会传染似的,很快波及到黑衣人,人群里混乱一片,尖叫声声,很快疯了好几个。素玉疯了,只会咬人,而这些黑衣人会武,他们一疯,战斗力和刚才就浑然不同。 眼看几个黑衣人如同僵尸一般红着眼满身鬼气地朝白马扶舟杀上去,时雍不再和素玉纠缠,抬手砍在素玉后颈,将她打晕在地,提剑上去和白马扶舟并肩战斗。 “你快走。这些人疯了。” 白马扶舟沉着脸,“走不掉了。” 时雍道:“你就一人,没有救兵?” 白马扶舟道:“杀人何须救兵?” 自恋狂,这都什么时候了? 时雍冷着脸,判断着局势,骇然发现这些黑衣人就像集体中邪了一般。不再怕死,甚至不怕痛,刀砍在他们身上,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任凭刀光剑芒杀上来,也要冲上来与他们同归于尽。 “邪门了!” 时雍连杀两人,黑衣人不仅不后退,反而越来越疯狂,越围越近,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战斗力越来越强。 “见鬼!”白马扶舟也低骂一声,“退!” 一道寒光闪过,时雍退后两步,突然甩了甩头。 脑子里混沌般嗡声一响,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呼入肺里的空气怎么都不够,心绪不宁,胃气涌动,呼吸越发不畅,身上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想要夺去她的神智。 章节目录 第66章 并肩(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白马扶舟。 只见他俊目里一片腥红,脸上突生的邪妄神色也与刚才略有不同。 时雍心浮气躁,意识到他也有些不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快走,搬救兵。有人试图控制我们。” “一起走。看他们能奈我何。”白马扶舟一只手抓住时雍的胳膊,一只手执剑突围,身若游龙剑若惊鸿,矫健异常。 奈何这群不怕死的黑衣人,仿若没有生命的死肉,对他凌厉的剑招毫不畏惧,行尸走肉一般围上来,嘴里尖利的叫嚷,一声高过一声,脸上是如同鬼魅的苍白凄冷,大白天的看着他们,竟觉得阴风惨惨,泛骨的凉。 “先杀了她——”电光火石间,时雍猛地调头,冷冷盯住那“女鬼”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女鬼”在作怪。 若是不把这个东西拿下,他们做什么都是徒劳。 想到这,时雍咬牙提剑,对白马扶舟道:“你挡住他们,我去捉鬼——” 话音未落,就被白马扶舟抓住了手腕。 时雍转头,“你做什么?” 白马扶舟道:“我去。” 那个女鬼既然能控制这些人,肯定比这些人更为了得。白马扶舟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素玉,“你护住她,我很快回来。” 白马扶舟行动很快,转身一个飞跃便要过去。 不料,他身形刚刚一动,密林里的女鬼白袍微翻,哈哈大笑着突然往后急掠出去,不过转瞬就消失在了眼前。 大白天就这般飞走了?若非有鬼,那此人轻功当是出神入化了? 时雍惊惧未落,一阵马蹄声从井庐的方向破空而来,不过转眼就出了山坳。 “弃剑不杀!” 一声厉喝,带着阴冷的杀气,随着马蹄,踏破了惊慌和森森鬼气。 只见官道上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缇骑策马而来,个个如狼似虎,马蹄不过转瞬就将黑衣人的阵形冲散。 军容整齐的锦衣卫中间,一骑黑衣稳坐马上,长长的披风被山风吹得高高扬起,四野呼啸尖叫,喧嚣中唯他一人沉寂,面色冷漠,字字如刀。 “留活口。” 看到赵胤,时雍有一点劫后余生的欣慰,可是转瞬又有些心惊。 她怀疑,“女鬼”是看到锦衣卫,知道赵胤来了,这才“逃跑”的。和水洗巷那次一样,“女鬼”根本不和赵胤打照面,却屡屡出现在她面前。 到底是谁要害她? 一个小小差役挖谁家祖坟了吗?这般不得安生。 锦衣卫下场,战局突变。 时雍看着高倨马上的赵胤,来不及说什么,那一股不可抑止的戾气冲天而起,仿佛顺着血液流窜在五脏六腑,无法控制。 她紧紧握剑,指甲掐入了肉里,仍然不能抗拒这种夺魂般的力量,眼前金星闪动,脑子里掠过一幕一幕不属于她的记忆,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如灵魂出窍一般惊心动魄,眼前的一切反而变得模糊又不真实—— 如何举起的剑,她已不知。 那不是她, 她仿佛成了一个傀儡,尖利的叫了一声,像一只受惊的厉鬼,脑子空白一片,剑身已然朝白马扶舟刺了过去。 白马扶舟身形一晃,肩膀中剑,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雍已经抽剑,第二次向他攻击。 她形如鬼魅,速度比那些黑衣人更快。白马扶舟不妨她有变,又离她很近,根本来不及闪躲。 “你疯了!” 他大吼着,侧身准备用手臂挡住时雍的利剑。这时,一道绣春刀的光影突然破空而至,“当”一声刺中了时雍的长剑,将她的剑身削成两段,其中一道弹出去扎入了泥土,另一半被时雍握在手里,踉跄后退几步,又一次朝他刺了过来。 她疯了。 像那些黑衣人一样。 赵胤一马当先,收回绣春刀,稳稳朝时雍刺去。 刀身碰剑芒,时雍虎口一麻,握不住剑,当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赵大人,别杀她。”白马扶舟低喝一声。 赵胤冷着脸转头,看他受伤的肩膀鲜血淋漓,不停往下淌,冷哼一声。 “管好你自己。” 对面的女子似乎认不得他们了,手上的剑掉了,又在地上的尸体上捡起一把,一言不发就杀过来。 “宋阿拾!”赵胤格挡住她的攻击,将她逼退两步,伸手扼住她的手腕,“阿拾,醒来。” 时雍一张苍白的小脸直愣愣瞪住他,怔了怔,挥剑斩向他的手腕。 “大都督!”谢放见状,大吼一声。 赵胤没有松手,只是拿刀荡开了时雍的剑身,可这般近的距离,他的胳膊仍是不免被长剑滑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看到涌出的鲜血,杨斐心疼得大声叫喊,时雍却像是看不见,一脸麻木,接着就要砍第二刀。 “驾!”杨斐策马撞过来,挥刀就砍。 “大都督,她疯了!别再手下留情,她要杀你……” 赵胤面无表情,格开杨斐,一个反手夺了时雍的剑,狠狠将她拎起来横放马上,解下身上的披风,像缠粽子似的紧紧裹住她。 时雍激烈挣扎,又叫又吼。赵胤似是烦了,黑着脸用绣春刀啪啪两下打在她的臀上。 “把人都带回去。” 杨斐傻了。 谢放惊了。 白马扶舟捂住受伤的肩膀,愣了。 这是赵胤?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 战斗已经停止,官道上血肉横飞,只剩那一群被捆起来的黑衣人在厉鬼般尖叫。 为免打扰长公主清净,赵胤没有带人去井庐,而是全部押回了守陵军的卫所。 甲一长年守在这里,看到赵胤带回一群嘴里发着怪异叫声的黑衣人,马背上还驮了个狂躁的女子,当即吃惊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 赵胤看他一眼,声音平淡至极,“父亲,你可知皇陵闹鬼?” 闹鬼?甲一皱着眉头,“你在说什么?青天白日不要亵渎神灵。这是帝陵。” 赵胤哼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带进去,用冷水给我泼醒,问一问鬼从何来?” 杨斐走过来,看了看他马上的时雍,“爷,这个……阿拾要不要泼醒?” 赵胤冷冷看他一眼,翻身下马,随手将时雍用力拖下来,直接摔在地上。 “本座亲自泼。” 杨斐:“……” 甲一:“???” …… 井庐。 赵青菀还在里屋吃茶,就听到大宫女银盏勿忙的脚步声。 “公主,公主……” 赵青菀神色微变,沉了声音:“慌什么慌?是天塌了吗?” 银盏收了收脚步,却压不住心里的恐慌,看赵青菀的时候,双眼悚然,“出大事了。” 赵青菀慢悠悠道:“这天底下,哪里都会出大事,长公主的井庐却是出不了。别大惊小怪,说吧,死了没有?” “死,死了。”银盏脸上褪去颜色,“卢统领的人,死了好几个。卢统领也被抓了。” “什么?”赵青菀像听了个笑话,尖细的手指紧握茶盏,“卢鸿元是个什么废物,两个弱女子都杀不了,还被人抓了?” 银盏垂下头,咬了咬嘴唇道:“是那贱人命好。碰上扶舟公子,而后,而后又好巧不巧遇到大都督上山……” 赵胤来了? 呵!在赵胤那里哪有什么巧合? 无非是他愿不愿意救人罢了。 怀宁心上像被人捅了一刀。 愣了愣,她重重瘫在椅子上。 “你说,卢鸿元会不会出卖本宫?” “公主……”银盏紧张地抬起头,望了望门口,紧张地压着声音道:“奴婢听人说,卢统领带去的人见鬼了,全都疯了,连那个宋阿拾……也疯了。不仅砍伤了扶舟公子,还伤了大都督……” “疯了?”赵青菀吃惊地看着她,脸色变了好几次,很快,哈哈大笑起来。 “疯得好,疯得好。人在哪里?本宫要看疯子去。” 银盏道:“扶舟公子刚刚回来。那宋阿拾被大都督带去守陵军了。” “什么?” 赵青菀猛地站起来,嫉火攻心,一把将几上的茶盏拂到地上,“这个贱人。” …… 章节目录 第67章 机会(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度过了一段漫长得没有任何记忆的时光。 烈火焚心,暗巷幽灵,噩梦般的场景反复交替。等她再次从这个真实的世界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在一个灯火昏暗的空间里。 潮湿的雾气氤氲笼罩,拇指粗的铁链紧束着她的手脚,她躺在地上,被人摆成一个“大”字,衣裳早已湿透,从头到脚,热汗淋漓,像一只蒸锅里的螃蟹,熟透了。 “大都督?” 时雍目光涣散片刻,就看到雾气里的背影。 那人刚好回头,眼神在潮湿的空气中相撞。 时雍微微打个寒战,从他冷漠的脸上捕捉到什么,顿时惊住。 “我怎么了?” “又失忆了?”赵胤道。 得,嘲讽她。 时雍想了想,脑子还真是一片空白。她四周看了看,视线慢慢落到赵胤受伤的胳膊上,摇摇晕沉沉的头。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赵胤补充道:“不是睡,是发疯。” 发疯?时雍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尴尬一笑,“抱歉!都想不起来了。” 赵胤清冷的眸子微微阖起。 “那你再躺着想一会。” 石板又硬又潮湿,空气里满是硫磺的味道,脊背被硌得发痛,谁愿意再躺一会儿? 时雍本想嗔他几句,或是撒个娇求个舒服,但是赵大人那张清冷的脸实在太让她生气,她恨不能撕碎了听个响。 “捉不住女鬼,就欺负我,这可不是大丈夫作风。” 这么激他,时雍原以为他会生气。可赵胤面不改色,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她。 “本座欺负你?” “不是欺负我,干嘛用铁链锁住我?” “不锁住你,房子都让你拆了。” “……” 她疯得有那么厉害吗? 那“女鬼”到底何方妖孽?竟这么歹毒,能控人心神,连她都中招。总不能,真是时雍的鬼魂吧,真正的鬼,应当是她自己才对。 时雍闷声不语。 赵胤问:“现在清醒了吗?” 似乎从来就没有把她当成姑娘,此刻的指挥使大人衣袍松缓,黑发未束,胳膊上的伤痕在微挽的袖底若隐若现,没有干透的水渍在他身上泛着一层香艳的反光,看得时雍口干舌燥,像被人丢在了一锅滚水里,越发觉得呼吸吃紧。 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会让他俩这个样子,只是从赵胤的表情来看,她可能没干什么好事,这才招他嫌弃。 “清醒了。” 时雍抿了抿唇,乌黑的眼望着他。 “劳驾,帮我松绑。” 赵胤没有回答,安静地往前走,脚尖挪到她的身边这才停下,慢慢蹲身,一把扼住她的下巴,抬高面对她。 “求我啊?” 求他?时雍看到他受伤的胳膊和疑似抓痕的脖子和锁骨,心虚片刻。 “好……我求你……松开……”时雍嘴不利索,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 赵胤看她片刻,一点点收回手,将捆她的铁链解开,过程面无表情,动作极是生硬,仿佛她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死尸,那铁链扯得时雍骨头生痛。 “痛!你轻点。” 赵胤不为所动。 真狠。 怜香惜玉这词,大都督怕没学过。 时雍暗暗咬了咬牙,等松了绑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地扑出去,双手往前狠狠一推。 “呀!” 她原本想借机报复一下,让赵胤摔个跟头狼狈狼狈,一解心头之气,顺便撕裂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棺材脸,看看他狼狈时是什么模样,哪料赵胤反应极快,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往前一带。 卟嗵! 两个人齐齐往下倒去。 水花四溅。 时雍这才发现,屋子中间是一个水池,或者说是一个人工砌成的大浴缸,里面的水温居然是热的,如同温泉一般熨帖着肌肤,让她激灵灵打个战。 “大人。” 时雍吃了一口水,刚喊出声,眼睛猛地瞪大,哑然了。 浑身湿透的指挥使大人,站在她的面前,衣袍湿淋淋地紧贴身子,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原始而野性的男性线条,震得她几乎失神,呼吸瞬间被夺走。 “你还没疯够?” 赵胤的脸上并没有时雍期待的冷静龟裂或者出离愤怒,他的表情平静而漠然,只有滚烫的气息从唇角飘出来时,带着狠意与热气,像个活着的正常人,喷在时雍脸上,烫得她耳根发红。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个老实人……” 赵胤嘴角微抿,“杀人如麻的老实人?” 杀人如麻?这几个字让时雍有刹那的怔愣,很快又反应过来,赵胤指的是她之前杀黑衣人,而不是知道了她就是时雍。 “我只是身不由己,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和他们都中邪了,我哪会知道……” 时雍说得柔和而轻软,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无,那落汤鸡的模样着实楚楚可怜,是个男人都会生出几分怜惜。 可是, 时雍怀疑赵胤恐怕不是个男人。 他无视女子娇媚,不留情面地松开手,时雍扑嗵一声就跌坐水里,狼狈又无助地将池水荡出一圈圈涟漪。 而赵胤站在她的面前,一身湿衣裹着他健壮颀长的身子,那里的轮廓看得格外清晰。 还有,那一道被时雍划伤的口子,泛着腥红的颜色,重新渗出了血水,看得时雍眼皮一跳。 “大人的伤,没有处理吗?” 赵胤掩一下袍子,不理会她的问题。 “当真要我把你丢到诏狱,才肯交代吗?” 交代什么? 时雍受不了他。 明明面前有一个湿漉漉的美人活色生香地跟他说话,偏生在他的眼里,她连一坨死肉都不如,只会拿她当凶手对待。 丢人。 失败。 时雍眼一眯,忽然朝他一笑。 “行啊,我说。大人靠近一些。” 赵胤冷着脸看她片刻,慢慢往前,面孔冷硬得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这个样子的他,时雍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 这么好看,又这么可恶。 “大人认为,我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时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线娇软,表情却冷淡,那眼底生出的冷光让赵胤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头,再出口,也只剩一句冷哼。 “你不是宋阿拾。” “大人英明。” “你到底是谁?” 时雍突然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跟着荡出去,甩了赵胤一脸,在他冷眼剜来的瞬间,时雍又低低一笑。 “想知道?你求我啊。” 赵胤手掌微微一收,攥成拳头。 这是想掐她又忍住了吗?时雍看着他那张冰山一般冷漠的脸,心中突然生恶。 很奇怪。 赵焕风流倜傥,她喜欢。但一起招猫逗狗,玩乐谈情,她却不曾生出旖旎心思。 谢再衡清和温润风度翩翩,她却看得恶心,只想搧他的脸。 白马扶舟玉树临风,她心思会动,但就如同隔着云雾看画里美人,不想亵玩。 而赵胤不同,让她恨得心火焚燃,五脏六腑都积着气,明明想撕碎他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又忍不住想调戏他,想看这张冰山脸崩裂,甚至想看他动情会是何等神仙模样。 时雍承认自己不是好女人。 上辈子不是,上上辈子也不是。 但对男人有这种近乎荒唐的情绪,第一次。 “大人。” 时雍嗓音略哑,笑起来时,翘起的唇角有淡淡的揶揄,“我也是鬼,是会吸男子魂魄的女鬼。” 赵胤等半天听到这句话,眉头微沉。 “宋阿拾,我没有耐心——”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嘴被堵住了。 时雍冷不丁扑上去,狠狠啃上他凉薄的唇。 激烈、火热,如飞蛾扑火强盗抢亲,不管不顾不给赵胤任何反应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68章 门外有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热腾腾的水雾湿透了时雍的衣裳、长发,她如同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般,额头布满的水珠在无声的纠缠中静静下淌。 燥热的空气被点燃,回应时雍的是赵胤铁钳般的大手,将她腰身死死掐住,他身上的冷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掐得时雍浑身无力,几乎瘫软在他身上,喘不过气。 赵胤十分厌恶投怀送抱的女子,更厌恶和旁人有身体接触,不论男女。时雍觉得自己这般冒犯到他,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哪料,赵胤一只手将她胳膊狠狠别到背后,稍稍把她拖离身体,夹杂在潮湿空气里的低斥却十分克制。 “门外有人,你发什么疯?” 听了这话,时雍差点笑出声来。 没人就可以发疯了吗? 看着赵胤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忽然觉得与他相贴的身子有些热,原本的紧张在他近乎沙哑的训斥里,竟是放松下来,眼轻轻一眨。 “那我们小声些?不让人听见?” 时雍说完,又踮脚凑上去。 这次没那么容易了,赵胤一只手就把她扯开。 “宋阿拾!” 他拔高了声音,冷冽刺骨。时雍怀疑他想杀了自己,于是,嘴一瘪,装傻充愣地望着他。 “你要觉得吃亏,咬回来好了。” 时雍撅起嘴,一脸无辜懵懂,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只见赵胤那双漆黑的眼睛,由冰冷变得深邃,从满带的寒气到渐渐收敛,出口的话平静得如千年寒冰,无一点波澜。 “你怎不知羞?” “羞是什么?大人教教我?” “宋阿拾!” 逆着光,他眉目清俊却不真切,时雍很难描绘他此刻的神色,只是那面孔像是有毒,让她鬼使神差般又抬手摸向他乌缎般的长发,像摸老虎屁丨股似的,惶恐又刺激。 “听人说,大人不近女色,还有高僧批过八字,此生不得亲近女子,否则便会引来横祸……” 赵胤脸色微变,一把抓住时雍的胳膊,猛地将她拽到身前,时雍猝不及防,身子重重撞到他的身上。 “从哪听的?” 时雍轻轻一笑:“看来是确有其事了?大人,你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赵胤似乎对此事格外敏感,绷着脸,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他冷冷盯住时雍的眼睛,沉默片刻。 “在我身边,你最好老实点,别存有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混杂着香胰子和男子气息的风扑向时雍的脸,扫荡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麻麻酥酥的。 她头皮一紧,忽然乐了,“大人以为我有什么心思?” 赵胤瞥她一眼并不说话,一脸“我就知道你想勾引我”的清冷孤高,时雍眼神往身上扫过,忍不住笑。 “我本是不敢对大人存什么心思的。还不是大人使坏么?一会清心露,一会问心丹。我喝了大人的酒,吃了大人的药,那就是大人的人呀。问心丹那么厉害,我可不想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所以,此生我是要跟大人不离不弃的……” 她嘴上说得娇滴滴,眼睛却不停瞄赵胤的表情,完全是戏谑着当笑话在说,哪料赵胤却突然转身,用力握住她的双肩,往后重重一推,似乎看不到她的后背撞在了池边砖石上,眼睛里席卷的火焰转为冷冽的坚冰。 “再靠近本座,宰了你。” 时雍石化片刻,直起腰又笑了。 “大人是想灭口吗?是不是怕被人知晓,锦衣卫指挥使,竟被一个小小女差役轻薄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时雍也觉得自己极其作死,可是,看大都督变脸的样子实在是太欢乐了啊。 时雍看他冷脸无情,又笑。 “大人,我刚才亲近了你,是不是很快就要遇上横祸了?” 赵胤幽幽的黑眸泛着冷光,未束的长发垂在脸侧,那腾腾的杀气几乎肉眼可见。 “你真不怕死?” 时雍微微一笑。 “大人舍不得杀我的。” 赵胤一声不吭地走近,把她逼到池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整个人暗影似的笼罩着他,微微用力。 “咳咳咳!” 时雍眼皮微抬。 “我刚刚想起那针灸之法,大人就要杀我……” 赵胤胳膊一僵,冷眸几乎定在她的笑脸上。 时雍见他明明生气又闷不作声面无表情,心里越发觉得逗他很欢乐。 “大人,你要不要试试看,掐死了我,你会不会后悔呢?” “你当真想起了?”赵胤问。 “血海、梁丘,阳陵泉,运五分,行九阳,提针再由深到浅。足三里、昆仑穴,先七分,行六阴,深浅得宜病自愈。” 赵胤目光暗沉,盯住她微微低头,似要把眼前这个女子看清。 “我不仅想起了针灸之法,我还想起了张捕快家灭门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女鬼,我也有法子帮大人抓住她。” 时雍唇角微扬,仰头看他。 “大人,还舍得杀我吗?” 两个人靠得极近,从腰到腿几乎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肩膀不到半拳的距离,时雍似笑非笑地说完,发现赵胤久久未动,忽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两层薄薄的衣衫根本就挡不住他身上那咄咄逼人的变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时雍惊觉那沉甸甸的“杀气”指向自己,脸颊微热,正想退开,一个人猛地推门而入,带起的冷风将墙上的灯火一拂,衬得赵胤的脸如若阎王。 “爷,卢鸿元他——” 谢放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浴池里纠缠的两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四周死一般寂静。 时雍近距离感受着,几乎能听到某人狂烈的心跳。 是被她气的。 又或是撩的。 时雍觉得这次他可能当真会宰了她。 “你们先说正事。我回避。回避。” 时雍拉住赵胤的手,小心翼翼将脖子从他的虎口里拖出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缩回水池准备再泡一下。 赵胤却不想让她舒服,一把将她从水底拽出来,冷着脸丢到岸边,蹭得铁链铮铮有声。 时雍打个寒战,以为他又要将她捆起来。 不料,从头上砸下来的是一件披风。 “等下再收拾你。” 赵胤说完,拢了拢衣袍,冷冷盯住谢放。 “快说!” 磅礴的凉气冲自己而来,谢放有点无辜。 他以为是自己打断了爷的“好事”,触霉头了,正眼都不敢去看裹在披风里露出一颗脑袋似笑非笑的时雍,清了清嗓子,动作非常小心,行礼都紧张。 “爷,有两件要事禀报。一是卢鸿元咬舌自尽,没死成,但舌头伤了,说不出话。二是京城快马来报,昨夜徐晋原死在诏狱,仵作认为是自杀,与时雍的死,如出一辙。魏千户说,昨夜三更时分,有更夫看到时雍的鬼魂,出现在诏狱附近。” 昨夜? 又是那个鬼魂? 一阵风来,油灯差点被吹灭。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时雍看向赵胤,只听他道。 “回京。” …… 章节目录 第69章 黑锅(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来守陵卫是以“探望父亲”的名义,停留一日,眼看天快黑了却匆匆返京,行事如此诡谲是瞒不过甲一的。 随从在打点行装,甲一把赵胤叫到书房,“说吧,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娃娃了?对她有兴趣?” 赵胤眼波清冷,“没有。” “那你为何?” “我对她身上的秘密有兴趣。” 甲一沉吟片刻,看儿子无意说私事,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徐晋原,卢鸿元这两人,是否与怀宁公主有瓜葛?” 赵胤嗯一声,面无表情。 甲一看他如此,叹一口气,“怀宁公主如今在井庐,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陛下旨意一到便要和亲兀良汗,此事,便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也不必再教陛下操心。” 赵胤一时未答,手指轻敲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这个儿子,甲一素来是一半交流一半靠猜,从来弄不懂他内心里在想些什么,接下来又会做什么。赵胤极有主见,打小性子就古怪,从不与人交心,把事情告诉他这个父亲,多半是支会,而不是商量。 甲一拿他只有无奈。 若非当年道常和尚的那些话,甲一倒是希望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体贴他照顾他,让他多些人情世故的热乎气,而不是一年一年活成一尊高山雪雕,与人保持千里之距,孤冷一人。 父子俩沉默相对,茶水冷却,行囊已然打点妥当,甲一随了赵胤出来,远远看到准备钻入马车的时雍,皱了皱眉头。 “把她叫来,我问几句话。” 赵胤脚步微缓,看他一眼,“不必。” 说罢,拂袖大步走远。 甲一:“……” 时雍其实是见过那位前任指挥使大人的,在她心底,甲一和赵胤其实是一类人。手段辛辣,腹黑狠毒,即便甲一已经卸任,她仍是小心翼翼。 片刻后,赵胤上了她乘坐的马车, 看到她,稍稍皱了皱眉,坐到另一边。 “驾!” 马车徐徐,马蹄声声。 时雍撩开车帘好奇地张望,突然看到守陵军押解着那一行黑衣人,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漆黑的铁链拖在身上,凌乱的脚步和瑟瑟发抖的身子,压抑,沉闷,四周寂静,黑点渐渐远去,消失,风送来呜咽。 时雍问:“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赵胤双眼冷冷睁开,“杀了。” 杀了? 时雍头皮一麻,看他面无表情,又轻笑一声,别开了眼,分明是不信。 赵胤也不解释,眼神森然冷漠。 “张捕快家灭门那晚,发生了什么?” 果然说出了那话,就逃不开审问了。 时雍淡淡一笑:“那天晚上我去给张芸儿送药,无意间听到一句话。” 顿了顿,她敛住表情,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赵胤,小声说: “张捕快问:我一家九口,一个都不能留吗?我保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说:一个都不能留,凡是知道此事的人,全部都得死。” “那人是谁?”赵胤问。 时雍摇头,眉头蹙起,似在回忆。 “我当时吓住了,放下药就匆匆向张芸儿辞行,还没有走出屋子就被人从后面打晕,等我醒来,就泡在池塘里。” 时雍看他一眼,“我想,那人应当就是凌辱张芸儿,逼迫张捕快杀害全家的凶手。我的死……不,我没死,我出事是因为偷听了他们的对话,而张捕快的死,是知晓了什么秘密。” 再次停顿。 时雍身子前倾,低声说:“于昌想必也是因此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凶手此前或许并没有注意到张捕快这个小徒弟。可是,于昌找到周明生,再由周明生引荐,到无乩馆面见了大人,凶手怕事情败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他灭口。” 赵胤看她的目光越发深冷。 “依你之见,女鬼与此案可有相干?” “有。”时雍说得斩钉截铁,“若无相干,何必装神弄鬼去水洗巷吓人?” 赵胤眼神一闪。 “在你看来,女鬼去水洗巷所为何事?” “找东西。”时雍淡淡一笑,目光里笃定的自信,焕发出别样的神采。 “张捕快是个老捕快了,他能用特殊的死亡方式来提醒我们案子的不同寻常,想必也会想法子留下凶手的罪证,凶手忌惮这个,放心不下,这才扮成女鬼到处寻找。” “那女鬼出现在天寿山,又为何事?” “这就简单了。”时雍懒洋洋将双腿摆了个舒服的位置,踢到赵胤的袍角,抱歉一笑,但并没有收回来,而是慵懒地道。 “我这个侥幸从水洗巷活着回来的人,也是凶手的目标之一,凶手想我死,又不愿再生事端,毕竟在凶手眼里,我是大都督的女人。” 说到这,她朝赵胤眨了眨眼。 见他面僵冷硬,不为所动,又叹息一声。 “其二,我怀疑凶手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嫁祸怀宁。” 赵胤眼一眯,定定看她。 “说嫁祸不完全妥当。”时雍修长的手指搓了搓鼻侧,弯唇浅笑。 “怀宁公主醋海生波,找徐晋元要我的命,又差了那群黑衣人来了结我,说来也是她自个儿横插一脚,凶手这才顺水推舟,干脆杀了徐晋原,再让女鬼闹个乌烟瘴气,把所有事情全推到怀宁公主身上,让她背这口黑锅。” 章节目录 第70章 拆了篱笆杀了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徐晋元在诏狱招出是怀宁公主指使,然后就自杀了。 卢鸿元咬了舌,但那群黑衣人还有活口,他不招,早晚会有人招。现在徐晋原一死,黑衣人再一指认,赵青菀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杀人灭口”的嫌疑了。 只是,赵胤没有想到,宋阿拾会把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彻。而且,她怎会知道,徐晋原和卢鸿元的背后,是怀宁?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听他突然发问,时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太容易让人怀疑了。毕竟现下的女子大多不识字,更别说分析案情了。 时雍沉默一秒,“没人告诉我,我自个儿猜的。事情摆在面前,动动脑子就知道了。” 头上阴影盖下来,时雍看到都督大人往她这边倾了倾身子,黑色的衣袍带着深深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懂得不少,谁教你的?” 时雍低头,“我爹。” 宋长贵? 赵胤冷冷看她,沉默。 时雍道:“我爹会的本事可多了,只是做了仵作,操贱业,活多钱少,屈才罢了。” 赵胤冷冷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慢慢直起身子,阖起眼不再看她。 时雍见他无意交谈,而她刚才对他说那些话时,他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心里也就明白了。 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老情人赵青菀是杀人凶手,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刚想到这里,时雍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画面……那一群被铁链拖走的黑衣人。 不对! 赵胤没骗她, 他是真的要杀了他们。 黑衣人跟他一样中了毒中了邪,昏迷后醒来,能招的应该都招了,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赵胤这么做,是灭口, 为了帮赵青菀灭口! 胸口一闷,血腥气充斥脑海。 时雍咂摸下嘴,觉得这狗男人真的好狗啊! 赵胤突然睁开眼,手抬了抬,又落下。 “你在骂我?” 时雍吓一跳,“哪有?我都没出声。” “心里。” 赵胤冷冷看她片刻,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很快阖上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沉入了他的自我世界。 时雍心惊肉跳,没再吭声。 等了许久,见赵胤一动不动,她打个喷嚏,将赵胤身边搭在膝盖上的那张毯子一点一点拖过来,慢慢的,慢慢的转移到自己身上,紧紧裹着,然后舒服的合上了眼。 就在时雍昏昏欲睡,正准备做个美梦里的时候,身上的毯子突然不翼而飞,她激灵一下睁开眼,撞入一双漆黑冰凉的眼睛里。 杀气笼罩马车,她打个喷嚏。 狠! 和女人抢毯子,赵胤此人当真毫无人性。 时雍心里唾弃他,脸上却老实得紧。 “我冷。以为大人不需要,就想借用借用……” 话没说完,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时雍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跌坐在地上。 更准确说,是跌坐在赵胤的脚边。 “大人?” 时雍仰起头,还没有看清赵胤的脸,眼前黑影一闪,那条毯子从头落下,将她整个人盖住。可怜的她,坐在地板上,像条小狗似的,想要取暖,就只能靠着他的猪蹄。 时雍真想砍了这只讨厌的腿。 “不老实,本座宰了你。” “……”不会又猜到她想砍他了吧? 时雍觉得这人有些可怕! 算了,山中秋凉,降温时实在太冷。 “民女老实,可老实了。” …… 一路安静。 马车到达井庐时天色已暗沉下来。 时雍下车的时候,发现谢放、杨斐和朱九几个近卫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古怪,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是坐了大都督的马车,让他们另眼相看啦? 时雍并不排斥狐假虎威,能仗势欺人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笑笑,负手进门。 赵胤去给宝音长公主请安,时雍准备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找孙正业说明情况。 哪料,刚到西厢房的檐下,就听到嗤的一声轻笑。 时雍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人。 猛一抬头,果然看到一个白衣翩然精致俊美的男子懒洋洋坐在房顶上,薄情的双眼微微弯起,似有星光。 这是什么毛病? 时雍看着白马扶舟,“屋顶上有黄金吗?” 白马扶舟不答,似笑非笑地反问:“你和赵无乩什么关系?” 很温和的语气,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张狂和质疑。 时雍:“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白马扶舟道:“你欠我一条命。” 时雍笑:“你命丢哪儿?我帮你找?” 白马扶舟轻摩着他受伤的肩膀,皱眉眼巴巴看她:“你昨日伤了我。” 时雍哦一声,点头:“下来,我帮你治。” “我缺医少药吗?用你治?”白马扶舟轻哼一声,身子突然从屋脊滑下来,像一片落叶,轻盈飘逸,直接落到时雍的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时雍速度极快地避开,退后两步,盯着他。 “那你要我如何?” 白马扶舟盯了她一会儿,看得她心浮气躁了,他才轻轻缓缓地哼一声。 “带我去捉鬼。” 带? 他几岁? 时雍怀疑他脑子有点不清楚。 不料,白马扶舟诡异一笑。 “别让赵胤发现,我们偷偷的。” ———— 在井庐简单用过晚膳,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对于赵胤要带时雍回京,孙正业没有意外也没有反对,只是他的行程没变,还是准备在井庐小住几日,照顾长公主的身子。 得知赵胤到了井庐,赵青菀大抵是心虚,反常地没有出现,连晚膳都是在房里用的,赵胤也没有就卢鸿元和徐晋原的事询问她,只是饭后,长公主叫了赵胤去内室说话。 井庐门外,车马已准备就绪。 时雍辞别了老孙头出来,没有看到白马扶舟的身影,稍稍放了些心。 为了一个还没有搞清楚身份的男子,她可不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须。因此,白马扶舟的提议被她断然拒绝了,欠人情是一回事,自己的命是另一回事,重生到如今,她已经无意中惹下不少事,不想再摊上另一件。 夜晚的风,幽凉冷冽。 时雍穿了件厚袄子,有些臃肿,出了门照常爬上赵胤的马车。杨斐瞪她一眼,似乎很不高兴,但是没有赶她,哼声走开了。 时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长公主面见赵胤的时间似乎格外的久,时雍等得都快睡着了,赵胤还没有出来。 一行人安静地等待着,风越发的大了,吹得林子里的枯树如同哽咽,呜呜作响。 时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正想下车活动一下,突然听到被风送来的一段歌声。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做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怎敌他,怎敌他,血肉骨头酿成酒,拆了篱笆杀了她……” 是个女子的声音,沙哑,低喑,很古怪的调子,并不完全听得清楚词儿, 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调子和词意都让时雍听得很不舒服,诡异的歌声好像一股寒流顺着汗毛钻入血肉骨头,再一层层被剥开的感觉,阴冷、恐怖,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冰冷。 章节目录 第71章 月下唱歌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后背泛凉,手指伸出去勾住帘子,一点一点慢慢撩开,寻找那个如同诅咒一般的声音。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种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 没有人。 井庐门口只有风声和灯笼散发的幽幽火光。 几个侍卫也都竖起了汗毛,相视一眼,谢放的手按在腰刀上。 “听到了吗?” “有人在唱歌。” “这歌,毛骨悚然!” “声音好像是从井庐传来的。奇怪,哪个胆大包天的人,胆敢在长公主的地方唱个不停,也没人去阻止吗?” “那可不一定。”杨斐抬头看向黑压压的天空,“最近不是老闹鬼吗?鬼的声音,也许只有你我听得见?” 杨斐压低嗓子玩笑,说得有点瘆人。 谢放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一会爷出来又得整治你。” 杨斐最近挨了两次军棍,疼痛记忆很明显,他赶紧闭嘴。 “怎敌他?怎敌他?拆了篱笆杀了她……” 歌声往外飘,时雍静静坐在马车上,看着旷夜里的大门出神。 “也许真的是鬼。”冷不丁一道低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时雍头皮炸裂,回头却没有看到人。 “在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雍汗毛都竖了起来,再转头,看到一张苍白苍白的脸出现在马车帘子后面。 “白马扶舟,你……” “嘘。”白马扶舟看了眼时雍的表情,笑得双眼弯起,眼底满是星辰,“说好的,我们偷偷的。” 时雍咬牙:“你要干什么?” “和你们一起回京呀。” 白马扶舟说得理所当然,那笑容在暗夜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幽冷,可能是歌声太应景,时雍看他这身仆役打扮,竟瞧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扑!帘子合上,白马扶舟隐去了。 同一时刻,井庐大门洞开,赵胤从里面出来,送他的人是何姑姑。 歌声没有停,两人表情的脸上却十分平静,就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时雍定睛看过去,脊背突然僵硬。 只见敞开的大门里面,赵胤和何姑姑的后面,站着一个披头散发女子。 月光下,女子踩着细碎轻盈的步子而来,面对大门翩翩起舞,乌黑的长发垂到腿边,与夜色融为一体,单薄的衣裙在风里飘飘荡荡,嘴里一直在重复那首歌,一边唱一边比,在唱到“拆了篱笆杀了她”时,她长长的水袖抛向空中,婀娜的身段原地几个旋转,哈哈大笑起来。 赵胤脚下没停,面不改色地走向马车。 何姑姑送到门口,却是转回去了,一边训斥匆匆赶来的两个小丫头,一边又走过去,低头好生好声地哄着那个女子,急急忙忙地把人带走了。 时雍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只觉得这井庐,处处透着古怪。 嘎吱一声!赵胤钻进马车,时雍嗅到一种幽冷清冽的淡香,压迫十足地飘过来,她揉了揉鼻子,有自知之明地缩到角落。 她在黑暗里,赵胤看她一眼,坐下来。 马车徐徐驶入夜色,离井庐越来越远。黑暗里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马蹄的嘚嘚声,还有杨斐和朱九聊天的声音,但马车里面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默。 时雍以为赵胤会问什么,可这位大人真是沉得住气,就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大人。”时雍打破沉默,“你可知唱歌的女子是谁?” 赵胤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时雍看见他神仙般俊朗的脸上是一副被打扰的冷漠表情。 “你想知道?” “对。”时雍很认真地点头。 赵胤表情平静,“坐过来。” 如此慎重?时雍略微紧张,慢慢挪到他的身边,却不敢同他平起平坐,只侧坐一点,屏紧呼吸望着他,等待下文。 赵胤抬手,在她额头重重一敲。 “哎哟。”时雍摸头,怒视他,“干什么?” 赵胤看她生气的样子,面不改色。 “与己无关的闲事,勿视勿问。” “那你打我干什么?” “长记性。” 混蛋!时雍白他一眼,缩回去坐下。 本想告诉他白马扶舟之事,因这一记“暴打”,也懒得多嘴了。 神仙打架,关她凡人什么事? 路上两人没有交谈,气氛安静得可怕。 时雍发现赵胤这人真是古怪,她蜷缩在马车里,换了无数个姿势仍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他自从上了车,居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到城门边上。 天还没亮,城门紧闭。 守城军士高声喝问:“何人叫门?” 谢放从侍卫手上拿过火把,抬头看向城楼。 “锦衣卫大都督座驾,劳烦。” 紧闭的城门哐哐打开了,马车从中驶过,守卫将士分列两侧,低头向赵胤行礼问安。 赵胤终于动了动,慢慢坐到时雍这一侧,撩开帘子看向守城的将领。 “李将军辛苦。” “大都督言重了,末将职责所在。”李将军看到赵胤冰冷的脸,也看到了坐在他身侧满脸不悦的女子。 时雍就露了半张脸,但足够让人惊悚了。 大都督向来独来独往,这深更半夜回城,车里竟然有一个女子?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众人腹诽却不敢声张。 赵胤眼帘微抬,默默扫一眼,放下帘子。 “在想什么?” 他冷不丁的发问,让时雍有些意外。 她淡淡道:“我知道大人需要一个女子来撑门面,告诉别人自己其实也还行。我也很乐意为大人效劳,但是往后我用得着大人的地方,借您名头行个方便,还望大人也如我今日一般海量,不要计较才是?” 时雍觉得“其实也还行”这句话,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可赵胤这人真不是一般的修养,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竟是不怒不躁,面不改色。 “你不是已经做了?” “嗯?”时雍不解地看他,“什么?” 赵胤:“利用本座,带白马扶舟回京。” 时雍神色一变。 见赵胤没有生气,她原想解释的话也觉得没必要解释了,在心里暗骂一句,脸上柔柔轻笑,“有什么事是瞒不过大都督的吗?” “没有。” 还真是相当自信呢。 时雍哼一声,斜斜睨他懒得再说话。 ………… 马车在诏狱停下,魏州等在门口。 一行人凌晨到此有些兴师动众,这个季节,寒气逼人,时雍下了马车搓搓手,沉默地跟在赵胤身后,可是走了没几步,原本速度极快的他脚下突然一顿。 时雍没注意,直接撞到他的背上。 靠! 这是走的什么路? 时雍心里正骂,一只手伸过来,赵胤拉了她过去,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随即望向藏在随从里的白马扶舟。 “还不出来,是想进诏狱长住吗?” 章节目录 第73章 诏狱内鬼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场抓包,这就很难看了。 时雍无语地转头,刚好看到白马扶舟从人群里走出来,白衣少年换了衣服,仍不减半分清俊艳美。只是,当白马扶舟从人群中间走过,发现赵胤所有的侍卫都视他如无物,没有因他突然出现露出半点意外时…… 他暗哼一声。 赵胤此人果然比狐狸还狡猾,敢情在逗他玩呢? “这一路,有劳大都督了。” 白马扶舟行了个揖礼,端端正正,慢慢悠悠,而赵胤面无表情,玄衣如墨,五步开外也能感受到他冰山般冷冽的气场。 “长公主准你回京了吗?” 白马扶舟抬眼直视他,眼角笑得弯了起来。 “若是准了,我又何苦劳烦你?” 赵胤冷声:“为何趟这浑水?” “好奇。”白马扶舟笑眼瞄向时雍,“近来发生的事情,越发有趣了。井庐如此冷清,哪有京师热闹?我便回来瞧瞧。” 赵胤冷眼看他,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也不吭声,只是笑。 看这二位同样挺拔的男子相对而峙,时雍觉得这画风转得有些诡异,偏偏他们一句话不多说,又无从窥探什么。 时雍拢了拢肩膀上的披风,嗅着那股子若有似无的淡香,眼神也下意识瞄向了赵胤的侧脸。 他没有注意她,看白马扶舟的神色极是专注和冷漠,再出口的话,已隐隐有警告之意。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少生心思的好。” 听他话里藏刀,白马扶舟也不甘示弱,“多谢大都督提点,我也就瞧个热闹。”他忽而一笑,上前两步望定赵胤,压低声音道:“即便我回东厂,也不会与奸佞同流。我自问不是好人,但长公主之恩也是要报答的。” 赵胤冷冷看他片刻,似是无意再理会他,漠然转向时雍。 “走了。” 这么熟稔亲近的语气,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苟且。时雍心里一跳,顿时觉得身上这件披风暖和是暖和,但莫名沉重了几分。 “大都督再会。” 背后传来白马扶舟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得时雍脊背微绷。 刚才白马扶舟有提到东厂,时雍不知他与东厂是什么关系,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即使不是仇敌,也是各怀鬼胎,互相防备着。 往后京师,只怕更热闹了。 ———— 徐晋原是吊死在诏狱的,与时雍当日的死状极为类似。 来验尸的人是宋长贵,魏州专程叫人去请了他来,事件办得妥当,勘验文书上也写得清楚明白。 在赵胤看文书的时候,时雍走到了关押徐晋原的牢舍,现场实地走了走。 当日,她差一点死在顺天府府狱,全是因为徐晋原。但细想,时雍对徐府尹并没有太大的怨气。周明生曾说,他是个不错的官吏,对下属对百姓也算尽心,只是身在官场,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非怀宁胁迫,他也不会为难她一个小女子。如今徐晋原丢了性命,虽是罪有应得,但也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 牢里终日有人看守,据悉当晚无外人进出,监舍里也未见异常,徐晋原除了“见鬼”自缢,几乎没有别的死亡可能。 可是,从时雍、于昌到徐晋原,个个都吊死自缢,又太过巧合。 “大都督,我怀疑,有内鬼。” 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便是牢头屠勇。 这位仁兄昨夜在诏狱当值,可是事发后被揪出来,却不肯承认当夜在诏狱。魏州问他去向,他又说不清楚,教魏州好一顿收拾。 屠勇被带进来时,已是鼻青脸肿,双眼乌青,再看到赵胤冷飕飕的脸,他瑟瑟发抖,扑嗵一声跪地上,拼命地痛哭流涕叫冤枉。 赵胤面无表情地坐下,没有说话。 魏州拱手道:“大都督,昨夜当值的几个狱卒都表示看到屠勇进了牢舍,凌晨时分才离开。可这厮死活不认,说是偷偷溜出去吃酒了,又不肯交代哪里吃酒。” 顿了顿,魏州犹豫一下,又道:“卑职审问几个狱卒时,无意得知一个事情——原来在时雍死前,屠勇这厮还曾带了好酒好菜进来,要给时雍,虽说没有吃上,但此事极是可疑。” 时雍自杀。 徐晋原会自杀。 两人都死在诏狱,都是自缢, 没有女鬼,也必定有内鬼。 时雍扭头看过去。 火光映在赵胤的脸上,冷漠而平静。 “本座面前,你还不交代吗?” 屠勇的脑袋在地上快要撞出坑了,鼻涕泡都哭了出来,却是死咬着下唇,只摇头痛哭却不开口。 在诏狱当过差的人,没人不知赵胤的手段。 他拒不交代,定是有隐情了。 魏州踢了一脚屠勇的屁股,警告他。 “大都督跟前还不招,屠老狗你当真不要命了?” 看得出来,魏州揍他,也是护他,毕竟平常多有交道,无非必要他也不愿下狠手。时雍扭头看向赵胤的侧脸,猜他会怎么处置。 不料,他沉吟片刻却是摆手。 “都退下。” 众人微愣,却没犹豫,陆续退了下去,包括魏州。 只有时雍留了下来。 赵胤没有看她,冷冷对屠勇道:“可以说了。” 四个字淡然且平静,可个中威仪却教人头皮发麻。屠勇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好一会儿,脑门才慢慢从地面抬起,看着赵胤。 “大都督饶命,小人不是内鬼,昨夜当真不在诏狱,也不晓得刘三他们几个……为何一口咬定看到了小人。小人有罪,不该在轮值时偷懒,但小人属实是冤枉的啊!” 赵胤眼皮低垂,“不在诏狱,你去了哪里?” “小人,小人不能说,大都督恕罪。” 屠勇重重磕头,脑门上鲜血横流。 赵胤斜睃他一眼,铮的一声,绣春刀突然离鞘,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只见寒光掠过,锋利的刀芒已然落在屠勇的脖子上。 “本座不问第二次。” “大都督……” 屠勇抖抖索索,重重喘着气,好半晌才咽了口唾沫。 “小人说。” 屠勇今年三十有二,有一房妻室,生得粗壮敦实,他老娘以为这样的媳妇儿好生养,那晓得娶妻多年一直无所出,加上夫妻关系本就不睦,他便渐渐生了外心。 “昨夜,小人那相好约我过去,小人寻思狱中人多,大半夜也出不了事,便偷偷去了。她做茶煮饭,备了酒肴,小人一时兴起,便多吃了几杯,回家倒头便睡,待出了事,小人才如梦初醒……” 赵胤皱眉,“为何魏州问你不答?” “小人自知有罪,开脱不了。但此事与小人那相好无关。她虽不是良家出身,但不是歪缠的妇人,小人不愿牵连她——” 说到此,屠勇又朝赵胤连连磕头。 “求大都督怜恤,小人甘愿受罚,但此事与她绝无相干……” 时雍道:“看不出你还挺深情。屠勇,你可知晓,如今她是唯一能证明你昨夜不在诏狱的人?” 抬头看一眼时雍,屠勇愣了愣,看大都督没有阻止她询问,脸上露出几分窘迫来。 “自她从了良,我与她便……如兄妹般相处,不曾,不曾有私。昨夜也只是吃了酒便返家了,没有留宿。” 从良? 给时雍送酒菜的牢头? 时雍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该不会是…… “水洗巷闲云阁的老板娘,是你相好?”赵胤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打破了时雍的侥幸,也瓦解了屠勇的防线。 他瞪大惊恐的双眼,不敢置信。 时雍亦然。锦衣卫有情报网,赵胤能知道上上下下无数人的隐私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他的脑容量得多大,才能把人脑使得如电脑一般,对每个人了若指掌,信口道来? 两人怵然无语, 冷风幽幽,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赵胤一脸平静,冷漠的眼瞳笃定而无情地扫过来。 “来人!将闲云阁的老板娘带来问话。” 果然是娴娘。 事情大了! 时雍头皮微微发麻。 章节目录 第73章 腹黑的大都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火光辉映,诏狱寒冷刺骨。 时雍站在赵胤的身边,他身量极高,即便是坐下也能挡住从甬道吹来的风。 但是没有用,挡了风,挡不住冷。 因为那凉意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时雍看不到他的脸色,却把跪在地上的屠勇看了个清楚。 害怕吗? 不止。 比害怕更甚的恐惧布满了屠勇的脸。 嘴唇、眉毛,肩膀,每一处似乎都在抖动,又被他死死压在颤抖的舌下。 锦衣卫对“内鬼”的处置到底有多可怕? 等待娴娘到来的这个间隙,时雍看着屠勇的恐惧,想起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赵胤的情景。 那时候,刚从甲一手上接任指挥使的赵胤,在这个复杂神秘的权力机构里,并不像现在那么让人信服。 有一个叔辈的指挥同知自视资历高有功劳,数次违抗他的命令,甚至当众冒犯他、嘲笑他…… 说来奇妙,时雍第一次见到赵胤,他就在杀那个人。 一只手肘抵过去,咔嚓一声,那个指挥同知脖子响了下,鲜血便喷溅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毙命。 车水马龙的街头陡然安静, 赵胤满身是血的转头,嘴角冷冷上扬。 时雍打马经过,正对上他看来的眼。 两人相距有十来丈,时雍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却在那冲天的血光中感觉到了他眼底的凉意和浑身的杀气。 后来,她听说那个人的尸体在诏狱大门挂了整整三天,震慑了锦衣卫上下。 不止如此,赵胤还为他定了八条大罪,亲自带兵抄了他的家,老老小小数十口,男的充军流放,女的为娼为奴…… 可谓狠到极点,手段酷烈。 偏生赵胤此人性情冷淡,无欲无求,做事又极是谨慎小心,滴水不露,所以上任以来虽说在朝堂上得罪了无数权贵,却没人能找到他的破绽,除了暗地里做法扎小人诅咒他,怕是毫无办法。 想想他的手段,时雍担心起娴姐的安危来。 “拿着。”胡思乱想的时候,赵胤的声音传过来让时雍怵了怵。 她看过去,一盏热茶被他修长的手指托着,干净的指甲盖竟是透明粉润的,格外好看。 这双手,怎么看也不应当长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身上。 时雍默默接过,冰冷的手指有了暖意,情绪松缓了些。 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荒谬的觉得——赵胤看穿了她心里所想,让她端着茶盏是为了给她暖手。 这想法, 真是荒唐! ———— 同娴娘一起被带进来的人,还有自称见到“时雍鬼魂”的更夫和几个昨夜当值的狱卒。 看到时雍也在这里,娴娘愣了愣,别开脸只当不识,娇滴滴地跪在屠勇身边,楚楚可怜地向赵胤讨饶。 “大人,是奴家叫屠勇来闲云阁的,他吃酒到四更才走……奴家可以作证。” 她的说词与几个狱卒截然相反。 狱卒们纷纷指认屠勇不仅在诏狱,而且还去了徐晋原的牢舍。 她却说,屠勇整夜都在闲云阁。 几个狱卒一听,也慌了,纷纷跪下来求饶。 “大都督,她在撒谎。我几个难不成还会认错屠勇?这小妇人分明是为了给屠勇脱罪,他两个是相好,她的话信不得呀。” “大人明鉴,奴家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娴娘私窠出身,说话娇娇软软,即使是面对男子发誓,脸上还是难掩羞涩媚态,如鸳鸯拨水,听得人耳朵发痒。 赵胤:“你为何单单昨夜叫他去?” 娴娘垂下头,巾子摁了摁眼角,“奴家本非良家,虽说如今做了正经生意,还是有登徒子上门,打奴家的主意……” 一个美貌的女子独自开店,又有做私窠的经历,难免会被登徒子骚扰,近几日有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子更是屡屡上门找事,让娴娘陪酒就罢了,竟想赖着不走。 娴娘实在受不得,这才叫了屠勇过来,假称是她的男人。屠勇在诏狱当差,普通人见了也得惦量点儿,娴娘想以绝后患,却不知屠勇当值,更不知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害了他。 “大人,全是奴家不晓事,灌了他的酒,误了差事。你要罚就罚我吧,他是个好人啦……” 娴娘哭哭泣泣,看得屠勇心疼又难过,也是不停地向赵胤求饶,言词间到没有顾及自己,只怕牵连到她。 时雍看赵胤面色冷淡,没有半点怜悯心,清了清嗓子,把话岔开。 “你们可有看到白衣女鬼?” 屠勇摇头,只道喝多了,什么都没有瞧到。娴娘也是泪蒙蒙地摇头称没有看到。 几个狱卒也一样。 只有那个更夫,对“见鬼”一事言之凿凿,当着赵胤的面,描述得绘声绘色。从他的说词来看,与时雍在水洗巷和天寿山见到的“白衣女鬼”,一般无二。 “此事有蹊跷。”时雍看了娴娘一眼,从赵胤的身侧绕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对他端端正正行了礼,平静地说。 “大人,我与娴姐是旧识,我信她,不会说谎。” 她拿小丙的玉令时,赵胤就知道她与娴娘有交道,他虽没问,心里一定存疑,与其让他去想,不如直接挑明。 “想必大人与我一样,也相信几位狱卒大哥的话。那么,问题来了,若是娴姐与几位狱卒大哥都没有说谎,是不是就表示,昨夜三更时分,在诏狱和闲云阁,同时出现了两个屠勇?而更夫大哥,也几乎在同一时刻,见到了白衣女鬼在诏狱附近?” 赵胤慢慢翻动手上文书,眼皮微抬。 “没有人说谎?你是想告诉本座,当真有鬼?” “有。”时雍平静地看着他,“我向大人保证过,要替你捉住这只鬼。只要捉住了她,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赵胤:“想好了?” “想好了。” “依你。” 赵胤慢慢站起来,看了看屠勇和娴娘这对野鸳鸯,“押下去。” “大都督。”屠勇重重磕头,“求您放过娴娘,她是无辜的呀……” “闭嘴!”赵胤抬手打断他。 眼神却凉凉落到时雍的脸上。 “待水落石出,自有定论。” 时雍这时才明白,他刚才问那句“想好了”是什么意思。 敢情此人深夜把娴娘带入诏狱,压根儿就没有想从娴娘嘴里听出什么“真相”——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真相是无法证实的。 他真正的目的,是逼她出手。 兑现捉鬼的承诺, 更有甚者,逼出她更多的秘密。 这哪是审问他们?分明是在对付她呀! 时雍再看赵胤时,神色已然不同。 此人冷漠腹黑又狠毒,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算计人的弯弯绕,等此事一了,定要远离他,走得远远的,免得一不小心脑袋被他拧了下来还浑然不知。 这一夜,时雍觉得自己这“女魔头”白做了。 从诏狱回去的路上,天已经亮开,她生无可恋地走着,闻着路边摊贩的早餐烟火气,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自己许久没吃东西了。 惨。 时雍咽一口唾沫,左右看看,钻入一个无人的巷道,嘬拢嘴唇,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不过片刻,大黑就披着一身湿漉漉的夜露,从远处朝她奔跑过来,拼命摇着尾巴往她身上扑,喉间呜咽有声,极是欢快。 章节目录 第74章 手把手教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知狗子是打哪里来的,看它身上皮毛都湿了,拉着袖子为它擦了擦,又轻轻抱住它的大脑袋,怜爱地顺了顺毛。 “饿了吧?走。我们去找吃的。” 大黑跳起来扑她的腿,嗷嗷有声,狗脸上满是兴奋。 时雍笑着看它,“这两日去了天寿山,也没见着你,是不是饿肚子了?往后你别离开我了,就跟在我身边……” 大黑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拼命摇尾巴。 这些日子,只要时雍召唤,大黑就会出来,可是它总会适时地离开她,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与她格外亲近,时雍觉得狗子是为了保护它。 “时雍的狗”,“黑煞”,像两个烙在它的身上的烙印,大黑与时雍一样是公敌,大黑不跟着她,是怕受牵连到她…… 时雍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屠勇和娴娘。 “你别怕。我如今投靠了锦衣卫大都督,便是要堂堂正正的养你。只要我是赵胤的人,你看哪个不怕死的敢说三道四?” 大黑吐着大舌头,就像听懂似的,扑到她腿上撒欢。 时雍养它那么久,对它的情绪极是了解,见状微微一笑,“等我们帮他破了这桩案子,就远走高飞,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快快活活的……” 咕咕! 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 时雍抱歉地看了大黑一眼。 “我身上没钱,你随我回家去取钱,然后我们去买肉吃。” 大黑耳朵动了动,抬起脑袋看她片刻,摇摇尾巴,身子一扭突然跑远。时雍唤它两声,大黑没有理会,很快消失不见。 这狗子! 时雍笑着扭头,神色微微一变。 墙角有衣摆晃动,一瞬即逝。 不知是哪路神仙? 时雍眉头一扬,只当看不到,选了人多的大路继续往家走。 不一会,大黑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嘴里叼着一只鹦鹉,献宝似的奔向她。 时雍一看到鹦鹉就条件反射地竖起了汗毛。 “大黑,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 鹦鹉已经死了,大黑低头乖乖地将死鹦鹉放到时雍的面前,又退开两步,摇着尾巴讨好地看着她。见她不动,大黑扑上去,将鹦鹉的鸟毛扯下两根,然后仰着头,狗脸上竟有几分显摆的得意。 “你……让我吃?”时雍试探地问。 大黑尾巴摇得更欢快了,舌头淌出来全是口水。 仿佛在说“麻麻,你看我都舍不得吃,全给你了,我是不是很孝顺?” 时雍歪了歪头,对上大黑的视线,确定它当真是这个意思后,有些哭笑不得。 她家狗儿子是从哪里观察出来她喜欢吃鹦鹉的? 时雍弯腰摸它脑袋,“我不吃,你吃。” 大黑欢快地嗷呜一声,扑上去叼走鹦鹉,转瞬又消失在时雍面前。 时雍不管它,径直回家。 刚到宋家胡同,狗子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狗嘴上还挂了一丝没有擦干净的血迹,给时雍叼来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放在地上,就跑远了。 “……” 时雍看着它高高翘起的狗尾巴,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银子,脑门嗡的一声。 没想到,穿越重生到如今,她竟然要靠一只狗来养活。 ———— 无乩馆。 杨斐将后院的鹦鹉数了无数次,紧张得呼吸都重了。 “谢放!” 他大声叫着,跳着脚蹦到谢放面前,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喘着大气,话都说不利索。 “爷新养的娇凤,没,没了。” 谢放刚洗了澡出来,见状来不及擦头发,连忙跟他一起去后院。 “怎么回事?” 数来数去,鹦鹉确实少了一只,正是赵胤的新宠。 杨斐吓得脊背冒汗,“我去的时候这鸟就没了,不是我放飞的啊。” 顿了顿,杨斐转眼四处张望。 “你有没有看到黑煞?会不会又是这畜生来害我?” 谢放斜他一眼,“畜生没那么记仇。” “也是。” 杨斐摸了摸脑仁,挨军棍都挨怕了,嘴瘪着,可怜巴巴地看着谢放。 “哥,你得救我。” 谢放看他一眼,“我去和爷说。” “不要——爷会揍我的。”杨斐拖住他,那脸皱起来,就差号啕大哭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轮到我喂鸟,它就逃走了。” 谢放用力将手臂挣脱出来,“跟爷说,是我不小心放走的。” 说完他大步离开,杨斐站直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捏了捏假哭时皱酸的脸,笑得一脸灿烂。 “傻子。” ———— 走过长长的亭廊,谢放在走进赵胤内室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把握。相比于总是闯祸的杨斐,赵胤对他很宽容,谢放跟在他身边有四五年了,从来没有受过处罚。 可今日……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凉意就压过来,谢放心里收紧,眼皮都重了不少,不敢抬头看他。 “爷,娇凤被我不小心……放走了。” 他说得艰难,单膝跪下去,等待处罚。 赵胤单手拿着一卷书,天光打在他身上,面容看不真切。 “杨斐呢?” 谢放道:“今日我替他喂鹦鹉……” “嗯。”赵胤面无表情,声音一点波浪都没有,“回头让杨斐自领二十军棍。” 谢放怔住,猛地抬头,“爷——” 赵胤抬手制止,表示不愿再听。 “去传阿拾。” 谢放狠狠掐紧手指,看赵胤翻着书一言不发,心知杨斐这一顿打是挨定了,一面自责一面试图揽责。 “属下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爷的眼睛,但替罪之事不怪杨斐,是我主动帮他请罪的。若爷要罚,就罚我吧,属下愿帮杨斐领受二十军棍……” 赵胤搭在书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慢慢抬头看向谢放,视线深邃得谢放深深垂下头,不敢再抬起。 静止好久,那本书突然飞了过来,直接砸在谢放的头顶。 “杨斐屡教不改。你再帮他争辩,本座便重重罚他。” 谢放垂着头,不去摸被书擦破的额头,也不再为杨斐求情,只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固执、刚硬,一言不发。 良久, 赵胤挪开眼,手慢慢放在膝盖上。 “罢了。饶这狗东西一次,去传阿拾。” ———— 时雍睡了个饱觉,醒来已是午后。 大都督召见早有所料,她打着呵欠就去了无乩馆。临走前,她从床底下“刨”出几块碎银,其中一块给了王氏,在她复杂的眼神注视下,从容地出了门,去肉铺买了一块肉喂给大黑。 那个绣花荷包里的钱,时雍没有动。 不义之财不可取。 时雍寻思,回头叫大黑去还了。 无乩馆一如既往的宁静,今日天气尚好,白云高远,阳光从亮瓦落下,衬得端坐的赵胤丰神俊冷,眼瞳漆黑如墨,如若神门中人。如非时雍深知他的狠辣手段,恐怕很难将这般美男子与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大都督相对应。 “来了?” 时雍迎上他居高临下的冷眼,福了福身。 “不知大人叫民女来,所为何事?” 赵胤看她一眼,“又装傻?” 语气不善呢?时雍望向侍立的谢放和杨斐。 只见杨斐面白如纸,谢放低着头,一动不动。 内室安静得有些诡异。 时雍莫名想到大黑吃掉的鹦鹉,轻咳一下,回避赵胤扫来的冷眼,平静地道:“大人叫我来,是为了捉鬼之事吧?我今晨回家,为此思虑良久,辗转难眠——不过,真让我想出个法子来。” 赵胤嗯声,示意她继续说。 时雍淡然一笑:“我细捋了近日发生的几桩案子,想了个详尽的捉鬼之计。只是,此事说来复杂,三言两语怕是说不清楚……” 赵胤看她片刻,朝她招手。 时雍愣了愣,走到他面前,赵胤再看向谢放:“笔墨。” 谢放和杨斐一左一右在案几上铺好纸笔和砚台,然后退开。 看这阵势,时雍微微一愣,“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胤道:“说不清,那就写下来。” 写?时雍脸颊僵了僵,“民女不识字,哪里会写?” “本座教你。” 赵胤低沉的声音刚出口,时雍便觉得手腕一紧。 她扭头不解地看着赵胤,他面无表情,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毛笔,而后掌心慢慢下移,捉住她握笔的手,牢牢控住,修长的身子从背后圈住她,气息覆盖般笼罩上来,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头顶。 “写。” 章节目录 第75章 此事不简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身着轻软常服,半薄的衣衫紧贴后背,脖颈被他双臂绕过时隐隐摩擦,时雍汗毛都竖起来,手指更是动弹不得,几乎在他身前僵硬成了石头,如何能写字? “大人,不如我来说,你来写?” 赵胤不说话,时雍离他太近,近得他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在头顶盘旋时激起的阵阵寒意,幽凉又沉郁。 时雍人都快要酥掉了。 这是逼她呀。 “行吧。”时雍斜脸看着他,脸上挂了淡淡笑意,“既然大人喜欢教,那我就好好学。” 时雍一只手被他捉住,另一只手还是自由的。她可不是被男人捉了手就紧张害羞慌乱地瘫在人家怀里脸红心跳的女子。 “女魔头”这事虽来得冤枉,可也不是白来的。 时雍个子比赵胤矮很多,侧着身子手肘往后,便可以轻易蹭到他的腰下。 “大人,是这么写吗?”她右手握笔不动,左手肘到是比划起来,透过薄软的衣襟在他腰下画着不知所谓的形状,一双漆黑的眼睛如耀眼的宝石,赤辣辣地看着他,略有嘲意。 赵胤僵硬地立着,盯住她一动不动。 时雍瞄他,眼底笑意没有散尽,“大人,我写得好不好?” “别动!”赵胤呼吸一沉,扣住她的手加了把劲。 “痛。”时雍皱眉,“你松手我就不动。” 时雍听到他呼吸微紧,带了几分烦躁,但面上却不显,平静而冷漠的表情仿佛是要把她丢出去或者砍脑袋。 “宋阿拾。”他的头低下来,“你想做什么?” “大人说我在做什么?” 时雍轻轻笑着,并不怯他的威胁,手肘故意蹭他,眼角弯起飞他一眼,只一瞬,只见他眼中冷意闪过,手指骨快要被他捏散架了。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搞小动作?” “那大人准备怎么处置我?”时雍一本正经地掂量着他的话,半真半假地叹,“说来我冒犯大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桩呢?我还,骗了大人,咬了大人,亲……了大人。” 时雍这话软绵绵的,像是无奈,又像玩笑,手肘却加了些力量,温香软玉相帖,就隔着两层衣物,即使赵胤是圣人,怕也平静不了吧? 赵胤沉默片刻,胳膊僵硬地松开她的手,低下头靠近她的脸,“玩得欢喜吗?” 玩?这个词,好像有点妙。 时雍眉头跳了跳,“不必这么说,也没玩……” “玩够了,就好好写。” 赵胤将毛笔丢在她面前,侧身走开。 时雍盯着他挺拔的后背,微微挪动脚步重新站到书案前。 “还是男人么?活该独身一辈子,道常大和尚算得可太准了。” 她小声咕哝,并不认为赵胤能听清,可是赵胤还真就听见了,警告地看着她,“你这张嘴,若是没有别的用,本座让人给你缝起来。” “有呀。”时雍朝他眨眼,“作用可多呢,会咬人,还会……” 赵胤盯住她,目光忽闪。时雍本想羞辱他那天的事,可话说一半,看到他那眼神,心里一跳,莫名觉得此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臭男人该不会想到别的了吧?这什么眼神? 赵胤掀掀唇角,冷哼,缓缓坐下,“写。” 时雍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明明是她要吃他的豆腐来着,怎么有被反撩的感觉? “我写。”时雍认命地咬牙,“我写还不成吗?” 两个人在书案后的小动作,谢放和杨斐没有近前,也看不太清,虽觉得语气有些不对头,但谁也没胆窥视大都督的隐私,听到时雍说“写好了”,两人这才好奇地张望。 啊这? 时雍写不好毛笔字,繁体字更是一塌糊涂。如此一来,到也不用假装文盲,那一个个扭曲的字体蚯蚓似的落在白纸上,谁看都知道她是一个没读几天书的人。 爷怕是要走眼了?谢放想。 时雍眼皮懒洋洋抬起,自报自弃地丢下笔。 “大人请看。”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赵胤身上。 然而,赵胤一眼都没去看那张纸,一记冷漠的眼神杀淡淡扫过来。 “准了。” 时雍诧异地扬眉,“大人都没有看过我写的什么,就准了?” “不用看,本座信你。” “……” 不是,她都不信自己,赵胤准备信什么? 时雍低头看着纸上胡改的几行诗句:“半夜有鬼来敲门,阿拾写字欲断魂。我劝大人少抖擞,大人对我吼又吼。他既不与阿拾便,我便由他发疯癫。” 确定? 不看了? 那鬼还捉不捉了!? 时雍拿不好的眼神看他。 赵胤仿若未察,慵懒地躺到窗边的软椅上,拿起一本书,指节轻轻敲着膝盖。 “去拿银针。” “……” 怪不得,原来是腿痛了啊? 时雍脑门一突。 完了!真正的考验来了。 那日时雍说想起怎么针灸,倒也不假,在天寿山中了那诡异的“鬼毒”后,她昏昏沉沉中确实想起很多,甚至想起了宋阿拾为赵胤针灸的过程。 可是,她毕竟没有真正地施过针,哪怕知道行针之法,却没有亲手扎过人,想和做是两回事,更何况要扎的人是赵胤? 万一扎错了,他会不会把她脑袋拧下来挂城墙上? “不必紧张。” 赵胤看着她,眸底清亮冷淡,似乎已洞悉一切。 时雍激灵一下,硬着头皮取了针过来。 “大人,请宽衣。” 这个时节,京师已是凉寒,哪怕是内室,穿着也不少,这般着装,时雍要施针属实不便。 说话时,她真没有存半分别的心思,可赵胤从书里抬头,看她那一眼,却把她撩拨得心里毛刺刺的,怪别扭。 干嘛这么看她? 时雍脸颊有点烧,心跳得厉害。 谢放过来帮赵胤宽衣,时雍站在身边没动,呼吸有些不均匀。 他宽衣解带,脱去外袍,只着中衣,肩膀上又特地披了件毛皮大氅,待腿部露出眼前时,时雍看着他变形的膝盖,不由震惊。 可以想象此人承受着怎样极致的痛楚,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和正常人不同的地方,连走路都是笔挺刚直,不曾有半分颤抖犹豫。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旁人当然也狠。 “没见过?” 赵胤双眼漆黑不见底,深邃得让人心颤。 时雍收敛情绪,半蹲下来。 “大人有用止痛药吗?” 赵胤紧阖着眼,“不曾。” 时雍冰冷的手触上那红肿变形的膝盖,按压一下,“哪里最痛?” 赵胤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睁眼,额际却有轻微的颤动。时雍知道这种关节疼痛时的难受,碰不到,摸不到,那疼痛就嵌在骨头里,如万蚁钻心,却捉之不得,很难去描述那种煎熬。 “你忍忍。” 时雍深吸一口气,先在他膝盖上慢慢按压,一则是为了让他舒服,减少疼痛,二则是凭着记忆寻找穴位,以便确认施针之处。 “血海。”赵胤突然道。 “嗯?”时雍不解地抬头。 “你右手食指下,血海穴。” “……” “中指往右移一寸,是阳陵穴。” “……” 时雍怀疑赵胤不是人。这才是鬼吧? 分明就是看穿了她。可明知她认穴不准,却敢把腿交到她手上。该说这位爷“虎”,还是该同情他死马当成活马医? 时雍张了张嘴,眼皮垂下,先与三金穴周围点刺放血,再取梁丘、血海、关元、曲池、足三里,按记忆中的方法,在赵胤的配合指导下试了一遍。扎完针,她一脑门儿的冷汗,起身叫谢放拿来艾炙,在他膝上炙了一刻钟。 “可有好些?”她心惊肉跳地问。 赵胤眉头略略松开,眯起眼,“不错。” 呼!时雍松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76章 仗势欺人的时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宝音长公主那里得来的针灸书籍,时雍本来没有兴趣去看,可这日从无乩馆回去,她到是好生钻研了一番, 脑子有数,手上有书,心里有底,竟是让她咂摸出趣味,一直看到深夜方休。 次日,杨斐准时出现在宋家胡同,带时雍去复验徐晋原和于昌的尸体。 出门的时候,时雍特地四下看了看。 “瞅啥?”杨斐问。 “你老实说,大都督有没有跟踪我?” 嗤!杨斐笑了,“自作多情。” 时雍看着他,“那就是见鬼。我感觉有人跟着我,要杀我……” 杨斐身子往后一仰,怪异地看着她的表情,笑不出来了。 “你这样子,就鬼里鬼气的。” 时雍扯了扯嘴角,僵硬着身子往前走两步,猛一个回头,阴冷冷地笑。 “走快一点,有人急着投胎呢。” 杨斐:“……” ———— 于昌尸体已经入棺,准备下葬。听说要复验,于家人哭闹一回,死活不肯,后来谢放给了十两银子,这才重新启开棺材。 本是一桩小事,却出乎时雍意料。 赵胤手底下这帮人,不应当拔刀威胁人家才是吗?居然给银子息事宁人?难以置信。 这次复验,宋长贵也过来了。 时雍凡事都问他,得到他准确的回答才动手,就好像真的是宋长贵指导她一般。 宋长贵很是纳闷。 自家闺女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偏说是他酒后教的?这让宋长贵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了,或是酒后被鬼怪附体。 复验结论一致,宋长贵的勘验很准确。 于昌和徐晋原的死因都是绳索压迫颈部引起的窒息性死亡,但问题是,他们脚下无凳,虚吊空中,怎么把脖子挂到绳子上去的? 这足以证明不是自杀。 “可此事大为蹊跷。” 宋长贵摸着下巴,摇了摇头。 “凶手若想伪造死者自杀来为自己脱罪,那多加一条凳子并非难事,为何偏偏留下这个破绽,引人怀疑?” 杨斐道:“是行事不慎?或是来不及?” “不对。”时雍望他一眼,“凶手留下破绽,是为了让人们往白衣女鬼身上去想,造成闹鬼的恐慌。事实上,凶手从未想过要脱罪。” 杨斐瞥她一眼,哼声,“没想过脱罪是何意?难不成,凶手诚心想让我们捉住,好吃诏狱里的窝窝头?” 时雍懒洋洋看他,说得漫不经心。 “因为在凶手眼里,锦衣卫全是像你这样的蠢货。凶手根本就不信你们有本事找出他来,哪里会想要脱罪?” 这话就伤自尊了。 杨斐脸一黑,扬起眉毛要炸。 谢放拉他一把,岔开话题,“照阿拾的说法,凶手当真是自信呢?” 时雍摇头:“不仅自信,还狂妄。不仅你我,他连大都督都没有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再一再二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动手了。” “你认为,时雍的死、于昌的死、徐晋原的死,都是一人所为?” “还有张捕快一家的命案,想必也脱不了他的干系。” 杨斐倒抽一口气。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敢藐视大都督?” 时雍道:“锦衣卫可能真有内鬼。据我推测,此人对锦衣卫相当熟悉,对你们的行事和安排,亦是了若指掌。” 谢放和杨斐脊背一凉,如同被人盯住后颈似的,激灵打个战,对视一眼,都想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等老子揪出人来,非得拧断他脑袋不可。” 杨斐咬牙发着狠,时雍低低一笑,冷不丁转头,眯眼走近他,“说不定,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查他,他正冷眼看着你卖、蠢……” “宋阿拾!” 杨斐头皮都气炸了。 “你别仗着爷宠你,就为所欲为!” 时雍似笑非笑地扫视他一眼,“爷宠我,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呀。” “你别欺人太甚!”杨斐脑门上青筋突突乱跳,手扶在腰刀上,咬牙切齿,分明是气到了极点。 谢放皱眉拉他,正要圆场,就见时雍笑了。 “大黑?你怎么来了——” 她话音未落,杨斐突然蹦了起来,转头四处张望。 “那畜生在哪里?” 时雍哈哈大笑。 ———— 徐晋原的死,因“女鬼”一事传得神乎其神,官府没有公告,但民间几乎已经有了定论。 说女鬼就是死在诏狱的时雍,说她坏事做得太多,黑白无常拘不走,阎王爷不敢收,说她魂魄便没有归处,投不了胎,到处害人。 甚至,有人硬抠了时雍、于昌、张捕快、徐晋原之间的恩怨情仇,编得比话本还要精彩。 本是多事之秋,再添女鬼的香艳事,京师上空如笼罩着一层拔不开的乌云,人心惶惶。 时雍听了传闻笑不可止,周明生却叹气。 “你是好了,有大都督撑腰,不用去衙门当班。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捕快,最近抓鬼都快把自个儿抓成鬼了。我现在看谁都像鬼!阿拾转头,哥看看你是不是鬼?” 周明生说着将脸伸到时雍面前来,时雍一巴掌扣在他脑袋上,推开。 “沈头呢,他没说什么?” “奇怪。”周明生直起身子,斜起眼睨她,“你猜沈头在干啥?他也跟你一样,打起了那些案宗卷录的主意,这两日吃喝都在衙门,日日夜夜地翻看。” “是吗?”时雍眯起眼,思考着。 周明生没她那么复杂的脑子,歪着头又“喂”了一声。 “阿拾,你要不要带哥哥一把?” “怎么带?”时雍没好气看他。 “嘿。”周明生站直身子,握拳摆了个威风的动作,“你说那飞鱼服穿在我身上,俊不俊?” 时雍懒洋洋叹气,拖住他的后领子,“走吧,孩子,别做梦了。” “干嘛去?”周明生边走边后退。 “捉鬼。” 周明生一惊,“你有法子?” 时雍但笑不语。 ———— 时雍和周明生在外面吃过饭,又去衙门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沈灏,到是得知了徐晋原案子的后续。 府丞马兴旺升胜顺天府尹的旨意到了,阖府上下都在准备为新任府尹祝贺,死去的徐晋原似乎被抛到了脑后,没有人再提及。 诏狱也有消息。 屠勇被收监了,娴娘无罪,也没有受到责罚。 时雍去接他的时候,她头发略显凌乱,衣衫却干净整洁,显然在里面没有受什么苦处。只是,整个人神情倦怠,两只眼睛红肿青黑,一脸涩意。 时雍知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受人恩,就要报。她对屠勇未必有男女情爱,但若是屠勇因她而死,恐怕她此生都会不好受。 “娴姐,我送你回去。” “等等。”娴娘在门口等了许久,一直等到魏州出现,匆匆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左右看看,偷摸摸地靠近,往他手里塞。 “千户大人……” “这是做甚?”魏州吓一跳,被小娘子白嫩嫩的手抠住手掌,面红耳赤地后退两步,这才看清是银子。 “使不得,使不得。”他皱眉推开。 “千户大人。你帮帮我,帮帮屠大哥。”娴娘哽着嗓子,话没说完,泪水就已经下来了。 “屠大哥是个好人,他当晚确实在闲云阁,不可能去诏狱杀人……” 魏州叹口气,“实话告诉你吧,屠勇……怕是活不成了。大都督已然下了命令,要斩首示众。还有那个自称见到女鬼的更夫,也因妖言惑众被笞了二十。你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出去,已是万幸,别再想旁的事了。” “妖言惑众?千户大人,不是说女鬼杀人吗?这事真和屠大哥没有关系呀!” “没有女鬼。你别再妄言。” 魏州推开她的银子,朝一旁的时雍笑了笑,转身走远。 “阿拾……” 娴娘期盼的眼转向时雍。 “你和那位贵人是不是相熟?你能不能帮我去求个情……要多少银子都成,我把闲云阁卖了都成,屠大哥万万不能死啊!” 时雍一声未吭,扶着哭哭啼啼的娴娘回到闲云阁,意外发现乌婵也在。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黑色劲装,头戴斗笠的清瘦男子,鬓边几缕白发,目光却沉静清亮。 “燕穆?乌婵?你们怎么来了?” 燕穆原是雍人园大总管,时雍的头号心腹,这般公然出现极是敏感。 “坐下说。” 时雍先把娴娘送回房,返身关好门,坐下来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可是我上回拜托的事,有结果了?” 燕穆摇了摇头。 “只是,发现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77章 借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从闲云阁回到家,已是晌午,王氏正在淘米做饭,宋香不情不愿地坐在灶膛前生火,宋鸿在房里折小棍摆图案。 宋香看到时雍就一肚子气,小声骂了一句:“尾巴翘天上了。饭也不做,衣也不洗,我倒成了她的使唤丫头了。” 王氏瞪过来,她扁嘴,哼声。 宋鸿却是眼睛一亮,打心眼里开心地冲过来,抱住时雍的双腿。 “大姐姐,你有没有给我带糖果呀,上次那个糖果好甜,我还想吃。” “就知道吃。”时雍敲她脑门,“看你嘴都漏风了,还管不住。” 宋鸿正到换牙的年龄,也懂得了害羞,闻言连忙双手捂住嘴巴,可怜巴巴看着她。 换以前,阿拾要敢这么对宋鸿,王氏肯定要数落一通,宋香也不会客气。可今天,母女两个闷头做事,谁也没吱声。 时雍挑了挑眉,见王氏正准备将米下锅,拉着宋鸿的手道:“别做饭了。” 王氏一愣,抬头看她,“不做饭吃啥?” “带你们下馆子去。玉河街新开张的得月楼,听说酒菜好得不得了,咱们去搓一顿。” “你说什么?” 王氏尖声问,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 前阵子锅都揭不开的一家子,居然要去下馆子,还是有名的得月楼? 这小蹄子莫不是中邪了? 时雍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给她一个“不缺钱”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两封银子,足足有六十两放在灶台上。 这是从燕穆手上拿的。 雍人园暗里的产业都还在,燕穆来了,时雍自然不缺钱。 她淡淡看一眼王氏,挑眉失笑,“没见过银子?” “我的天爷。”王氏含在嘴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来,震惊得瞪大眼睛。宋香也从灶膛前站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就连淘气的宋鸿也吓得呆住了。 “哪里来的银子?小蹄子我告诉你,可千万别给老娘惹出什么官司来。” 时雍不咸不淡地看着王氏。 “大都督给的。” 扯虎皮做大旗这一招十分好使,大都督的名头也好用,时雍用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看王氏直愣愣盯着自己,一脸不肯相信的样子,又是淡淡一哂。 “银子归你管。我往后还会得更多,现下只有两个要求。” 王氏咽了口唾沫,“甚么……” 时雍道:“一、我要养它。” “大黑!”她一唤,大黑便从灶房的门边挤了出来,好像刚钻过灰,一头一脑灰扑扑的,摇尾歪头,看上去倒是憨态可掬,王氏和宋香也认不出这是时雍的狗,没那么害怕。 “还有呢?”宋香接嘴。 时雍懒得看她,淡淡一笑,目光幽深。 “陪我下馆子,花银子。” ———— 宋长贵刚落屋就被王氏拽住,桌上没饭,灶房没有烟火气,整个家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他刚想开口,王氏就结结巴巴地说了原委,然后推他进屋去换衣裳。 八成新的衣裳都有一身,平常是过年才拿出来穿的,冷不丁从箱底翻出来,上面全是折痕路子。 宋家一行五人欢天喜地地到了得月楼,点菜的时候,看时雍一口气点了十八个菜,王氏眼睛都直了。 “小蹄子你这是闹哪样?” 她心疼钱,那两封银子还没揣暖和呢,她舍不得拿出来。 时雍瞥她一眼,“我付账。” 王氏傻了。 她看向宋长贵,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家阿拾是有几分姿色的,近日又总往锦衣卫跑,该不会是……… 这没名没分的可千万别搞出事来? 王氏惶惶不安,见店小二盯着他一家子瞧,咽了咽唾沫,摆出几分讨好,一脸僵笑。 “那个,小二哥,吃不掉的可以……可以带走吧?” 店小二的眼神果然有几分鄙夷,扫了王氏一眼,目光突然落到时雍脚下的大黑身上。 大黑很乖,在桌子底下趴着没动,可是小二就像看到了什么怪兽似的,惊了一声。 “进得月楼怎么能带狗。出去!赶紧把这个畜生带出去。” “骂谁畜生呢?”时雍眯起眼看小二,朝他勾手,“你过来,重新说一遍,我没听清。” 小二也是欺软怕硬,见时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身形一顿,语气已软了几分。 “我没有骂人,我是说狗。” 他再次指向桌下的大黑,“本店不许带狗进食。” “人吃得,狗怎么就吃不得了。”时雍一笑,“我点的十八个菜,有八个菜都是喂狗的呢。” 小二脸色一变,正不知道说什么,掌柜的过来了,看了看时雍一行人的着装,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意,但已然有些不客气了。 “这位小娘子是诚心来找事的吧?”他冷哼一声,转头看到了宋长贵。 “哟,这不是衙门里的宋仵作吗?抱歉,小店来的都是贵客,概不接待做不干不净营生之人。麻烦诸位行个方便。” 说罢他重重咳嗽一声,拖长嗓子。 “小二,送客。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迎,这些人坐了的凳,吃了的碗,贵客们还敢不敢用了?” “请吧。”店小二找到了靠山,趾高气扬地哼声,鼻子快冲上了天。 “穷鬼装什么大老爷?一点十八个菜,摆什么阔,得月楼是你们吃得起的吗?” 宋长贵气得面红耳赤,王氏也是胸膛起伏,叉腰就要骂人,时雍却摆手制止了他们,微笑着回头。 “你们还有一次讨饶的机会。” 小二看一眼掌柜,笑了起来,“有病看大夫,没钱治呢去门口摆个碗,来得月楼的都是老爷少爷们,少不得会给你们几个铜板。” 时雍眼皮微微耷着,看上去懒洋洋的没什么攻击性,声音也低低的,不对人说,却对狗道。 “怎么办,他们不让你吃?去吧,自己去找,想吃什么吃什么。” 大黑嗷呜一声,吐着舌头从桌下慢慢出来,威风凛凛地看向小二和掌柜, 刚才它趴着,小二还不觉得害怕,这猛地扑过来,好大一条狗,吓得它惊叫连连,而掌柜的目光却是扫到大黑脖子上的铃铛。 “黑煞”两个字就像是神秘的诅咒,顿时吓白了他的脸。 “来人啦,给我打……打出去。” 掌柜哆嗦着大吼,可是不等酒楼里的帮佣们出来,黑煞已然开始了它的“寻食之举”。 这个时辰,酒楼食客众多,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对突如其来的事情,食客们也是吓得够呛。 一听到“黑煞”,就想到时雍,一想到时雍,就联想到“女鬼”,不需要时雍动手,整个酒楼便混乱起来。 尖叫的,骂咧的,看到黑煞就掀桌子逃命的,将酒楼闹得一片狼藉,而大黑也不辱使命,酒菜碗筷,厨间灶头,悉数闹了个遍,它甚至欢快地撞开了茅厕,将一个正在方便的小厮拖了出来,裤子都没有来得及拉上…… 酒楼里鸡飞狗跳。 宋家人也看愣了眼。 这姑娘为什么突然这般蛮横耍狠起来?好端端一个老实闺女,说不通啊! “阿拾!”宋长贵想劝。 “爹,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时雍就坐着,看着,指节在膝上微微敲着,寻思赵胤耍威风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 想想,她扬起眉头笑了笑,看大黑玩耍得快活,又由它闹腾,直到酒楼小厮仆役们终于组织起来,将大黑和他们一家人团团围住。 “抓去见官!” “见官他们也赔不出银子来。”掌柜的气都喘不匀,脸色青白着吼,“打,先给我好好打一顿再说。” “你敢!”时雍声音不大,气势却足,说罢缓缓站起来走到那掌柜的面前,抬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给我的狗道歉,我便饶了你这次。” 掌柜摸着脸,双眼瞪得像铜铃,不可思议地看着时雍,歇斯底里的大吼。 “小娘皮!你打我?” “是的。”时雍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掌柜啊一声,炸了。 “都给我打啊,还愣着干什么?” 小厮仆役们刚才都愣住了。 得月楼的背景多硬啊,这家人居然敢来闹事,还打了掌柜的,怕是不要命了。 回过神来,一群人蜂拥而上。 “好大狗胆。”时雍低哼一声,一个扭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手上拎着一个令牌。 “锦衣卫大都督的人,你们也敢动!?” 那不是锦衣卫普遍缇骑的身份令牌,上面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赵胤”几个大字。 这是赵胤的私人令牌。 为何会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上? …… 章节目录 第78章 造作啊(双更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近女色的赵胤,从不离身的令牌…… 是天塌了吗?这怎么可能? 酒楼大堂古怪的安静着,连拂门的风都凉了几分。 诡异的寂静中,门外有人在喊,“官爷,就是她,官天化日之下,纵狗行凶,您看看,这得月楼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是去报官的小厮,痛心疾首地说完,发现身边的官爷愣住了。 官爷愣住,他也愣住。 官爷看令牌,他也看令牌。 好半晌,他听到官爷说:“大都督的令牌为何在你手里?” 时雍看着跟小厮一起进来的魏州和杨斐,低垂着眉眼,淡淡道:“魏千户不知道吗?” 他和大都督之间的事情,旁人哪知全貌? 看她漫不经心的模样,魏州笑容有些僵硬,想问清楚,又觉得这事不合适问得太仔细。 杨斐不悦地看着她,就像见到自家在外闯祸的“亲戚”,明明是黑着脸的,可一举一动却有几分不自觉地维护。 “你哪里来的令牌?偷的吗?你这次死定了。拿爷当挡箭牌,到处惹是生非,爷铁定要扒了你的皮。” “担心你自己吧。”时雍扭头看他,一个莞尔,压低声音轻笑,“这才叫仗势欺人。对你那个,不算。” 杨斐呆若木鸡。 偏生大黑还转过头,防备地盯住他,龇牙咧嘴地“汪”了一声。 这狗东西也学会仗势欺人了? 人惹不起,连狗都惹不起,杨斐拉下了脸。 “闹出这么大的事,看你怎么跟爷交代。” 宋长贵呆呆看了半天,不相信赵胤会把令牌给女儿,认准了是她偷拿大都督的令牌,如今连魏州和杨斐都敢顶撞,越想越害怕,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阿拾。”他小声道:“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咱……认赔吧。” 他拿眼神望向王氏,王氏顿觉肉痛,立马跟他急眼了。 “赔什么赔?谁让他们狗眼看人低,我呸。老娘一个铜板都不会赔。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该砸,砸得好,活该砸它个稀巴烂。” 王氏可没宋长贵懂的那么多。在她看来,大都督既然肯赏给阿拾那么多银子,拿个令牌给她算什么? 她自觉有人撑腰,嗓门又尖又利,战斗力完全不是宋长贵能镇住的。从掌柜到小二,全被王氏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春娘!”宋长贵脸涨得通红,依他的脾气,纵使对方有万般不是,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也确定该赔。 他拽住王氏,一脸恳求的神色。 王氏却是不肯,骂得越发狠了,“我呸,一个个小楞登子下作货,破酒楼留着自个儿躺尸吧,不肯好好待客,老娘还不爱吃了呢。” 她话落,一手拉着宋鸿,一手来拉时雍。 “走!家去,老娘给你们做十八个菜。” “怎么能就这样走?”时雍扭头,这笑吟吟的一眼,看得王氏微微一愣。 小蹄子该不会真要赔吧? 王氏登时白了脸,却听时雍笑道:“得月楼仗着背后有贵人撑腰,就欺辱食客,我们一家诚心光顾,却受此窝囊气,害得我娘情志不畅,肝气郁结、头痛胸闷、五脏六腑疼痛难忍。这事——怎么也得有个说法是吧?” “???” 这叫什么话? 王氏愣住。 众人都看着时雍。 她却慢慢转头望魏州。 “千户大人,你得为老百姓做主呀?” 魏州脸上有几分尴尬。 但凡有眼看,都知道酒楼被造得不成样子了,没开口让她赔,完全是因为她身上那尊令牌,如今她反过来要人家给说法? “阿拾,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可是他们不肯饶我……那就必然得有个说法的。” 魏州脑袋隐隐作痛,“那你待如何?” “赔。”时雍敲敲桌子:“得月楼必须赔。” 得月楼的掌柜这时脊背都汗湿了。原以为姓宋这一家子就是穷人窝里出来混食的,哪知拿了大都督的令牌,锦衣卫千户在她面前都谨小慎微。他怕得罪了大佛,会给东家的惹事,看时雍说赔,一咬牙就认了。 “小姐准备让我们赔多少?” 时雍视线都懒得给他,手上令牌一摇一晃。 “把这酒楼赔给我。” 理所当然的说完,时雍看掌柜变了脸色,扬起嘴唇,又意味深长地道:“哦,还有得月楼下你家的胭脂铺,别忘了,一并赔来。” 大堂响起一片吸气声。 这叫什么道理? 砸人酒楼,还让人赔酒楼。 赔酒楼不算,还要搭上一个胭脂铺? 等等,她怎知楼下的胭脂铺也是得月楼老板的? 这事外面的人,可不知情。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掌柜的脸上,而掌柜的没有否认,一张老脸已然由青转白又变了红,双眼混浊带着狠意,咬牙切齿地瞪着时雍。 “小娘子这是仗着有大都督撑腰,欺行霸市?” 时雍皱眉略略想一下,抬头直视他,“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掌柜的要是做不了主,不如问问你们家老板,愿不愿意让我欺呢?” “岂有此理。”掌柜的怒得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你真当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是不是?纵是大都督一手遮天,我们广武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众人又是一惊。 原来得月楼是广武侯的产业? 怪不得楼下的胭脂铺叫“香苋不晚”,广武侯府的嫡小姐不就叫陈香苋吗? 好事者低声窃窃,竟让他们理出个头绪来。 宋仵作的姑娘叫宋阿拾,是顺天府衙的女差役,宋阿拾看上了仓储主事谢淮的公子谢再衡,而谢再衡原本和广武侯陈家有婚约,却与张捕快的女儿有了首尾。张家出事后,谢再衡自愿入赘广武侯府,马上就要成为陈家女婿了。 如今宋阿拾怒砸得月楼,不就是报复么? 闹一摊子事,就为一个“情”字。 可是大都督在其间,又充当着什么角色? 香艳事,最得人心。 不仅食客们流连不走,得月楼门口还围拢了不少人瞧热闹。 这般稀罕事,可不是天天都有。 酒楼里的仆役小厮们破口大骂时雍不要脸,掌柜的被她气得血液逆流,一张老脸青白不匀,好像随时要背过气去。 魏州等人夹在中间,劝也不是,赶也不是,似乎也在为难。宋长贵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搓手。 时雍却漫不经心地坐在窗边,斜眼望了望停留街边的一辆马车。 “我不急,等你请示了你们老板,再回我话也不迟。我不管你们老板是什么侯,欺负人,就得有地方说理。老百姓怎么了?老百姓吃饭又不是不付钱,凭什么撵人,凭什么侮辱?天子脚下,侯府就可以仗势欺人吗?还有没有王法,讲不讲天理了?” 她把掌柜的话,一并奉还,还说得头头是道。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从中间自动分开,让出路来。 “何事吵闹啊?咱家也来瞧瞧热闹。” 来人一把嗓子阴阳莫辨,众人一听,立马噤声。 掌柜地望外看了一眼,眼前亮了亮,恭身迎上去。 “哎哟哟厂公大人,您老快快救命啊!此女仗着有锦衣卫撑腰,在我得意楼欺行霸市,还要强占店铺,厂公做主,给小店找个说理的地方啊。” 厂公? 时雍扫眼望去。 这人有些年纪了,头发花白,圆顶双拱乌纱,团领常服,挂青绦、配牙牌,看上去好不气派——正是东缉事厂的厂公、司礼监掌印太监娄宝全娄公公。 这些年东厂势力如日中天,这位娄公公是伺候光启帝长大的太监,掌印司礼监,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走出宫门看谁都斜眼。 “要找说理的地方?正好,东厂正合适。掌柜的别怕,咱家给你做主。” 时雍瞥他一眼,目光又扫向他身侧的白马扶舟,嘴唇微微一挑,淡淡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怪物?是非不分,道理不明。事情都没有弄明白,就要私设公堂,打压良善了不成?” 老怪物?娄宝全被这句话堵得变了脸色,胸膛不匀地起伏几下,指着时雍尖起嗓子骂。 “野狗一般的贱奴,也敢在咱家面前放肆?来人啦,给咱家拿下。” 东缉事厂又称东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也是监察机关和特务机关,直接受皇帝统领,还有监视锦衣卫的功能。 若说这偌大的京师,哪里能脱离锦衣卫的眼线,那就非东厂莫属了。 宋长贵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心里埋怨女儿惹事,又怕她闹出大事,娄公公话没说完,他扑嗵一声就跪了。 “厂公大人恕罪,小女年幼不晓事理,小的愿代小女受罚。” “滚开,老虔狗。” 娄宝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见求饶? 他一脚踢开宋长贵,气咻咻地指着时雍,尖利地喝骂:“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拿下这女贼子,等咱家禀明陛下,任她是谁的人,也断不敢再为非所歹,闹事行凶。” 几个缉事冲上来就要拿人,宋家几口全吓住了,宋香嘴唇发抖,宋鸿更是哇啦哇啦的哭,倒是王氏奋勇地堵在时雍面前,撒泼打滚地叫骂“杀人了,杀人了。” 时雍冷笑,不见半分紧张,拨开王氏的肩膀,对着第一个冲上来的缉事就是重重一脚。 “别吓着小孩子!” 她这一动手,在桌子底下观望许久的大黑嗷呜一声就冲了出去。这狗子很精灵,它也不找别人麻烦,直接扑向娄公公,一脑袋撞上去,张大嘴“呜”一声,咬一口他的裆部,拔腿就冲出店门。 娄公公瞪大眼,猛地夹起了腿捂住裆,痛得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快!快……打死那条……狗!” “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来扶着杂家,哎哟,哎哟。” 娄宝全人前失态,疼痛难忍地在两个小太监搀扶下出了门。 东厂番役们见状,上前就要拿人。魏州和杨斐一看情况不对,也都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谁敢上来?”杨斐像炸毛的关公,恶狠狠地挡在时雍面前,冷声冷气地吼:“东厂这是连大都督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东厂虽说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能,可赵胤不仅仅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五军都督府是大晏最高军事机构,统领兵权。 说到底,娄宝全只是个阉人,权势来自媚颜曲膝,一脸奴才相,即使东厂势大,在锦衣卫这些男儿们眼里,也是瞧不上他的。 “杨大哥不必生气。”时雍今儿对杨斐多了几分笑容,轻轻按下他出鞘的腰刀。 “何苦为了这点小事让大都督难做?行,得月楼不是要找个讲理的地方吗?我看东厂就挺好。你先带人回去歇着,我自当无碍……” “阿拾!?”杨斐难得严肃的拉着脸,怕她年纪小不懂得东厂的厉害,皱了下眉头,努嘴,“闪边上去。爷们儿未必会怕这些没卵蛋的阉货?” 时雍看一眼白马扶舟,忍不住想笑。 她拍了拍杨斐的胳膊,径直走到白马扶舟面前,衣裙微翻,竟有几分婀娜之态,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温婉了几分。 “扶舟公子……” 时雍福身问好,眼底的笑复杂难明,下面那句话却低低的,除了白马扶舟谁也听不见。 “原来你是个小太监呀?失敬。” 白马扶舟眼睛眯了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下次可不能这么造作了,你看,闹出事了吧?” 他温声和暖,时雍也淡笑回应。 “这岂不是更好?你可以准备做下一任厂督了。” 白马扶舟眼帘微垂,淡笑,“请吧。” ———— 大街上乱成一团。 大黑已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人群里都在叫“打狗”,时雍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街那边的马车仍然安静地停放着,一动不动。 时雍一笑,回头看了看一脸担心的杨斐,跟上白马扶舟。 “有劳扶舟公子。” 娄宝全坐在轿子里捂着下腹呻吟,刚才大黑那一嘴差点没把他的命给收了。太监那处本就受过伤,娇弱得紧,大黑居然瞧准咬了他一口。 “找到那恶狗,给咱家打死。剁成肉泥,烹了。哎哟,娘也,哎哟,疼死咱家了。” 这时,他看到了跟着白马扶舟安静走近的时雍,微微一愣,皱起了老脸。 “白马楫,你这是做甚?咱家不是说把她拿下吗?是拿下!不是请回去当祖宗。” “师父。”白马扶舟淡淡看他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盛怒有半分慌乱,唇角甚至隐隐有一丝笑容。 “实不相瞒,她是扶舟失散多年的……亲姑姑。” 姑姑都来了? 时雍心里一跳,没吭声。 娄公公看着白马扶舟似笑非笑的脸,当然不信。 可是怀疑他又能如何? 白马扶舟是长公主宫里的首领太监,虽在东厂麾下,可自打被长公主慎重其事地认作了干儿子,后来又随了长公主前往天寿山守陵,便是长公主的心腹,奈何不得。 娄宝全气苦不已。 白马扶舟眼下突然回京,他本就怀疑是得了长公主的授意,行事小心得紧,哪里又敢随意指摘他? “那依你之言,师父这罪是白受了,得月楼的冤也不用申了?” 白马扶舟低头行礼道:“不敢。扶舟只希望师父能给三分薄面,在事情尚未弄清之前,不让我姑姑受罪。” “依你。”娄公公狠狠咬牙,大袖一挥,“带回去,刚才闹事的一干人等,全都给咱家带回去。” “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得月楼的街面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对街拐角停放的马车里,大黑仰头望着端坐的男子高贵平静的脸,吐着大舌头,摆出一张微笑脸。 赵胤眼底的冷气慢慢散去,一只手放到大黑的脑袋上。 “你倒是聪慧,会选地方逃命。” 大黑蹬蹬退后两步,脑袋从他的掌中挣脱,再抬头时,不满地汪了一声。 不让摸? 赵胤眼皮垂下,哼声。 “宰了你。” 章节目录 第79章 夜半惊魂(双更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东缉事厂,对于踏时空而来的时雍而言,哪怕历史学得不好,也不耽误了解它的臭名昭著,虽说这个东厂和她所知历史的东厂不在同一个时代,可同样由宦官掌管,天子家奴,如同平行时空一般存在着,冷酷、血腥,与那个历史上的东厂也差不多。 眼下时空,相似,又有不同。 在永禄帝时,东厂的存在是因为永禄帝信任内宫监大太监郑二宝。娄宝全是原东宫太监,永禄末年郑二宝故去,他才渐渐进入权力中心。后来,光启即位,娄宝全成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第一人。 可想而知,娄公公在宫内宫外,早已猖狂惯了,今日被时雍辱骂“老怪物”,又被大黑咬了残缺的私丨处,更是辱中之辱。 娄宝全脾气不好,在皇帝面前做了一辈子孙子,离开皇帝的视线就想做爷。可是如今,一腔愤怒,他偏生拿时雍无可奈何。 白马扶舟一句“亲姑姑”,堵住了他的怒火。 他不想白马扶舟掺和东厂事务,更不愿意为了这个事情得罪他。 是夜,东缉事厂不得安宁。 夜幕下,一名小太监带着医官往娄公公住处走。 “一会你注意些,别激怒厂公,我也要跟着你倒霉。” “那是自然。只是,厂公大人若有责怪,小公公可得为我美言。”医官抹了抹脑门,四下看着无人才问:“听说今儿厂公带回来的女子是大都督的人?难不成东厂要和锦衣卫翻脸不成?” “闭嘴,不该知道的事少打听。别你死了连累我遭殃……” 头顶,一角挑高的房檐上是镇宅的貔貅,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露出一角白袍,男子修长的身子懒洋洋地倚躺在上面,手拿酒壶,悠闲浅泯,唇角勾出一丝香艳欲滴的笑,如有邪气溢散。 待底下那两人脚步远去,白衣男子将酒壶轻放在貔貅的头顶,几个纵掠,沉入了夜下的院子。 ———— 托白马扶舟的福,时雍在东厂没有受到半点弱待,掌班也没有把她押入大牢,而是寻了个破旧的空房子锁起来,还吩咐人为她摆了一张方正的小木桌,上头摆着各式点心茶水,色泽精美,很像那么回事。 东厂内设的这些掌班司房们都成了精,不敢得罪娄公公,也不敢得罪白马扶舟。毕竟娄公公一把岁数了,早晚要死,往后东厂谁做主还不知道呢。 时雍看出他们私底下的这些“功夫”,盘腿坐在炕上,笑盈盈地道了谢,却不去碰那些吃喝。 “你倒是警惕得很。” 听到白马扶舟的声音,时雍没有吃惊,扭头看向来人,似笑非笑。 “身陷囹圄,自然要警醒几分。东厂衙门里的人,个个练家子,可不比顺天府的狱卒,要是再有贼人往我饭菜里下药,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把这儿给端了。” 不敢保证?够狂。 白马扶舟唇角逸出笑,“你可真不客气。我是不是要替东厂诸公感念你的大恩?” 时雍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末了皱皱眉摆手。 “你我亲生姑侄,何须客气?往后,你多多尽孝便是。” “姑姑说得极是。那小侄自当尽孝了。来,姑姑,小侄请你喝酒。” 白马扶舟轻声说完,冷不丁抓起桌上的酒壶,一把捉住时雍冰凉的手腕,然后就着壶嘴喝了一口,低头便要嘴对嘴地喂她酒。 时雍眼一凛,反手扣他, 他很灵敏,手腕微翻,躲开,笑着再次低头。 时雍冷哼一声,一个手刀砍向他的喉结。 “唔~”白马扶舟来不及闪躲,喉咙吃痛收缩,含在嘴里的酒液咕噜一声便咽了下去。 他被呛得咳嗽几声,好半晌才缓过气,似笑非笑地抹了下红润润的嘴,幽冷带笑的眼神笑望时雍。 “姑姑真是胆大。”说到这里,白马扶舟慢慢走近,低下头靠近她的脸,“这里是东厂,不是锦衣卫。我也不是赵胤,而是白马扶舟。赵胤不近女色,是个无用的木头人。我可是……对姑姑很有兴致呢。” 时雍一愣。 噗声,笑了。 白马扶舟眼底微暗,“笑什么?” “无用的木头人。此言……说得甚好。” 不知为何,这一刻时雍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赵胤那张棺材板一样波澜不惊的脸,甚至在想,若是他知道白马扶舟背地里这么说他,他那张脸,又当如何? “看来姑姑当真不怕我。” “你希望我怕你?”时雍懒洋洋地反问。 白马扶舟盯住她的眼睛,笑着直起腰,慢条斯理地坐在她的旁边,理了理袍角。 “传闻赵胤足智多谋,行事向来成算在心。你被带入东厂,他怎会袖手旁观?你是不是算定了,他会来救你?这才有峙无恐?” 时雍斜眼睨他,“我一介草民……若能让大都督挂念,自然是好事。如果大都督不愿惹祸上身,不来救我,那我还得倚仗大侄子你呢?” 白马扶舟扭头,看到时雍嘴角弯起的笑容,轻轻哼了声。 “怪不得有本事把赵无乩哄得服服帖帖,你这嘴里,就没一句老实话。乍一看是弱质女流,实则敢杀人放火。在下佩服。” 时雍一脸浅笑,不理会他的讽刺,轻掸袖口,重新盘好腿,端正地坐好。 “夜深了。大侄子回去吧,即便是亲生姑侄,大晚上相处也是不便。” 白马扶舟只当没有听出她在赶人,薄薄的唇边露出一丝淡笑:“我再陪姑姑一会。” “不必……” 时雍话音未落,白马扶舟身子突然一倒,朝她倾了过来。 时雍眼疾手快,身子侧开,掌心托住他的肩膀,不悦地拧紧眉头。 “玩笑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白马扶舟眯眼看她,嘴角弯起一丝让人心惊肉跳的笑,声音也压得极低。 “你和赵胤……在谋划什么?” 时雍眼皮微抬,“此话怎讲?” 白马扶舟笑得意味不明。 “京师接二连三发生匪夷所思的命案,近日又闹鬼。这个节骨眼上,兀良汗使臣在京,东厂趁势而起……锦衣卫可谓被诸方势力架在了火炉子上,赵无乩就不想趁乱做点什么?” “这种话可乱讲不得。”时雍笑着反问:“要这么说,那东厂又想做什么?干这些污糟事儿,东厂那可是轻车熟路。大侄子对这几桩案子这么感兴趣。莫非——都是东厂的手段?” “哼!甭讹我。”白马扶舟懒懒斜她一眼,“娄宝全无非就贪点钱财,置点产业,争点权势,忤逆朝廷通敌判国的事,谅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那你又贪什么?”时雍冷眼。 白马扶舟盯住她,似笑非笑,“贪你,成不成?” 时雍内心毫无波动,双手慢慢搭在膝上,“别说你对东厂不感兴趣。” 她想,白马扶舟既然是个太监,又是个有想法的太监,年纪又不大,怎么会甘心像长公主一样守在四季清寒的井庐渡过余生? 白马扶舟又笑了,“姑姑如此懂我?” “你眼里的贪婪都快藏不住了。” “果然是赵胤看中的女子。”白马扶舟笑叹一声,慢条斯理地拿起那酒壶,在炕上躺下来,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喝上了。 “姑姑要不要来点?” 时雍眯眼扫他,见他不为所动,唇角微抽一下,“你不会想要在这儿过夜吧?” 白马扶舟眼波一荡,一边品着壶里的美酒,一边低笑:“姑姑若肯,我乐意奉陪。怕就怕,赵胤正在外面磨刀呢?等等他来了,会不会宰了我?” “那你还不快滚——” 一个滚字还没有落下,外间突然传来尖利的喊叫。 “走水了!” “走水了。” 几声高呼过后,外面突然骚动起来。 喧嚣里,懊恼地高喊划破天际。 “快!是弄玉水榭——快呀。厂公在里面呢。” “快快快!所有人跟我走,救火为要……” “走水了,弄玉水榭,火势蔓延得很快,大家快去——” 不过片刻,房间里就飘进来一股子浓重的烟雾味道,守卫大声地喊叫起来,骚乱声此起彼伏,惊慌、紧张,浓烟味也越发呛鼻。 白马扶舟仔细听了片刻,伸手一抓将时雍从炕上带起来。 “先离开这里……” 他想把时雍塞入怀里带走,可惜时雍身子一转,直接脱开了他的掌控。 “掌班令我不得离开此地,我要是擅自走人,你们东厂便有名头给我定罪了。我才不上当。不,我不走。” 白马扶舟眉头微拧,看她小脸固执,袖子一甩。 “我去看看就来。” 他离开没有再锁门,冷风猛地灌进来,将房间里的两幅白帘吹得高高扬起。 风声簌簌,房间更添鬼魅气息。 时雍静坐炕上,忽而听得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地。 门外的灯火突然熄灭, 只剩房中一盏昏黄的油灯,幽闪,幽闪。 时雍平静地抬头。 一股冷风将白纱帘吹得翻飞而起,“啪”一声,桌上的一个碗碟被帘角拂落在地,瓷片四分五裂—— 随着这一道闷响,时雍一跃而起,一把扯住白帘,将尾部缠在腰上,双手抓牢帘布,身子一荡,蹬蹬几下往墙上掠起,借着帘子的力度将自己挂在了梁上。 砰! 门被风猛地推开,一片雪白的袍角飘了进来。 外间没有光,半掩在黑暗里的女子披头散发,一张苍白的脸被凌乱的黑发遮住大半,身上的白袍子被风吹得幽幽荡荡,像一只从地狱而来的厉鬼,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若同飘在地上,一股带着膻腥的气味随着她的身影吹过来,浓郁刺鼻。 时雍掩鼻,屏住呼吸。 “女鬼”看到房里没人,意外地定在门口。 趁这一瞬,时雍身子突然从梁上直落而下,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没有招式,没有打法,没有声音,她将自己的身子做为武器,整个儿扑向女鬼,双臂张开紧紧抱住她。 “总算抓住你了。不是鬼吗?逃一个试试?” 女鬼猝不及防,眼底掠起刹那的惊恐,黑发掩盖下的脸白如面灰,但她反应极为迅速,双臂猛力地甩动,凶性大发地从白袍里伸出枯瘦的双手,长长的指甲剜向时雍。 “扮得还挺像。”时雍冷哼一声,干净利落地躲开。 上次在天寿山吃过亏,她怕这歹毒的家伙手上又有什么下三滥的药物。哪知女鬼根本就无心恋战,一见中了圈套,虚晃一招,待时雍松手,身子一转就急掠而去。 “想溜?” 时雍冲出去,对着天空放个鸣镝,然后朝着女鬼的方向追了出去。 有上两次的经验,她深知“女鬼”的轻功必定登峰造极,压根就没有想过能追上她——因为这里已经被锦衣卫包围了。 除非“女鬼”能上天入地,不然今夜必然落网。 她追上去,只是怕错过第一手抓鬼现场。 “不好,东厂被锦衣卫包围了。” 青砖地上脚步声声,一边是冲天的大火,一边是喧闹的吆喝,恐惧如同一种会传染的瘟疫,将整个东缉事厂笼罩得阴森森的。 东厂大门处,一个小太监听到喊声小心翼翼拉开角门,只瞧一眼又立马合上。 “快去禀报厂公!大都督带兵,包围了缉事厂。” “要命了。厂公……厂公还在弄玉水榭没出来。” “哎哟,坏事儿了。” 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冲入云霄,极是骇人。 白马扶舟皱着眉头,冷森森地走过来。 “怎么回事?” “锦衣卫,锦衣卫——”小太监指着大门,“外面全是锦衣卫,我们被包围了。他们莫不是要造反啊?” “胡说八道。”白马扶舟沉着脸,摆了摆手,让人将大门打开。 外间的人列阵整齐,披甲戴盔,高举火把,执枪带弩。除了身着飞鱼服的锦衣缇骑,还有领兵在后的神机营统帅魏骁龙和五军营统帅万胜。 赵胤为了今夜的行动,竟调了神机营和五军营过来? 白马扶舟唇角微动,浅浅哼声。 “大都督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赵胤端坐乌骓马上,一身飞鱼服英武凛然,凉气森森。 “救火。” 哈,救火?白马扶舟看着赵胤冷漠的面孔,还有他带来的这些比整个东厂的人马加起来都要多出足足十倍以上的兵力,嘴角一扬,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真是巧了,缉事厂一起火,大都督就来了。” 顿了顿,他眼睑微抬,“我若不让大都督救,是不是不行?” 赵胤面不改色,“你试试。” “大胆。”白马扶舟身边那个小太监,平常跟着娄宝全狐假虎威惯了,今日受了屈辱,和锦衣卫又有宿怨,一听这话不满地叫了一声。 “咱们东厂和你们锦衣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刚着火,大都督就领了人来,怕不是想要趁火打劫?” 劫字还没有落下,一道凄厉的惨叫便划破了夜空。 没有人看清赵胤如何出手,只见一片寒光闪过,那吼叫的小太监双目圆瞪,脖颈处鲜血喷溅而起,将白马扶舟半幅雪白的袖子溅成了鲜血的颜色。 血线冲天而起,小太监却重重倒地。 白马扶舟笑容一敛。 赵胤淡淡道:“还有谁想拦着本座救火?” 东缉事厂里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火势当前,挡住前来救火的人,无异于杀人害命,可是不拦住他们,东厂颜面扫地不说,回头娄公公问责,他们谁也担不起。何况,谁知锦衣卫进去会做什么? 东厂番役们又急又怕,两头不是人,纷纷将目光望向白马扶舟。 当时下,得有个人做主,担责。 白马扶舟不负众望地走上前,笑望赵胤,说话慢悠悠的,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大都督不是莽撞之人,带兵夜围东厂,当众杀人,恐是不妥?这事若闹到陛下跟前,大都督准备如何交代?” 赵胤面无表情,淡淡道一声“我自有分寸”,便扶刀望向东厂上空,皱眉侧目问谢放。 “可有见人出来?” 谢放摇头:“不曾。” 赵胤道:“传令下去,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 章节目录 第80章 鸡飞狗跳(双更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调兵围东厂,来了这么多的兵,这么大的动静,东厂竟然一丝风声都没有听到,这其实是不正常的。 调兵遣将,怎能完全掩人耳目? 由此可见,赵胤的领兵之力和麾下将校的执行力,堪称恐怖。 白马扶舟眼看这黑压压的一群人,队列整齐地堵在门口,勾了勾唇,索性让开身体。 “既然锦衣卫的兄弟来帮忙,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大都督,里面请!” 赵胤平静看他。 “魏州,你点两队人马进去救火。” 魏州抱剑低头,重重应道:“是。” “你们,你们跟我走——” 分列整齐的两队士兵,重重踏着东厂大门闯入了内院。 自打东缉事厂成立至今,这还是头一遭。里头那些往常耀武扬威的番役们都不免愤慨。可是,赵胤说来救火,却只派两队人进去,余下的人仍然将东厂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是要做什么? 白马扶舟含笑而立,有疑问却不问。 “大人!” 一声呐喊从背后传来。 白马扶舟回头看去,火光映着时雍苍白的脸。 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发生什么了?白马扶舟下意识地走过去,想要问她,可是时雍的人却已经朝门口奔了过去,嘴里那声“大人”,叫的分明是赵胤。 一股古怪的涩味隐隐泛起,白马扶舟眼角一弯,笑了起来。 “姑姑留步!” 时雍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白马扶舟淡淡地笑:“东厂大门,岂是想出便出的?姑姑是不是忘了,你是为什么进来?” “噫?”时雍眯起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大侄子你够可以的啊。刚才还叫人家亲姑姑,转眼就把我当成东厂囚犯了?” 白马扶舟懒懒瞥她一眼,唇角挂笑,语气却没有喜怒。 “事情尚未弄清,姑姑还是不要出去得好。” 时雍嘴角轻勾,挑出三分笑意,看看他,又看了看赵胤,懒洋洋抱起双臂,“也行。我在这里看大人捉鬼,也是一样。” “捉鬼?”白马扶舟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哪里来的鬼?” 时雍懒得解释,只拿眼看向大门外的赵胤。 夜色下的他,一身飞鱼服极是英武,黑色披风在夜风下轻荡,身后列队整齐的将士甲胄森森,将他衬得仿若即将出征的将军,更添威风。 这让时雍下意识想到前年,他随永禄帝出征归来的样子。 那一天,京师万人空巷,时雍正在红袖招喝酒。 看他打马长街,英姿凛然。 只是那时,她从未想过会与这个人有什么交集。 时雍想到这里,又是懒懒一笑,朝赵胤无奈地摊手。 “怎么办?大人,我出不去东厂大门了?” 赵胤沉默看着她,片刻,微微扬眉,“我进来。” 他的声音本就冷漠,突然开口,竟没有人想要阻止,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跃下乌骓马,将缰绳交给杨斐,一步一步走近,迈过门槛。 白马扶舟嘴角一抽,报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大都督,东厂大门不止不能随便出,也不能随便进。” 赵胤不答,拎着出鞘的绣春刀,无视两侧的东厂番役,慢慢走向时雍。 大门只亮着一盏灯,背后又有冲天的火光,赵胤对着光的脸越发显得冷峻无情,时雍呼吸都慢了半拍,不料他走到面前,出口却问。 “受伤了?” 时雍微愣,继而摇摇头,报以一笑,“我尽力了,没抓住,让她跑了。不过,你看……” 她掌心摊在赵胤面前,“没白费功夫,我拿了她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香囊,绣功有些熟悉,只是时雍一时想不起来。 赵胤沉眉,“这有何用?” “当然有用。”时雍若有似无地笑,“你忘了,我有大黑?” 她将“我有大黑”几个字说得极是自然,可是,听了这话,赵胤漆黑的眼睛有明显的暗光闪过,看她的眼神也深邃了些。 时雍见状,赶紧再解释了一句。 “我已经和大黑说好,从此以后,我养它,我是它的主人。” 赵胤抿了抿嘴,“准了。” 嗯?啥?时雍又是一怔。 然后看着他没有表情的冷脸,笑了笑,重重吹了一声口哨。 大黑就藏在附近。 听到时雍召唤,嗖地一下从墙角蹿了过来。 这几日它吃得好,长得也好了些,皮毛有了亮泽,身子骨也结实了,看上去威风凛凛,一出现就把在场众人吓得惊叫。 “黑煞?” 有人低低吸气。 “时雍的狗?” 一般黑煞出现就会伴着这句话,时雍已经习惯。 她弯腰将手上的香囊凑到大黑的鼻子。 “大黑,嗅嗅,找出这个人。” 整个东缉事厂都被包围着,“女鬼”没出来,自然是藏在里面。时雍这是准备让大黑去找人。 赵胤看到一人一狗的互动,眉头拧了拧,目光挪向白马扶舟。 “扶舟公子,行个方便。” 白马扶舟哼笑,“大都督真是会难为人。领兵救火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要领兵搜查东厂?” 赵胤道:“是,又如何?” 一句平静的话,却狂妄到了极点,一群东厂番役已是气愤得咬起牙来,手扶上了腰刀。 可是,白马扶舟却波澜不惊,低头摸了摸鼻子,笑了。 “捉鬼是大事,自当配合。” “谁敢?”一声尖利的吼声从背后传来。 时雍转头,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他浑身烟灰、半幅袖子已被烧得不成样子,可是仔细看脸,仍然能认出是娄公公。 这日的变故实在突然,从被狗咬到住处着火,娄宝全差一点烧死在弄玉水榭,他受到的惊吓大,火气也积累到了极点。 “缉事厂岂是想闯就闯,想搜就搜的地方?大都督深夜带着大军闯进来,可得了陛下的旨意?” 赵胤沉默冷对,长身而立。 他的背后,是安静而立的将士,墙上、房顶还不知道埋藏有多少伏兵,正远远地拉开长弓,瞄准东厂众人的脑袋。 狂。该他狂。 “哈”一声,看这阵势,娄宝全冷笑起来。 “大都督要对咱家动武?可有想好怎么向陛下交代?” “杨斐。”赵胤盯着娄宝全,根本不理会他的威胁,只沉声命令道:“点齐人马,带着大黑去搜,务必把女鬼给本座翻出来。” “是!”杨斐就等这一声命令了。 来打东厂,他兴奋得眼睛都快要闪出火光来,原本对大黑还有几分畏惧,可是看大黑乖乖地坐着,咽了咽唾沫,又放松了些。 “别瞅我。眼下大家都是兄弟,跟我走。” “赵胤,反了你了。” 娄宝全气得脸都绿了,抹一把脸上的黑灰,脚一跺。 “哪个今儿敢闯入缉事厂,咱家就敢禀明陛下,诛他九族!” 目前局势全在赵胤的掌控之中,东厂这点人马根本就不够看,娄宝全知道硬拼不是赵胤的对手,只能搬出皇帝来恐吓赵胤手底下这些人。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群人如同疯子一般,只听赵胤一个人的话,压根就不理会他的威胁,带着人马便跟着那一条可恶的狗往里面闯。 “反了。这是反了。” 娄宝全自身不会武功,气得呼吸不匀却不敢往上冲,只能对着东厂那些档头番役缉事们大声喊叫。 “都是死人吗?还不给咱家把人拦下。” 赵胤低头抚弄袖口,不轻不重地道。 “本座,也喜欢诛人九族。” 那些番役握刀的手,突然就失去了力气。 ———— 一群人又是救火,又是捉鬼,将东缉事厂闹了个翻天覆地。 娄宝全在东厂多年,根基深厚,自然有他的心腹,可是在锦衣卫和神机营、五军营大批人马的压制下,根本不成气候。 这场骚乱持续了好一会儿,东厂外庭内院,鸡飞狗跳,尖叫呐喊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天空下起了雨,大火才算彻底扑灭,而救火的魏州又立了一功。 他在烧成了漆黑残垣的弄玉水榭里,发现了娄宝全的地下宝库。 里面藏匿着他贪墨的脏物。 整整一个地库的金银财宝古董名画,娄宝全几辈子的俸银都换不来。 听到魏州的禀报,赵胤面色平静,并无意外地看向娄宝全。 “厂公,本座真的喜欢诛、人、九、族。” 娄宝全双腿被抽走骨头一般,软软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身子又痛又急,声音颤抖着语无伦次。 “你们,你们合起伙来对付咱家……” 他的眼睛,从赵胤的脸上,挪到了白马扶舟的身上,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脸的怨毒。 “不曾。”白马扶舟笑得弯起凤眼,“我什么都没有做。” ………… 魏州这边的火,借着雨势,救得很不错。可是杨斐那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虽然帮助魏州灭了火,却也帮“女鬼”洗刷了气味,破坏了痕迹,使得大黑丧失了追踪条件。 杨斐带着人把东厂衙门翻了个遍,别说女鬼,女人都没有找到一个。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凭空消失吗? 当然不会。 除非,她真的是鬼。 看到大亮的天光,杨斐疲累一晚,又气又急,还有几分怨气。他恶狠狠地盯着大黑,像看仇人一样。 “你不是飙得很吗?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大黑“嗷”一声,扑向他。 杨斐面色一变,连连后退,刀尖指着大黑。 “警告你啊,别以为有了靠山我就不敢宰了你……” “她还在缉事厂里。”时雍拍了拍大黑的头,没有心思和杨斐计较。 想她说服赵胤,从得月楼开始布局,再到入东厂,煞费苦心地使了这么一出好计,也成功引出了“女鬼”,可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浪费掉。 过了今日,人就不好再抓了。 时雍突然扭头看着杨斐,目光幽深带笑。 “你去告诉大都督,把缉事厂的人都集中到广场上,我来捉鬼。” “啊?”杨斐惊了。 这是东厂,不是锦衣卫,哪能说把缉事厂的人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的? 说不得,就要引发一场血战啊。 阿拾这小姑娘也太异想天开了—— 杨斐不相信赵胤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事情,然而,当他将时雍的想法告诉赵胤,他问也不问就准了。 这是色令智晕么? 杨斐吃惊不小,对赵胤的态度越发惊异。 这里是东厂,任由阿拾为所欲为的后果,爷可曾想到? 东厂诸人,包括白马扶舟,当然是不愿意任由锦衣卫差使的,可如今厂公被人拿下,五军营的弓弩,神机营的火铳全都架在东缉事厂,即使他们不舒服,又能如何?总不能落一个和娄公公同流合污的罪名,被打入诏狱,死无全尸吧? 天刚亮,下了一阵雨,风吹过来冻入骨头。 东厂番子们别别扭扭地集中到了广场上,四周是一群乌压压的士兵。双方剑拔弩张,东厂番役都憋着火气,列队候着,想看他们到底要如何。 时雍走到人群前面,大黑威风地跟在她的身后。 不远处,赵胤静静立在雨中,漆黑的眼冷淡平静,白马扶舟与他站在一处,唇角微掀,似笑非笑。 “黑煞竟然会听她?” 赵胤面无表情。 白马扶舟眼一斜,“大都督没有想过,这是为何?” 赵胤冷冷转头,“你问问黑煞?” “呵!这笑话可不好笑。”白马扶舟低眉微笑,不再理会这个难以沟通的疯子,目光跟随时雍的身影,走过一排又一排列队的东厂番役。 “找女鬼找到东厂来,欺人太甚。” “这是讽刺咱,像妇人呐。” “岂有此理,我缉事厂竟让一个女子横行无忌?耻辱,耻辱啊!” “厂公都栽了,咱们还能怎样?认命吧。” “认命赵胤就能手下留情?哥几个,今儿广场上这些人,只怕全都得死在赵阎王手上……” “别长他人志气,赵胤再能,不还得听陛下的。我不信陛下会——” “大黑回来。”时雍突然出声,将人群的议论声打断。 雨丝纷纷未停,广场寂静。 时雍带着大黑走遍全场,都没有找出人来,除了这场不合事宜的雨,她还猜到了一个原因—— 凶手早就注意到她,知道她身边有大黑,早有防备,肯定在身上携带了什么遮盖气味的物什,阻止了大黑的追踪。 狡猾的凶手。 时雍不再浪费时间,从人群的尾部再次走到正前方,看着那些人眼睛里的不满,弯了弯眼,一双眸子亮如皎月。 “各位,还得麻烦你们一件事。” 她表情平静,语气也平淡,没有人想到她会说出那般惊世骇俗的话。 “请各位宽衣解带,是男是女一验便知。” 之前时雍与“女鬼”交过手,大抵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藏在人群中间,这就是最有效迅捷的方法。 可是,这对于东厂番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你竟让我等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 听着番役们愤怒的质问,时雍扬了扬眉头。 “也不一定要当众。”她转头看着赵胤,一双含笑的眼里水波荡荡,慵懒却也自信。 “烦请大都督派几个信得过的人,验明正身。不过,那人武功高强,轻功了得,一定要保障安全。” 赵胤还没有说话,广场上便骚动起来。 番役们自然不肯,便是白马扶舟也变了脸色。 “这般验身,怕是不妥。” 时雍皱眉,“方便,快捷,有何不妥?” 白马扶舟笑道:“有没有女鬼还两说,你这么羞辱大家,丢的不仅是东厂的颜面,还是陛下的颜面。姑姑难道不知,东缉事厂只听命于陛下?这事若是让陛下知晓,便是大都督,怕也不好交差啊?” “是吗?”时雍扭头看赵胤,默默一笑。 “验。”赵胤面无表情,一身飞鱼服火焰似的燃在细雨下,披风在风中猎猎而动,从时雍的角度看去,他的脸几乎是没有情绪的,也无人知晓他到底怕不怕。 “谢放。”赵胤低声命令,让他挑人查验。 白马扶舟冷笑一声,“大都督这是要把事情做绝?众目睽睽之下,东厂若受此等大辱,大都督怕是不好全身而退了。” 赵胤平静地转头看他。 “等你做了厂督,再来威胁本座。” 白马扶舟又是一笑,“我是为了大都督好。明知不可为,何苦而为之?” 赵胤面色未改,话里却隐隐有几分告诫,“你若不想被验,就好好看着。” 这是肆无忌惮了? 白马扶舟身形有短暂的凝滞,转瞬又笑了起来。 “您请便。” 章节目录 第81章 捉到“女鬼”了(双更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今皇帝是个性情凉薄的人,执掌大晏二十二年,面色不显,待臣下也和气,可即便是太上皇永禄爷在世时,他也是个有主意的。 这一年多来,皇帝身子虽弱,眼睛可亮得紧。娄宝全是光启帝年幼时便跟在他身边的太监,跟了一辈子,平日里又在宫中当差,眼前的人所做之事,若说皇帝毫无察觉,白马扶舟不信。 可是,皇帝嘴上斥责几句,从没有当真处罚过他。帝王心思猜不透,除了制衡锦衣卫,平衡朝野权力,玩弄帝王心术外,娄宝全私底下为皇帝做了多少事,在皇帝心里有几分脸面,谁也不敢猜。 可赵胤明明知这些,还是动了娄宝全。 白马扶舟觉得此人当真是疯,可他眼下,不便阻止。 要疯,就由他疯去吧。 “赵胤,咱家要面见陛下。” “等咱家见过陛下,必要你死无全尸……” 娄宝全瘫在雨里,双手被反剪着,除了痛骂,已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他的痛骂,渐渐地助长了东厂番役的戾气。 他们心思渐渐活络起来—— 娄公公是陛下的心腹,不仅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大人,听说还对陛下有过救命的恩情。陛下若是肯护着他,东厂又何须怕赵胤?又凭什么任由锦衣卫来羞辱? “老子不干了!” 正在列队验身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吼起来。 “兄弟们,咱们缉事厂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不脱,死也不脱。咱们跟他们拼了,老子就不信,他赵胤没得旨意,敢把咱们全部绞杀在此……” 有人起头,整肃的人群就如突然沸腾的水,炸了开来。场面混乱,番役们聚集一起,背抵着背,看着执戟横戈的锦衣卫,一个个咬牙切齿,一副要和他们拼命的样子。 时雍环视着愤怒的人群,嘴角轻轻一抿,笑了。 “大人,我找到人了。” 白马扶舟心思一动,目光里有几分疑惑,赵胤却仍是面无波澜,不待时雍指出那人是谁,便将目光投向人群。 “本座也看到了。” 纷乱的人群有刹那的安静。 众人纷纷愕然地看着赵胤和时雍,不知他俩在唱什么双簧。 “这是讹咱们呢,大家别听他的——” 人群中又有人低吼起来,粗声粗气,怎么听也不像一个女子。可是时雍一笑,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他。煽动闹事。” 赵胤冷声:“拿下!” 他毫不犹豫,场上的其他人却愣住了。 那是一个青衣番役,身材瘦小,面色苍白,可是粗犷的长相和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有一举手一投足,分明就是一个汉子啊? 谢放以为是要杀鸡儆猴,二话不说便朝那人走去。 哪料他尚未靠近,那瘦小男子突然往后退去。 “想跑!” 谢放反应迅速,追了出去。 “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锦衣卫行动迅速,不过短暂的停顿便围拢上来。那男子一看走不掉了,突然扭头朝赵胤邪佞一笑,双手扯过一个番役,让他挡住谢放,自己飞身退向墙边,拉出一个役长挡在身前。 “赵胤小儿,看你今日能奈姑奶奶何……” 声音一出,广场突寂。 那粗犷的男子竟然变了腔调,声音娇柔婉转,分明就是一个女子。这一下,连东厂的番役们都震惊了。 “见鬼了么?那不是掌厨事的富贵叔吗?” “是富贵叔,他怎会……是一个女子?” “不可能。她不是富贵叔。富贵叔我能不知道?我和他一起撒过尿……好个细尖的货,哪会是女子?” 在众人惊叹的声音里,那女子哈哈大笑,眼看被锦衣卫包围,明知大难临头,仍是不恐不躁。 “来啊!哪个上来,姑奶奶便赏它一颗红糖吃。” 她嘴上说着红糖,手里扣住一甩,一个红艳艳的东西就在地上炸裂开来,激起浓烟阵阵,而近前的两名锦衣缇骑始料不及,被炸得后退两步,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咚”一声栽倒在地。 “火霹雳?” 白马扶舟变了脸色,整个广场上的人都惊住了。 “火霹雳”是一种烈性火器,在场的人大多没有见过,只是从一些闲语传闻里得知,那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所制,威力极大,杀伤力惊人。 不过,自永禄爷得位开始,此等烈性火器便被严厉管制,除了军中有配置,民间绝无踪迹,亦不得制造之法。即使是军中,要调配火器也需一级军事长官亲令,不是谁都可以拿到的。 今日赵胤调来的神机营将士,也只携带了火铳。 而这个女子,手上居然有“火霹雳”? 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广场上蔓延开来,人群纷纷后退,将女子围成了一个半弧,神机营举起了火铳,墙上的伏兵也是拉满了弓箭。 见状,那个女子猖狂的笑声。 “姑奶奶原本不想要你们的命,既然你等非要把小命硬塞给我,那我便笑纳了。来啊,谁先上来送死?” 冷风肆虐,人影重重。 死亡的阴影下,气氛凝滞而恐惧。 时雍扭头看赵胤。 只一眼,便生生愣住。 他往前走了两步,飞鱼服像一抹移动的火光,衬着他冷冰的脸,在天光下极为骇人。他面无表情,甚至都没有拔刀,语气平静地说。 “要活的。” 这话极是平静,却让人无端发寒。 要活的是让人不要下杀手吗? 可是,那女子分明就要玉石俱焚,哪留得下活口? “弓箭。”赵胤摊开手。 一旁侍立的将士连忙将弓箭递到他手上。 赵胤一言不发,试了试弓弦的弹力,挽弓,搭箭,一支,两支,身子猛地侧转,两只箭同时瞄向背抵墙壁的两个人。 “不要!”那个被女子拉在身前做挡箭牌的役长,见此情形,瞪大双眼,绝望地呐喊。 “大都督,救我,救救我啊。” 冷风传来他凄厉的叫声,那女子手上的“火霹雳”亦同时出手,但她胁持了人在身前,抛出的距离十分有限,身前几丈的人都已让开,这一炸,没有伤到人,只是卷起的浓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而赵胤手上的弓,拉满,嗖一声, 疾风响过,两支箭用一把弓射了出去。 “大都督!” 众人惊愕。 这般浓烟之下,如何能射中? 即便射中,又如何保证是活口? 扑! 扑! 两支箭同时末入烟雾,一道惨叫破雾而来。 赵胤放下弓,挥手,“上!” 谢放带人打头冲了上去,人群欢呼着,黑压压的一群涌上去,看样子极是振奋。 时雍有些好奇,也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刺鼻的烟雾慢慢散开,眼前的画面,震住了她, 也震住了广场上的所有人。 众人的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支箭。 它们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女子和役长,一支箭左臂,一支箭右臂,两人像串葫芦般串在一起,而箭头直接末入了坚硬的墙壁,牢牢将人控住。 他们手臂废了,身子动弹不得,却活着。 很少人见过赵胤露技。 他平常出行大多时候坐马车,马都很少骑,冷不丁露这一手,实在令人震惊。 果然是在战场上嗜过血的人。 白马扶舟笑叹,“好箭法,在下佩服。” 赵胤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平静地看了白马扶舟片刻,唇角微微上扬。 “你才是赢家。” 白马扶舟笑了,“此话怎讲?” 赵胤慢悠悠地说:“等着陛下的圣旨吧。” 白马扶舟懒散地打量着他,知道他所指是什么,也不意外,“那得多谢大都督成全。” “顺水推舟而已。” 赵胤淡淡说着,目光已然飘向了时雍。 他看她时,眼睛里有真切的赞赏,可是走到她身边,他却没有夸她,只道了一句:“大黑不错。” 时雍:“……” 劳碌这么久,又玩心机又耍手段又闯东厂,就得了这么一句?也太吝啬了吧? “我呢?”时雍眨眼追问。 赵胤目光瞄向她,很深的一眼,“狡猾。” “……” “报——” 这时,一个身着铠甲的大高个走了过来,朝赵胤施了一礼,“大都督,这些人如何处置?” 他指的是东厂这些隶役和缉事。 赵胤看一眼,“先拿下,等陛下旨意。” 魏骁龙是神机营统领,敕封的龙武将军,是赵胤在军中的心腹,也是锦衣卫千户魏州的堂兄。领兵干活是一把好手,人却憨直简单。 闻言,他抬起浓眉看了看赵胤的表情,担心地压低了声音。 “此事,陛下不会责怪吧?” 赵胤:“有本座担着,你怕什么?” “不怕,不怕,我怕啥?”说罢,他眼神又怪戳戳地望赵胤,意有所指地笑,“就是那个火器,你看,能不能给我们神机营也搞一些?” 赵胤眼睑微敛,“不急。” 不急,那就是有戏了? 魏骁龙眼前一亮,抱剑拱手,“多谢大都督。” 抬头,又问:“何时能到?可有一个准确的时日?” 赵胤扭头,视线微冷,“用不了多久,有你在战场发挥的时候。急什么?” 语气虽平静,说的话却如重锤,狠狠砸到魏骁龙的心头。 他面色一变,紧张地看了时雍一眼,见大都督都不避她,又放松下来,“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陛下那边可是有风声传出来?我前阵子刚听说,陛下不愿打仗,准备让公主和亲来着?” 赵胤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今日之事,你便明白了。” “啥?”魏骁龙一头雾水。 看赵胤不动声色,又憨憨地笑,“我并没有想明白——” 赵胤眉头微微一皱,望向正被锦衣卫带走的娄宝全,淡淡说:“你当真以为是本座要清算娄宝全?” 魏骁龙一惊。 “难道是……”陛下? 后面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赵胤抬手打断,示意他不要多言。 “抓紧练兵。” “是。” 魏骁龙挺直脊背。 再离开时,赵胤看他背影,很显然是压抑不住激动,脚步都飘了些。 赵胤搓搓膝盖,刚转过身,就对上时雍的目光。 “膝盖又痛了?” 赵胤抿嘴,“又下雨了。” 傲什么娇?痛还不肯承认。 时雍看着这一片狼藉的现场,释然一笑。 “回头我再为大人针灸。” 赵胤目光微沉,“你?” 往常从没有这么主动过的人,突然转变是太令人生疑了。可是,时雍又很难向他解释,一个人刚获得一种新技能时,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我也想早日为大人除去痛苦。” 赵胤唇角微扬,冷哼一声,“假。” 说罢他一撩披风,单手负在身后转过身,走在前面,又飘来一声。 “来。” 时雍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去哪?” “针灸。”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苦大发善心啊。 时雍追上去,“不去审女鬼吗?” “针灸!” “……” ———— 一夜喧闹,归于寂静。 天光熹微时,雨停歇了,空气雾蒙蒙润湿非常。 今日应天府的茶楼酒肆里,比往常更为热闹。 缉事厂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天,京城里好多人都看到了。好事者传出无数秘闻,这番变故让人心惊肉跳。 “女鬼”潜藏在东厂,被锦衣卫大都督带人当场捉住,牵出娄宝全的地下宝库,也让人不得不想,应天府那几桩悬案是否与娄宝全有关。 树倒猢狲散。 听说娄宝全被抓,人人拍手叫好。 只是,对于女鬼的身份,众说纷纭。 同一时间,时雍在无乩馆里,顶着困倦为赵胤灸腿、熏艾,脑子里也在想那个女鬼怎么样了。 审了吗? 说了吗? 伤治了吗? 会不会又自杀? 各种想法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她微微出神。 “想什么?” 头顶的呼吸烫得时雍愣了下,抬头看着赵胤不时何时低下来的脸,毛孔倏地张开。 这人干嘛离她这么近?怪吓人。 “想昨夜的事。”时雍对上赵胤的眼,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尬了一下,寻了个话题。 “大人,我能问你几件事吗?” 赵胤垂眼,“交换。” “嗯?”时雍一时没反应过来,“交换什么?” 赵胤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分明没有喜怒,却像在她心窝里养了一窝猫,毛绒绒的爪子挠来挠去,痒痒麻麻,让她很不自在。 时雍眼一瞄:“看我干什么?” 赵胤观察她片刻,抬手戳向她的额头。 “这脑子。” “嘶,干嘛戳我?” “你要问我事,还能交换什么?” “……” 她要问事,当然是交换问题答案呗。 时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复杂,再看赵胤的眼睛,明明平淡似水,却愣是让她看出几分戏谑来。 他在嘲笑她。 时雍拿着艾条的手一抖。 “成交。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一人一个来。”赵胤膝盖曲了曲,离时雍手上艾条的火光稍远一些,“你先。” 时雍微顿,抬头道:“昨天你和魏将军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是不是陛下要办娄宝全?” 赵胤:“是。” 时雍问:“陛下要办他,为何要大费周章?” 赵胤撩起眼皮,“该我。” 时雍咬牙,“你问。” 赵胤沉默片刻,突然低下头,目光专注地端详她,“你从何处得知‘女鬼’曾在得月楼出没?” 时雍目光微暗。 这是那天燕穆和乌婵带来的消息,除了“香苋不晚”和得月楼都是广武侯府的产业外,他们在为时雍找寻傻娘和毒蛇的过程中,无意发现那“女鬼”消失在得月楼的后院,两日未出。 可是这事怎能告诉赵胤?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大黑。” 时雍很快调整了呼吸,平静地看着赵胤说:“那日在水洗巷见过‘女鬼’,我便试图让大黑找出她的踪迹,后来大黑带我到了得月楼,可我不敢冒失,这才找大人定计。” “你怎知‘女鬼’一定会来?” “从天寿山回来,我便断定,凶手肯定不会放过我这个幸存者。可是,明明有大把的机会,对方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时雍停顿一下,视线似笑非笑地定在赵胤的脸上。 “若我没有猜错,大人一直有派人保护我,这才让凶手没法子下手对不对?所以,我得让自己落单,离开锦衣卫的视线。” 赵胤问:“为何选择东厂?” “因为——” 时雍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对。 赵胤一连问了她三个问题,而她连他没问的都答了。 章节目录 第82章 何尝不是一颗棋子(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第一次为自己的智商感到震惊。 “不公平。”她试图挽尊,不悦地看着赵胤,“换我问,也三个问题。” “一个。” “凭什么?” 赵胤突然低下头,盯住她的眼睛,“你答得那么快,是你有事隐瞒,心虚,非我逼你。” “……” 这位爷真乃神人。 时雍对上他深幽的眼神,原想在心底骂他几句,突然就不敢骂了。她自忖并没有将心虚浮于表面,可赵胤愣是看得出来,一会儿他又瞧出她骂他怎么办? “你想骂我?”赵胤嗯一声,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问吧。” 时雍憋着一口气,尽量不表现出一丝情绪。 “还是那个问题。陛下要办娄宝全,为何要大费周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是吗?” 赵胤道:“娄宝全救过陛下的命。这个恶人,我来做。” 他回答得很干脆,时雍也干脆。 “该你问了。我也回答你上一个问题。我为什么选择东厂呢?因为在凶手眼里,锦衣卫暗桩遍天下,而东厂是唯一不受锦衣卫节制的地方。要对我下手,东厂定能摆脱大都督你的视线。” 她脆声说完,赵胤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本座并不想问这个。” 卧槽! 真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时雍脑子登时放空,只有一个恶毒的想法——搞死他。 赵胤无视她脸上的杀气,淡淡问:“白马楫为何唤你姑姑?” 时雍还在气头上,回答爽快,“亲的,失散多年。” 赵胤蹙了蹙眉,没有追问,看一眼趴在时雍脚边睡觉的大黑:“黑煞为何肯亲近你?” 呵呵! 好聪明,用白马扶舟那个不重要的问题,让她放松警惕,问出这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可是,时雍这次不上当。 “又一个问题了。恕难奉告。” 说罢,她抬抬眉,“换我。东厂弄玉水榭的火,是不是你安排的?你是不是早知弄玉水榭下有娄宝全的秘密宝库?” “一次问两个,毫无诚意。” 赵胤淡薄地起身,穿上他华贵的织锦袍子,抿了抿唇角。 “走了。” 时雍看着他颀长冷漠的背影,微卷的指节因为生气攥得有些泛白。她浑身的戾气都被这个混蛋激活了,感觉头发丝都在燃烧。 “大人不守信。你问的我都答了,我问的你却不答。” 赵胤侧了侧眼,淡薄地看着她,“问题总有休止,由你起,由我终,何来不守信之说?” “……”时雍气得心尖滴血,想想他的话居然也很有道理。 两个人总不能无休无止地问下去吧?第一个问题是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赵胤问的。公平极了啊!可是为何听上去公平,她仍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她闷着头,脸都气红了,摆明了不开心。赵胤正在整理发冠,见状手指顿了顿,长长叹息一声,仿若无奈地看了时雍一眼。 “不去?” 平淡简洁的两个字,却奇怪的有吸引力。 时雍好奇,“大人要去哪里?” “诏狱。”赵胤道:“杀人。” “杀谁?” 赵胤斜她一眼,似乎嫌弃她话多。不过,大概这位爷占了便宜心情好,难得耐心地告诉了她,“女鬼入狱,她的同伙,岂会善罢甘休?” 在水洗巷见到“女鬼”那夜,时雍曾和一个黑衣人交过手,那人功夫了得,定是女鬼的同伙,如今女鬼被捉,也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她背后的人是谁,是不是锦衣卫的内鬼,这个恐怕才是赵胤真正想要知道的。 怪不得他不急着去审。 定是又下了饵,等着人咬钩呢。 和聪明人共事,虽然容易吃亏,但是爽啊。 时雍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地跟上去,“若是人来了,直接杀吗?” 赵胤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看她。 “要不,以德服人?” “……” 时雍盯住他一本正经的眼睛,愣了愣,噗一声,喷了。 她不想笑得这么不矜持,可这笑话太冷,尤其出自赵胤之口,当真惊世骇俗又十分搞笑。 ———— 锦衣卫极是忙碌。 在弄玉水榭发现的宝库,金银财宝实在太多,上百个人从昨夜搬到今日还没有处理完。这批脏钱被充了国库,今晨,魏州又带人去抄了娄宝全在宫外置的几处宅子,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娄宝全当真是贪得无厌。 除了每处宅子都有一个地窖存钱财外,宅子里还圈养了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些女子凑到一块,比大晏后宫的妃嫔人数还要多上数十倍。一个阉人,钱财岂比国库,女人多过帝王,这已然是掉脑袋的大罪。 娄宝全是个省心的贪官,都不用锦衣卫怎么操心,桩桩件件的罪证都摆在那里,锦衣卫经历连同两个吏目,连夜起草了娄宝全罪行二十三条,要将此案办成铁案。 赵胤一到,经历文飞就将行文呈了上来。 “大都督请过目。” 赵胤看列罪文书,在他手指翻动时,时雍看到那一行行的钱财金额,突然又领悟到了一个隐秘的真相。 她以为她设计捉鬼,赵胤只是配合她的计划。 可实则上呢? 赵胤让魏将军勤加练兵,分明是在备战了。捉女鬼闯东厂,看上去是为了几桩案子和一个女子的顺势而为,东厂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娄宝全自个儿作死, 可仔细思量,分明就是赵胤一石二鸟,借机铲除娄宝全,缴获钱财充国库,筹集战备粮晌。打仗就是打钱啦,娄宝全这只“老硕鼠”贪墨的钱财,能养活多少士兵,多少家庭? 只可笑,娄宝全自以为皇帝会念及恩情救他,恐怕到掉脑袋那天也不会明白,得月楼惹上是非,弄玉水榭的突然着火,甚至时雍引女鬼的出现,都是阴谋。 是赵胤和宫里那位主子,下的一盘棋。 而时雍,原以为在这个局里下棋的人是她, 如今一想,她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 时雍心惊肉跳地想着,再看赵胤肃然冷漠的脸,越发凉寒。 心底也更加确定,此事一了,定要离这位远远的,她不想再为自己殓一回尸了。 “不错。”赵胤将文书递还经历,“不必急着递折子上去,再等等。” 这折子递上去,罪证确凿,娄宝全的人生就走到头了。 本就是一桩铁案,赵胤还在等什么? 难道娄宝全还有翻身的余地? 娄宝全显然也存在这样的侥幸。 时雍随赵胤去到诏狱大牢的时候,这老阉贼还在对狱卒唾骂不休,然后将自己这辈子的“功绩”翻来覆去的说给隔壁牢友听。从看顾年幼的太子到救护驾有功,一生兢兢业业,为大晏鞠躬尽瘁,他口沫横飞,感动了自己,也相信自己一定能从诏狱出去。 “等咱家出去。第一个要你们的脑袋,诛你们九族……” 娄宝全怒骂出声,只见狱卒低下了头,他以为是狱卒被他的话吓住,正洋洋得意,就看到一角袍服闯入眼帘。 “大都督。”狱卒们恭顺地问安。 娄宝全眼睛一瞪,看到是赵胤,破哑的嗓子骂得更起劲了。 “赵胤,你放咱家出去,咱家要面见陛下……” 话没有说完,他停下了,因为赵胤从他的大牢前走过去,不仅没有回应他,甚至一眼都没有看他,就好像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囚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奇耻大辱! 娄宝全本是卑贱出身,这才会甘愿阉割入宫。位高权重后,他骨子里仍然没有洗刷出身带来的劣性。最恨别人不给他眼神,视他如无物。 赵胤高高在上的冷漠和天然的高贵出身,唤醒了这位东厂大太监卑微的灵魂,如切肤之痛,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连审问他的人都没有。 章节目录 第83章 老阉货(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你回来,你给咱家回来!” 娄宝全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抓住着大牢的栅栏,用力摇晃,声嘶力竭地吼叫。 “咱家要诛你九族,你们都得死,赵胤!你回来,咱家有话说。” 牢门外的狱卒黑着脸走过去,一脚就踹在他的手上。 “老实点!” 娄宝全愣大眼,不敢相信这种不入流的狱卒也敢打他?在今日之前,他一根手指就可以捏死这种人。 “等咱家出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狱卒嗤一声笑了,“每一个进诏狱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老子当差两年……没见哪个犯事的人,从这里全须全尾地走出去过。歇了吧,老阉货,省点力气,苦楚还在后头呢。” 老阉货? 老阉货? 他只是一个老阉货了吗? 娄宝全跌坐在脏乱的杂草上,目光失神,嘴里喃喃,“陛下不会不管咱家的,咱家……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啦,咱家还救过他的性命啊。咱家一定能出去,陛下一定会来救我……” 一个时辰后,娄宝全撞死在诏狱的大牢里。 赵胤得到消息时,正在审讯“白衣女鬼”的刑房。 “知道了。” 淡淡三个字说完,赵胤又吩咐,“告诉文经历,娄宝全畏罪自杀,写好文书盖上戳,交上来。” 时雍眼皮微跳,“这次当真是自杀吧?” 赵胤嗯一声,没有多话。 时雍道:“踩碎他的尊严,打破他的幻想,利用他畏惧诏狱酷刑,引导他自杀,为陛下分忧解难。大人走一步算七步,我服。”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天意如此。” 天意个屁。 难怪赵胤让文飞不必急着写折子,再等等。 他等的就是娄宝全的死啊。 试想一下,折子到了御前,皇帝该怎么裁决?即便娄宝全身犯二十三桩大罪,到底对皇帝有过自小看顾和救命的恩情。 让他死的圣旨,载入史册,后人如何评说,会不会说帝王冷血? 他自杀了,谁的手也没有弄脏。多好。 …… 刑房里静得出奇。 就连被绑在刑架上的“女鬼”也没有动静。 片刻,在一阵急促的呼吸声里,那“女鬼”发出一串咝咝地笑,苍白的面孔从凌乱的黑发间抬头,“赵胤小儿,果然够狠。” 时雍瞥了赵胤一眼,看向女鬼:“那你猜,为何我们说话不避讳你?” “当姑奶奶是死人了?”女子面上并无畏惧,甩了甩头发,露出那张白如纸片的脸,凉飕飕地盯住他们,“我和娄宝全并无瓜葛。你们也知,我不是东厂的人。” 时雍道:“所以呢?” 女子冷笑,“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无论你们怎么审,姑奶奶都无可奉告。得闻锦衣卫有数十种酷刑,能逼死娄宝全,想来是厉害得很,姑奶奶到真想试试,看能熬过几种?” 实在太淡定了一些。 时雍对坚韧之人有天然的同情。 “你以为你那同伙会来救你,有恃无恐是不是?你错了。你不肯出卖他,他却未必会顾你性命。” 女子嘶嘶地笑,别开头。 时雍道:“那晚我碰到的黑衣人就是锦衣卫的人,对不对?” 她问这话并不完全是为了帮赵胤,也是为了她自己,而且,此话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因为水洗巷的黑衣人很像她死在诏狱那晚携带玉令的那个人。 弄清楚这个事情,杀她的人就会浮出水面。 可惜,那女子又是两声冷笑,不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要杀要剐,来就是。别想从姑奶奶嘴里套话,姑奶奶不吃这套。” 在他们来之前,刑房里已经审过两轮了,也用了刑,然而“女鬼”死都不肯吐口。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同伙,为何要杀死于昌、徐晋原再伪装成自杀;为何要在水洗巷扮鬼吓人,为何去天寿山下毒,火霹雳又是从何而来?一问三不知。 遇上刺头了。 时雍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犯人,在后世的重案组里,她见过各种各样内心强大懂得反侦察套路的罪犯,可是,没见过这样的。不过,后世若敢用这种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刑具,她还真不保证有几个人挺得住。 可这女子挺住了。 不仅如此,审到如今她仍然精神。 时雍冷冷盯住她,女子双臂张开铐在刑架上,只抬起头时,一脸阴恻恻地笑着与时雍对视,浑然不惧,甚至还有几分挑衅。 哼!时雍与她对视片刻,突然扭头。 “大人,这人油盐不进,不然杀了算了?” 赵胤道:“准了。” 说着忽而起身,冷冷掉头。 “不必再审,后日和屠勇一起刑决。” 时雍:“???” 她只是唬一唬那女子,用死亡来震慑和打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方便接下去的审讯而已。她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就算不怕死,还能不怕不得好死吗? 可是,她连环招还没使出来,大都督就又准了? ———— 宋家胡同就那么大,好事坏事很快就能传遍。 得月楼的事情,在王氏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可谓家喻户晓,几乎人人都晓得了,他们家阿拾差办得好,是在大都督面前得脸的人,不仅三不五时的有赏银到手,大都督甚至为帮他们家出头,领兵夜闯东厂。 在他们的嘴里,娄宝全那些事情都是大都督为了帮他们宋家人的顺便之举。 一般百姓,平常哪能接触到赵胤这样的人物? 王氏的小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为了延续这种荣光,她咬着牙忍着肉痛,从阿拾给的银钱里拿出一锭,当真在家里捣鼓出了十八个菜,还有好几个硬菜和一坛老黄酒。 时雍一落屋,看到家里闹热的样子,都惊了。 王氏的两个好姐妹,还有隔壁宋家大院的宋老太和两个姑母叔爷都被请了过来,热热闹闹坐了满堂,时雍一进门,就被各种夸赞之词围绕,她恨不得落荒而逃。 “这是做什么?” 她去灶房里,将系着围裙忙得风风火火的王氏拉住。 “有几个钱了不得了?生怕别人不眼红咱们?” “呸!”王氏将一盘梅菜扣肉递给宋香,在宋香不情不愿的小眼神里,摆摆手,将她支出去,这才对时雍低声说。 “老娘为了哪个?还不是为了给你争面子?” “我?”时雍眯起眼,斜斜看她,压根儿就不信,“甭了,我不要脸。” “死蹄子,你小声点儿,你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气死我了。”王氏是个火暴脾气,说着就将她一通训。 看时雍懒洋洋眼皮都不抬,又烦躁地摆摆手。 “去去去,别妨碍我,忙着呢。哎哟,那个火掉出来了。阿香?阿香你人呢?端个菜就端没影儿了,火都看不好,老娘真是白生养你了……” 时雍漫不经心地挑挑眉,等她骂完。 “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氏一巴掌呼过去,直接拍在她的手背上,还不客气地掐了她一把,说得咬牙切齿。 “我看你们爷俩真是一个德性。宋阿拾,老娘问你,你几岁了?” 时雍挑眉,“十八姑娘一朵花。” “你当真不想嫁人了是吧?”王氏压着嗓子,恨其不争地翻白眼,说得一脸奸样儿,“好不容易争来这个脸面,你得抓紧,就着这机会找个好夫婿,懂不懂?等这事过去,或者哪一天你不在大都督跟前当差了,谁还肯为你做媒?谁还肯娶你?” 时雍:…… 不得不说,王氏脑子还挺好使,洞悉人心。 她们家和赵胤到底什么关系,旁人无从得知,但至少她是能接近大都督的人,得多少人想巴结赵胤,从而亲近她? 趁此机会找个好夫婿,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时雍不想嫁。 她等王氏喋喋不休地说完,突然执起她的手,“我不嫁,我舍不得你。” 王氏震惊,低头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她真诚的脸,差一点就信了。 “要死啦,胡绞歪缠的小蹄子。你想留在家里由老娘伺候你一辈子是不是?想得美!老娘懒得为你洗衣做饭,也不乐意天天看到你。” 顿了顿,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一低,笑得贱贱的。 “别说,我还真给挑到一个好的。” 什么?把人都挑好了? 时雍哭笑不得,脸上却没有表情,“哪家的?” 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时雍挤眉弄眼,“你跟我来。” 章节目录 第84章 为阿拾选夫婿(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以前,王氏很不情愿阿拾去她和宋长贵的卧房,防她像防贼一样,如今这么自然地把她叫进去,时雍有些意外。 在接收了阿拾的一部分记忆后,时雍已经下意识把如今这个身子当成了她和阿拾的合体,可是对王氏,她没有阿拾那么排斥,进门就自然而然地往床沿一坐。 “看什么?” “这些全是那些人送的礼……” 时雍一怔,“你怎么能收别人的东西?” “急什么?又不是老娘偷的抢的,他们想娶我家的女儿,愿意送点东西来讨好,怎么了?” 王氏哼一声,又腻笑了起来。 “我都替你看过了,刘家米行的二公子不错。这些礼品里头,也就刘家送的最实在,最有诚心——” “你疯了?”时雍吓一跳,毫不客气地瞪过去,“刘家二公子是张芸儿的未婚夫婿。” “不是没成婚吗?那张芸儿自己不识好歹,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珍惜,揭了老皮戳破脸和谢老幺乱来,活该遭现世报。我看啦,这夫婿,就是老天特地留给你的……” “要嫁你嫁。”时雍冷冷扫她。 王氏被呛,愣了愣,居然没动手,而是怒笑着,“小蹄子说什么呢?仔细你爹听到扒了你的皮。我跟你说,刘家二公子书读得不如谢再衡,但长得也是俊的,不会辱没了你。” 哼。 时雍冷笑。 “这个节骨眼上来结亲,你以为人家安的什么心?” “你甭管他安的是什么心,横竖是明媒正娶你过门,做他们家的二少夫人。我告诉你阿拾,你可别不识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咱们是什么人家你也不想想,能挑着比这更好的夫婿吗?” “这么好的夫婿,留给你女儿阿香。” 时雍懒得再和王氏歪扯,思想不同,意识不同,她俩之间对话无异于鸡同鸭讲。王氏的做法符合时下大部分人的思考,也确实是在能力范围内为她选了一户条件最好的。 但是, 此阿拾已非彼阿拾。 ———— 锦衣卫要刑决“女鬼”和屠勇的消息,当天就放出了风来。 可是,消息酝酿了一天一夜,距离行刑只剩八九个时辰,那个扮鬼的女人仍然不肯交代,她的同伙也没有露面,更没人设法营救。 诏狱里一切如常,不见任何异动。 是沉得住气? 还是在憋明天的大招? 晌午的时候,王氏说媒婆六姑要来,叮嘱时雍不要出门。为免得像昨天那般不欢而散,她早上给时雍煮了鸡蛋,中午又烙了饼,蒸了香喷喷的鲤鱼,没舍得让宋香吃一口,端上桌就放在时雍面前。 可是,时雍把鱼吃光,转头就叫上大黑出了家门。 “这挨千刀的小蹄子是想气死我哇。” 宋香看母亲这般,冷哼一声,“叫你热脸贴人冷屁股。” 近些天,王氏对阿拾的态度越发的好,宋香心里吃味,不舒服得很,只是碍于阿拾有拿银子回家,而她还被怀疑偷银子,一直哑巴吃黄连,憋在心里。 眼下见老娘被阿拾气红了眼,她不免又动了心思。 “阿娘,那个刘清池,当真长得俊吗?” 王氏是她亲娘,她眼睛一眨,王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少动歪心思。”王氏手指狠狠戳在她脑门上,“你几岁,你姐几岁?你姐要嫁得好,也能抬了咱老宋家的门楣,到时候还怕寻不到好夫婿给你?” “阿娘……”宋香摸脑门,一脸委屈,“我还是不是你亲闺女了?你这心都偏到姥姥家去了……” “你没姥姥。”王氏白眼子瞪她,哼声转头进了柴房。 ———— 时雍去了闲云阁。 为了屠勇的事,娴娘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时雍去的时候,乌婵在那里陪她,南倾也在,只不见燕穆和云度。一群人在楼上雅间坐下,娴娘带着一双肿胀的眼,亲自为时雍倒了茶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得月楼的事情,宋家胡同都能知晓,娴娘自然也能。 她和锦衣卫大都督既然是这般亲近的关系,甚至能拿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去得月楼里耀武扬威,却不肯为她帮屠勇说一句求情的话,在娴娘看来,定是不近人情的了。 “娴姐……” 时雍看一眼娴娘憔悴的脸。 “屠勇所犯之事,牵扯甚广……” 她一解释,娴娘就掩面哭泣起来,声音娇娇脆脆的,听得时雍一个女人都不免心软。 “女鬼不都抓住了么?定能问出不关屠大哥的事了。他当夜在闲云阁,绝不可能在诏狱杀人,我不懂,他本是冤枉,为何大人一定要他死……” 时雍眉头微蹙,“娴姐,你也别怪,锦衣卫自有家法……” “我不怪,不怪任何人。怪只怪,我等低贱之人,命如草芥,比那蝼蚁不如……” 得!女人一哭,时雍就没辙。 她和乌婵对视一眼,又小声哄劝了几句,便让乌婵把哭成泪人的娴娘给带回房间休息去了。 雅间里只留下南倾和云度。 时雍问:“燕穆呢?” 南倾是个纤瘦的美少年,听她问起,清清淡淡地说:“燕先生今晨收到堂口上送来的信儿,便去了昌县。他让我们今日来见主子,说是主子的意思。” “是的。” 那日在闲云阁分别时,时雍是这般嘱咐燕穆的,但是为免南倾和云度紧张,她没有说是为什么。 “我近日机缘巧合,得了几本奇书,习得些独特的针灸之法。我叫你们来,是帮我……练练针。” 南倾的腿伤了筋,如今外伤好了,却留下了残疾。时雍对此痛心,却无奈。但她认为云度的眼还有希望,她想试试,帮他复明。不过,她不便总去乌家班,而闲云阁是个公众场合,私下见面,不引人注意。 “云度,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瞧瞧。” 云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时雍进来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闻言,他蒙着白布的头左右转了转,寻着她的声音,对着她的方向一笑。 “你是我主子的义妹,便是我的新主子,我自然信你。” 时雍松了口气,“那便好。” 云度又笑,“再说,我已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便是治不好,也不会比如今更坏了,不是吗?” 时雍被她说笑了,“极是。” 云度亲自解开系在头上的白布,“来吧。死马当成活马医。” 她说得轻松,时雍却看得几乎窒息。 之前白布缠着,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是除去白布,云度那双原本美好漂亮的眼睛上狰狞的伤口就露了出来,刺得时雍差一点不会呼吸。 “什么东西伤的?” 云度想了想,“火器。” “嗯?” “会炸,炸起来时很漂亮。碎片弹过来伤了眼,我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云度轻描淡写地描述当时的场面,一场血腥的屠杀,即使时隔日久,仍是让时雍听得血液骤冷,不由就想到了东厂那夜“女鬼”使用的火霹雳。 那火器是真厉害。 若她能得,雍人园也不至于被屠。 “我这眼,还能治吗?” 听到云度轻松的询问,时雍心里没底,却不愿让他丧失信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 夜幕下的水洗巷,安静得近乎诡异。 时雍往张捕快家去的路上,偶尔碰到几个不得不从这条路回家的人,也是一个个走得匆忙,走得小心翼翼,连呼吸似乎也屏紧了。 “女鬼”抓住了,但张家仍是凶宅。 走到张家大门外,时雍微眯双眼看向夜下的房舍,回忆着阿拾留给她的记忆,凶杀当晚的事情—— 这一家子都死了,“女鬼”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是为了找什么呢? 章节目录 第85章 突然逆转,发现异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于昌吊死在门梁上以后,官府又在张家大门贴上了封条。 时雍无法进去查探,便在宅子周边走了走。 她记得那夜,黑衣人和“女鬼”都曾经藏在屋顶。 难道屋顶的风光别样? 时雍拧着眉头想了想,绕到较为低矮的屋后,叫来大黑。 “乖宝宝,给麻麻放风。” 大黑摇了摇尾巴,乖乖趴在地上,盯住她。 时雍满意地顺了顺它的背毛,又宠爱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等着我。” 她从围墙爬上了房顶,小心翼翼地往房子前面去。 大抵是没有人居住,瓦似乎有些松了,时雍走得很慢,生怕破坏了什么线索,走过拱顶,她慢慢蹲下来,正准备爬过去,耳边响过一道轻微的破空声。 她警觉地偏头,一颗小石头砸在她的肩膀上。 “谁?”时雍声音未落,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时雍面色一变,拳头想也不想朝那人挥了过去,嘶一声,那人低笑,熟悉的声音传来,时雍又惊又气,正准备骂人,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下栽倒…… “姑姑小心!” 白马扶舟轻笑的脸,在夜色里极是温情好看。 时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身子站稳,冷不丁双手推出去。白马扶舟一个不慎,被她直直从房顶上推了下去。 “好狠的女子。” 白马扶舟掉到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个黑影朝它扑了过来。 没叫,没吼,直扑他的裆部。 他认出是时雍那条狗,哭笑不得。 “狗东西,你是咬顺嘴了?” 专门袭击男人的要害,这狗真是能。 可是白马扶舟哪能如它的愿?一个纵身避过黑煞的攻击,双手攀檐,几个起落,再次稳稳落在时雍的面前。 “姑姑就不怕摔死我?” 时雍当然不信他会摔死。 这家伙没事就喜欢躺在房顶上思考人生,轻功自是了得,且这里离地面不高,即使全无防备,也摔不坏他,她只是想出口恶气而已。 “谁让你不孝。” 白马扶舟轻笑起来,扬了扬袖子。 “凶宅可不是柔弱女子该来的地方。姑姑好大的胆子。” 时雍看他:“凶宅也不是本份的男子该来的地方,大侄子你存了什么心思?” 白马扶舟面不改色,唇角勾出一抹笑弧。 “姑姑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时雍道:“我来杀人。” 白马扶舟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几分,随即笑得更为开怀。 “好巧,我想找个人杀我。” 信了他的话,时雍就不叫时雍了。 “你在这里,守株待兔?” 只要凶手的目的没有达到,就会再次来到这里,而这,也是时雍来这儿的原因。 白马扶舟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低头,笑盈盈地道:“若姑姑是兔,我不妨守株。” 时雍冷着脸,不理会他的调侃,语气更为凉薄。 “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白马扶舟挑下眉,轻笑时薄唇极为精致邪魅。 “姑姑难道不知?为防办案人徇私舞弊、栽赃陷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以及北镇抚司的重大案件,东厂都要负责监查?” “哦。” 时雍不冷不热,“失敬了,白马公公。” 一声白马公公不带情绪,却让白马扶舟听出了万般嘲弄。 他轻笑,换话题。 “赵胤舍得你一人涉险?” 时雍迎风站着,望着深浓的夜色。 其实,自从那日发现有人跟踪,她就知道,身边有赵胤的人。虽说是为了案情,但也在无意中护住了她。只是她如今带着大黑出门,他派来的侍卫可能离得远了些吧? “白马公公。” 时雍觉得这称呼极为顺嘴,又叫了一次。 “你来多久了?” “一会。” “可有发现?” “有。”白马扶舟笑,“一个妖女。” 时雍冷眼看着他,许久没有动,那幽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又分明是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白马扶舟被她看得略有不适,双眼微眯,荡出一片潋滟。 “看够了吗?回神。” “我想起来了。”时雍眼睛一亮,就像没有看到他似的,没有迟疑半分,直接从房顶跃下,叫了一声“大黑”,一人一狗便疾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白马扶舟站了许久。 好一会,轻轻笑着,语气幽凉。 “有胆色。” ———— 离屠勇二人的刑决,还剩六个时辰。 赵胤如一座石雕似的坐在锦衣卫北镇抚司。 一个身着劲装的黝黑男子穿过檐下,走到门口的谢放面前,抱剑拱手。 “麻烦通传,我要见爷。” 谢放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便听到里面传来赵胤的声音。 “进来。” “进去吧。”谢放偏了偏头。 许煜道一声多谢,低头推门进去,恭顺地施了礼,将水洗巷的事情禀报给了赵胤,“阿拾离开张捕快家,先回了一趟宋家胡同的家里,待了不过片刻,就又出门,径直去了顺天府衙门。属下觉得不同寻常,让白执跟上去,赶紧回来禀报爷。” “白马楫待了多久?” “从亥初到子正,阿拾走后,他方才离开。” 赵胤冷哼一声,许煜肩膀微微绷起,有些紧张。 “爷。可是属下做错了什么?” 平常面无表情的人,一声“哼”,那也是了不起的情绪。许煜以为是自己行事有错,不料,赵胤却未责怪。 “去吧。盯牢她。” “是。” 许煜走到门口,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灯下的赵胤像一座石雕,一动不动,似无情无欲,阴沉冷默。即使跟了他几年,许煜和其他侍卫一样,从来弄不懂他的心思。 更不明白,像他和白执这样的顶尖高手,为何会轮为三流探子,整天跟着一个女子转悠。 ———— 时雍到达顺天府衙的时候,沈灏还在吏房里。 灯下,他眉头皱起,面皮绷得很紧,使得眼角的刀疤颜色更深了几分。 “沈头。” 时雍大踏步进去,走得风风火火。 “你果然在这。” 沈灏从卷案里抬头,有些诧异。 自从牢头牢四下药那事后,即使见面阿拾也没有再同他说过话。今儿大半夜来,所为何事? 沈灏想不明白,“你来找我?” 时雍嗯一声,“我想看看张捕快一案的证物。” 沈灏眉头皱得更深了,“案子被锦衣卫接管,连同证物一并被他们拿走了。你为何不去锦衣卫找?” 时雍微微愕然。 是啊,为什么没想起? 下意识害怕赵胤吗? 她一拍脑门,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两个精致的小东西。 一是从“女鬼”身上夺来的香囊,二是那日大黑从外面“偷回来”给她的荷包。 在沈灏狐疑地注意下,她将两件东西,一并递上。 “沈头,你帮我看看这个香囊和荷包,与张芸儿那些绣品,可有相似之处?” 最初接触这个案子的便是捕头沈灏,他也一直关注这个案子,对张家这个案件里的东西最是熟悉不过。 时雍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沈灏只是看了一眼那香囊,就变了脸色。 “这与张家小姐的绣品极为相似,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般闺阁小姐都喜欢绣花绣鸟绣各种物件,并不奇怪,普通人对绣品没有研究也很难辨认,可是,张芸儿有个特殊的爱好——她喜欢绣云,然后在云上绣花草,暗合她的名字。 时雍不认识张芸儿,认识她的是宋阿拾。 拿到那个香囊的时候,时雍觉得眼熟,只是因为它的描绣很像大黑带回来的荷包,但一时没有想起来。今儿去水洗巷的时候,突然茅塞顿开,云上的花草,不就是张芸儿的“芸”吗? 有了沈灏的确认,她神色有些兴奋。 “我懂了。沈头,借你腰刀一用。” 说完,她不等沈灏回应,径直抽了他的刀来,将缝合完好的香囊割出一条小口子,谨慎地拖出里面的填充物。 香囊里除了香料,没有别的东西。 时雍又翻找了一下,竟然从装银子的荷包里找出一张窄细的字条。 “三日后,同去庙会可好?” 这不是沈灏当日遍寻不见的,刘家二公子托仆役带给张家小姐带的信吗? 沈灏惊讶地看看时雍,又接过字条再三辨认。 “阿拾,这东西怎会在你手上?” 时雍不好向他解释,只是肃然道:“沈头,这事说来复杂。麻烦你同我一道去锦衣卫,向大都督面呈。” 沈灏看看面前堆放的卷集,“现在?” 时雍点头,“现在。” 章节目录 第86章 夜审(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沈灏将卷案稍事整理,随了时雍出来。 顺天府外的长街,早已宵禁,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的巷弄传来。暗夜宁静,瑟瑟的秋风里夹着细细的雨丝,寒鸦在枯树枝头嘶声鸣叫。 沈灏望向时雍,“大都督在哪里,你知道吗?” 时雍想了想,“明日要行决犯人,他此时应在北镇抚司。” 沈灏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忍住,“走吧。” 从顺天府衙去北镇抚司要过三条大长街,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沈灏不时侧过脸来看时雍,若有所思。而时雍想着心事,并没有发现他有异常。 是沈灏拔刀的声音将她惊回神的。 “怎么了?” 沈灏眉头皱起,四处张望着,一侧带有刀疤的眉高高竖起,样子有点骇人。 “有人跟着我们。” 耳朵挺好使呀? 时雍并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人。 直到大黑低吼两声,汪汪叫着突然跑向对面的巷子。 “大黑!” 时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大黑吃亏,正准备跟过去,大黑矫健的身子又从暗黑的巷子里跑了回来,嘴里叼了个东西,冲到时雍面前,就拿一颗大脑袋擦时雍的腿。 时雍蹲下来看它:“这是什么?” 大黑坤住脖子,将嘴递给她。 时雍从它嘴里取下一个又细又旧的破竹筒。 她看了沈灏一眼,见他没有吭声,拍拍大黑的脑袋,笑着起身,背过去将竹筒对天光,把玩片刻,一把丢了出去。 “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叼来给我。” 嗔怪地看了大黑一眼,她对沈灏开了个玩笑。 “它以为,是它在养着我呢。” 沈灏低头看着这狗,“也是缘分。” 时雍的狗是一条恶犬,不是谁都能驯服豢养的。 时雍笑了笑,随口应和着,加快了脚步。 ———— 北镇抚司。 当沈灏得知赵胤确实在里头的时候,震惊的目光再也掩饰不住。短短时日,阿拾是怎么和赵胤熟悉到这种程度的? 他不可思议。 看到时雍半夜前来,谢放也不可思议。 “阿拾,你来做什么?” “我要见大人。” 谢放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有吭声,又一次听到里头的声音。 “让她进来。” 敢情爷一直没有合眼,听着呢? 谢放没有吭声,调头推开了厚重的房门。 时雍领了沈灏一起进去,赵胤只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问。倒是沈灏束手束脚,在赵胤面前手脚不知如何摆放,满是不自在。 “大人。我有新的发现。” 时雍没有绕弯子,直接将刚才在顺天府衙里和沈灏讨论的事情告诉了赵胤,又侧身对沈灏示意。 “沈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大人。” 沈灏眉心拧紧,低着头,附合了时雍的言词。 末了,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 “绣功和绣品相似,也不能完全确定。若要下定论,还得找熟悉张芸儿的人前来辨认。张芸儿家的堂姐上次就曾指认鸳鸯绣帕不是张芸儿的东西,想是对她极为熟悉。大都督不妨找她前来?” “来不及。”时雍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 她坚定地对赵胤道:“大人,我们应当连夜提审那女鬼。明日刑决,她今夜当是心思最为脆弱敏感之时,趁机撬开她的嘴,方知真相。 赵胤凝视着她。 “准了。” 时雍一喜,对这两个字无端喜欢起来。 “事不宜迟,走吧,大人?” 时雍再三谢过沈灏,同赵胤一路前往诏狱大牢。 浓墨般的夜色下,不得天光的大牢幽黑潮湿,一盏油灯如鬼火般牢间映得朦胧不清,这一片仿若地狱般的幽禁之所,弥漫着腐败的气味。 那女子被绑在刑架上,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听到渐近的脚步,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到时雍和赵胤,不无意外地翘了翘唇角,复又低下头去,不愿理睬。 “又见面了。” 时雍含笑招呼她,态度仿佛在街头看到熟人。 那“女鬼”慢慢抬头,讽刺地问:“深夜前来,难不成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了?” “聪明。”时雍望了望赵胤,笑容不变,眼神却如二月寒霜,一丝温暖都无,“我们家大人夜观天象,发现今夜适合审讯,囚犯易吐真言。我们就来了。” “我劝你们少费口舌。”女鬼阴恻恻抬着头,语气恶劣:“有什么招儿尽管来好了。姑奶奶要是皱下眉,就是你们养的。” “我们可养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时雍随意地笑着接了一句,说完察觉到赵胤注视的目光,脊背微微一僵,忽觉不对,尴尬地转头看去。 赵胤已经别开了眼,没有看她。 时雍松口气,对那女子道。 “聪明人就当审时度势,自陷不义没有好下场。说吧,是谁指使你的?锦衣卫里的内鬼,又是谁?” “放你娘的屁!” 那女子啐一口,唾沫飞到时雍的脸上。 “小婊子大半夜不睡来折腾人,是家里撞丧了吗?这冷雨秋风的,你和你家大人滚被窝子夹囚根子不比在这儿放狗臭屁强……” 她仰着脖子耍着狠,话音未落,一抹冷风便刮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偏头,眼前寒光一闪,半边头发贴着头皮被削了去,待她屏气定睛,那薄薄的刀片仿佛长着眼睛一般,又朝她的脸直削过来—— 女子腾地瞪大眼。 再不怕死的人,面临死亡时都同样心悸。 一阵巨大的恐惧让她大脑忽然空白。 砰!电光火石间,一张凳子飞也似的砸过来,别开了绣春刀,重重砸在“女鬼”的胸口。待她从死亡阴影里回神,后背全是冷汗,腰腹间也是疼痛难忍。 ——椅子砸的。 时雍救了她,也打了她。 肺腑刺痛,喉间的腥甜浸过嘴巴。 “呕!” 女子嘴一张,吐了出来。 时雍淡淡看一眼,转头看向阎罗王般冷漠的男人。 “大人不必生气。她口吐恶言,无非是想激怒我们,得个早死。” 赵胤没想杀那女子, 绣春刀过,只会削去她面皮而已。 他微微挑眉,不解释,时雍又笑了起来。 “杀她是早晚的事,却不能这么杀——” 赵胤懒洋洋收回绣春刀,一言不发地看她半天。 “嗯?” 嗯什么嗯?时雍神色微怔,转而弯了弯唇。 “大人见过猫捉老鼠吗?”她斜瞄一眼面色苍白的女子,似笑非笑,“弄死之前,总得要耍弄一番才有滋味儿。” “小婊子别在姑奶奶面前装相,耍什么威风?”女子嘴角涎着血丝,看着面前的男女,呸了一声,瞪住赵胤。 “要杀我还不简单?一刀便可解决。” 说罢,她又瞪向时雍,“假惺惺救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故布疑局,好令我卸下心房?” 这女子头脑清醒,不畏生死,时雍倒也生出几分佩服。 “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时雍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巾子,走到女子面前,看她片刻,慢慢将她被削落在肩膀上的头发拂开,又笑眯眯地拭去她嘴角的血痕。 “这么好看一张脸,毁了多可惜……” 女子肩膀微绷,固执地偏开头,不让她碰。 “倔强。”时雍笑着,直盯在她脸上,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张捕快死的那一夜,我们就见过面了,对不对?” 女子回视着她,脸色阴晴不定。 时雍微微一笑,“我那天晚上在张家,听到张捕快与一男子说话,可当时张家没有旁人,我当时还挺纳闷的,如今想来,那个和张捕快说话的‘男子’就是你。后来,我拿了张芸儿托我买的药材去她房里,当时房里也不见旁人的,我在转身离开时被打晕。那个打晕我的人,也只能是你。” 女子冷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天晚上我见到的张芸儿,是你假扮。刘家米行的小厮送过来给张芸儿的信,也是你收了放在荷包里的,若不然张芸儿的东西,又怎会在你身上?只是以前,我没有想通,一个人怎么会可男可女,声音也男女皆可。但如今知道是你,就都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87章 成全她(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说得平静从容,一句“知道是你”,似笑似嘲,听得人头皮发麻。 “知道我?那我是谁?” 女子扬起的眉头,有几分不屑和挑衅。 时雍淡淡道:“千面红罗——石落梅。” 这七个字她说得了极慢,却字字砸在“女鬼”心上。她似乎没有料到时雍会认出她,表情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时雍道:“传闻千面红罗自幼离家,师从飞天道人,习得一身武艺,尤其轻功了得。但许多人都不知道,飞天道人除了脾气古怪武艺高超外,最拿手最喜好的却是民间技艺,一生所学博杂多广,尤长易容。” 随着她娓娓道来,女子脸上的镇定寸寸龟裂。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厉色问:“你还知道什么?” 时雍看向赵胤,与他交换个眼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目光,徐徐道:“折辱张芸儿,逼张捕快动手杀死全家,自然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顿了顿,她眼微微眯起。 “我还知道,你有同伙。” 一提同伙,石落梅脸上便浮上警觉。 她默默看了时雍片刻,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落到锦衣卫手上,无非一个死字。你既知我是千面红罗,就该知道了,姑奶奶从未怕过死。” “死是最轻松的。”时雍淡淡一笑,看着赵胤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位大都督,从来不肯让人痛快地死,他甚喜诛、人、九、族。” 石落梅嘲弄一哼。 赵胤听到时雍对他的“夸赞”,眼神微微一暗。 时雍只当没有看到他的审视,莞尔道:“你胆敢犯下弥天大罪,自是不会畏死。可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吗?石落梅,我劝你莫要惹恼了我们这位大都督,到时候他会杀多少人,我还真是料不准呢。” “放屁!” 石落梅骂了一声,怒视时雍冷笑。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管他诛九族还是诛十族,与我何干?” “没有家人,就没有想保护的人了吗?”时雍似笑非笑,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听上去却极是刺耳。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与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知道了你是谁,还能找不出你身边的人么?只是时间问题。你要相信锦衣卫,定能把你关心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揪出来。你怎么杀死的张芸儿,他们或许会以十倍的手段还回去。” 看着石落梅变幻不停的面孔,时雍又是语气淡淡。 “招了,死的是你一个。不招,他们都得死。何苦连累他人?” 石落梅瞪着她,嘴唇快要咬出血,过了良久,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卑鄙”两个字。时雍听了,也不怒,仍是笑说。 “你也别埋怨。一报还一报而已。” “哼!别套我话了。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没有同伙。” 面对怒目愤慨的石落梅,时雍一笑。 “能让一个女子不顾生死,不顾亲人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大概是男人吧?” 说到这里,时雍也不知想到什么,眉目间布满寒霜和嘲弄。 “情到深处难自禁。这世间女子所受之痛苦,皆因长了一副柔肠。看不穿男女情爱的女子,都是蠢死的。石落梅,你可知,在你明日赴刑场受死时,心中最不舍,为你而痛的人,是谁?” 看石落梅沉默,时雍冷冷地道。 “可能会是你的父母长辈,兄弟姐妹,独独不会是那个男人。”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戳到了什么心事,石落梅目光恍惚,加重语气,歇斯底里般怒吼起来。 “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被他们杀死了。你道我为何要杀张来富,杀于昌,杀徐晋原?对,你说得对,无非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脑袋狠狠一甩,她将乱发从脸上甩开,冷冷盯住时雍,咬牙道。 “不是让我招吗?好,我招。” 说起当年之事,石落梅眼睛潮湿,那张苍白的脸竟添了几分美丽颜色。 “我出身行商坐贾之家,因父母勤劳,即使年岁不丰,仍是小有储备,日子甚美。我父亲乐善好施,惯于助人,徐晋原便是其中一个。徐晋原刚从外地入京做京官的时候,家贫如洗,租了我家堆放杂物的棚户居住,一家老小挤在两间小房子里,所入不够嚼头,极是艰难。我父亲看他家儿子姑娘可怜,时常让下人拿了米面去接济。” 时雍抿了抿唇,“后来呢?” 石落梅咬牙,往事激发出的愤怒让她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后来徐晋原步步高升,官越做越大,置了宅子,买了良田,纳了美妾,日子风生水起,大抵是受我家恩惠过多,羞于将贫贱的往事示人,搬离我家前留了些银子,都不曾当面向我父亲道谢……这也就罢了,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恩将仇报,痛杀恩公一家,。” “你是说?他后来杀了你全家?” 时雍脸上的同情适时传达到石落梅眼里。 她短暂失神后,摇了摇头。 “不是他动的手,但与此无异。” 时雍看着她不说话。 石落梅身子都颤抖起来,轻声说道:“那一年,我哥哥犯事,祸及全家。好在父亲昔日行善积了福德,早早就有知情人通风报信,我们举家避祸,逃离京城……哪知,徐晋原这个狗官,竟派人追了上来。将我全家缉拿——我的父亲一怒之下,怄血而亡,我母亲入狱不出几日也郁郁而终。我的兄长,死在充军流放的路上,而我……” 她顿了顿,眉目有一瞬的温柔。 “虽侥幸活命,也是九死一生。” 时雍看着她,“那你要杀的人也当是徐晋原,与张捕快和于昌何干?” 她的话让石落梅脸上的怅然褪去,语气明显焦躁起来。 “当年被徐晋原派来拿人的,就是张来富。而于昌,是他自己找死,可能是从张来富那里听了些风声,跑到无乩馆去胡说八道,要供出我来。我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说得头头是道。 石落梅招供的真相,成了一桩仇杀案。 可是,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时雍问:“与我在水洗巷交手的黑衣人,是谁?” 石落梅不耐烦地说:“是我。” “你?”时雍神色一冷,“不是你。” 石落梅道:“你见到黑衣人和女鬼一起出现了吗?没有吧,我在与你交手时,听到锦衣卫来人,我不敢恋战,这才逃走。可是,锦衣卫人多,堵住了我的后路,我不得已只能扮成女鬼,利用人对鬼邪的畏惧逃走……” 时雍冷笑,“那又为何要扮成时雍的样子?” 石落梅答得从容,“人人都道时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女魔头,可是她在我心里,却是个爽朗不羁,潇洒自在之人。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有什么错呢?我扮她,一是因为人们畏惧她,方便行事。二是因为我敬她。” “你敬她?”时雍眼神轻飘飘扫过她的脸,唇角有隐隐的笑意,“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没有杀她。”石落梅冲口答道。 时雍不敢说她发现了黑衣人与当晚到诏狱那个身系玉令杀她的是同一个人,因为此事除了时雍本人,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只道:“时雍死在诏狱。与徐晋原死法相同,你若没杀她,为何如此巧合?除非杀徐晋原的另有其人。” 石落梅反问:“这世上有的是巧合之事,不止这一桩。” “你在撒谎。”时雍脸上有笑,却不达眼底,“那个黑衣人是你的同伙,是你喜欢的男人,对不对?你想维护他?哪怕是死,也不肯供出他来。” “没有。”石落梅咬死不认。 “哼!潜入诏狱杀时雍和杀徐晋原的,都是那个男人。而你做的,不过是利用你会易容的巧技,帮他扮成他想要假扮的人——比如屠勇。你们先让人去闲云阁骚扰娴娘,利用娴娘将屠勇引去的空档,假扮屠勇作案。而同一时刻,更夫称见到的女鬼,那个才是你。” “都是我。女鬼是我、黑衣人是我,扮成屠勇的也是我,杀徐晋原的人更是我。我孑然一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能说的就都说了。如今仇人已死,已无遗憾。” 石落梅说到这里,眼一闭。 “别再问我,问我也不再开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了这么半天仍是油盐不进。 看来那男人对她的影响,实在是大。 时雍眸光微动,想听一听赵胤的想法。 他倒好,看她一眼,漠然无波。 “成全她。” ———— 从大牢里出来,被冷风一吹,时雍打了个喷嚏,发现喉咙有些不舒服。 “话说得太多。”她清清嗓子,转身朝赵胤行了礼,“若大都督没有别的吩咐。小女子便先行告退了。” 她每次乖顺起来,便是想要逃避。 赵胤仿若看透了她,见她身子往后退,哼了声,“站住。” 唉!时雍心里暗叹,就知道在这位爷面前不容易全身而退。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她低着头,双手垂放身前,脑袋上的头发黑亮亮的,看上去像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猜出她有一肚子的巧计妙招? 赵胤瞧着她,语气稍软,“你从哪里得知,她是千面红罗?” 这个事是时雍去北镇抚司之前,燕穆传递过来的消息。 当时有沈灏在场,燕穆无法现身,而是把大黑引了过去。 大黑自然是识得燕穆的,便替他叼回了那个竹筒。 字条便藏在大黑叼回的那个竹筒里,时雍趁沈灏不备,抽出纸条,丢掉了竹筒。可是,关于雍人园的这些事和这些人,是时雍断断不能告诉赵胤的。 她眼也不抬,将早就想好的借口道了出来。 “我爹告诉我的。” 又是她爹? 赵胤眼睛微眯。 盯着她老实巴交的脸,冷冷地道:“你爹这仵作,当真是屈才了。” 时雍听不出他语气里有怀疑,暗自松口气,说话也娇俏了些,“那是自然。我爹本事可大了去。能断案洗冤,晓世情百态,若是没有喝酒的毛病,出将入相都不为过。” 赵胤眼瞳深深,“喝酒如何?” 时雍道:“喝酒便忘事啊?酒一喝,说过什么就忘了。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把教过我的东西,连同我娘都一起忘到了脑后。” 宋长贵打了个喷嚏,望着王氏。 “外头是不是又下雨了?” 王氏走到窗边瞧了一眼,“没下雨,起风呢。” 宋长贵揉了揉鼻子,披衣下床,“阿拾还没回来。不行,我得去看看。大姑娘家家的,总在外面跑,可别出了什么事。” 王氏没有阻止,走过来帮他系衣服扣子,嘴里叨叨不停。 “女儿的婚事,你这个当爹的多上点心。我都打听过了,刘家米行的二公子,人品端正得很,也没有什么恶习,张芸儿和谢再衡那腌臜事,让他们老刘家丢了脸,这才想要娶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回去……” 老实本分? 宋长贵怪异地看她一眼。 “知道了。” …… 章节目录 第88章 行刑前(两更合一大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闲云阁。 天凉微雨风乍起,窗帘轻摇。 房间里点了一盏烛火,小几上摆放着两样小糕点,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屋中三人对坐,糕点没有动,茶水也没人喝。 燕穆坐在时雍的对面,他原就是一个肤色白皙的男子,如今头发全白了,一身白衣,看上去整个人白得透明,说话语气也慢悠低浅,平添一丝仙气。 “石落梅有个嫂子,在他哥过世后改嫁到昌县,丈夫是个五大三粗的铁匠。成亲七个月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眉清目秀,是石落梅兄长的遗腹子。” 时雍拿起一个马蹄糕,轻咬一口,“石落梅可知晓?” 燕穆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多年来,石落梅流落江湖,行踪不定,更具体的无从查探。但据你之言,石落梅既然有所畏惧,自然知晓小侄子的存在,不联络嫂子,很可能是为了保全她母子两个的性命。” 时雍点点头,“极有可能。此女性情刚烈。如无意外,是绝对不肯招出那个人来的。” 乌婵凑近,“锦衣卫当真要杀她不成?” 赵胤的心思谁人琢磨得透?时雍沉吟片刻,“明日午时行刑。说出口的命令,想是不那么容易收回的。唉。可惜了。这是时雍之死,仅存的一条线索。”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又转头问燕穆。 “张芸儿房里的毒蛇,还蛇毒,可有消息?” 燕穆摇摇头,又道“到是傻娘的事,有点眉目。” “是吗?”时雍神色微敛,“怎么说?” 这虽然是宋阿拾的事情,可如今宋阿拾是她,她也就是宋阿拾,时间一长就融入了那个角色,与阿拾相关的事情,也就成了自己的事。 燕穆看着她道:“我是从宋长贵——也就是你爹捡到你娘的案子开始查的,那是一个盗劫案。盗匪抢了一队从大漠来的行商,劫走了货物,还劫走了一个女子,便是你娘。可离奇的是,这伙盗匪带着抢来的货物和女子还没回到土匪窝,就在半路暴毙。” “你爹去验尸时,那女子已是痴傻之人,说不清那些盗贼是怎么死的,也说不清她是谁,家住哪里。大概看你爹是个好面相的善人,她怕官差,却不怕你爹,老老实实跟着你爹回了家……” “当年官府也曾寻找那伙被盗匪打劫的行商,可是,那么大一批货物,无人报案,事后也无人认领。此案便不了了之,后来那女子成了你娘,天长日久,就无人再提及。” 时雍垂着眼皮听完,表情不见喜怒,“你查到了什么?” 燕穆低头喝了一口茶,颇为踌躇:“当年那批货,被官府封存了两年,便倒手卖给了一个做生意的老板,几经易手,流向已不得而知。我在查这事的时候,听一个常跑大漠做皮毛生意的老板说,他当时差一点买来,因此专程看过货,好似是出自兀良汗的东西。不过,他是当闲话说来与我听的,时隔十八年,回忆不可考,线索也难查。” 一听兀良汗三个字,时雍面孔微微绷起。 “这么说,我娘有可能是漠地女子?” 燕穆想了想,摇头,“不尽然。漠地女子长相、性情和习惯与大晏女子有很大差异。你娘若是漠地女子,定会有人说起。可你听过有人说吗?” 没有。 在阿拾留给时雍的记忆里,她的娘是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虽然有些痴傻,很少说话,但没有一条信息与漠地有关。 “别的就查不出什么了?” 燕穆再次摇头,“这桩案子也是因为一次死了十几个人,影响甚广,这才有迹可循。你娘后来去了哪里,那就当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别担心。”乌婵看她一眼,搂了搂她的腰,“只要缘分未尽,总会再相见。” 时雍与她对视,觉得她这话意味深长。 说的好像不是她和傻娘,而是他们。 时雍嗯声,“什么时辰了?我得回去了。” 乌婵冷哼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快亮了。不如就在娴姐家眯两个时辰?” 时雍摆了摆头,乌婵就道:“娴娘明日要去刑场。你要去吗?” “我——” 时雍话没说完,房顶的瓦片上就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三人都有听到。时雍与乌婵、燕穆交换个眼神,燕穆手一挥,房里的烛火熄灭了。时雍懒洋洋伸了个腰,“是哪个仁兄到访?滚出来吧。” 又是一道极轻微的响动。 等燕穆追出去,只看到一道人影疾驰而去。 “追不上了。” 时雍看了一眼,“他来了多久?” “刚到。” “那就好。” 时雍抬头看向燕穆,“多事之秋,你们几个小心为要。” “明白。”燕穆眼神微深,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匣子,递到她手上,“这是钥匙。” “钥匙?”时雍故意不解地看着他,“给我做什么?” 燕穆身高肩直,对她说话却将头低下来,态度极是恭顺。 “主子说这是一把财富钥匙,也是主子的信物。雍人园名下产业,堂口、店铺,钱庄,地契……都由它来开启。主子出事前把它交给我保管,如今她既然把我们都托付给了你,这把钥匙也理该由你保管。” “不必。” 时雍没有去接金匣子,信任地看着燕穆。 “她交由你来保管,那你就是最合适保管的人。我目前身份不便,不说雍人园,便是跟你们,也要少些接触,免生事端。” 燕穆慢慢收回匣子,低声道:“好。” ———— 时雍走出闲云阁就看到匆匆而来的宋长贵。 出来前,她只说来闲云阁,宋长贵也不做他想,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个晚上她干了那么多的事,只道她是来安慰娴娘的。 回家的路上,时雍就把千面红罗的事情告诉了宋长贵。 为免穿帮,一个谎话,她不得不又用另外一个谎话来圆。 “千面红罗的事情是娴姐一个朋友告诉她的,但这位朋友以前跑江湖,有前科,如今虽已金盆洗手了,但也不愿再涉江湖事,更不愿与朝廷打交道,娴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宋长贵愕然地看着她。 好半晌,他说:“可是你爹我,不混江湖,怎知千面红罗是谁?” “我爹无所不能。”时雍笑盈盈地看着他,“大都督还说爹做仵作屈才了呢。你如今在大都督心里,可了不得了,说不准哪天给你个大差事……” 宋长贵摸了摸头巾,又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一脸纳闷。 他真这么能吗? 不曾想,天刚一亮,他果然就接了个大差事。 ——同阿拾一起去为今日行刑的囚犯验尸。 这个差事他不陌生,殓尸殓了一辈子,早已麻木,上头一道命令下来,他立马就得去。可他从来没有……坐着这么高贵的马车去验过尸啊? 锦衣卫派了车夫来接他。 那华丽的马车驶入宋家胡口,停在宋家大院门口,引来街坊邻里观望议论,车夫一口一个恭敬地“宋先生”,听得宋长贵脑门冲血,走路都有点飘。王氏见状,送到门口,在邻里羡艳的目光里,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宋长贵当了大半辈子仵作,说好听点是官差,说难听点就是收尸人。别说遭外人嫌弃的日常了,便是自家亲眷也从不待见他。若不然,他们一家五口也不会被老母老父分出来单独过了。 “阿拾。” 坐在马车上,宋长贵看着女儿,脑门上都冒汗。 “有个事,爹得告诉你。” 时雍可比她爹自在多了,闻言一笑,“为何吞吞吐吐?” 宋长贵眉头皱着,四处观望着这马车,朝时雍招招手,又小心地挪了挪位置,坐到女儿身边,压低嗓子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 “爹……不是宋慈的后代。”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时雍斜着眼瞄他,不说话。 宋长贵更觉得羞愧,头垂下更低了,“爹是说给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听的,以为这样说了,人家能高看一眼。……可是这谎是断断不敢在大都督面前说的呀。大都督当真误以为爹这么能干,还指认出千面红罗,这才派了马车吧?” 停顿一下,他诚惶诚恐地问。 “大都督这么看重,这心里头不踏实……” 时雍:…… 不就派了辆马车来接吗?看把这老头给吓得,一副消受不起的模样。 “爹,你别想太多。”时雍在宋长贵胳膊上轻轻一拍。 “这才哪到哪啊?别说这样子的马车了,往后更好的车,你坐得,更好的宅子,你住得,更好的女子……这个算了,你要不得。总之,咱们家会越来越好。” 说完,她朝宋长贵挤了个眼。 “嗯?明白吗?” 宋长贵捂着心脏,靠在那里。 “这里头,跳得慌。爹受不得,受之有愧啊。赶明儿大都督若知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庸人,根本就不懂那么多………可怎么办?爹死不要紧,要是连累一家子。” “……” 时雍无语。 看来赵胤的狠辣真是深入人心啊。 分明是一桩好事,愣是把她家老父亲吓得要生要死。 ———— 天亮前下过雨,地面上湿漉漉一层。 男女囚犯在行刑前,会由仵作进行验明正身和检查身子,时雍再一次见到石落梅的时候,她已经被转移到了守护更为严密的女牢。相对于男犯,一些针对女犯的妇刑更残酷,很多女犯在行刑前会自杀,女牢便是为了防止这种行为而出现。 石落梅被缚紧双手捆在刑架上,面色浮肿,双眼深凹,此时不用化妆,看上去就像个厉鬼了,但她的平静让时雍始料未及。 即使那个令无数女子恨不得早点死去的“木驴”被抬入女牢,她也只是变了变脸色,便垂下了眼皮。 “你不怕?”时雍问她。 “怕。”石落梅眼神空荡荡的。 “他就是锦衣卫,对不对?”时雍走到她面前,低声说:“他知道他们将会怎么对你。等验明正身,你会被扒光衣服骑木驴游街,最后一丝尊严被撕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极度羞辱………这,值得吗?” 烛火在风中摇曳,石落梅眼睛里亮出一抹光,如烟花般艳丽,只一瞬,又暗了下去。 “能帮我一个忙吗?” 时雍以为她会求她,不受这样羞辱痛苦的妇刑。 哪料她说,“我想……梳个头。” 强大而隐秘的爱,给了她极度的力量。时雍叹了一口气,温柔地将她扶坐端正,找来梳子,慢慢为她梳理打结的头发。 她头发长又凌乱,梳子早就梳不透了,时雍拿了把小剪子,想将打结的地方剪掉,“介意吗?” 古人很介意剪发,石落梅却微笑摇了头。 “不。今儿是个好日子,我要与家人团聚了。” 时雍为她梳直头发用了小半个时辰,离游街和行刑还早,她坐在石落梅身边,在这个沉浸着死亡阴影的女牢里,脑子里全是自己死前那日的情景。那种刻在骨头里的孤单寒冷和死寂,早已渗灵魂。 “你怎么不走?”石落梅问她。 “陪陪你。”时雍说。 陪的是她,陪的也是曾经落入诏狱求生不得的时雍自己。 石落梅警觉地看着她,“我不会说的。” 时雍一愣,含笑看她,“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撼动女子的爱情。一旦执念,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很不一样。”石落梅轻轻说,“跟他们都不一样。” “是吗?”时雍回答得淡淡的,没有情绪。 石落梅放松了警惕,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享受着一个女差役给予的最后温暖和陪伴,一颗心渐渐宁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时雍出神的时候,她忽而从唇间逸出两字。 “值得。” 时雍看过去。 灯火很暗,她苍白的脸白若纸片,声音幽幽,笑容却极是真实。 “这辈子值得。他值得。你,也值得。” 一个对她不管不顾的男人,当真值得吗? 时雍看着石落梅脸上一闪而过的明艳,良久没有说话。 …… 行刑前,时雍看着那个光滑的木驴,牙一咬出了女牢,飞快地跑去找赵胤。赵胤仍在北镇抚司,门口的谢放看到她一脸苍白却肃冷的表情,吓一跳。 “阿拾?” “我找大人。” 时雍冷声说完,不给谢放做出反应的时间,也不给自己后悔多管闲事的机会,转身就冲上去一脚踢开了门。 “大——” 一个字卡在喉间。 哦天,她看到了什么? 只一眼,时雍就疯了。 赵胤昨夜没回无乩馆,但今日要赴刑场,他得换上正经官服,而时雍闯进去的时候,他刚好脱下昨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 什么肌?什么肌?还有人鱼线? 那是…………哦天。 他为什么要转身,时雍恨他,也恨自己的眼。 那是什么? 要死!她脑袋爆炸了,她是来干什么的? 头脑一片空白,理智全部失控,时雍只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如同一匹野马,鼻腔有隐隐的温热。 卧槽! 鼻血? 她摸了一把,不可思议地看着手心。 赵胤已然披上外袍,“你在做什么?” 他语气低沉,十分不友好,隐隐藏着恼意。 但这一刻时雍不怪他,换谁被人这么看光光,大概都没有什么好脾气,何况他是赵胤?不拧掉她脑袋已是万幸。 “大人恕罪。”时雍想要拱手作揖,手一拿开,又赶紧去捂鼻子,揉了揉,将自己揉成一个大花脸,随后尴尬地看着他,“我其实眼神不太好,不太看清……要不,我先出去,等你穿好?” 赵胤俊脸变色。 很明显,他是隐忍着怒火说的这句话。 “有事就说。” “就是那个驴——木驴——” 说到这个木驴的时候,时雍脑子里疯狂飙出一些不太好的对比。 驴也不过如此吧?怪不得古人说“潘驴邓小闲”是男子五大要件…… “宋阿拾!”赵胤的耐心显然已到极点,一掌拍在桌子上,“不说就出去。” “我说!” 时雍说:“那个木驴,可不可以不让她骑?杀人不过头顶地,对女子而言,骑木驴太残忍。不人道,不……” “谁要骑?”赵胤慢慢走近,眯眼看住她。 时雍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醒悟,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你只是吓唬她,顺便逼那个男人?” 很少有女子能忍受这样的酷刑,更没有哪个男子乐意自己的女人承受这样的罚法,还被游街,让万人围观。 “哼!” 赵胤冷着脸,已然恢复了平静。 “知道还不滚出去?想伺候本座更衣?” “不不不不不!” 时雍打个哈哈,摊开手,“您自便,您请自便。” 她转身走得飞快,出了门看谢放脊背笔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的样子,自我安慰这桩糗事并没有被别人知晓,稍稍淡定了一分。 可, 她刚放松下来,背后就传来赵胤的声音。 “去洗把脸。” 章节目录 第89章 害羞,抱紧一点(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夜风雨后,竟是个大晴天。 消息是早就传出去的,老百姓早早就候在路边和法场,等着看“女鬼”刑决。 大街两侧,持枪佩刀的兵丁,将百姓隔绝在外,几步一个兵丁,法场上更是重兵把守,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屏紧呼吸,气氛格外冷肃紧张,但这丝毫不影响老百姓走上街头。 杀人刑决,不管杀的人是谁,总能引来好事者。 囚车从大街中间穿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阳光从囚车顶上落下,将石落梅的脸上照得苍白一片。她戴着枷锁,白色的囚衣、长长的头发,脑袋垂得很低,脖子后面那一只“囚”字令箭将她瘦弱的身子固定起来。 满待议论纷纷,大多是唾弃和辱骂。 相比石落梅,屠勇的囚车没有那么受人关注,除了跟在后面的娴娘和屠勇的老爹老娘一众亲眷,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女鬼”抓去了。 人们都在骂,越骂越得劲。这是很容易被挑起情绪的群体,有些人骂着骂着冲上前去吐唾沫,若丁兵丁们拦着,怕是会直接动手揍人。 “女鬼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不得安生,尤其水洗巷百姓恨透了石落梅,时雍观察了一下,往囚车砸沙石果皮的人不少,砸鸡蛋的没有——毕竟鸡蛋贵。 时雍随着人群涌向法场。 挤攘间,不知哪个不要命的往人群里丢了颗炮仗。 嘭的一声炸开,尖叫连成一片,近处的知道是炮仗,远处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声呐喊着开始四处拥挤。 “可是有人劫囚?” “天啦!光天化日劫囚?不要命了吗?” “让让,让一让。” 耳边快闹成马蜂窝了。 时雍皱着眉头,刚想让开,一个小孩子不知打哪儿挤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若非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时雍这一迈腿铁定摔个狗吃屎。 她低头看一眼,猛地拎着小孩儿的衣领。 “你给我起——” 话没说完,她目光定住。 “太——” “太什么太,死女人还不松开本少爷?”赵云圳被时雍拎着后领子,弱得像拎只小鸡似的,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小脸涨红,眼神乱扫,只觉得威风扫地。 时雍缩回手,“你怎么在这儿?” 赵云圳后背又被人挤了一下,没有站稳,再次抱住时雍,“有热闹可看,本少爷当然要来。” 小孩子个头小,挤在人群里,除了看得见人腿什么都看不到。时雍望一眼因为炮仗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怕伤到他,直接将赵云圳抱了起来。 是那种大人抱小孩儿的抱,圈在怀里,坐在臂上,这对九岁的赵云圳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动作,在宫里,父皇母后不会这样抱他,宫女太监们不敢这样抱他,在他的印象里,他就没有被人这么抱过。 赵云圳瞪大黑漆漆的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时雍,涨红了粉丨嫩的小脸,话都结巴起来。 “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冒犯,少爷。” 时雍神色淡定,不耐烦地看了看小团子。 “少废话。抱住我脖子。” 抱住脖子?赵云圳眉头拧得皱了起来,严肃地看着时雍,一脸厌嫌的样子,不仅不伸手抱她脖子,还别扭地挣扎起来,一脸傲娇地骂人。 “松开,松开我。你再轻薄本少爷,少爷定要砍你的脑袋——” 动不动就杀人放火。 时雍斜眼看他,手臂往外一伸,将他从身上拉出一个距离。 “再耍威风,我丢你下去信不信?” “大胆!你敢骂我?本少爷要砍你脑袋……” 时雍抿住嘴,作势要往下丢,赵云圳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涨红的小脸又变白了,“疯女子,疯女子你敢。” 时雍懒洋洋斜着他,挑挑眉梢,“到底要不要我抱?诚实点。不要,我就丢下你在这儿数人腿,独自去前面瞧热闹。要抱,就乖乖叫一声好姐姐,抱住我脖子,老实点!” 赵云圳再次瞪大眼,深呼吸。 深深的,深深地呼吸着,见鬼般盯住她。 在时雍眼里,这么小的太子赵云圳就是个小屁孩儿,是个粉团子,可以捏捏小脸,拍拍脑袋,掐掐腰那种。 可是,再小的太子他也是太子。 在赵云圳九岁的人生中,从未与除了他过世亲娘之外的人这么亲近过。 小小孩子很难有词形容被女人抱在怀里的感觉,明明她那么凶,一点都不温柔,还不会像宫里的嬷嬷宫女一样对她笑,更不会敬他怕他,但他小心脏却跳得如此欢快,一瞬间被填得满满。 他搞不懂了。 小脑袋里能想到的只有小太监们私下说的那些男女情爱…… 这,大概就是爱和欢喜吧? 赵云圳小脸红透,紧紧抿住嘴唇,别扭地偏开头不说话,但一双小手臂却慢慢圈住了时雍的脖子。 “哼!” 时雍好笑地看他一眼,拉了拉他搂得过紧的手。 “别抱这么紧,勒死我了你什么热闹都瞧不到了。” 一听她说他抱得太紧,赵云圳的面子又绷不住,气咻咻地扭过小脸瞪住她,“死女人,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时雍腾出一只手捏他脸蛋,“砍我脑袋,我知道啦。现在请少爷先闭嘴。好不好?” 赵云圳揪着的眉头松了松,哼声。 “饶你一命。” 时雍差点笑出声。 这么别扭的小孩子,哼! 抱了个孩子在手上,赵云圳这小家伙长得又极是好看,他俩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 随着人群走了一段路,时雍觉得这样不安全,将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直接盖住赵云圳的小脑袋。 “你一个人来的?身边的人呢?” 赵云圳有点小得意,骨碌碌的眼黑亮亮地从褂子里露出来。 “少爷我刚丢了几颗响炮,就把他们甩掉了。” “……” 脑瓜子是挺好使的,知道利用人群混乱的时候甩开随从,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子会有什么凶险? “初生牛犊不怕虎。以后不许了。” 时雍训了他,却又努力地护着他,不让人群撞到他。赵云圳本能地想要训回去,想凶她,可是话到嘴里,看着她这般使着全力带他去看热闹,便又熄了火,心窝里还有些隐秘的小欢喜。 “算你好命。本少爷不跟女子计较。” 看他装成小大人的样子,时雍忍俊不禁。 “还挺像个男子汉。乖。” 言罢,又捏一下小脸儿。 赵云圳咬紧了牙,哼一声。 ———— 法场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时雍抱住被盖了脑袋的赵云圳,挤到娴娘身边,与她和乌婵站在一起,在她不解地看向赵云圳时,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 乌婵于是不再问,而是转开头,“他们都在。” 四个字很简单,只有时雍听得懂。 是说燕穆的人都在法场上,叫她不必担心。 时雍不赞同地皱眉“不该的。” 这是一个是非场合,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是也理解燕穆他们想要保护她的心思。 时雍回头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目光转向监斩台。 除了新上任的顺天府尹马兴旺、推官谭焘、刑部和大理寺官员,还有两个英俊显目的男子。 一个是锦衣卫赵胤,一个是东厂白马扶舟。 两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可是相比于赵胤那张冷酷无波的棺材板脸,白马扶舟轻抿薄唇一脸带笑的样子,就亲民多了。 圣旨还未下,但娄宝全畏罪自杀后,东厂显然已由白马扶舟实际控制。 娴娘全身缟素,哭得肝肠寸断,若非乌婵扶住,怕已倒了下去。 被押来法场之前,屠勇已经被揍得满脸青紫,不成人样。死字当头,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吓,看着围观的亲人和好事者,他身子籁籁地发着抖,大声喊着爹娘,嗓音嘶哑又破碎,听得人心里难受。 屠家亲眷都来了,在台下齐齐喊冤。 兵丁们拦在人群前面,不让他们近前,互相推搡着,尖叫声声。 娴娘几乎快要站不稳了,揪住乌婵的胳膊哭得瑟瑟发抖。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 “这份情义,我拿什么去还,呜呜……” 在喧闹嘈杂的声音里,监斩台上的沙漏在静静地流动。 章节目录 第90章 紧张!算无遗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午时二刻。” 有人高声报时,那嗓子尖得人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家眷们情绪更是激动,兵丁们拦着吆喝着肃立着,怕最后一刻这些人会受不住刺激乱来。 叫喊的人嘴里只有“屠勇”的名字,那些人也都是屠勇的家眷,石落梅跪在那里,听着耳朵里的叫喊声,发现黑压压的人群里,没有一张相熟的面孔。 不由就想到时雍问她的那句话。 在她行刑时,最舍不得她,最为她痛心的人是谁?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既无留恋,是该走了。她想。 “人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石落梅默默抬起头,看了看监斩官,将视线落在赵胤身上。 “幸得大都督成全,能得个好死。我想给大都督磕个头。” 赵胤面无表情,“不必。” 石落梅垂下头去,身子尽力往下躬了躬,以表心意。 没有骑木驴,而是砍头,对她来说,这是莫大的恩惠。她这一鞠出自真心。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头垂下去那一刻,人群里突然掠过一道冲天的火焰,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燃,一团火焰迅速燃烧起来,落在人群如同投向了马蜂窝。 “啊!” 人群里失声惊叫, 恐慌蔓延,叫爹叫爹的声音此起彼伏—— “火油!” “有人劫法场。” “快跑!” 直接拿浇了火油的东西点燃往人的身上丢,谁受得住? 时雍遥遥望了监斩台上的赵胤一眼,示意乌婵带着娴娘闪到一边去。 砰! 巨大的爆炸声传入耳膜,炸得好多人这一瞬都耳朵失聪,听不到声音了。 “有火器。快逃啊!”骚乱四起,人群在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欲的支配下,再也顾不得持枪佩刀的兵丁会不会抓人了。他们不敢往后方退,全部往监斩台前涌。 那里的兵丁和锦衣卫最多,戒护最严,也最为安全。 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先是着火再是火器爆炸,这声浪与哭声喊声交杂一起,把法场衬得像个人间炼狱。 在大晏,百姓可买鞭炮,但火器是禁物。 贩卖、私藏火器,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自永禄帝登基到如今的光启帝,前后几十年,京师城的百姓都不曾见过这么烈性的火器。陡然爆开,浓烟四起,炸飞的碎屑飞得极远,路边摆摊的一个篷顶也燃烧起来。 “这里不安全,我们得赶紧走。”乌婵皱眉看着时雍,拉住娴娘,利落地往安全地带走,想要离开法场。 “走不掉的。”时雍凝视着混乱的人群。 “为什么?”乌婵不解。 时雍道:“法场上这么多人,锦衣卫还有伏兵,出事之后,是决计不会让人随便离场的。若是人都涌出去,还往哪里去缉拿凶徒?” 这里已然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说不定,赵胤正在等着凶徒前来呢。 乌婵一听,倒吸一口气,“不让人走?是要将大家活活烧死在里面吗?” “不会。” 时雍说完,看向最初爆炸的那一片人群,只见一人胸口中刀突然倒了下去。有几个做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被同样便服的锦衣卫卸了凶器,反剪双手跪在中间,剩下的人在衙役们的疏导下有续往两边散开。 “开始收网了。这火烧不起的。” 很显然,赵胤早有预期,人群里埋伏了不少的锦衣卫。 乌婵哼了哼,嘲弄地一笑。 “这位大人还真是草菅人命。” 时雍淡淡说:“这也怪不得他吧,是人都喜看热闹,阻止不了。凶徒突然袭击,更是无法预料——” 乌婵偏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时雍奇怪地回视,“干嘛这样看我?” “你竟然为这个刽子手说话?” 锦衣卫名声不好,赵胤更是个手辣心毒的活阎王,在人们嘴里没什么好话。以前时雍和乌婵在一起,没少骂过他。 这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乌婵觉得不对,看向她怀里的小毛孩子。 “不用管我。”赵云圳小眉头挑挑,“我不会说出去的。” 时雍敲小团子的脑门,望向站在监斩台上的赵胤。 他在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离得不远,时雍几乎能看到他冰冷的眼里迸射出的暗光。 火器被缴获,火也被扑灭了,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出得一身虚汗。 “大都督有令。” 人群里,魏州横刀而立。 “今日在场的人,须得验明身份,核查来历方可离开。擅闯关卡者,斩立决!”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午时三刻到!” 报时声尖利的响起,将人群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刑台上。 凶徒闹事劫场,并没能如愿。伤了几人,已有官府衙役将伤者带了出去,剩下的人们,死里逃生——继续心惊胆战地看杀头。 “斩!” 令牌落地, 又重重地弹起, 刚受过凶徒袭击的法场上至少上万之众,刚还喧闹不止,可一声“斩”落,竟忽然的寂静下来,人群屏紧了呼吸,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万千目光都盯着刽子手高高扬起的刀—— 阳光落在刀柄上,烁烁发光。 刀落下, 就要饮血要命了。 胆子小的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一道“嘚嘚”的马蹄声却从人群背后清楚地传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 “刀下留人。” 那是一名策马奔来的小太监。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小太监骑马从中而过。 到了近前,这才翻身下马,对着惊疑的人群高声呐喊。 “传陛下口谕,怀宁公主与兀良汗王阿木尔巴图大婚在即,为感念天下苍生,不宜再生杀戮。今日起大赦天下,免人犯死刑——” 轰! 人群再次变成了马蜂窝。 一场刑决,几番波折, 如今再来一道陛下口谕,急转直下—— 人群兴奋激昂,不论是人犯的好运道还是众目睽睽下宣布的怀宁公主大婚,都足够挑动人们的神经。 时雍几乎下意识望向台上。 赵胤的脸,平静得找不出一丝情绪,冷漠的双眼一如既往让人望之生畏。 看不出意外,也看不出不意外。 而白马扶舟站在他的身侧,一张脸似笑非笑。 “大都督好算计。” 白马扶舟声音很小,在喧闹的人群掩盖下,除了近处的赵胤无人听得见。赵胤没有回应,淡淡看了白马扶舟片刻,眼眸微凉。 “扶舟公子又何尝不是?” 赵胤冰冷的面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到明日,就该叫你厂督大人了。” 白马扶舟看着台下的热闹场面,眼神里幽光闪过,轻笑一声。 “大都督算无遗策,我得多谢你成全呢。” ———— 人犯都被带走,法场上的硝烟散去。 校验和搜身的关卡分了好几个,人群陆续排队往外走。 时雍同乌婵和娴娘走在一起,见娴娘又笑又哭,神色却有些凝重。 “没事吧?” 她这话,好像是在问娴娘。 可乌婵知道,她问的是燕穆他们。 乌婵在人群里观望一下,皱了皱眉头,“应当是没事。” 燕穆是个稳重的人,既然来了,定会想好对策。 但今日刑场发生的事情,谁也料不准呀! 乌婵说得不那么确定,时雍心脏微绷,目光在四周搜索着。 人群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慢慢往前移动着,关卡上的兵丁们全身甲胄,满脸警惕,根本就没有一个能逃过检查。也就是说,燕穆他们必定要从关卡通过。 而燕穆、云度、南倾…… 他们都是时雍一案的通缉犯。 时雍汗毛隐隐张开。 “做什么的?” “一起的,我跟前面的一起的。” “你们几个,站住,等一下。” “你,过来!还有你,都到这边来。” 前面突然喧闹起来,时雍抬头望过去,那个被兵丁叫住的男子头戴斗笠,身形高大,虽说脸上布满了皱纹,肤色也涂染得黝黑了一些,她还是认出了是燕穆。而他手上推着一个轮椅,坐着个腿脚不便的少年,身侧还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爷。 是他们。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跟上。” 乌婵心里也敲着小鼓,觉得要坏事儿,赶紧扶了娴娘跟上去。 章节目录 第91章 可疑之人竟是他(二章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家都在排着队,急着离开,他三个抱着孩子往前挤,自然引来人群的不满。吼的,叫的,骂咧声四起,引来了官兵的注意。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有个兵丁更是展臂横刀,拦在时雍面前。 “说你呢?别再靠前了啊,闪边上去。” 时雍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抱着赵云圳越过他就走到正在检查燕穆的兵丁面前,将怀里的赵云圳放地上站好,换了张笑脸。 “差大哥,我是顺天府衙门的宋阿拾,这位是我朋友家的杂役,年岁大了,耳朵背——” “宋阿拾?” 那差爷觉得名字有点耳熟。 可法场太忙太乱,他皱了皱眉,上下打量时雍一眼,一时也没想起来,嗔目怒喝道: “我管你是谁,没到你们呢。后面排着去,真是,没点规矩。” 他说着不耐烦地摆摆手,转头又叫燕穆。 “你!帽子取下来,这脸上涂的什么玩意儿,多少天没洗脸了?也不怕让人看得晦气。” 燕穆低头,手慢吞吞伸向斗笠,正要揭下,就听到一道童稚的声音。 “慢着!” 说话的人威严十足,只是声音脆生生的,奶声奶气,正是赵云圳。 他不管燕穆是谁,单是因为生气这位兵丁居然敢这么跟他的女人讲话。 兵丁愣愣转头,发现这个小孩儿居然在凶他,嘿一声乐了。 “小子,你在跟爷说话?走走走,爷忙着呢,没功夫逗弄你。你,赶紧把你家小毛孩儿抱回去吃奶,别在这碍事!” 后面这一句是对时雍说的,语气里透露出来的不尊重,把赵云圳气得小脸通红,粉嘟嘟的两片唇抿了起来。 “放肆!知道少爷是谁吗?” 他拉着个小脸,冷冰冰地质问兵丁。 兵丁看这小孩长得好,穿得也好,脾气还这么臭,心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乐了乐,语气也没刚才那么急躁了。 “是谁?说来爷听听?” “说出来吓死你。” 赵云圳一字一句冷冰冰说完,一只手牵着时雍,一手指着几个兵丁,个子虽小,气势倒十足。 “本少爷要出去,赶紧让路。” 兵丁们对视一眼,仿佛被他小小年纪却蛮横无礼的样子逗得更乐了,有一个甚至笑得前扑后仰。 “我说小子,你哪家的?报出名来,让你爹来领人。否则,今儿就甭走了。” “哼!”赵云圳冷冷看着他,淡淡地道:“我爹来了,我怕把你们吓死。” 兵丁们看时雍的衣着,不会把赵云圳当成她的儿子,只当她是赵云圳的丫头,闻言嘻嘻地笑,故意为难他们。 “看你们几个就不像是好人,这小子穿得这么好,一看就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差爷怀疑你们是拐子,偷偷拐了别家的小孩子——哥几个,抓起来,带回去审一审。” “你们谁敢?是不想要命了吗?” 赵云圳的骄矜,在宫里无人不知,可是民间有几人见过太子真颜?如今瞧着也不过就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罢了。再有模有样,也吓不到当差的。更何况,设卡检查也是他们职责所在,合理怀疑范围,也解释得通。 “小子,爷这是为了你好,别被人哄去卖了,到时候哭鼻子。” 赵云圳气到极点,紧紧抓住时雍的手。 “再不让路,少爷要你们的脑袋!” “小六子和他废什么话。大都督刚不是说了,擅自离开,斩立决。”那兵丁说着便按腰刀,半唬半吓地瞪着他们,“再啰嗦,别怪差爷不留情面。赶紧拿下,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大庭广众下动武,肯定会引发冲突。 时雍目光在燕穆几人身上停顿了片刻,将赵云圳护在身边,微微一笑。 “本想好言好语不惹事,你们非得往阎王殿里闯。你们看清楚了,这位是当今——” “胡闹!”一道低喝打断了时雍的话。 时雍心里一窒。 转头,就看到从人群里走来的颀长身影。 若不是因为燕穆在场,她早搬出赵胤,蹭他的虎皮扯大旗就走了。她为什么不提他,也不敢去找他,就是怕见到他。可是赵胤不仅过来了,还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皮痒了吗?” 冷冷一句话,也不知是训时雍,还是训赵云圳,又或是几个不懂事的兵丁。 兵丁们低头叫大都督,只说正在检查可疑之人。 赵云圳瘪着小嘴不吭声,眼皮耷拉着,似乎也有点怕赵胤。 时雍一看这情形,索性装死。 赵胤看了看她身边这几个人,平静的眼里掠过一抹疑惑,却没有多言,只摆摆手。 “让他们走。” 时雍内心暗暗松了一口气,燕穆攥紧的手稍稍松开。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一个人高高挥手,尖叫着大喊起来。 “少爷,少爷在这儿。” 时雍转头就看到高高瘦瘦的小丙像根竹竿一样从人群里奔过来,看到时雍身边的赵云圳,单手叉着腰,气都喘不匀。 “总算,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赵胤公务繁忙,没时间看他们胡闹,且赵云圳不宜这么抛头露面,他朝小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带走赵云圳。 哪料,小丙一回头就看到了燕穆。 “你是?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 燕穆脚下一顿,抬起头来,佝偻着身子如同老翁。 “小老儿,不曾见过公子。” “奇怪!”小丙听他声音,再看他的脸是个老头儿,不解地挠了挠脑袋,又腼腆地朝时雍和娴娘打了个招呼,就去拉赵云圳。 “少爷,我们走了。” 不料,赵云圳将手背到身后,往时雍身边躲。 “不要。” “……少爷?” “叫我少爷就该知道自己主子是谁吧?”赵云圳白他一眼,拉住时雍的袖子,不悦地扫了赵胤一眼,对小丙说。 “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少爷我今儿个不回去了,我要去……宋姐姐家。” “啊?!”小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时雍脑子嗡一声就炸了。 她得多大的胆子,才敢把太子带回家? 这简直就是要命! 带着这么个活祖宗回去,且不说王氏,便是宋香宋鸿,哪一个都是容易说错话让她掉脑袋的人。赵云圳这臭脾气,说要人脑袋就要人脑袋,她可不想招惹。 “阿胤叔。”赵云圳看赵胤不表态,开始软着嗓子撒娇,“你看看我,脸脏了,衣裳也脏了,头发也乱了,若是这样子回去,怕是得闹出更大的事来。” 刚才混乱中,赵云圳现在的样子是不整洁。 赵胤打量他一眼,仿佛是看不见时雍满脸的拒绝,竟是点头允了。 “小丙跟着去,保护好少爷。” 什么? 时雍看他说罢转身就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说让她带回去就带回去。 大都督你想过后果吗?万一出什么事,谁能负责? 时雍忙不迭地喊住他。 “大人,民女家多有不便。” 赵胤转过头来,瞧着她的脸目光渐暗。 时雍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但是带太子回家不是小事,她是绝对不愿意趟这浑水的。哪怕赵云圳长得再漂亮,她也没这功夫帮皇帝带儿子,惹祸上身。 这么一想,时雍赶紧丢开赵云圳紧握的手,老实地回道。 “民女怕招待不周。” 哪料,赵胤平静地看着她,竟然道:“那你带他去无乩馆。” 啥? 时雍觉得哪里不对头,隐隐是个圈套的感觉。 可是赵胤冷厉的目光里分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带回家,要么去无乩馆。 面对这个随时会砍人脑袋的小老虎,又有燕穆他们几个在这里,赵云圳要是一直胡搅歪缠下去,恐生事端。 “行。” 时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微笑。 别无选择。 …… 时雍是勉为其难去的无乩馆,可是赵云圳并不满意。 他对时雍刚才扳开他的手,不肯让他去家里,甚至故意与他保持距离感觉到难受、委屈,偏生又不懂得怎么表达,地位也不容许他低头,一路上就气鼓鼓的,将她的褂子蒙在脑袋上,却不给时雍好脸色。 时雍很纳闷。 刚还黏着她的小屁孩儿,这会怎么看她像仇人似的? “咳!”时雍清嗓子,走上前,想拿回自己的褂子,“太子殿下,这个你也用不着了,还给民女吧?” 赵云圳冷着脸瞪她,“你说用不着就用不着?我偏用得着。” “……” 时雍抬头看向明晃晃的太阳,眯起眼。 午后日光当头,正是最热的时候。 她低低嘁一声道:“也不怕捂出疹子来。” 赵云圳:“捂就捂,热死我算了。” 这唱的哪一出?时雍听他声音不对,低头去揭他脑袋上的褂子,却被赵云圳死死拽住,也不说情由,只是跟她置气。 若非他是当今太子,像这么作的熊孩子,时雍非得抓起来揍小屁股了。 可他偏是太子。 惹不起。 时雍叹口气,“得!你爱捂就捂吧。不管你了。” 赵云圳突然哽咽了一声,“你何时管过我?我本就不要你管,你也管不着。你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子,遇上你就没好事,呜呜呜,我讨厌死你了。” 哭了? 时雍真不会哄孩子。 也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位小少爷了。 “那好吧,你讨厌我,我便回家去了。” 说着,他对小丙说:“回头你替我禀报大都督,我不去无乩馆了。” “你敢!”赵云圳愤怒又别扭的吼一声,揭下脑袋上的褂子,恶狠狠地丢给她,“不就是一件破褂子。你要,还给你便是了。想走就走,谁惯你的脾气?” 时雍接住衣服,看小家伙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像是被水泡过,清澈水亮,泪汪汪的,看着分明委屈讨嫌,又那么漂亮精致。 她哭笑不得,“小少爷,你到底要我如何?” 要如何? 这死女人不知道哄哄他吗? 他还是个孩子啊! 赵云圳扁着嘴不说话,泪珠子生生忍住,想哭又不肯哭出来,那倔强的小模样儿,把时雍看得良心过不去了。 算了,就一小毛孩子。 时雍软了声音,耐心地说:“你不乐意看到我,我自然不敢惹你生气啊。我这不都为了顺你的心意吗?” 赵云圳:“不许不敢。你想敢就敢。” 他才不想时雍和其他人一样惧他畏他,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他要的是刚才拥挤的人群里那个将他抱在怀里,会捏他的脸,会拍他的头,会怒视他,会骂他训他的死女人。 贱不贱啦。 赵云圳这么想着,又很生气。 “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让本宫走回去吗?” 言下之意,你快点把本宫抱起来。 可是时雍一听,转头就叫小丙。 “少爷的马车呢?你怎么当差的?还不快些。” 赵云圳气得脑门儿冲火,又不肯明说,咬着下唇,哼一声丢下她,走到了前面。时雍和小丙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 “祖宗,你慢点。” ———— 今儿的京师有说不完的话题。 法场劫囚不成,临死大赦天下,怀宁公主许配兀良汗王巴图,任一桩事情拎出来都能让茶肆酒楼的好事者们谈上几日,说书先生也能编出无数的段子。可想而知,几桩事都凑到一块,得有多热闹。 法场上的人已经散了。 锦衣卫统共抓了两个凶徒和十几个可疑之人回北镇抚司。 打大街经过时,又一次引来围观。 得月楼,这个刚被时雍带大黑砸过一通的酒楼还没有复业。 锦衣卫带疑犯从楼下大街经过时,得月楼二楼的窗边小几上,摆着热腾腾的茶水和一盘残棋,两人对坐,聊天观望。 小二在旁添茶倒水伺候,时不时伸脖子看一眼,不敢吭声。 “陈掌柜的,这得月楼刚开张不久,侯爷舍得贱价卖掉?” “长史大人,不瞒您说,自打那日被宋阿拾大闹一回,侯爷气得大病一场,差点没有过去。你说这锦衣卫也太欺负人了不是?” 庞淞笑道:“侯爷是个豁达之人,能被气成这般,想来那赵胤是当真过分了。” “那可不是么?” 掌柜地摇了摇头,“侯爷说了,谁让人家姓赵?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酒楼底子都被人揭了,往后谁不舒坦了都来找事,那还了得,索性贱卖了,了一桩事情。” 庞淞端起茶盏,吹了吹浮面,低垂眼皮,“这是侯爷心慈,赵胤姓赵如何?不就是一个赐姓?还是先帝爷在世的事了。当今天子早换人了,比起通宁公主和陛下自打长大的姐弟情分,他赵胤又算老几?” “话不能这么说,自打通宁公主——” 陈金良是广武侯府的老人了,对陈家的事情知道甚多,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庞淞不过是一个外人,侯府的秘辛也不便与他多说。 便只道:“自打公主一心礼佛,不再过问世事,侯府与宫里那位的联系就少了。说是个侯爷,但当了个闲差,那太仓内库里的大人们勾心斗角不知凡几。侯爷又没个子嗣,少不得被人戳脊梁骨,日子艰难啦。” 庞淞只是笑。陈金良压着嗓门,又低低一叹。 “侯爷说了,往后,广武侯府,怕是还得多多倚仗王爷看顾……” “那是自然。”庞淞说着,抬头朝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陈金良的面前,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爷说了,他虽未与通宁公主一同长大,但从小便听过老广武侯的英勇,早已当成了长辈般看待。如今国难当头,福祸难料,往后,王爷若有个好,是断断不敢忘了广武侯府的。” 陈金良嘶一声。 “国难当头?” 他似是不明白,皱着眉头问。 “怀宁公主许了兀良汗王,这仗三五年内是打不起来了吧?” “哈哈哈。陈兄啊。”庞淞笑吟吟地摇头,“你呐,看问题太简单。这圣旨一下,怕是真的要打起来了呢。” 陈金良大吃一惊,手一抖,茶水就洒身上了。 他又慌不迭地去擦,“小的愚钝,着实听不明白。” 庞淞盯住他,阴冷冷一笑道:“陛下若断然拒绝兀良汗求娶公主,巴图纵有野心,还不得在心里衡量衡量?如今陛下思虑多日,竟是允了,不想开战的心思昭然若揭,长了他人气焰,灭了自己威风,你若是巴图,你会做何想?” “做何想?” “大晏之大,无异纸老虎尔!” 庞淞站起来,理了理衣袍,在陈金良肩膀上重重一拍。 “大祸将至,侯爷想要独善其身怕是行不通了。” 看他要走,陈金良眉头跳了跳,拱手作揖不已。 “还望长史大人指点一二?” 庞淞哈哈大笑,“指点谈不上,就说目前形势吧。那日锦衣卫大闹得月楼,有恃无恐是为什么?无非是侯爷私下里那点事,早已被他们窥得。如今不动侯爷,当真是念及情分,还是赵胤没有腾出手来?” 陈金良白了脸。 在太仓内库做事的官吏, 哪个手头没几桩见不得人的事。 若锦衣卫当真查到侯府头上,怕是麻烦了。 “厂卫耳目遍天下,侯爷多加小心才是。赵胤此人心狠手辣,娄宝全在朝中根基那般深厚,也被他一夜之间端了老巢,侯爷还是早做打算才是。”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一眼陈金良的脸。 “陈兄,透个风给你。我听说锦衣卫已然探得,那个‘女鬼’曾出没你得月楼。即使他们没有证据坐实,可‘女鬼’只要活着一日,总有招供的一天。你说呢?” 陈金良的脸,一下子白了。 庞淞道:“还有今日法场闹事之人。赵胤又拿了这么多回去,难保他不会一兜子砸下来,全让侯爷来背这口黑锅?” 陈金良惊出一身冷汗。 “那可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呀。” ———— 当夜赵胤没有回无乩馆。 因了赵云圳这个闹事的小霸王,时雍也没有办法回家,托人带了口信给宋长贵,便留了下来。 赵云圳人小脾气不小,闹腾到深夜才入睡,时雍累得腰酸背痛,有种突然间多了个大儿子的错觉。痛定思痛,她暗自在心里发誓三十岁前不考虑生育。 疲累之后,一夜好眠。 天亮时分她才得知昨晚得月楼出大事了。 看火的厨娘烧火打瞌睡,不小心把得月楼给点着了,一把火烧到天亮方歇,得月楼被烧成了灰烬。 掌柜的陈金良也在火中丧生,烧成了焦炭。 而赵胤从法场上抓回去的那些凶徒,其中大部分闹事之人,都是街上流浪的混子游侠,拿了几两银子,便帮着在法场上吼闹。 至于烧火油点火的两个凶徒,一个胸口中刀,不治身亡,另一个倒是招了,说是受了得月楼的掌柜陈金良指使,为报复赵胤纵容宋阿拾带狗行凶,陈金良花钱请他这么干的。 至于火器哪来? 得月楼掌柜给的。 可如今陈金良一死,再无对证。 而广武侯府的铺面田庄多如牛毛,广武侯府聘请的掌柜先生都有好几十个,总也不能单凭陈金良一人作恶,就牵连到广武侯身上去。 “当真是有意思了。” 时雍喃喃一笑,抬头问杨斐:“大人呢?” 杨斐昨晚一夜未眠,今早赶回来喂鹦鹉,又管不住嘴这才被时雍问了个一清二楚,见她又来向自己打听爷的行踪,杨斐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我喂鸟去了。” 他一走,时雍就开始纳闷,一双筷子在粥碗里戳戳停停,思绪早已飘远。 赵云圳盯着她看半晌,不满的皱起眉头。 “是饭菜不合口味?” 时雍回神,“还行。” 赵云圳:“那你为何不吃?” 时雍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剥好的鸡蛋往嘴里塞。 赵云圳受不了她的冷落,又不高兴了。 “你自己碗里也有,为何抢本宫碗里的?” 这小屁孩儿真难伺候。时雍斜他一眼,“张嘴!” 赵云圳不明所以,看她说得严肃,听话地张开了小嘴巴,时雍迅速将那颗白白嫩嫩的鸡蛋硬塞到他的嘴里。 “还给你。” 赵云圳瞪大双眼。 “——” 章节目录 第92章 密报(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有点心神不宁。 这几桩事情,对她一个女差役来说,算不得大事,便是天塌下来了,她家也只是普通平民,她也仍只是一个女差役。可内心那种不宁安,如附骨之疽,令她坐立不安。 她想回家,赵云圳闹着她不放,无奈她只能带了赵云圳去赵胤后院看鹦鹉。 赵胤对鹦鹉多有偏爱,这些个鹦鹉当真是被娇养的,除了他的近卫,旁的人别说碰,连喂养的资格都没有。 鹦鹉被调教得很好,时雍觉得比赵云圳和赵胤有礼貌多了。她进去,便听到鹦鹉问安的声音,“客人安好,客人安好。” 赵云圳哼声:“叫太子殿下安好。” 这傲娇劲儿!时雍瞥他一眼。 鹦鹉却很上道,“太子殿下安好。” 鹦鹉声还没有落下,杨斐转头就看到了时雍,以及她脚边摇头摆尾看着鹦鹉流哈喇子的黑煞。 杨斐问赵云圳问了安,防备地注意着大黑,生怕这恶犬乱来。 可今儿大黑极乖,趴在地上,乖乖地看着鹦鹉——流口水。 杨斐皱着好几次眉头,开始打扫鸟舍。 再漂亮的鹦鹉也要拉屎,正在做铲屎官的杨斐表情很是难受,时雍看一眼竟觉得身心愉悦。她带着赵云圳逗了片刻鸟,赵云圳便有些困了。 小孩子觉多,昨夜赵云圳睡得太晚,时雍赶紧让小丙带他回房睡觉,然后她自己和杨斐交代两句,准备开溜。 刚出重门就看到赵胤归来。 一夜未眠的大都督,气色比时雍还好些,似乎已回房洗漱过了,脱了官服,只着便衣,黑发如墨,轻袍缓带,与昨日刑场上的样子少了冷漠戾气,添了安静悠闲。 他是去后院看他那些心肝宝贝的吧? 时雍瞧到他时,下意识想换一条小径出去。 昨儿个兵荒马乱,她来不及多想,今日再见这般俊朗风华的赵胤,时雍很不争气地想到了北镇抚司那“惊鸿一瞥”,记忆太过清晰,她的大脑皮层甚至会不受控制地反复重现赵胤腰腹间清晰呈现的人鱼线和肌肉线条,以及她很不情愿却不得不记在脑子里的……驴。 要死了。 时雍希望没有被他瞧见。 为免秋后算账,她悄咪咪退回花丛,背后却冷不丁传来一道低喝。 “站住。” 时雍脊背微僵,他的声音分明平静得不带喜怒,她却莫名发怵。 转过头,她抬头便撞上赵胤的眼神。 “民女给大都督请安。” 扮演宋阿拾久了,时雍颇有几分心德,偶尔也会觉得老实孩子有老实孩子的好处,至少没她以前那么锋芒毕露遭人防备。 她福了福身,微微一笑,想走。 赵胤打量着她的眉眼,面上没有半分改变,这让时雍很难确定他是什么心思,到底有没有将她昨日的“打扰”记在心上。 “去哪?” 时雍老实答:“回家。” “太子殿下许你走了么?” “……” 时雍内心隐隐生出愤怒。 看来扮猪不一定能吃老虎,但一定会让人想宰了她吃猪肉。 也罢!时雍站直身子,懒得装了,一本正经地盯住他。 “大都督此言差矣。阿拾不是太子宫婢,也非无乩馆的丫头,自是想走便走。” 言下之意,姑奶奶要走,谁人还能拦着不成? 赵胤看着她突然变得张牙舞爪的样子,眉梢不经意地扬了下,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大袖微摆,便顺着那条路继续往后院而去。 时雍惊了下,这就被她唬住了? 她一笑,正待转身离开,便见到赵胤绕过花圃,拐了个弯就朝她走了过来。 “……” 时雍心跳突然加快。 近了,淡淡的沐浴香熏闯入鼻端,他分明穿着衣服,可她脑子里出现的赵胤居然是没有穿衣服的。见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脑子里胡乱冒词,直到赵胤站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红白不匀的脸,“走了。” “上哪儿?” 时雍下意识的问,话落又觉得自己糊涂。 “看鸟。”赵胤轻声回答。 “……”时雍头发一麻,下意识地竖起了汗毛,明知他说的是去看鹦鹉,但纯洁的内心早已崩坏,佯装正经也掩饰不住视线的游离,而她这一刻的僵硬和不自在恰到好处地传递到了赵胤的眼里。 他看时雍的眼神深邃了些许。 “不去?” “我刚才看过了。” “可以再看。” “我要回家了。” “本座允了么?” “……” 时雍怨念地抬抬眼皮。 “大人为何不许?我又不是你的婢女……” “你欠我钱。”赵胤面色平静,说得理所淡然,语气连一点起伏都没有,“别忘你画过的押。” “……” 清心露一千两。 时雍记得,当然记得。 她大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尴不尬地笑,有几分暧昧。 “大人为何执意留我?” 心思千转,她对赵胤的答案,其实有些期待。甚至觉得他会提及她昨日的“冒犯”,甚至要她给说法,让她负责……可惜,赵胤语气淡淡,似乎已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 只道:“针灸。” 针灸针灸,她的利用价值只这一桩了吗? ———— 时雍内心的忐忑很快归于平静。 赵胤去后院看了他的宝贝爱宠后,便领她回房,让她准备针灸,绝口未提昨日之事,也没有要秋后算账或整治她的意思。 时雍看他如此,放下心来,净手备针。 第二次为赵胤施针,比上一次顺利多了。 那几本针灸的医书没有白看,每当她迟疑,赵胤也会有提点,两个人配合十分默契,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赵胤神情也是淡淡,但这分随意和散漫却让时雍觉得舒适了许多。 时雍尽心尽力为他做事,寻思他现在挑不出她的毛病了,也不会再留她。哪料,针灸完他便让谢放传膳,没给时雍请辞的由头,又吩咐说。 “两副碗筷。” 两副? 谢放差点以为听错了。 若说大都督这人有什么坏毛病,倒也没有外间传言那么可怕。都说他凶残狠辣,可在无乩馆内,只要不像杨斐那般三不五时的犯事,大都督也不会随便处罚下属,只要差办得好,训斥都很少。 可他也从不肯与人亲近。 谢放在他跟前当差几年了,从没有见过他同人一道用膳。 出门时,谢放抬头看了看天,觉得有妖异。 然而,在谢放看来的天大恩宠,时雍并不想消受。 “大人,我吃过了。” 赵胤倚在那里似乎有些倦怠,毕竟一夜未睡,抬头看她的眼睛里有几分血丝,慵懒的冷光里却比平常更为凛冽。 片刻,时雍被看得不自在了,他方才慢慢收回视线。 “站那儿布菜。” 时雍:“……” 敢情根本就没叫她一起吃呀? 自作多情了。时雍不怎么尴尬,就是对自己沦为侍女有点愤恨。 要如何把一千两银子还给他,还不让他生疑呢?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时雍若是莫名其妙拿出一千两,很难自圆其说。她脑子里想着这个问题,在为赵胤布菜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蔫。 “没吃饱?” 听到赵胤的声音,时雍低头看去,刚好他望来。 这是指责她么?时雍摇头浅笑,“没见过吃得这么好的。” 赵胤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什么?” 时雍心里一跳,说话时眼皮有点打颤。 “不用坐,站在这里方便。” 赵胤头也不抬,更没有勉强,低低嗯一声,默默吃饭。 对时雍来说,这个过程极是漫长,饭毕,赵胤漱口,她才松了一口气。 朱九进来的时候,赵胤正准备就寢补眠,时雍正在纠结,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可以请辞走人了。总不能伺候完吃饭,还要伺候他睡觉吧? “爷。密报——” 时雍觉得朱九简直是个天使,解去了她的烦躁。 她想,有密报传来,赵胤必然是不肯让她在旁的,哪料,赵胤抬了抬手,那张脸上半点要让她走的意思都没有。 “讲。” 朱九也有些怔愣。 他抬头看了时雍一眼,心里敲着鼓,又拿眼去看谢放,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都督为何对这女子一点都不避讳? 谢放站得笔直,只当看不见朱九的询问脸。 时雍尴尬,赵胤却不说什么,十分耐心地等着。 终究是朱九说服了自己,瞄了时雍一眼,低头道:“和亲圣旨昨日到达天寿山,怀宁公主拒不接旨,当场以死相逼,没得到长公主的回应,晚上服药自尽了。幸亏孙老爷子在那边,折腾一夜,总算是救回来了……” 时雍眉眼一跳。 这赵胤和怀宁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怀宁的事情,竟是需要单独禀报的? 章节目录 第93章 一把火结了案(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由看了赵胤一眼,可是这人冷着一张脸,从容得让人瞧不出半分失态,也没有因为听到怀宁自杀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让她琢磨不透。 朱九也看了看赵胤的表情,接着低下头。 “得月楼失火之前,楚王府长史庞淞曾去过,约摸待了一盏茶的功夫。” 赵焕?时雍脊背寒了一下,指头微缩,赵胤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目光扫来,从她脸上掠过,淡淡嗯一声。 “知道了。” “还有一事。”朱九看赵胤当真不避讳时雍,这才把最紧要的消息说了出来,“兀良汗来使近日频频与江湖帮派接触,也时常宴请京中要员,还以为怀宁公主置办嫁奁为由,在民间多方打探——” 赵胤沉默片刻道:“他们在找什么?” “寻人。但寻的是什么人,尚且探不出。” 朱九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时雍一眼,皱着眉头道:“不过,探子发现一个趣事。雍人园余孽近日多有活动,似乎也在寻人,且是寻一个女人。” 雍人园三个字落入耳朵,时雍头皮顿时一麻。 她没有去看赵胤,血液却被冻得有些凝固。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锦衣卫强大的情报能力,让赵胤得以一手掌控朝堂江湖,如同为这片江山覆盖了一张黑色的大网,无人逃得过。 也许是做贼心虚,时雍甚至觉得赵胤刚才没有让她出去,就是故意让她听见,敲打她—— 可是,时雍不相信他能猜出她是谁。 这世上哪人敢信有鬼魂附身这等玄妙之事。 他的怀疑,兴许是因为她与娴娘和乌婵的接触吧? 朱九退下去,房间里陷入了短暂了沉寂。 赵胤的目光落在了时雍微抿的嘴唇上。 “在想什么?” 时雍讪讪地笑,“在想怎么还大人的银子。” 赵胤问:“想到了吗?” “想到了。”时雍本来还没有想着那么快与他划清界限,可是朱九刚才那一番话如同重锤般砸在了她的头上。 即便她换了个肉身,不用在意赵胤怀疑她是时雍, 但她得为燕穆他们考虑。 没有人愿意再遭一次劫难。 赵胤的手虽然伸得长,可是她如果不常在他眼前晃悠,这天下那么多大事,他未必有精力关注到她身上来。赵胤不查她,也就不会发现燕穆他们的存在—— 这般下去就是走钢丝,当断得断。 “大人,我父母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婿家世代经商,小有盈余,我在想,兴许找他提前支取些银钱,他会同意。我若拿到钱,便可以还给大人了。” 赵胤正在喝茶。 闻言,凑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了下来。 “哪户人家?” 时雍原就是为了还钱之事找个合理的理由,随便敷衍着找了个借口,哪料到赵胤居然会继续追问? “大人不必问了。”时雍低头,假做害羞的样子,“横竖我这几日便会凑够银子还给大人。欠债还钱,如此,便也就心安了。” 赵胤没有说话。 时雍偷瞄他一眼,仍然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不见变化。 想来他是不缺这一千两银子,只缺一个掣肘她的理由罢了。 于是,时雍想想,又憋着火气,慢慢道:“不过大人放心,即便不欠大人的银钱,我还是会尽心尽力为大人针灸,让大人早日摆脱痛苦。” “那就好。”赵胤面容清淡,回答也寻常,“下去吧。” 呼!时雍如释重负。 这一个早上过得太提心吊胆,得了他这句话,时雍整个人都欢悦起来,唇角扬起的笑,让她精致的五官松缓从容,如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极是明媚。 “民女告辞。” 她福身离开,房里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 谢放抿紧嘴唇,小心翼翼道:“爷,你歇会儿,属下去外面。” 他转身欲走,背后传来赵胤放茶盏的声音,略重,吓得他心肝一颤。 “爷!” 赵胤搁下了的青花茶盏安静地放在小几上,一滩水渍溅在紫檀木的桌面上,缓慢地往下淌,而他一动不动,平静的表情没有半动波澜。 若非谢放了解他,可能不会察觉半点异常。 谢放瞄一眼溅出的茶水,赶紧过去收拾,一个字都不敢多讲。 “出去!” 房间太过安静,任何一丝声音就能让谢放紧张。 他抬头,看到赵胤深潭似的冷眸,“爷。” 赵胤垂着眼皮,并无喜怒,淡淡道:“让文经历备好呈送案卷,本座醒来要用。” 谢放道:“是。” “两份。”赵胤不知道想到什么,沉下眉眼,“抄送一份,呈到楚王府。” 谢放一愣,怔了怔,看赵胤说得认真,遂又低下头。 “属下明白。” ———— 得月楼已烧成废墟。 时雍带着大黑专程绕过去看了一眼。 焦黑的一片残体,实在难以想象不久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的热闹样子。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时雍当然不相信这场火是“厨娘”不小心引发的。可是,不烧已经烧了,得月楼掌柜陈金良在这些案子里,到底充当着什么角色,与广武侯府到底有几分相关,如今也是说不清了。 时雍暗自感慨。 古往今来,有多少真相掩埋在了烟尘里? “汪汪汪!” 大黑对着得月楼狂吠。 时雍摸它的头,“回了。” “呜嗷。” 大黑垂下尾巴,欢快地舔她的手心。 ———— 次日一大早,城门边的布告牌上,便贴出了布告。 官府为了安抚民心,将得月楼的大火和人心惶惶的“女鬼”一案,真相公之于众。 布告上称: 石落梅师从飞天道人,武艺高强,可飞檐走壁,人称“千面红罗”。为了复仇,石落梅杀害张捕快一家和于昌、徐晋原等人,为了脱罪,石落梅几次三番扮成女鬼扰乱人心,故布疑阵。 在得月楼大火后,石落梅招认出她的同伙——得月楼的掌柜的陈金良。 二人沆瀣一气,陈金良为她行事多次提供庇护和帮助。 石落梅供认,陈金良本名范金良。 多年前,范金良上京赶考,曾得石落梅的父亲石康资助,后来范金良屡试不中,在广武侯门下做了一名账房先生。为得东家器重,改名陈金良,昨年得月楼开业,他成了大掌柜,将酒楼干得风生水起。 陈金良得知石家遭难,曾多方寻找石落梅下落,后来石落梅入京寻仇杀人,陈金良在明知她是凶手的情况下,收留她居住,帮她隐藏行迹,还在她被押赴刑场受死时,雇人前往法场,意图劫囚。 事败后,陈金良怕被问责,畏罪自杀。 经锦衣卫勘验,得月楼的大火并非出于意外,而是陈金良有意为之。 一场大火,烧毁了所有证物。张捕快一家子,于昌、徐晋原的案子,也随这一把火做了个了结。唯一活下来的石落梅,虽受了怀宁公主和亲大赦天下的福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要终身囚禁诏狱,至死方休。 ———— 时雍一觉醒来,被柴房的亮瓦渗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又是一个大晴天。 这样的日子,某人腿不会痛,也就不会找她的麻烦了吧? 重活一世,时雍比上辈子豁达了许多,也想得开。案子还有无数疑点,那个在诏狱杀害她的人,那个携带玉令的男子,那个与她交手的黑衣人……真的是陈金良? 时雍不完全相信。 只是,锦衣卫已然结案,便是盖棺定论。 她不是没有兴趣再继续追查,而是相比于燕穆乌婵南倾云度和雍人园那些人的性命,谁杀了上辈子的她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活人远比死人重要。她更希望所有人都活着,捡来的命,也要好好珍惜。 就当那是一桩江湖寻仇引发的连环惨案吧。 时雍伸了个懒腰,原本还想再睡片刻,却听到宋老太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老太太似乎很生气,在数落王氏。 “不肯嫁?你就由得了她?” “刘家米行的二公子能看得上她,就偷着烧高香了吧。她还挑三拣四?” “春娘我告诉你啊,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我是他祖母,你不肯做主,我来做主。哼,反了她了。我看啊,就是你们惯的。” 王氏说了什么,时雍没有听清。 宋老太越说越兴奋,到最后干脆吼了起来。 “这事你别管,叫了媒婆来,合了八字,定下婚期便是。她要不肯,便让人绑了上花轿!” 章节目录 第94章 阿拾的小心机(两更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被吵得脑仁痛。 她披衣下床,推开窗看一眼外间薄薄的晨雾,太阳从雾中透过来,挺亮敞一个小院子,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偏生这苍蝇让人烦躁。 她打了个呵欠走出去。 “说人坏话能不能小点声?不怕让邻里听到笑话?” 听到她语气不善,宋老太和王氏转过头来。王氏眼里有责备之意,而宋老太看到她,眉目间的凶色又重了几分。 “你来得正好,正有事和你说。听说你不想嫁宋家二郎?可有个什么说道?” “我和你说不着。”时雍白眼珠子看她,“你一个隔壁老太太,大清早跑我家来闹腾,管天管地,骂东骂西,手伸得这么长,能不能先把你自己家那点破事捋明白了?你小儿子说着媳妇儿了吗?大孙子摸王家的鸡蛋,钱赔了么?” 对这个祖母,时雍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可往常的阿拾哪里敢像她这样顶嘴,甚至不顾脸面地骂人? 宋老太一听变了脸,啐一口唾沫就哎哟连天。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哦,老了老了,到儿子家遭孙女儿嫌弃哟,没得孝道的东西,就你这种货色,还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我呸!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刘家肯要你那是天大的福分……” “阿娘!” 时雍懒得听她发癫,别开眼看着王氏。 “这桩婚事我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 王氏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愣一愣,随即绽开了笑脸。 “你说,我让六姑去和他们谈,肯是不能委屈了你。” 时雍懒洋洋地捋一下头发,“先付一千两订金。三日内,我就要。” “……” 王氏和宋老太都不敢相信,阿拾会提出这种她们想都不敢想的条件。在她们看来,刘家肯要他们家阿拾,给一笔丰厚的彩礼就是老天庇佑,撞了大运了。 “一千两?” 王氏脸都白了,看着时雍满眼惊讶。 “你个小蹄子是失心疯了吗?想拒婚也别耍你老娘……” “一千两不能少。”时雍淡淡看着她:“你明儿就叫六姑去跟他们提。会同意的。” 会同意就有鬼了。 王氏打死都不相信刘家会同意这么荒唐的请求。 可是姑娘说得认真又笃定,王氏犹豫了。 她没什么见识,但脑子好使,这姑娘最近邪乎,连得月楼都敢砸,砸完了那位锦衣卫的大人还给她撑腰。能得那位大人的青睐,多少钱不值?平头百姓觉着一千两是大钱,在达官贵人看来,或许就是一百个铜板那么点儿吧? ———— 宋老太挨了时雍一通怼,还是厚着脸皮在宋长贵家里吃了饭。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家吃得好。 最近王氏手上银子松活,不肯亏着几个孩子,不说顿顿有肉,但米饭管够,自己腌的小菜、咸鸭蛋,卤好的猪头肉切上一盘子,再煮个小青菜,面上飘着一层猪肉,一碗油渣她用糖蒸起来,往桌上一摆,有模有样,又好看又好吃。 这儿媳妇手巧,宋老太是知道的,当年他们怕做仵作的儿子把霉运带给自己一大家子,把他们一家子分了出来,但宋老太仍然和王氏保持着来往,便是图这一点。 没想到,自家三儿子越发出息了,就近来发生的几个案子,外面说法多得很,宋长贵又是开棺验尸,又是智擒女鬼,很得锦衣卫大都督看重,便是昨日为死囚验尸,大都督都派来了那个两匹马拉着的嵌了金边子的马车来接,那叫一个威风…… 再也没人说她儿子是仵作晦气、丢人,是下贱营生了。 婆娘们河边洗衣街边闲聊,说起来都是羡艳,最紧要的是,儿子家的日子看得见的好呀。这王氏尾巴都翘起来了,米行刘老板、肉铺朱老板、开绸缎庄的、卖胭脂水粉的,个个都想和宋家结亲。 宋老太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 小儿子快三十了也没说着媳妇,大儿子懒惰,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秀才,大孙子原本读书还行,结果为了摸人家几颗鸡蛋,坏了名声。如今年景不好,家景也不好,三个未婚配的孙女,眼看也到了说婆家的年龄…… “王氏。” 宋老太越想越糟心。 趁着吃饭的工夫,就把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看啊,你和老三分出来也这么些年了,凄风苦雨的拉扯孩子长大也不容易,我这当娘的,看得心里头也怪难受,外头人说法也多。按我说,回头请两个人,把院子中间那堵矮墙掀了,咱们啦,还过回一家子的日子——” 王氏瞪大眼睛,筷子上夹着猪头肉都送不进嘴里。 这叫什么话? “阿娘,这个事……” “就这么定了。等长贵回来,你跟他说。” 宋老太不给王氏说话的机会,把碗里米饭扒拉完,又吃了几片猪头肉,剔了剔牙又将肉沫放进嘴里嚼巴着,指着桌上的饭菜。 “做这么多,太浪费了,剩下的,我端回去给你爹打打牙祭……” 最近家里条件好,宋香和宋鸿吃得好了,嘴里有嚼的,吃东西也慢了些,学着时雍的细嚼慢咽讲规矩,这会儿还没有吃饱呢,就见他们阿奶直接端走了那大半盘卤肉—— …… 时雍没在家里吃饭,看到宋老太她就心烦。 她带着大黑在外头转悠了一下,原想去闲云阁蹭个饭,顺便问问娴娘和燕穆他们的情况,结果看到了孙家的马车打街上经过。 得,师父回来了。 时雍赶紧买了些糖果糕点拎去良医堂。 孙正业刚落屋,还没顾得上喝一口热茶呢,她就赶来了,迎头拱手做了一个长长的揖礼,腰弓下去半天都不抬起来,那虔诚恭顺的样子,瞧得孙老爷子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师父在上,徒儿给您请安了。” 孙正业看半晌,在孙子端来的藤椅上坐下,捋着胡子问。 “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徒儿在您心里,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人么?” 时雍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佯做嗔怒,走到老爷子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师父,我记起来了。” 孙正业哼声,“何事?” “那事。” 孙正业不解地抬头,时雍冲他做了个“针灸”的口型。 “师父不是想看吗?” 孙正业下巴沉下去差点抬不起,愣愣看了时雍半晌,满是褶子的脸上一阵狂喜,“天怜我也,天怜我也。可算是记起来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 一听这话,孙正业就敛住了笑脸,哼一声。 “又来糊弄老儿,当真老儿这么好哄?” “不哄,不骗,是商量。”时雍笑着蹲身,与他眼对眼平视,认真地笑着道:“我教师父针灸之法,师父帮我一个小忙。” “何事?” 孙正业眼一斜,摆明了不信任她。 时雍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眨了眨眼,笑着说:“你先答应我。” 孙正业一大把年纪,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哪会不知道这姑娘一肚子的花花心肠。 他摇头,半眯着眼,“你不说,老儿怎能答应?” 时雍严肃脸,“我保证,是师父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不伤人,不害人。” “哼!” …… 吃过午饭,时雍整个下午都待在良医堂里,孙正业没有教她什么,却让她出去给孙国栋帮忙。 良医堂地处偏僻,可慕名而来问诊看病的人不少。 时雍坐在大堂给孙国栋打下手,顺便学些东西。按孙正业的话讲,学一百个方子不如看一百个病人,中医要的是经验,除了天分和勤劳肯吃苦,最好的学习方法就是大量地问诊病人。 这也是为什么孙家儿孙资质不高,学不到他的精髓,但也比大多数的民间大夫好上许多,良医堂也才得以经营下去。 “我和我爹,我叔伯,侄子,全是被逼着学的。” 孙家人在孙正业的影响下,性情豁达,并没有因为老爷子收了个女徒弟不满,反而对她很是照顾,但凡遇到的病患,都会耐心为她讲解。 时雍在良医堂待得很自在,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那大师侄,咱家这医馆,一年下来有多少进项?” 一声“师侄”,叫得比她大上两轮的孙国栋良久没有吭声。 可细想一下,此话也没什么毛病。人家年岁小,辈分高呀? 而且,这句“咱家”听上去倒也顺眼,他笑了笑。 “咱家不富贵,一家老小的吃喝是够的。” 时雍一听,趴在桌上,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师侄,想不想赚点便宜银子?” “便宜银子?”孙国栋愣了愣,摇头失笑,“孙家没有别的营生,我也没有别的本事,除了辛苦替人看病问诊,赚点诊金,哪里有便宜银子赚?” “有。”时雍打个响指,“交给我。” 孙国栋吓住,“你要做什么,可别乱来……” 时雍竖起两根手指,“医者父母心,保证不乱来。”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良医堂来了位年轻的公子,穿了一身绸衫,外面披个裘皮褂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他苦着脸,捂着脸走进来,看了时雍一眼,愣了愣。 “宋姑娘?” 这便是米行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了。 他以前和张芸儿有婚约,阿拾和张芸儿又是小姐妹,算是见过的。 看到时雍,他稍稍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脸,“宋姑娘看病?” 时雍点点头,朝他微微一笑,“是的,看病。” 刘清池以为的看病和她表达的看病显然不是一回事,“姑娘是哪里不舒服?” 时雍低下头,一脸为难地红着脸,“有些妇人之症。” 妇人之症?一听这话,刘清池不好多问了,遂礼数周倒地向孙国栋拱手道:“大夫,你先给宋姑娘看,我在旁边坐着等一会儿。” 他刚要走,孙国栋便道:“她不用再看……” 刘清池转过头,就见孙国栋摇头叹息,将脉枕往前挪了挪,摊手示意他坐。 “小郎君,请。” 刘清池觉得大夫神情古怪,狐疑地坐下,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见状,时雍道:“大夫,我去抓药。” 孙国栋点点头,为刘清池号脉,一双眼半眯着,极为严肃。 刘清池看着时雍的背影,小声问:“大夫,这位宋姑娘是哪里不好?” “唉。”孙国栋没睁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妇人之症。小郎君还是不要问了。” “这……”刘清池想了想,用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银子放到桌上,“大夫,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孙国栋摇头,“姑娘家的私隐,不便与人言。” 刘清池暗自咬牙,又解下腰上的玉佩。 “大夫,在下是读书人,不会往外说起,更不会出卖大夫。” 孙国栋看看那银钱袋,眼皮跳了跳,重重咳嗽一声,将钱袋连玉佩一起塞入抽屉里。 “宋家姑娘,邪郁于里,宫寒气滞,阳气不足,怕是不好生养呀,可怜。” 刘清池手一缩,孙国栋眼皮抬了抬,“小郎君是哪里不舒服?” “牙疼。”刘清池捂了下嘴巴,“似是有些上火。” “不妨事,我给你写个方子,吃上几帖便好了。” “多谢大夫。” 刘清池从良医堂出来,整个人都是飘的。 家里想和宋家结亲的事,他当然知晓,像宋家那样的人家,原本刘家是看不上的,可最近宋家攀上了锦衣卫,他爹有两个做官的老友,悄悄透了风给他,别瞧宋长贵如今是个仵作,大都督很看得上,特地举荐了他,怕是要做官了。 大晏自永禄帝以来便有官员举荐制,主要是针对贤能之才,宋仵作在最近几个案子的表现上极为出彩,赵胤举荐属正常流程,不正常的是——举荐的人是赵胤。 大都督眼里,何时看得上旁人? 总而言之,宋长贵前途不可限量。 他家这才想抓住机会,在宋家还没飞黄腾达的时候攀上关系。 可这不代表宋清池愿意娶一个不会生养的女子回家…… 他头痛,越想脚步越沉,可是刚从良医堂出来,就被时雍堵在了路口上。 小娘子福了福身,一脸羞涩地看着他,一张脸儿俏了起来,“刘公子安好。” 刘清池一惊,低头还了一礼,“宋姑娘是在等在下?” 时雍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得闻刘公子对小女子情深意重,遣了媒婆来家里提亲,小女子欣喜若狂,有些话便想提前知会一下刘公子,以免将来埋怨……” 刘清池脑门上有些虚汗,觉得这小娘子说话的样子不同寻常,有些阴恻恻的,怪吓人,再想想她和她爹干的营生,刘清池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何事?你,你但说无妨。” “想必刘公子也知道,我家后娘是个歪缠烂打的妇人,向来把我当成家里的摇钱树。她得闻刘家有钱,明儿便会叫媒婆上门来讨要一千两订银。若是刘家不给,便不让我嫁了。” 这叫什么理? 刘清池瞪大眼,一时说不出话。 时雍“娇羞”地抬眼看他,“刘公子您别怕。小女子伺候大都督有些日子了。我和大都督……” 她故意停顿一下,刘清池能意会到她与赵胤“不正常的关系”,又低头娇媚地道。 “大都督自是不愿意我受委屈,他说这个银子由他来出,就当为我添嫁妆了。明日若是媒婆上门索要,你便给了她。” 说着,她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塞到刘清池手上。 “就是这些事情呢,大都督不想让人知道。他脾气不好,刘公子还得多担待一二,若有什么闲话传到旁人耳朵里,我怕他为了封口什么都做得出来。” 刘清池的冷汗顺着脊背下来。 锦衣卫杀人,何时讲过理? 时雍看他这么,送完了“绿帽”,又送上安慰。 “你且放心,等我嫁过来,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你,孝敬公婆,生一堆孩儿,我们相亲相爱……大都督那边,想来也会经常看顾我们的。” “……” 王氏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差了六姑去问的。 六姑直道说不出口,王氏也觉得理亏,还给六姑塞了几个大钱,这才把人送出了门。 没想到,六姑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嘴乐得裂开就合不拢。 “成了。成了啊三嫂子。” “做了几十年媒,还是我头一遭遇上这么大方的亲家。恭喜三嫂子,恭喜阿拾,后福不浅啦。” 六姑说了一堆吉利话,又得了几个大钱走了。 王氏看着一千两银票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倒是时雍很平静,不待她把钱捏热乎,顺手就抽了过去。 “我的卖身钱,拿来。” 王氏当即变了脸,叉着腰骂了几句就冲过来抢,“要死啦,小蹄子,置办嫁妆不要钱啦,你都拿走,我拿什么给你做嫁妆。” 时雍斜她一眼,看她急眼的样子,十分好笑。 她将银票塞入怀里,无论王氏怎么抢,都不让她够着。 “我要来的钱,凭什么给你?哼!” 王氏跑不过,又打不到,气得丢了扫帚,双手直拍膝盖。 “挨千刀的小蹄子,气死老娘了。” …… 章节目录 第95章 孝道(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难得算计了别人,时雍心里美美的,吃过夜饭随便洗漱洗漱,倒头就睡。 神清气爽一夜好眠,天亮时听到王氏和宋长贵在房间里争吵许久,迷迷糊糊也没有听明白。 等她起来问起,宋长贵低着头不吭声,王氏默默垂泪。 时雍拿了个大白馒头,笑眯眯地啃起来。 “阿娘做的馒头越发好吃了。” 天天吃现成,尽管王氏嘴不好,时雍偶尔也嘴甜几句,反正说好话没损失。哪料王氏一听这话就炸了,抬起一张挂着泪水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吃吃吃,就知道吃,养了一窝白眼狼,没一个省心的,老娘天不见亮起床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吃喝涮洗累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盼到孩子大些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再去伺候隔壁那一大家子,老娘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个出头日子了。” 越说越委屈,王氏抹起泪来。 “宋老三你摸摸你的良心,我春娘自从嫁给你得了些什么,刚成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闺女,就帮你带着个半大不小的拖油瓶,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我?你爹你娘嫌你做仵作晦气,嫌街坊邻里说话难听,砌一面矮墙,把咱一家老小分出来,这些年,有吃有喝的我也没忘了孝道,现在你娘这么说,分明是想逼死我……” 妇人的委屈很多。 一辈子吃的苦都在埋怨里。 宋长贵脑袋越垂越低,一句话都不说,脸色也难看。 时雍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了?哭什么,有事说事不行吗?” 王氏瞪着她,“说了有什么用,那是你祖父,你吃了她呀。” 时雍漠然,眉目浅淡带笑,“说不准,我真就吃了她。” 看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王氏总算找到点慰籍,将宋老太后悔分家,想推倒院中间的矮墙,把他们一家五口合过去,一大家子生活的事情说了,越说越委屈。 隔壁那一窝都是懒惰的,宋老太的儿媳妇,嘴最臭是王氏,最勤劳利索也是王氏。她心知一大家子合在一起,她就没得好日子过,死都不同意,可宋长贵拒绝一回,隔壁宋老太今儿就撺掇着了老公公来闹自家儿子,要死要活。 孝道大过天,宋长贵两头受气,头都大了一圈。 “这有什么好哭的?”时雍把馒头吃光,洗了个手,朝王氏抬抬眉,“交给我。” 说着就要出门,王氏愣了愣,看到她就搓火。 “你又要上哪儿野去?老大个姑娘,整天不落屋,你当真是不要名声了吗?” 时雍打个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淡淡看她,“先办我的事,回头再办你的事。别惹我,不然我就怂恿我爹掀了矮墙。” 王氏的骂咧声,卡在喉间。 “哼!” 时雍淡淡轻笑,叫了声大黑,走人。 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她真没怎么放在心上,智慧是要用来对付大都督的,也就王氏在乎宋老太的死缠烂打。对时雍来说,毫无压力。 快到中秋了,天气渐短,太阳刚出来,就快到正午了。 时雍刚拐入良医堂的巷子,长街上就传来刺啦啦一阵嘶呜,马蹄“嘚嘚”有声,破空入耳,急促又紧张。 “让开!” “驾!让开!” 那两人不顾路边摊贩,一前一后催马急行,纵马打从街中经过。 时雍站在巷子口,看着那将校装扮的骑马人,眉头微皱。 这像是远道而来的传令兵。 急着入城,是为什么? 时雍心脏微缩,有种不祥的预感。 “汪汪汪!”大黑一身正气,看到有人纵马,吼叫两声,毫无预警地冲了出去,时雍眼皮一跳,赶紧叫住它。 “大黑!” 大黑听到她的喊声,停了下来,不悦地又汪汪两声,回来坐在时雍腿边。 这狗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抱不平—— 曾经,当时雍还不是宋阿拾的时候,黑煞就很爱陪着她招摇过市。看到打孩子的,欺负老人的,或是小偷小摸的,这狗子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被他咬过大腿啃过屁股的大有人在。 要不然也不会落一个恶犬的骂名。 时雍听到大黑嘴里不服气地呜呜声,蹲下来摸摸它的头。 “我们要低调,要不就没命了。走啦。还有更恶的恶人要对付。” 时雍说的更恶的恶人,指的是赵胤。 她昨儿让孙正业答应她一件事,今儿就来讨要了。 孙老爷子想看他针灸,自然要找来那位需要针灸的大人,而时雍要孙正业帮的小忙确实很简单,只需要孙老做个证人,当面偿还银子,要回那张她亲自画过押的单子,免得赵胤赖账。 有孙老在,赵大都督多少得要点脸吧? 时雍走进大堂,就收到孙国栋的眼神示意。 “大都督来了。” 时雍对这个共同发财的“谋友”非常友善,拱了拱手,小声问:“人呢?” “内堂。”孙国栋看她一眼,又小声道:“脸色不太好,你仔细些。” 脸色不好?时雍差点笑了起来。 认识赵胤有些日子,从前到现在,他脸色有好过吗? “谢了。” 孙国栋的话给时雍提了个醒,而站在内堂门口腰直肩挺的谢放,却像一把重锤实实在在砸在了时雍的心里。 谢放的脸,是时雍从未见过的凝重。 看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进去吧。爷在等你。” 见谢放如此紧张,时雍进门前特地整理了衣裳,将走路带风的飒然收敛了些,缩缩脖子,垂垂头,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掀了帘子。 “大都督好,师傅好。” 孙正业清清嗓子,“过来吧。”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比时雍想象的样子好很多。 脸色并没有很差啊?根本就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喜怒嘛。 时雍情绪松缓了一些。赵胤双腿搭了张绒巾子,搭在浴桶上做中药熏蒸,这是孙正业开的理疗方子,说是可以祛除寒气和湿气,赵胤每次过来,孙老都会帮他药蒸一回。 这样药蒸后再针灸,事半功倍。 “大人,有没有感觉好些?” 对于时雍近乎温柔的询问,赵胤没有什么反应,半阖眼瞄她一眼,没有生气也没有情绪。 “听说,你银子筹齐了?” 章节目录 第96章 斗智斗勇(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了孙正业一眼,老头子捋着白胡子,朝她挤眉弄眼。 原本她是准备等赵胤今儿来了,再告诉他这件事的,既然孙老已经说了,那就趁热打铁吧。 时雍微微一笑,掏出怀里的几张银票,眉目舒展地递上去。 “大人您点点数,是不是对着的?” 赵胤不接,不动。 站在他背后的杨斐看了看,走过来帮他接过,不知死活地调侃。 “阿拾有本事啊。还以为你还不上呢,这么快就凑够了?看来你那个未婚夫婿挺好的呀?有福分了!” 时雍尬笑,“哪里哪里……” 话没有说完,看赵胤突然沉眼,赶紧闭上嘴,就听到他说。 “二十军棍。” 杨斐听到“军棍”两个字屁丨股就疼痛,脑子嗡声一炸,他拿着银票看了看,大概知道是这银票惹的祸,可是爷为什么生气,他不懂。 往常别人递什么东西,都是他帮爷接过来的啊? 爷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啊。 明明好好办差,怎么又挨打? “爷~”杨斐颓然地哀嚎一声,将银票全部塞回给时雍。 “……我错了。我没有拿钱,我没有出现,我不在这里。我,我去方便方便。” 不等赵胤再次发话,杨斐匆匆拱手退下去,走到门口就拽住谢放。 “哥!我死定了,二十,又二十……” 谢放看着他,眉皱着,发愁。 杨斐指了指里间,“我站这儿,你进去伺候爷。” 虽然时雍和杨斐向来不对付,三句话有两句话都是损对方的,但是对赵胤突然处罚杨斐,她还是有几分同情,觉得赵胤此人不可思议,不讲理,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大人这是做什么?” 她望一眼杨斐的方向。 “这银票是我欠着大人的,自然要还给大人,杨大哥也没有做错什么。” 赵胤眉梢轻轻一挑,嘴角抿出一丝冷意,“一千两借出,不用利息吗?” 时雍脸上的笑容敛住,就听他喊:“谢放。” 谢放低垂眉目地走进来,“爷?” 赵胤面不改色,仍然是那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给她算算。” 同是跟在赵胤身边,谢放话不如杨斐多,脑子就比他好使多了,也比他了解赵胤的为人。这位爷明显是不愿意阿拾还钱,甚至还想把人绑在裤腰带上。 杨斐那个蠢货为什么就看不出来? 不仅看不出来,杨斐每次都不遗余力地帮爷赶人,骂人,凶人…… 有时候谢放甚至觉得,杨斐不冤。 照大都督的性子,杨斐如今还活着算是老天开恩。 谢放想也不想,一口气就算出了个巨额数目。 “等等!”时雍不看他,只看着浅泯清茶老神在在的赵胤,“几分利?” 谢放看赵胤头都不抬,赶紧接上,“利滚利。” 时雍唇角微扬,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冷眉冷眼地看着他,“大晏律明文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银一两,止许月息三分,不得多索及息上增息。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哦,大人是要知法犯法吗?” 怼得好呀。 谢放愣住没答,孙正业头一个笑了起来。 他捋着胡子,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徒儿突然就满意了。 昨日答应了她相帮做证,索性就做了这个人情。 “大都督,所谓国有国法,阿拾话虽不美,理却也是这个理了。” 赵胤一张清俊的脸凉凉无波,不见半分生气,淡淡道:“国有国法,可家也有家规。” 家规? 时雍偏偏头,一副耳背的样子。 “大人此话怎讲?民女愚钝,属实不懂。” 赵胤注视着她:“本座和你,不讲国法,只讲家规。” 哈? 时雍差点笑起来,眉梢一笑。 “我和大人,为何要讲家规?” 赵胤不答理她,侧目看着孙正业,稍稍拱手施礼,“孙老,此前无乩未曾言明,实在不该。阿拾是我的人。” 时雍心里一窒,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 她身形本就单薄,因为生气,小脸儿上染满了怒意和红润,揪紧的眉头居然有几分杀气。 谢放真怕她一个忍不住就拿刀捅了大都督,赶紧走上前两步,“阿拾!” 赵胤摆摆手,毫不在意她的愤怒,轻轻指向旁边的椅子。 “坐下说。” 坐个屁啊,气都气死了。 “我好端端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要许人家了,大人说这话未必太不负责任。若是传出去,让我未来夫家听到,我往后还怎么做人。” 听她一口一句夫家,赵胤慢慢蹙起眉头。 “你当真忘了?” 时雍心里一紧,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宋阿拾和赵胤之间有什么她还真是不知道。 难不成,真有一腿……? 激灵一下,时雍吓得够呛,她可不想和这种冷阎王有什么男女之情。 “早前民女就已经告诉过大人,水洗巷那次,被人打过头,晕过去后再醒来,很多事属实记不得了。但是,大人也不必因此来讹诈我,我若和大人真有什么苟且,大人也不会任由我一个人飘零在外,过得困苦不堪了。” 言词间,如果此事是假的,你是个渣男。 如果是真的,你还是个渣男。 她那气势硬生生把谢放和孙正业都吓住了。 敢在赵胤面前这么又吼又斥的女子,这怕是全天下第一人了吧? 赵胤动也不动一下,等她说完,慢条斯理地道:“我的人,不等同我的女人。” 说罢他懒洋洋伸手入袖,取出一张纸质文书,递给孙正业。 “你既请孙老作人证,便由孙老代为掌眼吧。” 什么东西?时雍梗着脖子看着孙正业接过那张纸。 老爷子白眉皱起,久久叹了一声。 “既如此,老朽也无话可说了。” 赵胤沉默,低头喝茶。 时雍望了他片刻,慢慢去拿过那张纸。 “卖身契?” 这张卖身契签下的时间有点久,远在时雍成为宋阿拾之前。 上面清楚地写着,宋阿拾自愿卖身为奴,一生一世忠于赵胤,不背初心。 “真的假的?” 时雍眯起眼,不敢信。 赵胤不答,给了她一个“自行领悟”的表情。 这王八蛋是早有后手啊? 怪不得以前的阿拾唯他马首是瞻,还为他在顺天府衙做探子。 果然是他的人,没错。 他对她使用家法,按时下规矩,更是没错。 时雍暗自咬牙,“既如此,大人为何早不拿出来? “本座怎知你忘得如此彻底?” “不对。” 时雍总觉是被算计了。 可是她看着那张纸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破绽。 再看看孙正业,他也只是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就一张破纸,我怎知你何时写出来的?” 她这回答,显然也在赵胤的意料之中。 “孙老可证。” 上面有宋阿拾亲自画的押,时雍上辈子就做过物证鉴定,从那红彤彤的指纹来看,稍稍对比确实没有出入。 完蛋! 宋阿拾啊宋阿拾。 害她不浅。 卖身之人只能随主,没有主子给的文书,在一个走到哪里都要通关文牒的封建王朝,她哪儿都去不了。 实在荒谬了。 时雍紧紧咬牙,恨得牙根儿痒痒。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良久,叫了声谢放,把那张时雍欠钱的字条还给了她。 “你既为我所用,这一千两,爷便赏你了。” 什么?时雍以为自己听岔了,抬头看她。 赵胤慢吞吞地道:“拿回去,免得再生埋怨,说爷让你一人飘零在外。” 时雍心里头莫名地跳了一下。 分明是没有情绪的寻常话,可大抵是赵胤的声音太好听了,被让她产生出一种缠绵悱恻的暧昧感,他说得郑重如同承诺,就好像是告诉她,他以后再也不会不管她了一样。 很古怪的感觉,时雍描述不出。 可银子总是香的。 虽然她很想把银票砸在赵胤脸上,转身就走。 但她现在不是家财万贯的时雍,是贫困女孩儿宋阿拾。 接过钱,她无奈一叹,“谢大人赏。” 算计别人,又被赵胤算计。 时雍怒气散去,慢慢冷静下来。 在为赵胤针灸的时,她一直在思考未来。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敏锐、能看人心。与其跟他斗智斗勇,不如保持距离,找到机会远离他,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丘!” 赵胤温温盯着她,目有郁色。 “针扎到哪里去了?” 扎错了吗?不扎错还是女魔头吗? 时雍愕然抬头,装无辜。 “大人恕罪!民女刚近想起,还不熟练,新婚在即,又有些走神。偶尔扎错几针,大人得好好包容着呀?” 赵胤看着她,不发一言。 气氛异常诡异。 章节目录 第97章 安生(上架活动,题外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家大院。 时雍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六姑的大嗓门儿。 “这下好了,往后有了这个亲家,我们老宋家再也不愁没米下锅了。” 宋家胡同的人大多都姓宋,六姑和阿拾家只是远亲,却也姓宋。 今天六姑是来替刘家和宋家换“庚贴”的,嘴里说着一水儿的好话,就盼着多拿几个赏钱。 最近王氏手头也大方起来,她懂事看年庚的窍门,这次给六姑的银钱又多了几个,六姑笑得嘴都合不拢。 “郎才女貌,一看就是相配的,三嫂子你就放心吧。” 时雍听得纳闷。 昨日她特地通过孙国栋的嘴告诉刘清池,自己没有生育,刘家怎会不介意,还来互换庚帖呢? 奇怪! 王氏把六姑送到门口。 宋老太听到动静,也出门来看。 因为当初是一个院子,宋长贵几口是单独隔开的,其实两家大门就几步距离,宋老太这会子倒是有做祖母的派头了,走到六姑面前问东问西的。 以前她何曾关心过阿拾? 六姑都诧异起来。 宋老太笑得一脸褶子,“他六姑还不知道吧?我们合一起过啦,这丫头的亲事,我这个做祖母的,自然要看着些。刘家是个好人家,我家老三啊,孝顺,懂事,活该享这丈人福。” 这句话的潜台词,不孝顺就没这么好的亲家? 王氏双眼珠子一瞪,身子都僵硬了,偏生说不出话来,别看她泼辣,一个孝字能压死她,气得一肚子火,当着六姑的面,愣是说不出来。 时雍都被这婆媳两人给逗乐了。 “六姑慢走。”她走过去,客客气气行了礼。 六姑看她这般笑容,心里毛刺刺的。 明明这姑娘比以前爱笑大方,可她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忙不迭地走了。 王氏一颗心像下油锅似的,被婆母欺负又不好说,六姑一走,黑着脸就指桑骂槐地说阿拾。 “一天天地往外跑,回头让人挑出错来,又说我的不是。我咋就这么倒霉,遇上你们这一家子,一个个没良心的东西……” 时雍不接这口黑锅,眼皮都懒得抬,叫了一声大黑往屋里走。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惹你找谁去。“ 宋老太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这姑娘怎的没大没小的……” 说着她就跟上来,要训时雍,还没有到门口,就看到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冷戾戾的,像人一样盯着她,怪吓人的。 宋老太不认识大黑,抬腿就踢过去。 “走开,哪来的死狗——” 大黑腰身柔软矫健,哪会让它踢中?宋老太这条腿就如同那肉包子一样,有去无回,大黑一口叼住她的裙摆就往外拖。 宋老太站立不稳,一只脚颠着,顺着大黑拉拽的力度踉跄了十来步,一边喊一边骂,终是站立不稳,扑嗵一声栽倒,摔入了路边的臭水沟里。 人下去了,裙子没下去。 大黑生生撕掉了宋老太的粗布裙…… 臭水沟很浅,淹不死人,但平常有个什么潲水残渣的,总有人往里倒,熏得宋老太差点昏厥过去。偏生裙子被大黑拉掉,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又不敢大声喊,只能憋着气叫王氏。 王氏瞪了时雍一眼,想过去拉她。 时雍抬了抬眉,将从良医堂带回的银针取出一只扣在手心,趁着赶过去看热闹的工夫,一针扎在王氏的胳膊上。 王氏胳膊一麻,没力气了。 宋老太见她不动,急眼了,“拉啊,你两个下作娼妇,还站着看什么?” 王氏手麻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手心,“阿娘,我这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没力气了……” 宋老太尝试着往上爬。 可是还没冒头,大黑又扑了上去。 汪汪几声,让吃过苦头的宋老太不敢动弹了。 时雍看半天热闹,大声喊:“不好啦。不好啦。大伯,四叔,街坊邻居,快来救命啊,我阿奶摔沟里去了,快来人啦。” “小贱人你闭嘴!” 宋老大骂着时雍,想要阻止。 可是来不及了,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邻里。 不过片刻工夫,就都围过来了。 街坊邻里的,最喜欢瞧的就是这种热闹了。 七嘴八舌,问长问短。 宋老太活了大半辈子,面子大过天,这么丢脸的事还是头一遭,待她衣冠不整的被人拉起来,不仅那只祸害她的黑狗不见踪迹,阿拾也已经扶着王氏走远了。 “我阿娘刚才受了惊吓,身子都麻了,我扶她回去休息。” 王氏并不知道是时雍搞的鬼,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绝症,可担惊受怕一会,手又莫名好了起来。 “真是古怪,中邪了?” 时雍倚在门前,听隔壁宋老太的嚎哭和叫骂,笑得一脸灿烂。 “准是。” 王氏看她不加掩饰的笑意,再看趴在她脚边那条一动不动的狗,虽觉得出了口气,但隐隐还是觉得不妥。 “这下好了,你阿奶可算抓到我把柄了。说不定过两日就得撺掇你爹休了我。” “休就休呗,你怕什么?”时雍答得随意,把王氏气得差点没缓过气来。 “没良心的东西,你巴不得老娘被休是吧?” “不不不。”时雍一脸认真,“你若是被休了,谁给我做饭?这样好了,我爹要是休了你,我跟你走。” 王氏见鬼似的瞪着她。 宋香这时匆匆跑了进来,牵着宋鸿,一脸紧张。 “娘,阿奶让四叔去找榔头了,说这就要把矮墙敲了。要跟咱们合伙过日子。” 王氏一听,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 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在老婆婆屋檐下做媳妇,哪有在自个儿家做当家的舒坦啊。可是,这事宋长贵不出头,她一个做媳妇儿的能怎么办? “我这是什么命哦……” 扑嗵一声,她半软在椅子上,拼命地捶着扶手。 “天杀的宋老三,家里都翻天了也不知道回来管管,老娘伺候你们一家子……” 又来了! 时雍一听她哭就头大。 “起来。”时雍大力将王氏瘫软的身子扶正,从怀里掏出那张从赵胤那里拿回来的“一千两欠条”,塞到王氏手上。 “去,给宋老太,让她找个识字的人瞧瞧。合伙过日子?好的呀。那这债务也得一起偿还。银子是欠大都督的,赖不掉。哦,还有这条狗……” 时雍看了一眼大黑。 “你就说,是大都督赏的狗,大都督脾气不好,这狗脾气也不好。今儿个只是拽坏裙子,明儿个说不准就咬死人了。” “观音菩萨啊满天神佛,小蹄子你这是惹的什么事儿?怎会欠大都督一千两?”王氏的关注点不同,吓得脸都白了。 时雍唇角微扬,“我的事你别管。照我说去做。” 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王氏出去,时雍径直回了屋。 果然,不到片刻,外头就安静了。 不仅墙不敲了,宋老太足有三天没到家里来,就连时雍教王氏炒回锅肉,那香味儿满院子飘,传到隔壁,宋老太也生生忍住了。 宋老太不来,日子总算安生了许多。 ———— 进入八月,京里更热闹了。 这个月有三桩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 八月初八,是楚王赵焕与定国公府嫡小姐陈红玉的大婚之日,大抵这天确实是个顶好的黄道吉日,广武侯府纳女婿进门也选了这一日。 而同一天,当今皇帝将送女儿怀宁公主和兀良汗使臣出京和亲,奔赴漠北。 明明都是喜事,可敏锐些的人,开始察觉有些不同。 京里似乎更为忙乱,进出城门的时候,侍卫们盘查更为仔细小心,一个个杀气腾腾,稍有不妥就要被带走详细问讯。 时雍这几日也伤脑筋。 为什么刘清池宁愿带绿帽,也要娶她回去? 这似乎很不寻常? 时雍寻思要不要再找他说得透一点,乌婵找上门来了。 “知道八月初八是什么日子吗?” 那时,时雍刚从良医堂打杂出来,准备去无乩馆为大都督例行扎针。 闻言她揪着眉头,“什么日子?” 乌婵被她这反问搞愣了,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你不记得?还是不在意了?” 时雍淡然一笑,“不在意。” 乌婵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迟疑片刻,她嘴角微抿,“别欺骗自己,你没忘。你也不是这样的人。谁让你不舒服,你就让他祖宗十八代都不舒服,这才是你,时雍。” “……” 她就不能做个好人吗? 时雍眼角微斜,正待说话,乌婵又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们,连累燕先生。但这口气,你咽得下,我们咽不下。” “其实并不是……”时雍叹口气,很难去解释这心里的转变。 诚然一开始她是恨透了赵焕,可是,死了一次,重生成了别人,好像一切都变了,性情、经历、人生,所遇的人,都不再按以前的轨道发展,就连恨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是宽容,是懒得理会。 对赵焕这个人,更是不想再去触碰…… 时雍揉了揉太阳穴,慢悠悠道:“属实是我现在有更棘手的事情,他那点破事,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乌婵:“何事?” 时雍生怕告诉了她,刘清池会被她找人修理一顿,再逼着人家退婚。 算了,既然大都督这么好用,何不再用一用? “我已经想到法子了。” 时雍看着乌婵狐疑不解的样子,拍拍她的胳膊。 “别为我操心。回去吧。” 乌婵不吭声。 她还是觉得时雍不对劲儿。 这样的态度,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让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其实这个宋阿拾,并不是时雍…… “我还得去趟无乩馆。你告诉云度,明日晌午后到良医堂来,我想办法让孙老爷子给他瞧瞧眼睛。” 乌婵皱眉,“你不怕被人发现了生出怀疑吗?” “寻常人一样来问诊。怕什么?” 时雍去到无乩馆的时候,赵胤端坐在内堂那张太师椅上,肩背挺直,面若寒霜,一袭黑袍缓带,沉稳如渊。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整个屋子如覆冰霜,这也算是了不得的本事。 “大人。” 她进门之前,谢放提醒她,爷今日心情不好,打早上起来就没有一句话,要她小心伺候。时雍进来一看,果然此人周身寒气森森。她进来了好半天,他都纹丝不动,她不得不轻咳一下,提醒他。 “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赵胤抬头,见她在挽袖子洗手,眉头蹙了蹙。 “今日迟了一刻钟。” “……” 时雍回扫一眼,淡淡哦声。 “遇上个小姐妹,多说了几句。” 赵胤声音极淡,“你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交。” 时雍的手浸在温水里,身子却突然冰凉。 她扭头,注视着赵胤面无表情的俊脸,“你还在派人‘保护’我?” 赵胤沉默看她。 时雍没有擦手,走到他面前,唇角一扬。 冷不丁地手抬起,水便洒到了赵胤身上。 “大人,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赵胤目光深寒却冷静,时雍的咄咄逼人,在他无波的眼眸下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头,很快归于平静。 “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是大人你不知道的吗?” 赵胤淡淡看她,“有。” 时雍好奇地挑挑眉梢,“什么?” “你不想说的。” 不想告诉他的那些是她的秘密。 不止是他,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时雍淡淡看他,看了许久,突然嘴角一扬。 “行,既然我的事情,大人都知道。那我就不瞒你了。我眼下有桩十分棘手的事,想找大人帮忙。” 赵胤唇角弯起一分,嗓音格外低哑,“准了。” 说罢,他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 这一让,房间里的光线似乎都变亮了。 时雍诧异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 内室静默了许久。 赵胤拿起案上的一卷书,示意她去拿银针。 “针灸了。” “……”时雍突然很想踢他一脚, 可是刚她撒他的水,他已经忍了,再踢一脚,脑袋会不会搬家? 见她站着不动,赵胤喟叹一声,又放下书卷,将玉带解开,脱下外袍丢给她,待她接住,又懒洋洋地将前襟散开,锁骨下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不想嫁,便不嫁。你既求我,这点小事,自然帮你。” 时雍:……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么他可知道,她利用他来敲打刘清池,甚至说她跟他有一腿? 章节目录 第98章 大都督承受力强(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婧衣进来,熏了香,又把赵胤被时雍撒了水的外袍拿下去了。 临走,她回头看一眼,刚好见到时雍撩起一张绒巾子搭在赵胤的身前,连肩膀带腰腹一齐盖住,只露出一条腿,懒懒搭在辅了软垫的杌子上。 “大人,最近疼痛可有好些?” “嗯。” “看来我针灸之术又精进了。” “近日没下雨。” “……扫兴。” 婧衣在门口看了片刻,暗叹口气,出去了,掩上门。 刚听谢放说爷叫她时的满满欢喜,全变成了失望。原本无乩馆的宁静,似乎也随着阿拾那个女子的转变,一点一点慢慢改变。 以前死寂一般,如同坟墓,如今坟前开了花,可她反倒怀念以前的死寂。 内室只剩时雍和赵胤二人。 时雍如今脾气很好。在针灸之事上,又刚好找到点新鲜感和乐趣,治疗里嘴角便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而赵胤坐的姿势依旧端正,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还是那般无喜无怒,如若死水,在时雍为她按压疼痛的关节时,他也没有反应。 “这是死肉吗?不会痛?” 时雍看不到他的痛苦就很痛苦。 “大人?” 赵胤撩撩眼皮。 时雍又问:“大人,不会痛吗?” 赵胤抿起嘴角,剜她一眼,不答。 “心情果然不好呀?”时雍又想到谢放的叮嘱,想了想,清冷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桃花般动人的光晕,眼里满满的兴趣。 “怀宁公主要和亲了,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赵胤气息微沉。时雍感觉到了,认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将杌子搬近一些,坐得离他更近,声音也低了些。 “我记得大人是不主张以公主和亲来避免战事发生的。如今事以愿违,圣旨已下,怀宁公主必得远走漠北,大人,你是不是很痛苦?” 赵胤目光冷冷看来,“你很开心?” 那是自然。 时雍心里乐了,脸上却一脸严肃。 “我都心疼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远嫁异邦多可惜?还得我们大人这样丰神俊逸的神仙人儿才堪匹配嘛。” 赵胤弯腰,一把抓住她的手。 时雍手腕吃痛,惊讶地抬头看他。 赵胤一脸冷然,周围散发着冰冷的戾气。仿佛一个在冷水里浸过的人,不见半分热气。那惊人的冷漠从腕间传来,时雍抬抬眉,明知故问。 “大人,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赵胤目光颇凉,“扎错穴位。” “啊?哦。抱歉。” 他松了手,时雍微微一笑,“下次民女会注意的。” “收起你的小心思。” “我错了,大人别与我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来,我们重新扎一次,重新扎一次。” 对于针灸这个刚掌握的技能,时雍莫名喜欢。或许是宋阿拾本身留给她的记忆,一旦打开了那扇记忆之门,她很快便融会贯通,渐渐发现这个行当里居然有一个广阔的空间,从此便按捺不住想要各种尝试。 而赵胤,就是她的试验品。 “大人,这次扎对了吧?” 赵胤纹丝不动,眼皮微阖。 时雍:“大人,睡着了吗?” 赵胤睁眼看她,不说话。 时雍:“大人?你当真不痛?” “大人,我是不是又扎错了?” “大人恕罪,这一针好像有点偏。” “大人这腿,真是好腿,承受力极强。” “大人?” “大都督!” 时雍不是多话的人,阿拾更不是。可是,她对这个比她更少话的大人充满了好奇。一个人得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在别人喋喋不休的时候视若无睹? 她就想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有反应。 也想看看,他究竟怎样才会崩溃失态…… 毕竟是一个让人看光大驴都毫不变脸的男子,时雍很想找出他的“爆破点”,看哪里才是他的逆鳞,会让他这张万年冰山脸彻底崩坏。 “聒噪。”赵胤终于皱了皱眉,收回那条搭在杌子上的腿。 “今日到此为止。” 时雍看他脸色,收了银针,“我再帮你按按?” 赵胤皱眉:“不必。” 时雍将他的裤腿放下去,又好奇地靠近了看他,“大人,你睫毛怎么又长又密?” “……” 赵胤冷眼看着近在咫尺观察她的女子。 “宋阿拾。” “嗯?” “死字怎么写,可知?” “不知道。”时雍摇头,“民女不会写字。” 赵胤严肃地指着门,“出去。” “哦。民女告辞。” 时雍嘴上老实,心里早已闷笑不止。 快了快了,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触怒他了,到那时,这位爷再也不想看见她,恨不得让她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才好。那样她就可以拿回卖身契,带着燕穆和乌婵他们远走高飞,岂不快哉? ———— 今儿时雍扎错了赵胤至少十针,道了无数次歉,可她没打算改。如今被撵出无乩馆,心里那叫一个美。 她认为赵胤应当许久都不会再叫她去扎针了。不料,此人真是个异类,伤疤没好就忘了痛,第二天,第三天,连续叫她前去,每次扎到一半他又把她撵走,时雍屡屡被警告小命不保,又屡屡毫法无损的走出无乩馆。 不过,时雍不敢大意。 狼来了的故事耳熟能详。 万一哪天他就说成真的了呢。 她得把握好度。 既要让赵胤难受,又确实能缓解他的病情,让他舍不得杀她。 两人的相处十分诡异,这让赵胤身边的人都直呼受不了。整日里冷汗涔涔,小心翼翼,生怕成了阿拾的替罪羊。 杨斐那日挨了二十军棍,虽是谢放执行,给他放了水,没有打出伤来,可他仍是心有余悸,但凡阿拾来就不近前伺候,看上去倒也学乖了。 不过,腿不贱了,还是免不了嘴贱。 这日时雍一走,他就凑上去问谢放。 “你说爷为什么还不宰了他?” 谢放扭头,一言难尽地看着。 杨斐眯起眼手肘他一下,“说话啊?你看不出爷不对劲吗?” 谢放松口气,觉得孺子也并非不开窍,总算看出点什么了。 哪料,杨斐神秘地“嘿”了一声,抬起胳膊理理袖子,就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依我看,爷这心里定然是厌恶极了她,说宰又不宰,也是出于无奈。谁让她会这一套针灸之术呢?等爷的腿好了,或是孙老学会了,阿拾就无用了。到时候……嘿嘿,你说,阿拾会是个什么死法?” 章节目录 第99章 意料之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左右看看,生怕他的话让人听去。 末了,又咬牙怒其不争地瞪他。 “你多琢磨琢磨自个儿的死法吧。” 杨斐瞪圆眼,“哥,我当你是亲哥,你却想要我的命?” 说罢他揉了揉臀,“你也真下得狠手,二十,二十军棍,说打就打,也不知道帮我求求情。” 求情只怕就不是二十了。 谢放嘴皮动了动,到底是没说,“去歇着,我替你当值。” 杨斐脸上的笑忍都忍不住,“爷知道了,会不会责罚?” 谢放看他一眼,“我知道禀告。快滚。” 杨斐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手来,“哥,借点银子。” 谢放侧头,“不是刚发俸禄?” “我昨日上街看到个讨饭的老爷子,手脚都没了,怪可怜的,便舍给了他。”杨斐摸了摸肚子,“饿了。想去吃碗馄饨。” 谢放闷不作声地把钱袋掏出来递给他,“省着花。” “知道了。” 杨斐拿了钱,转头贱贱一笑,眉飞色舞地走了。 今儿八月初六了,还有两日便是楚王大婚,定国公府门庭若市,花轿途径的两侧街上,茶肆酒肆早早被人定下位置,都是为了观礼瞧热闹的。 大晏皇室子嗣单薄,亲王大婚并不常见,都想瞧热闹。 定国公将门之家,对女儿的管束也与别家不同,陈红玉更是个闲不住的,婚期将近,内心本就忐忑,整日憋在家里不许外出,更是让她如坐针毡。 这日便叫了丫头,换了男装,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早就听说城门边的茶楼最是热闹,三教九流,闲言碎语什么都能听到。出了门,她就直奔那里,吓得丫头春俏白了脸,提着裙子小步跟上。 茶馆人满为患,陈红玉给了银子,小二为她选了个角落坐下。 她心满意足地喝着茶,听隔桌的人谈论她和楚王的大婚。 每个女儿家对婚事都充满了期许,可是,没听片刻,陈红玉就变了脸色,春俏更是紧张得恨不得把她拖走。 楚王的纨绔浪荡在京师城里不是秘密,他以亲王之尊宿花眠柳,甚至连遮掩都不愿意,也从不在意别人的恶评,活得极是恣意散漫。 对楚王的评价,向来是两极。有人羡他如此潇洒风流这才是人世快意,有人骂他不顾体面丢大晏的脸,将会遗臭万年。 陈红玉从别人嘴里听到,即将成婚的楚王,昨夜还在醉红楼出现,气得差点把茶杯捏碎。 “谁叫定国公府的小姐没本事,管不住男人?” “时雍活着时,楚王府有侍妾通房二十人,不全被遣散发卖了?时雍活着时,楚王又何时去过烟花之地?楚王以王爷之尊,被迫接旨,不得不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心里又怎会舒坦?如非那一道圣旨,如今的楚王妃怕早就是时雍了。” “那是,王爷身份尊贵,不必操心仕途前程,精力自然只能用到女子身上。我看这位陈大小姐,虽求了圣旨,做了正妻,也不过附庸尔。不得男人的心,又怎会把她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喝茶,喝茶。” 陈红玉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正要发作,她旁边的椅子被拉开。 一男一女坐下来,一个身着道袍头戴大帽(道袍不是道士的袍子,是传统服饰),一个身着襦裙身材丰腴高挑,坐到她旁边,也不说话,男子只是看着她,女子则是毫不客气地端起她的茶壶倒水。 陈红玉大怒,“哪来的野物,这般不懂规矩?” 看她生气,女子笑了,双眼秋水盈盈,“陈小姐不必动怒。我等是来救你的。” “救我?”陈红玉冷笑,“我堂堂国公府千金,用得着谁来救?” 女子端茶水到嘴边,轻轻一泯,“陈小姐即将跳入火坑,不用人救吗?陈小姐一门忠烈,高贵毓秀,为何自甘堕落?” 火坑?陈红玉意识到她说的什么,脸色一变,双颊气得涨起一片绯红。 怕被人知道身份,她左右看看,压着嗓子低声道:“少来胡言乱语,挑拨我与王爷的关系。” 说罢,她铁青着脸,示意春俏掏银子结账,起身掀椅子就走人。 乌婵在她背后,摇了摇头,“自欺欺人。” 燕穆淡淡说:“可怜人。” 乌婵冷笑,“那便救她一救好了。” ———— 陈红玉气得浑身发抖,带着春俏冲出茶肆并没有回府,而是在大街上走到了天黑。她知道那些人说的是对的,可兴许是爱得太深,又痛,又苦,又无能为力,到最后,便成了无措。 街上灯火微弱,宵禁了,几无行人。 “什么时辰了?”陈红玉问。 丫头春俏随了她一路,早已是吓得六神无主。 “怕是快到亥时了。小姐,我们回府吧。” 陈红玉抿了抿嘴,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荡,不愿意回去看满府的大红喜字,更不想听到任何人对她说“恭喜”。 “再走走。” 春俏结结巴巴,“很晚了。再一会儿让夫人知道,该着急了。” 陈红玉一言不发,行尸走肉般往前走着,春俏心急火燎,一步一随,前方是个没有灯火的暗巷,春俏吓得拖住陈红玉的袖子,可陈红玉自恃艺高人胆大,抬步就走了进去。 ———— 离婚期不过两日,陈家小姐失踪了。 一同失踪的,还有她的丫头春俏。 定国公府伺候的下人们,谁也说不清小姐什么时候不见的,阖府找遍不见人,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立马报官。 陈红玉随了她父亲,有些随性,以前偷偷溜出府几天不回来的事也曾有过,而且,这次不同,婚期在即,新娘子要是自己跑的,那定国公府的脸和楚王府的脸,就丢尽了。 更何况,这是御赐的婚配,事态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定国公府只能在私下疯了般的寻找,明面上照常办着喜事,不动声色。 ———— 时雍这日照常去无乩馆,赵胤没有再让她针灸,而是让她用她的“正骨之法”为他捏腿。 这家伙学聪明了,反过来折腾她。 痛恨。 时雍暗自咬牙,又不能一刀把他宰了,磨蹭大半日才得脱身出来。 一人一狗走在街上,时雍望着张灯结彩的大街,突然有些茫然。 明日就是初八了? 王爷大婚,公主出嫁,侯府纳婿。 没有一桩事情和她相干,可每一桩事仿佛都与她相干。 时雍甩头笑笑,“大黑,我们走走。” 这些日子里,顺天府衙她不常去。 她是个没有编佥的女差役,平常干的活和稳婆无异,最近京师很平静,没怎么死人,女犯更少,她闲得长蘑菇,除了无乩馆,去得最多的便是良医堂。 走到未时,她想去闲云阁看看娴姐,不料,却在玉河桥看到了鬼鬼祟祟的杨斐。 这厮干嘛呢? 时雍发现杨斐极是小心,在钻入一个暗巷前频频回头,反侦察能力极强,在墙角站了许久,不见有人,这才开门进去。 有异必有妖。 时雍足够耐心,等风平浪静了才摸了摸大黑的头,示意他不要急躁不要出声,然后直起身,准备进巷子里去看个究竟。 “宋姑娘。”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时雍转头,看到对街驶过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那个人是从马车上走过来的。青色直身,头发花白,大约五十来岁的模样,说话行事极为端正有礼。 “我家主子有请。” 大白天的当街“请人”? 时雍轻哼,露出一丝笑。 “你主子谁啊?” 那人行了个揖礼,面带微笑。 “姑娘上车就知道了。” 时雍抱臂,斜斜看他,“我若不上呢?” “那恐怕……”那人抬头,眼里平静,说话不见戾气,一句话却意味深长,“只能想别的办法了。姑娘在宋家胡同还有一家子人,我们请不动姑娘,还能请不动他们吗?” “威胁我。”时雍点点头,眯眼一笑,“实不相瞒,我也不太在意那一家子人的性命。” 那人实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整个愣住。 随即,就见时雍笑了, “不过我对你主子倒是感兴趣,看看无妨。” 说着她径直领了大黑往马车走过去,干脆利索,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老者愣住,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笑来。 时雍没有上车,而是直接走到马车旁边,拽住垂落的帷帘用力一拉,想看看里面那位“主子”到底是谁。 可是,当那张脸露出来的时候,她却意外。 请她的老者穿着大晏的衣袍,而这位却不是,那一身异邦服饰与大晏人完全不同。 再仔细辨认,分明是兀良汗使者。 章节目录 第100章 见到和见不到(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兀良汗使臣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似乎稚气未退,可是与时雍四目相对,他身上却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时雍退后半步,“我们认识?” 使臣沉默片刻,倏地一笑。 “以前不认识,打今儿起就认识了。” 他大晏话说得很好,甚至是京师腔调。 而且,他长得好漂亮。 能让时雍用漂亮来形容的男子,不多。 这人的漂亮不同于赵胤,不同于白马扶舟,不同于赵焕,这个男子……有着极其精美的五官,一身黝黑的皮肤竟也未损他半分美貌,这种人似乎天生就具有优良的基因。 幸亏他还小,若是再长几岁那还了得? “看够了吗?”他笑道。 时雍挑了挑眉,“你在京师生活过?” “不曾。”他似乎知道时雍为何发出这个疑问,语气淡然带笑,十分温和斯文,若非这身异邦装扮和黝黑的皮肤,说他是大晏人也有人信。 “我祖上曾在大晏生活过。” 祖上?那是多远的关系。 时雍点点头,“那你为何找我?” “我叫乌日苏。”男子似笑非笑。 可这个回答毫无诚意,时雍看他一眼,“与我何干?” 乌日苏看着她,“你很像一个人。” “这搭讪……十分唐突。”时雍内心隐隐有些想法,可是面色不显,淡淡看他一眼,无趣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低下眼道:“你若没有别的话说,我走了。” 乌日苏微微地皱起眉,清澈的视线再次落在时雍的脸上。 “我叫阿木乌日苏。” “我管你怎么苏。” 也不是每个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有吸引力,时雍对这种刚刚成年的男孩子更是没有兴趣。更何况,明儿怀宁公主出嫁,兀良汗使臣就要随她出京了,这个节骨眼上,使臣找到她面前,有什么意图? 不敢猜。 她也懒得猜。 见他不说话,时雍松开镯子,转身就走。 “你有一个傻娘?” 时雍手指捏起,想到两个线索。 燕穆说,傻娘被宋长贵带回家前,曾被盗匪劫持,而劫持前她曾跟着一个商队。这个商队来自漠北,更有人指出那批毛皮出自兀良汗。 朱九向赵胤汇报说,兀良汗来使频频与江湖帮派接触,还在民间多方打探一个女子下落。 时雍平静地看他,“是又如何?” 乌日苏淡淡笑:“可否告之,她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问时雍,可没问对人。 “我也想知道。”时雍看他面色发凉,一脸失望,又掀了掀唇,“我娘失踪很多年了。我找不到他,你若有线索,我很愿意倾听。” 乌日苏看着她,目光深邃得近乎热络,让时雍消受不起。 “我明日就要回兀良汗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她的事吗?” 时雍头微微偏起,“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你为何要问我娘。抱歉,无可奉告。” 她脸上轻松,可防备和警惕并没有掩饰,乌日苏看她片刻,清澈的眼睛轻轻一眨,好像整个人都亮开了,竟有几丝调皮的样子,“你在怕我?” 奇怪的,时雍并不怕他,甚至也不是很排斥他。只是觉得在大街上与兀良汗使臣说话会为自己惹来麻烦。她怕麻烦,更怕赵胤找她的麻烦。 “若使者大人没有旁的话说,我就告辞了。” 乌日苏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旁边老者轻轻一咳,他又没有发出声音,瞅了时雍片刻,摆摆手。 “你去吧。后会有期。” 时雍拱拱手,走人。 那辆马车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时雍躲在暗巷里,待马车走远,这才去找杨斐。巷里的房舍,层层叠叠,那个门院没有匾额,与京师大多数的房舍没有什么两样。时雍看不出异常。 沉默片刻,她正准备想法子进去一探究竟,门就开了。 里头走出两个男子,看到门外的时雍,双双愣住。 时雍拱手一笑,“好巧。” “好哇。原来是你跟踪我,向大都督告状。” 杨斐被一个身着粗布劲装的男子拎着后颈,一脸的丧气。那男子时雍有点面熟,但脑子里又没有印象,猜测是赵胤的侍卫中的一个。 隔得这么近,他去抓杨斐,就没看到和乌日苏说话的她吗? 时雍抿唇,不解释,看着杨斐扬扬眉,“你又做什么蠢事了?” 杨斐又气又急:“你还装,还装着不知道?若不是你,我怎会被白执逮住。” 原来叫白执? 时雍看了那人一眼,笑了笑不说话。 白执皱眉,垂着眼皮道:“杨斐装病出来斗蛐蛐,我这便要拿他回去执行家法。姑娘,再会。” 执行家法也犯不着跟她说啊? 时雍看了杨斐一眼,“活该。” “死丫头,你说什么?” 杨斐气得指着她就要过来,后领子再次被白执揪住。 “走了。有工夫骂人,不如想想怎么跟爷交代吧。” 杨斐苦着脸,整个人蔫儿了。 斗蛐蛐? 幼稚。 时雍回头看一眼被白执拎走的杨斐,摇头失笑。 ———— 无乩馆。 白执将杨斐丢在地上,恭顺地对赵胤道:“属下跟踪宋姑娘,藏在那个暗巷里,哪知她会突然过来,属下没地方躲,怕与她撞个正着,索性就翻了进去……刚好碰到杨斐在那儿,就把他拎出来了。” 杨斐刚爬起来,一听自己居然暴露得这么冤枉,当即啊了一声。 “爷,我第一次去,我就是今日闲着——” 赵胤:“跪下。” 杨斐扑嗵一声,跪得很干脆,脑袋垂在地上,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爷你罚我吧,要不,我去自领二十军棍?不。三十……” 赵胤不看他,只问白执,“可有发现?” 白执皱眉,将今日看到时雍的事情说了,“马车里的人,是兀良汗王子乌日苏。” 乌日苏是兀良汗王巴图的大儿子,据闻十分不得巴图的喜爱,因此这次派人到大晏,巴图才会派来这个儿子。 一旦大晏要与兀良汗翻脸,乌日苏就必然成为质子。 若是巴图喜欢的儿子在大晏,自会投鼠忌器。 如此一看,传闻不假,乌日苏确实不得巴图的心意。 白执想到这里,冷不丁抬头看着赵胤,“爷,乌日苏近日寻找的那个女子,不会就是阿拾吧?” 赵胤目光幽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执被盯得汗毛都竖了起来,紧张片刻,想到另一件事。 “爷,还有一事十分蹊跷。” “何事?”赵胤问。 “属下等发现,定国公府也在找人,似乎也是找一个女子。” 白执是当真觉得纳闷的,最近为何到处都在寻找一个女子,这个女子,那个女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女子? “不过,爷吩咐过,对定国公府不必盯得太紧,属下便没有往深了查。” 赵胤眉梢微抬,没有说话,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是。”白执出去之前,同情地看了一眼杨斐,内心隐隐不安。 今日要不是迫于无奈,他不会进去。看到杨斐不带回来,不禀报大都督,也是失职。可是,若是杨斐被惩罚太重,他又不忍心。 毕竟是多年兄弟了。 出去的时候,他碰到谢放,脚步停了下。 “杨斐——这次怕是要遭殃了。” 谢放迟疑,“他怎么了?” 白执看一眼他的脸色,叹气摇头。 “他骗了你。斗蛐蛐输了呢。这次不知道又得挨多少军棍了——” 谢放抿了抿嘴,“嗯”一声,匆匆走了。 白执:…… 谢放没有来得及给杨斐求情。 因为这一次,赵胤根本就不见他,执行家法的人也不再是他,而是朱九。 这一次对杨斐的惩罚,也远远比以往更重。 五十军棍,革职查办,逐出无乩馆。 赵胤身边这些近卫全是从锦衣卫里挑出来的佼佼者,品级不高,但个顶个的强,没有一个是孬货,即使是最不着调的杨斐,也是武举人出身,有一身过硬而扎实的功夫。 他们军籍属京卫,投到赵胤门下算是他的私人侍卫。如今革职查办,也就意味着杨斐不再是京卫,也再不能在无乩馆当差。 从此以后,便是路人了。 章节目录 第101章 三桩喜事同一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哥,你救救我。” 挨了五十军棍的杨斐,被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趴在凳子上,几乎去了半条命,但是看到谢放过来,眼睛里还是燃起了希望。 “我不怕挨打。爷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别撵我走。我不离开无乩馆,我不离开锦衣卫,我要跟在爷身边,我愿意为爷做牛做马……” “哥,你去帮我向爷求求情。” “爷最信任你了,哥,我求你,最后求你一次。” 杨斐的目光委屈又可怜,堂堂七尺男儿,挨打从来没有哭过,这一次却痛哭流涕,满脸是泪。 谢放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没有说话。 杨斐哭得更狠了,“只要爷留我下来,我愿意再领受五十军棍……哥,你去啊。去帮我向爷求情!” 谢放低头看他,“痛吗?” 杨斐一怔,点头,“痛。” 谢放一个耳光扇过去,“痛为什么不长记性?” 杨斐被他打懵,摸了摸脸上,泪水疯狂往外涌,委屈极了。 “我哪知道白执会闯进来,我……” “你还有理了?”谢放失望地看着他,一脸的冷漠,“你输光自己银子,还来骗我?杨斐,你从没悔过。” “悔,我悔。我真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我斗什么蛐蛐啊我。” 杨斐伸手就去拉谢放的袖子,却被他狠狠甩开。 “哥!你别不管我。”杨斐眼泪一串串下来,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你不管我,我就真的完了。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离开锦衣卫,我能去哪里……哥,我不想离开爷,不想离开你。” 谢放站在原地看他片刻。 怔忡间,突然扭头,干脆利索的走了。 背后是杨斐撕心裂肺的呐喊。 谢放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当天晚上,谢放在赵胤门外跪了整整一夜,赵胤没有见他,也没有改变心意。 天不亮,杨斐就被丢出去了。 谢放一夜未合眼,得到这个消息赶紧回去,将藏在柜子里的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全都翻了出来。可是等他追出去,已经见不着杨斐的人。 地上,有一滩爬行过的血迹。 从血迹的方向看,杨斐曾经爬回无乩馆大门。 门上还有几个血指印。 谢放在那几条血路子上来去走了几回,抱头蹲了下去,挺拔高瘦的身子生生蜷了起来。 嘎吱—— 大门开了,赵胤走了出来。 谢放抬头就看到他冷漠的脸,浑身一颤。 “爷!杨斐……去了哪里?” 赵胤看着他通红的眼,“想跟他一起离开?” 谢放喉头一紧,说不出一个字。 赵胤从他身侧走过去,朱九将马车驶过来,他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停留片刻,终是撩开了车帷子,看向失魂落魄的谢放。 “地上清洗干净。” 谢放嗫嚅一下嘴唇,“是。” ———— 今日是怀宁公主出嫁的日子。 寿宁宫,天还没亮便已忙碌起来。 赵青菀是前几日被皇帝派人从井庐接回来的。 她去井庐原是希望长公主能施以援手,哪料从圣旨下达那一日起,长公主就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任由她要死要活,一概视而不见。 对赵青菀而言,这个皇姑母,比外人还要冷血。 自杀未遂,她对长公主死了心,回京就求到张皇后面前。 张皇后倒是比长公主会做人,吃的穿的用的、镯子首饰鞋子送了一堆到寿宁宫,但却以胎象不稳、需要保胎为由,不肯见她。 皇嗣大过天,赵青菀连求她都不敢喊得太大声。 而赵青菀亲生的母妃,在皇帝面前比她更不得脸,不仅不肯帮她去向皇帝求情,甚至为了讨皇帝的喜欢,主动来劝说她,让她以大局为重,以大晏江山为重,不要再抗拒和亲,不仅如此,还偷偷教她要怎么讨汗王的欢心…… 赵青菀在皇帝殿前也跪了一夜。 直到被太监宫女拉去梳妆那一刻,才真真看透这宫中凉寒。 公主之尊竟不如民间女子,对自己的婚事,也做不得半分主。 谢青菀哭红了眼,让负责妆容的嬷嬷很是为难,一遍一遍地劝说,可她泪珠子就是止不住,饭也不肯吃。 大宫女银盏看她如此,也跟着哭。 “公主,您好歹吃一口吧,从昨日起,您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这样下去,哪里撑得住。” “我死了岂不更好?省了心了。”赵青菀声音沙哑,瞥一眼盘中精美的膳食,突然冷笑几声,“他今日会来观礼吧?” 他? 哪个他? 银盏愣了片刻,才从赵青菀的眼里看出端倪。 “这般盛大的日子,大都督自然会来。” “若非不得不来,他会来吗?” 这……银盏无法回答。 在银盏看来,怀宁公主为了大都督简直是疯魔了。一直的喜欢一直的追逐,丝毫不顾及皇室脸面和名声,在朝野上下和民间市井闹出了不少笑话,而这大概也是陛下厌弃她的原因之一。 “公主……”银盏拿起碗,“我喂你吃几口,可好?就几口。” 赵青菀冷冰冰地盯住她。 银盏有点怕,不敢看她的眼睛。 “公主若是不想吃……” 啪!她手上的碗飞了。 摔在地上发出迸裂的破碎声,溅起的汤水湿了她的裙脚,银盏不敢去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赵青菀如同疯症般的赤红双眼。 “银盏。”赵青菀阴恻恻地看着她的眼睛。 “本宫待你如何?” “公主待银盏……”银盏咽一口唾沫,忍住想要逃离的恐惧,一字一顿道:“恩重如山。” “那就好。” 怀宁突然恶狠狠地抓住银盏的肩膀。 “你听我说,我喜欢赵胤,我真的喜欢他,只喜欢他。” 银盏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呆呆地僵硬着跪在地上,肩膀几乎要被她捏碎,一动也不敢动。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离开大晏,不会离开他。” 赵青菀牢牢盯着银盏,赤红的眼睛仿佛要燃烧起来,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冷冽和纠缠不清的疯狂。 没有人疼她,没有人帮她。 她也没有退路。 只能靠自己,靠自己。 “银盏你要帮我。” ———— 吉时未到,宫门口便铺上了黄色帷帐。 帐前有几个供奉神位和祖先的桌案,摆着各式供品。 仪鸾司也隶属锦衣卫,一个个高大的仪卫着装齐整,在布置华丽的承天门前擎执而立,朱华盖、降引幡,在秋风中瑟瑟摆动,宫中妃嫔,公主驸马,内外命妇,戚贵之家的小姐无不到场。 两排身着华服的宫女,挽着系了红绸的竹篮,里面装着花瓣彩纸预备着,等待公主鸾轿经过。大红的喜垫铺过长长的街道,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观礼的百姓被重兵隔绝在长安街外,伸长了脖子,看着,笑着,讨论着,议论纷纷。 公主出嫁,盛世华礼。 而另外一边,与公主同日成婚的楚王府也是铺红挂彩。 对皇帝选在同一天嫁女儿,有人替楚王委屈,因为如此一来,勋贵重臣们去参加哪边的婚仪就是一桩头痛的事情。 可是,楚王似乎没有在意,还特地派人送了厚礼给皇侄女,因无法到场送嫁而致歉。 有百姓猜测,今上和楚王兄弟不睦,可天家之事,也只是图一个嘴乐,真假犹未可知。 至于广武侯府的纳婿之礼,就简单了许多。赘婿本就不受看重,相比公主出嫁和亲王大婚,一个侯爷纳婿,场面更是不值一提,各家各户虽也派人前来送贺礼,但重视程度显然不够。 广武侯陈淮心里也不是太满意,但没等赘婿进门,招待了来宾便匆匆赶到承天门。 帝后要莅临承天门,前去送公主是大事,女婿嘛,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也用不着在乎。 三桩婚事,三件喜事,闹得京师城热浪滔天,喜气洋洋。 王氏和宋香早早准备了新衣服,约了街坊邻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要去路边守着看公主婚礼。 时雍不想去,她准备在家好好睡上一觉,醒醒神。 不曾想,王氏和宋香还没出门,六姑就来了。 接着,时雍就听到王氏在外面大着嗓门哀嚎哭闹。 “退婚?刘家这是脸都不要了吗?” “当初是哪家差了媒人来,死活要与我们家结亲?这才过去几日啊就反悔?” “不行。这婚不能退。” “刘家想退婚,没门,逼急了,老娘就死到他们米行去,看他们家还做不做生意做不做人了。” 时雍激灵灵坐起来。 大人,您办事可真会选日子。 人家结婚,她却“惨”遭退婚。 章节目录 第102章 山崩地裂(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氏不肯退婚,除了舍不得刘家米行这门亲事,主要还怕刘家提出退那一千两银子。 时雍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王氏见她没大没小,回头瞪了她一眼,越想越气,一巴掌就又拍了过来,生生锤在时雍的背上。 “野蹄子,这下好了,你是不是开心了?” “开心。”时雍一脸老实的回答。 王氏一口气上不来,拍着心窝差点背过气去。 且不说阿拾今年已经十八,过了议亲最好的年龄,单说她家从事的营生,曾经被谢再衡厌弃,如今又被刘清池退婚,女儿家的名声全毁了。脸面大过天,再想找刘家这么好的亲事,可就没机会了。 “不退。老娘就不退。看他老刘家是不是要逼死人。” 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劲,六姑眼珠子望望天,眼神有些复杂。 “三嫂子,你也甭急,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刘家说了,那一千两礼金,你们也不必归还。就当是他们家给阿拾赔礼道歉了。” 不用还? 赔礼道歉? 王氏脸上一喜,想想到底是退婚,又拉下来。 再想想,又有点欢喜。 白捡一千两,怎会不乐呢? 那瞬息万变的表情,让她的脸看上去极是扭曲。 “那老刘家有没有说,为何要退婚?我们家阿拾哪里不好?” 这也是时雍的疑问,她想知道赵胤是如何做到的。一个连“绿帽”、“不能生育”都吓不退的亲事,怎么就说退就退了? 王氏道:“他家刘二公子也到年纪了,这一连两桩婚事不成,刘家的脸也难看,他姑,你再回去说说,要不让这两个小的,凑合着过算了……” 六姑看她揪着眉头,噗嗤一脸,有些为难地道:“这个事儿吧,我不好说。三嫂子,刘家对你家阿拾还是满意的,就是,就是……唉。” 她一拍大腿,万般无奈地看着时雍。 “阿拾这姑娘还是差点运气。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刘二公子昨日下学回来,碰到个歹人抢人家姑娘,他上前相帮就帮出事了,人家姑娘的身子也抱了,摸了,还能不认账咋的?” “我呸!哪家杀千刀的小蹄子,定是撺掇好了歹人来设计……” 六姑打个哈哈,眼神儿突然一瞄,看向站在旁边绞着手绢子垂目低头的宋香。 “王嫂子当真不晓得?” 王氏觉得她这话说得蹊跷,“老娘昨儿整天在家腌菜,哪会知晓?我要晓得是谁坏事,揭了她的皮……” “娘。”宋香慢吞吞走过来,脑袋几乎垂到胸口了,“昨日我约了小姐妹去看胭脂,回来时遇上两个歹人,幸得刘二公子相救……” 宋香说得委屈,似乎想挤出几滴泪水,又没有成功,小脸便皱在一起,看上去极是可笑。 六姑心知肚明这家人是什么情况,刚才王氏破口大骂,她还以为是在阿拾面前装相,分明就是这母女俩合着伙的设套抢了阿拾的姻缘,然后在这儿哄这傻姑娘呢。 如今看来,王氏是当真不知情,那就说不清了,是真的巧合,还是宋香这丫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 王氏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六姑不便再留下来,讨了口茶喝,便急着出门去瞅公主大婚的热闹了。 王氏脚下一晃,愤愤地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宋香从来没见过她娘这个样子。往常王氏泼辣嘴毒,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要是她哪里做得不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直接就上手打人,从没有这样沉默过。 “娘。”宋香不在乎阿拾怎么想,对她娘却十分紧张。 “早上的鸡蛋,我还没吃,给你。” 她摸出于颗煮鸡蛋,塞到王氏手上。 以前家里煮鸡蛋,一般只煮一个给宋鸿,近来日子宽裕了许多,可王氏还是很节省,三个孩子一人一个,有时候老宋也能吃上一个,可她自己是从来舍不得吃的。 宋香咬着下唇,小意而讨好。 可是,王氏拒了。一把将宋香推开,转身回屋。 “娘。”宋香吓得脸都白了,紧追两步喊她,“咱们不是要去正阳街看送亲吗?时辰差不多了。娘……” 王氏没有回头,进屋,门砰一声从里头合上。 家里气氛空前阴冷, 时雍走过去拍了拍门,里头没有动静。 “我去正阳街了?”她又拍拍,“你不去吗?” 鸦雀无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时雍叹口气,背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我不在乎这个。既然你们喜欢刘家这桩亲事,如今也算两全。你还在气什么?快出来,我们去瞅公主出嫁了。” 宋香听她这么说,长长松了一口气,也扑过来拍门。 “娘。你听到了吗?阿拾说她不在乎。她本就不在乎,你就别再怪我了,我也是不小心呀……” 沉默片刻。 里面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哭声。 “滚!” 王氏是真生气了。 宋香双眼含泪,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快劝劝阿娘吧。可别把身子气出个好歹……” 时雍看她一眼,清幽的眼眸里划过一抹笑意,盯她看了片刻,慢慢扳过宋香的身子,伸手抽去她头上的发簪,将她打扮齐整的头发弄乱,又拿发簪在她脸上轻轻一划,然后丢在地上,走了。 这是要做什么? 宋香吓得跌坐在地,脸都白了。 ———— 公主出嫁的场面十分盛大,大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一会儿轿辇要从这里经过,时雍一眼扫过去,能看到的只是黑压压的人群。 “阿拾,阿拾。” 周明生有些日子没见到阿拾了,在人群里挥着手,拼命挤过来,一脸兴奋。 “你也来了?我以为你不喜欢瞧这些热闹呢?” 时雍嘴一抿,笑笑,不说话。 周明生看她脸色,“谢再衡也是今日成婚。” “哦。” 这不咸不淡的回答,让周明生有些吃不准她的想法。 “听说你和刘家二公子订婚了?” “退了。” “啊?什么时候?” “刚才。” “啊?”周明生挠挠腮帮,跟不上她的话,“这么快?” 时雍懒洋洋地看着前面,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公主嫁辇还没过来?” “没有。”周明生抬抬眼,踮起了脚尖。 他个子高,能比别人看得更远,说话嗓门也大。 “我寻思是不是前面出什么事了?按说不该等这么久呀。” “能出什么事?”时雍说着,没在意。 不论是赵焕、谢再衡、还是怀玉公主,他们成婚都与她没有干系。只是他们三个都选在今日成婚,又是阿拾被退婚的日子,让她觉得十分玄妙,就像冥冥中自有的天意。 章节目录 第103章 宋家的喜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约摸等了一个多时辰,公主嫁辇才徐徐行来。 打头是两排执伞擎戈的锦衣卫仪卫,兀良汗使臣骑马紧随其后,围拥着一辆黑色马车。车驾上帷布紧闭,看不到里面的人,时雍凭直觉,认为是她见过的那个叫乌日苏的人, 他在兀良汗使臣中间,地位应当很高。 再然后是身着繁琐宫装的陪嫁宫女,罗衫褶裙,个顶个的纤细水嫩。 她们将公主嫁辇围在中间,大红的轿帘将里面的人儿遮了个严严实实。 围观的百姓看不到公主真颜,纷纷叹息皇家嫁仪的气派。 “真好。” 周明生感慨不已。 “我要能娶公主就好了。” 时雍扭头看他,“口水,擦擦。” 周明生回神,抹了抹嘴角,哪来的口水? 他又是嘻嘻一笑:“我这般胸无大志的人,只盼着能娶个媳妇就好,娶公主大抵是不能了。”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像是刚反应过来,“陛下没有别的女儿了吧?” 时雍揪住他胳膊,狠狠一掐,“仔细你的皮,什么浑话都敢说?不要命了?” “嘿嘿。阿拾,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儿?” 此话问得随意,时雍扭头看他一眼,“你抬起头。” 周明生抬高脑袋,嘴巴张着,“你想嫁给天老爷?” 时雍重重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目光盯着从皇城那边一掠而过的飞鸟,“我要嫁,能让我自由自在的人。” 这回答让周明生有些意外,“但凡女子,不都想嫁家世优渥、样貌英俊有才有能的男儿吗?像怀宁公主这般风光大嫁,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念想吧?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能得这般尊荣。这么一想,我觉着我得委屈我未来的媳妇了。” “你先有媳妇再说吧。” 时雍哼了声,眼睛微微眯起。 “世间婚配大多功利,你若有心,比给她风光更为紧要。” “不懂你在说什么。”周明生摸着下巴,不知想到什么,黝黑的脸颊有几分羞涩,“我若有个媳妇儿,就像我阿爹疼阿娘那样疼她就是。有一口吃的,紧着她先吃,有一身穿的,紧着她先穿。想一想,小日子倒也甚美。” 时雍扭头,“这便是有心。” 车声辘辘,马蹄嘚嘚。 两人说话的工夫,公主嫁辇已渐渐走远,再后面便是成箱成箱的嫁妆和着装齐整的兵丁。他们将护送怀宁公主出关,前往兀良汗。 时雍特地注意了一下,这次送嫁的是龙虎将军魏骁龙。 这可是赵胤的心腹。 时雍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赵胤,抬了抬眉梢。 “走了。” 周明生跟上去,“去哪儿?” 时雍头也不回直往前走,“红袖招吃酒。” “我要去!” ———— 时雍有好两日没有见到赵胤,他不找她,她乐得清闲,更不会主动去帮他针灸。这两天,刘大娘倒是叫过她,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儿要生了,刘大娘想让她一起去讨彩头,时雍拒绝了。 这点彩头,她提不起兴趣。 家里气氛太沉重,王氏和宋香母女俩彼此相看就戾气顿生,让人膈应得慌,时雍懒得在家。每日早早起来,带着大黑去良医堂,打杂一日,蹭吃蹭喝,漏夜方回。 又三日后,六姑再次上门。 这次是为宋香议亲的,王氏脸色难看,又不得不出来应付。 女儿被人抱了,摸了,这事经了六姑的嘴早已传扬开去,宋香不嫁刘清池也再找不着别的人家。她心里再大的埋怨,也是亲生闺女,该张罗的事,还得张罗。 时雍没眼看这尴尬,早早就溜出了门,不曾想,却遇到了谢再衡。 他就在宋家胡同口等她,就像撕鸳鸯绣帕那次一样。 时雍觉着晦气,本想绕道走,谢再衡却跟上来,拦住她。 “我有事问你。” 时雍抬头,发现做了侯府上门女婿的谢再衡憔悴了许多,白净的俊脸少了些隽秀,蜡黄苍白,斯文温润的书生气里也夹杂了几分冰冷的戾气。 人终是都变了。 他面前的人不再是宋阿拾。 谢再衡也不再是谢再衡。 想想他和宋阿拾青梅竹马的感情,时雍竟笑着感慨一下。 “谢公子当真是春风得意啊?说罢,何事?” 谢再衡皱起眉头,本不想让她看出尬态,奈何强作欢颜也是不成。 “张芸儿到底怎么死的?” 张芸儿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居然又来找她问。 时雍笑了,“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谢再衡不理他的嘲弄,眼睛望向别处,“子虚粉,便是子乌虚有事。我打听过了,当日在宁济堂,根本就没有搜出什么子虚粉。你在撒谎,赵胤也在撒谎。” “谢公子消息滞后了。”时雍淡淡看他,“官府张榜,谢公子从来不看的吗?千面红罗石落梅为了复仇,杀害张捕快一家、于昌、徐晋原……此案已有定论,你若有什么想不过去,当去衙门为你的张小姐鸣冤,而不是背着新婚妻子,来找昔日青梅打探。哼!” 时雍说着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谢再衡看着她的背影。 “阿拾。” 时雍停下脚步。 “我母亲的仇,我也一定会报。” 啧!这才是他愤愤不平找上来门的理由吧。 毕竟他母亲自杀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他找不到宋家任何的错处告官定罪。 “报仇还要喊出来,愚蠢。” 时雍轻笑,走远。 ———— 日子再往后推两天,京师又出了桩大事。 皇帝下旨查抄了娄宝全的家,却厚葬了娄宝全,全了恩义。同时,又一道圣旨,敕封白马楫为了新任东厂厂督,即刻上任。 白马扶舟是长公主身边的人,这个圣旨再次让人掂出了长公主在陛下心里的地位。也掂出了白马扶舟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 一时间,白马扶舟风头无两。 时雍听得传言的当日,宋家也出了桩大喜事。 经锦衣卫指使挥赵胤举荐,顺天府仵作宋长贵因断案有功,免试入仕,领顺天府衙门从八品知事一职,专司断狱。 官吏常被合成一词使用,可由“吏”到“官”的这个阶梯,大部分人终生也迈不上去。 任令书下达,喜事传遍顺天府衙门,宋长贵的惊人事迹再被人传诵了一遍。 无人不知宋知事断案如有神助。 但凡是时雍为断案做的事情,全都归功到了宋长贵名下。 而宋长贵晕晕乎乎的接了任令,吓得两股战战,回家还在哆嗦。 “我觉着我……配不上啊。” 时雍看他这样了,笑得眼都弯了。 “你当然配得上。你本事大着呢。一个从八品知事算什么,往后你还能做提刑按察使呢。” “不可不可,不能不能。”宋长贵长吁短叹,“往后为父要小心行事,以报大都督提携之恩。” 时雍笑而不语,王氏也一扫这几日的愁眉不展,惊喜得解了围裙就要上街去买菜打肉,请街坊和亲戚们吃一顿, 看她急躁成这样,时雍连忙阻止。 “不想为阿爹惹事,你就装聋作哑老实点。” 王氏这几日都没脸见时雍,平常跟她说话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大声吆喝,正是因为心里有愧,如今被时雍一通数叨,脸红脖子粗,想骂,又骂不出口,生生把自己给憋住了。 宋长贵知道妇人浅薄无知,不怪王氏。 只是奇异阿拾这孩子,小小年纪能有这番思量,让他越发刮目相看。 “阿拾说得对。这世间之人,大多愿人穷不愿人富,哪有人真心盼着咱们好?少出声,别跟大都督惹事。” 宋长贵领顺天府衙的差事,却自觉地把自己纳入了赵胤麾下,把自己当他的人。 这日,时雍刚去良医堂,就接到了朱九传来的消息。 “爷让你未时后去无乩馆。” 时雍午时就去了。 在良医堂吃了几天饭,有点起腻,无乩馆的伙食好。 既然是去做事,为什么不能管一顿饭? 章节目录 第104章 丫头的丫头(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来得太早,无乩馆还没开饭,谢放在后院喂鹦鹉,婧衣、妩衣两个丫头在廊下绣花。 看到她来,谢放双眼通红,只瞄她一眼,点点头,便拿了喂鸟的食盅走了。 时雍觉得他很不对劲,但没有多问。婧衣却从背后走过来,声音里藏了几分叹息,“杨斐被爷撵出了无乩馆,连带谢大哥也受了冷落。这几次爷出门,没有带他。” 时雍哦一声,淡淡道:“不带便不带呗,在家喂鸟偷闲不好吗?” 婧衣被她呛住,过了片刻才重新笑开。 “爷走前有过交代,今儿个得未时方回。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时雍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将她的“需求”说得明明白白,完事还交代,“分量别太多。我食量小,吃不掉怪可惜。” 婧衣愣了愣,微笑道一声好。 妩衣却受不得了,跟惹急了的兔子似的,气冲冲上来就问:“你以为你是谁啊?当自己是无乩馆的女主人吗?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头而已,跟我们也没什么不同,我们凭什么要伺候你?” 她是个火暴脾气,婧衣递眼色不好使,赶紧去拉她。 然而时雍并不生气,愕然片刻,看看她,又转头看婧衣。 “这位姐姐好生没道理。不是婧衣说,让我有需求就提的吗?” 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听不懂话,还看不来人家脸色吗? 妩衣更气了几分,怎么看时雍就是一个粗鄙没见识的丫头,受不了她这般女子竟能近的了爷的身边,更是口不择言,“不就是会扎几支银针吗?有什么了不起,看把你给得意的。” 时雍憋着一口笑,认真说:“爷说,会扎银针,就真的很了不起。” “你——”妩衣恶狠狠地着看她,呼吸急促却反驳不了赵胤的话。 婧衣见状,拍拍她的后背,对时雍解释道:“妩衣年纪小,姑娘别跟她一般计较。” 时雍看着桌上精致的茶盘,“我有点渴,上一壶好茶,我就不计较。” 这是个什么疯女子? 妩衣对时雍与常人不同的脑子给弄得又气又急,偏偏拿她没有办法。 她脾气急,当即红着脸就要上去扇时雍。 “定住!”时雍指着她,“警告你,碰我一下,你要倒霉了。” 妩衣不信邪,一个冲动扇了过来。 巴掌还没有落下,掌心一阵刺痛,倏而整个手臂都麻了。 时雍慢慢收回那根被扎弯的银针,看了看,“良医堂的银针果然不一样,韧性好。” “你对我做了什么?”妩衣手抬不起来,大惊失色,小脸瞬间挂上了泪,“婧衣姐姐,我的手,我的手动不得了,她……扎我,我是不是中毒了?” 婧衣也变了脸,“姑娘,你对妩衣做了什么?” 时雍漫不经心地说:“去准备午饭吧,等我吃完。心情好了,便解了她的毒。” “你无耻之尤。”妩衣痛哭流涕,“婧衣姐姐,你快去叫谢侍卫,禀报爷……此女心肠歹毒,用毒害人……” 婧衣脸上显出几分悲色,小意道:“姑娘,你行行好,放过妩衣吧。我们这样的丫头,命贱。不比姑娘有本事,但也是人生父母所养,如今同在无乩馆当差,都是爷的人,何苦为点小事睚眦必报,取人性命?” 比起妩衣,婧衣毫无疑问聪明很多。 懂得以退为进,还懂得往时雍的头上叠加罪名。 时雍一笑,那笑意不达眼里,瘆得让婧衣血液寸寸发冷。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呢?自己打人没打着吃了亏,就有理了?好可惜,我就是睚眦必报。” 婧衣望着她:“姑娘如此冷血。” 时雍一下没有忍住笑:“你赶紧吩咐厨房弄点吃的来,我可能就不冷了。” 婧衣慢慢站起,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她。 “那就恕婧衣无礼,要把此事禀报给爷知晓了。” “正该,正该如此。” 时雍满不在乎。 她巴不得赵胤一个不爽就把她撵出无乩馆,从此天宽地阔,不比整天提着脑袋在阎王面前走钢丝强上许多? 婧衣笑了笑,转身出去。 时雍一声未吭,懒得理她。 她是真烦内宅女人这种勾心斗角。 刚才她同婧衣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只要吃好了,她都懒得为难妩衣。 一个小丫头罢了,嘴臭,手贱,小小惩罚足矣,不会影响她心情。 时雍把银针慢慢收回去,自从那天用银针扎了王氏,她就发现这个东西挺方便,习得认穴施针,关键时候可以保命。因此,她准备回头找人打一个银针匣,缠在手腕上,方便取带。 她收拾妩衣的样子,落在了谢放眼里。 在谢放看来,这个阿拾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感觉有些高深莫测,可看上去又是真的简单。她对所有事情都显得漫不经心,甚至在赵胤面前也能从容无惧,就连生死好像都不曾放在心上。 失忆,真的会让一个人连性格都改变吗? 谢放慢慢走近,“婧衣和妩衣都跟爷很多年了,比我来无乩馆的时日更长。” 时雍抬起眉梢看他,“此话怎讲?” “婧衣若真去告你的状,你也当心着点。” 时雍看着他的眼神,抿了抿唇,突然就笑了,“好。” 不在意。她的表情分明就不在意。谢放认识阿拾其实很久了,可如今的她,真的就是一个弄不懂的陌生人,除了那张脸,和以前的阿拾没有半天相似。 ———— 赵胤是未时回来的。 这个人循规蹈矩,时辰也准确无误。 他见到时雍之前,先听到了对时雍的指责。 妩衣哭得肝肠寸断,控制不住委屈,跪在赵胤面前不停磕头。 “爷,你要为奴婢做主呀。阿拾她欺人太甚,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恢复,摊开掌心,连针眼都看不清楚,反倒显得小题大做。 赵胤眼神一扫过来,她就不敢再看,只低头垂目哭啼道:“我的手差一点就废了。” 婧衣看她一眼,“阿拾姑娘这般没有规矩,往后是要吃亏的。妩衣再不是,也是爷的丫头,不是谁想罚就罚的,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无乩馆多了个女主人呢。没得坏了爷的名声。” 她这话说得极是温婉,一心为赵胤,也为阿拾着想。 赵胤此刻坐在内室临窗的椅子上,闻言轻嗯一声。 “下去吧。” 婧衣一愣,看着他的表情,低下头,“是。” 妩衣却不服,往他身边爬了几步,就瘪嘴委屈。 “爷,你不为奴婢做主吗?” 赵胤盯着跪在地上的丫头,神情有几分倦怠,“谢放。” 一般情况下,他叫谢放,便是不想跟旁人说话, 而这一声也只是习惯,却让被他冷落了几天的谢放眼睛一亮,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爷。”谢放近前,拱手行礼。 “无乩馆当差委屈了妩衣,给她找个庄子,换份差事。” 谢放愣了片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有了杨斐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应一声,便默默退后,拉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妩衣。 “走吧。” “爷!”妩衣哭得肝胆俱裂,这才真正意识到了可怕。 “饶了我,爷,不要送走我。” 平常她们不怎么在赵胤跟前当差,无乩馆又没有女主人,几个小丫头少有人管束,吃喝用度堪比大户人家的小姐,把自个儿养得水灵灵的,很得人喜欢,日子过得可叫一个美。 日子长了,她们便生出了错觉,认为人生本该如此,这无乩馆就是她们的家,爷这辈子不娶妻纳妾,她们守着规矩不越雷池,那么,就等同于无乩馆半个主子。 婧衣怔在当场,脸色苍白。 爷这是杀鸡儆猴吧? 章节目录 第105章 一只赵驴咿呀咿呀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婧衣向来小心,可这次还是低估了阿拾在爷心里的地位。 她心里窒痛,不敢为妩衣求情,木头桩子似的直挺挺跪下,一声不吭。 妩衣见她如此,哭得更是伤心欲绝,抽抽泣泣地道:“爷,你要妩衣走,也该给妩衣一个道理,妩衣到底是哪里做错,惹了爷不喜了吗?分明是阿拾欺负了我,爷……” 婧衣头垂得更低了。 她觉得妩衣太傻。 都到这时,还问爷要道理。 在爷的眼里,道理是什么?无非他的喜好。 谢放去拉抚衣,在她的哀嚎里,内室冷得令人头皮发麻。 妩衣挣扎着,喉咙都哭喊得嘶哑起来,“爷!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想离开无乩馆,不想离开你。奴婢一辈子都是你的奴婢,要一辈子伺候你。爷,求求您,开恩啦,妩衣都伺候你这么多年了。” 赵胤摆手。 了解他的人,就知,他已懒得再听。 谢放暗自叹气,看着妩衣,想到了那日的杨斐。 “一个人最可怕的,是认不清自己。” 把妩衣从赵胤房里拖出去,这是谢放对她说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 时雍以为今日赵胤叫她来,是为他针灸。 毕竟好几日不见了,这位爷的腿疾想必也不好过。 没料到,赵胤竟然让她……练字。 这是个什么神仙大都督? 她不会写字,字写得丑碍着他了?莫名其妙。 看到案上的纸笔墨砚,时雍满脸不解,脑仁隐隐作痛。 “大人,我为何要练字?我一个小小女差役,不是书生,也不考科举,识得几个字,也能写几笔,已是很好。” 赵胤淡淡睨她一眼,拿起一本书,掀开衣袍下摆,端正地坐到她的面前,像一个严格的教书先生。 “写。” 看样子还得监视着她写? 时雍哭笑不得,“大人,到底为什么?” 赵胤抬眉,“等你学会,想吃什么就写下来。” 好像是个好主意。 可是,这也不是他叫她来练字的理由啊? 时雍看了一眼桌上的字帖和纸墨,伸手卷起,“也可。那我便带回去,我爹也能教我,写它个三五月,定有所成。” 赵胤不接这话,眉微微一沉,片刻后,突然冷冰冰地道:“三五月没有,只有三五个时辰了。” 三五个时辰了?干嘛? 时雍更听不懂了。 捉着笔,她看着赵胤,一脸古怪。 “民女愚钝,大人可否明言?” 赵胤淡淡道:“接到密报,和亲队伍刚入永平府便出事了。” 时雍:“何事?” 赵胤沉默一下,道:“死了十几个,怀宁公主失踪。” 怀宁公主失踪了?时雍这么淡定的人,也诧异起来。 那么多人的送亲队伍,怎会让公主失踪? 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赵胤居然还有闲心来守着她写字? 时雍纳闷地看着他,“大人不用去吗?” 赵胤看她一眼,淡淡道:“宫里很快会接到消息。到时,你同我出京。” 敢情宫里目前还不知情? “那大人为何不即刻上报?” “不差这一会。”赵胤垂着眼皮,放下书卷,“不要闲话。写字。” 这哪里是闲话?死了十几个人,他的“老情人”怀宁公主也失踪了,还关系到两国邦交,分明是地震山摇的大事呀。赵胤也未必太淡定了。 时雍把笔搁在笔架上,走到他的面前坐下。 “大人是不愿陛下猜疑,这才不肯上报?怕皇帝发现,你的手伸得太长,消息先到你手上,才有人传入宫里?传闻陛下身子不好,如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一连三个问题,将赵胤问得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嫌她聒噪,赵胤脸微微沉下,声音冰冷。 “你的话太多。” 时雍点点头,并不反驳他,“那我换一个问题,公主出事,大人为何要我一同出京?” 赵胤看她一眼,“针灸。” “……” 明白了。把她当成了人形针灸机,以及随身携带的止痛药。 “那我会针灸就好,为何要学写字?” “自是有用。”赵胤冷下脸,不多解释,表情凶了几分,“三个时辰。快去!” 行,练字。三个时辰。哼! 时雍万万没有想到,活了三辈子了居然还要像小学生似的临摹毛笔字,她有点后悔,早些年没好好学书法,不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一室安静。 时雍在案头写字,赵胤在窗前看书。 有风吹过,静谧宁安。 两人互不干扰,幽静得有些反常。 写了半个时辰不到,时雍就开始鸡啄米, 眼皮撑了撑,揉了揉,她再也支持不住,打个呵欠,对赵胤说先休息一刻钟,然后便躺椅子上睡着了。 袖子沾了墨,手指上也墨色点点,连脸都花了。 赵胤看着案上的沙漏,一刻钟过去不见她醒,他皱眉走过去,抽出她指上的毛笔,来不及放下,就看到了她写的“字”。 白纸上统共也没写几个字,倒是有一幅画—— 一头驴。 为什么能看出它是一头驴,而不是马,也不是骡子?并非时雍画工精湛,出神入化。而是这个依稀长得像四脚动物的东西,脑袋上有一个“驴”字,还有一个“赵”字。 合在一起,便是“赵驴”。 赵胤指尖微缩,提起毛笔往时雍的脸上画去。 “呀~”时雍正在做梦,脸上发凉,痒麻麻的难受,她几乎立即被惊醒。猛地睁开眼,她先抹掉脸上的“水渍”,冷冷看着赵胤,目光警惕。 用了好片刻,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的面前,实实在在站了一个满带杀机的活阎王。 “有一刻钟了是吗?我继续写。” 时雍低头找毛笔,看到那张“赵驴”,瞄了赵胤一眼,火上浇油。 “实不相瞒,我写字是差点,画画还不错。” 哼!赵胤嘴唇微抿,看着她花猫似的小脸。时雍挑挑眉,一双眼睛像熊猫,见他脸颊抽搐,以为他终于要破功了,会愤而撵她,不料,他只是轻轻搁下手上书卷,把桌上的杂物顺开,然后捉了毛笔塞到她的手上。 “我教你。” 时雍脊背一麻,不敢接笔,也不敢拒绝,由着他把笔塞入手上,再轻轻包住她的手。上次写字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身子刚挨近些,时雍脑子便条件反射地浮出一些画面。 她尴尬地错开身子,刚想说不用,房门就被敲响。 朱九进来,一脸凝重。 “爷,陛下让你进宫议事。” 赵胤松开手,时雍终于有逃过一劫的感觉。 “大人慢走。” 她恭顺地送到门口。 赵胤回头看她,“继续写。” “……” 时雍从无乩馆离开的时候,赵胤还没有从宫里回来。 天已黑透,夜色深浓,这个点的京师城,安静得如同一只沉睡的夜鹰。 没有人知道它何时醒来,又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时雍心神不宁地想着出京的事情,带着大黑慢慢往家走,刚到宋家胡同,就看到了乌婵的马车。 时雍四下看看,不见有人,拍拍大黑的头,走过去,上车就看到乌婵和燕穆。 “青山镇的大老爷钱侦仲七十大寿,请乌家班去唱戏。” 乌婵是时雍的好友,也是乌家班的班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京城赫赫有名的乌家班其实也是雍人园的产业。 燕穆看了乌婵一眼,问时雍:“主子可要随我们一道离京?” 时雍沉默。 能走自然是好,她如今以什么身份走? 而且,赵胤入宫前才说过,要她同他一道离京,这…… 时雍想到这里,脑子突然一个激灵。 “青山镇是永平府地界?” 燕穆点头,嗯了一声,“怎了?” 时雍精神一振,不答反问:“公主和亲可要经过青山镇地界?” 燕穆想了想,再次点头:“若走官道,那必经青山。” 那么多的陪奁,车马、妆箱,不走官道还能翻山越岭不成? “巧了。” 时雍垂下眼帘,犹豫了片刻,把从赵胤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此行务必谨慎。保命为要。” 章节目录 第106章 大都督真是个好人呐(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外面传来大黑的叫声,“汪汪”的在暗夜里极是响亮。 时雍与乌婵对视,轻轻撩开车帘,看到了大黑冲着巷口的方向在狂吠。 “大黑不会无缘无故的叫。我先走了。”时雍说了一声,又回头看看她和燕穆,静了静,点点头:“兴许我们可以在青山镇见。” 乌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没有说出声。 燕穆却是很平静,只应一声“好”。 从前和如今,他从未变过,只要是时雍的决定,他都遵从,只要是时雍的话,他都听,时雍的一切他都不问为什么。 巷子里走过来的人是王氏,提着一盏油灯。 火光在风里被吹得摇摇摆摆,像鬼火。 她站在漆黑的巷子里,乍一看去,还有点瘆人。 时雍下了马车,大黑便不叫了,跳起来舔她的手。 时雍摸摸它的脑袋,走过去问王氏,“你在这里干什么?” 王氏听到她的声音,先是一喜,等提高油灯一看,脸色突变,惊叫一声,油灯啪一声就落到了地上。 “鬼啊!” 时雍:“……” 她捡起油灯,“漏油了。” 王氏最是节省,用油灯时也会把灯芯挑到最小,就为省油。 果然一句“漏油”马上把她从惊悚里拉回神,心疼地接过来看,拨了拨灯芯,让她正常燃起,这才仔细借着火花打量时雍,长松一口气,拍拍胸口。 “你这脸怎么回事?吓死老娘了。” 时雍拍了拍脸,“我的脸,怎么了?” 可惜没有一面镜子,王氏也跟她说不清,只是捏住她的脸颊,狠狠扯了扯,“一脸乌漆麻黑,眼圈子像鬼一样,一个比两个大,我以为你被人挖了眼睛,满脸是黑血……” 时雍:“……” 乌婵和燕穆是怎么做到与她淡然说话,甚至都没有提醒她的? 时雍揉了揉脸,“帮大都督画小像,染墨了。” 王氏吃惊,“你啥时候学会画小像了?” 时雍似笑非笑,不答,转移话题,“我在问你呢,为什么在这儿?” 王氏目光一闪,尴尬地笑笑,“刚听隔壁的三儿说,看到大黑在巷口……我就寻思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干啥缺德事儿,被人捉走了。” 时雍眉梢挑挑,“不放心我?” 王氏呸声,“老娘才懒得管你。就是这狗,是很听话的,老娘怕它出事。” 她看了大黑一眼,伸手想摸。 大黑舔舔舌头,警告地看她,一脸“老子不乖”的凶狠,还龇了牙。 时雍不说话,一路随了王氏拎着油灯回家。 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她心里被称为了“家”的小院,在暗夜里寂静空旷,墙边堆放的柴火,檐下的石磨,院子里王氏腌的一坛坛咸菜摆得整整齐齐…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洗吧洗吧睡觉。”王氏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念叨埋怨,“你爹这两日做了个小芝麻官,可让他得意坏了,晚上又喝了二两,东南西北分不清……” 时雍看着她的背影,“我最近可能要出趟远门。” 她是个野丫头,王氏也不在意,回头瞪一眼。 “又要上哪儿去?” 时雍含糊着应两句,没说,只是问她。 “如果我有一天走了,不再回来,你会开心吗?” 院子里光线很暗,油灯的火苗更弱了。 王氏好久没有说话。 时雍摸了摸身上,掏出那辗转来去的一千两银子,走到王氏面前。 她比王氏高了半个头,这么比较才发现,凶悍泼辣的王氏其实是个单薄的小妇人。 “这些钱你拿着。” 王氏的手有些僵硬,时雍把她手指扳开,银票塞进去。 “这是做什么?”王氏愣了好半晌。 一千两银票对一个市井妇人来说,那无异于一笔巨款。王氏心跳得很快,拿着银票的手都在抖,可是,看着时雍一脸平静,再思量她的话,又隐隐有些害怕。 “阿拾,你不是借了大都督一千两吗?你不想还这银钱,想偷偷跑路,是不是?” “……” “这使不得。”王氏把银票往回塞,“你把钱拿去还给他。老娘告诉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歪点子。咱们也不图什么富贵日子,饿不着冻不着就行,这钱拿着……我害怕。” 时雍叹口气,“大都督不让我还了。欠条都给我了。” “啊?”王氏吃惊地看着她,继而又露出狂喜,“大都督真是个好人呐。” 好人?时雍愣愣,笑了。 大概很少有人对赵胤用类似的夸赞吧?谁不说他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跟了他几年的侍卫杨斐,说打出去就打出去。跟了他几年的丫头妩衣,说撵去庄子就撵去庄子…… 赵胤此人,做事全凭喜好。 如今纵着她,无非因为她那一手针灸。 杨斐和妩衣两人的下场,也是她的下场。 这次的永平府之行,她应当打算起来了。 远离京师,兴许也能离锦衣卫的耳目远一点。 王氏看她沉默,又捏一把她的胳膊。 “不欠钱,你为何要走?走了不回来,又是个什么事情?” “随口一说。”时雍进屋倒了碗凉茶,入喉清凉,她舒服了些,回头望着王氏笑,“你不是最嫌弃我吗?我要是有一天走了就不回来了,你可不快活?再没人碍你的眼了。” 王氏没有吭声。 好半晌,时雍刚要转头回屋,她突然跳起脚过来,揪住时雍的耳朵压着嗓子就骂。 “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啊?老娘把你拉扯大,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骂你几句怎么了?我是你娘还不能骂了?走啊,你想走哪去?还不回来了呢?说得真真儿是好咧,你不回来了,老娘就杀鸡宰羊,好好快活一下。” 王氏骂起人来语速极快,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声音又脆又亮,把时雍听乐了。 “行了。”她拉开王氏的手,“我去睡。” 王氏不接话。 看着她进了门,又低骂一句。 “明早给你包混沌,汤用鸡仔熬起来,香喷喷的。” 时雍轻轻关上门,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躺在床上,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个家什么都不好,但王氏做饭是真的好吃呀。 章节目录 第107章 离京(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离开京师的日子来得比时雍想象的快。 天没亮,朱九就派了马车来接。 宋长贵酒刚醒,听到动静,赶紧披衣出来,脸都吓白了。 “何事如此匆忙?” 朱九沉默片刻,看了时雍一眼。 “大都督有令,此事不得声张,恕在下不能明言。但宋大人也不必紧张,办完事情,大都督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宋长贵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一双混沌的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要当心点。别生反骨,好好听大都督吩咐,办好差事,早日回来。” 时雍点点头,平静地替宋长贵理了理衣领,“阿爹,你好好做官。” 说罢,她看一眼站在宋长贵旁边的王氏,莞尔一笑,“对你媳妇儿好点。少让她操心。” 天亮前的京师城,雨雾弥漫,浸润了树梢。 时雍看着这样阴冷的天气,觉得赵胤带上她,确实是英明。 到了无乩馆,她没有去见赵胤,却被朱九带到了婧衣面前。 婧衣身边,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瓜子脸,丹凤眼,细眉纤长,看上去极是利索,却不怎么说话。婧衣介绍说,她叫娴衣。 “姑娘,先沐浴吧。” 时雍直到如今尚不知赵胤要怎么去破青山镇的案子, 来就让沐浴更衣?她有些奇怪。 今日婧衣和娴衣都不怎么说话,待时雍极是周倒,一言一行谨小慎微,看来昨日妩衣的事情,吓到她们了。 时雍没有睡得太清醒,半阖着眼由着她们收拾打扮。 等一切妥当,时雍睁开眼,坐到铜镜前看自己,不由愣住。 镜中女子身形曼妙,青绿绣金的窄袖上衣,外罩轻裘缦衫,一将裙儿高腰束起,一条青绦将她细腰衬得不盈一握,曲线动人。最紧要的是她们将她的头发盘起,梳成了一个妇人的三绺头。 她还是个大姑娘呀,怎能梳这样的头? 时雍吃惊地看着镜子里婧衣的脸。 “婧衣姐姐,这是做什么?” 婧衣一脸漠然,冷言冷语,“爷的吩咐。姑娘不必问我。” 今儿婧衣也有好生打扮过,脸上敷了胭脂,可是,脸色明显憔悴,眼下青黑。时雍知她与妩衣相处日久,定是为妩衣难过,对她生出了怨恨。 时雍皱眉道:“昨日之事,并非所愿。” 正是因为知道婧衣和妩衣等人在赵胤身边时间很长。 她才认为,会被赵胤处罚的人是她自己—— 刺妩衣手心那一针,其实也就刺了两个穴位,让她当时手麻而已,很快也就缓解了。 “你不必抱歉。”婧衣唇角微抿。 “我没有抱歉。”时雍轻笑。 非她所愿,不是说她很抱歉。妩衣骂人打人,自有她的不是,触怒的也是赵胤,不是她。 她只是预料错了结果而已。 “我这个头发。”时雍看着这三绺头,很是不习惯,“这头发也是大人吩咐的?” 婧衣眼皮垂下,嗯一声,脸上的情绪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爷让她为时雍梳妇人的头发,是什么意思? 时雍不懂,可婧衣却在这几个时辰猜测到结果,疼痛难当。 一个男人让女人梳妇人头,那不就是要告诉旁人,这是他的妇人? 而且,阿拾眼下这身衣服,全是赵胤吩咐他们从昨日开始赶制的,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这不是丫头的服饰,分明就是当家主母啊。 婧衣不敢问,只能在猜测中痛苦煎熬。 时雍瞧她一眼,大概从她脸上猜出了什么。 笑了笑,她转过去,坐直身子。 “婧衣姐姐不要多想,我和大人并无私情。” 婧衣一呆,长长的指甲落在时雍的头上,许久没动。 “主子的事,婧衣一个丫头不敢多想。” 时雍浅笑,左右端倪着铜镜里自己那张变得美艳大方的脸,极不习惯,声音却十分平静。 “婧衣姐姐是个通透的人,我这么说,只想让你宽心,我不是你的敌人。” 默了默,她又道:“我不会抢你的男人。对你家爷也没有什么兴趣。你大可放心。” 婧衣没有回答。 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时雍看着镜子,忽然觉得不对。 猛地转头,钗环翠响间,脑袋微懵。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胤。 今儿的赵胤头戴凤翅盔,一身轻甲戎装,腰系长剑,既贵重俊朗,又冷峻风华,像个武将,换了一身打扮,与寻常那个锦衣卫大都督有些不一样,这模样儿看上去倒像时雍上辈子初次见他的样子——打马长街而过,英姿飒飒,引百姓欢呼,落少女春心。 时雍心脏怦地一跳。 只看了一眼,便垂目不再看他。 “大人。” 她起身行礼,婧衣和娴衣也赶紧福身,谦卑又小意。 “爷。” 赵胤站在那里没动,一张脸冷冷淡淡。 “好了?” 婧衣看一眼时雍,温婉浅笑。 “爷看看姑娘这身打扮,可还满意?” 赵胤没有说话,也似乎没有听到时雍和婧衣刚才的对话,面无表情地扫来一眼。 “去花厅候着。” 他转身就走,时雍这时才抬头,只一个背影,却被她看出了寒气森森。 这是要做什么去? ———— 花厅里除了侍立的谢放,还有一对男女。 男的看上去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清瘦英俊,唇上和下巴蓄有黑色胡须,一身轻甲戎装,看上去精神奕奕。小妇人二十出头,小鸟依人般坐在男子的身边,一说话便弯起眼角,很是乖巧可爱,温良贤静。 时雍看了谢放一眼,“谢大哥,这是做甚?” 谢放小声说:“这位是昭毅将军裴赋,这位是裴夫人。你坐一下,等爷来再说。” 那位爷的用意,时雍不好随便揣测,与裴赋夫妻二人对视时,微笑示意,便不再说话。 这一等,就等了约摸两刻钟工夫。 赵胤进来时,唇上和下巴贴上了黑胡须,穿着与裴赋一模一样的衣服,配一模一样的剑,身形高矮都差不多,乍一看,竟有几个相似—— “大人?” 裴赋和裴夫人也惊了惊,从椅子上站起来,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才惊叹地大声赞着“妙,妙,妙”,然后向赵胤行礼。 “裴将军请坐。” 赵胤拱手,看了时雍一眼,在她身侧坐下来。 “我离京后,还得委屈裴将军一些时日。” 裴赋赶紧摆手,“不委屈不委屈。能为大都督做事,卑职荣幸之至。” …… 和亲队伍死了人,怀宁公主失踪的消息,被封锁严密,京师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倒是赵胤突染恶疾的事情,为人们津津乐道。 卯时初,城门边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好事者议论说,赵胤身染恶疾是恶事做得太多,他那病恐会传人,这才封了无乩馆,不敢见人。 彼时,日头刚刚升起,昭毅将军裴赋携夫人夏初叶,带兵丁若干,打茶楼前经过,从齐化门出,回乡省亲。 裴赋是永平府青山镇人士,其祖父随着永禄爷靖难大军打到金陵城,后永禄爷即帝位迁都顺天,又举家搬迁到顺天府来。其祖父故去时,对故乡山水念念不忘,其父前些年解甲归田,便带妻妾回乡定居。 裴家世代军籍,但品级都不高,裴赋的祖父、父亲最高也只做到正六品千总。 到了裴赋这一代,裴家子弟都没落了,但裴赋却很争气,得赵胤赏识,今上也赞赏有加,官拜正三品,封昭毅将军,娶了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夏初叶为妻。 这次省亲,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车声辘辘入耳,时雍斜坐在马车里的软垫上,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身上的衣服繁琐不堪,颜色也十分老气,让她年龄至少大了五岁,还有那浑身上下的首饰钗环,稍稍动一下叮叮当当,很是愁人。 “大人。” 她掀车帘子往外望。 赵胤没有同她一起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行。 听到她的唤声,赵胤马步稍缓,走到车边,看她一眼。 “叫官人。” “……” “夫君也可。” 时雍吸气,“将军,大人,顺口。”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再纠正。 “出城了。你睡一会儿。” “这样我怎么睡得着……”时雍扯了扯身上的衣裙看着他,突然叹口气,仰着头把下巴挂在车椽上,看着他阳光下的脸。 “这便是你叫我练字的原因?” 传闻裴夫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出嫁前曾是京师四大才女之首。 这……她跟人家哪有相似之处? 赵胤要找一个替代之人,也不该找她呀。 时雍想想有些好笑。 “我是不是要把琴棋书画统统都学会?” 赵胤看她一眼,“准了。” 章节目录 第108章 平梁小夫妻(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青山镇隶属永平府,与顺天府属交界地段,带着女眷得有几日路程。可时雍觉得赵胤并没有把她当女眷,甚至女子看待,一路如急行军,快马加鞭,不到两日便已到了永平府地界。 这日,恰逢中秋。 再有一日,便可到青山镇。 按赵胤的作风,大家都觉得他会马不停辞,直杀青山。 不料,他竟下令留在这个名叫平梁镇的地方。 “找个地方吃饭打尖。” 在之前两天,因为日夜兼程地赶路,别说洗澡换衣服了,便是正常的生理行为都很是“随便”。所以,能住店休整,对时雍来说,松了口气。 人群里也爆发出阵阵笑声。 “将军有令,吃饭打尖喽。” 众人都很兴奋。 这次随行前往青山镇的人除了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等几个贴身侍卫以外,赵胤还给时雍分配了一个丫头——便是无乩馆的娴衣。 娴衣不如妩衣那么骄矜气躁,不若婧衣闲静大方,倒有几分像她主子赵胤——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她对时雍亦步亦随,只要时雍不问,她便不会主动搭讪。 时雍从她举止动作来看,娴衣应当是个练家子, 因此,与其说娴衣是赵胤派来伺候她,假扮她丫头的,不如说是派来监视她的。 马车徐徐驶入小镇。 时雍对沿途小镇原本没有抱什么希望,打了帘子也就随便看看,结果入眼的景致,竟让她大为意外。 平梁镇在一个两山的夹缝中,官道从中穿过,小镇便在路边,地方不大,但看上去房舍齐整,街上人来人往,又恰逢中秋节气,很有些繁华热闹。只是,打眼一望,绵延的山麓上枯黄一片,少有绿意,颇有几分凉寒。 “夫人。到了。” 这是平梁镇上最大的客栈,名叫“有客来”,很随性的一个名字,但营生很好,一行人进去时,客堂坐了七八分满,这让时雍十分怀疑,他们人这么多,店家能不能腾出位置来招呼他们。 谢放身着轻甲,做参将打扮。 他上前询问,“小二哥,吃饭打尖。” 小二看他们一眼,笑吟吟地道:“诸位可是从顺天府远道而来的贵客?” 这都知道? 时雍坐在马车,看那小二也就是个普通的小二,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机灵。 谢放却平静地拱手,“正是。” “里面请。” 小二摊手迎客,笑吟吟地叫了伙计过来,帮客人牵马安置。 “客房都给你们留着呢,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早到一日。路上辛苦了吧?” 原来早有安排? 时雍这才在由娴衣搀扶着下了马车。 尽管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娇弱,但在外面,装样子也得装一装。 小二带谢放上去安排的住处,一行人在掌柜的引领下,大堂就坐。 时雍陪赵胤坐到了有窗的位置。 客堂人多,时雍在马车上闷了两日,突然坐在这么喧哗的地方,略有些不适,她看一眼窗外,赵胤顺手便把窗户推开了。 她一怔,看他一眼。 有时候她当真觉得赵胤这人,会读心。 她自恃是一个能管理表情的人,可他总能看透她的心思? “多谢大人。” 赵胤皱眉,似乎又想纠正她的称呼。 “将军。”时雍抢在了他的前头改口,赵胤便没有再吭声。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话都没有。 他们这群人十分打眼,小二刚把人迎进来,老板就亲自去灶上安排伙食了,这么一来,菜上得也快。 随从都坐在旁边,这一桌就他们两人。 这是时雍第一次与赵胤同桌吃饭,她怕这位爷毛病多,特地让小二多拿了一双筷子,做“公筷”使用,以免他有意见。 这小小的举动,落入了赵胤的眼里。 他看一眼,低眉,不动声色。 时雍看向他,拿起公筷,“大人喜欢吃什么?” 她知道这位爷是被人伺候惯的,认为他在等她布菜。 不料,赵胤比她速度更快,夹了一片脆笋片,便放在她碗里。 “夫人自便。” “……” 时雍耳朵尖烧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上辈子没有,上上辈子她也没有做过别人的夫人。这感觉很是……无奈啊。 时雍清咳一下,找个话题。 “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休息一夜就走?” “不然,留下过年?” “过年就不必了。”时雍无语地看着他,轻轻一笑,“能过好这个中秋节就行。” 赵胤面色不变,低头吃饭。 时雍不时抬眼看他,发现赵胤吃饭极是斯文,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原来有人吃饭也能吃得这么好看呀? “我碗里的更好吃?” 赵胤突然冷眼看过来,把时雍骇了一跳。 “不都是一样的啊?” 赵胤:“专心吃饭。” 是让她不要一直看他吗?时雍暗暗啧声,为自己刚才的失礼行为找了个借口,“将军,既然我们要在镇上住一宿,那吃过饭,我能不能出去转转?” 赵胤抿唇看着她。 时雍道:“你看离天黑还早,回房也无事可做,不如看看小镇的风土人情?难得来一趟嘛。” 她说罢朝赵胤眨了个眼睛,这举动与她身上贵夫人的打扮格格不入。实际上,即使时雍穿着华丽,可这股子劲儿到底与裴夫人是不同的。裴夫人温良端庄,时雍却如塞上明珠,钟灵毓秀,再怎么装也是不像。只不过,同行随从都是赵胤的人,不可能有人揭穿她罢了。 赵胤看她一眼。 “带上娴衣。” 在马车里蜷缩了两天,能出来舒活筋骨,走动走动,时雍极是愉悦,哪怕娴衣像个冷面神将似的跟在她身后,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 小镇街道只有一条,集市也在这里。 这会儿刚到申时,两旁有不少卖糕点果子的小贩,最热闹的摊位,要数一个卖螃蟹的商家,螃蟹用草绳拴了,装在几个大桶里,很多人在那里挑选观望。 引起时雍注意的,不是螃蟹,而是卖螃蟹的商家门口,跪着一个小姑娘。 乍一看去,不过七八岁的光景,衣衫褴褛,娇小瘦弱,手背上有伤,小脸上也有淤青,在中秋佳节的热闹里,她形单影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章节目录 第109章 合她心意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表情微变,眼眸黯然。 不由就想起她刚穿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年。 也不过就七八岁的年纪,和这个小姑娘差不多。瘦瘦小小,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在那个由土司掌政的大晏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间,她的日子过得比牲口都不如。 幸得她是穿越女,有上上辈子的生活锤炼。那时她以为穿越就必定是女主剧本,也确实靠着这股子信念,从那个女子比畜生还不堪的大山寨,一步步走到繁华京师,成为了雍人园的大当家,走上人生的巅峰,然后再跌下深渊…… “夫人。” 娴衣见她许久未动,走近。 “该走了。” 时雍看她一眼,“去看看那小姑娘怎么回事?” 娴衣似乎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她脸上有几分探究。 “怎么?”时雍问,随即轻笑,“你不去,那我去。” “我去。”娴衣转身走了过去。 她方才的迟疑是意外。 在婧衣和妩衣的叙述里,这位阿拾姑娘“刁蛮任性、为非作歹、毫无同情心、喜欢糟贱奴婢,心思极其歹毒,仗着爷的宠爱,撵走了妩衣”,娴衣不认为她会对一个小镇丫头的遭遇产生同情。 转瞬,娴衣回来了。 “卖身葬母。” 娴衣话很少,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 时雍看她一眼,又望向小姑娘。 这卖身葬母怎么与她想象的画面不一样啊? “怎么连字都没有写?” 她小声咕哝,娴衣听见了。 “她不会写字。” 时雍没有说话,手伸到怀里掏了掏,尴尬地望向娴衣。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为了不那么打眼,她卸了钗环首饰,换了一身轻便朴素的衣裳,身上也没有带银钱。 娴衣看着她,皱眉。 “有钱吗?”时雍问。 娴衣再皱皱眉,“没有。” “那我回客栈去取。” 时雍说着便要调转身,却被娴衣拉住,小声道:“夫人,我们此行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不宜节外生枝。” 时雍盯着她的眼睛,沉默。 两日相处下来? 她和娴衣几乎很少说话聊天,更别说交心。但这一刻,时雍觉得娴衣大概是赵胤身边那群丫头里? 唯一一个合她心意的人。 至少她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时雍道:“我就给点钱。” 娴衣沉默片刻? 从怀里掏出钱袋。 “谢了。”时雍拿着钱袋走过去。 这个时候? 买螃蟹的人似乎更多了,他们对冰冷的地上跪着一个小姑娘似乎不以为然,大家都在热热闹闹过中秋? 甚至在讨论螃蟹要怎么蒸才好吃。 只有两个妇人在一旁? 低低说着什么。 时雍走过去,“大婶子,你们要买下这姑娘吗?” 那两个妇人转过头来? 看了看时雍身上的衣物? 笑着道:“是有这打算? 这丫头长得挺俊的? 条子也顺? 带到永平府或是顺天府去? 能卖个好价钱。” 好价钱? 时雍原本想着她们把小姑娘买回去当闺女养,便把银子给她们,也能待小姑娘好些。 哪料,是买来倒卖? 会卖到哪里?青楼,伎馆? 时雍目光凉了几分? “你们讲好价格了?” 妇人道:“嗐!讲好我就把人带走了。这不? 小丫头她爹不肯呀。说好了五两银子? 转头就要十两? 也是狮子大开口了……” 她爹? 时雍轻声问:“她爹在,还卖身葬母?” 旁边一个瞧热闹的虬髯男子小声接过话,“这丫头的娘是他爹买来的? 他爹有正妻,本想买个女人生个儿子。哪料,生了个丫头片子,这是非打即骂,丫头也跟着遭罪,她娘被活活打死,他爹也不管埋呀……” 懂了。 哪是卖身葬母? 分明是卖女儿换钱。 “她爹人呢?” 虬髯男子说:“那不是么?坐那儿看螃蟹呢?” 他努了努嘴示意时雍看,又好心道:“小娘子是外来的吧?可别撑头,这小丫头的爹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杀人放火什么都敢,乡邻们都怕他……” 怪不得,除了两个人贩子,没有人理会小姑娘。 “没事,我专治地痞流氓。” 时雍走到小丫头面前,“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姑娘一双眼睛木愣愣的,显然是被她爹打怕了,目光下意识转向人群,寻找她爹。 那泼皮看到又有人来买女儿,大咧咧走过来。 “你出多少钱啊?” 时雍皱眉:“我一毛不拔。” 这种小地方的地痞流氓,平常横行乡里欺负百姓已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个骄横无赖,哪里听得这样的话? “他娘的,小娘们找事是吧?” 这泼皮脏话连天,张嘴一阵唾沫横飞。 “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碍着老子的事儿,老子一脚踹死你——” 听他满嘴哄粪,时雍也懒得再多说,“一脚就一脚。” 话音未落,时雍一脚踹出去,正中那泼皮的裆部,娴衣在旁也早有准备,手腕一抖,一柄锋利的匕首便朝那泼皮因疼痛张开的大嘴刺了过去。 “啊!” 杀猪般叫声响彻街市。 人群突然安静,又突然喧哗。 紧接着,全都围拢了过来。 那泼皮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捂了嘴,捂不了裆,捂了裆,捂不了嘴。可偏偏娴生那一刀刺中了他的舌头,他呜咽痛呼,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群大呼快哉。 时雍走到小姑娘的面前。 “我帮你安葬母亲。” 娴衣眉头微蹙,暗自叹口气,没有说话。 ———— 两个人出去,三个人回。 娴衣怕得面孔僵硬,生怕赵胤问罪。 时雍倒是坦然,不做已经做了,怕什么? “我堂堂将军夫人,买个小丫头都做不得主了么?” 她说得一本正经,娴衣怪戳戳看她一眼,不出声。 赵胤在楼上客房里,时雍进去之前,已经打好腹稿,就拿“将军夫人”这个名头来呛他,既然要她做他的“夫人”,买个丫头算什么? 娴衣也做好了准备,如果爷要怪罪,那她就说是自己看不下去,求夫人带回来的好了。 不料, 赵胤认真地听完了时雍的讲述,转头就叫谢放。 “去,找人安葬了。” 娴衣愣住,看时雍。 时雍也看了她一眼,连忙向赵胤道谢。 “等此事了去,这丫头的去处我会安排,不会劳大人费心的。还有,安葬她娘的银钱,我也会还给大人。” 赵胤:“我看上去差钱吗?” 时雍:“……” 小丫头名叫春秀,今年八岁,从街头卖身可怜无助到被贵人带回来,娘也有人帮忙安葬,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这时,她才小心翼翼跪地上,朝赵胤和时雍,端端正正磕了个响头。 “多谢将军和夫人救命之恩。” 将军和夫人…… 时雍脑仁有点痛,扶小丫头起来,“走,我们先回房洗漱——” 话说完,她发现娴衣没动,突然想起来。 回房,回哪个房? 她如今是将军夫人,在外住店,可以和将军分房而居,或者跟侍女同住吗? 时雍轻声问:“我住哪儿?” 赵胤看她一眼,答得淡定自若,“这里。” “……” 气氛突然变得古怪。 假扮一下夫妻没有关系,可这同住一屋就演过了吧? 有春秀在旁,时雍不好直接反驳,正想让娴衣先把小丫头带下去再同他讲道理,一个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赭衣男子就进来了。 他没有着兵丁打扮,也不是与赵胤一行从顺天府过来的人,但他身材健硕高大,孔武有力,腋下夹着一个挣扎的孩子,面不改色气不喘。 “爷,人带来了。” 赵胤看她一眼,朝娴衣递个眼色。 娴衣点头,把小丫头带下去了。 那男子这才把夹在腋下的小家伙放下来。 “阿胤叔……”一道压抑的抽泣声,听上去可怜巴巴。 待那孩子转头,时雍这才看清,这个穿着粗布衣衫,满脸脏污的小孩子,正是当今太子殿下赵云圳。 “太子殿下?” 赵云圳看到时雍,猛一把过来抱住她的腰。 “帮我一次,等我长大封你做太子妃。” 时雍:“……” 赵胤皱起眉头,朝那赭衣人摆了摆手,“下去吧。” 赭衣人拱手离去,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时雍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内心却涌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除了锦衣卫那些侍卫,赵胤身边还有其他人? 这些人是锦衣卫,还是他有别的势力? 赵胤朝赵云圳招了招手,“过来。” 赵云圳抱住时雍不放,“我不。你会打我。” 赵胤:“我不打你。” 赵云圳摇头,不信任他,“天高皇帝远,我孤身一人,你打了我,也没人为我做主。” 赵胤哼声,“这会儿到机灵。小丙呢?” 赵云圳瘪嘴,“我让他出去给我买粽粑去了,他刚走,我就被你的人发现了。”说罢他像是知道赵胤的想法似的,又扬了扬小眉头。 “阿胤叔,你别送我回去。我要跟你去玩。” “不行!” 赵胤想也不想就拒绝。 “你若送我回去,我就拆穿你。” 赵云圳可不好惹,脑子好使着呢,跟了一路,怎会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乔装行事? 他目光里露出几分狡黠的笑。 “阿胤叔,你得把我带在身边,否则我可就要泄漏你的秘密了……” 章节目录 第110章 夫人畏寒(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偷偷跑出京师,横生枝节。 这时只能庆幸,是在平梁镇就揪到了他,而不是青山镇。 小太子很是固执,好说歹说都不肯走,而且一个九岁的娃,谁也不敢保证让他离开是不是真的会将事情抖出去。 赵胤无奈,只得写了个秘折,连夜递送京师。 接下来,对赵云圳的安置,又发生了争执。 赵胤告诉赵云圳,要留在身边就必须听从安排,赵云圳一开始频频点头。可是,当听赵胤说让他扮成小书童时就不乐意了。 “我宁愿做你儿子,也不要做书童。” 小屁孩儿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做书童是万万不行的。 赵胤看到他就头痛,“我可不敢做你爹。” 他是太子,他爹是皇帝。让他扮书童,大不了说他不敬太子,也可辩称让太子体验民间疾苦。可是让太子给他扮儿子,这事要是有一天抖出来,落入有心人的嘴里,说不得就有人参他一个觊觎帝位,要得大漏子的。 可赵云圳哪是听话的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为何做不得我爹了?” 小家伙又闹又叫,偏要做他儿子。 赵胤头痛,看时雍一眼,“我若是你爹,她就是你娘了。” 赵云圳一听,顿时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兔子,小脸倏地拉了下来。 这是他将来的太子妃,怎么能做娘?不可不可。 赵云圳小脑袋摇得一晃一晃的,“那我做你弟弟?” “书童。” “那你总不能让我给你做孙子吧?” “……书童。” “欺人太甚。” 赵云圳执拗了许久,等小丙买回了粽粑,就又高兴起来。 第一次离京那么远,他看见什么都新鲜稀奇,心都玩野了,哪肯回去?只要不被送回京师? 书童就书童吧,反正有小丙陪着他做书童。他很快就被说服了。 不多会儿,谢放来禀报说? 平梁县的县老太和几位官员来了? 候在外面要给裴将军请安? 并在平梁县设了宴,请裴将军赏脸。 地方上的官吏对于从京师大员都十分看重和畏惧,尤其今日平梁镇闹的那点事? 早已经传遍了。裴夫人出手惩治泼皮刁老三? 救出可怜丫头刁春秀的事情,已成为一桩美谈。 在老百姓的嘴里,这救人于危的事情? 如同话本子一样精彩。 可传入县老太耳朵里? 顿觉头上的乌纱重了? 脖子也凉了? 赶紧慌不迭地赶来示好。 赵胤当然不会见这些人? 也不肯收他们的礼。 “打发他们回去。就说天色已晚? 本将与夫人要早些歇息。” 谢放头也不抬,应声“是”,出去了。 时雍注视着他平静的脸,分明这话是正常的推托之词,可她莫名觉得心慌意乱? 心跳加速? 再次看到了他没穿衣服的样子。 “大人。” 她指了指外间? “我去看看娴衣和小丫头。要是玩得晚了? 我便在那边和她们挤一挤,您这两日赶路,车马劳累? 早些歇了吧。” “站住。” 时雍转头,目光扫了扫。 “这只有一张床。” “又如何?” “难不成我当真要跟你一起睡?我还是个黄花——” 这话她不免说得大声了些,却被赵胤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大闺女”三个字愣是没说出来。 “你不是。” “……”不是闺女,她还是妇人不成? “你是裴夫人。” “……” 赵胤冷冷看着他,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 “坐下来。” 时雍觉得他这严肃的样子有些好笑。 这客栈到处都是他的人,暗地里还布了眼线,用得着这般谨慎吗? “好好好。我坐。”时雍坐他面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人有何吩咐?说吧。” 赵胤看着她,冷冷说:“来之前,我是不是已经向你交代清楚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时雍:“没有。你只说让我配合你。” 赵胤反问:“你配合了吗?” 时雍摸着自己的三绺头,斜眼飞向他,“这不算配合?” “不算。” “那你要我怎么的?” 赵胤冷厉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肌肤,又是痒,又是不自在,时雍不悦:“有事你就说事,不要这么看我。” 不知道会把人看得心慌意乱吗? 真是。 她腹诽着,听得赵胤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时雍?宋阿拾?两个名字在脑子里条件反射地浮起,但她出口的时候在舌头一绕,还是说了他想听的,“夏初叶。” 赵胤:“你是我什么人?” 时雍:“夫人。” 赵胤:“我们哪一年成婚?” 时雍:“光启十八年。” 赵胤:“我府中都有哪些人?” 时雍瞪了她一眼,“你成婚后开府另住,父亲母亲回老家定居,便没有旁人了。一个姐姐远嫁蓟州,是蓟州总兵齐岱的妻室。还有一个哥哥在开平卫做参军,在当地娶了嫂子,已多年未曾回京。我和你成婚四年,至今没有诞下子嗣,但我娘家魏国公府是皇亲勋戚,当今陛下也要高看几分,你不敢纳妾。光启二十年,你青梅竹马的胡小姐找上门来,你有意纳她,我和你大吵一架,回了魏国公府——” “可以了。” 那日在无乩馆,因为时间紧迫,裴赋和裴夫人也只是简单的交代了一下两人的情况,以免他们出行穿帮。当时阿拾就坐在那儿喝茶,一脸漠然不关心的样子,赵胤原以为她没有听进去多少, 哪知,她不仅听进去了,记住了,还加上了自己的看法,把一些裴赋和裴夫人没有说出口的情绪和利害关系都说了出来。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 “此行干系重大,要极为谨慎。我们既是夫妻,又岂有分室而居的道理?” “你说的都对。可是——” 同睡一张床还是不妥吧? 时雍瞄向他,没有说完下一句。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也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她相信赵胤知道她的意思。 好歹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往后还要嫁人呢。” 时雍说着,又瞥了他一眼,“更何况,这里是平梁镇,不是青山镇,大人是不是太过小心了?还是你怀疑,有人监视咱们?” 赵胤没有回答,摸着膝盖起身,叫了谢放进来,让他备水洗漱,末了又吩咐,“夫人畏寒,让店家多拿两床被子来。” 谢放看了时雍一眼,“是。” 很快,两个小二模样的青衣小厮便抬了一个大木桶进来,点头哈腰地说着好话,谢放掏了两块小碎银赏给他们,便欢天喜地地走了,说一会儿用完水,他们再来收拾屋子。 时雍看着这木桶,皱眉:“干净吗?” 赵胤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夫人随便洗洗就好。” 时雍看着他不说话。 那眼神怨乎乎的,看得赵胤目光一闪别开脸,“我出去走走。” 他走到门口,又偏头,小声吩咐谢放,“让娴衣过来看着。” “是。” 时雍就在门后,听到两人的对话,鼻翼里轻哼一声,扶住门闩一推,关好门,走回木桶边,看着那袅袅热气,取出银针来,插丨入水中静待片刻,又慢慢收回。 匆匆洗漱,就小半会工夫。 可是等了好久,小二把房间清理干净,又抱来了两床被子,赵胤这才慢吞吞回来,额头有点湿,眼神锐利、冷漠,眼睫毛上好像都沾了水,像是褪下了一层皮,英俊依旧,也不显粗犷,深邃的五官却莫名添了几分野性,像一只食肉的猛兽突然踏入了猎场禁区。 时雍心里怦地一声,“你上哪去了,这么久?” 外面天都黑了。 她看着赵胤,赵胤也看她一眼。 “洗了把脸。” 说着他弯腰掀开床上的被子,“睡吧。” 一个睡字暴露了时雍的“本性”,她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画面,导致她眼睛完全不敢往赵胤身上看,那种危险的、紧张的、暧昧的感觉让她简直想要夺路而逃。 “睡,睡哪儿?” 赵胤沉默看她。 时雍心跳得太快,思维慢了半拍。 这才看清他在抱被子。 时雍问:“你要睡地上?地上凉湿,对你腿疾没有益处。” “你睡。”赵胤说完,一把将两床被子丢给她,然后坐在床边,脱鞋,上床,拉下帐子,陷入了沉默,再不发一声。 “……” 章节目录 第111章 将军劳累(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让她陪“睡”就算了,还睡地上? 时雍很想拉开帐子闯进去,把他拖下床暴打一顿, 可是,脑子里有无数翻天覆地的想法,打人的画面都有了,手却很诚实地将被子默默铺在地上。 一个垫,一个盖,脱下的外衫用来枕脖子,可怜巴巴地想,明日她可以在马车上补眠,赵胤骑马又有腿疾,是比她要辛苦些。算了,她就做一回好人吧。 “大人。”时雍睡不着,翻了个身对着床的方向,“我们到了青山镇,这样的身份,如何查案呢?” 赵胤没有声音。 时雍不死心地又问:“大人,你睡着了吗?” 依旧无言。 “刚躺下就睡着,你是猪吗?” 时雍哼了声,又翻过来望着天花板。 “一个青山镇的案件,即使是死的是送亲的使者,丢了公主,直接锦衣亲军前往办案,不是很方便吗?还改头换面,乔装而行,你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听得见。” 时雍又翻了个身,地上太硬,她睡得很不舒服,对赵胤的怨气又多了点,出口的话就不免有些冷嘲热讽。 “是不是事情一旦涉及怀宁公主,你就乱了心思?我不太懂。既然公主心悦于你,你也关心着她,为何你不阻止和亲一事呢?” 帐子突然一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扯了一下。 “再不睡,把你嘴缝起来。” 时雍扬了扬眉,扫他一眼。 动不动就放狠话,这人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睡地上能好好睡吗?还不让人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让她配合破案? 却什么都不肯说清楚。 时雍看着那帐子已然归于平静,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想法。 “大人,天刚入夜? 咱们这屋就再无声响? 是不是不妥?” 她说得谨慎? 赵胤沉默片刻,“你待如何?” “扮夫妻,自然得扮像一点。” 时雍掀开被子? 从地上爬起来? 慢腾腾走到床边。 “大人这般威风,总得有点声响才合适嘛。” 这是一张架子床,床身上架置有四柱、四杆? 时雍没去撩帐子? 就坐在脚踏板上? 打个呵欠? 懒洋洋地扶住床柱子? 用力摇了起来。 客栈的床做工没有那么扎实? 这么一摇,那床像要散架了一样,“嘎吱嘎吱”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一瞬,帐子突然被人拔开。 时雍抬头,看到一张冰霜般的冷脸。 “你在做什么?” 时雍手上没停? 那架子床依旧晃动着? 发出古怪的声音。 “你不是看到了吗?还问?” “不堪入耳!”赵胤手抬起? 指着她? “停下。” 时雍从来没有看过赵胤盛怒的样子,可是这一瞬,她感觉他在隐隐咬牙。 “不可以停。”时雍懒洋洋看着他? “这才刚起头,我若停了,大人可就威风扫地了。” 赵胤冷冷看着她。 时雍绞尽脑汁才想出来对付他的办法,哪能因为他瞪两眼就妥协。 她老老实实地看着赵胤,一脸认真地解释,“若我此刻停了,大人手下那些人,会不会觉得大人……不太中用?” 赵胤:“懂得不少!” 时雍看他一眼,“市井女子,不比闺阁千金。什么事不知道?”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轻松的揶揄,话说得轻飘飘的,听不出真假。 赵胤静默不语,冷冷注视着她的脸,似乎要把她脸上的画皮揭开。 时雍唇角微微一扬,叹口气,从冰冷的脚踏板上坐到了床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摇酸了,又换另一只手,摇了片刻,还是觉得累,索性拿后背抵上去,身子摇来晃去。 “大人觉得,监视我们的人是谁?” 赵胤看她一眼,突然下床趿上鞋子。 “大人,您怎么下床了?您膝盖不好,睡地上小心着凉……” 时雍一边说一边笑,笑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拿一只脚有一搭没一搭的蹬着床杆摇。 “我是善意提醒大人。你这计划,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赵胤正在整理被她折腾成了狗窝的被子,闻言回头,“何来漏洞?” 时雍坐起来盯住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裴赋是回乡省亲没错吧?可他家里的人都死了吗?就算他从小在京师长大,家乡人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他的父亲呢,母亲呢,还有一家子仆役管家?都没见过他吗?” 赵胤沉默片刻,看时雍一直盯住自己,皱眉,“摇。” 时雍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认真思考问题忘记摇床了。 她唇角抽搐一下,差一点没忍住笑出声。 赵胤表情严肃又冷漠,“光启十六年,裴赋家遭了火灾,父母皆在火灾中丧身,当年裴赋外调西南镇压土司,未能回家奔丧,回乡办丧事的是他的哥哥裴政,而其余的管家仆役都是青山镇本地人,无人见过裴赋本人。” “是吗?”时雍想了想,“那我就没问题了。” 赵胤盯住她,“在无乩馆,这些事裴赋都有明言,你——” 刚才还想说她记忆尚好没有走神,转头这么大的事都不记得了。 赵胤顿了顿,“睡吧。” 时雍缓缓地舒一口气,问他:“这床,还摇吗?” 赵胤冷冷扫她一眼,规规矩矩地躺下,一动不动。 时雍好笑地抿了抿嘴,侧头看他睡姿,“大人,你这么睡不累吗?” 活人睡觉,竟能睡出棺材里死人才有的姿态,赵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而且,美人就在卧榻之侧,此人也能心静如水,看来他不是被高僧点拔过,而是可以成为高僧的人。 “唐僧……” 时雍轻轻哼了声。 赵胤睁眼,没有看她,手臂一扬,床头烛火熄灭。 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次日启程时,天还没亮透。 时雍在赵胤面前偶尔装傻充愣,讨巧卖乖做憨态,可她实则是个警觉的人,一个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地上的人刚有动静,她就已经醒了。 不过,她没作声。 一直等到娴衣来掀帘子催她,这才打着呵欠懒洋洋地下床穿鞋,满脸不高兴地撅着嘴埋怨。 “房钱都给了,为何不睡饱了再走?” 娴衣看她一眼,觉得她十分有状态。 经了昨日,真像是将军夫人了。 “将军说,平梁离青山还有一百五十里路,得紧赶慢赶才行。” 一百五十里,一天行程,那确实得加紧了。 出了客栈,一行人都已经到齐了,点了人马,上路。 今儿时雍的马车有点挤,不仅小书童赵云圳和小春秀坐了上来,就连前两日骑马的赵胤,也坐上了马车。 小太子没有睡饱,天不亮就起启,他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上车打个呵欠就爬在时雍腿上睡着了。 车内安静片刻。 时雍忽然叫了赵胤一声:“娴衣呢?” 前两日,都是娴衣陪她坐车的。 赵胤眼皮也没抬,“骑马。” 时雍哦一声:“大人今儿怎么想起坐车了?” 赵胤睁眼看她,眸底光华流转,“昨夜累着了。” “……” ———— 到达青山镇,已是深夜。 可是,小镇街口竟是灯火通亮,青砖路面被清水洒扫过,显得纤尘不染。除了裴家的家眷亲属,青山镇所在地的卢龙县,县老太爷和县丞主薄等一干官吏,全数等在这里。 时雍突然明白赵胤为何要乔装。 就说一个三品武将回来就已经这样,五军大都督兼锦衣卫指挥使来了,会怎样? 只怕是上上下下全都闭了嘴,什么都查不出来。 “裴将军!裴将军到了——” “恭迎裴将军!” “这是衣锦还乡啦。” “……” 谢放过去打了马车帘子,赵胤下车,又转过身来,朝时雍伸出手。 时雍抿嘴,慢慢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好一副夫妻恩爱的画面。 镇街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从京城来的大官,对小镇百姓来说,还是极为好奇的。 赵胤一直没有松手,厚实的掌心有薄薄的茧,时雍与他相握的手,很快便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滑腻腻的很不自在,可她偷偷瞄那男人,他却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冷漠淡然,在看她的时候,眼神却满是宠溺怜爱。 好一个影帝啊! 官员便迎上来客套寒喧。 嘘寒问暖完毕,又是请他们去吃酒席。 都这个点了,还宴请? 时雍觉得赵胤不会应承,没想到,他这次却应了。 “各位大人,一路上舟车劳累,内子很是吃不消。且先等我把他们送回去稍事休息,再来赴宴?” 说罢,她紧了紧时雍的手。 时雍立马“虚弱”地侧眸看她,娇娇一笑。 “不妨。将军不用顾念妾身……” 赵胤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 “听话。” 章节目录 第112章 面条下埋的什么?(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裴府在青山镇靠山的地方。 火把在前头照路,后面是无尽的漆黑,耳边有山风和水流的声音,温度好像也比外面更低,阴冷冷的感觉,冻得人手脚冰冷。 “就前面,转个弯就到了。” 前头有一簇光线,依稀看到了房舍。 “大人,仔细脚下。” 谢放提着油灯在前面,不时回头为赵胤照路提醒。 时雍觉得冷,拢了下衣服,一滴夜露从树梢滴下来,刚好落到她的衣领里。 “嘶。”她条件反射哆嗦一下。 赵胤手一紧,“怎么了?” 时雍被冰冷的水激了激,再看黑暗中的裴府便有几分异样。 太静了。 这么大的府邸,长期没人居住,多可怕? “到了。到了。” 族人们喜气洋洋,拥簇着赵胤等人。 门口也等了些族里的亲戚,都是来看京中大官的。 在他们的背后,飞檐吊斗,大门匾额上的“裴府”二字笔走龙蛇,一副大户人家的气派。只是院墙一侧的角落却似乎刚被人拆过,用木头搭起来,还没有来得及修好,在夜色下看不分明,也不知什么情况。 不等他们问,族中一个老人便开口了。 “大郎那年回乡办了父母的丧事便匆匆走了,这几年,你们兄弟二人都没有回来。这么大的宅院,都是你老叔在打理。你们两家是隔壁,你老叔家人丁兴旺,今年又添了孙子,愈发住不开,老叔年纪也大了,来来去去多有不便,这就准备砸开院墙,两边住着? 这样也好照看。” 时雍望向老人说的隔壁。 那一边是低矮的房舍。 贫富一眼便知。 砸开院墙,将两家围在一起,不就等于他老叔家的人? 要住到了裴府来么? 这个老叔与裴赋的父亲? 爷爷辈是叔伯兄弟。 听了老者的话? 那个老叔也站了出来,一脸尴尬地说:“二郎,前些日子? 我差人送信到京师? 说了这事,不知二郎你可有收到?” 赵胤:“不曾。” 老叔满脸通红,“无事无事? 现说也是一样。眼下我们只砸了院墙? 你若是不肯? 我回头让人照常砌回去便是。” 赵胤又“嗯”一声? 也不知是肯? 还是不肯。 气氛突然陷入短暂的凝滞。 片刻? 老叔走到前面,推开了大门。 “大家都别愣在外面了,进去说,进去说。” “二郎,得知你要回乡省亲? 你婶儿早早就把房间洒扫出来了。快进去看看? 可还缺什么? 短什么? 好让你婶儿赶紧去添置。” 赵胤一言不发,撩开袍角迈入门槛,走进了院子。 裴赋家人丁不旺? 裴家的族人却真是不少。 院子里,呼啦啦跟进来一群穿着各类服饰的男女老少,二十来人,朝着他们大大咧咧地笑。 “好些年了,总算瞧到了二郎的样子。” “老裴家出美男,二郎比他大哥更俊几分呢。” “祖宗显灵,又俊又有本事,可算为老裴家长脸了。” “小桃子,快叫二叔。” “虎子,还不快去给二叔端茶。” 族人都知道,这个裴二是京中了不得的大官,一个个都想上前来混个眼熟,看将来有没有机会托了他得个好差事。 可是,赵胤一进堂屋,谢放和朱九就像两个门神似的挡在左右,腰刀一横,不让人进。 “夜已深,我们夫人累了,诸位亲眷明日再来拜见。” 一群人热脸贴了冷屁股,脸色极是难看,可是裴赋带回来这么多兵丁,门口又有凶神恶煞的侍卫,他们再有怨言,又能如何? 老叔走过来打圆场。 又哄又劝,族人终于走完了。 老叔和老婶告辞回了隔壁,赵胤也出了门,时雍总算清净了下来。 闹腾一日,她赶紧换身衣服,洗了把脸,开始安排几个孩子的住处。 赵云圳如今是个小书童的模样,可里子装的仍然是那个傲娇的太子爷。 受身份所限,他个头又小,走到哪里都被人忽视,小家伙早已是有了怨气,从京师出来的新鲜感也没了,这会子整个人瘫坐在主位上,一脸怨怼。 “我要吃桂花糕。” 时雍看他一眼,“没有。” “绿豆酥。” “没有。” “豌豆黄。这个总该有了吧?” 赵云圳瞪大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已经没有按寻常在宫里的需求来要东西了,居然也没有?看时雍抿着嘴不说话,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他想想是自己赖皮跟上来的,又心虚地往后坐了坐,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罢。看看有什么,给我弄点吃的来。” 已是深夜,冷锅冷灶的,哪有吃的? 时雍道:“要不,让你阿胤叔回来接你去吃席?” “好哇!” 赵云圳兴奋地直起身子,看时雍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明就是笃定了阿胤叔不会回来,她也不是真心要让他去,顿时明白过来,她说的反话。 “哼!” 赵云圳不悦。 “不去。但我饿。我饿你总不能不管我吧?” 真是个麻烦的小人儿啊。 闹起脾气来,谁也惹不起。 “我去做饭吧?” 八岁的刁春秀洗干净的小脸上,有着寻常孩子没有的成熟,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贵人。从平梁到青山的途中,赵云圳一直睡大觉,春秀却半刻未合眼,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不问,不开口,一点不敢娇气。 这忽然说话,整个人灵动了几分。 时雍笑着问她,“你会做饭?” 春秀点点头,“会的。” 这么小的年纪,已然尝遍了人世冷暖。 时雍好奇地看着她,“那你会做什么?” 刁春秀眼睛一下亮开了,“我什么都会做。但看灶间有什么?” 想了想,又瘪瘪嘴巴,“这么夜了,夫人可能等不得。我给夫人做个面条吧?夫人尝尝好不好?” 时雍看一眼瘫在椅子上生闷气的赵云圳。 “好。那就去做碗面条。” 裴府以前的下人早就遣散了,赵胤带回来的这些人,除了兵丁,便只有娴衣一个丫头,娴衣舞刀弄剑是好把势,做饭却不行。如今春秀自告奋勇,时雍倒真想看看小丫头是不是真的会做饭。 会点什么,在这个世道也好生存。 她在堂屋等着,只叫娴衣带了她去,便不再管。 刁春秀生火烧水,去隔壁老叔家拿了面条和鸡蛋,又顺便在院外地头上扯了一把小葱,煎好鸡蛋,放油炒熟,切成细末,等面条起锅,撒在上面。 闻一闻,还真香。 利用仅有的食材做出这些,对小小年纪的她来说,实在很不容易。 时雍将她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春秀腼腆的小脸越发有了笑意。 “夫人,我还会养鸡养鸭打猪草,拣柴下地挖野菜,我识得菌菇,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没毒的,我看一眼就知晓。我也可以给夫人洗衣服烧水,我什么都可以做……” 拼命说自己的优势, 是怕被人放弃。 “好孩子。真了不起。” 时雍摸摸她的头,将面条端到赵云圳面前,没想到遭到了嫌弃。 小太子看一眼,就偏开了头。 “不吃。这什么破面,拿开。” 这臭脾气,真是了不得。他要是自己孩子,时雍非得好好收拾一顿不可。然而,他不仅不是她的孩子,还是这天底下最收拾不得的孩子。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赵云圳扭过头来看他,眼珠子黑黝黝的。 “生气便生气,你生气又如何?” 厉害了。问住了她,生气也不能如何。 时雍重重哼声。 “行。你不吃是吧?我吃,等我吃光了,那可就没有了,你别后悔。” 赵云圳咽一口唾沫,哼声,扭开脸。 面条是用一个大海碗装着的,满满当当的一大碗,时雍拿起筷子,看了赵云圳一眼,慢吞吞挑开面条,作势要吃。 可是,筷子还没挑到底,她手便停下了。 “你埋了鸡蛋?” 她抬头问刁春秀。 春秀摇摇头,“没有呀。” 没有?时雍看着这碗除了鸡蛋沫和小葱就没有别样东西的清汤挂面,心下突然生出一丝异样。 低下头,她面色凝重地将面条挑开,将埋在碗底的东西挑了出来。 “这是什么?” 时雍吃惊的声音,吸引了赵云圳。 小家伙凑过来看,“肉?” 娴衣也伸头看了一眼,突然惊声。 “舌头!” 是一条舌头,没有煮熟,也看不出血迹,时雍看着它,胃部突然一阵痉挛,一种来自感官得直觉迅速占领了她的意识, “这是人的舌头。” 章节目录 第113章 凶宅(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人舌?”娴衣吃惊地看着她。 时雍没有说话,冷静下来,慢慢用筷子夹起舌头,放到灯下观察。 而旁边差点没忍住就吃了面条的赵云圳,突然捂住嘴巴。 哇一声,吐了。 娴衣看时雍还在观察那条舌头,强撑着胃部的不适,走近她, “确定吗?” 时雍点点头,半眯眼,“禀报大人。” 娴衣深吸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时雍轻轻将舌头丢回碗里,拍了拍赵云圳的后背,等孩子那股子恶心感过去了,这才叫小丙将他带回房去休息。 然后,她转头看着愣愣发傻的春秀。 “你跟我过来。” 春秀吓得脸都白了,慌乱地摆手。 “夫人。我不知道这是怎的,舌头怎会跑到了碗里?不是我,不是我……” 时雍没有回答,带着她出了正堂。 背后,赵云圳忽然惊叫一声,“我不去睡。” 不等时雍回头,他已经甩脱小丙的手,飞快地跑过来,紧紧拉住时雍的袖子,仰起小脑袋,巴巴地望着她,在夜灯下,他的小脸白得像一张纸。 “我怕。你带着我。” 时雍看了小丙一眼,见他无语,无奈地点头。 “同去。” 一行四人往灶房走去。 裴府原也是大户人家,府中房舍格具很大,从正堂到厨房有一段距离。 几年前那一场大火,把裴府烧了大半,裴赋的大哥裴政回来奔丧,花银子托人重新修茸过? 现在看到的,便是修茸后的样子,但这几年? 裴家没人? 老堂叔帮忙照看房子? 之前也没敢在这边开火居住,所以,房子一直是空着的。 借着油灯的光线? 时雍可以看到门楣上? 满是灰尘,檐角还有挂了不知多久的蜘蛛网,显得阴气森森。 时雍刚才只去过正堂和卧房? 那里面堂叔和堂婶已经打扫过? 看上去也算干净归整? 乍然出来看到这边的几间偏屋? 她身子激灵一下? 有一种走入了凶宅的感觉。 烧死过那么多人? 又多年未曾住人, 可不就是凶宅么? “灶房就在这里?” 春秀做饭的时候,娴衣领她来过,她很熟悉,在前头领路。 时雍没说话? 慢慢跟上去。 厨房不太方正? 可能因为紧挨堂叔家房子的问题? 砌成了一个狭长的形状? 走过去,那长长的通道,便让人心生恐惧。 厨房外门堆放着柴火? 不知有多少年月,不远处开了一道小门,可以直接通往堂叔家的院子,想来是平常堂叔帮着照管宅子所用,还有一些杂乱的东西堆在檐前,锄头、钉钯,风车,和一些别的农具。 时雍伸手去推门。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猛一下拽住她。 时雍低头,看到赵云圳的眼睛,黑漆漆的, 太子爷也会没有安全感,怕鬼? 时雍好笑,拉住他,换另一只手再去推门。 没推开。 她奇怪地回头看了春秀一眼,“你刚用厨房,怎么进去的?” 春秀道:“娴姐姐就这么一推,就开了呀。” 时雍看她一眼,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门还是推不开。 这时,娴衣回来了,带了两个侍卫,她小声告诉时雍,已经派人去通知赵胤,然后问了下这边的情况,狐疑地看了一眼那门。 “夫人退后。” 时雍牵着赵云圳往后退了两步。 娴衣抬腿一脚。 砰! 门开了,一股冷风灌了过来。 赵云圳被灶房里的味道一呛,猛地转头抱住时雍。 时雍拍拍他的背,问娴衣。 “刚才你们过来,可有发现异样?” 娴衣摇头,看春秀。 小小的春秀已经吓得说话不利索了。 “我去那边,那个隔壁,从那个小门出去的,问了叔爷要,要面条,又在外面扯了一把葱,回来便生火,下面,我没有……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时雍道:“煮面条的时候,你出去过吗?” 春秀点点头,“我煎好鸡蛋,放那只碗里备着,又把面条捞到了碗里,这时,叔爷在外面叫我,问我鸡蛋够不够,还要不要。我就出去拿了——” 时雍问:“回来后,你检查过面碗吗?” 春秀快要哭出来了,拼命摇头。 “我把煎好的鸡蛋切碎,将细末撒在面条上,便端到堂屋……” 时雍深深看了一眼小姑娘,见她紧张得手足无措,又和娴衣交换了个眼神,“进去看看。” 久不使用的灶房里,有一种古怪的霉味。 “好臭。”赵云圳第一个受不了。 “那你出去。”时雍说。 “不要。” 潮湿的房子里,弥漫着压抑的紧张。 走在里面,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赵云圳紧紧拉住时雍不放,五个人在一盏油灯的照明下,安静地站在黑洞洞的灶房里,一股子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拂在脸上,凉幽幽的,油灯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出了一种幽灵般的冷寂色彩,画面极是惊悚。 “停。” 时雍突然扬起手,阻止大家的步伐。 娴衣问:“怎么了?” 时雍没有马上回答,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她长长吐了口气。 “血腥味儿。这里,有死人。” “啊!”赵云圳第一个跳起来,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又一次抱住时雍的腰。 “我们快出去,去找阿胤叔。” 时雍:“我以为你很胆大。” 敢带着小丙从京师跑到平梁,哪是胆小的人干的? 这位太子爷,是时候遭受一下社会的毒打了。 “谁说我胆小,我又不怕鬼。我就是……” 不愿意看到死人而已。 赵云圳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她,双手负在背后。 “我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哉?走。” “你们站在这儿,不要乱动。”时雍怕他们进去破坏现场,摆了摆手,又叮嘱小丙把赵云圳带出去。 赵云圳看看她的脸色,慢慢退后。 “我就站在这里,我保证不动。” 娴衣走到时雍的身边,“你怎么知道有死人?” 这就是一间许久没有人使用的灶房,有点阴森冷清是自然的,她怎么就能断定有死人? 时雍慢慢抬步,往狭长的灶房最深处走去。 “我闻到了,死人的味道。” 她声音低低的,淡淡的,听得娴衣汗毛一竖。 死人的味道还能闻出来? 娴衣狐疑地跟上时雍,而时雍木然着脸,与平常懒洋洋的样子完全不同,就好像进入另外一种状态。 死人当然是有味道的。 只不过,要长期与尸体打交道的人才能感觉出来。 对时雍来说,谈不上神奇,只是职业敏感度。 但娴衣就觉得她神神叨叨的,极是可怕。 时雍不便对娴衣解释,慢慢地往里走去,蹲身,翻开了最里面那一堆存放的柴火。 “喵——” 一只野猫从柴堆里钻进来,急促地叫唤一声,迅速跑开。 时雍直起身子,挑开最后一根松枝,抬高油灯。 火光下, 一具男尸仰躺在柴堆里,几近赤丨裸,面部毁损,看不出长相,只依稀能分辨出是一个人,是个男人。 他不像被人杀害的, 好像是遭到了野兽的袭击。 脸被咬烂了,身上的衣服也全都咬成了碎布,散乱地堆放在地上,手、脚,身体到处都有被啃啮的伤痕,最可怕的是他的嘴。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嘴了。这个人的嘴唇早已不知去向,嘴的位置像一个血窟窿般大张着,里面没有舌头。 “天……” 娴衣长长抽气一声。 “是什么东西咬的?” 时雍没有吭声,低头从柴堆里捡起一块腰牌,脸色倏地一变。 “兀良汗使臣?” 发出这句感慨的人是娴衣。 她平常的冷静这一刻悉数不见,一张脸变成了紧绷的样子,声音都微微嘶哑。 “怎么会这样?” 时雍没有说话,再次弯腰在柴堆里寻找。 “夫人。大人回来了。” 灶房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刚才他们进来时,时雍让两个侍卫守在门口。 这会儿听到侍卫的提醒,她呀一声,像是刚回过神似得,飞快地把令牌塞到娴衣的手上,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将军,不好了。” “柴堆里有死人。” “吓,吓死妾身了。” 娴衣:“……” 赵云圳:“……” 春秀:“???” 章节目录 第114章 血还是热的(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银白长裙、墨绿缎面小袄将时雍精致的小脸衬得分外白皙,在昏暗的夜灯和沉闷的气氛里,她睁大的眼、惊恐的表情极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妇人,让人很是生怜。 赵胤低头凝视这个奔到自己身前的女子,知道她是装的,表情是骗人的,这张嘴里也是没有几句真话。 “不怕。” 他微微眯眼,伸臂将她拢到身前,在她后背拍了拍, 若有似无,传来一声低哼。 时雍听到了,从他臂弯抬头,看他冷漠的脸,心里忖度,难道演得太过了?这不都是按他的要求来演的吗?一个国公府的小姐,将军府养尊处优的夫人,见到尸体不都是这样的表情? “将军,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在他身前蹭了踏,表情娇羞地看一眼同赵胤一起过来的几位大人,咬了咬下唇,似乎刚从惊魂中醒过来,目光楚楚地看着赵胤。 “妾身失仪了。” “傻瓜,你只是吓到了。”赵胤看她一眼,眼神极是深邃,见她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眉尖微皱,突然低头,安抚一般在她鬓角吻了下,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然后在她后背拍了拍,转过身来对同行众人说。 “让诸位见笑了,内子胆小,深宅妇人没见过世面。” 同来这几位都是卢龙县的官员,那位钱大人钱名贵更是永平府卢龙县的县太爷,除了忤作郑丛,剩下这几位刚才都与赵胤在一起吃酒,听说将军老宅死了人,连忙跟了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连忙拱手,笑称将军夫人是真性情。 “尊夫人初到青山就遇上这事,惊惧那是自然。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 更是让我等看得羡艳不已。” “那里那里。” 赵胤谦虚地摆摆手,正色道:“钱大人,你不进去看看?” 进院子的时候? 郑忤作已经和两个捕快进灶房去查验尸体去了? 之前灶房里的人也都撤了出来。 县老太原本站这儿没动? 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 “正是,正是。下官自是应亲自去看看。” 县太老爷一去,其他几个县上官吏便都跟了进去。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一只胳膊仍然揽着时雍? 一身肃冷,寒袍生凉。 时雍身子动了下,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你不进去看看?” 赵胤:“没甚好看。” 时雍不解? “你都不看现场? 不看尸体? 准备如何断案?” 赵胤:“夫人看了就成。” 时雍:“……” 娴衣在门边侍立了许久? 见状这才走近? 把刚才时雍在尸体边上捡到的令牌呈上来。 “将军? 这是我在尸体边捡到的。” 赵胤看一眼,没接,“交给郑仵作。” 娴衣嗯一声,瞄了时雍一眼。 这时,县太爷钱名贵掩着口鼻出来了? 走到赵胤面前? 深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 一阵摇头叹气? 歉声道。 “将军才刚落脚青山镇,就发生这样的事,着实晦气? 不如将军和夫人今夜随下官返回卢龙县,本县找个院子为将军安置?” 卢龙县城的条件自然比青山镇要好。 县太爷自己的辖区内发生凶案,还发生在刚刚回乡省亲的大将军家里,实是一桩不太体面的事,他想要弥补的心情就写在脸上。 可是,赵胤拒绝了。 “本将回乡是为省亲,又怎能贪图享乐再次离乡?钱大人不必介怀,死个人而已,还吓不倒本将。” 钱名贵顿时白了脸。 这位是真真儿打过仗的将军,哪会怕死人? 他尴尬地拱手作揖,道:“是下官思虑不周,有损将军威名。将军和夫人先回屋坐等,下官这便叫人把现场打整出来,不让夫人看了闹心。” “无妨。”赵胤一动不动。 钱名贵再次低头陪笑。 不一会儿,郑忤作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喉头似乎有些干涩。 “裴将军,钱大人,从尸体遗留的衣物和令牌来看,身份可以确定,正是兀良汗的和亲使者,这命案与前两日发生的和亲队伍案子类似,死状也是一致。死者似为野兽袭击,且都被咬掉舌头,唯有一处不同,前头死去的人,案发现场都寻不见舌头,这位……” 他看了时雍一眼,怕污了夫人的耳朵,没有再说舌头埋在面碗里的事情,摇了摇头。 “目前,尚且瞧不出是什么野兽作怪。” 钱名贵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不该呀,和亲队伍都被本县安置到了卢龙,怎会又一个死在青山?” 郑忤作道:“死者可能是与怀宁公主一道失踪的那位。” 京师得来的消息,只知怀宁公主失踪,却不知同公主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位使者和一个叫银盏的丫头。 钱名贵点点头,回头看赵胤时目光又亮了下来,满带讨好的笑意。 “真是不巧,裴将军这次回乡刚好碰上青山发生这等大案。唉,下官近日也是睡不宁安,焦灼不堪啦。公主失踪这么大的事,下官一介小小县令,能耐有限。可如今,朝廷没有派人下来,府台大人又责令下官七日内破案,七日,七日,也就剩三日了……” 钱名贵说着正了正脑袋上的帽子。 “不瞒将军,下官这顶乌纱怕是要保不住了。”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大人不必忧虑。既是野兽作案,照实上报便是。” 钱名贵摇头,“将军有所不知。下官已然出动了全县的壮丁捕快上山寻找,奈何这大青山山峦叠障,连绵不绝,豺狼虎豹莫不尽有。没有寻到公主,也没有找到尸首,捕快到是摔死了两人。没凭没据的,下官总也不能随便抓一只畜生去交差吧。” 说罢又是叹息。 “除非公主能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不然,莫说乌纱,下官这颗脑袋指不定都保不住了。” 赵胤眉头微锁,看他一眼,话锋突然转开。 “得闻钱大人的父亲,不日将过七十大寿?” 钱名贵是卢龙县县令,但也是青山镇人士,听闻赵胤问起,他愣了愣,一脸尬态。 “劳烦将军挂念,确有此事。寿宴是青山镇案子发生之前就定下了。如今发生这等大案,本不该再办,可老父年事已高,身子也愈发不利索,身为人子,自当尽孝。再一想,横竖案子已是如此,今日有力为父亲祝寿不祝,来日……若下官受此案牵连,怕只能徒留遗憾了。” 赵胤嘴角微牵:“钱大人可谓至孝。” 这时,两名捕快把尸体抬了出来。 钱大人朝赵胤拱了拱手,和郑仵作过去安排。 时雍赶紧转头,脑袋低垂在赵胤肩上,用低得只有他听到的声音道:“他的血还是热的。” 章节目录 第115章 现杀的(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嗯?”他低头看她一眼,胳膊揽在她腰上。 “为了给将军助兴,现杀的。”时雍声音低沉冰凉,身子似乎还瑟缩一下,打了个寒战。 赵胤拍拍她。 在外人眼里就是将军夫人害怕,将军在温柔体贴的安抚。 夜色清冷,天空似乎又飘起了小雨,一群人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却没有阻止这个山间小镇夜晚冰冷刺骨的寒风。 时雍叹了声,“那人死得真惨。” 赵胤再次低头。 她衣裳有些薄了,脸色青白,嘴唇都褪去了颜色。 “吓倒了?”他问。 “是呀,好吓人喽。” 这话一听就假,比刚才还要假上十分。 赵胤声色不动,却松开她的手,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又低头为她系上带子,拍了拍,一个字都没有说。 时雍问他,“你不冷?” “不冷。” 男人的声音连同他的人,都是硬梆梆的。 时雍轻轻一哼,“把手拿来。” 赵胤皱眉,“做甚?” “手拿来。”时雍扬了扬眉梢,见他不动,索性自己拉过他冰冷的手,却不是为了戳破他的谎言,而是将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握住,使劲儿搓了搓,又呵气。 “这样暖和了没有。” “……” 赵胤淡淡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时雍嘴角牵起,似笑非笑。 “裴将军。”郑忤作走过来,声音哑哑的,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天快亮了,现下也查不出个究竟,不如将军和夫人先行休歇,待明日再说?” 钱名贵也跟过来,劝说赵胤先去休息。 赵胤问:“赵大人? 那些人尸首都存放在何处?” 钱名贵道:“和亲队伍所有的尸首如今都存放在卢龙县的殓房,下官已上书朝廷和府台大人,等家眷前来认领。” 赵胤点点头? “明日我去看看? 兴许有办法帮到钱大人。“ 钱名贵一听? 愣了愣,赶紧低头拱手。 “多谢将军。” 尸体拖走了,灶房也打扫过了。 院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在议论。 “喵!” 一只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 几个纵身跳上房顶,往隔壁去了。 时雍问:“老叔,这是你家的猫?” 堂叔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听到时雍的声音? 赶紧道:“是我家的猫。这畜生逮耗子不行? 偷吃是顶顶会的。大抵闻到二郎家灶上有香味儿就蹿过来了? 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一顿。” 时雍微笑? “我是想说? 这猫油光水滑,一看就养得很好,长得也好看。” 堂叔一听,腻起一脸的笑。 “侄媳妇儿要是喜欢,我给你送过来?” 时雍仰头看着赵胤? 小声问:“可以吗?” 赵胤眸色深幽? “你既喜欢? 有何不可?还不谢谢堂叔?” 时雍娇羞地扭头? 朝堂叔微微一笑,“那便厚着脸皮夺人所爱了。” 人群终于散去。 裴府关上了院门,灶房旁边那一道小门? 谢放也叫人用砖石抵了,再看看那一角被拆除的院墙,拧起了眉头。 “若真有野兽,单是几块木板怕是抵不住。今夜,你等要加强守卫,轮班值夜,不许偷懒。” 兵丁们齐齐应声,“是。” 赵云圳受到了惊吓,不敢一个人睡,闹了一阵要和赵胤同睡,赵胤不肯,最后,让小丙在他的房里陪他,又特地调了白执和许煜,暗地里保护太子爷,这才让他放了心,乖乖去睡了。 卧房里。 时雍还没有入睡,在等赵胤。 等他洗漱好推门进来,她直接就问:“你相信是野兽所为吗?” 赵胤默默看她,显然是不信。 “可不是野兽又是什么呢?”时雍想着那尸体的死状,还有那啃噬得乱七八糟的嘴巴,脊背绷了绷,身子不免发寒。 “不可能是人咬人,那就只能是人驱使兽了。” 时雍喃喃自语般,说着又摇了摇头,“大人,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驱使野兽,为己所用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 时雍看他一眼,“今夜你去赴宴,就没有得出什么线索?” “这些人口风很紧。” “唔。”时雍了解地点点头。 青山镇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又事涉和亲公主,到最后肯定是有人要被问责的。对于京中来的大人,这些人肯定会有避讳,统一战线,能说的说,不能说的打死都不会开口。比起破案,降低自己的仕途风险,比什么都重要。 “那依大人之见,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在哪里?” 赵胤没有回答,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高大的身形仿若一座高山,面孔凝重冷漠,这让时雍极是怀念刚才在人前扮演好丈夫的“裴将军”。 褪去温情,他又成了那个冷漠无情的赵胤。 “看着我做什么?” 时雍盘起双腿坐在床上,见他一动不动,又在自己身边拍了拍,毫不见外地说:“坐下来讨论讨论。” 赵胤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房里有一张罗汉榻,上面早已铺好了被褥,赵胤躺到那张罗汉榻上,默默挥手熄了灯。 大大的个子,小小的榻。 躺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原来刚才走到她面前,是想让她把床让出来? 那最后又是什么心理让这位心狠手辣的大人妥协,把床让给她了呢? 时雍原是没有委屈他的意思,只是想聊一会儿,就把床让给他。可是他既然这么自觉,她也就不必勉强了。 黑暗的房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雍叹息,“大人怎么就没有探讨案件的兴致呢?” 案情探讨会,集思广益,还是很有用的啊。 “大人?你不想说话了吗?” “嗯。”赵胤声音平静。 有些困倦。 分明不愿多谈。 时雍叹气,也躺下去。 “今晚,不用摇床了吧?” 没有声音。 赵胤没有回答她。 时雍朝他的方向虚踢一脚,摸黑放下帐子。 算了,看在他自觉让床的分上,再做一回好人吧。 “行了,别闷着你。明晚你睡床。” 赵胤依旧没有声音。 时雍换了个方向,将枕头摆了个舒服的位置,平躺着看向黑暗的帐顶,眉头不自觉又揪了起来。 “大人,我有个想法。” “什么?” 这人终于有了反应? 时雍撩开帐子,只看到一片黑暗和寂静。 “大人明日去殓房,带上我。我再告诉你答案。” 章节目录 第116章 邀请(双更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初到异地,又住了个凶宅,时雍睡得不熟。 仿佛刚刚入睡,便被瓦上嘀嘀嗒嗒的雨声催醒。 睡得晚,醒得早,她嘴里干苦,身子发软,睁开眼觉得眼皮很沉,十分艰涩,躺在床上又心里烦乱再睡不着,她找来水喝,双腿像踩在棉花上。 时雍晃了晃沉重的头,没有丫头伺候的日子,很是不惯。再看一眼,罗汉榻上不见人影,走近一摸,被子里尚有余温,人也刚起没有多久。 哪里去了? 院子里秋意浓浓,中秋刚过,雨后的竹林芭蕉很是凄寒。 时雍站在院子里,再看这个小院,比昨天夜里看到的样子,更显得破败孤寂,当年大火烧过,有一些外墙还没有来得及修葺,漆黑的墙片剥落,露出夯实的墙体,青砖地面到处坑洼,脚踏上去,便溅出水来。 这么大个宅子没有了人气,显得破败不堪,满是诡异苍凉。 “夫人!” 娴衣从里屋出来,看她穿得单薄,又为她披了件衣。 “你怎么起了?” 时雍打个呵欠,“将军呢?” 娴衣道:“刚出院子,去练剑了。” 裴赋有晨起练剑的习惯,没想到赵胤这么注意细节。 时雍牵牵唇角,“院子这么宽敞,干嘛去外面?” “怕吵着夫人。将军说,夫人这两日没睡好? 让不要吵着你。” 娴衣说到这里,看她的眼神格外深邃。 前晚在平梁,他们房里的床摇了足有一个时辰? 在并不隔音的客栈? 许多人都有听到那古怪而暧昧的声音? 只是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哪怕娴衣这个一早跟着赵胤,又知晓他们关系的丫头,都开始心生怀疑? 这到底是作真还是作假? “将军可有说几时出发?” “不曾。夫人? 回屋梳妆吧,等将军回来开饭。” 时雍脚步一顿,“吃什么?” 那个恐惧的厨房和那碗面条? 已经在大家心里埋下了阴影? 大概一个月之内? 谁也不想看到面条。 娴衣知晓她的想法? 嘴角不经意扯了扯。 “镇上的早餐铺送过来的? 谢放特地在镇上找了两个厨娘? 晌午就会过来。然后,他一大清早就又带了人在那边砌了几个灶台。省亲这些日子,先凑合着吃。” 兵丁这么多人,那个小厨房是断然不便开火的。 时雍顺着娴衣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谢放弓着个腰? 在那里砌灶。 她哑然一下? “谢大哥还挺能干啊? 这都会?” 娴衣脸色似有动容? “他是很能干的。” 时雍回头,“你咋知道他能干?” 娴衣看到她脸上的笑,狐疑地蹙眉? “夫人的意思是?” 时雍笑了笑,“娴衣今年多大了?” “十九。” “不想嫁人吗?” “……” 娴衣沉默。 进入无乩馆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知道她和婧衣、妩衣、婉衣她们一样,都是属于赵胤的人,或者说,是属于他可要、也可不要的女人。不愿他要不要,她们都得为主子备着,等着。 她们四个人,从来没有想过嫁人。 只不过,娴衣和婧衣、妩衣不同。 她早已清醒地看到,主子不是她的男人。 是奴婢,终生就只是奴婢,不要想飞上枝头。 沉默着进了房间,时雍坐下来,由着娴衣为她梳头换衣服。 “你就没个喜欢的人吗?” 娴衣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蛋,垂下眸子不发一言。 “你喜欢赵胤?”时雍飞了一眼,盯着镜子看娴衣的脸色,“不是吧?一群人伺候一个男人,整天为了谁能睡到他勾心斗角,人生岂不凄凉?” “喜欢。”娴衣垂下眼皮,“爷是主子,不能不喜欢。” “唔。”时雍点头,“很有道理,可喜欢主子和喜欢男人是不一样的呀。” 娴衣不吭声了。 许久,她才轻轻道。 “我只要能一辈子伺候主子就好。别的,不曾想过。” “……” 真是执着。 时雍看她一眼,感慨。 也就是刚才一念起,觉得她和谢放朱九他们,都是成日里呆在赵胤身边的人。主子吃不到,英俊的侍卫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什么她们就没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找个属于自己一人的男人,不好吗? 如今一听娴衣的心思,又掐断了鼓励她挣破束缚的想法。 人各有志,她自身难保,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赵云圳睡到他们快起身时才起来,闭着眼睛让娴衣帮她洗脸,梳了头,换好衣服,又皱着眉头嫌弃地吃完了早餐,在赵胤冷冰冰的目光下,乖乖做回他的“小书童”。 春秀却十分勤快,早早就起来扫地,整理床铺,又去帮娴衣照顾赵云圳。 春秀不知道赵云圳身份,只觉得他是个娇气的小孩子,便说一些乡下的野趣给他听,还劝他要听主子的话,主子是良善的主子,若是当真惹主子生气了,把他们发卖了,就会很惨。 她举了许多例子。 赵云圳极是嫌弃她,又喜欢听她讲那些她小时候的事儿。 这都是深处禁宫的赵云圳不曾接触到的,闻所未闻。 ———— 裴府离青山镇的正街隔了一座桥,昨夜来时听到的流水声便是桥下发出来的。 马车刚驶过桥面,就看到裴赋的老叔从薄雾中匆匆走过来,手上抱着个什么东西,到了马车前面,一直点头说着什么。 “将军。裴三伯说有事找您。” 今日赵胤和时雍一道坐车,正端坐着,阖眼假寐。 闻言,撩开了车帘。 裴三伯走了过来,看到他,又张望着寻找时雍,将怀里的东西递上来。 “二郎呀,昨夜老叔答应了侄媳妇儿的事,怕是办不到了。我那死猫不知道在哪里吃到了老鼠药,就那么药死了……” 顿了顿,他又换上笑脸。 “我便去早市上又买了一只,乖巧的,和那只长得差不多,侄媳妇儿看看,喜不喜欢?” 小奶猫“喵”了两声,可怜巴巴。 赵胤侧目看时雍,“喜欢吗?” 堂叔的话,时雍都听见了。 闻言,她侧过身子,从车窗边往外望,看了看堂叔怀里那只小小的奶猫,微微一笑。 “多谢堂叔美意,可这养猫呢也讲究个缘分。既是那只猫死了,便是我和它没有缘分了。这只猫太小,我怕养不活,平白作贱了性命。堂叔还是送回去,让猫娘再奶些日子吧。” 堂叔一脸失望,“那,这,这,成,我给送回去。” 时雍笑了笑坐回来,不再搭腔。 裴三伯还想寒暄几句,可赵胤不怎么说话,他便悻悻然抱着猫走了。 马车重新启程。 驶过青山桥,时雍道:“大人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那猫?” 今日春秀留在了裴府,只有赵云圳死活要跟来,赵胤也怕他在青山镇出事,便带上了。这会儿,车上除了趴在时雍腿上睡觉的小屁孩儿,再没有旁人,时雍说话也便没有忌惮。 赵胤轻轻扬了扬眉。 “你要,便给你。为何要问?” “……” 这话就让人很难接了。 时雍想了想,也不再卖关子。 “裴三伯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便是裴赋和他大哥年年有银子来看护宅院,也是不够。但那只猫,我见毛色光亮,绸缎一般的光泽,眼睛清亮有神,一看便知得到了主人很好的照顾。” 赵胤看她:“有爱猫之人,自己不吃,用来养猫,也不无可能。” “当然,有这个可能。猫长得漂亮说明不了什么,我只是试他一试罢了。”时雍似笑非笑,“可是欣然答应送人,随即又直接弄死,就很有问题。” “嗯。” 突然就药死了,确实巧合。 “你有什么看法?” 时雍皱眉,“一、猫的出现是个意外。二、他心里有鬼。三、这只猫有蹊跷。” ———— 卢龙县衙的殓房在城西东阴村,一条官道直通,四周没有民宅,很是荒凉。 昨日在青山镇见过的县太爷钱名贵,仵作郑丛等人都在等候。除此,殓房门口的还有一张生面孔,做师爷打扮,跟在钱县令身边,满脸带笑,眼神极是锐利。 稍做寒暄,赵胤便要进殓房。 郑忤作拱了拱手,让殓房的主事去开门。 钱名贵看时雍紧跟赵胤进去,不免有些狐疑。 “裴夫人还是外间等候为妙。殓房秽气重,怕是……” “无妨。”赵胤抓住时雍的手,轻轻一捏,淡然道:“内子昨夜惊了魂,寸步都不敢离我。” “那真是为难夫人了。”钱名贵叹口气,“下官的过错,若早日把那吃人的野兽找出来打死,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还在那里说客套话。 赵胤已面无表情地走入殓房。 殓房里好似置了香料,还点了几盏香熏灯,一股子古怪的香味儿从阴冷冷的房间里扑面而来,时雍打了个喷嚏。 这, 殓房熏香? 大可不必吧。 不仅如此,时雍发现这个殓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放整齐,摸上去一点灰尘都没有。而且,殓房里除了和亲使者的十几具棺木,居然看不到别的尸体。 这卢龙县不死人吗? 不知为何,时雍突然就想到上上辈子念书的时候,为了迎接上级检查,学生们早早洒扫,把藏的污、纳的垢都早早清理好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脱胎换骨的古代版迎接检查啊。 就连那些死人,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样子还能查出什么? 时雍看一眼县太爷眼角下的青黑,又看了看神情疲惫的郑仵作。 “二位真是辛苦了。” 钱县令尴尬地笑了笑,“不苦不苦。和亲使节不比普通的死尸,我们衙门早早就选了上好的棺木……” “早是多早?没死之前吗?” 看着时雍笑吟吟的脸,钱县令突然额头渗汗。 “夫人玩笑了。下官胆小,经不住吓啊。从案发到今日,下官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里真是没有半分像殓房的样子。”时雍皱眉对赵胤道:“将军,妾身一点都不怕呢?” 赵胤回头,看向钱县令。 “不知大人可否开棺一看?” 钱县令又抬袖子拭额头,“这尸首惨遭野兽啃噬,惨不忍睹。怕污了将军和夫人的眼睛。” 赵胤冷下脸,“开棺。” 冷冷的两个字,分明就是不容商量的意思。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京官? 钱县令嘴里“诶诶”不止,又偏偏头,示意郑仵作。 很快,棺材板被掀开,即使殓房有浓浓香料香熏,那掩不住的尸臭味儿还是飘了出来…… 中秋后的卢龙,气温很低。 尸体还没有完全腐败,可是尸身受到啃噬,与昨夜在裴府灶房看到的死状相似,一具具惨不忍睹,乍一看去,面部已不成人形,嘴巴成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看得人头皮发麻,很是惊悚。 “什么野兽喜欢吃人舌?” 钱县令答得吭吭哧哧。 “目前,目前下官还没有抓到那畜生,不知是个何等样的东西……” 赵胤和时雍对视一眼。 时雍故作紧张地捂着口鼻,“将军,我们快走吧,这里好瘆人。” “嗯。” 两人都知道, 殓房已不必再看了。 在他们到来之前,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不会有除了仵作的勘验文书以外的线索了。 “这一切都太过完美。” 从殓房回去的路上,时雍如此对赵胤说。 “大人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到达青山开始,我们能看到得,能听到的,都是人家想让我们看,想让我们听的。” 赵胤眯了眯眼,“不。” 时雍看他,“难道不是?” 赵胤:“从平梁就已开始。” 时雍微微一惊,与他对视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拔高的声音。 “兄台,请问车上可是从京师回乡省亲的裴将军?” 谢放:“正是。” 那人又道:“我家使君想邀大裴将军过府一叙。” 时雍撩开帘子,看到那人身上的异族装扮,惊了下放回帘子,对赵胤说:“兀良汗人。” 章节目录 第117章 花令酒(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二人对视一眼。 赵胤不动声色地打了帘子,露出一张冷漠的侧脸。 “不知你家使君哪位?” 那人约摸只有十七八岁,黝黑的面孔带着年轻的涩意,似乎有些惧怕,朝马车抱拳拱手,再三作揖,“鄙下名叫雅各,是兀良汗使臣乌日苏的近侍。” 赵胤冷脸道:“抱歉,今日怕是不行,余昨日回乡仓促,还没来得及祭拜亡父亡母,原已定下今日上山祭拜。” 那人微微怔住,抬起眼来,“鄙下可否上前几步与将军说话?” 赵胤眼皮微垂:“可。” 那人拘着腰走近马车,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双手呈上。 赵胤接过,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与将军京师一别,甚为想念,诚邀一聚,乌日苏。” 赵胤让车夫调转个方向,往卢龙城县方向驶去。时雍咳嗽一声,看向他面无表情的脸,没有说话。赵胤接收到他的眼神,从车厢的暗格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刀刃试了试锋利,再收回鞘中,递给时雍。 “拿着。” 能让赵胤这么警惕,必不是小事。 “将军为何拒绝?又为何突然同意?” 赵胤平静地说:“拒绝是因我与兀良汗使臣打过照面。同意是因为——乌日苏不曾见过裴赋。” “啊?”时雍了然。 既不成见过,又何来“京师一别,甚为想念”的说法? 有妖必有异呀。 送亲的将校来自京中,是赵胤亲点,倒也无妨。最紧要的是兀良汗使臣,虽说赵胤现在的样子与在京中极大不同,但凡事小心些总是好的。 说罢,赵胤又从暗格里掏出一张面纱,递给时雍。 “乌日苏见过你,少说话。” 时雍对他的平静有点意外。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问我?” 赵胤将暗格合上? 车厢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 他的声音冷漠如初。 “为何要问?” “信任我?” 赵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还翻不出天。” “……” 行吧。不是信任,是小瞧。 时雍想,哪天非得翻出个天给他看看。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去看那个暗格。 坐了几次马车? 尚不知他马车里还有这么多机关。 时雍好奇? 问他:“车上还有什么?有没有藏有好吃的?” 赵胤看她一眼,默默再打开另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封好的一袋蜜枣和糕点? 面无表情地递给她。 时雍唔了声? 翘起唇角,“百宝箱啊!” 刚刚醒来的赵云圳躺在马车里面,更是睁大了眼。 为什么他要吃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轮到阿拾要吃了? 阿胤叔就变戏法似的拿了出来? 太子爷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瘪了瘪小嘴? “我是不是多余的?你们看不见我? 是吗?” 时雍忍俊不禁。 这种甜点她不是非吃不可? 却能安抚小太子那一颗“受伤的心”。 她递过去,全都给了他,“刚你睡着的时候,你阿胤叔特地去给你买的。” 赵云圳委委屈屈地瞄了赵胤一眼,哼声? 傲娇脸:“骗人。这是京里的东西。” “是吗?嗐? 京中的东西? 这里也有得卖。” 赵云圳似信非信? 刚好有点饿,便拿了东西缩回角落,像只小老鼠似的啃了起来。那小小的个子? 又着书童打扮,这两日还受了辛苦,看着怪可怜。 时雍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赵云圳身子一僵,不悦地瞪她一眼,那句“死女人,谁准你摸本宫的头”又生生压了下去,继续低头啃糕点。 时雍笑了起来。 赵胤不说话,示意她把匕首收起。 “到驿馆,小心应变。” 时雍嗯一声把玩着匕首,眼皮飞快抬起瞄他一眼,莞尔。 “不是还有你吗?有将军在,轮不到妾身出手。” 这半真半假的恭维,男人一般会比较受用,可赵胤冷着脸没有半分表情,时雍看他这样,又觉得没劲,别开脸,视线从微微荡开的车帘望出去,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便是卢龙了。” “嗯。” “当年卢龙一战,极是有名。” “嗯。” 时雍看了看这个无趣的男人,不再吭声了。 县令将兀良汗使臣和送亲的大晏将校,一并安置在卢龙县的驿馆。 卢龙驿馆在卢龙县城以西十里外,是一个节制南北的交通要冲,位于驿道旁边。因卢龙辖地内的卢龙塞为战略咽喉之地,因而这个驿馆承担着繁重的公务,整个建筑群也比寻常的驿馆更为庞大。 乌日苏等人便住在驿馆内。 “将军。到了。”接他的男子在马车前站立。 赵胤点点头,下车前又回头。 阿拾在戴面纱,她不是太熟练,挂了几次没有挂上。 赵胤皱了皱眉,返身蹲下,从她手上接过那面纱。 马车里空间狭窄,两人这般脸对脸,几乎没有回避的空间。 无人说话,外面的人也在安静的等待,空气寂静得出奇,时雍连他的呼吸都能感受到。赵胤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并不比她灵活,可是,这般专注为她戴面纱的男子,竟让时雍有些晕眩。 大概是与他靠得太近,缺氧,待时雍戴好面纱起身时,时雍没有站稳,脑袋直接往他身上撞了过去,堪堪撞在他胸前,甲胄硬梆梆的,撞得她有一丝吃痛,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纷乱。 怕他觉得她是故意,又觉得这般极是丢人。 赵胤伸手揽住她,没有说话,只有一个复杂的眼神。 时雍呼吸又是一紧。 她不是没有与男子近距离接触过,但从不会这般失魂落魄,只觉得这一刻呼吸都屏紧了,下车的时候,脚步也有点虚浮。 赵胤没有松开她的手,走进驿馆时,低头替她理了理衣裳,顺了顺浮起的头发,回头见一干人都注视着他的“宠妻模样”,轻松扬眉。 “让诸位见笑了。前头带路吧。” 说罢,他又望向谢放,厉色道:“你在外面等候本将。” 谢放跟在他身边多年,一个眼神便已领会。 马车上有太子爷。 那是大晏皇帝唯一的儿子。 他可以死,马车绝不能出事。 “末将明白。” ———— 驿站在驿丞署的左侧。 从大门开始,几乎三五步便有人值守。得知裴将军来,驿丞署官员也过来了,简单寒喧几句,一路陪着他们到了乌日苏的住处,这才告辞离去,态度极是恭顺,看不出异样。 时雍不疾不徐地跟在赵胤身边,目不斜视,余光却扫见了驿馆内的戒备森严。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劲。 等进了乌日苏的住处,终于看出古怪在哪里了。 外面守卫森严尚可理解,乌日苏在房里喝酒看书,居然也有十来个人陪侍在旁。 这些人全做兀良汗人打扮,按理说,是他的自己人才对。 既然有这般严密的防卫,乌日苏为何传信给“裴赋”,神神秘秘地约他相见? “大皇子,裴将军来了。” 盘腿坐在几边的乌日苏抬起头来,俊秀的面孔上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在看到赵胤和时雍的时候,乌日苏眼神亮了亮,随即又平和下来,微笑着起身按大晏的礼节拱手作揖。 “小王冒昧请将军前来,但愿没有打扰。” 转头,又吩咐左右,“雅各,还不为将军和夫人看座?” 木桌边加了两张椅子。 赵胤和时雍坐下,“不知王子叫本将来有何吩咐?” 乌日苏漂亮的眼里有刹那得戾气,浮起,转瞬便逝,只余一串爽朗的笑声。 “小王闲在卢龙驿数日,极是无趣。前几日无意得了几坛好酒,得闻裴将军好酒,特地请将军前来,给我品鉴品鉴。” 赵胤扬扬眉,“哦?” 乌日苏轻轻一笑,撩起袖子,将桌上玉质的酒壶拿过来,亲自斟了两杯到放到赵胤和时雍的面前,介绍道:“这酒名曰花令,据闻是用数十种鲜花与粮**酿而成,巷深十里也挡不住酒香扑面,可谓风雅之极。但酒性极烈,一饮罢,那便是秀眼谩生千媚,鸳帐梦长连晓,美哉妙哉,奇趣哉!” 一个兀良汗王子满嘴之乎者也,听得时雍很是不适。 赵胤却不多话。 执起那玉杯,看看那清澈艳丽的酒,嗅了嗅,一饮而尽。 章节目录 第118章 卢龙驿的黑暗(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好酒。” 赵胤点点头,赞道:“喉清目明,如坠清泉,甚妙。” 乌日苏笑道:“将军既是喜欢,那便带回去饮罢。” 赵胤摆手,“本将怎能夺人所好?” 乌日苏笑盈盈地道:“将军不必客气,小王这里还有几壶,同是爱酒之人,好酒当赠知音。” “那就敬谢了。” 两人在驿馆坐了两盏茶的功夫,从头到尾谈酒说风月,没有半分正事,临走的时候,赵胤才象征性地询问了公主失踪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问乌日苏王子可有受到惊吓。 乌日苏满不在乎地摇头,只叹息说,那一日他喝了几杯花令酒,人有些糊涂,待醒来方知出了大事。 问不出什么,赵胤带时雍出来。 那花令酒原是同行的朱九拿在手上的,可走出驿馆的时候,只见一人一马冲入驿馆,高声叫着“急报”,马蹄子尥起足有三尺,生生闯到朱九面前嘶声。 朱九始料不及,为了避祸,生生将手上的“花令”给摔了。 一地酒液,汩汩流淌。 驿丞署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跑了出来,大骂那个骑马的驿卒不长眼睛。 “请将军责罚。”那驿卒吓得屁滚尿流,匍匐到赵胤的脚下,脸色青白地磕头。 “罢了。”赵胤肃然而立,“去办正事吧。” 既然有急报,自然是公务,耽搁不得。 那驿卒连声道着谢恩,说完捡起地上的信函,站到了旁边。 赵胤带着时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车行辘辘。 赵胤沉着一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赵云圳看着他的样子,瘪瘪小嘴,一声不吭。 时雍也很少见他这么凝重的样子。 “大人,可觉得蹊跷?” 酒刚拿出来,就有驿卒上来横冲直撞,不是太巧合了吗? “这一切,就像有人故意安排好的一般。我觉得很不对劲儿? 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赵胤看向她,嘴角往上提了提,又迅速沉下去。 “乌日苏约我晚上相见。” 约他晚上见? 时雍怎么不知? 两人相谈的时候? 那个乌日苏除了谈酒说风月? 压根儿就没有几句正经话。虽说他们到驿站后的事情? 都有些古怪,但时雍不信自己的耳朵会走神至此,连这么重要的话都没有听见。 赵胤淡淡道:“花令酒。” 时雍问:“有何典故?” 赵胤看她一眼? “秀眼谩生千媚? 鸳帐梦长连晓,出自前朝张先的词。” 说罢,看时雍眉头揪紧? 一头雾水的样子? 大概念及她是个“文盲”? 他难得耐心地解释? “张先还有一首词叫《一丛花令》。” “花令?便是花令酒这个花令吗?” 她不耻下问? 赵胤打量她片刻? 垂了垂眼。 “传闻张先年轻时,曾与小尼姑相好,庵中老尼得知,便将小尼姑关在池塘中一小岛的阁楼上。为了相见,张先常于夜深人静时? 偷偷划船过去? 小尼姑则放下梯子? 让张先上楼。” “后来呢?” “……” 花令酒和乌日苏的喻意已经说完。 她却想听故事。 赵胤沉吟片刻:“一丛花令? 是二人分手时张先的赠词。” 深更半夜与小尼姑私会的大诗人,这么美好的故事,没想到是一个悲剧。 时雍抿嘴? “可惜。” 赵胤无声地阖上了眼睛。 马车的辘轳徐徐向前。 没有人说话。 气氛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一个皇子尚且需要小心翼翼地传话,想说的话,不敢明说, 卢龙驿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山镇的案子里,又隐藏着什么真相? ———— 这一路,赵云圳都很乖巧,不吼不闹不耍脾气,可是回到青山就不得了,要吃这个,要吃那个,还把赵胤藏在暗格里的吃食都翻了出来,全部抱回了自己屋里。 在他们离开青山的时候,娴衣已然准备好了香烛纸钱,赵胤回府,便领了时雍上山祭祖。 回乡省亲不去祭祖是说不过去的。 裴家的坟地在背靠的大青山脚弯里,裴赋的父亲当年回乡修房造屋定居之时,把他爷爷的坟地都启了回来安葬。但裴赋还是第一次来,堂叔和几个族中长者以带路为名,一路相陪。 赵胤代替裴赋回乡,祭祖之事也没有敷衍,鞭炮放了好几挂,动天彻地地响了许久。 祭祖回来,赵胤辞谢了堂叔,领时雍上街赶场。 两人换了便装,带着赵云圳和小丙,又领了两三个侍卫,混迹在人群里,无须特别注意言行举止,倒是有几分难得的轻松。 青山镇是个朴实的古镇,依山靠水,风景秀丽。一眼望过去,古镇房屋低矮整齐,宁静优雅,一条小河静静地从镇边流过,微波不兴。这条河是滦水的分支,蜿蜒而深邃,有着古老的风韵。还有那些挑着货担沿街叫卖的小贩,令人目不暇接。 很美。 很淳朴。 很安宁。 “闲情小镇,在此居住,倒是极好的。” 时雍话音刚落,街口那边便喧闹起来,生生打了她的脸。 不知街口发生了什么,人群都往那边涌了过去。 赵云圳拉扯住她的袖口,“走,我们去看看。” 小孩子正是爱稀奇和热闹的时候,时雍与赵胤交换了个眼神,见他不反对,也就由着太子爷的意思了。 “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小心挂着您的新衣裳了啊!” “父老乡亲们,别急这一会子,咱们要在这儿唱七天堂会呢,有的可看的。” 热闹的街口,正是钱家大宅。钱县令要为钱老太爷贺七十大寿,专门从京里请了有名的乌家班,准备在镇上唱七天堂会。 钱家乐善好施,极是大方,戏台子就搭在街口,钱家大门外,小镇上的居民都可以免费观看。 一群人正在搭戏台。 戏台下的箱子里,戏服、锣鼓放了一地。 乌禅就坐在一只锣鼓上,眉开眼笑地和围观的人说话。 “名角啊?怎么没有?咱们这么大的排场,没几个角儿怎么使得开?” “您看看我,我便是京城最有名的角儿了。” 听她自吹自擂,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乌婵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哪儿捡来的稻草,似笑非笑地回头张望。 “这位是我们戏班新来的名角儿,来,倾爷,给大伙儿打个招呼。” 那人坐在轮椅上,一袭柔软的白衣,披了个同色的裘袍,面容秀丽苍白如坠烟纱雨雾,不苟言笑的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分明就是一个病态的样子,却因长得好看,在这个小镇人的衬托里,如神仙下凡。 “他是瘸子吗?” “瘸子怎么做角儿啊?” 人群里的质疑声、笑声,落入南倾耳朵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轮椅转了一个方向。 乌婵笑嘻嘻的,“怎么就不能是角儿了,我乌家班什么神仙人物都有——” 话音未落,乌婵的视线落到人群,目光不经意掠过时雍的脸,带着一丝笑意,又与大家调侃起来。 “可要上去招呼?” 赵胤的话让时雍猝不及防。 微微一怔,也就释然了。 在京师时她常去闲云阁,她与乌婵有接触,他不可能不知道,“时雍对她有恩”的事情,她也曾禀报过,如今也用不着刻意隐瞒她和乌婵的交情。 横竖他也不可能猜到她就是时雍。 “不必了。”时雍笑笑,“他们也在忙正事,大抵是没时间叙旧的。”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回到裴府,谢放新砌的灶,已然燃起了炊烟。 堂叔堂婶过来送了一些自家地里种的菜,堂婶拉着时雍想唠家常,时雍怕穿帮,以昨夜没睡好为名,借故回了房间。 这一睡,就睡到天黑。 府里的将士早已吃过晚饭,歇了。 整个裴府沉浸在寂静里。 娴衣把给时雍留的饭菜热了热,端到了房间里来,全程没有一句多话。 这反常的安静,让时雍颇不自在。 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太麻烦别人的人,可如今的身份是“将军夫人”,总也不能亲自动手,只能再三对娴衣道谢。 “夫人不必如此,这是娴衣分内之事。” 这话娴衣说得极是平淡,就像她确实是自家主母一样。 时雍望着她的面色,拿起筷子,“几时了?” “亥时。” 睡了这么久? 时雍惊了惊,问:“将军呢?” 娴衣:“书房。” 还在书房? 没去和乌日苏“夜下相会”吗? 时雍匆匆吃过饭,在那张罗汉榻上多铺了一层褥子,试了试,觉得尚可,躺了上去。可是左等右等,好久不见赵胤过来,心里有些奇怪。 该不会在书房里睡着了吧? 他那破身子,着了凉可不好,到时候又得麻烦她针灸—— 时雍披衣起来,想去告诉他,今夜那张床是属于他赵大都督的了,可是刚到书房外间,便被谢放挡住了。 “夫人请回去睡吧,将军还有要务处理。” 这么晚了,处理什么? 难道是乌日苏深夜来见? 时雍看一眼书房里的灯火。 “我就和将军说两句话。” 谢放皱了皱眉,回头望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有说话,里头就传来赵胤的声音,“让她进来。” 时雍朝谢放眨一下眼,推门进去,愣住。 书房里除了赵胤,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他身着一袭黑色劲装,用黑色头巾包住头,蒙面的黑巾被拉到了下颌下方,露出一张英挺端正的面容。 “魏将军?” 不是乌日苏。 而是负责送公主和亲的龙虎将军魏骁龙。 魏骁龙躬身朝她行礼,不发一言。 时雍古怪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到赵胤的脸上,眼睛里满是疑问。 赵胤打量着她,“你要说什么?” 时雍:“让你回去睡了。” 当着魏骁龙的面,她不好说“今天晚上你睡床”或者“我今晚把床让给你了”这样的话,毕竟堂堂大都督的颜面还是要维护的,若是让人知道他晚上打地铺,睡在罗汉榻上,把床让给了她,他那些属下会怎么想?大都督的脸还要不要了。 于是,她忽略了,这句话更显暧昧。 魏骁龙一听,那张黑俊的脸上就浮上了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嘿嘿两声。 “大都督,若不然我们改明儿……” 赵胤抬眼制止了他。 回过头,望着时雍,“今夜我有事,你先去睡。” 时雍好奇,“去见乌日苏?” 赵胤想了想,没有瞒她,“嗯”一声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块今儿在镇上买来的绿豆糕,走到时雍面前,往她嘴里一塞,又拍拍她的头。 “我去了卢龙,若有人来见,你替我挡了。” 时雍嘴里含着糕点,望着他,眼睛慢慢瞪大。 她待大黑,便是如此。 ———— 驿站得建筑样式几乎一样,分驿、站、铺三个部分,排列整齐,只是卢龙驿南望京师,后有漠北,又毗邻战略要地卢龙塞,这个驿站便修建得更为雄伟威严。单是招待来宾使节的就是一个五进的院子,紧靠着沿山修凿的城墙。 垛墙上,有守卫的士兵巡逻,有人来去一眼可以望见,很难藏匿。 魏骁龙在远处望了片刻,回头与赵胤相视一眼,“驾”地一声,打马冲了过去。 “开门。” 垛墙上守卫厉呼,“来者何人?” 魏骁龙扯着粗嗓门骂了句脏话,“我乃龙虎将军魏骁龙是也,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驿馆大门,哐哐打开了。 “让你们驿丞来见,还有那谁,谁……全给老子叫来,老子要训话。” 沉寂的驿馆突然热闹起来。 深夜三更,龙虎将军不知打哪儿吃了酒回来,醉熏熏地喧哗、闹事,惊动了整个驿馆。 黑夜里,赵胤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机会稍纵即逝。 他身着夜行衣,修长的身子掩在夜色里,绕到城墙右侧靠近乌日苏居住的地方,借着三爪锚轻易翻过夯土墙,躲过夜巡守卫的视线,顺着墙根摸到乌日苏的窗边,轻轻一扣。 窗户无声的打开。 赵胤纵身跃入—— 章节目录 第119章 夜会(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秋夜深浓,黑暗笼罩着两个人的影子,风从窗户渗入,透骨的凉寒。 赵胤站在窗户口,手上紧扣袖箭,高大的身影将从窗户透入的微光挡住,黑漆漆的一个人影。 房里一丝光都不见。 黑暗中,乌日苏快速走近他。 有风动,他似在施礼,声音极低,“事急从权,小王不得已用此不入流的手段请大都督前来。待来日脱困,小王再行请罪。” 赵胤一动不动,“你认出我了?” 乌日苏道:“大都督风姿容貌与世无双,京师一眼,过目不忘,怎会认不出?” 两人在京师也就见过一次而已。 见赵胤不答,乌日苏怕他生疑又赶紧解释。 “小王今日原以为请来的人是裴将军,尚且忐忑不安。一见大都督,心里便踏实了。这才敢冒昧约了今夜的相见。” 赵胤皱眉:“大皇子长话短说。” 魏骁龙在外面闹事,暂时引去了驿馆众人的注意力,可是这里耽误的时间若是太长,还是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乌日苏是聪明人,不用点拨,自是知道厉害关系。 他肃然拱手:“不敢相瞒大都督。公主在青山镇失踪那日,死去的十几个兀良汗人,皆是小王的心腹。其中,还有看着我长大的图格鲁……余下诸人,包括你今日在我房中见到的那些侍卫,全是二皇子来桑派来的监视小王的。” 赵胤沉声道:“兀良汗权力之争,本座不便插手。” 乌日苏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走近两步,手指搭在窗椽上,侧身望着赵胤的脸,这样的角度,适应黑暗后,两人都能看清彼此脸上的轮廓。 以及,眼睛里的真诚。 “大人若是不肯伸出援手? 小王必定惨死在南晏,再回不去兀良汗。到时,兀良汗便会落入二皇子之手? 来桑此人性情残暴? 好战喜功? 他若掌权,对南晏并非好事……” 赵胤垂下眼眸,声音冷漠。 “这不是本座要操心的事。” 见他不为所动? 乌日苏低低一叹? 无奈地道。 “大都督可以不管兀良汗内政,不管小王的事,却不能不管南晏百姓? 不管怀宁公主生死? 不管青山镇这桩大案子吧?若当真不管? 大都督也不会出现在此。” 赵胤站在阴影里? 有短暂的沉默。 “是人? 是兽?” “人。” 乌日苏说得斩钉截铁。 “那夜若非图格鲁以死相救? 小王恐已不在人间,或与公主一样消失在人前。图格鲁死前一定见过他们,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甘、惊恐、绝望……还有愤怒和仇恨。” 赵胤无声。 乌日苏继续道:“那天夜里,和亲队伍到达青山镇? 因公主身子不适? 我们没有连夜赶路到卢龙驿? 一群人在青山镇安顿下来。晚饭时? 小王只饮了一杯酒便不醒人事。等我再醒过来,已然出事了,整个和亲队伍十几个人遭到了野兽的袭击? 浑身啃噬得不成样子,一个个都被野兽拔去了舌头,而小王只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了……” 他声音哽咽,沙哑。 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间流泻出来,照见一脸青灰。 赵胤问:“那你为何没事?” “图格鲁死前,将小王死死压在门板下,护在怀里,而魏将军又恰好赶了回来。” 乌日苏说到这里,抬了抬下巴,“我怀疑他们故布疑阵引走魏将军,就是为了对我和我的人下手。野兽袭击,更是无稽之谈。” “他们是谁?” 赵胤的回答,乌日苏已经想了许久。 “小王不敢确定。但一定是想杀我的人……” “你希望本座如何帮你?” “我身边已无一可用之人,性命岌岌可危。” “雅各呢?”赵胤记得那个传信的年轻男子。 “死了。”乌日苏说得平静,语气已有掩饰不住的怒意和悲凉,“雅各是二皇子的人,只因受过我的恩惠,这才愿意帮我去传信。他什么都不知情,给你那封信上也没有什么。但他们逼问他,他答不出来,就被杀害了……” 他说着,从桌上重新拿起一瓶“花令酒”,塞到赵胤手上。 “如今他们每日给我喝这个酒,却不敢让我赠给大人一瓶。今儿大人还没有走出驿馆,就被人打碎了酒壶,您就没有怀疑过,是为什么吗?” 房里十分安静。 赵胤没有声音,乌日苏轻声道。 “驿卒是南晏的驿卒,他们杀的却是我的人。这个局有多大?布局之人是谁?小王已不敢乱猜,但以小王一人之力,无力回天,不得不求助于大都督……今夜大都督一走,我能活过几日,不得而知。”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顿了顿,又是轻轻一笑。 “和亲公主失踪,大晏和兀良汗的盟友关系已是濒临瓦解。我再一死,我那个早已囤兵关外的父汗便师出有名。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这真是大都督愿意看到的吗?” 话刚落,门板“咣当”一声,从外面被人推了一下。 “大皇子殿下,你有事叫臣?” 这样直接推皇子的门,哪里是臣下该做的事情? 乌日苏刚才已经用桌子将房门从里面抵住,那人试了几下推不开,有些急躁了。 “殿下,殿下开门啦。”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乌日苏吓了一跳。 他又气又急,猛地挥袖,砰一声摔碎一个茶盏。 “滚!本王起个夜,也要向你等汇报不成?” 来人十分警惕,“殿下起夜为何不亮灯?” “巴克尔,你为免管得太宽?” “臣下也是为了大皇子殿下的安危着想。图格鲁等人已然丧身野兽之口,若是殿下再出了什么事,我等难以回兀良汗向大汗交代……今夜有些不宁安,还请殿下开门,让臣看看才好。” 乌日苏深深看了赵胤一眼,调转头。 “滚远些。” “殿下,臣听你声音似有不对,你是不是被人绑架了……” 那人开始猛烈地踢门。 赵胤望了一眼,拍拍乌日苏的肩膀。 “魏将军可信。” 说罢,他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乌日苏气息一紧,压着声音。 “小王欠你一个人情。若有来日,必当奉还。” 赵胤背影微顿,没有回答,身子一跃,再次掩入了黑暗。 门恰在这时被外面的人踢开了。 巴克尔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殿下,殿下!?” 几个灯笼的火光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日,巴克尔四处看了看,不见有人。又发现乌日苏用桌子抵住了门,而他一个人站在窗边若有所思,不由紧张起来。 “可是有人进来过?” 乌日苏单手负在身后,冷冷转身。 “本王连开窗透气的权力也没有了?” “臣不敢。”巴克尔手抚在胸前,低下头,话说得极为恭敬,可是待乌日苏转过身,他回头对着那两个看守的侍卫就是一人一脚,愤恨地骂。 “让你们好生保护殿下,你们竟敢喝酒睡着?这么喜欢睡,那就睡一辈子好了。” 那两个侍卫吓得连忙跪下,求饶命。 乌日苏冷眼看着他,眼神变得沉凝异常。 “在本王面前,想杀便杀,想打便打,巴克尔,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皇子?” 巴克尔回头,一脸腻笑。 “臣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 说罢,他阴阴一笑。 “来人啦,将大皇子殿下的窗户封死,以免再有野兽出入,伤了殿下。余下的人,跟我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野兽深夜乱蹿,跑入驿站来伤人……” “他娘的,哪个王八糕子!” 一声厉吼传来,外面响起重重脚步声。 “深更半夜,大呼小叫。是不是不想让老子睡觉了?” 章节目录 第120章 厉害的夫人(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大嗓门震天地响,来人正是魏骁龙。 和亲队伍虽然是一齐上路,可兀良汗使臣是来接亲的,魏骁龙带的人马却是送亲的,双方生活习性皆有不同,这一路上,不论是吃饭,还是行事,都是各自管束各自人马,互不干扰, 而大晏的将军自然也管不到兀良汗使者。 一听这话,巴克尔就恼了。 “魏将军有喝烂酒闹事的本领,不如上山去抓食人兽,早日把你们的公主救回来。我们兀良汗的事情,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魏骁龙嘿嘿一笑,锋利的大刀扛在肩膀上,冲他乐。 “老子偏要管,如何?” 巴克尔看他借酒装疯,气得满脸通红。 “堂堂大晏朝龙虎将军,竟然耍起了无赖?” 魏骁龙抬抬下巴,挑衅地看他,“是又如何?来人啦,给老子把这儿围起来。谁敢在本将面前咂咂乎乎,给老子拉出去砍脑袋,有一个算一个,别给兀良汗大汗留面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巴克尔气得浑身发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魏骁龙。 “魏将军可有我国大汗手令,凭什么在我等使臣面前颐指气使?又有何权力软禁我兀良汗的皇子?” “凭什么?”魏骁龙大刀在半空中挥了挥,冰冷的刀刃发出雪亮的银光,往地上重重一杵。 铮—— 火光溅起。 “就凭你脚下站的是我大晏的土地,老子是大晏的龙虎将军。权力嘛,老子是没有,但备不住老子的人比你多,兵比你强,功夫比你高。你他娘的打不过老子。这够不够?” “你,你……无耻之尤!我要上书大晏皇帝,治你的罪!” 魏骁龙哈哈大笑,一脸得意的看着他。 “给老子的,拽得真像那么回事。小老儿? 听没听过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知不知道京师离这儿有多远,等你上书陛下? 陛下再下旨问我罪? 你他娘的坟头都长草了。” “匹夫? 你敢——” 刀光一闪,魏骁龙手上刀锋直直掠过巴克尔的咽喉。 风声冰冷入骨。 巴克尔吓得瑟瑟发抖,堵在喉头的话? 再也说不出来。 魏骁龙冷笑?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这个胡子长眼睛小嘴大如牛的恶心老儿给老子绑起来,还有兀良汗这些王八糕子? 全给老子看好了? 谁敢乱动? 就赏他吃刀头子。这个什么什么乌日苏皇子? 好好锁里面? 让他反省反省? 怎么管教臣下的?” 巴克尔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总算见识到了。 这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当真敢绑他?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魏骁龙真敢借着酒意乱来,不怕大晏皇帝治他的罪吗? 敢。他真敢。他还真就这么干了。 巴克尔的咆哮声响彻夜空? 他内心有许多疑问? 但都无用。 魏骁龙理都不理他? 留下两个人看守乌日苏? 伸了个懒腰,走了。 “本将回去吃酒了。” 门再次关上。 乌日苏长长舒了一口气。 ———— 赵胤走后,时雍没有入睡。 卧房里点了一盏夜灯? 豆大的光晕,将房间照得如同鬼屋。 闲来无事又睡不着,时雍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翻阅着从长公主那里拿来的几本针灸书籍,时不时喝口水,安静地等待…… 夜已经很深,整个裴宅都沉寂了。 山上的松木在冷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声。 狗叫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宁静。 时雍放下书,竖起耳朵。 “麻烦小将军通传一下,我等有急事求见将军。” 是县令钱名贵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急促。 谢放冷声拒绝,“钱大人,将军已经睡下,有事明日再说不迟。” “明,明日就,就晚了呀。”钱名贵大概是慌乱到了极点,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这位小将军,本县刚得到急报,他们在山上,大青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有,有吃人兽出没……得赶紧让将军派人去抓啊。赶明儿,那食人兽可就跑了。” 属实是紧要的事情。 谢放沉吟一下。 “这样,我派人跟你去。” “不是本县信不过小将军,而是,这么大的事情,恐怕还是要惊动一下裴将军才好。那吃人兽能伤这么多人,想来极是凶猛,若出了什么事,再伤了谁,不论是小将军你,还是本县,都担待不起呀。” 责任重大。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 谢放本就不是一个嘴皮子利索的人,不论他找什么说辞,这钱县令就是有话可以堵他的嘴,横竖要见到赵胤,方才罢休。 三言两语下来,谢放实是找不到借口了。 而且,这么大的动静,赵胤如果都听不见,也会引人怀疑。 时雍想到赵胤临行前的叮嘱,披衣走了出来。 “谢参将,何事吵闹呀?” 谢放听到阿拾的声音,松了口气,“夫人,是钱县令要见将军。说是山上发现了吃人兽的踪影……” “呀!真的呀。”时雍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害怕地说:“那你们还不快派人去抓,都堵在这儿干什么呀?” 谢放为难地说:“钱县令说,要先禀报将军,让将军出来拿主意。” “那可真是不巧。将军昨夜多饮了几杯,早就睡熟了。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 时雍说罢,又抱歉地微笑着望向钱县令,道:“将军最是信任谢参将,府里的事,他都做得主。钱大人不必如此紧张,再厉害的野兽,也怕人多。实在不济,让谢参将多带些人马便是……” “夫人有所不知。我等先后已派了数拔人马前往,这野兽极是凶猛,凡是见到它的人,都死在它的嘴里了,我这是当真不敢再去冒险呀。还望夫人体谅,为下官通传一声,劳烦将军起床主持抓捕事宜……” 时雍眯起眼。 大半夜的找到了野兽? 非得要赵胤起来不可? 一桩桩的巧事,让她越发警惕。 可是赵胤这厮,单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名头和命令,没有给他这个夫人任何指点。 那就别怪她乱来了。 “钱大人有所不知。” 时雍轻飘飘地笑道:“我家将军有个坏毛病,酒后入睡是不能被人叫醒的,谁敢去叫他,那可就要倒大霉。莫说是旁人,便是我,他也不会轻饶……他发起疯来怪吓人,我可不敢……” “夫人。” 钱县令抹了抹额头的汗,突然挺直了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青山镇百姓的性命,为了早日救回公主,这个恶人,就让下官来当吧。” 钱名贵说着就要往里闯。 “我去叫醒将军,若是将军因此怪罪下来,要杀要剐,下官认了——” 好一个忠义之士。 时雍冷笑一声,示意谢放拦住钱名贵。 “钱大人这是要硬闯裴府内宅吗?项上人头当真不想要了?” 她把话说得极为冷厉,一字字落地有声。 钱名贵一听,脚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硬生生闯了过来。 “夫人恕罪!” “啧。”时雍眼风一瞄,突然将织锦袄子往肩后一拉,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挺起胸口倚在门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钱大人深夜擅闯裴府内宅,冒犯将军女眷,实属无礼之极。谢参将,还快把人拿下,法办。” 钱名贵看着那白晃晃的脖子和琐骨,愣是没回过神。 这夫人当真是厉害啊! 一威胁二定罪三抓人,一气呵成—— 谢放挥手,几名兵丁围上来,反剪了钱名贵的手。 钱名贵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群青壮年捕手和卢龙县的捕快。听到动静,这些人纷纷吵嚷着涌了进来,吼叫声声。 “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钱大人?” 事态升级,眼看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内室的门突然被人从中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慢悠悠从里面踱了出来。一身酒气,言词有醺态。 “夫人,发生何事?” 章节目录 第121章 烫手山芋(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抬头注视赵胤,与他目光撞上,嘴角微微一弯,不满地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在谢放手里不停挣扎的钱大人,继而又拉了拉衣衫,低头轻伏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欺负人。” 少女的馨香扑面而来。 赵胤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身前这张微微发白的小脸,咬着唇,颔着首,弯下的颈子修长白皙,泛着细腻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敞开在人前…… 她看起来无助,美丽弱小,让人怜惜。 可低头那一瞬,眸子里分明带着笑,没有把这个当回事。 赵胤伸手扶住她的腰,时雍毫无预警地抬头,刚好撞到他下巴上。 她嘶声,没躲,蹭了蹭。 “将军,你要替妾身做主呀。” 赵胤动作忽然一僵,身子紧紧绷起。 “还不快扶夫人进去更衣?” 娴衣看时雍撒娇,已在旁边站了半天,如今听爷的语气有微微恼意,赶紧低头过来,将时雍扶住走向内室。 不料,刚走几步,赵胤突然跟上来,将时雍的衣衫往上拉了拉。 “……” “???” 时雍不解地看着他。 赵胤面不改色,调头出门。 时雍不愿错过热闹,换了件厚点的外套裹在身上,又出来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 从看到赵胤出现那一刻,钱名贵脑仁就大了, 那也叫嚣的人,也安静下来。 赵胤倨傲地审视着钱名贵,“钱大人闯入本将家宅,欺负内子,当真以为本将是死了不成?” 他目光里的阴霾,如同浓重的雾气扩散过来,每一个字都似催命无常。钱名贵刚才夸下海口要为了百姓“入地狱”,现在地狱来了总也不能躲。 他双臂挣扎几下,没摆脱掉钳制他的兵丁? 声音便软了。 “裴将军恕罪,事急从权,下官也是迫不得己呀。吃人兽出没? 若不禀报将军知晓? 一旦让它跑了? 下官也是死罪。横竖都是罪,下官,下官实在为难? 还望将军体谅。” “体谅。”赵胤慢吞吞走出来? 双目炯炯逼视钱名贵,“钱大人只要告诉本将,谁人派你深夜前来? 本将自当体谅你。” 钱名贵猛地抬头? 表情有怯意? “将军何出此言?” 赵胤冷冷抿起唇角? 微微抬了抬下巴? 谢放拎住钱名贵一条反剪的胳膊? 狠狠往上一抬,钱名贵嘴里便“啊啊啊”地抖落出一串杀猪似的嚎叫。 时雍看得认真,一脸正经地道:“钱大人这样,可不像敢下地狱的人。地狱的苦楚可比这强了千百倍不止。钱大人,你尚在人间呢? 要是固执不说? 将军说不准真就送你去地狱了。” “下官没有犯法? 将军如何治我的罪?” “没有?闯将军内宅? 意图冒犯夫人……” “你,你敢……”钱大人额头浮着虚汗,“本县乃是朝廷命官? 岂是你一介女流可以随意诋毁的……” “谢放。”赵胤突然道:“让钱大人前头带路,抓食人兽。” 这就算了? 谢放一怔,“是。” 赵胤冷眼微眯,看着钱名贵突然变色的脸。 “不急。今晚之事,钱大人总归得给本将一个交代!” 谢放丢开钱名贵。他本就站得不直,脚下虚浮,踉跄几步摔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抬头,目光中满是惧怕。 ———— 方才赵胤没有回来,时雍心里像下油锅似的,生怕出点状况,没法交代。 她素来信守承诺,答应的事情若没有做到,就像欠了一屁丨股债似的,如今见他平安回来了,刚刚放下心,便见他又要穿衣服出门。 “大人?”时雍懒洋洋地问:“真要去抓食人兽?” “嗯。”赵胤转身,看她一眼,“你今夜做得很好。” 表扬她?时雍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扬了扬眉梢,“你前脚去了卢龙,钱名贵后脚就过来说找到了食人兽,还要硬闯内宅找你,你不觉蹊跷吗?” “蹊跷。” 何止这一处蹊跷。 处处都透露出蹊跷。 赵胤将从卢龙驿带回来的花令酒放在桌上。 “你看看。” 时雍走过去,拔开塞子嗅了嗅,“好酒。给我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赵胤垂下眼皮,将今夜见到乌日苏的事情告诉了她,“他认为这酒有问题。” “你怎么想?” 赵胤皱眉,“不好说。” 时雍把酒壶挪开,拿了个杯子,倒出一点点酒液在杯子里,反复观看,“谁会这么大胆子,明目张胆地毒害皇子?这位乌日苏殿下或许是被吓破了胆,疑心生暗鬼。” 赵胤没有说话,这时,他已然穿戴整齐,拿起一旁的长剑。 时雍见状,跟着起身就拿外袍,“我也去。” “不行。” 看她冲过来,赵胤横臂一拦,时雍就撞入他的怀里。 正是太巧,搞得像投怀送抱似的。时雍一怔,抬头观察赵胤的脸色。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那副冰冷的棺材脸没有丝毫动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大人是想抱我一下?”时雍揶揄着勾起唇角,双手圈住他的腰,“那我就吃点亏,让你抱一下好了。” 赵胤身子僵硬,解开她的手,丢开,眉头皱紧,“去睡!” “睡不着。想去看看食人兽长什么样子。” 时雍轻松地说着,眨了眨眼睛。 外间众人已经准备好,在问谢放什么时候出发。 谢放频频走到卧室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手几次放到门上,又没有叩下去。 “大人,你就带我去吧?” 时雍紧紧拖住赵胤的胳膊,仰着头,眼圈红红的,似乎极为紧张的样子,“我担惊受怕一夜了。再一个人呆在家里,会吓死的。” 赵胤不说话。 “我不拖后腿。我保证。” 她平常是不会这么主动的,今夜不知怎么回事,拖住赵胤就是不放。赵胤既觉得古怪,又被她歪缠得难以喘气,胸口一阵说不出的憋闷,情绪异常浮躁。 “松手。” 沉下脸,赵胤双臂一揽,索性将她拦腰抱起,直挺挺丢到床上。 “看好云圳。” 说罢他仓促转身,大步离去,那身软甲在行动间发出坚硬冰冷的摩擦声,渐渐消失在房门。 时雍措手不及,愣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衣衫散乱的样子,再想想赵胤绷着一张脸抱起她,又像烫手山芋一样丢出去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章节目录 第122章 吹哨的人(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骑马领兵,在钱名贵和他下属众人的带领下进入了大青山。 夜间在山间行走,草湿露重,路又不平,战马都走得战战兢兢,极是小心。 大青山连绵数百里,从青山镇上山,一路蜿蜒走了约摸十余里路,仍然不见钱名贵说的山洞。 赵胤勒紧马缰绳,扬起手臂:“停。” 队伍停下来。 “钱大人,食人兽在哪里?” 钱名贵走得脸歪帽斜,闻言扶了扶帽子,示意身边那人来说。 “裴将军,就,就在前面。”说话的是一个猎户打扮的壮年男子,钱名贵说他是大青山上的猎户,食人兽就是他率先发现报告官府的。 见赵胤发问,猎户手指着悬崖边的一个峭壁,“山洞就在那边。前面拐过弯就到了。” 这“拐个弯”,一拐又是两三里。 山林越发深幽宁静。 赵胤再次叫停队伍,猎户查看一下地形,这才确定位置。 “就在那个峭壁下方,那山洞很深,食人兽就躲在里面——” 夜色如墨,山林悠悠。 赵胤沉默片刻,道:“朱九,带人去看看。” “是。”朱九拔剑慢慢往前,一人举着火把走在他的身后。 他们离山洞越来越近。 “嗥——”山洞里突然传来一道愤怒的咆哮。 人群随即一阵骚动,随钱县令前来的青壮村民纷纷往后退,嘴里惊慌地大喊。 “食人兽。” “当真是食人兽在山洞里。” 朱九站立片刻,接过火把,手一挥,继续带人往前走。 火把在山林里游动,照得众人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嗥——嗥——” 又有两声类似于狼的嚎叫从山洞传出,一声盖过一声,直荡耳膜,送入群山。 接着,寂静的山林里传来窸窣游动的声响? 像是大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来的沙沙声。 “下雨了吗??”有人惊声问。 “不。有东西过来了。” “狼吗?” 一片片绿油油的眼,在黑暗的山间急速蹿动、纵跳。 赵胤猛地拔出腰间长剑,“朱九回来。弓箭手? 准备!” 怔立的众人变色? 一个个拔剑将赵胤和弓箭手围在中间? 面向四周护卫。 沉默的山林,嗥嗥声更多了,一声接一声? 像在呼应之前的头狼? 狼群密集的嗥声令人头皮发麻,到底有多少狼,无法判断。最恐怖的是? 这些狼来自四面八方? 山腰上? 密林里? 山洞里? 就像是懂得合围战术似的? 将他们围在漆黑的山洞前。 四面狼嗥,悲凉得似在唱挽歌。 “将军,好多狼。” 朱九走在最前面,也最早看到那一群狼。 山洞门口,眼睛绿油油的? 一大片冒出来? 激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怕有一两百头。” “山上还有? 说不定上千头!!” 而他们的人? 统共也不到一百人。 钱名贵一张老脸在火把的光线里苍白一片,惊恐地看着黑暗的山林,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的? 始终没有说话。 赵胤看他一眼:“想办法生火。” 面对野兽的时候,生火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这两日青山镇多雨,山林里都湿透了,柴火不好搜集,也不好点燃。 他们有的只有火把。 “将军,怎么办?” “人都不怕,还怕狼?将军,末将愿带人杀进去。” “杀进去,宰了头狼,看看山洞里有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商量着对策。 赵胤冷笑一声。 “这是要给本将一个下马威呀。” 被狼合围了。 走不掉,除了杀出血路还能如何? 赵胤思索片刻,抬臂,挥剑,“杀。” 众人得到命令,喊杀不停,护着赵胤往洞口逼近,那群狼受到刺激,咆哮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几头胆子大的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吼叫着对众人发出警告的威胁。 钱名贵方才不吭声,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后退。 “钱大人哪去?”谢放脚下一拌,钱名贵冷不丁扑倒下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刚好滚到一匹狼的面前。 “啊!” 他惨叫。 幸亏谢放上前,一刀砍到了狼脖子上。 钱名贵大惊失色,又叫,又吼,“裴将军,我们赶紧下山吧,等明日天亮再来,这,这狼太多了,我们杀不过的。” 谢放冷声,“不是钱大人半夜来请将军出兵捉拿食人兽的?战斗还没有开始,你就打退堂鼓了?” “下官,下官上有老,下有小…………” 嗥—— 话没说完,在狼王的咆哮声里,潜藏在山林里和山洞里的狼群得到指令,开始潮水般往前涌,朝人群横冲直撞。 他们不怕利剑,不怕火光,甚至不怕死。 几十头, 上百头…… 山林里还有窸窣不停的呼应。 朱九被一匹狼撞了个踉跄,手臂被咬了一口,嘶声挥刀斩下狼头。 “保护将军!” 兵丁们边打边退,将赵胤团团围在中间,抡刀就砍。很快,地上便堆满了狼尸,而他们的圈子也被狼群逼得越来越小。 和一群无法对话毫不畏死的野兽对峙,不比两军对阵轻松。 这战斗,看上去惨烈之极。 更可怕的是,狼群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漫山遍野, 谁也说不清楚,这大青山上,到底有多少狼…… “朱九。”谢放突然大声喊道:“咱们杀开一条血路,你先护送将军下山,叫人来接应,我负责断后。” “好!” “杀。” “当心——” “谢放!”赵胤突然微马俯冲过去,一剑将扑向谢放的一头野狼刺死,目光腥红地盯住他,小声说:“你带一队人马下山。” 谢放眼睛瞪大,“为什么?” “夫人还在裴府。还有——” 他没有说。谢放却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说,府上还有太子爷呢。 要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可怎么办?裴府里剩下的兵丁虽然比上山的人多,小丙、白执和许煜他们也都在。但到底毫无防备,要是这样数量的狼群突然冲入府中,该怎么办? 谢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将军你——” “我没事。”赵胤眉头蹙起,“快去!” “将军不如你走,我来掩护……” “快去!” “是!” 谢放再不多话,翻身上马,转身就走。 赵胤冷声:“掩护谢放。” 众人:“是。” 吼声响彻云霄。 这群人是赵胤的心腹,即使是面临危险的处境,也没有人慌乱,在与狼群的厮杀中,几次被冲乱阵形,又迅速重新集结。而那些跟着钱县令来的捕快和捕兽青壮年就不同了。这么多的狼,密密麻麻的狼,满山遍野的狼,能把勇者吓破胆。 他们见状,跟在谢放背后就想下山。 “呜——” 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哨声透过山林,直贯长空。 第一道被狼嗥声掩盖。 又是两道呼哨,一长一短,一紧一松。 暗夜似被震动,发出回音。 接着便传来狗叫—— 不是“汪汪汪”的吼叫,而是咆哮的、愤怒的嗷声嚎叫,听上去如同在警告群狼。 头狼高仰脖子,嗥声嘶叫着,吼了回去。你吼一句我吼一句,越来越大声,那声音在山间飘荡,似在比个高下,又像是野兽间的对话,听得人头皮发麻。 过了片刻,不知头狼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冲出了山洞,几个纵跃便往树林里崩去。在它身后,一群狼仓皇地跟了上去。 头狼一走,潮水般的狼群散去了。 地上,只留一地狼尸。 谢放愣愣地停在原地,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回头看人群里的赵胤,只见他面色如冰,看着在呼哨声和狗叫声里渐渐退去群狼,一丝波动都没有。 “将军,狼退了。” “退了!” “退了!” 兵丁们吼声雷动。 这晚的经历了,离奇刺激,又实在惊险。 谢放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下马走回来。 “将军,好像是——大黑。” “嗯。”赵胤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它来了。” 不仅大黑来了,时雍也来了。 穿着束腰的侍卫装,一张瓷白的小脸带着少女的娇憨与清丽,似笑非笑地带着十来个侍从,从山林里钻了出来。 在她的脚边,有一条尾巴高高翘起,威风凛凛得大黑狗。 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群狼围攻,众人都有点惊惧紧张,可是赵胤刚才面无表情,沉着无惧,如今狼群散了,眉头反倒紧紧蹙起,一眨不眨地看着时雍不惊不怕的笑脸。 “吹哨的人,是你?” 章节目录 第123章 故弄玄虚(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心没好报, 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时雍捏了捏眉头,看着赵胤冷清清的眼,并不奇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毕竟她出现得实在太让人疑惑了。 看了赵胤一眼,时雍老老实实地点头。 “是我。我不放心将军的安危,便上山来了。” 她后半句亲昵的话,并没能让赵胤放松警惕。 他继续问:“哪里学的?” “呼哨吗?”时雍抿了抿嘴,低下头轻声答:“我爹教的。” “……” 又是宋长贵? “我爹什么都会。” 赵胤逼视着她,目光凌厉如刀。 时雍知道这样的借口不容易取信于他,但是也没有更好的理由,阿拾的人生履历太过简单,阿拾与赵胤相交时间多久,对她了解多少时雍又是一无所知。 要让赵胤相信如今的她和以前的阿拾是一样的人,除非,赵胤傻了。 但不要紧。 人只要有本事,在哪里都能活命, 赵胤此人心狠手辣,但绝对是惜才的人,她会的越多,懂的越多,赵胤越舍不得杀她。 “将军。我是错了么?” 时雍小声问,目光里透出笑意。 “来。”赵胤看了那狗一眼,突然朝时雍伸手,低低一个字,压下了他喉间所有的疑问。 时雍看着他深如潭渊的眼,把手放在他掌心。 赵胤宽大的掌心一合,“火把。” 朱九将火把递上来,赵胤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时雍往那个峭壁下的山洞走了过去。 时雍松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大黑背毛竖了起来,亦步亦随。谢放和朱九等认识它的人,心里都满是疑惑,从京师到青山镇的路上,他们可是没有看到阿拾带这狗, 这么远的路程,这狗东西难不成是自己跑来的? 在场人多,不便相问,众人带着疑惑进了那个漆黑的山洞。 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洞口不大,但狭长深幽,里面也很宽敞。地上除了几处坑洼,大多地方都很平整,临门的角落有山泉淌下? 又从石缝里流出去,石头上长满青苔,阴暗、潮湿? 地上依稀可见狼的脚印。 洞中堆放着干柴? 还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几根木头搭起来的床? 上面铺放的干草凌乱不堪,干草上有几块脏污的破布,看不出形状。 这里像猎户上山使用的地方。 “张猎户。” 时雍问那个发现“食人兽”的猎户。 “这里是你的东西吗?” 张猎户愣了愣? 一脸是笑? “回夫人,是,是我的。” 时雍笑了笑? “你有多久没上山打猎了?看这些东西都很旧了。” 张猎户道:“大青山闹食人兽? 我最近不敢上山了。” 时雍走过去看了一眼木床上的东西? 又伸手在木桌上轻轻一抹? 唔了声? 看了张猎户一眼? 没有说话。 “将军!有发现。” 在洞内搜索的兵丁突然大喊。 众人围上去,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平整的石台,上面有血迹,还有女子的衣物。那面料、绣工、款式一看便知来自大晏内宫。 “是陪嫁宫女的衣物。” “衣衫鞋子都在这儿? 人呢?” “会不会被狼吃了?” 赵胤望了望火光照不到的洞内更深处。 “找!” 众人徐徐往里面走。 不一会儿? 前头的朱九叫了起来。 “在这儿。将军? 快来看。” 一具尸体俯卧在地上? 背部、臀部、大腿、小腿上满是啃噬的伤痕,凌乱的黑头散乱地垂落在地,身上挂着的几片破布? 浸满了鲜血,依稀可辨是具女尸。 谢放用剑柄把尸体翻转过来。 “啊!” “嘶!” 有人低叫,有人抽气。 在场的人除了时雍,可全是五大三粗的男儿,算是见多识广,可即便如此,还是被突如其来翻转的女尸那张脸吓住了。 更严格说,尸体已经没有脸了,她的脸被啃得不成样子,眉、眼、鼻子都没有了,连耳朵都被咬掉了一个,还有那嘴巴,和裴府灶房里出现的尸体一样,只剩一个嘀嗒淌血的窟窿,看着极是恐怖。 钱县令和他的人都被拦在外面,进来看尸体的都是赵胤的自己人,时雍也没再装,蹲身伸入女尸的腋下探了探,回头看他。 “死了不足两个时辰。” 她说着,又指了指地上的鲜血。 “颜色鲜红,看来又是为了将军,现杀的一个。” 为了将军现杀的? 众人琢磨着她的话,一脸不解。 谢放却突然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为了把将军引出来,或者说,为了找理由闯入裴府内宅,看将军到底在不在裴府,故意杀的?” 时雍没有吭声。 “不对。”朱九反驳,“若是如此,那狼群怎么解释?” 时雍道:“狼群只比大人早到一步而已。” 朱九惊愕,“你怎么知道?” 时雍微微一笑:“狼告诉我的。” 刚才她和大黑一起出现,狼群很快就退走了。到底是大黑的嚎叫吓跑了狼,还是她的呼哨惊走了狼,大家心里都有疑惑。再听她如此说,众人更是惊疑不定,直拿双眼盯住她。 “当真?” “当然是假得。” 时雍声音慢悠悠的,“只是,如果这女子死于狼口,或说狼群早就在山洞里。试问,她如何才能留得全尸?” 朱九顺着她的话问:“如何?” 时雍道:“狼不吃肉了,改吃草。” 狼会改吃草吗?自然不会。 因此,她判断狼刚来,就碰上赵胤他们。 “那狼会拔人舌头吗?” 众人摇头。 时雍看着地上这具被拔掉了舌头,嘴巴只剩一个血窟窿的女尸,道:“世上的活物千千万,却只有人,方有如此诡诈的心思。野兽吃人,只为果腹,是不会挑肥拣瘦,还专吃舌头的。” 朱九恍然大悟一般,“有人试图把青山镇的案子,嫁祸到野兽身上。” 野兽袭击是自然事件,既非人为,当然用不着有人来负责。 “会不会是钱县令,为免承担公主失踪、使臣死亡的责任,在故弄玄虚?” 章节目录 第124章 古怪的青山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没有吭声,深深望了赵胤几眼。 自打进入这个山洞,他就没有说话,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幽深的眼如同猎人一样巡视山洞,偶尔也凝视她。被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盯着,时雍骨子里都泛寒。 她知天知地,就是不知赵胤的心思。 “大人。” 时雍走到他身边。 “你怎么看?” 赵胤低头看她,“能确定身份吗?” 时雍转头看了看女尸,抬了抬唇角,“你是担心怀宁公主吗?目前虽说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但从这具女尸身着的宫装看,应是怀宁公主身边的陪嫁丫头。” 说到这,她压低声音道:“刚杀一个宫女,看来公主还活着。不过,得尽快。” 赵胤瞥她一眼,“死了还好,就怕要死不活。” 什么叫“死了还好”? 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恩恩爱爱过的人吗? 赵胤此人果然冷血。 时雍头皮炸了下,还来不及多说,脚边的大黑突然“呜”了两声,站了起来,蠢蠢欲动地朝洞口叫了两声。 “怎么了?” 时雍立即警觉起来。 这时,洞外值守的一个兵丁冲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狼群又回来了。” 众人大惊。 冲出洞口一听,山峦间传来尖锐凶猛的狼嗥。 “狼群回来了?” “这个山洞是不是狼的领地?” 众人发散思绪,议论间已开始戒备起来。时雍皱了皱眉,发现大黑极是狂躁,刚想弯腰摸摸它的头,大黑突然朝天嗷呜一声,身子蹿了出去,看方向正是狼嗥的方向。 “大黑!” 时雍没有想到大黑会跑,转头大喊。 “回来!” 大黑跑得极快,不过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时雍叫了它许久,只有远处“汪汪”几声回应。 大黑没有回来。 兵丁们殓了尸体,用树木抬下山去。 时雍心神不宁在原地等了许久,眼看天都亮了? 大黑仍然没有回来,她有些焦虑。 “你们先走。”她对赵胤道:“我去找它。” 赵胤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要命了?” “大黑没有回来。” “它能从京师追到青山镇? 不会走丢。” 理是这么个理? 但是谁家的狗子走丢了主人能放心? 在离开京师之前? 时雍是把大黑托付给王氏的,它吃什么,一天吃多少? 她都交代得仔细。同时? 也向大黑交代好了,让它乖乖在家里等她,不要随便出去乱晃? 小心被人打杀了吃狗肉…… 可狗子就是不听话? 算算时间? 应当是她刚刚启程? 大黑就跟上来了。 时雍一想到这个? 心里就不宁安。 “狼群肯定没有走远? 它会有危险的……” “不会。” “会。” “当初那么多人围杀它都活了下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呀,你干什么?” 时雍大惊失色,谁能想到,赵胤会突然变脸将她掳到马上。 而且? 一言不发。 时雍无名火起? 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想要抽他。 赵胤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里,双腿一夹马肚? “驾。” 山风拂脸,马行疾快。 时雍回望背后的山峦,紧紧揪住赵胤的胳膊。 ———— 众人陆续下山。 朱九跟着谢放身边,故意吊在后面。 “我总算知道,杨斐为什么会挨那么多打了。” 谢放看他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远去的一男一女,翻身上马,没有说话。 “诶兄弟。”朱九抖了抖马缰绳,跟上他,“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女子能让爷变脸,变色,变……变得不可思议?你看到了吗?爷居然亲自抱阿拾上马?” 谢放不疾不徐地跟着,不吭声。 “那夜客栈的响动,你也听到了吧?”朱九神神秘秘地笑,“你说爷对阿拾,这是当真看重,还是玩玩而已?” “不知。” “你跟在爷身边最久,说说呗。” 朱九换了个方向,从谢放的左侧换到他的右侧,“这个阿拾姑娘真是不可思议。以前,我等着实小瞧她了,以为她老实又傻气,好像也没什么本事,哪知是个深藏不露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出手,就掳了个大的。” 谢放放慢马步,“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 “怎么?” “你想步杨斐的后尘?” 说到杨斐,谢放声音重了,朱九也有点叹气。 “咱们几个跟在爷身边这么多年了,我以为爷不会动真格的。哪料……也怪这杨斐,属实是放肆了些。这人吧,在身边时着实招人烦,就这么没了,又怪难受的。” 谢放眼神微暗,朱九看他这样越发难受。 “杨斐在咱兄弟几个里,最是可怜,无父无母,也没个去处。离了无乩馆,你说他能去哪里呢?真怕有一天办差,就是替他收尸。” 谢放瞪他一眼,一巴掌用力拍在马背上。 “驾!” “诶我还没有说完……呢。” 马蹄嘚嘚,谢放走远。 ———— 晌午后,大黑仍然没有回来。 时雍站在裴府的院子里,望着背后的大青山,实在等不下去,进屋披了身衣服就往外走。 赵胤这时在书房,娴衣见状,赶紧拿了把伞跟上来。 “夫人。快下雨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时雍头也不回,“出去转转。” 娴衣压低声音道:“爷有吩咐,不许你上山。” “不上山,我上街。” 时雍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娴衣愣了愣,朝门口的侍卫使个眼神,示意他去通知赵胤,然后跟紧时雍出了裴府。 钱名贵今晨回来就被赵胤放走了。 既没有要他给个交代,也没有再询问他半句闯入裴府的真正原因,甚至还安排了马车送他回卢龙。 他的淡然处理,不仅让时雍等人感到意外,就连钱名贵自己都害怕。 而赵胤给的理由是,念他一片孝心,不与计较,等他父亲大寿过后再说。 钱县令的老父寿辰在后日。 青山镇街口的戏台已经搭起来了,堂会从明晚就要开始唱。 时雍带着娴衣从钱宅的大门走过去,看到乌婵正在跟几个戏班的人说话。 她轻咳一声,抿了抿嘴,侧头对娴衣道。 “我们去对面坐坐,看戏。” “戏还没开始唱。”娴衣不解。 “前戏更好看。” “???” 娴衣一脸不解,但没反驳。 在钱宅斜对面,就有一个小茶肆,时雍进去就让小二安排了个角落的位置,茶上来,她耐着性子喝了几口,就借口方便,从茶肆后门走了出去。 那边临河,有两棵樟树。 乌婵就站在那里等她。 时雍笑着走近,拍她肩膀,“默契。” 乌婵左右看了看,“你这么出来,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时雍沉下眸子,“他都知道。” 乌婵吃惊地看着她,“知道什么,知道你是……” “知道我们有交情而已,不用怕。”时雍莞尔,与她寒暄几句,眸色沉了下来。 “到青山镇几日了?感受如何?” 乌婵看着她,表情捉摸不定。 “感受很奇怪。” 时雍一怔,“什么?” 乌婵道:“五年前我曾来过青山,也是给钱老太爷祝寿。所以,这次他才又请了我们。这青山镇,我原本极是喜欢的,可这次再来,我却觉得处处不对劲儿。” 她的话,引起了时雍的兴趣。 “说说看,哪里不对劲儿。” 乌婵看着她,欲言又止。 好半晌,摇头。 “我说不上。就是一种感受,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可非得找原因吧,时光易转五年,人都会变,一个小镇有变化倒也是自然。” 这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时雍也有。 同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想了想,突然对乌婵道:“那我们来举例子。” 乌婵又是不解,“举例子?” “嗯。”时雍点点头,半眯起眼道:“我开头。比如,卢龙县殓房里除了使节的尸体,居然没有别的尸首。奇怪吧?” 乌婵微微怔住,“这很古怪吗?” 她不接触这个行当,不清楚内情,时雍却很明白。 “这么大个地方,没有正常死亡,不正常的。” “也许殓了?” “总会有存放,总会有案子发生,总会死人的。”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乌婵摇摇头,表示不太理解,然后说出了她的疑惑,“我发现青山镇的老人,好像很少。” 时雍:“猎户许久不上山打猎。” 乌婵:“孩子很少上学堂。” 时雍:“田地荒芜,农人不爱务农。” 两人对视,眼底突然生出恐惧。 章节目录 第125章 你被收买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回去,娴衣还坐在那里。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时雍笑着,将手上的果脯丢到桌子上,“给你买的,解解馋。” 娴衣眼里的冷光似乎融化了,“我不爱吃这个。” 嘴上说不爱,手却是伸了出来,将油纸包里的果脯捡起一颗,往嘴里塞。 时雍难得从她脸上看到小姑娘似的神态,抿嘴乐。 娴衣平日表现太老成了,可认真说来,充其量也就是个不满二十的姑娘,哪会真的不爱漂亮衣裳不爱胭脂不爱零嘴的? 时雍问:“甜吗?” 娴衣点点头,“甜。” “那就好。”时雍说着就站了起来,拉椅子要走。 娴衣看着小二刚上的一壶核桃茶,愣了愣,“你不喝了吗?” 时雍拉住她的手,“外面走走。” 娴衣嘴里含着果脯,瞅着她清丽的笑颜,唔一声,跟上她的脚步。时雍还抓住她的手腕,娴衣低头看了看,很不习惯跟人这么亲昵,可内心并不排斥,于是也没有挣脱,由她拉着出了茶肆。 在无乩馆里,她不爱说话,和婧衣、妩衣、婉衣她们也总是有距离。 当年婉衣爬爷的床被打出无乩馆,她没有求情没有表示,妩衣就说她是个冷血的人,可她只是不习惯跟人太过亲近。 以前娴衣也见过阿拾,她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两人一句对话都没有,可如今的阿拾不一样了,就连亲近人的方式都很不一样。 如今的阿拾做什么出格的事,似乎都理所当然。比如莫名其妙地对她笑,会搂她肩膀,拍她后背,观察她的情绪,并且在意。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娴衣的情绪? 更没有人给她买过零嘴。 “我们买点瓜子回去磕吧?”时雍突然道:“裴府太冷清太无聊了,咱们买些回去,晚上嗑着瓜子说说话? 也能打发时间。” 不待娴衣说话? 时雍已经走到了对街的大榕树下。 旁边是商铺? 树下有几个货郎在兜售药材、烧饼、果子等货品。 卖瓜子的是个姑娘,身材高大,穿了身百姓常见的粗布衣裳? 头发用花布包了起来? 浓眉大眼,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看到时雍走近摊位,她将嘴里的瓜籽壳吐掉? 咂了咂舌头。 “买瓜子吗?” 时雍低头在她的提篮里抓了一包。 “好吃吗?” 小姑娘嘴巴一扁? 还没说话先笑了起来? “你尝尝? 好吃的。” 时雍真的抓了一把? 递了些给娴衣? 自个儿闷头磕了起来,好半晌,在抬抬眼皮,见小姑娘盯住自己不动,又朝她一笑? “香。” 小姑娘拢了拢提篮里的瓜子? “买吗?” “怎么卖?” “一包? 五文。” 她从下面拿出用纸包好的瓜子? “你要几包?” “我不要那个。”时雍指了指提篮里的,“这个。” 姑娘愣了愣,“一样的。” “不一样? 那个我没尝过。” “一样的瓜子。” “没尝过不知道。” 姑娘为难了,“那你尝尝这个?” 她说着就要去拆纸包,时雍问她,“都是你自己称的吗?” 姑娘愣了愣,“不是。” “你不会称秤?不会算?” 姑娘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些畏惧,“我不会。” “谁帮你称好的?” “阿爹。” “真是幸福,一家人都住镇上吗?” “啊,是的。” “你几岁了?” “十五了。” “许人家了吗?” 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 “没,没呢。” “生意好么?赚的钱能不能养家呀?” “可以的,青山镇很好呢。” “你们来青山镇几年了?” “……”姑娘愣住。 时雍看她神色微微一笑,大方地掏了钱。 “不用尝了,给我两包吧。” 姑娘开心起来,将两包瓜子塞到她手上。 时雍问:“我吃得好了,再来,你也在这里卖吗?” 姑娘又想了想,“这几日应当是在的,钱家门口唱堂会。” “那你平常在哪里卖?” “我家有杂货铺。街口袁记就是。” “你家开几年铺子了?” “很多年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时雍眨了下眼,“袁记我常去,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要见过肯定记得。” 小姑娘盯着她的笑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夫人以前来过青山镇吗?” 时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很朴实的一套,不会有明显的身份标识。 “你认得我?” “那日你和裴将军一起回来,我看到啦。” 小姑娘话音未落,旁边货担卖果子的汉子过来了,他长得五大三粗,看了小姑娘一眼,不高兴地说:“米雅,将军夫人要吃瓜子,你还要收她的钱吗?” 米雅看着手上的钱,有点不知所措。 那汉子又笑了,从自己摊上装了果子,连同篮子一起递了过来。 “夫人要是不嫌弃,带回去尝尝?” 时雍笑着将手上的瓜子递给娴衣,摇头。 “无功不受禄。” “裴将军英雄盖世,是我们青山镇的荣耀,几个果子算得了什么?” 时雍朝他无声地笑了笑,“有瓜子就够了,多谢大叔。” “这么客气的,夫人这么客气的。” 那汉子挠了挠头,一个劲儿地笑,目送时雍和娴衣走远。 ———— 娴衣一头雾水地回到裴府,照常将时雍的行为向赵胤汇报。 “出了茶肆,她去见了戏班那个姑娘。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我离得远,听不见两个人说了什么,但看两人应是旧识,很是熟悉。回来后,夫人变得极是奇怪,她去买瓜子,和卖瓜子的小姑娘又扯了好些闲话。” 一字一句,娴衣概无遗漏的汇报。 但对时雍的称呼,从最早的“阿拾”变成了“夫人”,自然得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 赵胤似乎也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一包瓜子,半晌抬头问娴衣。 “你看她存的是什么心思?” 娴衣愣住,看了主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对阿拾行为的看法。她手指微微卷起,思考了片刻,低下头,不敢看赵胤注视的目光。 “夫人好似在怀疑什么,但奴婢认为,夫人对爷没有异心,很是看重。” “看重?”赵胤抿起嘴唇,轮廓越发清俊凌厉。 娴衣喉间微微一动,紧张地看向那包瓜子。 “一共买有两包,夫人就让奴婢拿来一包给爷呢。” 赵胤注视她片刻,嘴角微微扬起,不见阴霾,也没有笑容。 “你被收买了。” 章节目录 第126章 人不如狗的一天(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娴衣一惊,扑嗵一声跪下。 “奴婢没有,望爷明察。” 她不敢抬头,只觉得头顶的目光像把刀子,要把她看透。 同时,又有些后悔多嘴。爷是多睿智敏锐的人物,她以前说什么事从不带主观判断和感情,而这次情不自禁为阿拾说话,爷肯定会有察觉。 娴衣想到了婉衣和妩衣的下场,心里生出恐惧。 “起来。” 那平静清冷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娴衣抬头,不见他眼里有责罚的意思。 “出去吧。” “是。” 娴衣松口气,慢慢退出书房,却听赵胤突然又吩咐,“叫谢放来。” 赵胤的手上拿着一个用火漆封固的书信,娴衣没有多问,低目应声走了。 谢放就在门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门神。 这是娴衣眼里他最平常的样子。 只要不主动招呼,他便不会说话。 娴衣走到他的面前,“爷找你。” 谢放看她一眼,点点头,一声都没有,径直进了书房。 娴衣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想到了昨日阿拾说的那些话,静了静,出门。 书房里,赵胤将两封一模一样用火漆密封的书信摆在书案上。 “急送京师。” 谢放低头走近,双手拿起书信,姿势不变地看了一眼,见赵胤神色凝重,“爷,裴府侍卫、兵丁和杂役统共只得一百三十五人。要不,从永平卫调兵?” 赵胤沉眉,半晌不语。 谢放安静地等待着。 书房里沉寂许久。 “不要。” 赵胤的目光落在那包瓜子上,手指慢慢伸出去,拆开纸包,从中揪出一颗,看了片刻,又放回去,拧了拧眉头。 “送信去吧。” “是。”谢放不再多话。 这位爷向来有他自己的想法,谢放从不认为自己的智慧可以和他一较高下? 因此从不对他的决断产生疑惑。赵胤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只要把赵胤的命令落到实处? 就一定不会有事。 “天黑前? 黑煞要是没有回来。派人上山找。” 在谢放离开书房前? 赵胤又吩咐了一句。 谢放有些意外,抬头看他,没有动弹。 “有事?”赵胤挑眉。 谢放:“没有。” 这个时候人手本就不够? 去找一条来无影去无踪的狗? 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是既然是主子的交代,谢放也不愿违抗。 他数着时辰,等着天黑。 晚饭吃罢? 黑煞果然还是没有回来。 时雍的焦灼已到了极点。 她回房换了身干净利索的衣裳? 将长发挽起用头巾包了起来? 拿了架子上的长剑? 准备上山。 出门时? 她走到书房? 看灯亮着,觉得还是有必要支会赵胤一声。 “将军!”时雍的手指刚叩上房门,那门就打开了。 门里是赵胤冷峻异常的脸。 两人对视片刻,时雍沉着嗓子。 “我必须去找大黑。请你不要拦我。” 赵胤目光一转,看到她手上拎着的长剑? 还没开口说话? 外头正在整兵准备出发的谢放就急匆匆进来了? 满脸兴奋? 声音都拔高了许多。 “回来了。” “大黑回来了。” “在哪儿?”时雍按捺不住激动,心脏怦怦跳,话音未落? 双脚已经朝外面奔去。 谢放看了赵胤一眼,转身跟上时雍。 “累坏了,瘫在院子里。” 怪不得没有进来找她,时雍兴冲冲地奔出去,在院子里看到黑漆漆的“一坨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双眼镫亮,皮毛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黑!”时雍冲过去想把它搂在怀里。 大黑挣扎一下,缩回爪子。 时雍这才发现它不仅是累坏了,是受伤了。 后腿上有一处在淌血,大概是拼着命奔回裴府院子,就没有力气再走了。 时雍心疼不已,想把它抱起来,带回屋子里看伤,可这狗子实在太沉,而且它似乎不愿意,爪子刨了刨时雍,舔了舔舌头,嗷嗷叫唤两声。 “怎么了?”时雍纳闷,将它挪开。 大黑的胸脯下压着一只大红的绣花鞋子。 刚才它往那儿一瘫,把鞋子压住了。 时雍将鞋子捡起,看一眼,“娴衣!” 她心跳很快。 听到脚步声回头,发现是赵胤站在背后。 “看看这个。”时雍说:“是不是怀宁公主的鞋子?” 公主是穿着嫁衣出的京师,鞋面上的绣花,宫中绣娘的绣品与市井人家是不一样的。 赵胤无声地看她一眼,“是。”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脑袋,从怀里摸出瓜子塞它嘴里,又看着赵胤笑。 “公主的脚,将军还真是清楚。” 这话说得很是奇怪啊?瞧的是嫁鞋,怎么就扯上脚了? 谢放一脸疑问。 娴衣默不作声。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低头问大黑,“还能走吗?” 大黑趴地上没有动,认真地嗑着瓜子,不抬脑袋,只有尾巴甩了甩,表示听见了。 大黑叼回了怀宁公主的鞋子。 只可惜,它不会说话。 公主是死是活,发生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它可以再带他们前往。 这简直就是一只狗祖宗了。 “先治伤吧。” ———— 时雍信不过镇上的郎中,亲自为大黑包扎了伤口,还用银针为它止了血。 她使用的银针,正是为赵胤针灸的那一副。在她为大黑施针的过程中,谢放和娴衣死死盯着她,似乎有很多话欲言又止,赵胤却没有什么表情。 “伤得如何?” 时雍只当看不到他们脸上的异样,平静地道:“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这也是万幸。 大黑的复原能力很强,生命力旺盛。 可若是伤了筋骨,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无用。 大黑若是瘸了,还怎么做让人惧怕的恶犬? 时雍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为大黑治疗十分小心,至少,她眼神和神态的专注和慎重,是在为赵胤扎针的时候看不见的。 谢放和娴衣的目光渐渐有些变味。 即使不想,也忍不住时不时看看主子的表情。 他们敢想不敢说,可——赵云圳不管。 赵云圳其实非常怕狗,但这并不妨碍他过来凑热闹。小小的身子蹲缩在时雍的背后,他看得十分认真。一时兴起,就口无遮拦了。 “你对大黑,比对阿胤叔好多了。我看你给阿胤叔扎针,都是这样……扎,扎,扎。你给大黑扎针,是这样子的,扎,扎,扎。” 赵云圳边说边比划。 那神态、动作,很是传神。 谢放和娴衣瞧着,心都缩紧了。 赵云圳也不看他们的表情,更不管赵胤怎么想。 只问时雍:“阿拾,你为什么对狗比对阿胤叔还好?” 赵胤身子有瞬间的僵硬,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漠然。 时雍没有抬头,一本正经地回答赵云圳:“因为它是我的狗子呀。” 顿了顿,时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弯了起来。 “我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更为珍惜。” 言下之意,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就可以随意糟蹋了? 谢放和娴衣的目光又忍不住往赵胤身上瞄了一眼。 赵云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嘴撇了撇,很是羡慕地看着大黑,却不敢去摸,“我也想做你的狗子。” “……” 室内突然安静,气氛古怪得令人害怕。 等时雍为大黑包扎好,赵胤终于开口。 “它何时可以行走?” 时雍看一眼他没有表情的冷脸,忍不住哼声。 “恐怕得将息十天半个月的。” “不是没伤筋骨?” “可它伤了心呀?” 时雍懒洋洋抬抬眼睛,将大黑的腿轻轻放下去,懒洋洋地收纳银针,洗手,“大人只关心公主安危,不顾惜它的伤痛。狗子就不会伤心吗?” “……” 伤了心的狗子一直在嗑瓜子。 也不知吃到了瓜仁没有,在嘴里嚼几下又吐出壳来。 谢放道:“原来它不仅喜欢吃肉,还喜欢嗑瓜子。也真是奇也怪也。” 时雍摸摸大黑的脑袋,“它脾气可古怪了,不喜欢做的事,别人强迫不了。” 是说狗,还是说她? 谢放看一眼赵胤的脸色,觉得此刻不适合多嘴,于是闭口不言。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赵胤沉默片刻,微微垂了垂眼帘。 “那就早些歇了吧。” 不找公主了? 众人皆怔。 谢放和娴衣都看着他。 赵胤摆手,“备水,伺候夫人沐浴。” 章节目录 第127章 半夜饭馆(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裴府静悄悄的。 时雍盥沐完毕,把赵云圳送回房,又去看了看春秀,再回来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坐在房内的罗汉榻上,单手拿书,看得入神。 这个人时雍已看得很是熟悉了。 大红的飞鱼服赵胤能穿出一丝冷艳风华,黑色锦衣袍子他也能穿出神秘高贵,这松松垮垮的轻裘白袍,也能让他穿出精致优雅和与众不同的气质。 时雍看一眼,抬抬眉。 “大人,你睡床吧。” 赵胤头也不抬,“不必。” 这不冷不热的语气,与平素没什么不同。 时雍却觉得,这是她不愿意叫大黑去救他的公主,这位爷心里不舒服呢。 但没关系。 他不舒服,不影响她的睡眠。 既然他谦让,时雍便不客气了,她上床躺好,大黑就睡在她的床边,将脑袋枕在她的脚踏板上,时雍为了让狗子舒服,还特地抱了一床被子给它。 赵胤看了一眼。 这被子正是他昨夜用过的。 他皱了皱眉,看向大黑。 大黑也在看他,脑袋没动,就眼睛斜过来,一条黑尾巴像在扇蚊子似的,一晃,一晃,再一晃,软软的、很有节奏。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赵胤收回视线,看书。 这一天太累了,时雍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完全不知。 入睡时,房里尚有灯火,半夜里醒来,房里却黑漆漆的。 她是被饿醒的。 晚饭时太担心大黑,她不记得自己吃了几口饭,这半夜醒来饥饿就有些难受了。 安静的府邸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睡吧,算了。 时雍安慰着自己,可肚子不争气,咕噜一声? 唾液分泌也旺盛了许多。 嘶!饿起来的感觉,太不是滋味了。 时雍刚穿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也饿过肚子,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好久没尝过这感觉? 愣是睡不着。 看着帐顶? 她决定爬起来。 “大黑。” 一条狗尾巴闪过来,时雍伸手,就摸到了大黑的脑袋。 狗子是最警觉的? 她刚醒来的时候? 大黑就已然站在那里看她了。 时雍略感欣慰,“我饿了。” 房里传来狗子跑动的声音。 很快,大黑拱她的手。 时雍慢慢摸上去? 是那包瓜子。 “好儿子。” 时雍睡不着? 怕吵着赵胤? 起来也没有点灯? 摸黑走了出去。 院子的檐下有灯笼? 值夜的兵丁看到她怔了怔。 “夫人?” 时雍摇摇头? 径直去了灶房。 这个灶房是谢放叫人新打凿的,就在原本灶房外的廊下。 可惜时雍把这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剩菜剩饭,冷锅冷灶的看着凄凉,她又不喜欢动手做饭? 想了想? 颓然走回去? 准备嗑那半包瓜子充饥。 还没到房间? 在与净房相连的甬道,就看到一个人擦着头发走了过来。他背后的净房亮着灯火,而这边是漆黑一片? 他的脸便隐在了一片暗光里。 “谁?” 时雍警惕地问。 那人微微一顿,接着加快了脚步。 “站住!”时雍道:“这里是将军住处,你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是我。” 低低两个字,满带夜的沉寂。 时雍震惊地看着那人慢慢走近,披着宽大的外袍,没有上衣,没有系带,一条宽脚的棉绸裤子松松挂在腰上,大概是他也饿了吧,裤腰比平常低,腰身窄劲有力,凹凸往下的腹肌,延伸的人鱼线……他也没有擦干净沐浴的水,头发湿透,那条薄薄的裤子也是半湿,紧贴在身上,腿部和那处的线条隐隐可见…… 时雍抚额遮眼,“大晚上的,大人这是做甚?” 赵胤原地站了片刻,将外袍向里拢了拢,“没有热水了,洗的冷水。” 这叫什么回答? 怪她热水用得太多,害他没得洗吗? 赵胤推门进去,见时雍没动,转头看来,“拿两条干净的巾子进来,擦头发。” 这是把他当丫头使唤了。 哼! 大半夜的洗头洗澡,又来折磨一个饥肠辘辘的女子,不愧是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大人。 时雍手心很痒,想揍人。想想可能揍不过,只得忍住,一声不吭地去拿了巾子进去为他擦头发。 很不争气的是,肚子造反,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赵胤听见,抬头看她。 时雍同她对视片刻,轻咳,“饿了。” “嗯。”赵胤说着,阖上眼睛由她伺候。 “???” 时雍突然觉得这个人在报复她,大半夜不睡,就是为了折腾她来作的。 “我不是不想救公主。”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大黑的腿虽然没伤到筋骨,可不宜奔走,再怎么也得休息一日。你的公主重要,我的狗也很重要。大人体谅体谅。” “晚上没吃饱?”他答非所问,身子转了过来。 那件外袍在他转身的时候,便偏向了一侧。 时雍心跳微漏一拍,那不争气的热血又冲上了脑门,一股子热气直冲鼻端。想到上次流鼻血的糗事,她飞快地扑过去,迅速拉起赵胤的衣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别开眼。 “是。没吃饱。” 赵胤对她的行为似有不解,冷冷看她。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就是怕大人受凉。” 时雍脸上微笑,心里咒骂。 对赵胤来说,她只是个侍女,同婧衣、娴衣他们是没有区别的,他自然也不会在意在侍女面前衣衫不整。封建男人的意识里,奴婢等于奴隶,就不存在这个男女之防的意识。 怪只怪他身材太好,而她眼睛不争气。 赵胤垂目,“往后饭点吃饱,没人惯你脾气。” 时雍闷声闷气地嗯一声,随便在他脑袋上糊弄一会,丢下巾子。 “好了,大人早些睡吧。” 赵胤侧目看她,“没干透。” 这么长的头发怎么可能干透? 时雍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栽倒在床上,摸着肚子闭上眼。 好一会,房里没有声音,但依稀能察觉到光线。 他没有熄灯。 时雍有点奇怪,猛地睁开眼。 面前是赵胤冷漠的面孔,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时雍吓一跳,坐起来抱紧被子。 赵胤刚走过来,看她这样,皱起眉头,道:“镇口有家饭馆。” 他永远只会平静地表述一个问题,比较起来,时雍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了。 时雍看着他棺材饭似的脸,打个呵欠:“大人何意?” “想吃,就起来。”赵胤一动不动,连声线都没有变化。 既然是吃宵夜,饥饿如她,实在没有必要反对。时雍都来不及和自己的骨气做斗争,生怕他反悔,立刻披衣起床。 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大黑不满地吼了她两声。 “给你带骨头。”时雍摸摸它的脑袋,“不许乱跑。” 大黑呜呜两声,委屈地低头将下巴搁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 镇口确实有家饭馆。 老板是个中年人,约摸四十来岁,身形微胖,眼皮耷拉着,整个人看上去蔫蔫的,像是没什么精神。 赵胤带着时雍半夜登门,他也只是看一眼。 “只有面条、牛肉和酒。” 赵胤脸色不变,手指在膝盖上轻叩。 “那就两碗面条,一盘牛肉,一壶酒。” 时雍摇头,“我一个月内不想吃面。来点牛肉就好。” 赵胤:“两碗。” 老板看他一眼,转头去了厨房。 店里一盏孤灯,只有他两人。 时雍听到厨房切肉和烧水的声音,沉默片刻,小声道:“他店里就没个打杂的小二?” “嗯。” 赵胤坐着一动不动,面色冷漠得像一座雕像。 当然,时雍更愿望把他形容成一具棺材。 “你和老板认识?” “不认识。” “那你怎知他家晚上不打烊?” “打烊。” 打烊还来,这是见鬼了吗? 时雍抱了抱双臂,觉得这饭馆阴气森林的,而赵胤的脸,更是布满冷意,她趴过去,隔着一张桌子瞅他的脸,“大人,你别吓我。我胆小。” “好奇?” “嗯。”时雍重重点头。 赵胤看她一眼,“你和大黑,是谁会驭狼?” “……” 这个男人还真是不肯吃亏。 好,又到了交换问题得时候了。 时雍抿抿嘴唇,思考片刻,给出了目前最合适的标准答案,“大黑。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猜,这狗子大概是狼王的后代?时雍的狗,属实是有点邪乎。”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 “你为何呼哨?” “我呼哨是为了让你听到我呀?” 时雍说得认真,话落,又朝他眨眨眼。 “换你了,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胤木然着一张脸,抬抬下巴,“老板来了。” 时雍瞪他一眼,回头就见老板真的走了过来。 “面里要不要加肉沫?” 赵胤看着时雍,淡淡道:“不要。” 老板沉着一张脸,眼皮耷拉着又退回灶间。 很快,面条和牛肉都端上来了,时雍将两碗面一齐推到赵胤的面前,拿筷子挑起牛肉,看了看。 “没有毒吧?” 她笑盈盈地问赵胤。 老板就在旁边,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拿筷子夹起一块就放下嘴里。 见状,时雍笑了起来,“这样吃起来就放心了。” 她专心吃东西,赵胤却不动。 店里安静得有些古怪。 只有时雍一个人是在认真吃东西。 良久,还是老板沉不住气了。 “你不是裴赋,你是谁?” 赵胤面色不改,望着他冷声道:“我不是裴赋,但你是青山镇的老亭长,对吗?” “你——”老板喉间突然哽住。 章节目录 第128章 灯下看美人(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饭馆里的烛光太暗,照不透赵胤的眼,那一片阴霾沉入人心,似钢刀扎入肉中,面馆老板忍不住捂住胸口,像是心脏吃痛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吸气,离他远了两步,这才扶住方桌的边沿,勉强没有软倒下去。 “我不是,我不是。” 这否认,虚弱得不堪一击。 赵胤眉头微蹙,看着他发白的一张脸。 “这么多年,你那孩子若是还活着,怎会不让你见?” 老板发白的脸在烛光中悠悠转青。 就连坐在赵胤旁边的时雍,都惊住了。 原以为他只是随便选了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哪知道他把人家老板的过往弄得一清二楚? 时雍也怀疑过青山镇有问题,但还没有和赵胤说起过她的怀疑。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今再看赵胤冷厉的表情和那老板灰败的脸,一颗心渐渐下沉。 青山镇的情况,或许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我不知,我什么都不知情。你不要逼我。” 老板的手指几乎将木桌扣出了长长的痕迹,下一瞬,脚突然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身子抖动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眼神涣散,目光没有焦距,只有恐惧。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走过去扶他。 “大人既然来了青山,便会为你做主,有什么事,你可向大人明言。” 老板嘴皮颤动,喃喃般道:“做不了主,没有人可以做得了主。青山镇,完了,青山镇,早就完了。” 他喉间哽咽,眼睛里如一滩死水。 赵胤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我不是裴赋。但裴赋做不了的主,我可以。” 老板抬头看他。 许久许久? 失神一笑。 “没有人可以。” 赵胤道:“数年前我从卢龙塞回京,途径青山镇。那是三月,饭馆门口有一颗樱桃树? 枝条蔓到房顶? 叶儿翠绿。树上坐着个小儿? 用樱桃砸我,笑得很大声。” 他说话的语气向来是平淡无波的,可是老板听到这里? 身体突然抖得更厉害了?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一双瞪大的眼睛里露出刹那的希翼。 很快,又归于恐惧。 “不? 不可能。死了? 他已经死了。” 他喉间发出呜哝般的声音? 低哑得近乎空洞。 “邪君是掌控这世间的天神? 三界生灵? 无不攥于他手。就算我那孩子肉身已灭? 灵魂也还在他手心里……公主千金之躯,也不可战胜邪君,你自也不能。” 老板抖了一下。 “你快些走吧,快些走。趁邪君还不想杀了你,快些走? 离开青山镇。” 他挣扎着爬起来? 用力去推赵胤? 神情慌乱? 语无伦次。 “他们还不知你不是裴赋,还不想杀你,你明日天一亮就走。” 赵胤看着他? “邪君在哪里?公主在哪里?” “我,不知。” 老板说完话,又颓丧地坐了下去。 “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只盼邪君开恩,放了我妻儿老小的阴魂,到了阴间,我们能一家团聚。” 他嘴里叨叨,全是古怪的话。 赵胤和时雍对视一眼,将银子放在桌上,走出饭馆。 ———— 夜晚的青山镇寂静得没有一点人声。 凌晨时分大雾弥漫,如同一座早已死去的鬼镇。 走上通往裴府的石桥,一阵寒气夹裹水雾袭来,时雍打了个喷嚏,赵胤伸手将她外袍往里拢了拢,神态极是认真。 时雍侧目,望向他夜下的脸。 “这里只我二人,大人可以回答我了。” 赵胤手执一盏竹编灯笼,白袍在寒风中微微翻动。 “已经回答了。” 时雍微怔。 她问的是,“你怎知他家晚上不打烊?” 后来赵胤与老板谈话时,说起他多年前途经青山,还记得他家门口的樱桃树,也就是说,他早前曾来过饭馆,所以知道他家不打烊,也算是回答了。 “可是你说,你和老板不认识。” “当年卖面的的人,是他的儿子。” 这么说不认识,确实也没错。 时雍一听,笑了起来。 “大人说话,滴水不漏。小女子佩服之极。那么敢问,你和老板对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这青山镇,已经被人控制?那个所谓邪君,通过控制老板的家人,甚至利用神鬼邪灵之说来控制他的心神?” 赵胤淡淡看过来,目光冰凉,“或许。” “一个曾经的老亭长尚且如此。那青山镇其他人呢?又当如何?” 时雍想到了卖瓜子的米雅,卖药材的大汉,神神叼叼的裴三伯和裴家那些七嘴八舌的族亲,还有请了乌家班来唱戏,贺七十大寿的钱老太爷…… “和亲使者被拔掉的舌头,吃人的野兽,这一切应当没这么简单。可是,是何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控制这么多的人?甚至让人相信,他是邪君,是掌控三界的天神?” 赵胤沉吟,看他,“你有何见解?” 时雍望着小镇背后那个野兽一般蛰伏在暗夜里的大青山,严肃地道:“既然他想把命案归于野兽作恶。那又何须拔人舌头,多此一举,引人怀疑?我先前便觉得这不合理,有漏洞。今晚听了那老亭长的话,突然茅塞顿开。” 赵胤将灯笼抬高。 在饭馆,她就着牛肉吃了些酒,脸颊上蕴染上一丝薄红。 长桥微雾,冉冉波光,灯下看美人,煞是美艳。 “如何?” 赵胤瞧得认真,好半晌才问出这两个字。 时雍无语,弯了弯唇。 “我想,拔舌或许是一种仪式,又或是某种邪恶的祭祀。总归,是这个‘邪君’用来恐吓人的一种手段。舌是人说话的器官,也可引申为言语。拔舌,便是禁止人言。” 她突然眯起眼凑近他的脸,用一种低哑阴冷的声音,神秘地道。 “嘘,他不许人说话。要这青山镇,沉默下去。” 赵胤冷眼看着她。 时雍收回了目光,再次望向远处黑漆漆的大青山。 “我们入住裴府当晚,面碗里那条舌头,便是警告,也是他们想要探一探裴将军虚实。毕竟裴将军突然回乡省亲,又在公主失踪这个节骨眼儿上,很是巧合。裴将军的到来,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若是将军祭拜完父母就走,此事便作罢,若是将军不肯相信和亲使者惨死是野兽作祟,一意孤行调查此事,狼群群攻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章节目录 第129章 山洞里的陶罐(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目光微冷,神情难以揣测。 时雍又道:“如此恶毒的行径,不可能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这必然是一个长久的过程,逐渐的控制。我怀疑,光启十六年裴将军父母死于大火,裴府大劫,也不是天灾。大人,这是一个极其凶狠的对手呀,对方谋划许久,埋藏极深。” 说到这里,她又仰着脸看赵胤。 “大人今夜暴露了身份,是否不妥?” 赵胤眯眼,“当年领兵路过青山的人是先帝,亭长记得的人,也是先帝,没人知我。先帝已于昨年驾崩。” 时雍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忍俊不禁。 “怪不得亭长不肯信任你。试想,你若对他直言,你是赵胤,会如何?” 赵胤微微眯眼,“拔舌的人,很快就来了。” ———— 晨曦起时,赵胤的人马便出发了。 这一百多号人,无法分散行事,为避免被人各个击破,趁机抄了他家“老窝”,赵胤只派了几个人留守裴府,其余人等包括赵云圳,全部一同出行。 离府时,裴三伯有来问起,赵胤以带夫人去门赏湖光山色为由搪塞了过去。 大黑腿伤未愈,但行走已经没有问题。 在时雍看不到的地方,它便行动自如,能蹦能跳,只要时雍看它,它便拖着后腿走路,一瘸一拐,一副疼痛难忍但很坚强的狗样。 这操作让队伍里的人叹为观止。 幸好,出了青山镇,便一直走官道,大黑坐在车头,只有在发现偏离了路段的时候,它才会跳下去为队伍带路。 有条狗的好处? 大家都感受到了。 可是,当他们发现这条狗带着他们兜了一圈又一圈,从天明走到天黑? 还没有到地方的时候? 便难以淡定了。 “大黑? 你到底能不能找到地方?” “该不会它也迷路了吧?” 听到别人的质疑,时雍皱了皱眉,将那只绣花鞋拿出来? 放到大黑的鼻尖。 “乖孩子? 你是从哪里叼回这只鞋的?” 大黑仰着脑袋看她,吐着舌头,神情也有些焦躁。 嘴里呜呜低吼着? 大黑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儿? 突然跑远。 时雍一惊? “大黑!” 大黑跑去的地方? 是一座大雾弥漫的山峦? 此时已近黄昏? 浓雾将整座山遮得瞧不分明,肉眼一看,此山高耸入云,巍然屹立,连绵甚远。 “我去看看。” 时雍话落? 大黑又从雾气中跑了回来? 拉拽时雍的衣袖。 “是这里?” “嗷嗷嗷!” 时雍惊喜地回头看赵胤? “大人。” 赵胤望着原地转圈焦躁不已的大黑? “白执带一队人留下接应,其余人跟我上山。”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赵云圳自告奋勇? 不肯留在原地。 看了看昏暗的天气,赵胤皱了皱眉,没有反对。 赵云圳兴奋不已,走过去牵着时雍的手,“大黑会带我们去哪里呢?” 时雍面色凝重,“不知。” “大黑真是世上最聪明的狗。” 经过昨夜,赵云圳已经没有那么怕大黑了,但仍然是不肯靠近,时时刻刻抓住时雍,只要大黑回头,他就往时雍身后躲。 “好威风。”赵云圳朝时雍勾勾手指,待时雍低下头,他靠在她耳边,小声说:“怪不得你喜欢狗不喜欢阿胤叔,狗比阿胤叔可爱甚多。” 时雍眼斜向赵胤。 山风微拂,他衣袂猎猎,不知听到了没有。 时雍警告地刮了刮赵云圳的鼻子,“你也不怕被他收拾。” 赵云圳哼声,“我才不怕他。” 这崇山峻岭很是险恶,车马都走不通,众人在大黑的带领下劈荆斩棘,一路迎山而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赵云圳就已精疲力竭,吵嚷着要人背他。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赵胤丝毫不理会他的委屈,视若无睹。 谢放看不下去,刚弯腰去背,就被赵胤一记冷眼瞪了下去。 “自己走。” 谢放不敢违抗赵胤的话,看了看赵胤又悻悻退开。 赵云圳皱着小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时雍的身上,拖住她的袖子像个小可怜。 “阿拾背我,等我长大,封你做太子妃。” 时雍哭笑不得,看他脚底都磨破了,终归是不忍心,看了赵胤一眼,把小家伙背了起来。 “叫你别嘴坏,你偏不听。” 赵云圳在她背上朝赵胤做了个鬼脸,“等我长大,再治他的罪。阿拾,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比你的狗子还要好。” 赵胤一言不发,走得更快了。 时雍看着他的背影,拍拍赵云圳小屁屁。 “别动来动去!” 花了约摸一个时辰,在深山里发现了一个山洞。 天色已暗,火把的光线照不透山洞,也担心洞中有什么凶物,赵胤原想派人先行进去探路,不料,大黑猛一下就扑了进去。 洞中传来狗吠,回响阵阵。 “进!” 有危险,大黑不会招呼她进去。 时雍不再迟疑,冲上去,转眼便消失在洞口。 众人陆续进入山洞,借由火把的光,一看便怔住了。 石壁有人工凿开的痕迹,在石壁的上方,凿出了一排排的置物架子,上面是摆放整齐的陶罐,大小一样,每一排数量不同,每个陶罐上都贴有字样。越往里面走,陶罐的数量越多,就像摆放的一个个灵牌,煞是惊人。 “陶罐里是什么?” 这是每个人心里的疑问。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是谁摆放了大量的陶罐? 上面贴着的字样,写的是什么? 时雍脊背泛着凉寒,看了赵胤一眼,没有说话。 “爷,我去取。” 石凿的置物槽足有两人多高,只见谢放足尖点地,一个飞跃,踩在一块凸石上,再次弹起,如鹞子般在空中掠过,伸手取下一个陶罐,身子便轻盈地落回地面。 陶罐在他手上,罐身有湿滑的水渍和绿苔,散发着陈旧的腐败味儿。 谢放在赵胤的示意下,用剑挑开陶罐上的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滩恶臭的水渍里,是一条滑漉漉的人舌。 抽气声顿起。 “莫非这些陶罐里,全是人舌?” “娘的,我们的敌人到底是人是鬼是妖?” “这山洞中,为什么没人?” 既然是储物的地方,为什么会没人看守? 幽风从洞中拂来,重新陷入沉寂。 直到狗叫声再次响起。 “汪汪,汪汪汪!” 大黑摇着尾巴,跑到时雍的面前,等时雍注意到它,又往里面跑。 “注意戒备!” 众人小心翼翼地跟上大黑,一路往洞深处走去。 甬道深幽狭窄,走过一段便豁灰开朗,宽敞了许久,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无数废弃的桌椅、被褥和生活设施,有的倾倒在地上,有的被利剑从中劈开。 “这里不久前,有人生活过。” “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在这里生活?” “那舌头,存在罐里是做什么的?” “难不成是——食物?” “嘶,闭嘴。” 众人说着话,小心戒备着往里走。 声音在洞里荡过幽幽回响,空灵刺耳。 “快来看!”朱九突然叫了一声。 他在最前面探路,闻言,大家加快脚步朝他走去。 只看了一眼,时雍便飞快地伸出手蒙住赵云圳的眼睛—— 那地上是尸体,有新鲜的,有腐败的,其中一尸体身着大红宫装嫁衣,仰面躺在地上,已是面目全非,与之前他们看过的尸体遭到过一模一样的侵害,被人拔了舌,留下个血窟窿。五官模糊不清,在漆黑的山洞里,极是恐怖。 “呕!” 迟了。 在时雍蒙上赵云圳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 恶心感铺天盖地,他一吐,春秀又忍不住开始呕吐,两个孩子完全控制不住,几乎把苦胆都吐出来。 赵云圳好不容易缓过那口气,“那个人……是大姐姐吗?” 看嫁衣,十有八九是怀宁公主了。 若是她死,这亲和不成了,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时雍让娴衣过来照顾赵云圳,从一个兵丁手上拿过火把,走向那具女尸,慢慢地蹲身观看。 四周众人,都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脸惊愕。 章节目录 第130章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女子的身子遭到了极大的破坏,面部无法辨认,便是连躯干和手指都被啃噬过了,潮湿的地上不明液体发出腥臭的味道。 时雍屏息片刻,突然侧头望向她掉了一只鞋的脚。 脱去罗袜,她再次屏息,回头看赵胤。 泼墨一样的山洞中,两人借由火把的光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旁边众人,身上的肌肤却是瞬间收紧,在他们传递的目光中像被针刺了头皮,阵阵发麻。 死者是怀宁公主吗? 众人都等着时雍的回答。 甚至有人等得脊背都冒出了冷汗。 却只听得,她一声叹。 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像在为这个惨死的女子哀叹。 “生而微贱,死也微贱。” 一片死寂中,众人琢磨着这句话,仍然望着她。 时雍的眼却再次望向赵胤。 “公主玉足,不会这般粗糙吧?” 女子的面部、手部、身子都几乎被毁损,可是两脚却是完好。上面有厚厚的茧,粗糙可见,脚跟还有一条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愈合却没有得到好的护理,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公主身娇体贵,自是呵护得当,可时雍觉得还是应当让赵胤来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公主。 赵胤看一眼,平静地道:“先带下山。” 没有找到真正的证据之前,生死不能下定论。 他是个谨慎的人。时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起身走向赵云圳。 小家伙脸已经吓白了,在火烛的映照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却在强装镇定。 “阿胤叔,我们快快下山,此处不可久留。” 对陌生的环境,孩子会比大人更为惧怕。 赵胤示意谢放派人去殓尸? 自己走到赵云圳的身边,把手伸向他。 “来。” 赵云圳怯怯地看着他,小手慢慢放上去? “阿胤叔?” “山洞这么深? 里面还没看过。” 赵云圳小脸一变? 看着他咬了咬下唇,显然有些不情愿。 “还要走吗?” 赵胤面色平静,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往前走。 “这一次? 臣牵着你走。下一次? 殿下便要学会自己走。” 他用了“臣”和“殿下”这样的称呼,语气也比寻常更为严肃,赵云圳年岁不大? 可也是打小在宫中跟着太傅学识知礼的人? 心知阿胤叔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然而? 小孩子在可以依靠的大人面前? 仍是小孩子。 “阿胤叔? 我是未来的天子? 是受天之命而来,太傅说我当六邪不侵……可我,还是很怕。” 赵胤示意朱九举火把,前头照路,声音平静低沉? “怕什么?” 赵云圳咬咬下唇? 不情不愿说得小声? “怕……鬼。” 赵胤问:“鬼有什么可怕?” 赵云圳答不上来? 下意识地回头寻找时雍。 见她牵着春秀走在后头,不高兴地皱了皱小眉头。 “人人都怕鬼,鬼长得丑。” “还有呢?” “鬼没有影子? 没有下巴。” “嗯。然后呢?” “鬼走路没有声音。宫里嬷嬷说,有些鬼没有脸,还会啃小孩儿的手指。” 赵胤沉吟许久,低头看说得头头是道的赵云圳。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殿下记住,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人心有什么可怕的?” “人心呐……” 一声叹息,跨过山洞,剩下的话,他终是没有出口。 小小的赵云圳还不懂得,比那山洞中尸体和传说中的鬼魂更可怕的是无常人心。 鬼有鬼道,而人,从来无道。 时雍听到了赵胤的叹息,心里随之一颤。 微妙的感觉掠过心间,莫名其妙就懂了他的意思。 在这一刻,他一定是既希望赵云圳懂,又希望他不要懂,不必跨越年轮挣扎,历沧海桑田去懂得这些寻常之理。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山洞的另一头,居然是一个巨大的乱葬窖。 里面白骨累累,横七竖八的尸骨交杂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时雍大概看了下:“这些尸骨有几十年历史了,看样子是死于战争。” 战争死亡的尸骨与寻常死亡是不同的,尸骨上的伤痕,还有现场的遗留之物,很容易可以辨认出来。 赵胤点头:“这里近卢龙塞,滦水。应当是当年卢龙塞一役阵亡的将士。” 时雍问:“后来可有人来处理过尸首?” 她指了指那一堆尸骨,“这些尸体应当有被搬动的痕迹。” 没事搬尸做什么? 众人都惊恐地看着她。 赵胤想了想,“先出去再说。” 众人在乱葬窖左侧发现了一条石阶,顺着石阶蜿蜒上去,推开一方石板,就见到了天光。 这个出口设计得极是隐秘,藏在一块石碑下方,肉眼几不可察。 外面下着小雨,从地底到人间,清新的空气让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时雍帮赵云圳正了正帽子,又拍了拍身上的土,侧过头,就见赵胤和谢放等人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石碑不动。 “这石碑可有古怪?” 时雍牵着赵云圳走到石碑正前方,月光和火把照着上面的碑面和挽联,她微微一怔。 只见石碑上写:“卢龙塞战役阵亡将士墓。” 挽联上书:“赴汤蹈火驰千里而卫家国,粉身碎骨遁万骑以砥社稷——洪泰二十五年,赵樽题。” 四周久久沉寂。 月光袅袅,滦水呜咽。 将士们注视着石碑,肃穆、安静,任由雨下。 好一会,赵胤朝赵云圳伸手。 “太子殿下,来。” 赵云圳走上去,“阿胤叔?” 赵胤扳过他的小身子,让他正对着石碑,“行礼!” 在他背后,一百来号将士,一声不吭,齐齐将刀剑提起,双手抱柄弯腰致礼。 雨水淋湿了时雍的头发,从她的额头滴下来,落在脸上痒痒麻麻,她看着这群男子,没有动,也没有去擦拭。 内心里的疑惑却又更甚。 是何人,胆敢利用先帝为阵亡将士所立的石碑来掩饰洞中的罪恶? 又为什么要丢下那些东西弃离? 脚下突然一痒,她低头,看到大黑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不期然,又看到了大黑的伤,若有所悟。 是大黑的闯入破败了他们的计划? 大黑叼走了鞋,他们想杀大黑,却让它跑了回来,迫不得已弃了老巢而去? 那接下来,这些人会善罢甘休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凶杀案。 时雍隐隐觉得,这一切的恐怖、杀戮,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的青山镇就像一口巨大的油锅,他们都在锅里,等着那一把大火将油烧开。 接下来,燕穆和乌婵还要在钱宅唱七天堂会。 时雍似乎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儿。 她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回去的路上始终没有说话。 翻山越岭,这般心不在焉极是容易擦刮,就在她走神的时候,一根不知从哪里斜弹出来的树丫径直拍向她的脸。 黑影一闪,时雍惊觉,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 那树枝韧性极强,重重拍在她的手背,又弹了回去。 手背上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伸手就想把那树丫给折了。 一只手伸过来,抢在她前面,一声脆响。 啪!树丫断了,雨露滴落下来,在她的头顶,脖子激起阵阵寒湿。 时雍皱眉不悦,“你做什么?” 赵胤把树丫丢掉,一声不吭。 时雍抚了抚脑袋上的水渍,横他一眼,再抬步时那只手又伸过来。 横在她面前,挡住路上割人的藤条。 这一瞬,他眼睛十分严厉,时雍看一眼,“不用,我没事。” 赵胤眼睫动了动,“你不要祸害别人。” 在她身后,还有别的人,这种有刺的藤条能割破了衣服,割伤皮肤,若是她生生闯过去,带刺的藤条就会弹回来,打到身后的人身上,就像刚才她无辜挨枝丫打了一下似的。 而那枝丫,便是赵胤走过弹回来的。 刚才不提醒她,等她挨打了,却顾着别人。 时雍看一眼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知道了。” 她小心走过去,没有再分神。 背后,谢放看到赵胤待她走过,慢慢放开那藤条,却在往下踏步的时候,扶了一下膝盖。 夜露潮湿,从山间走过,膝盖几乎湿透,便是他这样康健的膝盖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那赵胤的膝盖又当如何? 谢放默默走近,想要扶他一把。 赵胤抬手,拒绝,平静地看他一眼,无波无澜地问:“递送的信函如何了?” 谢放沉吟一下,“按规矩,庚六今夜会来。” 庚六便是平梁客栈那个赭衣人。 时雍回到裴府,推开门就见到站在黑暗里的高壮男子,吓了一跳。 “书房。”赵胤幽深的眼看她一眼,“早些睡。” 前一句是对庚六说的,后一句是对时雍说的。 时雍唔声,微笑着拉住他的手,“等你!” 赵胤脊背僵硬,回头望她。 “一个人睡,我怕。” 时雍低下头,回到裴府她就像换了人似的,十分敬业地扮演他的将军夫人,与山上那个沉着冷静看尸辨尸的冷漠女子截然不同。 赵胤看着她没有动,气氛莫名凝滞。 谢放挺直了腰背,脑袋一动不动,眼睛左斜一下,右斜一下,在庚六递来的目光询问中,装死。 赵胤缓缓攥了攥手指,“嗯”一声大步走向书房。 时雍抬抬眉,没有看到他脸上尴尬,稍稍遗憾。 手指上还有他的温度,冷。 ———— 锦衣卫的书信来往一向有自己的通道,可是,如今住在裴府这个人是昭毅将军裴赋。 “如大人所料,驿道那封公文,被截留启封了。” 赵胤眉宇冷漠,不见有半分意外,“如此甚好。可以发第二封了。” 书案上有备好的纸笔,谢放走到案边将砚台摆正,轻轻为他磨墨。 赵胤拂袖抬笔,略一思索,换成了左手下笔。 “大青山野物横行,极是凶险,冠予(裴赋的字)当竭尽全力驱兽。今在滦水河岸山中发现一具女尸,似为兽所侵,尚不确定是否为怀宁公主。” 信中悉数讲了青山、狼群和发现女尸的情况。 他在信末附言,“望朝廷尽快派熟知公主之人前来辨尸。” 左手执笔他也写得一手好字。 谢放看罢,脸上波澜不兴,轻轻抽走信纸,换上另一张。 赵胤摊开笔墨。 这一次,他换到了右手,用平素常用的字迹,又写了一张纸条。 “青山不青,滦水不澈。使者被杀,公主罹难,我大晏皇室之尊荣,岂可受辱于山贼匪患?青山之危急,见者揪心。而今冠予受困于此,将少兵寡大为掣肘,望洪兴兄增调援兵,伺时而动,惩戒逆贼,以正宗社,造福百姓。事后冠予必上书朝廷为兄请功。光启二十二年八月十九,裴冠予敬上。” 写罢,他将第一封信交给谢放。 “走驿站,急送京师。” 第二封信,他亲自用火漆做了封口,轻轻交给庚六。 “你亲自送到永平卫,交给指挥使石洪兴。” 永平卫是永平府最大的驻地军卫,也是离青山镇最近得一个卫所。 庚六看他目光冷肃,颇有几分担心。 “事态如此严重,大人不如先行离开青山,再谋后计。” 赵胤摆手,“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我自有计较。唯恐——” 风拂来,烛火微闪。 赵胤皱了皱眉头,想到此刻已然酣睡的赵云圳,捏了捏太阳穴,沉思片刻,抬头沉声道。 “为万全策,传我令,十天干庚字旗下即刻前往青山,秘送太子返京。若有异动,凡我锦衣麾下,必当以太子性命为要。赵胤可以死,太子不可以。” 谢放和庚六对视一眼,抱拳行礼。 “是!属下得令。” 章节目录 第131章 风雨前(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曾经也有过做“神医”的少年梦想,对医理药经也颇有几分专研兴趣。这趟出行,旁的行李没带,书却是带了几本,除了长公主给的,便是从孙正业那里来的。 打了热水为大黑擦身子,她把狗祖宗伺候好了,关好门窗,懒洋洋躺在床上,翻开了书。 房间太安静,大黑的呼吸声呼噜声很响,它大概也累坏了吧。 时雍打个呵欠,将书放在胸口闭上眼睛冥想起来。想了许多。青山镇,雍人园、裴府,还有赵胤,这纠缠不清的案子。或许是睡着了,脑海里的画面开始不由她控制。 仿晚的宋家大院里,落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一个妇人坐在窗边,手上拿针刺绣,小女孩坐在她的身边,看她绷子上的图案,问:“阿娘,你为什么绣的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人?这个人身上点点点是什么?这是字吗?我不会念。”妇人微笑,温温柔柔像斜阳夕下桃林花瓣被风吹到脸上,悠悠荡荡…… 时雍舒服极了。 似梦似醒间,掩好的门吱呀一声推开。 推门的人很慢很小心,声音缓慢而幽长,但仍是惊醒了时雍。 她直起身子看过去,“大人回来了?” 赵胤目光深幽,“搅醒你了?” 时雍摇头。梦里那微风夹落花拂到脸上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是赵胤,在一个尊卑有别的时代,他本不必如此顾及她的感受。这里也没有旁人,他原本也不用伪装。时雍心里突然有些触动。有些人,曾用过无数华丽的词藻来包装对她的喜爱和迁就,却在利益攸关时,一声不响地放弃了她。有些人? 什么也不说,细微处却润泽人心。 赵胤是哪一种人? 房内只有一盏灯,光线昏暗。 赵胤径直走到罗汉榻前? 脱下外袍挂在衣架上? 着中衣躺下。 “大人。” 时雍从床上起来? 将灯芯挑亮一些,走近罗汉榻。 “你腿如何?” 她身上着装整齐,一看便知没有入睡的打算。 赵胤似乎意识到什么? “你在等我?” 时雍弯唇? “不是说好的?” 一句小声低语,缓慢带笑,灯火适时晃动一下? 扰了赵胤的眼。 “往后不必如此。” 时雍将油灯放到罗汉榻前的几上? 坐在榻沿? 边去挽赵胤的裤脚? “之前看你裤腿都湿透了? 膝盖肯定是好不了的。我看看。” 赵胤唇角紧抿? 看着她认真地脸庞,平静地道:“我没有事。你早些睡。” 时雍抬头,“要不要备水泡一下脚,师父说,热水泡脚驱寒祛湿? 对你的腿疾有好处。” 赵胤轻轻搭下眼皮? “夜深了? 不用折腾。” 时雍杏眼乜斜? 扫他一眼,“你可不是会怜惜下属的人。” 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她本没存什么心思? 赵胤却沉默了片刻,严肃地回答她,“裴赋是。” 做戏做得这么认真周全也是不易。 时雍问:“那你现在是裴赋还是赵胤?” 赵胤一怔,时雍脸上笑开,眼睛落在他冰冷的脸上,“是裴赋,就听我的。等着!” 灯火渐渐炽亮。 灶间的顶锅里备有热水,时雍出门叫值夜的侍卫帮忙抬了热水进来,又把赵胤从罗汉榻上揪起,拉着他两条腿塞入木桶里,亲自为他熏蒸,再将早就备好的银针取出来。 赵胤看到那银针的时候,目光不期然瞄了一眼大黑。 大黑已经被吵醒了,不知何时挪到了罗汉榻的边上,下巴搁在他的鞋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见他看过来,大黑大尾巴一扫,眼珠子动了动。 时雍看到一人一狗的互动,忍俊不禁。 “银针,我消过毒了。” 再次将他裤腿卷高,时雍下针前,又小声补充一句。 “放心吧,大黑比你健康。” 赵胤脊背微微僵硬,没有说话,时雍想了想,又在他的后背塞了个枕头,被子也一并拉过去,将他坐得笔挺的身子按压下去,靠在叠好的枕被上。 “何必时时保持端正姿态?在家里舒适即可。” 说罢她低下头,认真瞧他屈起的膝盖,赵胤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目光里却似乎有一抹灯火的倒影。 “上次我问你这膝盖怎么弄的,你不肯明言。如今你即是裴赋,那我便想再问一问,你这腿到底怎么弄的?按说你这么年轻,不该有这么严重的腿疾。” 时雍说到这里,又抬头扫他一眼。 “你把我当裴夫人也好,大夫也好,都应当向我直言。” 在没有现代医学的时代,骨头的疾病最难诊断。而确认病因又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时雍上次就看出赵胤不愿意说,对这件事似有顾及,后来再没有问过,借着这个由头,她才又提了一嘴。 夜风悄然荡过,烛火闪烁。 没有人声,房内一片沉寂。 时雍暗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肯说么? “我年幼时贪玩,曾将双腿浸入寒冬冰水,严重冻伤,几无知觉。那时这腿就险些废了。” 赵胤突然开口,平静地说着,顿了顿,眼皮垂下,“这些年,虽汤药针灸不断,也想了许多法子,但沉疴痼疾,一时好一时坏,实难治愈。如今走路多了,或遇阴雨天气,便又复发。” 时雍吃惊地看着他,不可置信。 贪玩?寒冬腊月把双腿浸入冰水? 熊孩子时雍见过,可熊孩子一般是熊别人,再熊也不会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哪怕一开始是为好玩,在尝到苦处时,就没有求生本能吗?是多傻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腿冻伤到毫无知觉的地步? 时雍注视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大人轻描淡写揭过的病因里,好像还有别的故事。可是我从大人的脸上,看不到半分怨恨和不甘,大人总是很平静,对任何事情皆是如此。我有时会很好奇,大人冰冷的躯壳下,是否与普通人一样,有一颗火热的心,会随情绪而跳动?” 这句话是僭越的。 换往常,时雍不会这么直白问他。 可能赵胤主动坦陈过往,给了时雍勇气。 许久,不见赵胤说话,时雍笑了笑。 “大人不想说吗?” 赵胤静静看她,“嗯。” 等这么久,就等来这一个字。 时雍笑了笑,点头。这不是回答的回答,可能对赵胤来说已是不容易了吧?在他身边,怕也没有人会与他谈心,更不会有人胆敢这么问他。他不习惯不愿意回答也是应当。 不生气就好。 “大人身上似乎有许多故事,除了腿上的沉疴痼疾,心里头也有。腿上的痼疾大人愿意治,心里头的大人不愿意治。大人也没有朋友,孤单单一个人,从不与人交心……” 时雍说到这里,看赵胤脸色越发暗沉,眨了眨眼,打住。 “不说了,一会儿大人又要砍了我的脑袋。” 赵胤是一个平静的人。 也是一个敏锐而心狠手辣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愿意将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女人面前。 时雍没有忘记彼此的身份,不会真把自己当裴夫人,适时结束话题。 赵胤看她收起锋芒,又老实起来,微微挑了挑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太过聪明,活不长久?” 时雍抬头,轻声问:“大人会杀我吗?” 赵胤不说话,一只手扶在腿上,下意识捻了捻裤腿,那细微的小动作让时雍想到他第一次将绣春刀落在她脖子上的样子,身体绷了绷,“我知道大人不会。外面的人都说大人杀人不眨眼,可阿拾觉得,你不是个坏人。你只杀,当杀的人。” 这话似乎让赵胤意外。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皮撩起。 看着半蹲身前的女子,许久,慢慢道:“我是。” 时雍望向他瘪了一下嘴巴,似乎不屑或是不信,赵胤唇角扬了扬,一只修长冰冷的手指划过来,做刀状落在她颈部脉络,低垂着眼,淡淡道:“你不听话,爷便宰了你。” 时雍看他一眼,垂下眼眸。 “我在长公主那里得了几本针灸的书,很有些意思,等我悟透了,说不准能治愈你的腿。” 她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毕竟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万一哪天触怒了赵胤,他也会念及此,留她一命。同时,也是为了给赵胤一些希望,不让他灰心。有时候,强大的心理意志对治疗是有辅助效果的。 赵胤看她一眼,神色淡淡。 “尽力便可,不必强求。” 头顶的目光凉涔涔的,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时雍没有抬头,暗暗想,往后在他面前还是少些算计好。 针灸完已是一刻钟后,时雍将她枕头扶正,又帮他放下裤腿。 “休息吧,良好的睡眠对治疗也有益处。” 她转身收拾东西,灯影中得影子纤细娉婷,赵胤坐在原处,许久未动,一身白袍玉带,精致俊朗的面孔上带着一抹浓重的凝重,愈发显得他容貌冷艳,目光幽邃。 “明日钱府堂会后,你随太子回京。” 章节目录 第132章 风雨来(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正在擦拭银针,一听这话差点扎到了手指。 “大人何意?”她不解地看过来,“我走了,你怎么办?裴夫人突然消失在青山镇,你不怕引来怀疑吗?” 青山镇风雨欲来,这一点时雍自然看得清楚。 可是,只要对方没有搞清楚裴将军的虚实,也断断不会贸然出手。太子在裴府是一个小书童,平常不打眼,悄悄送走他,不会引人注意,若是裴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消失不见,那就不一样了。 时雍觉得赵胤这么做有点冒险。 “会打草惊蛇的。大人。” 赵胤道:“我自有主张。” 时雍抿唇道:“我不会拖累大人,大人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赵胤看了一眼她,平静地道:“有你看着云圳,我放心。” 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是他担心她的安危,这才迫不及待送走她呢。 时雍沉默片刻,想到尚在青山镇的乌婵和燕穆等人,摇了摇头。 “我想与大人共进退。”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返身取出一个令牌,递到她的面前。 “带着,关键时候有用。” 时雍低头。 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他们第一次合作对付东厂娄宝全抓“女鬼”的时候,她曾经用这个令牌狐假虎威打砸过得月楼,现下忽然觉得令牌烫手。 “大人既然执意如此——” 顿了顿,时雍合拢掌心,“好。” 赵胤的声音松缓下来,“我都安排好了,你不必忧心。去睡吧。” 说罢他躺下去,阖上了眼,睡得规规矩矩,大概是察觉到时雍眼神的注视,眼睑动了动,慢吞吞吩咐。 “记得熄灯。” ———— 同一个深夜。 崇山峻岭间的驿道上,一人一骑纵马疾驰,还未到达驿站,便高声呐喊。 “六百里加急。速速开门!” 驿站大门在寒风中打开。 战马嘶鸣,马蹄嘚嘚而入,刚进驿站? 便软倒在地上,哀叫一声。 驿丞帽子歪戴,匆匆赶上来。 “小哥打哪里来?” 驿卒高举封筒? 焦急地道:“紧急公文? 急送五军都督府? 天亮前必到,快些换马——” “天这么冷,小哥先进来喝一杯? 暖暖肚子再走?” “马厩在哪个位置? 快些,不得耽误。” “深夜赶路,极是辛苦。咱们当差的人? 自个儿不顾念自个儿? 谁来顾念?耽误不了? 本驿有最快的马? 都早早喂饱了。” —— 楚王府。 夜灯氤氲昏暗? 如同鬼火。 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青布包头? 身着民间粗布衣裳,急匆匆上了台阶,环顾四周,叩响门环。 片刻,门拉开? 她着急地与门童说了几句什么? 很快? 王府的侧门打开了? 女子的身子闪入黑暗中。 而王府一角的灯亮开了。 “皇叔救我。” 女子入得楚王赵焕的殿内,便直直朝他跪了下去。 楚王衣襟微乱,急匆匆起得床来? 只在肩膀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眉宇间尚有慵懒的睡意。 看到面前低垂着头的女子,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仿佛有一层说不出的凉寒,“怀宁,你这次捅大篓子了。” 赵青菀抬头,唇角青白,几乎快要哭出来了,“皇叔,青菀只是不想远嫁兀良汗,叫银盏替了我。她一个卑贱女子,能做巴图汗王的王妃,原是享用了福分,我哪知会……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皇叔,如今青菀是没得出路了,父皇若知真相,定不会饶我。我无处可去,皇叔,救命,救青菀一命。” 赵焕冷笑一声,“你当真是昏了头,这么大的事情,也敢自作主张。和亲干系两国邦交,兹事体大,一个不慎将引发战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堂堂大晏公主,不知民间疾苦不顾百姓安危,满脑子的儿女情长,实在不值得救。” 这话说得极重。 赵青苑脸色灰败,双腿瘫软下去。 “皇叔,你若不救我,侄女便要万劫不复了。” 赵焕忽然轻笑一声,没说话,却仿佛在说她活该。 “皇叔,你当真要侄女死在你面前,才肯出手相救吗?” 赵焕看她许久,摆手。 “我救不了你,进宫去面圣吧。” 赵青菀身子一抖,想到皇帝威严冷漠的面孔,身子绷紧,说得期期艾艾。 “父皇本就不喜欢我,若得知我闯下这等大祸,一定会打杀了我的。”赵青菀突然直起身子,膝行到赵焕身前,拖住他的袍角,“皇叔,求你给侄女指一条明路,我们是亲人,我只有你这个亲人了,皇叔,你要救我……” 赵焕星眸慵懒半垂,许久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赵青菀的眼泪都淌湿了他的袍角,才听得他一声轻哼。 “去无乩馆。如今,只有赵胤救得了你。” 赵青菀吃惊地抬头,“可是无乩病了,无乩馆不许外人进入,我,我也进不得。” 赵焕一听,扯扯唇角,似乎有些好笑。 “一个无乩馆,你都进不去。你怎么在这世道活下去?想法子呀,孩子。” ———— 天色刚明。 一辆马车在无乩馆后门停稳,厨房里管事的婆子开门走出来,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婧衣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去看胭脂吗?” 女子微微一笑,手绢掩了掩脸颊,甩手径直进了门。 管事婆子看一眼她挺拔高傲的背影,一个巴掌轻轻扇在自己的脸上。 “叫你嘴碎。” 婧衣是主子的大丫头,她一个婆子就不该嘴碎,多问什么。 在耀眼的阳光下,无乩馆沉寂一片,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后院的鹦鹉在咕咕地叫。 女子回头望了一眼,径直走进去。 无乩馆她来过很多次了,知道赵胤住在哪里。 走近了,她心跳得有些快,紧张,害怕,又烦躁地扯了扯衣衫。 事到如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门窗紧闭着,空气凝滞。 赵青菀心跳如雷,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这里不是安静,而是好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 雨后的大青山,云遮雾绕如蒙上了一层轻纱。 阳光从云层照射出来,霞光万丈,艳丽异常。 钱家出了个县太爷,在青山镇是有名的富户,不仅请的是京师的戏班子,戏台也搭得高大气派,比起县府里的大户人家来也毫不逊色。 大门外面支了棚子,门口设了香案,戏台下方置了桌椅,更远点的地方,摆放着一排排长凳,供人们便坐。 “汉寿亭侯, 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白马坡前诛文丑, 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 丈八蛇矛惯取人咽喉; 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 虎牢关前战温侯; 当阳桥前一声吼, 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戏台上,武生浓眉大眼,黑眸染星,花旦眉黛腮红,扮相妩媚,随口几句唱词,台下便传来阵阵喝彩。 “好功夫!” “扮相不错!” “有一把好嗓子。” 不管懂不懂戏,总归是得说几句表示自己懂得的话,赞叹几句。既然是钱家请来的戏班子,入得了贵人的眼,平民百姓有福分看到,自要喝个满堂彩,鼓掌越是大声越好,这样方才能助得了钱老太爷的兴。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 盖世英雄冠九州;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这一班武将哪个有? 还有诸葛用计谋。 你杀刘备不要紧, 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 若是兴兵来争斗, 曹操坐把渔利收。” 今日县太爷请了不少人,回乡省亲的裴将军和夫人自然也在席位上。 时雍嗑着瓜子,看得似乎很专心。在她的面前,柿饼大枣、桃仁果子和茶水摆得满满当当,裴将军看她吃得爽快,时不时递上巾子伺候,她也是自然地接过,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戏到酣处,她指尖轻轻捻一个柿饼,吃罢又将手伸给将军。将军脸上也不见嫌弃,仔细为她擦尽,目露宠爱。 “甜吗?” 时雍眼儿微斜,瞄他一眼,“甜。” “多吃些。”赵胤将果盘挪了挪,一双幽暗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 那一抹深邃惑乱人心,时雍心里一跳,很快又平静,似笑非笑地凑到他的耳边,“你想说甚?” 赵胤侧脸,嘴唇擦过她的耳朵,“半个时辰后,你借腹疼离开。” 二人对视片刻,时雍一笑,收回目光,捏起一块柿饼放到嘴里,轻轻一咬。 章节目录 第133章 要夫君抱回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阳光挣脱云层,洒在皇城上空。 碧蓝的天空下,重檐殿顶,金碧辉煌,琉璃瓦反弹着刺目的光。 久病的光启帝十分怕冷,今儿出了太阳,可铜盆里仍然烧着木炭,官员们进宫觐见时穿得不少,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却不敢吭声。 皇帝今年三十九,正当壮年,本当大展鸿图的时候,哪料自永禄爷过世染了疾,吃了这么久的汤药不仅不见好,身子越发虚弱,上朝都是能免则免。 今日难得皇帝精神好,臣公们看着他苍白的脸,都拣了开心的话来哄他开心。 能站在这个大殿的人,都是当今天下的人上之人,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尽管怀宁公主和青山镇发生的事情朝廷至今没有公布,可在臣公中间已然不是秘密。 朝中人心惶惶,在皇帝面前却都只字不提。 君臣见面说着趣事,正开心,一个人突然气喘吁吁地奔进来,跪伏地上。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跪在殿中的男子,中年发福略微肥胖,体态拘憨看着老实,见到皇帝头都不敢抬起。 光启帝漫不经心地道:“陈爱卿家中办喜事,朕不是免了你上朝觐见吗?怎么又来了?” 来人正是新近纳婿的广武侯陈淮,他似是跑得急了,两腿发软,好半晌没能站起来,抹着脑门上的汗道: “多谢陛下体恤。只是此事紧要,微臣须得即刻上奏。” 赵炔没有看他,重重咳嗽两声,侍立的太监立马端了茶水走近。 他浅浅喝了一口,眉宇似有不耐,“说罢。” 陈淮弯着腰,一脸愤恨地道:“五军大都督、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谎称有疾? 避府不出,实是欺上瞒下之举,金蝉脱壳尔。其人早已不在府中? 不在京中。赵胤目无纲纪? 去向何方?有何意图?望陛下查实? 严惩降罪。” 皇帝听着,一丝反应都没有。 等陈淮痛心疾首地说完,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锦衣卫事务? 何时轮到陈爱卿参议了?” 陈淮一怔? 看到两侧的大臣都垂着头,没有要帮他声张的意思,心里慌了慌? 又趴下去磕了个头。 “陛下!臣身为朝廷命官? 不能明知此等奸佞欺瞒陛下而闭嘴不谏啦。微臣得到消息? 赵胤不仅离京? 还私携太子殿下去了永平府? 此等重罪……” 赵炔垂下的眸忽地抬起? 看着他。 皇帝不说话,殿内便鸦雀无声。 陈淮汗如雨下,“陛下圣明,赵胤此人素来无情寡义,诡计多端? 此举不知有何企图……” “咳咳——咳咳——” 赵炔重重咳了起来。 皇帝一咳? 打断了陈淮。 殿内的臣公们也都用同样的眼神关切地看着他? 异口同声“保重龙体”。 陈淮说不下去了。 看着这些老狐狸? 他气咻咻又唤一声。 “陛下!” 赵炔总算是缓过气了,擦了擦嘴角,说得云淡风轻。 “赵胤受朕指派? 出京另有要务,太子尚在东宫,陈爱卿休得胡言乱语。” 说罢他似是无力再继续,摆了摆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诸位臣公都退下吧。” 群臣谢恩,纷纷往殿外退去。 陈淮左右看看,再看着被宦官搀扶离去的皇帝,脸色变了变。 “陛下!” 赵炔没有回头,一声不吭地回到御书房,却是把茶盏砸了。 御书房内的小太监慌乱跪下,头都不敢抬起。 这边皇帝发了脾气,刚拿起书案上的折子准备看,就又有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 “陛下,楚王殿下觐见。” 楚王是先帝的老幺儿,和当今皇帝差了足有十几岁的年纪,皇帝于他是亦父亦兄的存在,楚王在皇帝面前也素来比旁人更为放肆,皇帝常有规劝责罚,奈何楚王仍然我行我素,乖僻难驯,皇帝管多了,他索性就不在皇帝面前露面。 于是,兄弟俩近年便生分了许多。 赵焕大婚,皇帝赐下贺礼,赵焕也没有进宫谢恩,甚至都没有带新妇入宫觐见皇兄皇嫂。 做到这般无礼,他不怕皇帝责怪,赵炔也确实没有去挑他的错处。 没想到,楚王今日一进御书房就给皇帝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皇弟有罪,请皇兄责罚。” 赵炔为人素来清冷,不是那么热络的人,对这个皇弟,即使心中关爱,平常相处也是坚冰一块,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闻言,他往赵焕身上瞄了一眼,咳嗽着叹气。 “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赵焕抬头,脸上没有常见的笑容,而是一脸严肃。 “皇弟瞒了皇兄两件事,请皇兄宽恕。” 赵炔淡淡问:“何事?说来听听。” 赵焕道:“其罪一,怀宁昨夜求到皇弟面前,皇弟一时心软,指使他去无乩馆找赵胤。哪知赵胤竟然不在无乩馆,怀宁这丫头也是不省心,不知怎么把这事闹了出去,导致广武侯在大殿上胡言乱语……” 皇帝蹙眉,沉默着看他了片刻。 “怀宁活着?” “活着。千真万确活着。” 赵焕见皇帝没什么表示,也不知他是喜是怒,顿了顿,声音又沉下些许。 “其罪二,皇弟大婚那日,娶入府里的定国公小姐非陈红玉,臣弟却瞒了下来,没有告之皇兄。” 一席话说得很慢,却极是惊人。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咳得更厉害了,“此言何意?” 赵焕看他一眼,“皇弟索性都招了吧。反正在皇兄眼里,皇弟也是个不着调的人,只会惹是生非。那陈小姐也不知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临到出嫁前夜突然离家出走民。可这当儿,又恰逢公主和亲,外邦使臣来贺,京师耳目众多,无论是臣弟还是定国公府,都不敢把此事闹大,惹人笑话。成婚当日,国公府当夜向臣弟请罪,臣弟建议先瞒着这事,私下寻找陈小姐……” 说到这里,他若有若无地瞄一眼赵炔。 哼!赵炔瞪着他,“现在是瞒不下去了吗?” “皇兄英明。”赵焕拱手道:“这陈小姐武艺高强,行事也是乖张。正因为此,国公府与臣弟才以为她只是赌气,可如今失踪多日寻不着人,臣弟又听说青山镇那边死了不少人,便有些坐不住了。” “好。好得很。” 赵炔指着他,眉头紧蹙着,似是气到了极点。 “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都瞒着朕——” 怀宁公主逃婚,让宫女替嫁,惹下这等大事,收不了场。赵云圳偷跑出宫追随赵胤而去,再来个赵焕娶个王妃居然是个假的,真身不知去向。 “荒谬!实在荒谬之极。” 这一桩比一桩离谱的事情,让赵炔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兄息怒。”赵焕上前替他顺着气,温温和和地笑,“皇兄龙体贵重,为了臣弟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笑?你还笑得出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炔气不打一处来,挥开他的手。 “滚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那怀宁,皇兄想怎么处置?再怎么说,也是皇兄的亲生骨肉。”赵焕笑了笑,“依臣弟之见,怀宁公主虽说大胆,但到底保住了一命,没有死在青山镇,对兀良汗也算是交代,将功补过,有何不可?” 赵炔没有说话。 赵焕看着他的脸,猜不出他的心思。 片刻,方才听到他道:“把怀宁叫来。” ———— 咚! 咚! 咚! 鼓点渐急,青山镇钱家大宅门口的戏台上,柳眉腮红的花旦如同轻燕凌云,武生手执长枪,在鼓声里步履加急,随声而舞,劈、斩、撩、挑……激烈异常,迎来台下的阵阵叫好声。 时雍吃得差不多了,低头捂了捂小腹,突然无力地将头靠在赵胤身上。 “将军,妾身肚子好痛。” 她声音不小,奈何四周喧闹不断,无人听见。 坐在不远处的钱县令,正用掌心拍着扶子,随着戏台上的声音打着节拍。 回头一看,将军已将夫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一愣,惊了惊,跟着起身走过去。 “裴将军,这是怎么了?” 赵胤脸色冷淡,“夫人腹痛,本将带她回府。” “唉呀这可怎么了得?”钱县令左右看看,慌忙叫了小厮过来,“还不快去请镇上的王大夫,随了将军去看看夫人这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不必。”时雍将头伏在赵胤的肩膀上,手揪住他的胳膊,不拿脸看钱县令,声音有气无力,娇娇软软地道:“夫君,妾身不要看大夫,不要吃药。你抱我回去。” “嗯。” 赵胤不看钱县令,冷着脸抱了时雍,大步从人群中间走过去。 人群的视线纷纷落在二人身上。 裴将军宠妻如命,夫人娇气不肯看大夫不肯吃药,他也就依着她? 戏台幕布旁,乌婵看着远去的男女,唇角弯了弯,与燕穆对视一眼。 “准备,下一场戏。” 钱县令摸着下巴,看着赵胤离去的背影,勾勾手指叫小厮过来。 “去!告诉乌班主,加两场戏,一直给老爷唱下去,不许停。” 章节目录 第134章 恩爱!将军的宠(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青山镇一边临水一边靠山,官道就在正中间。钱家的宅子刚好在街口,如今支了这么大一个戏台子,镇上的热闹都在这里,而裴府恰好在街尾。 赵胤抱着时雍打街中间经过,相当于横穿整个青山镇。 将军气宇轩昂,高大挺拔,夫人婀娜柔婉,娇弱堪怜,背后紧跟几个威风凛凛的侍卫,打从街中经过,看上去简直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人,惹人眼球。 后脑勺被人盯得发热,时雍没敢抬头,脑袋一直搁在赵胤的肩膀上,恰好能听到他的心跳。 “好丢人。” 她懒洋洋叹一声,只有他听得见。 赵胤下巴板着不动声色,“闭上嘴会好些。” “为什么?张嘴会漏风吗?” “……”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如今的裴将军是一副为夫人焦虑的状态,时雍怕再多说两句裴将军就焦虑不下去了,乖乖闭上嘴虚弱地蜷缩着靠近他。男人的身子很硬,胸膛肩膀都像铁铸的一样,硌人,这般紧贴对时雍来说,也不好受。 好不容易熬到裴府,时雍腰都酸了。 大黑今儿个没被允许去“听戏”,关在房间里,门一开,可把狗子高兴坏了,嘴里嗷嗷叫唤着,摇头摆尾地冲出来迎接主子。 一看时雍被赵胤抱着进来,身子软趴趴的,狗子歪头看了看,突然跳起来,抬起两只前爪去刨时雍,嘴里发出警告地低吼。 “我没死。”时雍扭过头,朝大黑眨了眨眼,“把门关上。” 狗子重新开心起来,哒哒哒地奔过去,前爪灵活得像人的手一样? 直接扑上去把房门关好。 也把谢放和朱九关在了外面。 两人对视一眼。 朱九低声道:“我现在信了。这狗真听得懂人话。” 谢放看他一眼不说话。 朱九果然有下文:“真想把大黑偷走。” 谢放眼神一别,“小心它把你偷走。就我所知,这狗? 什么都往家里叼。” 朱九问:“它公的母的?” “公的。” “那它对我? 应当没有兴趣。” “……” 房间里? 时雍眼看赵胤要把她放到罗汉榻上,手指头伸出去戳了戳他的肩膀,指向床。 “那边? 那边。” 赵胤嘴角微抿? 淡淡看她一眼,不为所动。 时雍又扯住他的胳膊,想要指挥方向。 “再乱动我就丢人了。”赵胤淡淡说着? 时雍只觉得他胳膊紧绷? 有点危险可怕? 她刚准备缩回手? 就被丢在了床上。 丢人?原来是这样丢人? 时雍看着他轻哼:“能不能轻一点?这个姑娘好歹也是眉清目秀的? 舍得么?” 赵胤对她的“眉清目秀”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微微甩了甩胳膊,走到桌几边上,倒了杯凉茶一仰而尽,“人不大,挺沉。” “???” 嫌她重?那谁让他抱了? 只说让她假装腹痛走人? 可没有说要抱啊? 她吃了亏还没说话呢? 他倒嫌弃上了。 话又说回来? 她近来吃得好,睡得好,是沉了不少? 可别长成个大胖子就不妙了。 时雍突然有点慌。 赵胤抬起眼,看她一眼,“长身子的年纪,也属正常。” 时雍脑袋上的问号又多了一个。 这么抱着个大活人走一路,胳膊肯定会受不住的,也亏赵胤能忍耐这么久,而且这句话说得深得她心,时雍决定不和他计较,慵懒地坐起来抱住膝盖问他。 “我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 赵胤淡然道:“等该来探病的都探过之后。” 谁会来探病?时雍心里一沉,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还没来得及问起,背后便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一高一矮两个小道士从床后走了出来,脸上画着八卦图,大的腰挂竹如意手拿竹拂尘,小的手拿招妖幡身负宝剑,时雍差点没认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可要算姻缘啦?” 时雍笑了出来,“道士不说阿弥陀佛,二位道长,烦请再回道馆清修些日子,再出来行骗。” 这两人正是小丙和赵云圳。 赵云圳瞎闹着化了个“道士妆”,终于不再是可怜巴巴的小书童了,很是兴奋,被时雍认出,马上就从腰上抽了张符纸出来,往她脑门上一贴,“定!” “啊!” 时雍配合地定住,睁大眼睛,僵硬地张嘴看着他。 赵云圳开心极了,又抽出一张符号,弯腰往大黑脑门上一贴,“躺!” 大黑咚声倒下,脑袋僵硬着,除了眼珠子扫来扫去,身子一动不动。 “哈哈哈。”赵云圳获得了新的乐趣,再也不怕凶神恶煞的大黑了,伸手去摸摸它的背毛。 “是躺,不是死。黑子你为何是一副死状?再来。” 大黑对小孩子很友好,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在赵云圳又贴符叫“四脚朝天”的时候,再次咚声倒下。 “又死了。再来!四脚朝天,朝天。这样!” 一人一狗玩得兴起,小丙侍立在旁,也是看得龇牙咧嘴。这短暂的快乐冲淡了紧张感,若非赵胤那张面无表情的棺材板冷脸,时雍几乎要忘记他们的现状了。 “好玩吗?”赵胤忽然问。 赵云圳重重点头:“好玩。” 赵胤捡起掉在地上的“符纸”,面无表情交到赵云圳手上,“道家符文,不可随便亵玩。” “哦。” 宅子里紧张的气氛,赵云圳也感觉到了,赵胤一发话,马上变乖。 赵胤问:“交代你的事,记住了吗?” 赵云圳点头,做了个出家人手势:“贫道记住了。” 赵胤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丈夫一言九鼎。” 说罢他转头,望向坐在床沿的时雍,“青山镇外五里地,有个飞仙观。这两日你且装病,我会借由祈福送你和太子去道观。” 时雍问:“道观里是你的人吗?” 赵胤漠然道:“很快会是。” 很快就证明如今还不是。时雍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安排,思考片刻,认真道:“大人可做两手准备。我与那乌家班主乌婵同受时雍恩惠,有些交情,若有需要,我或可请她相助一二。” 赵胤目光深了深,“不必,叮嘱他们能自保即可。” 就时雍所知,乌家班到青山镇来的人,约摸三十来人,这些人个个训练有素,抵几个兵丁使唤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这青山镇的局势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 时雍心中一动,“那我听大人安排。” 赵胤嗯一声,似乎想到什么,沉默一下又吩咐她。 “你不是锦衣卫,不必拼命,关键时刻,只管逃命。” 看他说得认真,时雍笑了起来,“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从不为别人拼命。” “那你躺下睡一会。今日之后,怕就不得好睡了。”赵胤淡淡地说着,随意地窗户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拔出长剑用布巾慢慢地擦拭。 那神态动作,看得时雍暗自心惊。 青山镇街口的戏,一出接一出地唱。 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几乎堵住了那条路。 而裴家也十分热闹。 得知裴夫人身子不适,裴家的族中亲眷们也没有闲着,从裴三伯开始,个个都往裴家跑,这家拎一篮鸡蛋,那家拎一篮水果,这个走了,那个又来,看望的人骆驿不绝,堂屋里根本就没有断过人,累得娴衣够呛。 这情形,别说偷偷离开,想要脱离旁人的视线都不可能。 幸好,赵胤都以夫人需要休息不愿见客为由,把这些人给挡在了门外。 时雍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梦非梦的睡了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钱县令来了。 带着县令夫人,拎了补品来看望,还带了一个郎中。 “王大夫是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祖上是做过御医的,府台大人的祖母昨年病重,药石不进,全靠王大夫一把好手艺,生生把人拉了回来。让他给夫人瞧瞧病,总归没有坏处。” 章节目录 第135章 喜脉(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钱县令夫妻二人,点头哈腰,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满是关切。尤其说到裴夫人是在钱家看戏吃了东西才腹泻难忍,更是愧疚不堪,恨不得自扇嘴巴请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意致歉又特地带了郎中过来,若是执意拒绝,那便很难不令人产生怀疑了。 赵胤淡淡道:“内子心性小,向来忌医,待本将前去问过她可好?” 钱名贵抱拳拱手,“应当,应当。将军请便。” 钱夫人扭头看了钱县令一眼,小声道:“将军待夫人真是情深义重,羡煞了旁人。” 赵胤拱手告辞,不动声色地进入内室,坐在那张椅子上继续拭剑,眼眸半垂,一声不吭,就像根本就没有答应钱县令的事情一般。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时雍悠悠转醒,看到窗边那个清冷的影子,打个呵欠。 “几时了?” “午时。” “唔,该吃饭了。” 她伸个懒腰,看赵胤坐在那里冷气沉沉的样子,不免有些古怪。问了情由,这才晓得钱县令夫妇和那个郎中还等在外面,而将军大人,在房内“哄”夫人。 “这钱县令很是古怪,上次死活要闯内室请大人,又把大人带入狼群,而今——” 时雍说到这里,顿了顿,冷笑一声,“大人,我看这位县令大人分明就是怀疑我在装病,故意带郎中来查实呢。这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赵胤抬抬眼皮,看她一眼? “聪慧。” 简单浅淡的两个字,波澜不兴的一眼,让时雍心里一跳。 “大人准备怎么应对?” 赵胤手指轻放在膝盖上? 叩了叩? “让他们等。” 总有等不下去的时候。裴夫人不肯看病? 裴将军拿裴夫人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逼着人要看病吧? 理是这么个理,可时雍不想等。 她注视着窗边的男人? 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微笑。 “我有个法子。大人若信我? 或可瞒天过海。” ———— 很快,王大夫被请入了内室。 只见将军夫人躺在床上,丫头焦急地站在旁边伺候她喝水。架子床没有挂帐子? 一眼可见夫人嘴唇干裂? 面色苍白? 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比被将军抱回来时似乎更为严重了。 王大夫行了礼? “夫人是哪里感觉不好?” “哪里都好。”时雍声音微弱? 却极是固执地摇头,“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晓,没有那么严重。”说着又看一眼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的赵胤,“是将军看重,当成了大事? 大夫随便瞧瞧就好。” 王大夫点头赔笑称是? 小心翼翼坐在娴衣搬来的杌子上? 撩袖子? 抬起手。 娴衣在时雍的腕上搭了一条丝巾,王大夫二指搭在丝巾上,默然不语地切脉。 房里安静了许久。 王大夫表情古怪? 一会挑眉一会抿唇。 气氛莫名有些诡异。 看他眉头越皱越紧,时雍有气无力地问:“大夫,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你可不要吓我?” 王大夫踌躇再三,转头向赵胤,“将军,老儿可否问夫人几个问题?” 赵胤道:“但问无妨。” 王大夫点头谢过,问了时雍几个妇人家的私隐问题,葵水何时来,身子哪有不适,等时雍一一答过,他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杌子拌倒。 “恭喜将军,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呀。” 赵胤眼神幽深地望了时雍一眼,“当真?”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头皮略微发麻。 刚才为了制造出假病的脉象,她照搬针灸书上看来的法子,以豪针刺入穴位,让脉象弦滑,以体现出疟疾痛症的体征。在大夫询问时,她也只是胡乱敷衍。哪成想,这大夫竟给她诊出个喜脉来? “大夫,此事可不能开玩笑。你没有诊错吧?” 王大夫一脸严肃地看着时雍,摆了摆手。 “错不了错不了,老儿虽学艺不精,喜脉还是不会诊错的。”他摸着下巴又沉吟片刻,“不是夫人怀有身子,还是要少吃凉寒之物,我观夫人脉弦而滑,似有气血郁滞,故而脘腹疼痛,我给夫人开个方子,吃两帖应有缓解。” 时雍轻声叹息,“谢大夫。这可真是……意外惊喜。” 赵胤捏了捏太阳穴,低头轻笑一声。 “给王大夫看赏。” 娴衣拿了银子要塞给王大夫,这大夫似乎有些害怕赵胤,一直摆手称“使不得”、“当不起”,死活不肯要钱。 赵胤目光微闪,看了时雍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青山镇真是福地,我们夫妻二人渴盼多年未得子嗣,不成想这刚一回来,便有了好消息。这赏钱,王大夫当得起。” 王大夫尴尬地接过钱,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时雍顺势而上,轻笑一声,那张婉约清丽的脸上满是娇羞与感动,“定是菩萨显灵了。将军,妾身曾对菩萨许过愿,若是有朝一日能得麟儿,必去佛前吃斋念佛七日,回向功德。如今得偿所愿,妾身想去寺庙还愿。” 赵胤看她一眼,问王大夫,“这青山镇可有寺庙?” 王大夫没有想太多,随口就道:“以前青山镇是有座观音庙的,可前几年断了香火,如今是荒废了。不过,青山镇往平梁的飞仙山上有座道观,听说香火很旺。” 时雍一听,眼斜向赵胤,抿唇含笑。 赵胤微微思考,“等过两日你身子好些,我带你去,问问道长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时雍哼声,撅起嘴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就想要大儿子,若是个姑娘怎办?你难不成要休弃了我,讨几房小妾回来为你生儿子不成?” 这娇憨软糯的声音,听得王大夫头皮发麻,脑袋突突直喊受不住,连忙起身告辞。 娴衣送他出去。 二人一走,房里只剩时雍和赵胤两个人。 时雍看他片刻,觉得有些好笑。想笑,嘴皮动了动,看着赵胤又觉得尴尬,舔了舔嘴唇,终是没有笑出来,一本正经躺下去,拉被子一盖。 “总算打发走了。啊~好困。” 赵胤走近床边,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宋阿拾,本座还真是看不出来你有这等本事。” 她有什么本事了? 时雍睁眼看着他,睫毛微微颤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把王大夫的话当真了。 “大人以为我真有了身孕?” 赵胤冷着脸扫过她,又别开眼睛,“真不真倒也无妨。只是,你别误了本座的正事。” 一口一句本座,颇有几分要杀了她祭天的冷意。 时雍懒洋洋挑了下眉头,“我学艺不精,没掌握好针灸换脉的法子,闹了个笑话而已。大人不必当真。我成天与大人在一起,若当真有了身孕,孩子爹只可能是——”淡淡笑开,她嘴角窝荡起一丝戏谑,“是大人你。” 赵胤沉默地转过头,看她片刻,忽而淡淡道: “如此也好。省得我再找借口。” 说罢他转身出去,掩上门。 什么也好?有身子借故送她离开好吗? 时雍笑容敛了敛,摇头失笑,高冷美男的心思着实难测。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 大青山绵延数百里,山中地势复杂,多是无人涉足的原始之地,山峦历经成千上万年挤压变化,形成了无数深浅不一的天然山洞,这些空洞再经人为开凿,交错在雾气缠绕暗无天日的深山老林里,即使是大白天,阳光也透不进来,显得神秘而阴冷。 常有误入深山的人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再也人踏足。 一个身着黑袍、黑帽覆头、脸罩黑色鹰隼面具的修长男子,站在洞中间形若秃鹰的石台上,浑身冰冷如地狱无常,高大修长的黑影背对着洞口,身侧是两排燃烧的火把,左右两侧各置一口大铁锅,锅里燃烧着如同熔浆一般的金红色液体。 火把灼热,时不时爆开,劈啪一声。 “钱名贵。” 黑袍人声音嘶哑,一张嘴便觉阴森恐怖。 “知道本君为何叫你来吗?” 黑袍人冷幽的声音荡在山洞,回响声声。 钱名贵跪伏在地上,头微微抬起,那溅出的火星仿佛落入了他的眼底,满是恐惧。 “小,小人不知,还望邪君大人明示。” 章节目录 第136章 将战!危机四伏(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黑色身影猛地回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钱名贵,身着黑袍的手指微微一扬,宽大的袍袖中飞过一张白色的纸片,在空中一荡,弹到他的面前。 “自己看。” 钱名贵抖颤着略显肥胖的身子,往前爬行几步,捡起那张纸。 是盖了印戳的公文。 他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就着火光展开公文一看,手一啰嗦,公文就掉在地上,他不敢去看头顶那抹黑色的影子,惊恐地磕起头来。 “邪君明鉴,邪君明鉴,小的没有,没有背叛邪君。” 黑袍人冷笑一声,“你当本君是瞎了死了不成?那日你夜闯裴府,为何他们不罪不责,还派人送你回府?” 钱名贵僵住。 那天他闯裴府内宅就是邪君疑心裴赋私下有什么动作,当夜不在宅子里,哪料裴赋不仅在,裴夫人还让他丢了那么大的人。事后,钱名贵觉得裴赋不会放过他,却不成想,他云淡风轻地把事情揭过去,就送走了他。 如今想来,他突然觉得不妙,汗如雨下。 “小的,小的也不知情。” 黑影阴恻恻看着他,黑色的袍袖垂下,无风而荡,声音冰冷如钢针摩擦在铁锅上,沙哑难听。 “如非你指引,他们会怎找到卢龙塞的山洞,害得本君仓促离去,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如非你背叛,这封六百里加急直报京师的文书,又怎会说消息出自你口?为你请功?” 钱名贵脊背上布满了冷汗,心里咒骂了裴赋一百八十遍,在邪君面前又不敢放肆? 只能不停叫屈求饶: “小的,小的,着实不知。小的从来没有? 告? 告诉过裴赋。是他? 是他在胡言乱语,陷害于我……” 他说得有些心虚。 若说胡言乱语,裴赋确实找到了卢龙山洞? 毁了邪君积攒的“上灵宝贝”? 说不定还会影响邪君飞升。 若说陷害,那岂不是说裴赋早就知道这封公文会落入邪君手上? 难以自圆其说,他只能重重磕头? 以表心意? 请求邪君不要降罪。 山洞里大片大片的黑暗? 邪君近前? 走到高台的边沿?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不是裴赋。” 不是裴赋?钱名贵一头雾水? 抬起头去,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邪君大人,那他是谁?” 黑袍人冷笑,袍袖带出一阵冷风。 “本君今日刚得到消息,他正是称病不出无乩馆的锦衣卫指挥使——赵、胤。” 啊? 钱名堂脸色唰白? 怔怔看着黑袍人不知所措。 “怎? 怎么可能呢?这? 这赵胤怎会那么大的胆? 冒充裴赋前来青山?邪君大人,此事当真与我无关,无关啦。” 黑袍人走到燃烧的铁锅旁边? 从中抽出一根烧红的烙铁,走到钱名贵面前,指向他的脸。 “县太老爷,你让本君怎么信你?” 钱名贵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变得冰冷。 他恐惧地看着面前的黑袍人,双手撑地慢慢往后退。 “邪君饶命,饶命……” 黑袍人步步紧逼,面具下幽深的双眼如若嗜血般通红。 “杀——” 那声音又幽幽地道: “留了他,就留不得你了。” ———— 这是个奇异的夜晚。 街口的戏唱到三更方罢。 青山镇五里外的飞仙道观,深夜突发大火,烧到天亮方休,观中道士道童居士多人罹难,消息传到青山镇,钱县令痛哭流涕,甚为哀恸,当即派了衙役前往飞仙观查实火情,收殓尸体。 可是,痛哭归痛哭,为他爹贺寿的戏还是照唱不误。 他家占据着街口,来往官道据口,但凡要往京师,必从这条路过。 得到消息,赵胤脸上没有表情,时雍内心的不安却越发扩大。 飞仙观的火烧了一夜,如赵胤所言,当天夜里得到消息,他们也没有睡好。 天未大亮时,几道黑影如闪电般从裴府后门掠入院子,进入书房,推窗轻巧地落在赵胤面前,站直一排,抱剑行礼。 “大人,庚字旗兄弟晚来一步。” 长夜不安,为护太子和主子安全,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等人轮番值守,看到突然齐整整落到面前的几个年轻男子,除了常年跟在赵胤身上的谢放,其余几个侍卫都有点心惊。 “爷,这,这是……” 赵胤修长的指尖撩了撩衣袍,在首位坐下,目光打量着众人。 “你们自行介绍一下。” 几个年轻男子朝谢放朱九等人抱拳。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一。”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二。”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五。”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六。” 朱九听得瞠目结舌。 “十天干”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前任指挥使也就是他们主子的父亲甲一,就是“十天干”之首。他们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序。这些人各领一卫,手底下分别有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至类推。 十天干人数不多,成员可以因各种原因被替代,但组织极为严密,一代代传下来,替换成员的规则却不为外人所知。 传闻,十天干来无影去无踪,个个身负绝技,精挑细选,曾在先帝爷起兵靖难时立下汗马功劳,是先帝爷心腹中的心腹。因此,先帝爷坐上龙椅,重置被洪泰帝废止的锦衣卫时,这会把大权交给甲一。 甲一真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 便是连他的儿子,也是随了先帝爷姓赵。 而眼下,除了为人熟知的甲一,剩下的乙一、丙一、丁一、戊一、己一、庚一、辛一、壬一、癸一和永禄爷时期的他们,还是不是同一人,外人不得而知。 因为这些名字,原本就只是一个代号。 如今,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突然出现这么多在面前,着实让朱九等人目不暇接。他们知道爷有自己的秘探和暗卫,连他们这些贴身侍卫都不能完全知情,而最知情的谢放又是个锯嘴葫芦,是绝对不会往外吐口半句的。 朱九懵了,连忙还礼,不停的抱拳。 “庚一兄好,庚二兄好,庚三兄好,庚四兄……不,庚四兄没有来哈。庚五兄好,庚六兄好,庚……” “好了。”赵胤不耐烦地打断他,望向庚一。 “说说情况。” 庚一道:“我等接到庚六秘信,日夜兼程赶过来,准备前往飞仙观,可还是晚了一步。还在几里外,就看到冲天的大火。” 赵胤道:“全死了?” 庚一道:“全死了。死前醉酒。” 飞云道长好酒,可全观醉酒被烧死,自然不会是意外。 “我们得从长计议了。” 庚一道:“我等当誓死护佑太子殿下安全回京。” 赵胤低头喝了点水,淡淡地转头看庚六,“石洪兴怎么说?” 庚六恭敬地上前,道:“信已传达,石大人表示将全力助将军剿除祸患。” 赵胤眼波微动,“人马动了吗?” 庚六皱眉,摇摇头:“老家伙请我吃了一顿酒,说明日出发,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只等一声令下,怎会毫无动静? 庚六长得高大挺拔,孔武有力,办事极为妥帖,可到底是年轻,纵有千般本事江湖经验却尚显不足,对石洪兴这种人怎会看得透?庚一看他一眼,转而对赵胤道: “飞仙观被毁。属下认为,他们不想让大都督全身而退了——” 话说未落,外面传来侍卫秦洛的声音。 “夫人,爷在里面有正事。请留步。” 夫人叫得恭敬,可横在面前的刀也是冰冷。 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时雍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这才寻着灯火过来的。 她看了秦洛一眼,笑了笑,“将军,妾身可以进来吗?” “进!” 赵胤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因此时雍走进去前,没有想到书房里的气氛会如此凝滞,更没有想到书房里有这么多人。 其中好几个少年郎,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可那身材却是一等一的,看精神看气质便知不是非凡人。她大为不解,询问的目光望向赵胤。 赵胤示意她坐,没有多说,只道:“这些人全是我的亲信。他们会护送你和太子回京。” 是吗?时雍连忙行礼,“有劳各位了。” 庚字卫几人抱拳朝时雍还礼,“我等当尽全力。” 时雍点头微笑,坐下去,看着赵胤道:“只是如今,飞仙观也烧了。我等要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朱九纳闷地问:“一个小小县令,还能一手遮天不成?难道他就是那个邪君?” “不是。”赵胤端正而坐,在清晨初升的曦光里,如一个凝固的黑点,“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喽罗。” 朱九打个寒噤。 一个七品县令尚且是小喽啰? 那青山镇岂非是藏龙卧虎? “爷,与其坐以待毙,我们不如先行离开青山镇,再做打算?飞仙观烧了,暗路走不通,索性咱们就走明路。也不必专程送太子离开,我们大家一起走。” 时雍看他一眼,觉得这侍卫真是单纯,“走不了啦。” 朱九微惊:“为何?” 时雍道:“飞仙观的大火,足以说明对方的态度了。不让我们再走。” 这与庚一方才说的一样。 为什么阿拾也知道? 朱九看看大家,有些不解:“我们要走,谁还能拦住不成?”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淡淡地拨了拨指甲,“走出裴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眼线。这青山镇,有多少人是对方的人?你可知晓?” “那又如何?”朱九看到十天干庚字卫前来助阵,浑身都是战斗的热血,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跟人恶战一回,闻言道:“我们一百多号人,总不能走不出一个小小的青山镇?” 就算没有十天干,他们也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一个小镇还能困住他们? 朱九不信。 青山镇再怎么古怪,也就是一个数百人的镇子,钱县令手底下那些衙役捕快,在锦衣卫面前都不能看,遑论十天干了。 “我不信,裴将军要离开青山镇,他们敢拦?” 这次时雍没有开口,只是淡淡一笑。 而赵胤的眼里却浮上了一层冰凉。 “敢。” 朱九一怔,“爷,这些人难道是反了不成?” 赵胤眼皮轻轻搭下来,“若我们死在青山镇,谁又知,反的是谁呢?” 书房安静下来。 气氛幽凉。 良久,谢放问:“这青山镇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 时雍想,或许目前也没有人知道吧? 若是知道幕后主使,赵胤又何苦乔装查探。 这一局,本就是他与那个幕后“邪君”的对阵。 “那我们要怎么走?如今的我们,就像一群被装在套子里的人,裴府之外,皆有可能是敌人。就连裴家那些亲戚,说不准都有异心,那裴三伯就借着关心的由头,整天来院子里转悠。” “是。我们这么多人要一起离开,绝无可能逃过他们的监视。而且,一旦有任何一个外来人口进入青山镇,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邪恶的小镇。” 众人七嘴八舌,赵胤轻袍缓带,坐在椅子上,维持着端正的姿态一直没动,直到他们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爷,下命令吧。” 朱九欲欲又试,抱剑请战。 “属下愿打前阵。” “诸位,青山镇危机四伏,恐有一场恶战。”赵胤稳稳站起,朝众人抱拳,平静地道:“一切当以太子殿下性命为要。” 时雍冷眼旁观,没有吭声。 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他话中得深意。 但众人都听令地应是,各自下去准备。 ———— 天终于亮开了。 裴三伯的咳嗽声从院墙外传进来,一声接一声,令人烦躁不安。 时雍正躺在床上“保胎”,娴衣突然匆匆推门进来。 “夫人。乌家班的乌班主来探病。” 娴衣的神色有些怪异,眼神有些不宁安。 时雍以为她是忌惮乌婵,没有多想,只是微笑着让她把人请进来。 不料,随同乌婵一起来的人,居然是本该在京师楚王府做新婚娇妇的陈红玉。 章节目录 第137章 陈红玉带来的消息(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刚在京师大婚的定国公府小姐居然出现在青山镇。 而乌婵既然把陈红玉带到面前,很显然,彼此的身份已然不用再掩饰。 四目相对,想想楚王妃那日的鸡飞狗跳,皆是无言。 想那日,陈红玉是高高在上国公府嫡小姐,即将大婚的楚王正妃,而时雍是一个送药的卑贱奴婢。可短短时日,如今陈红玉沦落到戏班,穿着戏班的杂工服,时雍却懒洋洋躺在床上,有丫头伺候着,俨然一副贵夫人的派头。 时雍淡淡地笑,“陈小姐,别来无恙?” 陈红玉目光轻飘飘落在时雍身上。 “我是无恙,不过听说你病重了?” 一句话说得冷硬无情,没什么温度,与时雍在楚王妃见到的那个温婉国公千金似有些不同。 “多谢挂念。” 时雍脸上带着笑,眼风掠过陈红玉,与乌婵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娴衣,还不快给乌班主和陈小姐看座。” 茶水糕点摆好,时雍懒洋洋起床,娴衣为她披了件衣裳,很是小意。她慢条斯理地坐到主位,陈红玉不适的蹙了蹙眉,时雍视而不见,只问乌婵。 “怎么回事?说说看。” 乌婵将陈红玉带来,原本也是为了向她坦白。 见时雍问起,她清了清嗓子。 “这事还得从楚王大婚说起。” 提到楚王二字,陈红玉清亮的目光便暗淡下来,眸底如若染了一层雾气。 乌婵只是注意着时雍,没从她脸上看到半分难受或伤心,遂放松下来。 “我敬佩定国公府满门忠义,陈小姐又是个直率豪爽的女子,不是那等俗艳的闺阁千金。只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误入……” 她想说误入歧途,又觉得不合适? 伤害陈红玉的感情。 “我想拯救陈小姐。” 乌婵点点头,说得郑重其事,为她的行为做了合理的解释。 时雍挑了挑眉? 不说话? 只是又是一笑。 两人太熟太了解? 不用乌婵多说,她也知道,她想拯救陈红玉是假? 想搅浑赵焕的婚事为时雍报仇是真。 乌婵手背凑到唇边? 轻咳掩饰。 “我找到陈小姐,劝她不要嫁入楚王府那个大火坑,奈何陈小姐想不开? 我苦劝无果? 只能想了点法子? 把陈小姐请到了乌家班。” 陈红玉眼风扫向她? 刀子似的? “不是请? 是绑。” 时雍并不意外,挑挑眉,低头喝一口水,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乌婵道:“我和陈小姐打了个赌。” “赌的是什么?” “赌楚王在不在意她。” 乌婵说得很委婉,可这么简单一句? 却像最利的刀子刮过了陈红玉的脸? 赤辣辣的疼痛? 她尖俏的下巴别开? 神色不悦,却没有说话。 时雍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在今天之前? 她都不知道陈红玉被乌婵“请”走了。原以为她嫁入了楚王府,和楚王过起了琴瑟和鸣的日子。这正是因为王府那边半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 婚礼照常举行,新妇照样进门,乌婵和陈红玉打赌的结果,不言而喻。 “陈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我等佩服。” 时雍轻笑说完,陈红玉的脸便拉了下来。 “我知你厌恶我,也不必在这个时候说风凉话。” 这哪是风凉话?实在话呐。时雍懒懒地勾了勾嘴唇,笑容简单直接,并不掩饰,“敢和乌婵打这样的赌,就不是一般女子的胆量。陈小姐豁达爽快,女子楷模,我所言字字不虚。” 陈红玉哼声,斜她一眼。 “不用客气。我没那么豁达,我跟她赌,只是我非赌不可。” 人被乌婵胁持,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可我看你如今的样子,不是愿赌服输了吗?”从陈红玉踏入房间那一刻起,时雍就觉得这女子神态虽黯然,但行事洒脱,比时下大多女子都大方豪迈,有那么几分武将后代的风骨。 陈红玉听罢,嘴角微动,好半晌才发出哼声。 “不服输又如何?他已经娶了别人。” 时雍微惊,望了望乌婵,轻声问:“娶了谁?” 陈红玉眼皮低垂,语气难掩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落寞和伤怀。 “我的庶妹,陈紫玉。” 她低头喝一口娴衣摆在面前的茶水,似是镇定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朝时雍一笑,眸子里带了几分嘲弄。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是我心里的他,这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他。” 楚王绝代风华,琴棋书画骑射礼乐,六礼精通,如青翠苍松,不论是能力、相貌还是地位,属实是能让女子一见倾心的神仙样人物。 时雍眉梢动了动,只是一笑。 乌婵看着她,闷头喝茶。 陈红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知他素有风流名,可是,哪个男子不风流呢?至少,他曾那么激烈地爱过一个女子,为她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让人讲与我听。听来尤觉心酸,听罢却只是感动。” “人间难得是情痴,我见过他在她去后,衣不解带,夜不能眠,借酒消愁的样子……终归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忧伤男子罢了,他的孤独和深情,无一不打动我。我以为,他深爱的女子去了,这情痴经了这些磨炼,在成为我的夫君后,将是人世间最好的那个。” 陈红玉黯然垂头。 看得出来,她想忍, 可泪水仍是染湿了睫毛,红了眼圈。 “陛下赐婚,他欣然接旨,对我亦是小意温柔,凡事妥帖。我俩虽无海誓山盟,但已算是许了佳期。我是他的妻,御赐的妻。可我大婚前不见,他……国公府换了个小姐出嫁,他竟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接受,与她拜堂、行大礼,入洞房……” 似是心疼到了极点,陈红玉终是掩面。 “是我,不是我,盖头下的女子究竟是谁,原来他根本不在乎。” 时雍幽冷的双眼凝视着她。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她听着,除了震惊,只剩一些说不清道不清的复杂情绪。 那日楚王大婚,她去看公主出嫁的仪仗了,对楚王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不是今天乌婵带了陈红玉来,她根本就想不到有这么荒唐的事。 赵焕娶错了人,也能不动声色地笑纳? 不愧是他。 时雍唇角牵了牵,又望向乌婵。 乌婵向来是个胆大的,可时雍没有料到她的胆子会这么大。 胁持楚王妃,大婚前把人掳走。 如今是下不得台了吧? 毕竟陈红玉这样的女子,让乌婵昧着良心“撕票”怕也做不到。 “所以今日,二位来我府上,是为何事?” 在陈红玉面前,时雍刻意与乌婵划出了距离。 而她冷淡的话语,把陈红玉从悲伤中拉了回来。 她看时雍面色清冷,对她的遭遇没有兴趣,拭了拭眼睛,抚了抚额际的发,将悲伤隐藏了起来。 她是个骄傲的女子,不允许自己恣意。 “你来说罢。” 她扭头看乌婵,将尾巴抛给她。 乌婵摸了摸鼻头,浅笑吟吟地看着时雍,“钱老太爷的堂会上,陈小姐看到你了。” 时雍看她一眼,抬抬眼皮。 那么显目的裴大人和裴夫人,想不看见也难。 只是这乌婵不仅胆子大,对陈红玉也太过信任,竟然就这么把人给带来了。 时雍不吭声,乌婵语气却沉凝下来,“我们今日来找你,是不得已。” 她望了陈红玉一眼,“昨夜钱宅唱了一天的大戏,三更方罢,前头那是热闹非常,可后宅……却有些不同寻常。” 时雍挑了挑眉,“怎么说?” 乌婵道:“陈小姐发现,他们偷偷摸摸往内宅库房里搬东西。” 时雍的目光转向了陈红玉:“什么东西?” 陈红玉眯起眼,脑子有些乱,脸色也有些踌躇,“似是火器。” 火器? 时雍的眼睛凉了下来。 “陈小姐没有看错?” 陈红玉摇头,“我祖父、父亲和叔父皆是军校出身,我自小就常去军营,对火药的味道极为敏感。据我观察,这批火器数量庞大,不是小打小闹。此事非同小可,我认为有必要过来找你们商议。” 顿了顿,她皱起眉头,眼睛直视时雍: “还有便是,昨日钱太爷找乌家班加了两场戏,今日又如此,事情极不同寻常。这青山镇也很是古怪。” 她敏感地嗅到了气氛, 可要用更准确得词来表述又不行。 时雍目光冷了冷,“陈小姐和乌班主带来的消息,非常有用,我马上禀报给将军知晓。” 陈红玉默默看她片刻,突然道:“我能否亲自面见大都督?” 她直呼大都督,显然是认出了赵胤。 时雍目光看向乌婵,后者无奈地抿了抿嘴。 “陈小姐性情中人,侠义直爽,值得信任。” 她是告诉时雍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却换得陈红玉重重一哼。 “等回到京师,你的账,我自然会跟你清算。” 乌婵似笑非笑地道:“能救陈小姐于水火,乌婵死而无憾了。” 章节目录 第138章 默契!都是心软的人(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在书房。 从陈红玉和乌婵进门,他就得到了消息。 时雍让朱九去通传一声,陈红玉就如愿见到了他。 两个人是关在书房里谈的事情,说了什么时雍不知道,自赵胤的书房出来,陈红玉就沉着一张脸,同乌婵一道走了。 她们来的时候拎了礼品,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吃着这碗饭,拜访镇上的大户人家也不是稀罕事,何况裴夫人病重,无数人都来探望过,她们来其实也不那么打眼。 出门的时候,裴三伯咳嗽了一声,扛着锄头走了过来。 “小娘子这就走了呀。” 乌婵回头看了看这老头子,笑着指了指裴府。 “老伯是将军家的管家?” 裴三伯拉下脸,似乎有点不高兴。 “裴二郎是我侄子。” 略去一个“堂”字,他又威风了许多,望着乌婵和陈红玉这两个戏班的低贱女子,鼻翼里有浓重的哼声。 “他们很快就要回京去了,不会请你们唱戏。套什么近乎呢?” 乌婵抿嘴轻笑,“那不是最好了?等回了京师再请我们去将军府唱戏不迟呀。” 裴三伯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裴二郎理你了吗?” “理呀,怎么不理?裴夫人喜欢听我家的戏,裴将军又最疼夫人,还赏了我银子呢。” 乌婵说着掏出钱袋掂了掂,盈盈一笑。 “老伯。今儿的堂会再有一刻就要开唱了,你记得来听戏呀。” 裴三伯斜斜地睁一眼,放下锄头,在石头上利了利鞋底的泥,一声不吭地扭头回屋去了。 陈红玉默不作声,和乌婵走到通往街口的那座桥上,这才小声道: “这人似乎是想探你口风?” 乌婵看了陈红玉一眼。 “陈小姐心细如发。” 陈红玉神色黯然,脸上的阴沉之色并没有因为她的夸赞有所变化,“有个事,我替你应下了。” “何事?”乌婵怔怔看她,脸上满是疑惑。 “同赵胤的人一起离开青山镇。” 乌婵抿唇看着她,“你怎能替我做决定?” “我们得离开,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陈红玉偏头看她一眼,望一眼从桥下穿流而过的河水,“和赵胤的人一起走,会更安全。我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得莫名其妙,你知道吗?” 陈红玉眼圈红了。 “至少,我得回京去? 当面问一问他,揭下盖头看到新娘子不是我,心里有没有过一丝丝的抗拒?问问他们? 在我失踪这些日子? 有没有派人找过我?” 时下女子命如草芥? 亲事做不得主,命运做不得主,上至高高在上的公主? 下至平民百姓? 无一不是如此。可定国公府对女子向来看重,尤其陈红玉是嫡小姐,从小到大都高人一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会被自己的亲人和未来夫婿放弃。 他们要的是联姻。 只要是定国公府的小姐都可以? 而不是在乎那个女子是不是她陈红玉…… 固守了十几年的信念和信任崩塌了。 陈红玉神情凛冽? 有些激动。 乌婵懂得她的情绪? 不想再刺激她? 压低了嗓子。 “堂会还没唱完,眼下怎么能走?”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得走,马上走。”陈红玉双眼垂下,凝重的脸上已然平静下来? “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这个青山镇有问题。如果我们不同赵胤的人马一起离开? 就走不了了。” 乌婵今日来见时雍? 其实,正有此意。 他们要走,不能丢下时雍走。 只是没想到? 陈红玉轻易就把这个差事揽了下来。 而且,要把离开的时间提前。 ———— 乌婵二人走后,时雍用了点粥,不太吃得下东西,赵胤却非得让娴衣给她加了碗白米饭。 时雍不悦地瞪他,“妻室在家,还与红颜美人在书房里私会。事后不交代事实,不知心虚,反倒过来迫害妻室……” 她说得委屈,就是不想吃那碗饭。 赵胤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神态闲适,语气淡然。 “吃饱点,好上路。” 时雍眉头挑了挑,懒洋洋发笑,“大人说得这么严肃,好像这是一碗断头饭似的。” 赵胤皱起眉头,“不得胡说!” “那你还要不要我吃了?” “吃完。” 他看也不看她的委屈,时雍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吃完。 胃里正撑,王大夫就又来请脉了。 时雍很是配合,虚弱地躺在床上抚着胃,“大夫,今日如何?” 王大夫仔细摸着脉,收回手,“夫人可有按我开的方子煎药?” “有呀。” “这脉息越发紊乱了。” “那大夫再给我换换药材?” 时雍庆幸在良医堂跟着孙正业和孙国栋学了些药理,若不然真不能成功忽悠这位小镇大夫。 拿了药方,她吩咐人去镇上拣药,然后打个呵欠道: “今日有些犯困,吃晚饭前,谁也不要来打扰我,知道了吗?” “知道了,夫人。” 将军夫人的娇气,王大夫之前就见识到了,看她又在那里数落丫头,王大夫头皮发麻,赶紧地告辞退了出去。 他一走,将军府的大门就重重合上了。 赵胤领了赵云圳进来,看着时雍,丢了身衣裳给她。 “换上。” 这是普通杂役丫头穿的衣服,粗糙但是便利。 她看了看赵胤,“你不跟我一起吗?” 赵胤抿唇不言语。赵云圳看她犹豫的样子,以为她是嫌弃那身衣服,指了指自己,拉着她的手宽慰: “你不要怕,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你看我就知道了。你且忍耐忍耐,等回到京师,我让他们给你做最漂亮的衣裳,让你做最美的女子……” 时雍哭笑不得。 小小年纪就知道哄女孩子了。 她摸了摸赵云圳的头,似想起来什么。 “娴衣呢?不跟我们一起走。” “娴衣留下。” 赵胤说得简洁,却把赵云圳的好奇心勾了出来。 “阿胤叔,春秀呢?” 这几日他常和春秀玩耍,那小丫头虽不爱说话,可也算熟识。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春秀,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是什么意思?赵云圳睁着大大的眼睛,似是不解。 “阿胤叔,春秀可是有别的差事?” “嗯。”赵胤拍拍他的肩膀,“出去找小丙。” 赵云圳一走,赵胤就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浅泯,“春秀我交给娴衣看着,你放心。” 时雍叹了口气,“大人考虑周全。” 赵胤低目,“换衣服吧。” 时雍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转过头来脱了外衫。 打底中衣都穿在身上,换个外套而已。 时雍不在意地换着衣服,嘴里淡淡地道:“春秀那孩子本质不坏,来了这里也老实。小小的年纪,可能是被人吓的,你别太为难了她。” 赵胤淡淡说:“你何时知道的?” 时雍道:“那天晚上,灶房里只有春秀一个人。想要她看不见,除非对方真的来无影去无踪。那条舌头埋在面碗里,要让一个煮面的人看不到,怎么办到的?除非她知情,或是同伙。” 她笑了笑,感慨。 “而且事后这姑娘的反应也太淡定了。太子殿下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孩子,在京里什么没见过,尚且吓成那样,她一个小姑娘,却是半滴眼泪都没有。” 赵胤沉默。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说话,也没有深究。 到底只是一个孩子。 衣料窸窣,在静室里十分清晰。 赵胤安静地喝茶。 这一刻,时雍好像悟了些什么。 这心狠手辣的大都督,和她这个女魔头一样,也会心软。 ———— 天边最后一层霞光收入了云层,远处的大青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压压的轮廓。 钱宅大门前的戏台上,灯火耀眼。《还魂记》已唱罢三遍,《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轮番地上去,台下的观众仍是看得津津有味。 “孤家,突厥王吐利大可汗是也。世世漠北为王,倒也逍遥自在,只是久慕那中原江山广阔,土地丰饶。今当秋高马肥,意欲乘此机会夺取中原,故此来到边界。” “哈、呼二将听令!” “在。” “命你等带领本部人马,攻打左路。” “得令!” “么、莫二将听令!” “在。” “命你等带领本部人马,攻打右路。” “得令!” “突厥来犯境,百姓不聊生。烧杀掳抢尽,残暴不忍闻。那贼兵势如何?那贼人马好不猖獗也!” 咚锵咚锵!咚锵咚锵! 这戏似乎要无休无休地唱下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惊叫从钱宅后院传来, 连前面戏台开锣敲鼓的大戏声音都没法遮掩。 乌婵、燕穆和几个戏班里的兄弟,听到喊声冲了进去。 钱家少爷的房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光着足被拖在地上,衣衫不整,香肩白生生刺眼。钱名贵的儿子钱家大少爷光着膀子正将人往帐子里拉。 “混账!胆敢辱我乌家班的人?” 乌婵冲上去拖起少年,扬起巴掌扇下去。 打得钱大少爷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那少年道。 “是他,是他勾引我的。” “放你娘的屁。小茗香是我乌家班台柱子,京中名角儿,有的是达官贵人喜爱,他会瞧得上你这肥头大耳的丑八怪?” 乌婵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喊。 “钱老爷呢,这戏,咱们乌家班是唱不下去了。戏子卖的是戏,不卖身。老娘走南闯北哪里没去过?这么腌脏的地方还是第一回见呢,今儿个真是长见识了。” 小茗香这会子云鬓凌乱,腮泛春红,眼起泪波,朱唇轻咬哭得伤心欲绝,任谁看了也是个苦主。 乌婵这头一闹,前头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钱大少爷瞠目结舌,直呼冤枉。 钱夫人匆匆赶来大呼一声“我的儿”,指着小茗香骂他是妖精。 乌婵不跟她对骂,呼天抢地骂钱大少爷,把钱宅看戏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既然跟东家闹翻了,戏自然是唱不下去了。乌婵一脸嫌弃地看着钱家人,赏钱也不要了,直接叫人收拾箱子,临夜走人。 就在这当儿—— 一条黑影悄悄从人群里蹿出来,进了钱宅的库房。 守门的家丁伸长了脖子在看自家少爷的光腚,待回去发现门被打开了,不由纳闷。 “有人进去了?” “没瞧到啊。” “门怎么开了?” “我看看去!” 家丁刚推开门,一条黑影便从门缝里挤了出去,迅速隐入人群。 明明挺大一条狗,身子却软得仿佛可以缩起来,受伤的后腿也丝毫不影响它得行动,众目睽睽之下,叼了东西就跑。 家丁眼花,“那狗叼的是什么?” “好像是咱们库房里的东西?” 钱县令的师爷邹赛刚从房里出来,就看到两个家丁在追狗,连忙跟上去,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快!拦住那条狗。” “打死它!” 想要打死大黑的人,从以前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可大黑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足见他的机智和敏锐。 钱家出动了全府的家丁,撵得鸡飞狗跳。 而这头,乌家班的行头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 乌婵将一口装戏服的大箱子重重合上盖,拍了拍箱面,“把东西都看好喽,行头要是少了一件,拿你们是问。” 章节目录 第139章 青山镇没有百姓(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家班上上下下三十几人,十几辆没有车棚的马车,上面叠放着二十来口大箱子。 临夜离去,很是仓促,今夜本来还排了三场戏,好多人已经化好了妆。这会子,来不及卸妆的人,有些还穿着戏服,脸上的油彩和胭脂都没有洗净。 放眼一看,戏班子的人脸上花花绿绿,谁是谁也分不清。 小茗香还在抽抽答答的哭, 乌婵拍拍他的后背,望一眼戏班里的人。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丢了人,掉了东西。” “班主放心。” 乌婵绕车队走一圈,走到一辆马车边上,一跃而上,坐在车辕上,看着身后的十几口箱子。 “出发。” 陈红玉跟在她的身边,有些失魂落魄。从裴府回来,她就这副模样,忽而望天、忽而叹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乌婵扭头望她一眼,似笑非笑,“到了京师,有仇报仇,有怨报仇,愁什么?” 陈红玉与她四目相对,哼声,不答。 乌婵笑了笑,将马鞭换到左手,轻揽一下陈红玉的肩膀,肘上去,一副玩笑的样子。 “要是国公府不肯为你做主,楚王府也不要你,你就跟着我乌家班好了。走南闯北,逍遥自在,可不比你做那笼中鸟快活?” 陈红玉寒着脸,嘴唇紧抿,好半晌突然抬头问她?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乌婵屏住呼吸,紧紧吸一口气,再一口? 反复几下? “什么?” 陈红玉眼中浮起一片冷漠的异彩:“杀气。” 乌婵怔怔看着她? 唇角勾出一丝笑意。 “哈哈,你太紧张。等出了这青山镇,天高任鸟飞——” “你看!”陈红玉忽然打断了她。 乌婵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脸色微微一冷? 讥诮地冷笑:“等着,我上去瞧瞧。” 青山镇往京师就一条道。 乌家班刚走出钱宅外的街口,那些在钱宅看戏的百姓? 还有不知打哪里来的农人、猎户、小摊小贩? 全都朝他们围了过来? 将出镇的路口围得水泄不通? 放眼一望? 黑压压全是人头。 乌婵笑了笑? 转身将车猿上的一个褡裢取下,搭在肩膀,朝人群拱手道: “各位青山镇的父老乡亲。虽说唱堂会闹出这档子事,但我乌家班行走江湖,属来豁达? 就爱结识各路英雄朋友? 诸位将来若是来京师? 还请到我乌家班来听戏。” 她说着? 从褡裢里掏出些铜板碎银,手一扬。 那铜板像下雨似的撒到了路边。 乌婵以为这些人挡路,是为求财。毕竟没有人不爱钱? 只要有人去捡钱,这路就让开了。万万没有想到,钱撒出去,落了一地,人群居然视若无睹。 她一愣,赚少? 再抓一把,丢出去。 铜板里还夹着一些小的碎银,极具诱惑。 然而,青山镇的男女老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动弹。 他们的眼睛空洞荒凉又有几分狠戾,像是突然变了个样子,一言不发,一步不让,将戏班众人堵得严严实实。 乌婵转身,站到高高的车猿上,再次抱拳拱手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老少爷们让个路,我们后会有期。” 人群依旧不动。 赶车的小椿子挥鞭叫了一声。 “让一让啊,各位,借路费我们班长都给了,麻烦都让一让。” 四周安静得出奇。 夜幕已临,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不发出半点声音,一张张木然阴冷的脸看着他们,气氛古怪恐惧。 乌婵心里一动,眼神扫了扫人群。 “各位这是做什么?我乌家班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你们未必还想强行留客不成?” 这时,人群终于动了。 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走到了黑压压的人群前方,他留着胡子,身形微胖,穿身皂青袍子,神态恹恹,眼里暗淡得几乎无光,可是望着乌婵说话时,却比那些人多了几分气势。 “戏没唱完,贵客怎么就要走了呢?” 乌婵神色一凛,转而又笑。 “哟,这不是古老板吗?我还在你家吃过面条和牛肉呢,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没错,七天堂会是没有唱完,可我也没拿钱府的酬金。我乌家班为何要走,诸位心知肚明。钱家欺负我们戏班的人,青山镇要是没有说理的地方,我找说理的地方去。” 乌婵口中的古老板,正是时雍和赵胤那夜去拜会过的中年人,青山镇的老亭长。 听了乌婵的话,他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青山镇不要你走,你就走不掉。” 乌婵笑道:“今儿个真是大开眼界了。青山镇的百姓竟会强行留客,这是什么江湖规矩?” 老亭长眼皮抬抬:“青山镇没有百姓。” 乌婵内心微惊。 脸上挂出了一抹职业的笑。 “哟,这话怎么说的?敢情你们都不是我大晏子民,不是青山镇的百姓了么?” 她打个趣,老亭长眼皮翻动一下,肯定地回答了她。 “不是。” “什么不是?” “青山镇,没有百姓。”老亭长幽幽重复。 铮!铁器发出的嗡鸣尖锐刺耳。只见他背后那些着装不一,年纪不一的青山镇百姓,突然亮出了武器,有些刀,有些是剑,有些甚至只是一把锄头,老弱妇孺一言不发地避让到人群后面,秩序井然,如同受过训练的兵丁,一个个眼露凶光,蠢蠢欲动,目光古怪诡异—— 就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盘中的食物。 大地静默。 云层渐低,夜渐渐袭来。 极目一望,远处群山层叠,面前的人,仿佛都变成了鬼。 乌婵戒备地后退一步:“为什么?你们是疯了吗?我们无冤无仇。” 老亭长:“这才是千秋功业!” 千秋功业?一个小小的青山镇谈什么千秋功业? “你们是图财,还是要命?” 老亭长:“旧的世界已是强弩之末,邪君携上古灵物拯救苍生,将成就万古不朽的功业,只容人亲近它,服从它,谁若是远离、反对、破坏、背叛,必将承受这燎原大火的炙烤,直至毁灭。” 乌婵看着这神神叨叨的人,有片刻的愕然。 “劳烦,说人话。” 老亭长张开双臂:“来者,来者,一个人都不许走。” 长风过街,刮过乌婵的脸颊。 她倒吸一口凉气,偏头示意乌家班众将马车和箱子守护起来。 “这是非打不可了?” 噼啪!乌婵手上长鞭猛地一甩。 “兄弟们,既然青山镇的百姓舍不得我们走,那我们就再留一留。” —— 箱子里黑漆漆的一片,留着通风透气的几个小孔。 袖子被人拉了拉,时雍回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赵云圳的脸正对小孔透出来的光,眼睛眯了眯,双手紧紧抓住时雍的手腕,小声问:“他们打起来了,怎么办?” 时雍抓着他的手,在掌心用力一捏,“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他俩是趁着钱宅大乱时被安排到箱子里的。乌家班的随从里面,也混入了庚字卫的人,此刻还未出青山,赵胤马上就会得到消息, 原以为这场大戏会等他们离开青山镇才开始, 如今一看,是要提前开锣了。 赵云圳许久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又拉了拉时雍的衣衫,用更低的声音问她:“阿胤叔在哪里?他会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时雍低下去,头碰上他的额头,手揉了揉他得后脑勺,“对。” 赵云圳点点头,将眼睛凑上箱子留下的小孔,一眨不眨地往外望,小拳头捏得紧紧,时雍这才发现他除了害怕,还有兴奋。 青山镇的灯不亮,昏暗环境里的搏杀,惨烈而惊恐。你砍我一刀,我杀你一剑,我杀不过你,抱住你也要啃下一块肉。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满地鲜血,有人缺了耳朵,有人少了胳膊,奔跑、嚎叫,声音不断传入耳朵。 可是,害怕鬼邪之物的赵云圳,好似一点都不怕搏斗厮杀。 “他们就快要输了。” 章节目录 第140章 天雷之罚(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肉眼可见,青山镇的人虽然多,可是远不是混入了庚字卫的“乌家班”对手,黑压压的人群被死死压制着,慢慢往后退,朝左右散开。 但是这些人不很怕死,打退再涌上来,打退又涌上来,如同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打之不尽。 马车突然动了起来。 时雍紧紧抱住赵云圳的身子。 庚一的声音:“坐稳!我们闯过去。” 声音贴着箱子传入,是说给庚字卫的兄弟,也是说给时雍和赵云圳听。 赵云圳再次兴奋起来,眼里赤热,时雍不得不紧紧搂住他,唯恐他忍不住尖叫。 马车颠簸中徐徐往前推进,庚字卫神勇难拦,乌家班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个个训练有素,若是普通百姓遇上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敢与之为敌。 可神奇的是这些人根本不惧不怕,他们癫狂呐喊、没有理智,对迎面砍来的钢刀也能不闪不避,悍勇非人,甚至迎上来以命搏命,即便有些人受了伤失去了战斗力,只留得一口气,也要跪在地上,张臂望天大喊。 “青山之火,不灭不尽,邪君伟业,千秋万代。” 激烈的兵戈声和呐喊声震破天际,冷风狂肆地灌入青山镇的长街。 乌家班的圈子越缩越小,前方道路上的人却越聚越多,这些人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看得人皮发凉。 这么多不怕死的人,这样纠缠的打法,他们会很吃亏,庚一急欲突围。 “乌家班的兄弟们,撕开口子。” “领命!” “快!快!他们想出去。拦住他们。” “邪君之怒,天神之罚,一个也别想走。” 乌烟瘴气? 吼声,杀声,叫唤声? 乱成一团。 这时? 长长的街道上铁蹄声奔腾而来? 远远传来一道吼声。 “昭毅将军到!” 赵胤身着胄甲,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后面跟了一群锦衣卫的将士? 铁骑踏过长街? 披风猎猎翻飞,人数不多,但军容肃穆整齐。 战马上前? 发出凄厉的长嘶。 赵胤厉喝一声:“住手!” 他身长悍勇、冷峻逼人? 可是? 那群“青山百姓”根本就听不进任何的话? 也不怕朝廷的军队? 他们如同疯了般? 飞蛾扑火般往前涌,在堆积的乌云下,如黑压压的兽群,朝乌家班扑过去。 赵胤宝剑出鞘,高举过头。 “谁再动手? 以流匪论处? 格杀勿论。” 他手上长剑闪烁着森冷的光? 乌家班的班众在喊声里靠近箱笼? 伺机而动,而青山镇那些人,仍不肯罢休? 如同蝗虫一般继续往前拱动。 这形势,压根就收不住。 他们不怕将军,不怕军队,眼里没有惧意。 兵荒马乱间,麻木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突然抬起了头。 正是那个青山镇的老亭长。 他回头看着赵胤,突然喊了一声,“他们只听县太爷的。” 赵胤抿紧嘴唇,眼神环视着涌动的人群,取下背上的弓箭,搭箭挽弓,一箭嗖地飞出去,射中檐下一个人的肩头。 那人是钱名贵的护院,就站在钱名贵旁观。 突然的惨叫和迸出的血光,把钱名贵吓得哆嗦一下。 “钱名堂,你是要造反吗?” 钱名贵看着赵胤,往后退两步,退入人群中这才阴阴一笑。 “将军息怒。乌家班不讲信诺,七天堂会没唱完就急着要走。青山镇的百姓容不得这样的事情,自发阻止他们,引发殴斗,下官也是没有法子。” 赵胤冷眸微眯,“煽动百姓作乱,你这个罪魁祸首,看来是饶不得了。” 钱名贵一声冷笑,沉声说道:“我乃是青山镇百姓的父母官,我不纵容百姓,难不成纵容这些低贱的戏匪不成?倒是裴将军你,带兵前来助匪,是想屠戮百姓,与朝廷为敌吗?” 振振有词。 颠倒黑白。 钱名贵很懂得这一套。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沉凉,“钱县令,当真不肯住手?” 钱名贵道:“裴将军不分皂白维护戏匪,围剿我青山百姓,还想威胁本县?哼,本县是不会屈服于将军淫威,置青山百姓安危于不顾的,我已决意与青山镇共存亡。” 赵胤看着疯狂的人群,弓箭瞄准钱名贵。 “那本将成全你。” 钱名贵躲在人群后方,一声冷笑:“我谅你不敢。” 赵胤唇角一勾,马步飞扬,往前跑动几步,挽弓瞄准,羽箭飞了出去。 “啊!” 钱名贵惊叫一声,抱头蹲下去。 而他的顶戴乌纱已然被利箭穿透飞了出去,连箭一起射丨入檐柱。 “钱名贵,本将再问你,还不肯叫人住手吗?” “叫,叫叫不住的!”钱名贵躲在几个家丁背后,吓得屁滚尿流,声音还有颤意。 赵胤一看。 疯狂的人群并没有因为钱名贵而住手。 他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众将士听令!” 赵胤沉声道:“卢龙县令钱名贵煽动百姓作乱,意图不轨,给本将拿下交由朝廷缉办。其余人等,若有违抗阻挠者,一律诛杀。” “得令!” 身后将士早已准备多时,得到命令,如猛虎出笼一般冲了上去。他们不是普通将士,而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锦衣卫,他们战刀锋利,武艺高强,像赶鸭子一般朝人群围过去,与乌家班众人一个里一个外,配合默契,很快就占据了上风,控制住了局面。 钱名贵看着节节败退的人群,瞪着赵胤,发出一声冷笑: “裴将军,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赵胤面容冷肃,不言语。 钱名贵摸了摸没有戴帽子,凉飕飕的头顶,目光阴冷。 “哼!你就要大祸临头了,有这闲工夫救别人。” 赵胤马头一转。 嗖!又一箭从他手中飞出。 “啊!”惨叫声从钱名贵嘴里发出。 赵胤不仅武艺精湛,箭术更是出神入化。但是他显然还不想要钱名贵的命,这一箭只是射穿了钱名贵的肩膀,让他身子歪倒着滚下台阶,痛得大声高呼。 “师爷!邹赛……你狗娘养的还在等什么?还不赶快搬家伙出来。” 在钱宅库房内存放着一批“天雷之罚”,是邪君用来惩罚悖逆之徒的,钱名贵曾亲眼见过它的威力,引线一拉,砰地一声炸开,如若天雷临世,再厉害的人、再厉害的功夫在“天雷之罚”面前,都不是个玩意儿。 那是一种燃烧性的火器。 是人肉之躯不可抵抗的“神物”。 是钱名贵和邪君麾下信徒们都相信,邪君不可战胜的天降邪物。 “快去取天雷!” 受了伤的钱名贵变得暴躁无比。 混乱的人群,一听说“天雷”,一个个都兴奋地大声喊叫起来。 “天雷之火,烧尽世间悖逆。” “天雷之罚,炙烤他们,毁灭他们,还我朗朗青山……”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钱宅大门打开,一排排铁轮车将红布覆盖的“天雷之罚”推了出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轮子压过满是鲜血的地面,对准了赵胤和乌家班。 “天雷之火,烧尽他们。” “天雷之火,烧尽世间悖逆。” “天雷之罚,炙烤他们,毁灭他们,还我朗朗青山……” 红布一揭,一群丧失理智的凶徒疯狂地喊叫起来。 鲜血和死亡不能吓退他们,似乎也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唤醒他们。 “将军!”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这是什么火器?” 大晏军中也有火铳、火枪、火蒺藜,甚至威力极大的火炮。但没有人见过眼前的“天雷之罚”,长得像个炸药桶,一个有三尺来长,看上去比大晏军中配备的火器更为骇人。 “哈哈哈哈,怕了吗?” 钱名贵大喊着,“说了你要大祸临头了,还不肯悔改。如今你还有一个机会,跪下来向邪君忏悔,效忠邪君,或可饶你一命。” “是吗?”赵胤声音不高,面色冷然无波,听完钱名贵得话,他坚冰般的脸上,没有半点动容:“私藏火器,罪加一等。给本将把钱名贵拿下,生死勿论!” 在他的命令声里,将士们清醒过来。 “杀!” “杀啊!” 肉身在强大的火器面前没有抵抗之力,但上官的命令不可违抗。将士们再次整合队形,朝这群疯狂的“青山百姓”冲了过去。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帝王亲卫,是大晏最厉害的精锐将士,手上刀剑翻飞,毫不留情,很快杀出一条血路。 “还不点火!”钱名贵浑身浴血地站在檐下,挥舞着双手大叫。 章节目录 第141章 殉镇(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雷之罚,开火呀!” 长街的厉风轻轻的吹着,家丁手执的火把发出幽幽的光,在钱名贵声嘶力竭的吼声里,全镇的人瞪大的双眼,惊恐又兴奋,好像天神布下的恩泽就快降临,伸展双臂,没有畏惧,不知躲闪。 “不要!” 电光石火间,一个人群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铁轮车上的“天雷之罚”大声喊叫。 “你们逃命去吧,别再来送死了。” 那人披头散发,身上沾满了鲜血,正是刚才告诉他们“青山镇没有百姓”的那个老亭长。 家丁拉扯着他的胳膊,他一动不动,胡子被冷风吹得颤抖着,随即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如同敲打的破锅,在人群中炸响。 “快逃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双眼赤烈,回望着赵胤,一声高过一声,字字都像在喘息。 “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人可以为青山镇做主,没有人。你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青山镇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我,青山镇的亭长,除了我,这里没有人,没有人。” “这里的人,全变成了那些舌头,那些舌头才是他们。” 老亭长的话高昂激烈却又语无伦次,趴在铁轮车上,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他像一个大梦初醒的垂暮老者,颓然的眼睛里迸发出悲凉的光点。 “你们都疯了。没有新的世界,这只是一个疯子的骗术,没有天神? 没有邪君,没有上古灵物,那些死去的人? 不会飞升? 灵魂也不会得到救赎。他们都死了? 他们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死去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亲人……而你们,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 死去? 只有舌头被储存在那个山洞里……” “点火!”钱名贵大喊,“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让他受天雷的惩罚吧。” 两个家丁把他拉开? 老亭长还在呐喊。 “我是青山镇的亭长? 要罚就罚我一个吧。” 他高喊着? 扑过去抱住火把。 扑! 一柄钢刀从他的后背贯入。 老亭长睁大双目? 看着那把刀从胸前穿过。 他拧着头? 大张的嘴怎么也合不拢? 看着那个杀他的人。 人群突然安静,所有的嘈杂与呐喊同时停止,画面仿佛被定格,老亭长眼里巨大的悲伤,变成了一滴泪? 从眼角滑落下来。 那人手执钢刀? 目光坚定而冷漠? “叔父? 你疯了,你的灵魂已经背逆了邪君,你的肉身也不再纯净? 你必须被毁灭……” 老亭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他目光涣散,用尽全部地力气扭过头,看着赵胤,眼窝的泪空洞、绝望,就像这漫长秋夜里的小镇,凄风苦雨,满目疮痍,好似天永远不会亮,永远没有白天。 “我可以为你做主。”赵胤勒住马,目光扫过眼前这群疯狂的人,也看着以死阻止天雷试图唤醒他们的老亭长——他的泪和鲜血,正蜿蜒而下。 “那年在你家饭馆门前,你的小孙子爬树摘樱桃掉下来,是我接住了他。” 赵胤淡淡的声音随冷风传入老亭长的耳朵。 “你看。生死可以改变,这青山镇自然也有人能做得了主。” 长风自黑暗穿街而过,老亭长的眼亮了一下,仿佛升起了希翼的光,手终是慢慢垂了下去。 “以死殉镇,是为忠烈!” 赵胤剑身染血,高高举起,“杀!” 将士们怒气升腾,嘶吼着冲了上去。 “点火!快,快点火炸死他们,让天雷之罚惩罚他们!” 钱名贵的呼声被掩埋在了长风里。 火把点燃了引线,火花冒一下,熄灭了。 一个天雷没有用,再一个天雷还是不管用。 钱名贵疯了,爬过去从家丁手上接过火把,亲自去点。 “完了!” 几个用铁轮车推出来的天雷都像是哑了似的,冒一下火花就熄灭了。 朱九高声道:“看见了吗?天神不会眷顾恶魔,什么天神之罚,就是个骗局。” “不,不可能的。绝无可能。”钱名贵爬上铁轮车,打开天雷的盖子,轻轻一拉,那引线松松掉了出来。 哪里还能点燃?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他拿着引线大声喊叫,眼睛被恐惧占据,身子瑟瑟发抖着,几乎忘记了疼痛。 天雷不燃,邪君的惩罚会比现在的疼,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是谁,是谁破坏了天雷……” 他想找个背锅的羊,眼神落在了师爷邹赛身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邹赛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又亲自查看一眼,再转头,双眼赤红而癫狂。 “钱名贵,你坏了邪君大计!你死定了。” “不,不是我,不可能是我。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钱名贵嘴里喃喃,翻来覆去只这几句话。 邹赛脑子里闪过一条狗的影子,从天雷搬进来,只有那条狗溜入过库房…… 可是,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一是他不信这世上有这么聪慧的狗,懂得破坏天雷。 二是他不敢把一切责任推到一条狗的身上,毕竟狗不可能背锅,但是钱名贵可以。 “一定是你。”邹赛揪住钱名贵的衣领,“邪君早就怀疑你背叛了他。通风报信的是你,破坏天雷的也是你。” “放你娘的狗屁。” 生死面前,斯文扫地,钱名贵面如死灰地看着邹赛,“是你在邪君面前告我的状,是你想接替我的位置,是你陷害我!我跟你拼啦!” 两个人扭打起来。 钱名贵肩膀中了一箭,可肥硕的身子极是灵活,邹赛被他揪住,竟挣扎不得。 白执一脚过去,踹翻两人,然后同丁煜一起将他们拎了起来,拖到赵胤的面前。 “爷。这两人怎么处置?” 赵胤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冷眼微眯。 “押下去,留活口。” 疯狂的青山镇人见证了邪君“天雷之罚”的失败,失去了钱名贵和邹赛的指挥,变得不堪一击。他们人数众多,可武力值属实不是锦衣卫的对手,少了天雷之罚,内心的壁垒被推倒,全部成了会喘气的人肉沙袋。 “我们胜利了。” 箱子里,赵云圳死死抓住时雍的袖子。 “我们胜利了,为什么还不出去?” 时雍在箱子里看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厮杀,此时的心情比赵云圳平静不了多少。 但是她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激动。 “等等。” “等什么?” 赵云圳不懂。 他身上的血液仿佛在燃烧,被这场激烈的厮杀点着了,他想要去战斗,想像阿胤叔,像谢放,像朱九、像那些男人一样去战斗。 “我们出去吧,阿拾,我要出去。” 时雍摁下他的脖子,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怀里的孩子身子僵硬着有点抗拒,时雍捞他过来抱在怀里,赵云圳终于老实了。 时雍的目光透过小孔看出去,寻找到了那个人影。 马上的赵胤全身胄甲,腰系革带,脚踏革靴,整个人修长挺拔,凤翅盔下的脸也十分俊逸好看,但是,他高倨人群却神色未展,一脸高冷孤寂,紧蹙的眉下,双眼蓄满了肃杀。 不对劲。 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爬上心间。 是从赵胤身上传递过来的。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赵云圳不耐烦地问。 “等你阿胤叔。”时雍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胤,说出这句话,又垂下眼皮,“等他招呼我们出去。” 赵云圳盯着身边的女子。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透过小孔得光,赵云圳能看清她的轮廓。 “你是不是想让我娶你?” 这小子冷不丁的话极是骇人,时雍怔了怔,差点笑出声。 “殿下何出此言?” 章节目录 第142章 便宜行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哼声,言语有点羞恼。 “你与我已经是……是这般亲近。再在箱子里关久一些,我不娶你,你便真的没人敢要了。你说你是不是想赖着我?” “。”时雍淡淡看他,一言不发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战斗还没有结束,这些人虽然愚昧,但身份没有搞清楚之前也不能随便屠杀,兵丁们只能抓头目,驱赶人群,还有零星的一些人,在拼死顽抗。 哒哒哒哒哒—— 可能是箱子里面太过安静,马蹄声还在很远时,时雍就听到了。 由远及近,马蹄裹着尘浪滚滚,一听这声音,来的人不少。 “阿拾,有马队!” 时雍搂住赵云圳的胳膊一紧。 “嘘!” 马蹄声更近了。 人未到,声已至。 “永平卫指挥使石大人到!” 一听这话,赵云圳兴奋不已,抓住时雍的胳膊,大声喊叫。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是阿胤叔请来帮我们的人。阿拾,我们可以出去了。” 这些人身着甲胄,手执弓弩刀枪,一看就是朝廷的队伍。 时雍松了口气,“是。” 赵胤突然回头,隔着人群看过来,那一眼极是微妙,时雍心弦一绷,凭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直觉,很肯定赵胤是在看她。 或者说,提醒她。 时雍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一把抓住想要拍打盖子的赵云圳,“别动!” 转瞬,只见谢放策马过来。 “乌班主!” “在。”乌婵刚才参与了混战,这会子脸有点花,抬袖子抹了抹,轻松地问:“永平卫的大人都来了。没事了,是么?” 谢放看她一眼,“是的。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说罢,看乌婵蹙眉,他不解释,转头对身侧的兵丁说:“跟这些唱戏的没关系。把路让开,让他们走。” 刚才混战,乌家班一直被那些疯狂的青山人围在中间打?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现下还有些也不打了,就是不肯散去? 围在街口官道上? 一个个像垂头丧气的僵尸。 谢放派人过去驱赶? 这些人不情不愿地散开,让出了中间的路来。 乌婵回头看一眼街尾烟尘滚滚般涌入青山镇的永平卫兵马,皱了皱眉头? 拱手? “多谢大人相助,来日必当报答。” 谢放抱拳还礼,望了一眼乌家班的箱子? 眉头锁紧。 “一路安顺。早到京师。” 他话里的深意? 几个人都明白。 他不放心箱子里的赵云圳? 在叮嘱他们? 也叮嘱庚字卫的兄弟? 要保护太子平安达到京师。 乌婵点点头示意? 马鞭高高甩起,“兄弟们,赶路了。” 马车动了起来。 时雍眼睛贴着小孔,远远地看着人群里的赵胤。 “阿拾。”赵云圳在唤。 时雍忙着看外面,随意地嗯了声。 “你心不在焉。”赵云圳严肃地望着她? “本宫在跟你说话。” 小屁孩最近总说“我”? 一句本宫拉回了时雍。 “你想说什么? 殿下?” “你为什么一直看阿胤叔?” 赵云圳气鼓鼓地? 又提醒她:“在你面前是的本宫,会娶你的也是本宫。阿胤叔是不会娶你的。” 这话很伤自尊,时雍眼睛一眯? 不加思索就问了。 “为什么?” “他不会娶任何人。我父皇说的。” 就因为道常大和尚的预言吗? 时雍哭笑不得,纤眉微挑,“他是个人。” “是人如何?”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难不成他真会因为道常和尚的一席话,就终身不娶?一旦遇到喜欢的女子,说不准哪天就想娶了呢?那谁拦得住。 时雍腹诽的话,没有说出来。 一是和赵云圳这小屁孩儿说不明白,二是车队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唱戏的,停下!” 乌家班的车队已经走出了街口,这声吆喝不是来自赵胤的人,而是永平卫新来的一队士兵。 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行动迅速,很快绕到了车队前面,再次拦住了离开的路。 “石大人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离开青山镇。” 乌婵高声道:“为什么不能离开?石大人让我们留下,是要管饭吗?” 士兵重重一哼,骑马绕着乌婵身边转,“箱子里是什么?” 乌婵道:“还能是什么?唱戏的行头,戏服,道具。” 说着,她又从褡裢里掏银子,“官爷,拿去吃个茶,听个曲儿。” 咚!银子落地。 那士兵挥开了乌婵的手,突然拔刀指着她。 “打开箱子。” 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乌婵挑了挑眉:“裴将军已经允许我们走了,你们凭什么不让?” 士兵:“这里是永平府青山镇,裴将军说了算,还是我们石大人说了算?打开!” 大晏实行卫所制,在中丨央一级设前后左右中军都督府,简称五军都督府,地方设都指挥使司,都司下设若干卫所,卫所最高长官为指挥使,也是正三品。 论品级,石洪兴与裴赋同级,但裴赋是京官,石洪兴是地方官,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这些人有些仗势,似乎没有把裴赋看在眼里。 赵云圳在箱子里蠢蠢欲动,哼了声,“那是个什么狗官?本宫这就出去,让他们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里到底谁最大。” “不可!”时雍小声阻止。 今夜形势风云变幻,早已不可预料。 赵胤既然没有暴露赵云圳的身份,自然有他的打算。 “装在箱子里的太子,还是太子吗?” 时雍的话,让赵云圳愣了愣。 “你这话是何意?” 时雍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他,“殿下,如今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是太子,你可明白?” 赵云圳不懂,“那你们帮我证明便是。” 时雍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们都死了呢?” 赵云圳人虽小,却也不笨。从小在深宫中长大,多少知道一些算计。 “你是说,这个什么狗指挥使,敢不认我?” 时雍嘘了一下,示意他小声点:“别侮辱狗。” 那永平卫指挥使早不来,晚不来,当真是为赵胤解困来的? 时雍不敢冒这个险。 毕竟这天下,只有一个太子,皇帝只有一个儿子,若有人图谋不轨,太子便是很好的筹码。 这青山镇,这卢龙县,甚至永平府的水,都太深了。石洪兴的人越过赵胤上拦路乌家班,分心没安好心,这石洪兴的屁丨股说不准早就歪了,早就与他们沆瀣一气。 若不然,钱名贵这些人,又怎敢在肆无忌惮,毫无约束? “查就查吧。” 乌婵懒洋洋的哼了声,扭头。 “小北,开箱给各位兵爷看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开了。 士兵一个个看过,走向了队伍的中间。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站在马车边上的庚一淡淡道:“一样,班子里的戏服。” “打开看看。” 庚一的手微微攥起,眼神示意庚二,“钥匙呢,开箱。” 庚二低着头,慢吞吞地将钥匙插丨入锁眼,那士兵看他这么慢的速度,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庚二突然打了个喷嚏,喷了那人一脸。 盖子也在这时打开了。 那士兵飞快地掩面,擦拭着脸上的口水。 “我肏你老娘,找死是不是?” 庚二连忙低声道歉,他长得清俊,脸上画着戏班里的油彩,做花旦打扮,那士兵撩眼看他一下,斜眼看了看箱子里堆放的花花绿绿的戏服,视线又被他吸引了回来,笑得有些邪肆。 “你唱戏就穿这些个?” 庚二小声道:“唱什么戏,就穿什么衣。” 那士兵伸手要往他脸上捏,“看看这小脸,涂的是什么?” 庚二手攥成了拳,那人却转了身,因为背后的小茗香突然娇嘀嘀地唤了一声, “兵爷快来嘛,人家都打开等你好久了。” 那士兵嘿嘿乐着,走开了。 他发现娇软软的小茗香比硬邦邦的庚二更美。 ———— 车队检查完毕,一个校尉策马走到石洪兴面前,高声道:“大人,戏班的箱子没有异样!” 石洪兴年岁不小,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将了,骑在马上,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赵胤,目光炯炯有神。 “裴将军,你传信让本将前来相助,本将如今带了人来,你得给我交个底吧?” 赵胤眉头一皱,“石大人想知道什么?” 石洪兴骑马绕着赵胤走了两圈,打量他,笑着说道: “不瞒裴将军,我来之前得了个京师来的密令。说五军都督赵胤勾结卢龙县令钱名贵,谋害和亲使臣,胁持怀宁公主,便私自携太子殿下出京,欲行不轨,让我协助捉拿……”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一下,眼神再次在赵胤身上打量。 “不知裴将军可知情?” 赵胤眉目不动,“不知。” “是吗?”石洪兴冷声反问,“我以为裴将军无故派兵镇压青山百姓,致我青山镇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正是得了赵胤的指派呢?” 赵胤冷冷看着他,平静地道:“看来石大人不仅屁丨股歪了,脸也换了。” 石洪兴怔了怔,长笑出声,“你我皆是旁人局中的一颗棋罢了,多说无益。听闻裴将军好功夫,石某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以裴将军一百多人的队伍,怎么来打我这五千人?” 五千人,这是把永平卫的兵都调过来了吗? 赵胤放眼一望,四处皆兵。 弓箭手早已拉好弓弦,只等石洪兴一声令下。 他突然冷哼,“石大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石洪兴笑了笑,打马走近,用极低的声音道:“还请大都督原谅,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呀。天子要杀你,谁人拦得住?再说了,你便死在青山,死得也是裴赋,你赵胤是病死的,病死在无乩馆。你说,这可气不可气?哈哈哈。” 赵胤冷冷看他,“挑拔离间,你还嫩了点。” 石洪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又放眼望向长街上的尸体与痛苦哀叫的伤者,冷声道: “大都督莫不是以为,这么多无辜百姓枉死,此事能得善了吧?即便他们有错,你也无权未审先杀。《大晏律》没有给你这个权力。” 哼了哼,石洪兴眼里闪出一抹幸灾乐祸的冷光。 “大都督说你做得了主。啧啧,这么多条人命啊,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陛下又怎么向天下人交代。大都督,你说,到时候身首异处第一个被用来祭天的人会是谁?” 赵胤手伸到腰间,唰地抽出一张帕子,长剑铮声响过,他低垂眼,眼含坚冰,慢慢擦拭。 “石大人可看清楚了,本座手上的是御赐宝剑。陛下令我,可便宜行事。石大人可知,何为便宜?” 石洪兴脸色一变。 “尚方剑?” 尚方剑为大晏皇帝御用之剑,是至高无上的极权象征。持有此剑的人,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何为便宜? 如今他石洪兴就是个便宜。 赵胤道:“我刚好就有宰杀你的权力。你说,这可气不可气?” 章节目录 第143章 乱军之中(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石洪兴咳嗽一声,嘴角反复抽搐几次,脸色已变。 他们骗了他。 在赵胤着人传信请他出兵的时候,他是犹豫过的,但是那时局势不明朗,他还想坐山观虎斗,结果他们说赵胤私自出师,已触怒天颜,皇帝要暗中办了赵胤。他这才义无反顾顺势而为,出来露露脸。 哪知赵胤是拿着尚方剑出京的? 中了人家的计,兵已经派出来了,这锅也背定了。 事到如今,他也无路回头。 “裴将军可真会说笑。尚方剑长啥样儿,石某人也没见过。我只知听命行事,拿你问责。” 石洪兴说罢,握拳转头,大声命令道:“众将听令,裴赋勾结逆匪,无故屠杀青山镇百姓,致我青山血流成河,百姓不安……给我拿下,全军缴械。” 在石洪兴身后有一群亲兵,这些人也是营里的精锐,精挑细选,他这才敢打马上前同赵胤耍横斗狠。 哪料,就在他扭头这一瞬,赵胤突然提剑纵马,如鹞子掠梁,一个跃起,已跨于他的马上,将剑架上了他的脖子。 调转马头,在马儿的嘶鸣声中,厉色喝道: “石大人,让你的兵退下。” 石洪兴目露惊惧。 他身后一群亲兵也都愣住。 赵胤身上统共就一百来号人,而他们有数千之众,单是弓箭手就有上百人? 早已将青山镇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哪知道,还未开打就被人擒了“王”? 再勇猛的人在死亡面前都会有犹豫。 脖子上的刺痛? 让石洪兴脑子有刹那的空白? 过了片刻? 他战战兢兢地摆摆手。 “退,退下!” 赖千总名叫赖安,是同石洪兴一起前来青山镇的卫所千户? 也算是石洪兴的心腹? 今日撺掇他领兵青山的时候,说得忠心耿耿,一副要为他肝脑涂地的样子? 可如今? 眼看石洪兴落入赵胤手中? 赖安却铮地一声拔刀在手? 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石大人为全忠义? 临死不退? 我等见大人高义,悲痛欲绝,必为大人……复仇!” 说罢,他举刀大喝。 “得石大人令,捉拿叛将裴赋及其部众? 若有反抗者? 杀无赦!” 石洪兴不敢置信地盯着赖安? 再看看赖安身后那些他以为的“心腹”? 不顾他的性命齐声呐喊着扑上来,额头上青筋都鼓胀了起来。 “赖安,你反了不成?” 赖安脸上浮起一起奸笑? “反的是石大人。末将只是听令行事。杀啊!” “竖子诓我!”石洪兴大吼着,心中那根弦断了,脑子里的线索却连了起来。 这个赖安,给他献计献策献美人,让他放心把卫所的大事小事交由他去办,哪成想,他把赖安当兄弟,而赖安只是在算计他。 事情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石洪兴也不傻。 这卢龙,这青山发生了什么,他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他被蒙蔽得久了,相信了赖安的话,认为宫中和朝堂要变天了,将在外,守一方,得有两全准备…… 哪知会有这样的下场? 石洪兴高大的身子突然萎靡,急促地喘息着,虚弱又懊恼地道: “大都督,我看错了人。” “退兵!”赵胤面无表情,剑身往前一寸。 石洪兴脖子上滴出一串血珠。 他手腕一垂,刀身滑落,伴着一声苦笑。 “大都督莫非以为我在做戏吗?你都看到了。你杀了我,这逆贼也不会退兵。你我皆是套中之人罢了。” 他微微扭头,僵硬着脖子看赵胤:“非是石某看你笑话,时势所趋,大都督若想保命,还是早些交出太子投降了罢。否则,这大青山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赵胤手上长剑一紧,剑身入肉,石洪兴身子抖了起来。 “你杀了我,也是插翅难飞。不是我小瞧大都督,纵你锦衣卫个个武艺高强,又如何以一百之众敌五千?这不是以卵击石又是什么?” 赵胤冷声问:“陛下令你戍守永平,你就守成了这模样,石洪兴,你该死。” 石洪兴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他,幽幽地叹:“这卢龙县,早已不是大人以为的那个卢龙县了。” 他眼一斜,望向远处的士兵和青山镇的百姓,长叹: “你赵胤有三头六臂,也改不了这局。” 石洪兴气若游丝,一脸无奈、恐惧,双眼里仍有挣扎的求生欲望。 “今夜,他们要诛杀太、子。” 天下皆知大晏皇帝仅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九岁的赵云圳,若是太子死在青山镇,死在这乱军之中,身子本就不好的光启帝还能活几年? 肃杀的冷风自青山长街吹拂过来。 永平卫的兵丁们在赖安的指挥下潮水般涌了过来, 月夜风高杀人夜。 这一仗千古难遇,没有人会相信,也没有人敢相信,一个地方卫所会围攻远道而来的京军,而理由是他们“屠杀百姓”。 乌泱泱的人群像扑火而来的蛾子,圈子越打越小。 满地伤兵残尸,有些人累得筋疲力尽,有些人因为杀人太多,手臂都杀得脱了力。 “杀啊!” “杀!” 凄厉的吼叫声响彻了云霄。街口狭窄,乌家班被包围在里面寸步难行,刀剑砍杀,利箭离弦,声音一道比一道刺耳,嗜血的杀戮如同野兽在撕咬弱小的动物,彼此不留一丝余地。 赵云圳小手握成了拳头,“我想出去!” 今夜他已经说很多次这句话了。 之前,时雍没有允许,而如今这情形,躲在箱子里已是毫无意义。 一百多人怎么打五千人,结果可以预见。 不突围出去,早晚是一个死字。 “我陪你。” 箱子轰的一声掀开,时雍拔剑跃出, “保护少班主突围!” 她一手牵着小小的赵云圳,一手挥剑,面色冷厉。 庚一回头看她一眼,大吼一声。 “保护少班主突围!” 他们叫喊的少班主,众人皆知,那是当今太子。 长剑闪烁着刺眼的光。 星空不见,箭雨破空而来。 一群人将时雍和赵云圳围在中间,且打且走。呼啸而来的箭支,被将士们围拢的身体拦在了外面,有的人倒下了,鲜血喷溅到赵云圳的身上,鲜红刺目,有的人呐喊着又挡在他面前,在呐喊声中重重地跌倒在地,暴尸而亡。 赵云圳瞪大双眼,看着,看着, 他甚至看不清他们谁是谁。 “给我刀!” 赵云圳先是小声喊。 继而,大声叫,声音凄厉。 “给我刀!我会武。” 越发的大声, “给我刀,我要杀了他们!!” 年幼的孩子从未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已经烧得通红。 他看到了, 很多人在为他拼命,为他去死。 而他,身为太子,人人都说尊贵聪慧,是天权授意的未来之主,可如今,他只能躲在他们的身后,像只灰溜溜逃命的老鼠。 他不要。 他是赵家人,是帝王骨血,不是个窝囊废。 “本宫要杀了这些逆贼!” 赵云圳大吼一声,趁时雍不备,捡起一把长刀,瞪着一双眼睛就要杀出去。 “你干什么?”时雍厉吼,一把抓住他,“回来!” 赵云圳手上的刀挥舞着,小小的身子有些畏惧的颤抖着,可紧咬的牙,愤怒的眼,气势看来却十分的凶悍勇敢,力气也颇大。 他从小习武,却从无实战经验,这是第一次。 鲜血烧红了他的大脑、眼睛,怎么挣脱时雍的手,他毫无察觉,只知道,当钢刀捅入敌军的腰腹时那种畅快淋漓的亢奋和复仇的快感,与平常练武砍沙袋竟是完全不同。 “父皇,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孩子握紧钢刀,手在颤抖, 一个兵丁没有察觉人群里得孩子,被他一刀捅入腹中,到死才看到杀他的人。 “太子……杀了我?” 咚! 他倒下去,鲜血溅了赵云圳一脸。 “是你该死。是你该死。” 章节目录 第144章 我在你身后(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看着倒下的人,小声重复喃喃。 “是你该死!” 这位太子殿下在京师横行霸道,可从未杀过人,伤过命, 他眼里矛盾、惊恐,兴奋复杂的交错,只短暂的迟疑片刻,转身再次举刀欲冲—— “回来!”时雍一把抓过他,护在自己的身后,怒声道:“乌婵,燕穆,掩护我。” 乌婵和燕穆齐齐回头,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侧。 时雍牵过马绳,翻身跨上马背,再一把捞起赵云圳死死护在自己身前。 “坐好了!” 人群里的陈红玉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厉声怒吼,“你不要命了?太子若有闪失,你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时雍大吼:“掩护!” 合围青山镇的是永平卫赖安指挥下的五千人马,还有青山镇那些丧尸般被蛊惑的疯狂百姓,不走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要杀赵云圳,哪怕是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一定要赵云圳的命。 时雍清醒地判断着局势,“冲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掩护她!”赵胤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几次想要策马过来都被人拦住,那些人蜂蚊一般,用人肉、用身体、用尸体来阻拦他,用羽箭、用钢刀、用长枪来刺杀他。 高倨马上的他,是靶子,吸引了敌人。 也是悍将,刀都砍出了豁口。 “爷!”谢放靠在他马后,寸步不离,“属下掩护你杀出去。” 赵胤冷声,“保护太子。” 谢放一咬牙,“是!” 赵胤劈开飞来的一箭,突然紧紧勒住马缰绳,“驾”一声,那马儿踩过地上尸体,长声嘶叫着从几个兵丁头顶掠过? 疾驰而至,将时雍身侧几个冲上来的永宁卫兵丁砍下马去。 时雍回头看他一眼,双臂拥住赵云圳? “你来护我!” “我来护你。”赵胤双脚一夹马腹? 丢掉没有箭支的弓弦? 一剑挥开飞来的箭矢,抢过一个兵丁手上的长枪,“跟我来!” 他在前头开路? 时雍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两侧? 谢放、朱九、白执,许煜和庚字卫、乌家班众人,紧紧相护。 他们如拧成的一把钢刀? 杀得围堵的兵丁直直后退。 乱兵中? 赖安疯了似的呐喊。 “杀啊!冲上去围死他们。” “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们要是跑了? 我们一个都活不成? 统统都得死!” 兵丁们已经杀晕了头? 杀红了眼? 闻言一个个高声呐喊。 “杀——杀啊!” 天地暗沉一片,青山镇长街上的景物模糊在厮杀声里。 时雍的眼前,只得见赵胤身着甲胄的背影和他挥舞的长枪。 前方是黑压压的人群,地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赵云圳在她怀里僵硬地绷住身子? 一张小脸也绷得紧紧。 “阿拾来!跟上我。” 赵胤突然回头? 看向时雍。 时雍蹙了蹙眉头? 将怀里的赵云圳抱紧? “人太多了。危险!” “别怕。”赵胤劈断迎面飞来的一支利箭,疾冲出去,一支长枪接连挑翻几人? 谢放朱九等人适时跟上,活生生在人群撕开一条血路。 赵胤突然回头看时雍,“冲!” 时机稍纵即逝,时雍来不及多想,紧紧抱着赵云圳往前跑,两侧不时有人提着刀枪涌上来。 密集如蚁,杀声不断。 “不要怕!我在你身后。” 冷风送来赵胤的声音,激起时雍一身热血。 “驾”一声! 她一抖缰绳,策马冲出人群,两人一骑朝官道飞驰而去。 背后有马蹄声和喊杀声,她没有回头,知道赵胤就在她身后。 风声呼啸,战马嘶鸣。 马蹄带出了一路的鲜血。 若放太子离去,这些人……都得死。 赖安的嚎叫响彻云霄。 “不能让他们走!” “追上去!!” 青山镇街口围堵的人群冲了出来,被断后的锦衣卫拦在街口。 “阿拾!” 赵胤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时雍一手抱住赵云圳,回头看他。 “走官道往蓟州,撑到半个时辰,有人接应。” 马蹄声中飞沙起,赵胤浑身浴血,时雍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刚毅英俊,直锉心窝。 时雍咬了咬牙,“好。” “护太子平安,你,活着。” 赵胤说完,调转马头,挥起长枪杀向扑上来的人群,姿态利落有力,带着无与伦比的慑人气势。 “保重!”时雍低喃一声,猛夹马肚,马儿引颈嘶鸣,冲了出去。 赵胤一枪斩杀追上去的一个校尉。 “庚一,你们跟上。” “谢放,朱九,保护陈小姐和乌家班撤离!” ———— 轰隆隆。 天边响起惊雷。 一群浑身是血的人自官道而去。 两侧青山模糊不清,被天边那一轮暗淡的远月映成了一个起伏的轮廓。 “驾!” “驾!” 马儿也疲劳,但生物皆有灵,为了逃命,它们仍是撒开蹄子往前跑。 咀! 一个鸣镝直冲天际,在远空炸开。 赵云圳抱住时雍的胳膊,“你在做什么?” 时雍纵马狂奔,“鸣镝。” 赵云圳小眉头紧锁,“给谁传信?” “大黑。” 赵云圳沉默不语。 良久,在过耳的冷风中,传来他幼沉的声音。 “我们不管阿胤叔吗?” 时雍心里微沉,“闭上嘴巴,别吃风。” 赵云圳声音低低的,郁气极重,不是时雍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不救阿胤叔,他会死。” 再往下,孩子的声音有了哽咽。 “我不想他死。” 他的眼泪被风吹到了时雍的手背上。 她沉默不语,孩子抽泣着,紧绷的情绪被撕裂。 “以前讨厌他管我,像父皇一样,老是管我,他们说大人的话,我不想听。我讨厌大人,嘴上说的是这个,做的却是那个,他们盼我长大,我却不想长大。我只想做太子,不想长大了做皇帝。” 顿了顿,抽泣。 “可我今日,想长大了,我要长大,我不要阿胤叔死。” 一句句低低的声音从孩子嘴里传出来, 随即成了呜呜的哭声,被官道上的冷风吹散。 人群静默无语。 时雍没有安慰,没有阻止,任由他哭。 背后的庚一等人默默跟随护卫,除了马蹄声,连呼吸都听不见。 ———— 长风远去,远月无声。 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庚四突然大喊一声:“老大,前方有人过来。” 庚一凝眉:“多少人?” 庚四仔细听了听,“不知。但人数不少。” 时雍耳朵动了一下,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官道。 “避让!” 他们已经离青山镇很远,追兵暂时也追不上来。 在未知前面的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不如先隐藏避开。 庚一迟疑片刻,道:“大都督说有人接应,这些应当是接应的人。” 时雍冷哼,“石洪兴方才也是来接应的。” 庚一看她一眼,眼眸深了深,挥手指挥庚字卫兄弟,“听夫人的。” 这声夫人让时雍头皮微紧,脑子里莫名想到赵胤挥舞长枪掩护他们突围的身影,随即甩头,“左侧。” 夜空高远、苍凉,风声灌耳。 从官道上传来的马蹄声越发地近了,为首一人,身上的银白盔甲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俊美的面容被暗夜笼在阴暗里,似明似暗,看不分明,但时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驭!” 白马扶舟放缓马步,队伍也就停了下来。 “督公,怎么了?” 随从不解地打马上前,见他盯着官道一旁的树林,沉声道:“属下去看看……” 白马扶舟抬手制止他,唇角勾出一抹笑,“出来吧。” “白马大哥!” 赵云圳稚气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从山林里传来。 白马扶舟一扭头,就看到孩子飞奔而来。 在他的印象里,赵云圳从没有唤过“白马大哥”,更没有这般亲近他的时候。 这孩子变了。 他轻声一笑,目光越过赵云圳,看到了她背后得时雍等人。 “赵胤人呢?” 青山镇敌友难辨的遭遇太过深刻,在看到白马扶舟的那一刻,时雍仍然不敢确定他到底是敌是友,一听这话,心里的石头方才稍稍落下。 “在青山镇。”来不及叙旧,她几句话说了下情况。 “白马大哥——”赵云圳扯住白马扶舟的衣衫,小眉头紧紧锁着,仰头望他,“快!快去救人,阿胤叔还在青山镇。” 哼!怪不得叫得这么亲热。 白马扶舟看一眼赵云圳,目光扫向时雍,见她一脸平静,又是一笑懒洋洋转头叫身侧的人。 “慕漓,你带一队人马,护送太子殿下先去蓟州,余下的人跟我去青山镇。” 章节目录 第145章 见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百多人打五千人怎么打,白马扶舟长了见识。 青山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暗夜里的风吹过来,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儿。 赵胤率一群锦衣将士背靠大青山,占据了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险之地,永宁卫五千军队合围居然杀不散他的阵形,攻不进去,直到白马扶舟带人来接应。 白马扶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战事。 青山如铁,秋风萧索,地上的鲜血淌成了小溪。 赵胤一马当先挡在前面,脸上沾染了鲜血,眉目是凛冽杀气,一身黑青色的披风在冷风肆虐的谷口猎猎翻飞。他就像一堵防风御寒的墙,面孔冻结成冰,一声不吭如恶魔临世,将狭隘谷口变成了鬼门关,令人不寒而栗。 白马扶舟声音低低,眉间带笑。 “扶舟幸不辱命,来得及时。” 赵胤冷哼:“及时?厂公是来收尸的吧?”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来得早了,看不到大都督神勇。来得再晚一些,怕是人都被大都督杀光了。所以,刚刚好。” 二人面对面站着,头顶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有夜鹰在凄厉的哀啼。 白马扶舟半是玩笑半认真,赵胤看着他,眼里是戾气,也是刚杀过人饮过血才有的杀气。 “他们如何?” 他们? 白马扶舟知他指的是谁。 轻笑,唇角弯起,狭长的眼角似有一抹促狭。 “太子一行,此时应当已经到达蓟州镇。” 赵胤:“那就好。” 白马扶舟继续道:“怀宁公主已回宫,自言是从野兽嘴里侥幸逃脱……眼下,公主是不必再找了,兀良汗使者被杀一案,也随着青山镇被踏平,有了交代。大都督可以回京交差了。” 邪君不除,怎算是有了交代? 赵胤眯起眼,望着大青山。 “厂公倒是为我想得周倒。” “同为大晏臣公,自是应当。” 白马扶舟声音轻缓,说罢顿了顿,望向那遍地的尸体,眼角噙了笑意。 “大都督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声音刚落,远处? 有马蹄声传来。 不过片刻工夫,一只四脚踏花的骏马冲入兵阵,停在赵胤前面一丈处。 “大人!” 马声嘶吼? 一个人从马上滚落下来? 重重摔在地上。 谢放冲过去想要扶他? 却不知从哪儿下手。 这人浑身是伤,衣裳破褴,背心插着一只箭矢? 一张开嘴? 鲜血就从嘴角溢出来。 “快……禀报大都督,兀良汗王巴,巴图……领兵? 夜袭松亭关? 占领宽城……直逼永平府而来。” ———— 奔波一夜? 时雍等人到达蓟州镇时? 天已经亮开了。 一行人衣衫不整? 脸上挂着油彩去叫客栈的门? 很是骇人。小二犹豫好久不敢领他们进屋,差点要报官。他们再三解释是戏班的人,在路上遭遇山匪抢劫,好不容易才说服小二,要了客房洗漱吃饭。 时雍这样的人? 上辈子? 上上辈子都没少遇上奇事怪事? 可细思一下? 昨夜的遭遇最为恐惧。 以前的对手不管多么厉害,到底是人,昨夜那些人? 不像人。 她不知道青山镇的情形如何,只能顾得眼前。 见官是万万不敢见官的,带着一个小太子,就像带了一颗炸弹。钱名贵、石洪兴这些人的背叛,让时雍不敢再相信任何人,进了房门,又再三叮嘱赵云圳,不可暴露身份。 赵云圳很反常。 比任何时候都要听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一身骄横的嚣扬棱角仿佛都被磨平了,往椅子上端端正正一坐,看得时雍害怕。 这规矩板正的样子,倒是学得了赵胤七八分像。 娴衣不在身边,时雍不得不亲自照顾赵云圳。 “累了吧?” 赵云圳吸了吸鼻子,“不累。” 孩子面色苍白,嘴巴紧抿着,脸色很是糟糕。 “怎么了?”时雍弓下腰,眼神与他平视,摸他的肩膀和腰,“可是哪里伤到了,疼痛?” 赵云圳再次摇摇头,“不疼。你别碰我。” 时雍歪头,“那你是怎么了?” 赵云圳眼圈红,看她一眼,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抬起双手,“你抱抱我吧。” 时雍一愣,没有说话,将小小的孩子轻轻揽在怀里,又拿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没感觉到发烧,稍稍放松一点,试探地问:“你吓到了吗?” “才没有。” 嘴硬,逞强。 时雍挑了挑眉梢,“那是看到有人为了保护你而死,难过了?” “才不会。” 赵云圳依旧嘴犟,可是脑袋却垂了下去,嘴巴撇了起来。 小孩子的心思单纯直接,有时候却难以琢磨。 时雍挑了挑眉,坐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拧巴的身子扳过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赵云圳哭够了,红着眼好半晌,才问:“阿拾你说,什么样的大晏,才是最好的大晏,什么样的皇帝,才是最好的皇帝?” 时雍一愣,笑了。 “殿下,这是杀头的问题。” “本宫恕你无罪。” 时雍想了一下,“百姓有家可归,有衣御寒,有米吃饭、老有所依,幼有所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就是最好的大晏。能做到上面这些事情的皇帝,就是好皇帝。” 赵云圳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她问: “那青山镇的百姓是无家可归,无衣御寒,无米吃饭,这才变成那样的吗?我的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吗?” 时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刺中了孩子的心,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却又难以用言语去劝教。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太子传道授业解惑的太子太傅肩膀上的担子有多么重大了。 时雍觉得脖子很凉,“老亭长不是说了吗?青山镇没有百姓。那些都不是百姓。你父皇当然是好皇帝。天灾人祸,纵是盛世也不可避免。” 赵云圳双手攥成小拳头,坚定地看着他。 “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杀了那个邪君,为民除害。” 时雍斜他一眼,抬手敲在他的额头上,“早些歇息,就是你眼下要做的头等大事。” 赵云圳愣住,随即小脸涨红,怒视着她,隐隐的羞涩,隐隐的笑,看上去可爱又粉嫩。 “死女人,本宫的头岂是能随便敲的?若是被人瞧见,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总有人说她十颗脑袋不够砍,可她还活得好好的。 时雍淡淡道:“我大概有二十颗脑袋吧。” 赵云圳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翻个白眼,“等我回京,第一个要了你的命。” 听他发着狠话,时雍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反倒是松开了。 “好孩子。总算是正常了些。” 章节目录 第146章 来见(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站起来在他后脑勺上摸了摸,朝门外喊小丙。 “我回房休息,你来照顾太子殿下。” 说完就走,腿还被有迈出去,就被赵云圳一把拖住了袖子。 “我想跟你一起睡。” 时雍哼声,甩袖,“我可不敢,怕你赖上我。回头又要砍我的头。小丙!” 赵云圳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蹙眉问小丙:“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小丙看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他也还只是一个大孩子,费劲儿地想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可能因为她喜欢阿胤叔,不喜欢你。” “胡说八道!” 赵云圳怒斥一声,转头看到小丙无辜的样子,哼了声。 “她喜欢我。” “她拍你头了。” 小丙说了实话。 “那也是喜欢。不然她为何不拍你的头?” 问题难倒了小丙。 他挠挠头,“也是。” 赵云圳颓丧地倒到床上,不停地叹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有阿胤叔那么高啊!” 天彻底亮开的时候,乌婵、燕穆和乌家班众以及陈红玉一行,都到达了蓟州镇的客栈。 时雍刚合上眼,得了消息又披衣起来。 劫后相逢,大家脸色都有些憔悴。 乌婵看到好端端站在面前的时雍,眼眶蕴满了泪,燕穆和南倾、云起也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没有受伤,眼中有喜悦,但表情淡淡,那脸,那眉,那眼,没有一处与以前的时雍相似,可是此刻那平静微喜的表情,却依稀有时雍的影子。 “真好。” 乌婵搂住她的肩膀,紧紧地一抱。 燕穆也忍不住对她笑,“你没事就好。” 他是很少笑的,时雍喉头一紧,“辛苦你们了。” 想了想? 她又道:“青山镇如何?” 燕穆嘴唇抿了抿,道:“我们走时,他们还在与追兵纠缠。不过? 我们离开青山镇不久? 就遇到了东厂厂公带了援兵过去? 想来应是无碍。” 说到这里,燕穆叹了声。 “不成想有一日,能看到厂卫合作。” 时雍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似乎没听到他后面这句? 小声道: “也就是说,你们走的时候,战斗还没有结束。那等白马扶舟赶到? 还得有多少伤亡?” 燕穆一怔? 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 却无法给她一颗定心丸? 只能安抚几句? 转身安排班众入住客栈。 等众人都进去了? 见时雍和乌婵还站在门外叙话,燕穆沉默片刻走过去,问时雍。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 乌婵道:“那日在茶馆见过,我回去便把你的想法告诉了燕穆。有些事情? 还得他拿主意的。” 那日时雍同娴衣一起从裴府出去? 娴衣亦步亦随? 她为了见乌婵? 还得偷偷跑到茶肆后的河边,只觉身不由己,做什么都受限制? 很是不愉。那会儿她便决定,等此间事了,寻个好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赵胤,脱离他的掌控和视线范围。 乌婵看她眉头微蹙,又道:“你若是下定了决心,这次便是个好机会。赵胤在青山镇一时半会脱不开手,他手底虽跟了些人过来,但……得顾着那位小祖宗,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你。咱们要走,谁也拦不住。” 燕穆点头认同,“我会安排妥当。” 两人都关切地看着时雍,想得到她的回答。 时雍轻吸口气。 天刚亮开,晨雾浓重,她只觉鼻端有浓重的雾气,呼吸不畅,在二人的视线里,脑子不清楚。 “此事先容我再思量思量。” 她捋捋头发,转身四处观望,避开了燕穆的视线,仿佛刚想起什么似的, “你们怎知我在这个客栈?” 乌婵噗一声笑了,回头看,“还不快下来?” 马车的篷子下面钻出一颗狗头,看了时雍一眼,跃下来,甩了甩身上的毛,欢天喜地朝她身上蹭。 时雍以为的狗子感天动地千里寻主没有出现,他竟然是坐车来的,不由哭笑不得。 “你竟然懂得找马车来坐,可把你得意坏了吧?” 大黑摇尾巴,表示赞同。 乌婵笑道:“它累坏了,我们进去吧。” 时雍点点头,拍拍大黑的尾巴往里走。 “稍等。” 燕穆从背后叫住了她。 时雍回头,便见他漠然道:“你可是因为昨夜在青山镇,赵胤全力助我等突围心有触动,不忍离去,或抹不开脸面了?” 时雍摇头。 “青山镇一案,还未了却。” 邪君是谁,犹未可知,更何况兀良汗使者被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顿了顿,她又道:“若是两国开战,这天底下哪里能有安生之处?我又能走到哪里?” 燕穆目光深了深,没有回答,乌婵看他一眼,轻揽时雍的肩膀,“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嗯。” 大黑摇头摆尾走在前面,把小二吓了一跳。 时雍紧跟上去,叫住它。 燕穆在门口站了片刻,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一叹,在冷空气中呵出一口白雾,转身安排行李去了。 ———— 暂时放弃离开的计划,时雍倒没有燕穆想的那么复杂,就是觉得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等乌婵他们填饱了肚子,时雍回房补眠。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嘴里干涩发苦,好不难受。 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子里黑沉沉一片,天都已经黑了。 她觉得渴,想起来倒盏凉茶喝,身子刚坐床上坐起来,还没有寻到鞋子下地,只觉床前有一道浓重的黑影,极为逼压—— “谁?”时雍条件反射地轻叫一声,伸手抽出枕头下的匕首,只听那人“嘘”一声。 “是我。” 哐当,匕首落地。 时雍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下去。 可转眼想到他的可恶,又恨不得捡起来捅他一刀。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我刚来。”赵胤声音有些沙哑,一听便知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时雍皱眉,“为何不点灯?” “不想被人察觉。” 这么说,庚一他们都不知道他到了蓟州? 时雍将床头一盏油灯点亮,再偏头,吓了一跳, 他身着甲胄,没戴头盔,黑发束了起来,那张俊朗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憔悴,似乎就瘦了许多,下颌上冒出了青葱的胡须,少了艳美的容色,更添英武和男子气概。 见他不动声色地站着,时雍皱眉,“你有受伤吗?” 赵胤摇头,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时雍上下打量他,有些奇怪了,“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胤想了想,慢声道:“外头下雨了。” 时雍看他一眼,扶他在床边坐了,解下他肩上那件寒气逼人的披风,又低下看了看他身上坚硬的甲胄,“脱了吧。” “嗯。”赵胤起身。 甲胄沉重,穿脱不便,时雍自然地站起来帮他。 两人沉默不语, 只有衣服发出的声音。 客房里暖气不足,有些冰冷,没了那层厚重冰冷的将军甲胄,赵胤一身白色的里衣,褪去了凌利,整个人气质都变得温和了不少。 “我叫人传水,先给你泡个脚?” 赵胤皱眉,“不必掠扰旁人。” 不想让人看见? 时雍不解地看着他,“可你进出客栈,总会被人瞧到……”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抬眉:“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胤望向窗户,一声未吭。 “……” 时雍立在他面前,默默看着他端正的坐姿,不知该说什么。 “去备针。”赵胤径直往那张她刚刚睡过的床上躺下去,被子里的温热熨帖,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阖上眼,“我小睡片刻。” 时雍走到近前,低头看他片刻,弯腰帮他脱了革靴,把他的双腿抬上去,又替他盖上被子。 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 章节目录 第147章 老天眷顾(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半蹲下来,手肘搭在床边,低头看他。 他睡得很沉,双手放在胸口,眉间写满了疲累,但神态极是放松,好像一个赶了千里路回家的旅人找到了舒适地。 听说双手放在胸口会做噩梦? 时雍轻轻将他的手拉开,动作很轻。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没有醒来。 睡着了还这么严肃? 时雍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起,手指从他饱满的额头慢慢滑上去,解开他束发的玉冠,想让他睡得更舒服点。 头发散开,铺了一枕头,越发衬得他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嘴唇十分性感…… 噔! 时雍心里一跳,迅速站起来,拉上帐子转身就走。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敲在瓦上噼啪作响。 时雍想去找小二,拉开门走出去,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廊前的支摘窗边,修长的身影挡住了风,肩膀覆了一身冷寂。 “燕穆?” 时雍走过去。 “你怎么不去睡一会儿?” “睡不着。”燕穆调过头来,青襟长袍在风中摆动,“阿拾,跟我们走吧。” 时雍看了他一眼。 风从窗户的方向吹过来,刮得脸痛。 燕穆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时雍脸上的凉意没有了。 她沉默片刻,道:“再等等,此事须从长计议。要走,就不能拖泥带水,惹来麻烦。” 燕穆轻轻嗯一声,眼神里是难言的复杂,“你很像她。” 说完,他袖袍微摆,与时雍擦肩而过,走向他自己的房间。 房门阖上,廊上空荡荡。 时雍站了片刻?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 ———— 赵胤醒来,房里生了个小炭炉,上面支了口热腾腾的锅? 不知道里面煮了什么珍馐美味? 氤氲间全是食物的香味? 小几上还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女子背对他而坐,低垂着头在做什么? 一身衣裙素净而单薄? 显得小腰窄瘦。 赵胤掀被子坐起来,“你在做什么?” 时雍在给她的银针消毒,听得声音? 转头看到赵胤容光焕发的样子? 不由佩服。 不过就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就恢复了过来。 “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我这里马上就好。” 说完? 见他抿着嘴不说话? 一脸严肃的样子? 时雍想了想又说:“还是你的腿痛得厉害了,想要现在就行针止痛?” “不急。”赵胤看她一眼,坐到桌边的条凳上,犹豫片刻自己去把小炭炉上支的锅端到桌上,揭开锅壳? 里面煮了五花肉、菌子、白菜? 萝卜? 都是寻常的东西。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香。 坐了片刻? 拿起筷子,他扭头看时雍还在一根一根银针认真的消毒,皱了皱眉? “你也来吃。” 时雍愣了愣,回头看着他,“我吃过了。” 赵胤看她手上拎着银针,嗯一声低头吃起来。 “那酒也是你的。”时雍随意地瞄了他一眼,“不在饭点,店里的东西都凉的。天冷了,你这破身子最好吃点热乎的东西,我便找小二拿了肉和菜,又要了小炭炉,把锅子支在上面,又能取暖,又能煮东西。” 赵胤定定看她一眼,嘴里蹦出两个字,“多谢。” 这么客气有礼,时雍有点不习惯。 直接命令她才是大都督的风格不是吗? 看来青山镇一役,不仅小太子爷变了,大都督也被改变了。 时雍笑盈盈地放好消毒完的银针,“不客气,你得付账。” 赵胤一怔,看着她默默不语。 “看我做什么?”时雍眉梢扬了扬,说得理所当然,“我身上又没有银子,总不能我在房里开小灶,让乌家班付账吧?” 赵胤:“我付。” 说完,他低下头默默吃。 时雍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男子令人赏心悦目。 战场上手起刀落都是人命,杀伐决断不皱眉头,可坐在那里吃东西的赵胤,姿态端正,吃相斯文,竟是芝兰玉树贵气逼人。 客栈的窗户不严密,明明合上了,还是有风从缝里漏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一晃一晃,两个人的脸也在灯火中明明暗暗。 赵胤是个沉默的人,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 吃完,他便坐到床边准备行针。 时雍搬了张条凳到他面前,又要了些热水,先给他泡脚。 赵胤由着她折腾,一言不发。 时雍僵坐片刻,有些无聊,便问起他青山镇的事情。 “那些人可有招出邪君是谁?” 赵胤眉头微皱。 “不曾。” 白马扶舟赶到那夜,抓了数百人,连夜审讯,却无所获。 这些百姓是邪君麾下最低等尚未入流的“修炼人”,他们听从“执事者”——也就是钱名贵的命令。这些修炼人和执事者一样,他们见过的邪君,无一不是“黑袍黑发黑面罩”,没有人见过邪君的脸,邪君长什么样子更是无人知晓。 钱名贵被捕后,倒是把事情招得彻彻底底,只是等他带着赵胤进入大青山的山洞,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山洞低矮潮湿,如原始之初,哪有什么邪君? 时雍听罢,微微出神,“那永平卫呢?永平卫的人,大人准备怎么处理?” 那么多的人,虽说都是听上官的命令行事,但犯下这么大的罪行,必定得有处罚,可正因为人数众多,处理起来肯定棘手。 赵胤修长的指节绷得发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个回答可以说相当于没有回答了。 时雍看他一眼,弯腰试了试水温,替他卷高裤腿,又加了点热水,“那这案子你还准备追查下去吗?” 赵胤没有告诉他兀良汗领兵南下的事情。 沉默片刻,他道:“查。” 时雍眉梢扬了扬,盯着他,“也是。怀宁公主还不知是生是死。” 赵胤避开她的目光注视:“她还活着。” “活着?找到了?” 时雍脸上的意外,都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是怎么找到的?” “她在京中。” “那山洞中穿着嫁衣死去的女子是谁?” “宫女银盏。” 油灯昏暗的光晕里,时雍清楚地看到赵胤眼里浮上的一片阴霾,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时雍看不透他那张冰冷的面孔下,对“宫女替嫁枉死”这事怎么看。 她想了想,笑道:“公主活着就好。” 赵胤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时雍喉头一卡,觉得这个话题终结了。 她瞄了一眼赵胤,见他仍然一脸平静,没有心情再让他美美泡脚了。 “差不多了。我给大人施针,然后大人可以早些去办正事。” 时雍说着,便弯腰端开了脚盆,拉近条凳,坐好,低头帮他卷裤腿,赵胤不知是过意不去,还是觉得她脸色不好看想自己来,他也弯下腰来,拉扯裤腿时,他的手不经意抓到了她的。 时雍仰头望着他。 赵胤松手,低低说:“我来。” 矫情!时雍心里暗骂。 平常又不是没有帮他做过,提到他的公主便要为她守身啦? “好。”时雍没有多话,坐端正,等他把裤腿卷好,这才开始行针。 有过几次经验,如今的她,对这一套行针之法,已是熟练。 只是,今日赵胤的膝盖比上次时雍看到的更为肿丨胀,指头摁下去,能摁出一个小窝,好半晌弹不回来。 “大人这条腿还没有废掉,真是老天眷顾。” 时雍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太友善。 赵胤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 “这么严重,以后便不要逞能。” 时雍又说了一句。 这语气,活脱脱地感觉是在训赵云圳。 赵胤皱了皱眉头,垂下眼睑,却只能看到她饱满的额头。 “没事。”他淡淡道:“死不了。” 时雍冷声道:“死有什么可怕,就怕活受罪。” 这种疼痛她没有经历过,但是可以想象“如万千蚂蚁啃噬骨髓”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她的气恼,来得很莫名其妙,按说又不是她疼,关她何事? 时雍眉头皱了起来,将油灯拉近,又把他的腿抬起,想将他的膝盖拉近一些,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被赵胤拒绝了。 他那条腿僵硬如石头一般,固执的曲着,不肯张开。 “这样就可。”他的视线落在时雍不悦的脸上,“我还有急事,很快得走。” “有急事大人何苦走这一趟?” 时雍不动声色地瞄他一眼,突然起身按住他得腰,一把将他别别扭扭想要掩饰的裤腿拉高,拉得更高,刚好看到了大腿上延伸出来的一条伤痕…… 那是新伤,上面还有渗出的血迹,只是草草包扎过,没有仔细处理。 章节目录 第148章 不会疼吗?(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痛?” 时雍低头,与他的视线对上。 赵胤看一眼她狠狠按在腰上的那只手,眼睛别开,“无妨。包扎过了。” 时雍莫名有点动气,“包扎过了就不会痛吗?” “不痛。”赵胤看她一眼,眉头拧拧,“你不必担心。” 时雍心窝蕴了一股子火,冷着脸笑:“大人以为我是在担心你吗?不是。我只是可怜我的时间。我一天一天为大人扎针,想早日把大人治好,可大人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不是祸害我吗?我得何年何月才能治好大人,获得自由?” 赵胤:“……” 他从未被人这么训过。 好半晌,才轻轻拉开她的手。 “你给我治伤,好不好?” 时雍闷闷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就是吩咐她做事,可他的表情却像是他低了头,小意依从了她似的。 哼!时雍一脸苦大仇深地坐下来,“好。你要再这么折腾自己,我要管你,我就是狗。” “呜!”床底下探出一颗大黑的脑袋,两只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时雍低头:“没说你。” 大黑懒洋洋地走出来,伸了伸两条前腿,又展了展两条后腿,然后摇摇尾巴,慵懒地趴好,下巴搁在赵胤的另一只脚上,瞪着眼睛看他。 “唉!” 赵胤叹了一声。 不知在叹息什么,那只脚僵着没动。 时雍也没理他,径直出门了,就大黑看着他。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花了两刻钟的工夫,时雍才找来治伤的金创药和绷带。她知道赵胤不吭声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便没有声张,只拿了东西回房,走到他面前。 “是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赵胤皱了皱眉头。 他从小习武,又在军营里长大,更随永禄爷多次出征,受伤已是家常便饭,根本没有把这些伤口当回事。实在是看她很不高兴了,这才答应了让她来治,如今时雍拉着个脸逼问,他锁眉半天? 仍然只剩一叹。 “我来。” 时雍盯住他。 赵胤:“你背过身去。” “……” 有什么可看的,她还稀奇不成? 解剖课什么东西没见过? 时雍暗自哼了声,“还是我来伺候大人吧。” 赵胤:“……” 除了腿上那一处伤? 他腰腹和后背其实还有多处? 只是都不及要害? 伤口也不深,还有一些陈旧的伤痕,他并不想让时雍看见? 可是时雍根本就不在乎? 见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忸怩,弯腰就要自己动手。 “别动。”赵胤额头有一层浮汗。 时雍看到了,“疼吗?” “不是。”赵胤看她一眼? 冷漠的眼睛微微阖着? 终是将衣服褪去? 只剩腰下一条半短的小衣? 将那身新旧伤痕和那身健硕的肉都露了出来。 时雍呆呆看着他。 “怕吗?”赵胤浓眉紧锁? 睫毛颤动很快。 “不。”时雍仔细看了片刻? “只是触目惊心。” 横七竖八的小伤不少,但不够吓人,唯有腰腹间那一处已经愈合的疤痕很长、很深。 “怎么弄的?” 她问完,忽而忆起怀宁公主曾问过这伤是不是为她留下的,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 于是换了话题。 “大人真是猫命。” 她不再问? 他果然也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猫命是什么?” “传说猫有九条命。” “唔!”赵胤哼了声? 没有多话。 时雍将金创药洒在他的伤口上? 自己身上肌肤麻了一层,觉得肉痛,可是再看赵胤? 神色不变,竟像是没事人一般,哼了声,拿起一张布巾子,在他脑门上擦了擦。 “猫命也不经祸害,大人往后还是少逞英雄得好。” 赵胤看她一眼,嘴皮动了动。 半晌,蹦出的三个字,“知道了。” 时雍嘴硬心软,手脚很是小心,等把赵胤身上的伤收拾好,为他披上衣服,额头和鼻翼两端都渗出了热汗。 小炭炉里的火已熄了大半,她也想洗一洗。 “大人接下来是跟我们回京师,还是去青山镇?” 赵胤:“永平府。” 去永平府干什么? 时雍有些意外。 赵胤的目光移向了凳子上的银针,时雍从他眼里看出了不舍,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在身上掏了掏,没有找出半个铜板,又转头看向时雍。 “我让人带给你。” “什么?” “银子。” “……” 时雍深吸一口气。 “好。” 赵胤再看她一眼,拿起自己来时的甲胄,看着时雍。 时雍默不作声走过去,怎么帮他脱下来的,又怎么帮他一件一件穿回去,一边穿,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个傻子,找了个大爷来伺候。 “那我,走了。” 黑发束成冠,甲胄再上身,赵胤身上的冷漠与棱角回来了,又成了那个冷气森森的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时雍嗯一声,看着他走向窗户。 “走大门吧。” 赵胤转过头来看她。 时雍道:“庚一说不定知道了。” 不仅庚一,燕穆也知道他来了。 时雍看他皱起了眉头,双眼无辜地看着他,“怪我动静太大。” “不怪你。”赵胤返转回来,“此去京师路途遥远,你多保重。” 时雍嘴角抿了抿,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这次你为何不带我一同前去?” 难道她身上“移动针灸机”和“行走的止痛药”作用消失? 赵胤脚步刚迈出去,闻言停下来,看着时雍垂在裙摆的一截纤细手指,淡淡地道: “休整一日,你速速回京。” 说罢,他没有再说什么,调头走了。 时雍收回手慢慢交握在身前。 “不需要了,便不需要吧。” —————— “急报!” 宫墙深深,红漆木门重重拉开,传出声声回响。 小椿子还没走到御书房,就摔了一跤,爬起来扶了扶帽子,又跌跌撞撞地爬进了殿内,重重跪下。 “陛下!永平府急报!兀良汗王巴图南下。兀良汗王巴图南下了!” 赵炔翻书的手一顿,好半晌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信使何在?” 小太监结结巴巴,回头指着外面,“在,在殿外候着。” 赵炔拉下脸,手上的书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打在小椿子的脸上。 “还不快传!” 大门吱呀一声。 一股冷风吹进来,带出来人一身的风尘仆仆。 小椿子下意识地爬到旁边,把这个挨打的位置让给了传令的信使。 赵炔一动不动,一身冷冽的威压之气。 “前方战事如何?” 传令信使脸上布满了汗水,肩膀紧绷,提起一口气。 “回禀陛下,兀良汗王巴图带兵五十万,已过松亭关,夜袭了宽城,直逼永平府而来。” 赵炔慢慢地坐回去,握拳到嘴边,剧烈地咳嗽几声,李公公赶紧为皇帝递上绢子。 绢子拿开,上面凝着一丝鲜血。 李公公大惊失色:“陛下?” 赵炔叹息一声。 “李泉,传朕旨意!” ———— 兀良汗与大晏渊源极深,但近几十年来,睦邻友好,来往频繁,老汗王也一直遵循承诺,不曾踏足大晏一步,但在漠北疯狂扩充版图,曾与北狄、孟拉等国多次交锋,未尝败绩,军力极为强盛。 几十年来,两国“将战、即战”的消息传谣过很多次,每次都无疾而终。这一次变故前,老汗王薨逝,新汗王巴图上位,民间也曾闹了一阵就要打仗了。 可是,随着兀良汗使团入京,光启帝赐嫁怀宁公主,这个谣言便不攻自破,很多人甚至认为大晏破天荒的第一次将公主和亲,必将换来两国更为长久的和平。 谁知世事难料,青山镇一案,兀良汗使者的死亡和怀宁公主的失踪,让兀良汗彻底撕毁盟约,起兵南下。 青山镇是毗邻卢龙塞的第一要镇,节制南北,临山倨水。 会拔人舌头且拥有火器的“邪君”还没有铲除,彼时的青山又迎来了战争的阴影。 烽火狼烟处,鬼魅闹人心。 蓟州镇毗邻青山镇,东起山海关,西经永平(卢龙)、迁安、遵化等州县境内的关口,青山镇发生这么大的争斗,死伤这么多人,又受到巴图南下的波及,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时雍和乌婵等人在蓟州休整了一日,返京途中便见到有流民从青山镇方向而来,扶妻携子,如同逃荒一般,有一些胆子大的,甚至当街抢夺。 沿途所见的景象,皆与来时不同。 时雍问乌婵,“你不觉得古怪吗?” 乌婵点头:“是很古怪。” 燕穆道:“我派人前去问问。” 大家一致赞同去找流民了解一下情况,不料庚一却出声阻止。 “此时不宜多生事端,我们要尽快护送太子返京才好。” 时雍淡淡扫他一眼,笑了笑,“行。听你的。” 这笑容,有些不同寻常。 庚一脊背瞬间浮出了冷汗。 章节目录 第149章 归园田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为免赵云圳身份暴露,众人没有选择入住条件更为便利的驿馆,而是继续以乌家班众的身份隐藏行踪。 这日午后,一行人到达了一个叫着宁义的小镇。 镇口有一个叫“归园田居”的客栈,单独的一幢,与镇街不相连,干净、整洁,客栈门外还支了一个大棚子,露天摆放着许多的桌椅板凳。 众人商议一下,决定在这里打个尖,吃点东西,顺便在镇上补充些干粮再出发。 一行人走近,就有小二出来安排座位。 时雍望了望四周,随意问:“小二哥,你们家店面这么大,为何还要在外面支一个露天棚子?” 小二瞥她一眼,将热茶端上来,一边倒茶水一边笑道: “客官有所不知,北边好像要打仗了,这几日往南边逃难的人多,我们老板便支了这个摊,每日里煮上三锅粥,有拖家带口没钱住店吃饭的逃难者,也可行行善。” 时雍低头吹了吹水面,“你们老板真是个大善人。” “唉!世道不太平,谁家的日子又能过得好?” 小二说着,那边有人吆喝,他歉意地笑笑,走了。 时雍琢磨这句话,觉得有道理。 布善施粥,损失的就是钱财,不布善施粥,说不定就会被抢被杀……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战争阴影下的人,为了生存,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一路上走过来,可能见了太多? 赵云圳越发沉默,听得小二的话,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红了红? 别开了头。 小小孩儿背负太多。 时雍有点心疼他。 明明他那么小? 这一切与他更是没有关系? 时雍摸了摸他冰凉的小手,“少班主,想要吃些什么?” 赵云圳:“一碗面。” 时雍抬抬眉? “这样就够了吗?” 赵云圳:“我小? 吃不了那么多。” 时雍与小丙对视一眼,小丙沉默。 以前的太子爷可不是这样子的,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要尝一下? 最近竟是懂得节俭了。 时雍笑了笑? “要加牛肉吗?” 赵云圳摇了摇头? 不吭声。 时雍冲乌婵抬了抬下巴? 示意她去安排。 乌婵本想切几斤牛肉给班子里这些兄弟们? 去问了问? 却都只吃素面,她也就作罢。 太子爷吃面,谁也不好意思吃肉。 时雍看赵云圳身子侧向外面,在看宁义的街道,不由又揽了揽他的肩膀? “在想什么?” 赵云圳扭过头问:“这个镇子为何这般热闹?” 时雍往外看了一眼? “今儿可能是赶集? 所以人比寻常多一些。” 话落? 被送面过来的小二听见,他马上接了话,“姑娘说得没错? 宁义三日一小集,一月一次大集。今日恰逢大集,诸位客官远道而来,倒是可以去逛一逛,采买采买。” 吃过饭,乌婵带人出街去采买了。 回房间之前,时雍找店家买了些生肉喂大黑。 这家伙如今被她养得又膘肥体壮起来,走在路上常常会吓到路人,时雍本想将它留在客栈,可大黑很不情愿,身子拖在地上,嘴叼着她的裙摆就不肯放。 时雍无奈,敲敲它的脑门。 “赖皮狗,起来吧,带上你。” 大黑这才乖乖起来抖毛,耀武扬威地走在赵云圳前面。 时雍哭笑不得。 人人都认赵云圳是太子,畏他,惧他,大黑眼里却没有高低贵贱。 宁义的市集和大晏别处的市集没有什么区别,时雍陪着赵云圳和小丙走在前头,庚一等人默默跟在后面,小心翼翼。 一路走走停停,赵云圳小眉头深锁。 时雍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只是贴身跟着。 “想不想买点什么?” 赵云圳摇头。 “你看那里有人卖糖葫芦,你想不想尝尝?” 赵云圳再次摇头,突然停下脚步。 “回吧。” 时雍诧异地问:“不逛了?” “没有什么可逛。” 赵云圳垂下眼,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打战呢。” 前方即将开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了宁义,在这座小镇,有太多道听途说的消息,以谣传谣的话更是多不可数,天高皇帝远的小镇百姓,对朝廷,对皇帝也颇有微词,不得好话。 庚一原本不想时雍和赵云圳知晓战事,如今要瞒也瞒不住。 于是,走这一趟,哪怕他不情愿,有的没的也听得不少。 时雍看着沉默的小太子,“回去也好,我买点小零嘴带回去。” 赵云圳看她一眼,“小孩子才吃零嘴。” 时雍:“???” 一行人回到客栈,就见官府的捕快腰挎大刀气势凶凶地进来了,看热闹的人群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时雍与庚一交换了个眼神,紧紧牵着赵云圳的手,带着大黑从人群中走过去。 捕头在问掌柜。 “客栈今日是几点开门的?” “与往常一样,杂役寅正起来洒扫,辰初开门。” “几时得知客人出事?” “今儿午后来了个戏班投宿,人多,客房不好安排,我便寻思去问问那一家五口今日还住不住。哪知敲门不应。门从里面反拴住了。小二说一天没见他们出门,我便破门进去……” 说到这里,掌柜的脸色白了白,差点呕出来。 “一地是血,吓坏了我。” 捕快问:“你说这一家是五口人,是昨日申时投店的?” “是。” “报案的人,是你吧?” “是。” “第一个见到死者的人,也是你?” “不不不,是本店的小二,黄四。” 客栈出了血案,住店的人都怕沾上晦气。 一时间,退房的退房,走人的走人。 乌婵刚刚采买回来,正在房里急得团团转,见到时雍进门,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趁天还没黑,我们赶紧走吧,另外寻个地方住宿。” 时雍抬了抬眉,“你还怕死人?” 乌婵哼声:“我不怕死人,可若是我们不怕,别人就该怕我们了。” 是这个理儿。 时雍沉默一下,问她:“你可曾见过尸体?” 乌婵摇头,“据说死得挺惨。” 一家五口无一幸免,自然是惨。 时雍将赵云圳交到她手上,“我去看看。” 章节目录 第150章 谁在作祟?(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店家生怕客栈死人的事情影响他的营生,主动给乌家班一行人减了住店费用,又偷偷往捕头手上塞银子,想让他们赶紧把尸体抬走,以便打扫和恢复。 时雍去的时候,仵作刚刚赶到,正在里头验尸。 一群捕快堵在死者的门外,闲杂人等不允许人进入。 隔着一群人,时雍远远地站在外面,依稀能看到地板上的血迹。 人群闹哄哄的,好半晌,传来仵作的一句话: “一家五口的舌头,都被人拔了去。” 时雍没有吭声。 又有人议论。 “听说青山镇前阵子出了一种会吃人舌头的野兽,该不会是这野兽跑到宁义来了吧?” “青山镇的事儿邪门得很,我听说那不是野兽,而是妖魔鬼怪作祟,永宁卫派兵五千都镇丨压不了,朝廷还特地派了东厂厂公带兵围剿,听说死去的人,尸体都堆成了山……” “唉!世道一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这闲话说不得。” 捕快突然喝了一声,厉色制止了众人,又吩咐手下。 “赶紧把尸首殓了,抬回殓房。” 尸体一具具从房里抬出来,脸部和身子被殓尸布遮住,看不清长相。 时雍默默退到一旁,转头回房。 众人都集在赵云圳的房里。 庚一道:“今夜要加强防备,大家好好歇一宿,明日一早,马不停辞地回京,再耽误不得了。” 众人赞同,除了警戒之人,各自回房休息。 时雍将赵胤给她的匕首拿出来,看了看,放入枕头下,没有脱衣服,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思考着这个从青山到宁义都阴云不散的“拔舌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没有做梦。 半夜里,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有点头痛。 时雍晕晕乎乎地起身,拉开门? 就看到乌婵苍白的脸。 “怎么了?” 走廊里没有灯,乌婵手上的油灯幽暗昏暗,一晃一晃? 将她的脸照得如若纸片。 “小茗香不见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会不见了? 众人都被惊醒? 帮着寻找。 可是,客栈里找遍,也没有寻到人。 乌家班入住的几间客房? 防守严密? 不可能有人进来。 不过,由于重点护卫都在太子赵云圳的房间,庚一和燕穆的人手? 都没有太关注小茗香和乌家班的普通班众。 一是因为他们本就有些身手? 几人又同住一间? 出事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因为他们不会成为目标。因此? 睡得也踏实? 即便是小茗香同屋的班众? 也说不清小茗香是什么时候不在房里的。 时雍拿了小茗香使用过的东西出来,让大黑嗅。 然而,大黑在客栈团团转,就是找不到人。 月落星稀,天空黑沉沉一片? “归园田居”仿佛被夜幕掩埋。 燕穆提剑走到时雍房间? “我有话跟你说。” 时雍看他神色不对? 皱了皱眉? “说呀。” 燕穆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用油布包着的白纸,摊在时雍面前的桌子上。 时雍走近看一眼? 吃惊不已,“有线索了?” 那张白纸上的图案,正是出自她自己之手。 当日她从小丙身上偷了玉令,用墨条拓印到白纸上,再交给燕穆和乌婵,让他们帮着查找线索的。 燕穆沉下嘴角,压低的声音有些紧绷,“我在庚一身上,发现有类似的玉令。只是,他十分谨慎,我看不分明。” 时雍:“……” 从小丙到庚一,全是赵胤身边的人,而且是赵胤的心腹。 那就不会再是凑巧了。 难道,在诏狱里杀她的人,果然是赵胤的身边人? 那…… 时雍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时,门外廊下传来脚步声,大黑叫了起来。 燕穆大袖一摆,将那张纸收入袖中,回头一看,是乌婵回来了。 她与乌家班众的感情最深,而小茗香更是如此。 那日小茗香为了让众人顺利从青山镇脱险,不顾名声去勾引钱名贵的儿子,又为护着时雍和赵云圳,几次三番涉险,他如今失踪,让乌婵极是难过。 “找不到他。大半夜的,他会去哪里?” 时雍扫了燕穆一眼,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就着洗脸架上的凉水洗了一把脸,清醒清醒头脑,突然提了一把剑。 “大黑没有出客栈,她一定还在店里。” 乌婵一脸焦灼,“可客栈我们已经找遍了,还有哪里能藏人吗?” 这话提醒了时雍。 她脸色一凛,“我去茅房看看。” 客栈为了方便客人的方便,一般都会在客房里放上便桶,不需要去茅房也可行方便之事。 茅房是附着在客栈左侧的一个偏僻小间,可以从客栈灶房边的小门过去,但三面透风且建造简陋,只为做处理污物处理,不那么方便冲洗。 时雍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粪便味道,茅房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地上似乎有水渍,鞋子踩在上面,声音十分清晰。 时雍将手上油灯提高,推开门。 砰一声! 哗啦啦水响! 一股子冰冷的水流从头顶泼下来,将时雍手上的油灯浇灭。 时雍横剑在前,退后两步,“出来!” 没有人应声。 燕穆随后跟进来,借着他手上的火光,发现是头顶安放的一个蓄水木桶倒了下来,水虽泼了时雍一身,幸在没有砸到人。 那蓄水的木桶是为了冲便池使用,水是干净水,可是流淌到地上,就变成了一滩血水。 红艳艳的,小溪一样,在灯火里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时雍视线慢慢移动。 她看到了角落里的衣服,裤子、还有一双鞋…… 水继续往前流动,淌入出水的粪坑。 时雍慢慢走近,脚步变慢,最终站在了坑边。 一张人脸卡在蹲坑的两根横干上,双眼大睁着,满是恐惧和绝望,浮肿的脸已然变了形状,嘴部只剩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但是下意识的熟悉感,还是让时雍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就是小茗香。 ———— 乌家班出了命案,暂时走不成了,得等衙门派人过来。 但太子赵云圳不能长久在宁义逗留,而且,戏班死了人,免不得要将随同的每一个班众都查验一番,赵云圳身上没有文牒,没有路引,更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总不能说是太子殿下到了宁义吧? 多方思量,众人决定兵分两路。 庚一和庚字卫的侍卫们带上小丙和陈红玉先行离开,乌婵又将班里功夫好的十来名班众分给了他们,她和时雍,燕穆、云度、南倾,还有几名亲近的班众留了下来。 庚一原本要带时雍一起离开,可时雍不肯,赵胤又不在这里,他拿时雍无奈,只得由得她,独自带人上路。 毕竟相比于时雍,于他而言,还是赵云圳更为紧要。 天还没有亮开,时雍就将他们送走了。 赵云圳还在熟睡中,对夜里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是庚一将他从床上抱起来放到马车上的。 睡着了的赵云圳眉头紧蹙着,似是睡得不踏实,时雍生怕把他吵醒,不肯乖乖离开,一再叮嘱庚一小心。 庚一等人刚走不久,官府就来人了。 乌婵舍不得小茗香在粪坑里受罪,早已经将人捞了上来,就停在客栈的大堂里。 掌柜得唉声叹气,乌婵也哭红了眼睛。 来的捕快还是昨日的捕快,看到这情形,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昨日客栈里就出了人命案,你们是不知情吗?”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道:“知情。” 捕快道:“那你们为何不走?” 时雍看他一眼,大致明白了他的想法。 “因为掌柜。” 她看向掌柜,“掌柜为我们减了房费,我们也不想看到这么乐善好施的店家,因为一桩命案做不成生意,就留了下来。” 捕快眯起打量着他们一行人,示意仵作去验尸,又接着问: “你们打哪里来,准备去哪里?” 时雍如实说:“打青山镇而来,准备回京。” 捕快眼眸一凛,脸色严肃了几分。 “青山镇的事情,你们可知晓?” 章节目录 第151章 罪恶的黑手和浓浓的春意(加更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时雍看到了他一眼,又在几个捕快脸上捕捉到了他们的好奇,于是淡淡道: “我们是去唱堂会的。走的那日,未见异常。不知官爷指的是什么?” 这位捕头姓周,对青山镇的事情好奇已久,只是那边消息封锁得厉害,衙门里也打听不到。闻言,他眼里有明显的失望,可大庭广众下,他不可再多说什么,只得又将乌婵和燕穆等人都审问了一遍。 “你们谁是班主?” 乌婵道:“我是。” 周捕头:“你跟我去一趟。” 小茗香是个孤儿,流浪到京师跟了个师父学唱戏,受了很多打骂,前几年师父去了,辗转到乌家班,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他没有亲眷,后事和官府的手续都得乌婵去办理。 仵作查验了尸体,和之前一家五口的尸体一样,没有给出具体的结论。 “入室作案,未留半分痕迹。作案手段异常诡异,凶手非人非兽,王某以为,莫非是妖魔作祟?” 时雍听他说了半晌,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了。 “这位仵作大人,把凶手归为妖魔,便可以推卸查验不出凶手的责任了,是吗?” 仵作对她的顶撞很是不悦。 时下女子大多温婉闲静,这种场合也轮不到女子说话,闻言不屑地看她一眼, “这位姑娘不信王某之言,是另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断词。” 仵作哼声,皱着眉头道:“若是人为,为何会有类同于兽的啃噬痕?若是兽为,客栈门窗关闭,那一家五口反拴在客房,野兽如何得进?纵是进了屋,又怎会没留下半点痕迹?非人非兽,岂不等同于妖魔,有何荒谬之处?” 时雍见众人朝她看过来,从容反问:“人就不能啃噬同类了吗?” “……” 众人看傻子一样看她。 人是会啃噬同类,可谁会这么啃? 牙齿得多利,力气得多大,才能啃出这么一身的伤,还连根拔去人的舌头? “哼!”王仵作嘲弄地看她一眼,甩袖? “妇人少见识,愚昧不堪!” 闻言乌婵拉下脸就要骂人,被时雍伸手拦住。 “小女子不才? 但也生在仵作之家? 承蒙家父教导过几日? 得知一些常识。” 时雍淡定地说着,见众人朝她看过来,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坦然地掀开盖在小茗香身上的殓尸布? 指着他身上的伤和脸部那个硕大的血窟窿道: “劳烦仵作大人再仔细看看这些伤口的断面。” 仵作一脸不耐烦,眼里满是轻视之意。 “伤口形状皆不相同,断面不齐整? 尸身口眼张开? 有齿咬之伤? 如同兽啮。但无爪痕损痕? 无舌舐之迹? 又不像兽物作怪。是以王某得出凶手非人非兽的结论。” 时雍轻轻一笑。 “非人非兽? 也未必是妖。” 仵作恼了,怒视着她,“那你说是什么?” 时雍道:“是械,是器物。” 其实这个想法,时雍早就有了。 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类尸体是在裴府? 当时还没来得及细看? 钱名贵就叫人抬走了? 为了扮演“娇弱胆小”的裴夫人? 她没有机会多看,再去卢龙殓房的时候,尸体又已经被处理过? 什么都没得看了。 后来,在大青山的山洞和卢龙的山洞她才有机会反复查看尸身,就王仵作刚才的说法,她也曾因此产生过怀疑。 不像是人,又不能是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伤的? 那只能是一种器物,人手持器物,在刺入人的身体时,类同于兽牙啃噬一般,这样的东西,自然可以轻易拔人舌头。 “一派胡言。” 王仵作冷哼,讥嘲地看着她。 “王某在仵作行十五年,从未见过这等器物。” 时雍一笑:“仵作没有见过,这世上就没有了吗?那你没有见过的东西,可就多了。” 王仵作被她一句话堵住,急眼了,脸红涨红地问:“那你且说说看,是什么样的器物,可致人身上有这般不齐整的伤口?” 不齐整的伤,除非是野兽,随意下口所致。 周捕头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这位姑娘,你这话可有凭证?” 时雍:“没有。” 王仵作:“那你不懂就不要信口开河。” 若是在后世,要制造出类同于兽牙咬人的器物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可是,在当下的科技环境中属实不易,说出来也难以让人信服。 但这也不能代表,世上就没有人能做到。 至少那个邪君不是等闲之人。 时雍怀疑,那次她在天寿山遇到白衣女鬼,突然失控的情绪和青山镇那些失控的百姓有些类似,与这个邪君拥有的某种控制人心的东西有关。 这么可怕的人,还拥有火器,那么,他能做出这种变态的伤人器物,不是不可能。 时雍道:“我没有凭证,但我可以找到凭证。” 这话说得新鲜,众人大惊。 客栈掌柜和小二则是合起双手,一副求姑奶奶的表情看着她,只盼她少说几句,免得事情再拖延下去,影响店里的生意。 周捕头眼前一亮,“姑娘是说,你有办法找出凶手?” 时雍:“我没有这么说。” 周捕头:“……” 时雍撩了撩眼皮,淡淡道:“我只是说,我能证明此事是人为。而不是像王仵作说的一般,有妖魔作祟。” 周捕头叹息,“那姑娘准备如何证明?” 时雍道:“我需要一些香灰。” 周捕头有些意外,“多少?” “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时雍说完,又看着众人补充一句:“此事须得保密,从现在开始,这个客栈里的人,包括掌柜的你,全都不能出去。否则,就不灵了。到时候,我可不负责任。” 遇上这个事情,本就够倒霉了,时雍再揽下这个活,众人心里都隐隐有些担心,毕竟人在异乡,就怕惹祸上身。 可她却坦然地坐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衙门里的捕快又从“归园田居”抬出了一具尸体,这个地方无疑成了一座凶宅。因此,掌柜的大白天将大门紧闭,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 时下的人,多有避讳,即使有行人从门外经过,也远远地避着些,生怕沾上了晦气。 时雍安心在房里补了个觉。 不料,末时不到,就有人来敲客栈的门。 秋意深浓,客栈外的两株银杏早已落了满地黄叶。 白马扶舟就站在这一片萧瑟里,脸上含笑,眼容含情。 “有客房吗?” 有人不怕死的送上门来住店,又是这般英俊倜傥的神仙人物,掌柜都快感动得哭了。 他飞快地把白马扶舟一行人迎了进去,吆喝着叫小二安排客房。 时雍被吵醒,走出来一看,皱起了眉头。 “周捕头不是叫店家关门吗?” 掌柜的一脸无辜,“只说店里的人不能出去,也没说不让人进来呀?” 时雍看他一眼,有点头痛。 白马扶舟见状却是笑了,“姑姑就这般不欢迎我?” 时雍淡淡道:“如果是你,不会感到奇怪吗?有人不肯住开着门的客栈,偏偏来敲一个歇业的客栈大门?” 白马扶舟捏着下巴,撩她一眼,眼神渐渐染上春日冰雪融化般的浓浓春意,迷离带笑,“姑姑是想让我承认,特地为你而来?” 说罢,见时雍拉下脸,他轻笑,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来,低头凝视着她。 “姑姑猜对了。我正是为姑姑而来。” 空气里陡然升起了几分暧昧。 掌柜的看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抠瞎双眼。 又叫姑姑,又这般的亲密,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时雍双手抱臂,与他隔开距离,懒洋洋地道: “我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你别卖关子了。” 白马扶舟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烦请姑姑准我入屋详谈?” 时雍与他目光撞上,心头一寒,忽而笑开,“有何不可?请。” 她将白马扶舟请到房间,倒了茶水放他面前,还特地返身关上了房门,这才坐下来,神色肃穆地问他。 “是不是赵胤的消息?” 看她肩膀绷紧,一脸严肃,白马扶舟阴凉凉地一笑。 “聪明。”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时雍的面前。 信上有火漆,是保密的级别。 时雍古怪地拆开,从里面掏出几张银票。 是顺天府大通钱庄的联号票证,足有几千两。 对一顿饭钱来说,是有点多了。 她没有吭声,也没有细数,放下银票,将信封口打开,在桌子上倒了倒。 没有信函,只字片语都没有。 白马扶舟瞄着她,轻笑出声,“姑姑在找什么?” 时雍缓缓坐下,“没什么。” 白马扶舟眼里暗色更深,“没看到赵胤的信,姑姑好像很失望?” 时雍看也他的讥弄,认真点了点头:“聪明。” 白马扶舟:“……” 时雍抬抬下巴,落落大方的笑,“感谢厂公传信。若是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要休息了。” 这是撵他? 白马扶舟眼里闪过兴味的光芒。 “你为何不找我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赵胤的事情。” 时雍想了想,瞥他一眼,“我若想知道,自己会去找他。他若想告诉我什么,会自己来告诉我。倒也不必劳烦厂公。” 白马扶舟叹息,声音极为悦耳,可仔细辨别,却有一种森冷冷的。味道。 “兀良汗巴图南下,青山镇又闹出那么大的事,总得有个人出来背这过失。你就不怕皇上办了他?” “与我何干?” 时雍一脸困惑地笑着反问。 看他不说话,她又掀开嘴角,神色淡然地笑。 “厂公真拿我当傻子了。兀良汗南下,皇上才舍不得办他。” 白马扶舟哦一声,泯茶而笑,“此话怎讲?” 时雍说得淡然,“大晏有领兵经验的将领,老的老,死的死,早已是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赵胤是五军大都督,又是永禄爷亲手培养出来得将领,皇上只要不傻,就不会临阵杀他,若来民心不稳,军心涣散。” 白马扶舟一怔。 很快,悠悠笑开。 “你可知,你这番话大逆不道?” 时雍笑着反问:“厂公要治我的罪吗?” 白马扶舟把那个冰冷的茶盏都握得温热了,这才慢慢放到桌上,朝时雍淡淡地一笑:“这世上八面玲珑的女子,扶舟见过不少。有印象的不过两人。” 时雍抬抬眉,不说话。 白马扶舟勾唇一笑,自顾自地道: “一是死去的时雍,此女貌美心慧,芳姿玉润,又长袖善舞,有惊世之大才。如非早逝,恐能有一番作为,在她生前,开矿山,凿盐井,通商路,做成了许多大事……这胸襟气魄,便是男子都自叹弗如。可惜,可惜。” 见他摇头,时雍道:“还有一位呢?” 白马扶舟缓缓眯起眼,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呵!” 时雍但笑不语,懒洋洋低头喝水。 白马扶舟很满意她的反应,轻笑道:“你不问我为何这么说?” 时雍眼皮都不抬,“拿我和女魔头相比,厂公居心叵测。” 她站起来,福身行礼,送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请吧!” 白马扶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你和赵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是时日不短,我看姑姑没有不便?” 啧。 拿话呛她。 若如今的阿拾还是以前的阿拾,可能得因为名节不保而羞愤交加,恨不得在他面前以死谢罪了吧? 时雍嘴角微牵,平静地看着他。 “厂公说笑了。你和大都督,自是不同。” 白马扶舟挑起俊眉:“有何不同?” 时雍轻笑,低头抚了一下眉梢,再懒洋洋抬起眼时,凌厉的目光里有几分笑意。 “大都督是真男人,说不准也是能对我负责的。厂公您么……” 她上下打量白马扶舟。 “可开不得玩笑。” 章节目录 第152章 夜惊!消受不起(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掌灯的时候,客栈飘出了饭菜香味。 白马扶舟这次轻装简从,随从也就五六个人,加上乌家班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大堂里热闹了一阵。 时雍没有下去,而是嘱咐小二把饭菜送到房里,不料,房间敲响,送膳来的人是白马扶舟。 “小二哥忙着招呼客人,腾不出手。姑姑先凑合着用用我。” 把饭菜在桌上摆好,他负手而立,见时雍抿唇看着他,又是一笑。 “还有什么吩咐?” 时雍淡淡道:“厂公亲自伺候膳食,这岂不是皇帝待遇………我若消受了,是不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啊?” 明里暗里嘲弄他是太监。 白马扶舟却不见动气,顺势就坐她面前。 “消受不起,我便陪你用膳。” 拿碗,摆筷,盛汤盛饭,他做得行云流水,优雅又熟稔,姿态十分好看。 “猪肉炖粉条,豆皮千子、白菜豆卷,还有个鱼汤……如此丰盛,姑姑吃得不错呀。” 时雍看着他:“你都看到了,我是有人养的人。” 赵胤给的那些银子确实足够她吃香喝辣,过一阵好日子。 白马扶舟笑了起来,“那我便不客气了。” 他蹭得理所当然。 一脸“谁让你是我姑姑”的表情。 时雍不多话,看他一眼,默默喝汤。 白马扶舟凑近些,低声问:“好喝吗?” 时雍道:“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白马扶舟望向她的碗,“姑姑碗里的想来更香。” 时雍挑起唇角,“厂公是来找不自在的,还是来找事的?” 白马扶舟低低一笑,声音压得更轻,“我是来保护姑姑的,你今夜不是有行动?” 呵!时雍抬起下巴看他,“知道得还不少。” 白马扶舟眸子阴凉凉带笑,“姑姑莫不是以为能缉拿人犯掌理情报的只有一个锦衣卫吧?” “你是在自荐东厂为我所用吗?” 白马扶舟嗤笑一声,“姑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时雍又打量他,眼神怪戳戳有些损,等她看完了才展眉一笑。 “我若不用你呢?” 白马扶舟坐直身子,为自己盛了碗汤? 慢悠悠喝起来。 “那就别怪我捣乱了。” “???” —————— 日落西山,天地间一片静寂。 小镇不比京城,人丁本就稀少? 近来又有流民侵扰? 刚入夜便家家户户关门闭窗? 早早歇下了。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一片。 客栈里也是如此。 时雍张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便合上窗户? 熄了灯。 夜渐深浓? 宁义镇在天寒地冻的夜风中死寂沉沉,不见半盏灯火。 嘎吱—— 门被风吹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招魂的无常。 时雍扭头望他一眼? 微微眯起眼。 夜风带起那人身上的衣袍? 带着浅淡而靡丽的香味。 “你确定那个人会来?” 时雍没有入睡? 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八成把握。” 白马扶舟慢慢走近? 手撑在窗椽上? 低头来看她。 “可有解释?” 时雍皱了皱鼻子。 这位厂公大人似乎刚刚沐浴过? 一头半干的长发没有束起,自然如瀑布般垂落在身后,夜风一荡,带出混合着薄荷和皂角的清冽香味,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温润而多情。 呼! 时雍挪开椅子? 放松了些? 不被他蛊惑? 声音平淡。 “杀人凶手有八成会再返回犯罪现场。” 白马扶舟站在她面前? 仍然要低头才能在这暗淡的光线里看清她的脸。 “为何会有这样的结论?” 时雍眼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这只是后世犯罪心理学基于大量案件的走访研究结论。更准确的表述是,罪犯会在案发后通过他们能够使用的各种渠道去了解侦破的进程? 案发了没有?查到了什么?可有留下什么痕迹?甚至有人会十分在意旁观者对他的看法。若是没有被人发现,或庆幸或沾沾自喜,或者兴奋得恨不能再杀一个练练手。 那么换到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渠道,又是这么变态的凶手,他渴望回到犯罪现场的几率就更大了。 但这个数据时雍没有办法告诉白马扶舟。 她只是道:“我爹告诉我的。” 白马扶舟眼睛微眯,在夜色下有些迷离。 “你爹又为何知晓?” 时雍发觉这厂公比大都督更为难缠。 一般赵胤到这里就打住了,白马扶舟却穷追不舍。 时雍不得不继续编,悠悠地道:“我爹说,这叫经验之谈。他做了二十多年的仵作,什么没有见识过?” 说罢,她扭头望向桌几,打乱白马扶舟的谈话节奏。 “厂公不累?坐下喝点水,慢慢等。” 白马扶舟轻笑,撩袍坐下,慢吞吞端杯喝水。 时雍道:“打个比方,厂公你见的太监多了,哪怕那个人不穿内侍的制衣,你也定能一眼认出他,就是个太监。” 噗! 白马扶舟刚喝到嘴的水,喷了出来。 时雍微笑,一脸无辜。 “怎么了?水温不合适吗?” 咳!白马扶舟拿巾子拭拭嘴角,不着痕迹地翘了下唇角,慢慢侧身望向时雍,一双阴凉的眸子波光荡漾,在幽暗的房间里仿佛泛了一丝光。 “姑姑……” 他正要开口,时雍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嘘!” 白马扶舟视线往下,看她俏丽的脸,一双狭长的眼渐渐弯起。 他没动,保持着那个姿势,任由时雍捂住他。 不料,时雍突然松手,提剑疾冲出去。 “汪!”大黑也跟着蹿向房门,把椅子带了出去。 白马扶舟前倾的身子不稳,往前栽去,若非急时抓住扶手,怕是要丢人了。 “呵。” 他回眸,轻笑一声,整理一下衣袍,跟上去。 …… 外面已然杀将起来。 一个黑衣衣袍面具人正与燕穆交手。 云度、南倾和乌家班几人正从各个埋伏的关口围上来。 大黑勇猛地冲上去,大声咆哮着。 等在楼下的周捕快听到动静,也领着几个捕快冲了上来,将楼板踩得噔噔作响。 只有时雍提剑站在不远处,一动没动,看燕穆和那人交手。 “快!抓住他。” 周捕头上来拔刀一挥,衙役们便扑上去,哪料黑衣人袍袖一摆,最前面的衙役连人家衣角都没有碰上,就倒了下去,口吐鲜血。 燕穆:“你们退开!” 云度眼睛蒙着白条,一袭白衣从房梁飘然而落,长剑直刺黑衣人。 南倾的轮椅在走廊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夜鹰般朝黑衣人俯冲过去。 黑衣人脸上狰狞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他的双眼在面具下烁烁有光,动作矫健,对燕穆一人游刃有余,眼看云度和南倾杀来,黑袍大袖突然翻飞,一道疾风悄无声息地带出白色的粉末,漫天飘散。 “退后!” 燕穆大声叫着,身子却往前扑过去,披风和袖袍翻动着,用身子挡住粉末朝众人的飞溅。 时雍微微颦眉,提剑鬼魅般靠近,却没有出剑,而是将窗台上剩余的香灰劈头盖脸朝那人洒了过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袍人却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地抬袖拂脸,被逼得脚步踉跄着倒退几步,剑身撑着窗台,破窗疾掠出去,落在窗外的大树上,几个起纵间,已掩于夜色。 白马扶舟勾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吹了个忽哨。 “追!” 话音未落,他已从窗台掠了出去。 而燕穆刚被黑衣人的粉末洒中,面色苍白的将剑撑在地上,一只膝盖重重跪了下去,黑色的披风垂落在地,让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燕穆。” 乌婵和时雍同时冲了上去。 时雍的手就要掺到燕穆的腋下时,无意抬头,看到了乌婵焦急的脸色和眼里的痛切。 她也关心燕穆,可是,无论是她眼前的立场还是焦灼都比乌婵短了那么一些。 时雍缩回手,蹲在旁边,“你怎么样?” 燕穆没有说话,直挺挺地半跪在那里,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额头青筋迸出,一张脸浮出汗意,却有种莫名的麻木和僵硬。 他试图站起来,可是身上的软麻和莫名兴奋让他难以自控。 燕穆是个冷静自持的人,这辈子都没有尝试过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刻。这种可怕的驱使感,让他恨不得捅穿自己的胸口,挖出自己的心脏,任由鲜血横流…… 章节目录 第153章 魔窖!用脑子看人(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将燕穆半搂在怀里,掐他人中,“怎么样?是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扑嗵一声,燕穆瞪大双眼,大张着嘴巴,倒了下去。 乌婵大喊一声,“来人,把他抬到床上去。” “别动他!”时雍制止了乌婵,飞快扯开燕穆的衣领,让他透气,再解开他的衣袍,取出银针,灸其水沟、百会二督脉穴,醒脑开窍,再灸其内关穴,醒神宁心。最后以毫针连刺通关、通山、通天穴,为他护心保脉。 一番操作下来,她额头也渗了汗。 脑子一片空茫却又空灵清净。 为救人的下意识动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众人惊诧地看着她,又快又熟练的动作。 直到燕穆幽幽醒转,时雍才松了口气。 “抬他进去,喝些生姜水,注意保暖。” 说着她提剑起身,燕穆嘴皮一动,望着她,“别去。” 时雍回头,“没事。我带大黑。” 燕穆眨了眨眼皮,眼神涣散但坚持,“此人武艺过人,善用毒物,奸邪诡诈……” 他不放心她。 时雍却很平静,“我有办法自保,你好好休息。” …… 时雍刚才洒的香灰,伤到了黑衣人的眼,他不可能和白马扶舟缠斗,肯定急于逃窜,时雍带着大黑出去,顺着他们追踪的路线,很快赶上了周捕头一行。 “人呢?”时雍走近问。 周捕头手叉在腰上,喘着粗气,“前,前面。我老了,跑,跑不动了。” 时雍看他一眼? “官爷别追了,回去提取脚印吧。” 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眼前,周捕头看得暗自心惊。 昨日她说有办法证明凶手是人非兽的时候? 大家都以为这姑娘在逞能? 没想到那人今夜果然来了? 而在这之前,整个客栈但凡可以下脚的地方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香灰,只要有足印踏上去? 就必然会显出形状。 小小女子有这等心计? 很不简单。 更让周捕头感到可怕的是这个戏班。 虽说戏班的武生大多武艺不错,但从今晚交手来看,那不是不错? 简直就是江湖豪侠中的高手? 即使是这个小姑娘? 身手也是了得。 周捕头犹豫? 这事要不要报与县太爷知晓。 时雍在宁义镇的旷野上看到了白马扶舟。 夜风肆虐? 他一人站在风中任由长发飞舞? 似乎在判断该往哪个方向。 “厂公。”时雍大声喊他,“跟我走。” 白马扶舟看一眼她身边的大黑狗,眉梢扬了扬,略一点头跟上来。 …… 有大黑带路,二人在旷野上追了约摸两刻钟? 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农家。 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一个铁铸的大笼子? 里面有铁链拴住的几个人? 其中还有两个孩子。 笼子像一个大型的狗窝,里面放了一条破被子,几个人挤在里面冻得瑟瑟发抖? 在他们的脚边,有打翻的破碗,里面光生生的,连一点残羹剩饭都没有。 看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禁锢在笼子里的几个人睁大双眼,一动不动。 他们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闯入者,不知所措。 时雍看了看手上的剑,背到身后,“关押你们的人呢?” 没有人回答。 她仿佛在和空气说话。 而这时,白马扶舟已经将破旧的三间屋子找了一遍,朝她摇了摇头。 时雍弯下腰,再次问:“那个人呢?我们知道他回来了。” 她的眼在几个人脸上巡视着。 片刻后,才有一个孩子细声细气地说:“他走了。” 时雍从兜里掏出一颗买来哄赵云圳的糖果,递给他,鼓励地问:“什么时候走的?往哪里走的?” 孩子接过糖,刚想张嘴,就被旁边的大人捂住了嘴巴。 那人戒备地看着时雍,那双干瘦的手死死搂住孩子,死死盯住她。 “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们了。” 时雍点点头,“那我可以问,你们是谁吗?” 那人嘴皮轻动,“我们是修炼人。” “修炼人?” 这个名词时雍从赵胤嘴里听过。 那些信奉邪君的人,妄想飞升成仙,都称自己为修炼人,而带领修炼人的小头目被称为“执事者”。 时雍看着这个眼含戒备的干瘦女子,眼里流露出几分讥诮。 “这破碗破被子铁笼子,就能让你们修炼成仙?” 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仰如泡沫般被无情戳破,那人恼羞成怒。 “先受万般苦,方享万般福,你懂什么?” 时雍淡淡道:“我是不懂,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甘愿将孩子幼小的身子和灵魂献祭给恶魔,自己身受万般苦尚且忍不得,却忍心让自己的孩儿受万般苦,将嫡亲的血脉置于魔窖,沦为恶魔控制人心的工具人。” 时雍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被女子勒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你看看他,多瘦。多像一条可怜巴巴的小狗。不,它活得连我的狗都不如。” 大黑摇了摇尾巴,展示了一下他健硕的身体。 又“汪汪”了两声,威风凛凛。 一听拿她的孩子和狗来比,那女子原本麻木的双眼突然迸现了生机,原本就清瘦的脸,因为突然瞪大的双眼显得狰狞异常,套在身上的铁链在她的愤怒里铮铮作响。 “你闭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吃人肉喝人血的贵人!你们压榨我们剥削我们,把我们当成畜生来奴役,来使唤,你们凭什么还要来羞辱我们?只有邪君可以拯救我们,待我们剥除肮脏的肉丨体,净化邪恶的灵魂,就可以彻底脱离苦海,永享福寿。” 她愤怒的咆哮,满是不甘和激烈的抗争。 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时雍不理她,看向那个孩子。 “你愿意吗?” 孩子不吭声,眼神畏惧。 时雍又道:“你愿意被人关在笼子,像猪狗一样舔食腐败的食物,见不到天日,见不到伙伴,见不到春天的桃花绽放,见不到夏天的烈阳炙热,见不到秋天的黄叶飞舞,见不到冬天的雪花纷扬……你愿意你的身体永远在这暗无天日的冰冷笼子里,像一个被人豢养的家畜,等待死亡的到来。而那个天外飞仙的梦想,是假的,是骗局,永不会实现。” “我不……” 孩子张嘴说了两个字,就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 孩子瞪大一双无辜的眼,看着时雍,眼里充满了祈求。 时雍懂了。 只有大人才有那么多的欲望,想要福禄双全成仙成佛长生不老,而小孩子往往简单而直接,他的眼神澄澈干净,黑白分明,这是一个还没有被污染过的孩子。 这笼子里的生活,于他只是噩梦。 “不怕。姐姐救你。” 时雍站起来,挥剑砍开笼子的锁。 不料,里面的几个人却躁动了起来,他们不愿被解救,那个搂住孩子的干瘦母亲,在铁链就要被时雍拉开的时候,甚至疯了一般,死死掐住自己孩子的脖子,双眼濒临绝望般的大吼着,发出一种怪异而尖利的叫声。 “不——” “邪君赐我永生。” “我的孩子,不洁的孩子,愿死亡能拯救你肮脏的灵魂。” “……” 在那个孩子眼神被母亲掐得涣散之前,时雍和白马扶舟终于制住了这几个疯狂的“修炼人”,将孩子从那个母亲手上抢了回来。 “哇!” 当时雍将孩子搂入怀里那一刹,惊恐颤抖的孩子,终于大哭出声。 时雍拍他后背,用这辈子用过的最温柔的语气告诉他。 “不怕。你得救了。” 她的眼瞄向白马扶舟,微微一笑。 “你看到没有,这个大哥哥是从京城里来的大公公。他能帮你解决一切困难。” 白马扶舟清冽绝艳的脸,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凉,在看到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时,又不得不换上一副微笑温和的样子,朝他点头。 时雍瞄了白马扶舟一眼。 “你告诉我们,那个囚禁你的人,去了哪里?你们又是哪里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青山。”孩子抽抽泣泣,“我们是青山镇人。那个坏蛋,方才回来一趟,不知拿了什么,又走了。就在你们进门前不久……” 回来拿了东西就走。 时雍望向这个冰冷的土夯房,似乎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浓重的阴魅味道。 这里晦暗、阴森,自然不能将孩子留在这里。 白马扶舟发出鸣嫡,很快几个东厂番役赶了过来。 “把这里收拾了。” 笼子里的人,还在叫喊。 发出尖利而诡异的叫声,仿佛地狱来的恶鬼。 白马扶舟回望一眼,又看了看时雍怀里的那个孩子,轻描淡写地道: “拿本座印信,通知官府。” 时雍带着大黑在这座郊外的民房转了好几圈,奇异的是,那个人身上的嗅源仿佛从这里消失了。大黑把他们带到这里,焦灼的走来走去,却再也找不出那个人的痕迹。 遇到高手了。 ———— 归园田居客栈,已被官府的人围住了。 时雍兑现了承诺,确实向周捕头和王仵作证明了是人非兽。 周捕头亲眼看到了黑衣人,也从黑衣人夜袭时踩踏的香灰上提取到了鞋印。 “八寸的鞋,足有七尺得身高。身量颀长、健硕。” 听周捕头说完,时雍补充了一句。 “右手无名指曾受钝器所伤或断裂。” 周捕头一惊,狐疑地看着她。 “你怎么看到的?” 时雍:“用眼睛。” 周捕头:“……” 当然是用眼睛,不然用脑子吗? “那人分明戴了个护手,手掌和指节都包裹了起来,你怎会看得见?” 时雍想了想,“用脑子。” “……” 众人一言不发看着她。 时雍道:“他左手用剑,右手似有不便,在翻窗的时候,我曾见他试图用手去扶,手指卷曲时,单单无名指卷不起来——” 说到这里,她冷不丁看了乌婵一眼。 “或许,是被小茗香所伤。” 小茗香是个机灵的人,武艺不错,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必然是使用了些手段,而小茗香但凡有一丝清醒,就不可能不自救不挣扎,那么在凶手身上留点什么印迹,也不是不可能。 乌婵点点头,眼瞳阴凉。 “他为何要杀小茗香?” 戏班这么多人,为何独独挑了小茗香来杀? 是碰巧撞上,还是故意为之?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天亮时,等衙门里的人都走了,时雍告诉乌婵。 “这一切的根源,还在青山镇。想要找出答案,我还得返回青山。” 乌婵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你想回青山,是为了案子,还是为了……” 时雍沉默,等着她说下去。 乌婵却没有说。 而是白马扶舟接上了这句话。 “若是为了赵胤,我劝你不必去了。” 时雍莫名其妙,望了望周围看着她的人。 “我看上去不像是为了案子?” 众人不答。 白马扶舟轻笑,昏暗的天光里,他温和艳美的面容带了一丝浅浅的嘲笑,像是对时雍,又像是对自己,然后自言自语一般,悠悠地道: “青山镇,值得一去。” 章节目录 第154章 大都督,别来无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燕穆今年二十有九,与时雍结识多年。 时雍已经有些忘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但两人是不打不相识。 当年,时雍为了救几个被山匪劫持上山的姑娘,单枪匹马闯到山寨,纵火烧了山寨的土楼,而燕穆与她目标一致,互相以为对方是山匪,就那么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后来, 那件事成了时雍的一宗大罪,为她“女魔头”的名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纵火烧土楼,致山匪死伤二十余人。 而这些“靠山吃山”的山匪,大多来自山下的几个村子,常有些青壮男子为了逃避兵役或因为娶不上媳妇儿、甚至单单为了补贴家用而上山。 农忙务农,农闲为匪。 山上山下的人,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多少有些勾缠不清的关系。 事发后,那几个被山匪糟蹋的姑娘得救了,又不堪世俗的眼光和羞辱自尽了。 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孰是,孰非,对错难论,只有时雍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村名齐齐告官要治她的罪。 几户死了姑娘的人家也要她承担责任…… 那次,是楚王赵焕出面,力挽狂澜,平息了事端,也为此背上了一个“骄淫无状、色令智昏”的骂名。 英雄救美人,美人爱英雄,时雍与赵焕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相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段良缘。 燕穆是事件的参与者,也是时雍与赵焕的见证者。 他陪了时雍很多年,看她起高楼,看她宴宾客,看她楼塌了,也看她受万人唾骂。 他从不多言语,也不曾离去。 即便是雍人园屠杀事件后,时雍身陷牢狱,他带着剩下的人默默潜藏下来,也是一心为她复仇。 这样的一个人,说是时雍的属下,不如说是兄弟,是朋友。 时雍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燕穆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站了许久没有吭声。 以前雍人园事情多,燕穆繁忙? 两人每次对话都是正事,或许是出于对彼此的保护,直到如今? 他们互相都不曾问过对方? 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可这样的兄弟,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 乌婵伏在燕穆的床边,似乎睡着了。 时雍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们。 也罢。 就这么辞别吧。 时雍转头? 正要离去,燕穆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乌婵也闻声醒来,看了燕穆一眼? 又回头看时雍? 笑骂? “怎么不出声的? 吓死个人。” 时雍道:“看你睡得香? 不忍心打扰。” 说罢?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燕穆。 “我准备返回青山。你这身子不宜奔波,让乌婵陪你回京。” 燕穆一听,手肘撑床就要直起身来,却被乌婵按了下去? 嗔他一眼。 “你还没有大好? 逞什么能?” “这就要走?”燕穆没有挣扎? 头却僵硬地抬起? 暗淡的天光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而目光更为黯然。 “嗯。” 时雍道:“我得去? 这是一块心病。案子、玉令,都令我寢食难安。” 令她难安的仅仅只是案子和玉令吗? 燕穆沉默片刻,眉头皱了起来,“你真像她。” 只不过,以前的时雍是为了赵焕。而阿拾,是为了赵胤。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个话了。 时雍与乌婵对视一眼,心知她并没有对燕穆透露过她的真实身份,又笑盈盈地道: “要不我怎么能和她做朋友呢?” 说罢,她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来。 “我再帮你把把脉吧。” 以前的时雍是不会这个的,更不会针灸。 燕穆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再一想她今日为他施针急救的事情,双眼里的阴影越发浓郁,渐渐变成了一种无解的怅然。 再像她又如何? 终归不是她。 时雍静心把脉片刻,收回手,脸上的忧色松动了些。 “恢复得很好。回京再静养几日,也就大好了。” 燕穆踌躇了片刻,微蹙眉头,无奈地道:“我拖累你了。” 时雍笑开,“这是说的什么话?” 燕穆神色有些颓然,想说什么,喉头似是犯堵,“说好要认你为主,可眼下,你正是用人之际,我却不能陪伴护佑。” 时雍摇头,严肃道:“我们一行人目标太大。分开行事,说不准更为好些。” 燕穆嗯了一声,再抬头,眼神固执。 “我还是不放心。邪君行事毒辣诡诈,你独身一人实难应付。” “我还有大黑。” “大黑再聪慧,也不能人言,到底只是一条狗。” 燕穆迟疑了一下,重新直起身坐起来,望向乌婵道:“我们去收拾收拾,一起走。” 乌婵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样子怎么走?不要命了是吗?” “我已经大好了。” “躺下!”乌婵脾气也是个暴的,说罢直接上手把燕穆推回去。 换往常,这般她绝对得不了手,可今日燕穆身子不适,轻而易举被他推了下去。 乌婵哼声,撅了下嘴,“就这样子,你还想去保护旁人?你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乖乖跟我回京,莫要为阿拾添乱。” 燕穆喉咙一紧,眸底的固执渐渐软化。 帮不了她,也属实不能为她添麻烦。 “那你,好走。” 时雍微微一笑,手在乌婵的肩膀上捏了捏,又朝燕穆点头。 “你们保重。” ———— 去衙门办差的东厂番役回来了。 令时雍意外的是,死在“归园田居”的一家五口,竟然是从青山镇逃出来的钱名贵家人。 从青山镇到宁义镇,这是一个人都不放过么? 包括小茗香,还有她们这一行人,都是青山镇出来的呀。 时雍突然想到,若不是她昨夜率先设计了对方,设计一出请君入瓮计,对方是不是也准备来杀她,或者杀她们一行人? 宁义镇口,一行人分道扬镳。 时雍再三叮嘱乌婵,要小心行事。 而乌婵原本想派两个人跟她去,被时雍拒绝。 她骑走一匹马,驮了个行囊,背一壶水,带着大黑就上路了。 为了行事方便,她在宁义买了几套男装换上。 此时,着儿郎打扮的她,骑马带狗,行在初升的朝阳下,颇有几分潇洒。 往青山镇的路时雍走过一次,可与上次不同,越临近青山,路上越发不太平,从北边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员越是混乱,路匪劫夺之事也就越多。 时雍不再像从前那般好管闲事,可是看着这些在兵荒马乱里逃难的人,还是免不了会施以援手。 离青山镇十里地,是一个叫江泊的小村。 近江靠水,又在官道边,便有人支了摊子卖些茶水,做来往路商的生意。 时雍下马给马儿喂草,顺便为自己和大黑要了碗茶水喝。 “小郎君生得真是俊俏。”卖茶水的大娘头上包了个花布巾子,笑眯眯看着时雍,夸赞他几句,又热络地问:“这年景,一个人是准备去哪儿啊?” 时雍言笑浅浅,“青山镇。” 大娘手一抖,茶碗差点滑落。 隔桌的几个人也朝她看了过来,表情满是探究。 时雍笑问:“怎么了,莫非青山镇去不得么?” 大娘长纳一口气:“去不得,去不得了。” 顿了顿,她瞥了一眼那几个明显是从北边来的客人,压着嗓子说:“小郎君,你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听说点什么?” “什么?”时雍笑问。 “哎哟我的老天爷!” 大娘是个热心人,叉着腰瞪他一眼,在围裙上擦了擦,坐下来再次打量时雍的眉眼,在确认这当真是一个清俊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后,用一种略带疼惜的眼神看着她道: “青山镇,一个人也没有。那就是一座鬼镇啊!你去做甚?寻亲,还是访友?” 时雍一怔,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有个友人在青山镇,原是约好今年中秋过后来探望的,怎会如此?” “作孽哦!” 大娘说不清楚事情,只道:“我劝小郎君还是莫去了,喝完这碗茶,就往回走吧。你有马,天黑前就能赶到蓟州落脚……” 时雍皱眉,“那不成,我和友人约好,怎能失约,好歹也得去看看。” 那大娘怒其不争地瞪着他:“你是有几颗脑袋吃饭么?青山再往北便是卢龙塞了。你不知道,那兀良汗大军已经过了松亭关,眼看就要打到永平府,永平府若是守不住,接下去的大仗指定又要在卢龙开打……” 一个“又”字,说得辛酸。 “我还记得当年卢龙塞打仗的时候,我还是个大闺女……” “咳!老太婆,水开了!” 她当家的男人坐在摊子后面,闻言重重咳嗽一声,阻止她多话。 “还不快来,嚼什么舌根子?你又有几颗脑袋吃饭喽?” “水开了你是没长手吗?来了来了。”大娘对这个青涩的小郎君很是怜惜,去倒水前还再三叮嘱他赶紧原路回去。 哪料,等她倒好水过来,就见矮桌上放了一块碎银,那小郎君已经骑着马走远。 大娘拿起桌上的碎银,凑到嘴里咬了一口,放心地收入掌心,看着那一人一狗的背影,又不免叹息摇头。 “又一个找死去的。” 她把时雍给的小碎银放入银袋里,晃了晃。 里头,除了铜板,还有一块小银子。 也是一位长相俊美的郎君给的。 那天他骑马匆匆赶路,也在她得茶水摊前吃了碗水,大娘也劝他不要再去。 他比这个小郎君要长几岁,不说话,也不听劝,吃完茶,留了个小碎银子就走了。 一模一样的倔。 —————— “驾!” 一个锦衣缇骑在夜色里飞奔,马蹄激起一路尘土。 他一路疾驰,闯入永平卫的晏军大营,远远地高扬手上的信筒。 “圣旨到!” “五军大都督赵胤接旨。” 永平卫刚从石洪兴手上夺回来,军中将校是人是“鬼”,难以甄别。赵胤临时将驿馆里的魏骁龙调过来,扯了个大旗,将永平府附近屯卫的领兵将领召集起来,准备抵御外敌入侵。 已是子时,营中灯火大炽。 得闻圣旨到,营中将校纷纷整理盔甲,齐齐迎出来接旨。 前来永平传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魏州。 看到赵胤,他眼神激动,但还是四平八稳地慢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皇考与兀良汗结盟,已三十九年有余。我大晏遵法度、守盟约,概无懈怠,与兀良汗睦邻而居,世代友好。为表永结秦晋的心意,朕日前忍痛将怀宁公主远嫁,许与兀良汗王巴图为妃。岂料,兀良汗狼子野心,犯我国境,进入松亭关,夜袭宽城,掠城扰民,现晓谕四海周知……着令五军大都督赵胤,原地集结开平中屯卫、兴州左屯卫、兴州右屯卫、兴州前屯卫、东胜左卫等部,代朕剿贼,为国戍边。卿等应同心同德,拒敌于卢龙塞外……” “臣领旨!” 众将身着甲胄,不便下跪,齐刷刷行礼躬身。 魏州一手拿圣旨,一手将背上的朱漆宝盒取下来,高声喊道。 “校验虎符!” 赵胤上前,恭领虎符。 魏州大声喊道:“奉上谕:五军大都督赵胤坐镇永平府,敕封抚北大将军,龙虎将军魏骁龙着任抚北军总兵,以上各军政卫所,一应听从抚北大将军指挥调度,有违此令者,按贻误战机罪论处,杀无赦!” “微臣领旨。” 众人山呼万岁,齐刷刷行礼。 魏州宣完皇帝旨意,热情地走近赵胤,解下行囊。 “大都督,别来无恙。” 赵胤看他脸色:“还走吗?” “来了,就不走了。” 魏州按住腰刀,扫一眼众人。 “大都督,借一步说话。” 赵胤一言未发,将魏州领到内室。 “多日不见,大人清减了。” 魏州看着赵胤,叹一声,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书信。 “圣上密函。” 赵胤沉眉拆开信件。 “无乩:见字如唔。此战,干系大晏国运。永平若失守,敌军将直入京师,一马平川。永平不可丢,卢龙塞更不可败。祖宗基业,皇考威仪,俱在卢龙。卿为五军之首,领虎狼之师,受皇考亲传,必定战无不胜,定将敌师赶回松亭关外。朕在京师,盼无乩凯旋。” 书信出自赵炔之手,落款处的指印,是鲜血的颜色。 章节目录 第155章 沉默的青山镇(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到青山镇时,天色更晚了一些,夜雾弥漫,能见处不过一两丈。 时雍骑的那匹是乌家班的老马,也算是跟着乌家班走南闯北的功臣了,大概马儿走的地方多了,吃的草料杂了,也有了几分灵性,还在青山镇街口,它便不愿再往里走。 老马犟起来脾气大,比大黑还不好哄。 时雍扯了几次缰绳,拍不动它,只得下来牵它。 “马祖宗,走啊。” 马儿脖子固执地拧着,就是不肯。 时雍:…… 大黑汪汪两声,冲上去往马屁股上就是一口。 不轻不重,刚好能让马痛。 马儿长嘶一声,蹄子终是迈出去了。 时雍看了大黑一眼,“你倒厉害。” 大黑受了表扬,甩甩尾巴,跑到了老马的前面。 青山镇还是那日时雍离开时的模样,一侧是水,两岸夹山,早晚雾气重,多雨,长街风大。 街口的血迹似乎还没有冲刷干净,除了檐下那些凝固成了黑褐色的血,长风送来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令人呼吸不畅,恨不能把毛孔都紧闭起来。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 如同鬼镇。 一个人走在长街,两侧是影影绰绰的房舍、有些门关着,有些开着,露出里面的桌椅,摆设。外墙、木柱上到处是弓箭刀枪的砍痕、洞孔,还有附着的血迹。这座历经数百年的古镇在一片死寂中,仿似一个巨大的鬼片拍摄场,一瞬间就将时雍拉回了那个浴血突围的夜晚。 恐怖的杀戮后,小镇比杀戮时更为可怕,每一个洞开的大门里,仿佛都有一双眼睛,都有一些枉死的冤魂,以致时雍听不清风里夹杂的是飞沙树木的呼啸还是惨死的人发出的凄厉呼喊。 她明白卖茶水的大娘,为何要她原路返回了。 这里实在不适合正常人来。 时雍不知不觉走到青山镇那座桥。 桥那一头,就是裴府。 桥上满是雾气? 时雍牵着马,带着狗,点燃一个火把? 听着桥下流淌的河水? 慢慢走过去。 不过几日没有人? 裴府就似荒芜了,大门口写着“裴府”两个字的匾额上,插着一只利箭? 箭头破匾而入? 匾额的一侧裂开,倾斜下来,看上去极是落败。 裴府旁的低矮房屋是裴三伯的家? 时雍还记得那夜前来? 他们家人声鼎沸? 很多人来接? 还有几个小孩子? 穿插在人群里吵吵嚷嚷? 闹得人头痛。 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 时雍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一切,就像经历了一场幻术。 在这个幻术里,她和赵胤如同恩爱的夫妻。 他是裴赋,她是夏初叶。 幻术终? 他是赵胤? 他是时雍? 而幻术里的所有人都被魔法收回? 不见踪迹。 若非青山镇还在,她会有大梦一场的错觉。 门没有上锁,时雍一推就开了。 寂静里的吱呀声鼓噪耳膜。 “你回来啦。” 黑漆漆的门里? 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 时雍吃惊,将火把举高,这才从余光里看到面色苍白的小女孩。 她好像一个鬼啊! 一动不动,站在角落里看她,火光根本照不到。 若非时雍胆大,能当场被她吓晕过去。 “春秀。你怎么在这里?” 春秀朝她笑,“我一直在这里。” 时雍往后望了一眼,背后是滔滔的河水,前方是巍峨的大青山,门里是春秀苍白瘦削的小脸。她举起火把走进,弯下腰来看春秀。 眼对眼,小姑娘瘦了些,两只眼睛更大更亮,虽然面带微笑,可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在空无一人的青山镇,还是很挑战人的胆子。 时雍重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春秀的回答没在点子上,闻言愣了愣,又道:“我和婆婆留下来了。” “婆婆?” 春秀点点头,“你跟我来。” 春秀拎了盏油灯,带着时雍过了桥,走过长街,转过一个三岔路,指着前方偏暗角落的店面说,“婆婆就住那里。” 时雍在青山镇住了几天,完全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店铺。 店面的门紧闭着,春秀过去敲门,叫了几声婆婆,里面响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忽隐忽现,从远及近,门吱呀开了,时雍看到门后的老人。 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看上去年岁不小了,但双眼极为有神。 她看着时雍不说话,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春秀说:“婆婆,这是裴夫人。” 再次听到裴夫人,时雍微微有些尴尬。毕竟很多人都已经知道,裴赋是假的,那么她这个裴夫人自然也是假的。 可是,老婆婆没有什么表情,把门让开。 “进来坐吧。” 春秀走在前面,时雍跟着迈入门槛。 随着屋里的灯火大亮,她步子有片刻的凝滞。 店面不是很大,除了纸钱、香烛、挂在墙上的寿衣,还有一个个纸扎的人。他们有丫头,有小童,有美人,有俊郎,活灵活现的充斥在店里面,店铺有一扇通往里面的门,就掩在那些纸扎的纸人后面。 门开着,黑洞洞的,仿佛有一双眼看着外面的人。 时雍头皮发麻,看了春秀一眼。 小丫头面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 “夫人,这是符婆婆。我的亲姑婆。” 时雍微微一笑,“婆婆一个人住?” 春秀点头:“嗯。我也会来陪婆婆。” 时雍眉心一蹙,朝老婆婆看过去,美艳双眼里的几分锐利在油灯下被放大,显得肃穆而冷漠。 符婆婆花白的眉微微沉下:“我有个外侄来青山镇看我,住了两日。” 春秀瞪大眼,“我怎么没有看到。” 符婆婆看她一眼,道:“说来跟你,还是本家呢。年轻人,不爱见人,你自是见不着。” 符婆婆是青山镇人,祖上世代都在镇上卖寿衣香烛纸钱等丧葬用品,大抵是干这个营生,和阴间用物和死人打交道多,反而没有被邪君那一套修炼升仙的说辞影响。 只是那时的青山镇已然疯魔,她一个老太婆人微言轻,只能随众,少言寡语保平安。 赵胤率众离去时,春秀便成了个大问题。 一个小女孩儿,他们不可能带在身边。这时符婆婆站了出来,说是春秀母亲娘家的亲姑婆,愿意带为照管春秀,赵胤便把裴府那座宅子和春秀托付给了她。 时雍听完,又问:“青山镇的人都哪里去了,为什么你们没有离开?” 春秀咬着下唇,看着符婆婆不说话。 老人颤歪歪地拔了拔灯芯,平静地告诉她。 “青山镇的人都死了。我们无处可去,留了下来。” “都死了?” 时雍大为不解。 都说赵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是不至于把整个青山镇都杀光啊? “早就死了。”符婆婆双手似是闲不住,一边说话,又拿起纸人来扎,说话时也不抬眼皮,语气淡淡的:“你看到的青山镇人,要么不是青山人,要么已然不是人。 在你们没来以前,那些不听话的人,早就都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修炼人。剩下的人,除了我老婆子和老亭长假意归顺,其他都是当真入魔的修炼者,又哪里算得上人?” 想到老亭长,时雍内心黯然片刻。 “那这些人后来去了哪里?” “官府带走了。怎么处置老婆子就不知了。” 符婆婆摇头叹口气,突然扫了时雍一眼。 “你吃饭了吗?我让春秀给你下碗面?” “……” 不提面还好,一提,时雍就不饿了。 看她摇头,春秀懂事地说:“夫人不爱吃面,我给你拿糕点,是娴衣姐姐走得时候留给我的,我舍不得吃,都给夫人。” 晚上,时雍和春秀一起回裴府睡。 春秀怕她害怕,主动睡在罗汉榻上陪她。 时雍有些哭笑不得。 夜深了,时雍躺在熟悉的床上,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从大青山吹过,难以入眠。 “春秀。” 春秀嗯一声,果然没有睡着。 时雍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怕吗?” “不怕。” “为什么?” “……” 春秀沉默。 好一会,黑暗里才传来她的声音。 “我喜欢这里。” 为什么喜欢,春秀没说,时雍也没问。 她更为好奇地是,赵胤为什么如此放心? “春秀,我们刚回裴府的那晚,面碗里压着的舌头,是你放进去的吧?” 春秀好半晌没有说话。 空寂的房间里,气氛仿似凝固了。 又了许久的时间,才传来春秀诡异的笑声。 “夫人,你猜到了。” 章节目录 第156章 硝烟之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其实,这不难猜。 煮面的人是春秀,埋舌头的还会有谁呢? 屋外开始下雨,敲在瓦上动静不小。 房里静谧了片刻。 春秀起身,亮了油灯走到时雍的床前,“我可以到床上来和你一起吗?” 时雍撩开帐子,看着她,“可以。” 春秀慢吞吞地将油灯在柜子上放好,脱了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靠在时雍身边的床头上,只拿被子搭着腿,不敢靠时雍太近, 借着微弱的光,时雍看到她的脸越发的白。 “他们杀了很多人,我爹娘和我弟弟都死了。” 顿了顿,她转头,平静地望着她:“山洞里那些舌头,其中有三条,就是他们的。” 时雍想到那日春秀呕吐的样子,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平梁那个不是我娘。” 春秀特意朝时雍笑了笑,表情有些抱歉。 “卖身葬母是假的,我骗了夫人。” 时雍点头,“我知道。” 赵胤也曾说过,针对他们的骗局,从平梁就已经开始了。 他们假扮裴赋到青山镇来,没想到,整个青山镇都是假的。 春秀主动握住时雍的手,仿佛是为了获得力气一般,握得紧紧的。她的手有些粗糙,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稚嫩的肌肤。 “裴将军回乡省亲,他们很害怕。他们给了我一个身份,卖身葬母是为吸引夫人注意,让夫人怜惜我。他们想让我跟在夫人身边,探知将军心意。” 时雍问:“若是我那天没有把你带回来呢?” 春秀目光微微涣散:“他们还会有别的法子。不过,我想跟夫人走。” 时雍:“为什么?” 春秀呼吸略重,也是这时,时雍才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一丝属于小姑娘的恐惧。 “他们把我和其他孩子关在笼子里驯养,打,骂? 不给吃,听从训导。我不得不假意服从,我要比他们都乖? 我要活着。我娘死前对我说? 要活下去才有机会……我就活着? 等啊等,等来了这个任务,等来了夫人。跟着夫人走是我唯一的机会? 是我摆脱魔窟的唯一机会。” 那日在平梁? 小姑娘渴望的眼神,是驱使时雍带走她的动力。 “你成功了。” 时雍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摸赵云圳一样。 “你把这些事情? 告诉将军了吗?” 下意识的? 时雍称赵胤为将军。 是为了让春秀理解? 却在无形中延续了某种关系。 春秀点点头? 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我没有告诉过他们你和将军的事情。我知道? 将军不是将军? 夫人不是夫人。但我没说。” 时雍:…… 脸莫名有点臊。 ———— 官府准备在青山镇外,建个大坟场。 符婆婆每天都在扎纸人,她收了官府的银两,为青山镇的亡魂祭祀,需要大量的祭祀用品。她很认真在做? 好像不知疲惫。 时雍第二日又去探望了她? 却没能见到她嘴里那个外侄。 青山镇都没有人了? 符婆婆却坚信? 有一天青山镇会回到那个热闹的样子。 而她,似乎成了青山镇的守墓人。 临走之前,时雍留了封银子给春秀? 不料,春秀却背了个小包裹出来,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 “夫人,你能带我走吗?” 时雍静寂半晌,与她对视。 浓雾里,瘦瘦小小的春秀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像冬日枝头的腊梅,倔强坚毅。 “我不知要去哪里?此行或许凶险。” “我不怕。”春秀轻轻抓住时雍的袖口,“我会做饭洗衣,我给夫人做丫头,我会照顾夫人。若是夫人不放心,我自愿签卖身契,做夫人的奴婢……” 这浓浓的无助,轻易勾起时雍的记忆。 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性,坚韧得让人不忍拒绝。 正是因为这样,以前时雍的雍人园才捡回了许多人。 燕穆、云度、南倾、甚至乌婵,还有许多许多人,都是时雍在机缘巧合下一个个“捡”回雍人园的。 时雍带走了春秀,符婆婆为他们装了些干粮,叮嘱春秀以后要回青山镇看她。 于是,时雍把原本给春秀的那封银子留给了符婆婆。 离开青山镇,时雍没有走回路,而是顺着官道继续往卢龙县。 春秀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她,不多话,但很机灵,喂马喂狗,端茶倒水,抢着做一切奴婢做的事情。 ———— 卢龙县是永平府的治所。 受战事影响,街道很是冷清,上次见到的车水马龙和商铺林立的景象不见了,好多商家关门避祸,这座府城萧条得触目惊心。到是茶楼酒肆不打烊,成为了人群聚集地,热闹非常。 时雍带着春秀,牵着马,遛着狗,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客栈住下。 为了行事方便,时雍也将春秀扮成了小书童。 填饱肚子,二人穿过清清冷冷的大街,钻入了卢龙最大的茶馆。 茶馆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着硝烟味。 时雍没费什么事,就灌了满耳朵消息。 赵胤如今就在永平卫,卫所离卢龙县城不过二十来里地。 不过,相对于赵胤到来给予百姓的信心,这些人对兀良汗的战力似乎更为惧怕。 有人说:“兀良汗人长得个个身高八尺,长得像野兽一般,凶猛彪悍。” 有人说:“他们不建房舍,形若野人,走到哪里宿到哪里,生啖肉,渴饮血。” 有人说:“他们剥了动物的皮,都是直接围在腰间,男男女女混杂乱媾。” 有人说:“若是女子被他们俘去,都是丢到大营里头,人人都可享用。” 甭管见没见过兀良汗人,有些人张口就来,描述得绘声绘色。 对平民百姓而言,这些话无异于增加了战争的恐慌,却又怕,又想听。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时雍和春秀挤在角落里,不太引人注意。 说是卖茶,茶馆也有些小吃,时雍给春秀要了点零嘴,想让她打发时间,可是小二把东西送上来,春秀却仔细地包了起来,放入口袋里。 时雍有些奇怪,“放起来干什么?” 春秀说:“少爷现在就要吃吗?” 看她慌乱去拿,时雍哭笑不得,“给你吃的。” 春秀哦声,摇头,“我不饿。” 零嘴不是饿才吃的呀。 时雍知道一时半会改变不了小丫头的观念,笑了笑,没有说话,就见茶肆又来人了。看衣着打扮,不像是普通人家,身着锦袍腰佩武器,与茶楼里的众人格格不及。 “老板,来两壶好茶!” 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财大气粗。 佩刀明晃晃的,更是吓人。 时雍看了春秀一眼,见她表情平静,赞许地笑了笑。 那桌人就坐在他们旁边,坐下来,就唉声叹气。 “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人去?” “唉,眼看日子就要到了,可怎么向邪君交差才好?” 两个人的埋怨,换来另一人的低喝,“闭嘴!” 左右看了看,他压低嗓子,“喝完茶,赶紧走。” 这伙人来去匆匆,坐了半壶茶的工夫,就又匆匆离去了。 时雍看着他们的背影,凉凉一笑。 “春秀,我们走。” 出了茶馆,春秀见时雍往客栈去,难得问了一句。 “夫人,我们要去找将军吗?” 时雍低头看她,“不。” 春秀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解,却没有多话。 时雍眯了眯眼,“我先送你回客栈,你在客栈等我。” 春秀心惊,仰起头,“夫人你不带我吗?” 时雍:“带着你就危险了。” ———— 黄昏的天际,细雨绵绵。 永平卫大营里,商讨完军情,人都散去了,赵胤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 谢放刚才就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关上房门,靠近过来。 “爷,可是腿疾又犯了?” 连下两天雨,对赵胤来说,就是煎熬。 闻言,赵胤没动,摆摆手表示无妨。 “魏将军那边可有消息?” 魏骁龙自请带人打头阵,前天夜里便领兵十万出了永平卫。 谢放看一眼他平静的脸,摇了摇头。 “此去孤山有些远,想来没有这么快。魏将军一到,定有捷报传来。” 顿了顿,他担忧看着赵胤的腿。 “倒是爷的腿……唉,当初就应当把阿拾带上。” 赵胤蹙了蹙眉头,“没有她,我还不能活了么?” 谢放连忙低头,不敢多话。 这位爷得脾气他多少是了解的,最不喜被人置疑他的决定,既然他把阿拾放回京师,就已然做好了打算,旁人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好半晌,赵胤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去营里看看。” 谢放看一眼他的腿,“是。” 二人刚出门,朱九就匆匆从营外跑了进来,走到赵胤跟前,低声禀报道: “爷,乌日苏王子求见。” 章节目录 第157章 乌日苏献计(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自打兀良汗向大晏宣战伊始,乌日苏就一直待在乌龙驿馆,足不出户。 赵胤从驿馆撤走了魏骁龙,又派了旁人去保护他,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没有以他为人质去找巴图谈判,就好像他这个兀良汗大皇子不存在一样。 乌日苏低垂着头,从校场穿过,看到许多晏军身着单衣在场上练兵,喊杀声声,心里微微一震,没有多看,在侍卫的带领下匆匆走入营内。 赵胤安静地坐在案后的椅子上,从容悠然,微微眯起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不当他是敌人,也不是友人。没有杀气,却冷漠得让人望一眼都生出寒意。 乌日苏眼圈当即一红,冲赵胤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大都督恕罪,小王人微言轻,对兀良汗南下之事,实在是有心无力。在父汗眼里,小王只是个愚昧不堪的呆头鹅,即便上书奏对,也是无力回天。只如今,眼看两国争端再起,百姓数十年安宁不在,小王实在痛心,负疚不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成言。 赵胤望着他道:“大皇子不必忧心,也无须致歉,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安心在驿馆住下。” “唉,如何能安心!” 乌日苏长长一叹,又朝赵胤作了个揖,低着头道:“小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请。” 赵胤抬抬袖,示意谢放为他看座。 “大皇子请说。” 乌日苏神色忧郁? 眼里却满是坚定。 “小王自愿为质,望大都督成全。” 赵胤看着他,表情没有意外? “皇子大义。” 乌日苏摇头:“我父汗筹划多年? 这一战势在必得。恕我直言? 大晏仓促应战,援军未达,魏将军此去孤山顶多拖延些时日? 恐不能阻止我父汗马步南下? 打到卢龙早迟而已。” 看得出来,他对兀良汗的战力极为自信。 对他的父汗巴图,也有崇拜。 赵胤点点头? 不动声色。 乌日苏说着? 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柄用绸布包裹得匕首? 看得出来? 他极是爱惜? 匕首光洁如新? 上面雕琢着繁复而精美的云蟒兽纹,这不仅是大晏之物,应是出于大晏皇室之物。保护得极好。 “这匕首原是大晏之物。我父汗从祖父那里承继而来。我十四岁那年,猎得草原头狼,父汗将它赐予我。” 铮地一声? 乌日苏拔出匕首。 刀刃轻薄? 锋利异常。 他的手指游走锋刃? 慢慢划过去? 有血珠冒出来。 乌日苏眉目不动,从怀里掏出手书一封,将血迹滴上? 摁了印,连同匕首一起呈给赵胤。 “大都督可将此物和书信一起,交由我父汗。勒令他退兵!” 赵胤看着他,一言不发,冰冷的身姿纹丝不动,俊朗的脸上不见表情,却给了乌日苏无端的压力。 乌日苏又道:“父汗若是还顾念我是他的儿子,必会领兵退回松亭关外。” “皇子心意,本座明白。” 赵胤许久方道:“可本座素来不喜以人为质。况且,汗王即亲自领兵,没有照会大皇子,想必是已然想明白了。” 巴图南下之时就知道乌日苏还在大晏,他义无反顾地起兵,又有几分可能会顾惜亲生儿子的安危呢? 乌日苏脸上的笑容苦涩而无奈。 “大都督说得极是。” 乌日苏慢慢坐下来,抬头看赵胤那一眼,目光极是锐利。 “但我,还是想试试。父汗不肯退兵,那乌日苏便以死谢罪。以我之血肉,祭奠枉死苍生。” 赵胤抿唇不语,全身气息冷淡之极。 乌日苏微微一笑,语气轻快起来:“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为了野心,眼睁睁看到亲生儿子死在面前。” 乌日苏也是有备而来, 除了表面心迹,又向赵胤献上一计。 “即便我父汗不肯就范,小王在兀良汗也是有些追随者,眼看小王惨死,必会兔死狐悲。如此一来,难免动摇军心,我死前会向大都督提供这些人的名单,大都督离间他们内乱,坐收渔利,兵不血刃,岂不快哉?” 一个杀人不眨眼野心勃勃的枭雄。 一个看似软弱斯文却满是算计的儿子。 一个谋划大晏江山, 一个谋划父子亲情。 赵胤亲自送乌日苏出营,待他远去,召集心腹将领商议。 “大都督,末将以为此计甚妙,不论成败与否,对大晏而言,都无损失。” “事不宜迟,大都督应当马上派人知会巴图,令他不得轻举妄动。” “大都督,目前各路援军尚未到达,按俺们事先定计,孤山必失,决战在卢龙塞。既然乌日苏愿意配合,巴图又不顾亲生儿子死活,肏他娘的,俺们也不必讲什么仁义了!” 赵胤坐在案后,一声不吭地听着众人热烈讨论。 “此事没这么简单。” 他声音不大,将领们却安静下来,都拿眼看着他。 赵胤平静地道:“兀良汗骑兵悍勇,巴图又谋划多年,断不会为了乌日苏一人退兵。只怕适得其反,激起兀良汗人的血性。” “大都督,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激起血性又如何?我大晏将士未必还怕他漠北蛮子不成?” “哀兵必胜,王将军可曾听过?”赵胤看了那人一眼,“如今兀良汗攻城掠地一鼓作气,如大堤泄洪,势不可挡。这是他们蜗居漠北凝集许久的一股气,与其面对面撞其锋芒,不如疏导……我且看他排山倒海,推宽城,过孤山。待他气泄,再围而奸之,不好?” 众人争论得不可开交。 白执匆匆进来,看了一眼营中众将,走到赵胤跟前,朝他耳语几句。 不消片刻,就看到一条黑狗,飞快地掠过,摇头摆尾,勇猛地扑向赵胤的脚边。 “大胆!” 一个参将离得近,见状拔刀就砍。 赵胤看他一眼,波澜不兴:“我的狗。” 刀都拔出来了,怎么办? 那参将一脸震惊,调转刀锋深深撞向地面,摩擦出耀眼的火花。 众将退下,白执朝赵胤行过礼,看了大黑一眼,低声道: “爷,这狗是自己跑来的。” 赵胤看了他一眼,平静的眼里有阴冷的光芒。 白执连忙低头,皱眉道:“经属下查实,是有一个小郎君带走了春秀,直奔卢龙而来。其人骑一匹老马,带一条黑狗……” 赵胤抬眼,“人去了哪里?” 白执低声道:“属下得知消息就马上派人去查了。二人落脚在卢龙‘和义客栈’,可现下只有春秀一人,那小郎君不知去向。倒是有人从大青山出来,发现那里的阴沟里,有一具女尸,疑似被野兽啃噬,还被,被拔去了舌头。” 赵胤蓦地拍案站起,“为何现在才来报?” 白执脊背一寒,立马单膝跪下。 “爷军务繁忙,属下未知全貌,不敢滋扰。”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视线落在吐舌头的大黑身上。 “你来,是想告诉我什么?” 大黑歪歪头,嘴里嗷呜两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圈,神情有些焦灼,但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赵胤试探着去摸它的头。 大黑退了一步,“汪汪”吼他,又往前拖他裤腿。 赵胤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取过架上的头盔,握紧锈春刀,大步出营。 大黑见状,嗖一声跑在了前面。 “爷——”白执喊了一声,脸上迅速褪去血色。 对于他这种常年跟在赵胤身边的人来说,对他的言行有一定的了解。 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信号。 非死生,难以收场。 ———— 时雍后背倚在城门边的石墩上,看到那几个佩刀的壮汉走出来,直起身子,大声喊:“站住!” 那几个人瞳孔微微一缩,转头看来。 前方城门口就有守军,几人交换眼神,手扶腰刀盯住她,一动不动。 时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领头那人手上。 “兄弟,行个方便。” 那人低头看看手上的银子,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你待做甚?” 时雍道:“兀良汗人打进来了,小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处可去,想跟着几位大哥去落草为寇。” 章节目录 第158章 诡魅的邪君(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寇? 几个人相视一眼。 领头那人翻了翻眼皮,“我们哪里像寇?” 时雍给他个“我都懂”的眼神,懒洋洋地道:“这世道,不做寇,不为匪,如何能活得像几位大哥这般光鲜?行了,有饭赏一口,行善积德。” 那人咽了咽唾沫,又回眼看看自己的手下,见他们也一脸费解,直接就笑了出声。 “我若是不肯带你去呢?” 时雍板着脸道:“那我就要大喊报官了!实不相瞒,各位兄台在茶馆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邪君是吧?” “……” 几个人又是面面相觑。 似乎是不明白为何会有人送上门来找死。 时雍看着他们,也是一脸问号:“适才在茶楼里,听各位大哥说要找什么东西?走吧,你们想找什么,我去帮你们找。包在我身上。”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她瘦弱不堪的身子骨,阴冷冷一笑。 “我们已然找到,这就要回去复命了。” 时雍连忙揖手,“那敢情好,发财带一个,带一个。小弟想跟着各位大哥干,混口饭吃。” 那人看她干净的脸上满是真诚,忽而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成。走吧。” 时雍跟着他们出了城,一路欢天喜地。 “各位大哥,敢问怎么称呼?” 众人都拿不好的眼神看她。 时雍只当未见,一脸真诚地道: “小弟姓祖,单名一个宗字。各位大哥可以叫我小祖宗。” 一人怒了,“小子,你在耍弄大爷是不是?” 时雍赔笑道:“大哥不要误会,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对了,咱们是要走多久?有没有马车可坐?没有马车,有匹马儿也好呀。难不成,走路去吗?我看那寇匪都威风得紧,为何到了我们这里,就……” “闭嘴!” 大家终是受不了他了。 眼下看下无人,他们索性也不装了。 “执事者,这小子话多,绑回去吧。” 时雍与那个执事者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绑着多不好看?” 时雍摆摆手,“走吧? 走吧,我自己能走。” 一行六人,兜兜转转? 没有想到又回到了大青山中。 只是? 大青山绵延数百里? 这一段山不再是青山镇背后的大青山而已。 大青山中盛产石洞,各有不同,实在很难辨别哪一个洞是哪一个洞。 时雍在几个人的带领下? 于崇山峻岭间? 钻入一个石洞。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山洞外面没有人值守,看上去与普通的山洞没有区别? 石洞里黑漆漆的? 需点亮火折子方能照明? 走了很长一段路? 一点声音都没有? 寂静得如同一座大型的坟场。 路上有些绕? 好几个岔洞似乎通往别处,洞里的风幽凉刺骨,鼓噪在耳边有一种嗡嗡的回响,像有无数人在说话,偏偏又不见人。 在那个执事者的催促下? 时雍没法仔细看? 只能亦步亦随地跟着他? 以免走错。 看得出来? 这个执事者地位颇高。 他拥有进入邪君主洞的权限。 七弯八拐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面积最大的山洞,四壁似乎都被涂上了黑漆的颜色,燃放的火把发出令人憋闷的桐油气味? 几口大锅中流淌着融铁一样火红液体。 邪君宝座位于正中,石凿的鹰隼形状,利喙正对洞口,阴鸷、威压。 “邪君大人,弟子回来复命。” 时雍望了一眼。 邪君正如旁人所说,黑衣黑袍黑帽黑色的鹰隼面具,除了身形高大颀长外,看不出他身上的任何特征,火光下,他浑身上下袒露在外的只有一截古铜色的脖子还有面具后阴冷冷的双眼。 他侧头时,时雍发现,这人的脸有些瘦削。 但一出声,便阴冷诡魅。 “谁让你们把他带回来的?” 带她回来的执事者和几个修炼人扑嗵跪在地上,困惑地望着邪君,不敢说话。 时雍笑道:“不是邪君人请我回来的吗?” 那几个齐齐扭头,看着她,一脸不解。 时雍不理他们,只是看着石台上的黑袍男子。 “能得邪君这么看重,亲自派人到茶馆相请,鄙人十分荣幸。” 黑袍人双眼藏在面具后,看她时,眼神格外冰冷狠戾。 过了很久,他阴冷冷笑了声。 “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傻?” 时雍想了想,自嘲道:“该说我不怕死。” 在茶馆里,那几个人故意坐到她的旁边来,又故意言语不慎地提到邪君,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只不过,他们没有料到时雍会主动找到他们,挑明了说要跟他们一起,这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可是,邪君没说杀的人,他们不敢杀,左思右想,只得把人带了回来,等候邪君发落。 黑袍人沉默片刻,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时雍反问:“邪君诱捕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黑袍人:“抓你。威胁赵胤。” 爽快!时雍抬了抬眉梢,也给出自己的答案,“不入虎穴,蔫得虎子。” 两个人相视片刻,黑袍人笑了。 “小小女子,大言不惭。你凭什么认为入得虎穴,还可以带着虎子全身而退?” “没仔细想过。”时雍懒洋洋地道:“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留下来跟邪君一起干喽。” “……” “邪君家大业大,不会连我一个弱女子都养不起吧?” “……” 洞中寂静片刻。 两侧弟子都看傻了。 黑袍人轻哼,声音隐隐有一丝笑意,“你属实大胆。难怪是赵胤看中的人。” “邪君错了。”时雍道:“我对赵胤而言,没有邪君以为的那么重要。赵胤此人,心机深,最不喜受人要挟。他要做什么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挡,邪君以一个女子来要挟他?恕我直言,不仅不光彩,还不易得手。” 黑袍人笑道:“你倒是实在。” 时雍眉梢微扬,“我还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邪君,杀人割舌,当真能得道成仙?若是可以,邪君修炼多年,还在混沌人世辗转,岂非是修错了门道?若是不可以,邪君又何苦杀人取舌,犯下这等三界不容的罪过?” 隔了片刻,黑袍人才森冷冷地笑。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明白了。敢情邪君自己都不信,这才还未得飞升。” 黑袍人死死盯住她,戴着面具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语气却低沉了几分。 “你既送上门来,那本君就笑纳了。来人,把她给本君押到刑台。” 说罢,他打量时雍一眼,双瞳冒出一束幽冷的光,手指忽地一转,又指向领时雍回来的几个人。 “还有他们五个,一起绑了,家法伺候。” 一听家法,几个人齐刷刷瘫软下去。 他们不懂。明明是奉命去诱捕这个人的,为何他们做到了,反而还要遭受家法。 可是,他们不敢问缘由,因为邪君行事从来没有缘由,只有喜好。 几个人大惊失色,脑门重重撞在地上,在山洞中撞出一种诡异的回响。 “邪君饶命!” “邪君饶命啦!” 黑袍人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他们,沙哑的声音森冷如阴魅。 “安排下去,转移。” 他想诱捕时雍,这和时雍自投罗网是不同的。前者,掌控全局的人是他,每一步是在他的策划算计。后者,是时雍在算计,谁也不知她在自投罗网之前做过什么。 “邪君饶了弟子吧!” “邪君饶命!” 山洞中充斥着那几个人撕心裂肺的呐喊。 时雍顺手抽出一人腰上的钢刀,冷声怒喝。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求救不如自救啊,蠢货!” 她大喝一声,挥刀砍向冲上来绑她的修炼人。 那几个憨货见状,愣了愣,再看一眼阴冷冷的邪君宝座,身子颤抖着,一咬牙,也拔了刀。 “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这几个都是习武之人,这才成了为邪君办事的心腹。 平常他们耀武扬威,享受着修炼人崇拜的眼光,假装自己“与神接近”,扮得久了,渐渐就真的相信,他们是修炼人中的佼佼者,高人一等,与这些愚蠢的修炼人是不一样的。 可是,时雍那一声怒斥,叫醒了他们。 家法处置,是要拔舌祭天的,哪里还有活路? 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死于家法,甚至他们都曾经做过执行人,自己是万万不想那么残忍死去的。 这些人比普通修炼人更清醒,一旦反应过来,马上就开始了自救反击,想要逃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时迟那时快,时雍一脚揣在一个修炼人的屁股上,将他揣得踉跄往前扑,脑袋又往后一仰,弯腰倒下,躲过迎面刺来的一柄钢刀, 冷飕飕看他一眼,反捅回去。 那人睁大眼倒下去。 时雍顺手拉过一人挡在身前,再猛地推向追过来的人,转身就退。 “抓住她!” “邪君有令,抓到逃匿者,赏灵水一壶。” 一群修炼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时雍左闪右躲,突然回头扬起手臂, 只见一片白光闪过,不知道是什么的粉末的东西扑面而来,浇了个劈头盖脸,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时雍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 “跟邪君学的。” “哈哈哈哈!”跟在她旁边逃跑的那个修炼人看到那些人的惨样,朗声笑了起来,“姑娘很是聪慧……” 话未说完,黑暗的角落,一把钢刀飞过来,在空中打旋着,唰一声,从他的脖子掠过去。 呀!他只是轻微地惊叫一声,脖子上一条血线飞出。 他人已倒地。 时雍身形掠起,一个鱼跃,三两步退至山洞石壁,横刀身前。 “卑鄙!” 邪君走下神座,在中间站定,看了看那个被他斩于刀下的修炼人,诡声发笑。 “叛退者,杀无赦。” 时雍冷笑一声,望向他幽冷的黑色面具。 “我看今日,谁能拦住姑奶奶——” “砰!”巨响声从洞外传来。 守在洞口的几个修炼人突然重重倒地。 事发突然,一群走卒纷纷退后。 时雍心里一喜,回眸看去。 从洞口慢慢走进来的人,是身着云蟒纹样得御赐蟒衣,一张美眸半阖半合,似笑非笑的东厂厂公白马扶舟。自从时雍得知他是太监后,这个人在她眼里就添了几分阴柔之气,此刻看来,那张笑脸,更是让人莫名发寒。 “是你?” 时雍没有想到,来人会是白马扶舟。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跟踪我?从宁义,就一路跟踪我?” 白马扶舟轻轻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说罢,他手臂高高抬起,“抓活的!” 他一声令下,外面的东厂番役扑了进来,与洞中的修炼者杀成一团。 “哼!”黑衣人突然长笑一声,尖利的笑狂妄邪肆,不屑又张扬:“你们当真以为本君的地盘,是谁都来得的吗?好,今日就叫你等有来无回。” 章节目录 第159章 大开杀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心!” 时雍厉喝一声,突然扯过白马扶舟的肩膀,往面前一带,恰好躲过了邪君的飞刃。 她刚才正好看到邪君出其不意的杀那个修炼人,这才有了提前预警。 若不然,纵是白马扶舟功夫了得,怕也是防不住这种阴冷诡诈。 时雍脊背一身湿冷,小声道: “厂公,退后包抄,别让他跑了。” 她身入虎穴,等的就是这个抓捕邪君的机会,若是让他跑掉,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上哪里再去找人? 一时间,洞内刀光剑影,呐喊阵阵,刀剑相击发出的“铮铮”声发出骇人的回响。 听她急喝,白马扶舟偏头看她一眼,一身袍服微微荡起,犹如飞花拂柳般掠过,身姿优雅而矫健。 “我来捉他。你退后。” “这人阴险奸炸,厂公小心……” 时雍话还没落,白马扶舟就与黑袍人缠斗在了一起。 两个人交手三五个回合,黑袍人便开始往后退,退至石台,她一个鱼跃飞身而上,白马扶舟举剑跟上去,石台突然升起浓烟,被风吹散迷了人眼,又响起刺拉刺拉的声音。 时雍抬袖掩鼻遮眼, 待她再睁开眼,石台空无一人,白烟渐散,白马扶舟和黑袍人齐齐消失在洞中。 ———— 天际大雨纷飞,日暮渐沉。 纷飞的雨点打在盔甲上,赵胤一骑当先,飞奔而来。 一阵马蹄从官道驶入大青山,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魏州和营中两位副将带领二百来号亲兵。 大黑像个探路的先锋,忽前忽后,带着众人在深山老林中绕了几圈,突然停了下来,冲着一个丛林后的山洞一丛狂叫。 赵胤勒住缰绳,“过来。” 大黑冲他摇了摇尾巴? 一边往后退到赵胤身边,一边朝洞中咆哮。 赵胤绣春刀出鞘,在微雨暗光中发出冰冷的光芒? “上去看看!” 谢放跃下马? 举起火把照向前方漆黑的洞口。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石洞? 没有门,什么也看不到。 他朝赵胤摇了摇头。 大黑狂躁起来,不再听话? 撒开蹄子就要往里面冲—— “呜~” 一道低沉的啸声响起。 像营中吹响的军号。 大黑一怔? 退了回来,但叫得越发疯狂。 赵胤抬头,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密林? 那啸声是从洞里传来的。 “保护大都督!” 侍卫们自动散开? 将赵胤围在中间。 魏州则将带来的副将和亲兵们? 扩散到四周? 将此处团团围住。 那呜咽般的啸声越发低哑? 敲在耳里? 心上,毛孔都不适地紧闭起来。 “唉~” 一道幽冷的叹息后, 啸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仿佛就藏在洞门口,声音低哑怪异,不是正常人说话的语速和语调? 每个音符发出来都让人难受。 “这女子有什么好? 值得大都督以身犯险?” 洞中没有火光。 看不到说话的人在哪里。 赵胤问:“人呢?” 那人低低沉沉的一笑? 随风吹来的声音刺破肌肤般幽凉。 “还活着。可大都督欺到头上来了? 我也不能轻易将人交给你。英雄救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赵胤冷冷道:“你待如何?” “人生在世总得放肆一回,我本无意与大都督做对,可大都督步步紧逼? 不容我好过。那我……便要大都督一颗项上人头如何?” “肏他娘的!” 许煜是个爆脾气,见状忍不得了。 “大都督,属下这就去逮了这装神弄鬼的烂人,拧下他的人头……” “呵~”那人又是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大都督,你的人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不保证你的美人,还能不能活着等你来救。” 赵胤抬手制止。 许煜的脚步生生止在洞口。 里头又传来一声笑。 不是凉笑,而是放肆的,尖利的长笑。 “性情中人。这真是比发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还要让人快活啊。” 冷心冷性,心狠手辣,毫无人性、杀人如麻……这些全是世人眼中的赵胤,他不好财富不好女色没有嗜好无所诉求,几乎是没有破绽的一个男人。 这样的人是可怕的,无欲则刚,没有任何人可以打破他的壁垒,进入他的内心,左右他,打败他。 今日,他有了破绽。 这个发现让那人狂欢了许久, 等笑声落下时,声音变得阴森恐怖。 “要救你的美人,一个人进来。” 顿了顿,又是一声凉笑。 “绣春刀很锋利,我不喜欢。别带进来。” 一听这话,素来冷静的谢放都慌了。 “爷,不可!” 赵胤没有说话,黑色大氅被寒风卷起,绣春刀锋寒光闪闪,最初被他推入鞘中。 “一言为定。一人换一人。” 沉声说着,赵胤将绣春刀递给谢放。 “调兵合围,不放走一个。” “爷,我替你去——” 谢放的话卡在喉咙。 赵胤不待他说完,已经跃下马去,从一群侍卫中间穿过,步行向洞口。 长风肆虐而过,他面无表情,在纷扬飘落的雨中,双腿走得笔直,一身甲胄铁骨铮铮。 “爷!” 谢放的喊声有些悲愤。 连绵阴雨,他知赵胤的腿疾什么样子,更知道他要这般走得笔直,空手走入洞中多么不易。 这无异是去送死呀。 一只秃鹰阴鸷的叫着,在树顶的天空盘旋。 洞里传来那人疯狂尖锐的笑声。 “无情无欲一身轻,有情有义无好死。可惜了,大都督空有一身本事,没有马革裹尸死在战场,到头来竟会葬身大青山……唉,本君迫不及待了。怎么杀好呢?刨心剖肚,挖眼拔舌……怎生的死法才配得上大都督这一缕英魂?” 赵胤一言不发。 黑色披风闪入洞中,消失在众人眼前。 可是, 洞里没有人。 赵胤就着火把的光,看到一排延伸往外的竹筒,还有几面镜子。 他微微皱眉。 这声音是从竹筒里传出来的? 赵胤慢慢往前,脚下突然一滑,地面像是涂了什么打滑的东西,鞋在上面根本就站不稳。 “汪!”偷偷跟进来的大黑,狗爪子抓不住地面,一个滑溜便整个儿往前滑了出去,转眼已去两丈开外。 赵胤眉色一沉,足尖点地,借着那滑动的力道往前急掠,一把抓住大黑的尾巴。 狗子没站稳,一个趔趄翻了个儿,肚皮往上,呜呜两声不悦地看他,赵胤顺势拍了拍它的头,将它捞起来,抱在怀里往前通过这个山洞,才将它放下。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人声音泛冷,话锋突然一转。 “本君说让你一个人进来,没说狗可以进。” 赵胤低头看大黑,“你出去。” 大黑愤愤地看着他,冲着洞口狂叫,就像一个有许多话说,又被蒙住了嘴的人,委屈又无奈。 赵胤:“她人呢?” “果真是色令智昏。人啊,当然是不在这里了。”那人轻轻笑着,“哪成想大都督真会单枪匹马入洞来?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吧。来人,把赵胤拿下。每人赏灵水一壶。” 山洞里响起激烈地吼声。 一群修炼人从中扑了出来。 赵胤冷声:“言而无信,别怪我大开杀戒了。” “哈哈哈哈哈!” 风声送来那人狂乱的笑声。 “大都督未免太过自信,就凭你一人?敢大言不惭开杀戒?” 赵胤一只手负在身后,掌心微握,“就凭我一人。” “真是不知死活。修炼人们,速速上前,生啖赵胤,增长灵寿,缩短飞升日子……” “杀啊!生啖赵胤!” “杀!增长灵寿~杀赵胤,增灵寿!” 一群修炼人如同疯魔一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手上刀枪棍棒无所不有。 赵胤肃然而立,突然解下肩上大氅,泼墨般朝冲上来的人挥过去。 黑色的大氅被舞得虎虎生风,在风里猎猎作响,衬得他杀气冲天,手上分明没有尖利的武器,可是那种藐视、肃杀和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他笔直修长得身形如天神降临。 一批人冲来,一批人倒下去。 霎时间,洞中飞沙走石,惨叫阵阵。 “怎么回事?” 赵胤抢过一把刀,顺势送回对方的肚腹,冷眼环视周围如同蚂蚁一般上来送死的人。 没有见到邪君,他放缓动作,沉声道: “放人!饶你一命。” “笑话!”那人怒不可遏,“我就不信,单你赵胤一人,今日能活着走出去。” “再加一个我呢?” 娇俏悦耳的声音传来,如血的火光中,女子提着一把钢刀,单薄的身影从一群修炼人背后的侧洞中走出来。披头散发,面带寒光,眼神极是凌厉。 “你怎么出来的?” 那个声音尖厉质问,激烈又愤怒,在山洞的回响中格外惊悚。 “小小山洞竟想困住姑奶奶?”时雍缓缓扬起脸,看向赵胤冷漠的面孔,如同飞星箭矢一般急冲上去,将钢刀塞在赵胤手上,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说: “跟我走。” 章节目录 第160章 大黑是个天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有人想到困在山洞的时雍会跑出来,就连赵胤也意外。 分明是他来救人,如今被一个小女子抓住手满山洞跑,何其怪哉? “去哪?”赵胤挥手劈开冲上来的修炼者,低头问。 “当然是逃命。”时雍百忙中抽出时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大都督眼神有些古怪。 她一怔,“你不会当真一个人来的吧?” 洞中火光微弱,时雍眼睛却亮晶晶,灿若星辰。 她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赵胤向来不好女色,第一次发现女子确是柔美,与营中的大老粗十分的不同。可这么纤弱柔美的女子,偏生有颗熊胆,一个人也敢闯入邪君的山洞。 若是出点什么意外…… 赵胤突然心浮气躁,眼睛冷了下来。 “魏州和谢放领兵在外。” 时雍诧异他平静的脸为什么会突然变色,好像还有点不待见她的样子。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只是哼了声。 “那太好了。” “如何好?” “瓮中捉鳖,一把火就能把他们逼出去。” 赵胤眉头跳了跳,看向那些陆续从洞中出来正与修炼者缠斗的东厂番役。 “白马扶舟来了?” 这么一说,时雍想起自家大侄子了。 “对哦。还不能放火。一烧,不是连他也烧死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没动,背后又有人冲了上来。 时雍回头一看,是谢放和朱九领着的人。 他们并不放心赵胤一个人入洞,时刻关注着洞里的动静。大黑也是个机灵鬼,一看情况不动,甩着尾巴就跑了出去,冲他们叫吼,他们便跟了上来。 大黑是个天才。 带路不绕路,直端端就把他们带过来了。 谢放看到赵胤好端端站在那里,紧绷的心弦一松。 “爷,接刀!” 绣春刀抛了过来,赵胤伸手接住。 时雍道:“这下烧不成了。这么多人进来。” 赵胤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要活的。” 他这眼风太邪性了。 时雍顺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牢牢抓住他。 刚才是为了逃命,眼下他的人都来了,似乎用不着。 她淡定缩回手,“走,抓邪君。” 这里的山洞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大黑再次发挥了它“寻路小天才”的本领,带着时雍和赵胤很快又回到白马扶舟失踪的那个山洞,在石台的附近找到一个机括,闯入了内洞。 白马扶舟被人捆缚着,倒在地上。 反剪手? 堵了嘴,一身衣衫凌乱不堪,活脱脱一副被人欺凌过的样子。 时雍怔了怔? 噗嗤就笑了出来。 白马扶舟瞪圆眼看她? 时雍笑得更厉害了。 赵胤走近? 手抬起,绣春刀寒光一闪,绳子断了。 白马扶舟扯掉嘴里的破布? 眼里的羞恼和愤慨几乎溢出。 “人呢?本座要亲自宰了他。狗娘养的小人!” 赵胤微微眯眼? “没人看见。” 时雍接上,“倒也不必恼羞成怒。” 赵胤平静地道:“玩鹰的被鹰啄了。” 时雍接上:“属实悲愤。” 白马扶舟看看时雍,再看看赵胤? “你们……” 这是在说风凉话吗? 时雍朝他翻了个眼皮? “可有哪里不适?” 白马扶舟哼声? 已然淡定下来? 揉了揉胳膊? 云淡风轻地道: “那平台有暗门? 白烟有毒。我与他交手时,不慎着了他的道儿。如今这胳膊,似是提不起力气了。” 时雍懒洋洋斜他一眼,“那你要拿什么去宰了他?” 白马扶舟:“……” 赵胤看她一眼:“放狠的话,不必当真。走。” 白马扶舟:“???” 最后是两个东厂番役进来扶着白马扶舟出去的。看他那虚弱的样子? 时雍不由有点同情? 堂堂厂督? 出师未捷身先死? 看那衣衫不整的样子,说不准还发生过什么。 或许邪君也是好奇太监长什么样,是不是也去瞧过? 时雍这么想? 再看白马扶舟的眼神就充满了探究,看得白马扶舟极为不适,可眼风飘过去,哼声,什么都没说。 时雍又忍不住笑了声。 赵胤:“走,那边。” 时雍看他板着脸极为严肃,收敛了笑意,环视着四周。 “邪君此人最邪之处,恐怕就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了吧。” 目前,除了知晓是个男人,他们对邪君一无所知。 “前头看看。” 洞里还在做最后的清理。 和时雍一起困在洞中的东厂番役被放出来,加上赵胤的亲卫,还有魏州和两位副将和围在外面的亲兵,这个洞里的人,插翅难逃。 邪君只要在洞里,就一定能把他翻出来。 大黑始终跟在时雍的身边,左嗅嗅,右嗅嗅,时不时发出呼呼的声音。 “大都督!” 一个校尉大步向前,禀报,“没有找到邪君。” 赵胤沉下眉,“继续找。” 时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没有人见过邪君,只要他脱下衣服混入修炼人里,谁又知道谁是谁呢? 想了想,她不由咬牙,“都怪你来晚了。” 若是他同白马扶舟一起来,当面抓邪君一个正着,那不就好了? 可赵胤也冤。 他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永平卫离这里几十里路啊。 他看了时雍一眼,没有说话,却发现她面色突然变得极其古怪。 “那里,那里……” 时雍手指的地方,大黑正在一个石洞的角落里拼命的用前爪刨土,它十分焦灼,爪子刨得又快又急,土的下方是岩石,非常坚硬,它分明已经刨不动了,可它仍然在刨,嘴里呼呼喘着气,很是急切。 时雍怕它伤了爪子,走过去拍拍它的头。 “让我来。” 大黑听时雍的话,退到后面围着她转。 时雍走近查看,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壁,与其他山洞中的石壁没有半分区别,她伸手摸了摸,也没有摸到异常之处,低头看大黑。 大黑:“汪汪,汪汪汪。” 大黑一边叫,一边夹着尾巴绕圈。 赵胤道:“让我看看。” 方才白马扶舟说他中招是因为交手时,石台有暗门,那么这洞中的暗门或许不止一处。 大黑对这个地方如此在意,肯定有异常之处。 时雍查看的时候以为石壁上有门,或者有别的东西,可赵胤与她的思路不一样。他走近,拔出绣春刀,像大黑一样刨土,将地上那一层附着在岩石上的浮土慢慢刨开。 洞里寂静无声。 随着绣春刀刨开的地面越来越大,一个四四方方的石盖出现在面前。 赵胤一言不发,将耳朵贴上去。 没有声音。 他直起身子,“谢放!” 谢放拱手:“爷!” 赵胤道:“揭开。” 谢放:“是!” 这块石板又大又厚,重量可不简单,在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巧术的情况下,单靠人力揭开很难。幸好,时人也深谙杠杆原理,找来木棒石头,生生撬了开。 一股恶臭传出来。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谁也没有想到,山洞底下,还会有一个人凿的地窖。 此时,石窖里面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黑暗、诡异。 谢放深吸一口气,“爷,我下去看看。” “慢!”时雍制止了他。 谢放这个人很勇敢,可这种情况下犯不着冒险。 “火把。” 听她说完,谢放眼睛斜向赵胤,用眼神请示他的意见。 赵胤面无表情:“给她。” 许煜赶紧上前,将一个点燃的火把递给她。 时雍道:“不够。” 许煜困惑不解,时雍却不解释,将面前的几个火把都搜集到一起,束成一朵巨大的火把,又找来一条绳子,将火把倒吊着往石窖下面放—— 火光越来越往下。 越来越下。 “嗡!” 一阵嘈杂声突然震开。 安静的石窖里,无数张脸齐齐抬头,望着洞口上方的他们, 惊诧的、恐慌的、无助的,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这些脸出现在火把的光线里,随着那一声骇惧的惊叹,很快又驱于平静。 他们的视线,齐刷刷调转,望向洞中的石台。 上面盘腿坐着一个黑衣黑袍黑面具的男子。 章节目录 第161章 洞中惊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望向赵胤:“我低估他了。” 赵胤看过来,眉目微沉。 时雍冷笑:“我以为他会混迹于修炼人中逃匿,不成想,他居然不屑于这么做。” 赵胤平静地道:“脱掉衣服,何来邪君?” “有道理。” 不是邪君,又如何掌驭众人? 有些人,是宁死也不愿放弃手上权势的。 时雍低下头,朝洞中一笑, “洞中各位,事到如今你们还相信邪君能带领你们修炼成仙吗?连他自己都只能钻洞做老鼠,何况你们?我可从未听过哪个仙人是住在洞里的,洞里的不是妖魔就是鬼怪。” “嗡!” 洞中响过一阵紧张的抽气声, 接着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黑袍人懒洋洋道:“太吵了。” 冰冷冷的声音响过,洞中又恢复了平静。 看来邪君在这些人心中确有威信,修炼人怕他,惧他。 时雍道:“都这样了,你还耍什么威风?困于山洞,我只须一把火,你们全都得死。” 黑袍人冷笑,“肉身不过一个媒介,灵魂永生。” “呵~”时雍拍了拍石板,回望赵胤:“大人,既然他们都不畏死,烧了吧。你也别要什么活口了。” 她说得平淡之极。 很少有女子能像她这般,毫不畏惧地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众人看着她,嘴上不说什么,内心却惊荡。 赵胤却是平静,看了她一眼,“烧。” “嗡!” 洞中第三次响过众人惊惧的声音。 然后,是邪君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烧啊,烧啊!火一点,今日大家一起飞升。” 一听这话,时雍内心隐隐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人~” 在青山镇,时雍见过邪君有火器,那这个山洞里会不会有火药? 他若是抱洞据守,或者与大家同归于尽,那还真的是可怕。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 “你先退下!” 时雍还未开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轻扬婉转的笛声,在寂静的山洞中? 这笛声如同敲在心上? 沉甸甸的让人无端生出恐惧? 那不是杀戮的声音,但听入耳朵,眼前却仿佛出现了鲜血的颜色。 时雍大骇? 四周张望。 没有人。 声音却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出来的。 赵胤的声音落在洞顶的竹筒上? “是此物。” 时雍一怔,突然明白了。 “吹笛的人,是邪君——这个竹筒? 是传声之用。” 可是邪君吹笛子做什么呢? 为什么又要用洞中的传声之物? 时雍大惑不解。 突然? 身边的朱九大叫一声? “快看。”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石壁狭窄的缝隙里? 钻出了一条蛇来。 一条? 再一条,一条接一条。 那蛇与普通的毒蛇长得大不相同,浑身是诡异的黝黑,蛇皮皱皱巴巴和癞蛤蟆身上的疙瘩,可偏生那些疙瘩上又盛出血红色的瘤状花纹? 像滴出来的鲜血? 只是安静的爬行便足够让人汗毛倒竖? 实在丑陋之极? 恶心之极。 “是它!” 时雍倒吸一口凉气。 这蛇她见过, 张芸儿死的时候,床上就有一条。 张捕快一家九口身上的未知蛇毒? 或许也出自于它。 她曾托雍人园的人去打听,没有半点消息。 为什么蛇会在大青山的山洞里出现,还一次出现这么多—— 密密麻麻的蛇从山洞的石缝中爬出来,一个挤一个,一片挤一片,有些从洞顶掉落,有的排列整齐,仿佛一条诡异的血线,以极快的速度蜿蜒爬行。 时雍倒吸一口凉气,头发绷紧,身上阵阵发凉。 “蛇太多了。” “朱九,白执,保护爷撤退!” 谢放拔剑在前,与许煜对了个眼神,挡在他们背后一边杀蛇一边后退。 笛声更急! 如同呜咽一般,变得悲切,凄厉,仿佛苍鹰的鸣叫,嘹亮、高亢、苍凉、尖利,摄人心魄。 随着那催动血脉的笛声,从缝隙里钻出来的蛇更多了,它们挤在一起,一片片如同一滩滩浓稠的鲜血,密密麻麻地遍满在山洞中,往前涌动时像荡开的血色波浪,嘴里吐着蛇信子,齐齐发出奇异的“咻咻”声,和笛声一起钻入毛孔,极是恐怖。 “灵蛇!” “灵蛇来了!” 一些修炼人认识这种蛇,似乎很畏惧,大喊着纷纷往外奔跑,有人快得太慢被咬中,翻腾着倒入蛇阵中,很快被毒蛇绞缠淹没…… 时雍回望一眼,“蛇吃人肉?” 一般蛇咬人只为自保,可是受笛声催动的蛇群却会撕咬人肉。 “天啦!”朱九也失声叫了起来,看到落入蛇群的人,大喊:“快!大家快快退出去。” 吃到人血的蛇群异常兴奋,它们从各个地方滑落,爬行,主动攻击人,不管是晏军还是修炼人,都无差别地攻击,不过转瞬间,已有十来人成了蛇口的大餐,被蛇咬中的人不会马上死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和惨叫。 “救命呀!” “邪君!弟子无辜……” “呜呜……呜呜……呜……” 笛声催急。 蛇一直追着人跑。 偏生他们不敢放火阻断,怕引发爆炸。 不过,这些都是赵胤亲兵,训练有素,阵形未乱,很快就从内洞退到了外洞。 赵胤看了一眼,“可以放火了!” 时雍天不怕地不怕,却怕蛇怕老鼠,浑身鸡皮疙瘩如今还没有缓过来,闻言吐了口气,四下张望一眼,脸色突然一变。 “大黑!” 刚才退出的时候,她看到大黑就在身边,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时雍大喊:“大黑!” 没有听到狗叫,外洞中也没有大黑的身影。 火把的光线照在时雍冰冷的脸上,她披头散发,拎着带血的钢刀,模样极是骇人。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这副模样,容色美艳却狠戾如魔。 “大黑!!” 她大叫着,返身入洞,冲着那会传音的竹筒大喊。 “大黑要是有事,我一定会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段,我说到做到!” “你去哪儿?”赵胤上前一把抓住她,冷冷道:“去找死吗?” “我的狗在里面!” 时雍瞪住他,目光绯红,声音几乎是吼的: “松手!” 十来个亲卫将他们围在中间。 赵胤更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去!” 说出这些话,他朝谢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时雍带出洞去, 时雍却是不肯,冷着脸提起钢刀,眼中满是杀气。 “不用大人犯险。快走!” 说着,她身子已往前撞了过去。 侍卫怕伤到她,赶紧闪开。 时雍就势掠出两丈开外,头也不回地道: “我去找狗,你们退出去。” 赵胤寒着双眼,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谢放和朱九几个对视一眼,冷冷道:“你带人出去,准备接应,我去看看。” “谢放!” 朱九大喊一声,跺脚,“这叫什么事?撤!” 时雍没有原路返回,她救大黑心急,但是没有丧失理智,而是选择了一条尚没有被毒蛇侵占的侧洞,赵胤默不作声地靠近她。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沉默。 情况紧急,来不及多说。 前方这条路极是狭窄,两人背靠背防御,一点点慢慢往里走。 路上尸横遍地! 还有尖叫着从里面逃出来的修炼人。 这些人疯了般的撞上来,嘴里大喊大叫,时雍和赵胤好不容易才穿过这一条狭窄的石洞甬道,刚刚站稳,便见一条黑影从角落里蹿了出来。 “大黑!”时雍惊喜大叫。 赵胤一脚揣向大黑背后的修炼人,将大黑健硕的身子捞了起来,再往它的背后看去…… 密密麻麻的蛇阵,已经冲过来了。 “走!”赵胤推了时雍一把,挡在她背后。 时雍回望一眼,头皮麻了麻,举着火把朝涌上来的蛇群威胁。 蛇群却没有惧怕,继续往前。 从这条狭路退出去极是不容易,中间又挤了不少仓促逃窜的修炼人,时雍看见其中一个跑得慢了,被蛇群卷进去,扑倒在地,惨声大叫。 “汪汪!汪汪!”大黑边跑边叫。 突然,它一个俯冲回去,一口咬向赵胤腿边的毒蛇。 咻!那蛇挣扎几下成了蛇尸。 赵胤的脸色却变了。 “大人——”时雍看了看他的腿,大叫一声,“你受伤了?” “快走!”赵胤咬牙,手起刀落,再次斩杀几条蛇。 这时谢放赶上来就看到这情形,脸色一变,挡刀在前,“你们走,我断后。” 时雍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蛇阵,衡量了一下彼此的形势,突然把心一横。 “谢放,你和大人走,带上我的大黑。” 话音未落,她冲到前面,飞身掠起,将石壁上油灯倾倒地上,将桐油淋成一个封闭洞口的弧线,直接用火把点燃…… 之前邪君威胁过洞中有火药,时雍准备赌一把。 看着桐油燃烧,时雍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一阵疾风袭过来,腰上一紧,她整个儿离地而起。 “轰!” 火势蔓延,烧到里面,突然炸裂。 黑漆漆的山洞大亮开来。 热浪冲天,时雍被赵胤带着往后急退,速度快得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唯一能看到的是赵胤冷冰冰的侧脸,在蛇群古怪而痛苦的嘶声里,赵胤将她夹在腋下,一只胳膊将绣春刀舞得风雨不透…… “爷。后面全是蛇!” 谢放突然抽了一口气。 赵胤脚步一停。 追出来的蛇被大火阻止了,可后路也被蛇断掉了。 前有燃烧的火药,后有密密麻麻的蛇。 四面楚歌,没有生路。 谢放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怎么办?” 冷风起,山洞中凄厉的咻咻声,赵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突然一言不发地将时雍扛在肩膀上,如一头厮杀猎物的野兽,迎着蛇群杀了过去。 谢放一看,脸色一变,抿着嘴跟上。 蛇尸遍地,堆放的蛇尸几乎掩埋了他们的脚,路上偶尔遇上的尸体已分不清是谁,时雍看着这景象,浑身激灵,被腥膻的气味儿熏得昏昏沉沉。 “闭上眼!”赵胤沉声。 在连续不断的砍杀中,他腿被蛇咬中,气息略有不顺,但声音一如既往冰冷平稳,将时雍濒临极限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道:“放我下来。我可以。” 赵胤紧紧抿住嘴唇,脸上沾了血,不发一言,依旧扛着她往前,不让她的脚沾上让她恶心的蛇。 这条路似乎没有终点。 继续,往前,再往前继续杀…… 无穷无尽。 “汪汪,汪汪。” 大黑突然狂叫起来。 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扇石门出现眼前。 赵胤扛着时雍疾冲过去, 一看,不是他们进来得石洞。 石门下方黑漆漆的,离地不知多高。 时雍脸色一变,赵胤侧头看她,“别怕。” 话未说完,一阵冷风迎面刮了过来,赵胤紧紧抱着时雍,一跃而下。 “大黑,来!”谢放站在洞口,朝大黑伸手想要抱它。 “呜——” 大黑低吼一声,谢放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大黑已从身边急掠出去,于半空中发出类似野兽的咆哮声。 谢放:“……” 章节目录 第162章 匪夷所思的遇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耳边冷厉的风声响过,等时雍双脚踏实落在地上,鼻子痒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一张洁白的绢子递过来,时雍看到赵胤修长的手指。 她没抬头,接过擦了擦。 “大黑……” 啪!话音未落,一条狗落在面前,往前惯性跑几步才停下,四蹄趴在地上直喘气。 时雍激动了,走上去揉了揉它的头,“英雄!” 大黑起身傲娇地抖了抖毛,丝毫不觉得其实它是摔下来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时雍,又摇着尾巴走到赵胤面前,去嗅他的腿。 他腿上有伤,血迹已凝固了。 赵胤望望时雍。 这一眼,让时雍捏了把汗。 狗子是她的命,落地第一反应就是大黑的安危,毕竟赵胤能带着他脱离那个蛇洞,足以证明他暂时没有危险,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去考虑他的伤情。 眼看大黑去嗅,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被毒蛇咬伤的男子。 “大黑。”时雍低呵一声,“小心有毒!” 赵胤呼吸一紧。 谢放落地就听到这话,心疼主子了,赶紧冲过来,“爷,你的腿没事吧?” “我看看——”时雍把大黑挥开,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谢放,示意他警戒四周,自己则扶了赵胤坐下,撩开他的袍角,脱下革靴,将裤腿往上卷高。 毒蛇咬伤与别的外伤不同,齿印清晰。伤口呈紫黑和青黯色,有紫黑色的血液溢出,呈青黑色的肿胀。 时雍喃喃:“奇怪!你怎么还活着?” 赵胤居高临下看她,“我该死?” “不不不不。” 时雍惊觉这话不妥当,赶紧摇头求生。 “这蛇极毒,换了旁人,肯定支撑不到现在。大都督神人。” 时雍不着痕迹地夸奖他一句,迅速从怀里掏出他给的那把匕首。 “忍着!” 她没有抬头,注意力集中在赵胤的伤口上,似乎也没有考虑过赵胤会有忍不住疼痛的可能,平静地用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肿胀的伤口。 赵胤一动不动,垂目看她。 时雍划了个“十”字? 开始为他挤毒。 她面色冷静,从用刀子划破他的肌肤到为他挤毒,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似在她的眼里? 他那条腿只是一块死肉? 而他根本就不会疼痛一般。 片刻,时雍松口气,将自己的袍角撕下? 将他的伤口两端扎紧。 “目前只能这样阻止毒性蔓延? 我们得尽快出去。” 谢放探过头来看,只见赵胤卷高的小腿上,一片淤黑? 看得人心惊肉跳。 “爷? 可还撑得住?”他担心地看着赵胤。 赵胤点点头? 面不改色? “这是何处?” 谢放举起火折子? 四周观察一下? “好像也是石洞。” 从一个石洞中跳下来,到了更低处的一个石洞。 时雍想到了那个邪君所在的地下石窖。 “会不会是相连的?” “嗯。” 赵胤说着,绣春刀撑地站起来。 时雍看他一眼,“能走吗?” 赵胤道:“你想背我?” 时雍:“……” 见状,谢放自告奋勇? “我可以……” “走吧? 痛麻木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留给他们一个挺拔的背影? 那条腿站得笔直,谁敢相信被毒蛇咬过,还有腿疾? 服! 时雍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宽敞的山洞? 与之前的山洞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么多恐怖的东西,却有一些散落的锅台、陶罐、碗碟、还有桌椅,有石凿的通风口,可以透气,相对而言,舒适了很多。 “难道是修炼人的住处?” 三人在石洞里绕了一圈,发现一条平整的石凿甬道,不知通往何方。 大黑在门口嗅了嗅,急得团团转,却苦于说不出来话。 时雍看向赵胤,“走吧。应当没有危险。” 赵胤皱了皱眉头,“它说什么?” 时雍道:“我又不是狗,我哪会知道?” 赵胤沉默。 谢放问:“那你怎知没有危险。” 时雍道:“我嗅到胭脂味了。” 这几个山洞应该是邪君手底下那些执事者的生活区,他们属于修炼人中的上层阶级,看得出来邪君为了笼络,待他们不薄,里面不仅囤了古玩、字画和金银器具,竟然还养了些珍稀异兽……和女人。 这些女修炼人容色姣好,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外面出了事也不知道跑,一看到赵胤和谢放出来,就撞击栏杆,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神看着他们。 洞里气息浑浊,满是难以形容的膻腥味。 谢放望了赵胤一眼,走近一个女子,“这里出路在何处?” 火折子的光线昏暗异样,灯下看郎,谢放英挺的身材俊朗的眉目很是惹眼,那女子嘴巴一张一合,狂乱地爬到他的面前,抱紧他的腿,喉头“啊啊”有声,却没有说出半个字。 谢放眉头一皱,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头。 女子张开嘴,瞪大眼睛望他。 谢放看了一眼,震惊回头,“她的舌头被剪去了。” 时雍咬牙:“畜生。” 谢放唏嘘声:“她们似是神志不清。” 时雍道:“可能被喂药了。放了她们吧……” 谢放看赵胤没有说话,正要挥刀斩断那女子身上长长的链子,却见赵胤袍袖一抬,手上的火折子熄灭了。 “有人。” 三人迅速退到一个靠石壁的屏风后面。 漆黑的石洞中,脚步声清晰可闻。 很快,石壁上的油灯亮了,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石洞里,他走路沉而重,似乎很是着急,没有注意到石洞里有外人存在,走进来点燃石壁上的油灯,将其中一个女子拎起来,丢到石榻上。 女子啊声尖叫。 那男子没有说话,女子说不出话, 只能听到一阵衣料窸窣的声音。 屏风外是一片通明火光,屏风里面是黑暗,于是,时雍三人藏在后面看屏风,就有了看皮影戏一样的效果,影影绰绰间,看到那男子揽住女子的腰…… “嗯~”女子细微的喘声,带着一种娇气难耐的压抑,缠绕在这如妖魔地府般的石洞之中,有阵阵回响,那古怪异常的香味再次在风中蔓延开。 时雍一口气憋在鼻腔,屏气凝神地听着,大念《心经》。 “死了,都死了……通通都要死……” 那男子喘息着,突然野兽般低吼,仿佛那个女子是他将要撕碎的猎物,他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化在了叫骂声,原始而野性。 “死又如何……” “我,灵魂不灭。” 那人边叫边说,浓重的呼吸里有一种变态的亢奋。 “…死亦不灭。灵魂永生,嗯~” 零零碎碎的喃喃声和着一种奇异的拍打声,春丨光隐秘在屏风后,又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很是诡异,以至时雍很难静下心来思考,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个人又是谁,为何会在邪君的“后宅”干这样的事情。 “啊!”女子突然妩媚的娇哦,引得时雍汗毛一竖,条件反射地绷起了身子, 纵是她见多识广,活了三世,也是第一次得见这样的现场。 何况,旁边还有两个男子。 谢放已是面红耳赤,而赵胤…… 时雍没胆去看他的表情,只是觉得这么藏在屏风后实在不合时宜。 那骂声、叫声、喘声容易让人破功。 不行, 不能等下去。 时雍低头看一眼毫无反应的大黑,悄悄拉一下赵胤的袖子, 是为请示他,要不要行动。 赵胤微微低头,因为身高的关系,时雍又刚好仰着头,他的呼吸就那么温热的落在时雍的脸上…… 时雍身子绷紧,看他毫无所动的样子,脸有点热,眼睛厉了厉。 意思是说“你不动手,我就动手了。” 赵胤好像没有理解,眉头皱了皱,头更低了一些,似乎想要了解她要说什么。 时雍脑门炸了,神经绷紧,瞪他一眼。 空气里那撩人得香味还在扩散,混合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古怪膻腥味儿,令人不忍直视。 时雍再忍不得了。 她怀疑,这空气里的香味有问题,那些女子就是因为吸了这个东西才变成这样的…… 时雍平静一下,抬袖掩住鼻子,手握匕首就要冲出去。 没有想到,赵胤的动作比他更快…… 绣春刀泛着冰冷的寒光,从屏风后疾射出去,石榻上的人正到关键处,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短促地“啊”了一声,便扑倒在女子身上。 稍顷,他动了动,恶狠狠掐住女子。 “你——”声音戛然而止,他终于发现石洞里有外人了。 看一眼身上滴落的血迹,在女子惊恐的眼神里,他一点一点转过头。 时雍走出屏风,看到的是一张戴着鹰隼面具的脸。 黑衣黑袍黑色面具! 邪君? 时雍望向赵胤,疑惑。 章节目录 第163章 她这样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神色阴沉地看向石洞中的黑袍人。 他一直维持着那个动作,黑袍人也是一样,彼此隔着一个面具,对视着,目光似近又远。 时雍看不到那人的表情,而赵胤又一贯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怒。此时,只有滴滴溚溚的血液,淌在那雪白的褥子上,平静,安宁,没有半分濒临死亡的痛苦、绝望。 “终是来了。来了。” 黑袍人喃喃,声音似乎还夹着一丝与死亡相悖的亢奋,像烈火烧灼肉丨体,淡淡的戾气里,有贪、欲、却听不出恶意与仇恨。 “我,我死后可得永生,你们……都会被毁灭。” 疼痛主宰了他的意志,黑袍人嘴唇开始颤抖, 忽然阴凉凉一笑,视线一转,看向赵胤身边的时雍。 “你为何自寻死路?跟着赵胤,必遭大劫,你,也会被毁灭。” 时雍冷哼:“毁灭前,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一只胳膊横过来,挡住了她。 赵胤的声音低沉而冷戾,“别动!” 时雍抿着嘴,仰头望向她,再次疑惑。 赵胤又道:“退出去。” 时雍眉梢轻扬,“为什么?他已经对我们造不成伤害。” 黑袍人伤得很重,绣春刀从他背部贯入胸膛,肯定是没得活了。 赵胤视线扫了过来,目光冷冷,看上去有些凶,“你是女子。” 时雍:…… 明白了。 她竟觉得好笑。 这古板的直男是不愿她上前看到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污秽画面吗? “呵呵呵呵呵呵~” 黑袍人笑了起来,阴森森的凉笑。 笑着笑着,他开始咳嗽,鲜血从身上滴落,留下一滩血迹。 “赵胤? 你……这是动情了?呵呵呵……” 笑声戛然而止。 赵胤一把掀开他的面具,并在将他从那女子身上拎起来丢到身边死,薅过被子盖住他们的羞处。 室内女子疯癫般惊窜? 浓重的血腥味覆盖了那古怪的靡丽幽香。 失去面具的黑袍人? 双眼是可怕的赤红? 他瘫软在那里,已然没有挣扎的力气,头颅却仰起来? 直勾勾看着赵胤? 短促地喘息着, “我死了,永生? 永生了。灵魂? 不灭。” 时雍看着他:“??” 她先前以为邪君控制他人? 这一套说辞只是为了洗脑? 不敢相信连他自己都当真相信自己死后会得永生。 太荒谬了。 赵胤面无表情盯着他。 “这就是毁灭。你? 结束了。” “不——” 黑袍人倔强地看着赵胤? 脑门上微微鼓起的青筋似乎都在跳动。 “我不会毁灭。这肮脏的世间,肮脏的你们,才应当被毁灭。” 赵胤:“死到临头,还在自欺欺人。你背后的主使之人,是谁?” 黑袍人盯住他? 目光渐渐涣散:“我已剥除肮脏的肉体? 净化了罪恶的灵魂。我没死? 我不会死? 我彻底脱离苦海了……” 他仿佛听不到赵胤在讲什么话,沉浸在自己即将羽化成仙的幻觉中,通红的双眼迸发出血色的光芒?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突然伸展双臂,双眼圆瞪着,望向黑漆漆的石洞上空,一脸嘲讽,阴冷的笑。 然后, 死去。 ———— 从洞中出来,东方已吐出鱼肚般的亮色。 天光透入密林,照在赵胤一身染血的甲胄上,仿佛为他浑身铺了一层肃杀的冷光。 “点齐人马。烧!” 洞外侍卫兵丁们整整齐齐应答。 “领命。” 邪君一死,为免那些用人舌喂养出来的有毒“灵蛇”出洞为祸,锦衣卫将人全部撤出山洞,往洞中浇上桐油,一把火焚了山洞。 里面有易燃的火药和火器,这火烧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为恐毒蛇有残余,在焚烧之后,赵胤派魏州领兵山洞,又搜索了一遍,将侥幸存活的“灵蛇”全部斩杀。 时雍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慵懒地抚摸大黑的狗头,一边眯起眼打量赵胤, 心里在想:他到底要何时才能想到自己是一个中了蛇毒的病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赵胤感觉到了。 他看过来,与时雍对视一眼,按刀走近。 “你如何打算?” 时雍道:“兵荒马乱,没有打算。” 赵胤不动声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派人送你回京。” 时雍疑惑地扬了扬眉梢,“大人不用我治伤?” 赵胤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很严肃,“蛇毒这么久没有发作,想来应是无碍。” 时雍扫向他的膝盖,“那你腿疾怎办?” 赵胤道:“营中没有女子,你去多有不便。且军中有医官,可以处理。” 时雍点点头,掸了掸袖子,站起来,“那我走了。” 医者父母心,可这个病人不想要她治,时雍倒也不必非得留下给他当爹不可。 她叫上大黑就走,赵胤脸色微沉,正要说话,背后的朱九突然大喊起来。 “谢放!” 许煜的大嗓门也吼了起来。 “放哥这是怎么了?” “爷!”白执大声喊道:“谢放不对劲儿。” 时雍来不及细想,随着声音回头,只见洞口一群人朝谢放围了过去,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谢放一张突然涨红的脸,在众人惊恐的叫喊声里,额头浮着虚汗,在赵胤看过去的一刹,他突然拔刀往自己的大腿狠狠扎下,一双原本锐利的眸子仿佛染了浓雾,嘴唇颤抖般粗重的喘息着。 “快……把我,绑起来。” “谢放。” “放哥!” 看到他鲜血淋漓的腿伤,这些长期与他相处的兄弟哪里忍心? 朱九赶紧夺下他手上的利刃,白执和许煜则是迅速制止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做出自残的举动,而受制后的谢放,短暂的清醒一过,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濒临疯狂的躁动,且力大无穷, 白执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疯狂的举动,一个不慎被他挣脱开,未及反应就被他扑在身下。 像是饿极了的野兽,他双眸赤红,不管不顾地吻向白执。 “啊——”白执大叫一声,吓住了。 从来没有被男人这么疯狂地亲啃过。 他震惊得几乎忘了反应。 而谢放的异常也震住了旁边的人。 这是谢放啊。 朝夕相处的兄弟。 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 一群人好不容易在山洞里捡回一条命,再发生这样的意外,都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恐惧。 对谢放,不能杀不能打,众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忙脚乱地将他从白执身上拉开。 他们长期受训,无惧死亡,无惧邪君。 可…… 这种未知却让人打心眼里害怕,无所适从—— 因为,他们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人心惶惶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挤入一群大汉中间, “给我把他摁住。” 时雍低沉的嗓音十分平静,让慌乱的众人心里升起了希望。 “兄弟,他这是怎么了?” 这时,除了赵胤的几个近卫,其他人都认不出时雍是谁。但看他少年打扮,年岁不大,以为也是大都督从洞里解救出来的修炼人,与大都督投缘罢了。 “中毒。”时雍扣住谢放的手,将他挣扎的胳膊牢牢压住,直接用匕首刺破他的中指。 黑血从指间涌出,滴入草丛。 众人大惊失色地看着。 时雍也不解释,为谢放放了血,又当场剥了他的衣服,让人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连刺他背部督俞、嗝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几处大穴,又将他翻转仰躺,径直解开他裤腰,针灸阴交、气海、石门、关元等穴…… 四周静悄悄的。 赵胤手按绣春刀,站在风口,眼睛缓缓眯起,安静地看她。 山风很凉,时雍在治疗过程中却没有感觉到寒冷,反倒出了一身的汗。 晨曦中的她,脸无表情,却有一种圣洁的光,她比这群汉子的肌肤都白,脸孔光洁不见毛孔,在天光下,白瓷般的莹亮,单薄得身子,深幽如墨的双瞳,分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却沉稳异常。 朱九、许煜几个认识她的侍卫都看愣了。 她这般女子,实在让汉子们大开眼界。 “好了,暂时止住毒发。” 时雍吁口气,站起来时撑了下膝盖,侧头望向赵胤, “得尽快让他服用清毒汤剂,还得针灸几回方能彻底解去毒素。还有——” 她拖长嗓子,望向赵胤深邃的眼眸。 “我和大人,想必也须治疗。” 章节目录 第164章 大都督这样的男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他俩,不明所以。 山洞里杀死邪君的过程,赵胤一句带过去,没有人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那个尴尬又旖旎的瞬间三人各自的心理变化。 没有人问,时雍也没有多说,赵胤看她一眼,眼神微微飘开。 “下山。” 赵胤留下魏州善后,和几个侍卫抬了谢放,于浓浓雾气中穿过深山密林,骑马上了官道,径直返回卢龙县。 在这之前,时雍写了一个解毒的方子,让朱九先行快马回去,敲开了卢龙最大的药房“剂世堂”的门,抓了药,送到“来福客栈”。 战争阴影下,来福客栈旅客不多。 春秀在客栈里坐立不安地等着时雍,没有想到会等来一群人。 认出人群里的赵胤和白执,她瞪大眼,有些惊喜,“将军?” 说罢,再看时雍,“夫……少爷,你怎么了?” 春秀是个敏感的孩子,时雍身上的血腥味儿没有让她惧怕,反而是时雍眼睛里赤红的光芒和脸上阴霾,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她飞快跑过来扶住时雍。 “我没事。”时雍下了马,提一口气,脊背挺直,“吩咐小二,送两桶热水到我房里。” 春秀连连点头。 时雍咬牙,“要热!要、快!” 赵胤望过去,看到她嘴唇已被咬得乌紫,脸色苍白一片,很难想象这一路她是怎么支撑着骑马回来的。 春秀握紧她的手,“少爷,我扶你,你靠着我……” 她小小的个子,如何靠得住? 时雍摇摇头,还没说话? 人已被赵胤抱了起来。 “……” 春秀瞪大眼睛,发现手上的夫人不见了。 眼前只有赵胤高大的背影和匆匆而去的脚步,出口的声音已是冷戾异常。 “哪个房间?” 春秀赶紧跟上去。 “秋字一号。” 赵胤一言不发? 抱住时雍上楼寻到房间? 一脚踹开房门? 将时雍安置在榻上,握紧她的手: “如何?” 时雍吸气困难,“不好。” 赵胤:“能撑住吗?” 时雍看着他? “你别在我面前? 应该能。” 赵胤脸色一变,低头,拭去她唇角自己咬出的血迹? “你能为自己行针吗?” “不能。” 时雍沙哑的声音? 如若轻喃? 说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朝他求助一般:“你出去……” 她这样神志不清的模样? 春秀还是个孩子,赵胤怎肯放她一人? 赵胤不说话,控制住她胡乱动弹的手臂,回头喊春秀。 “去催热水!快一点。” “哦哦,我马上去。” 春秀有些慌乱。 她从来没有见过时雍这样子。 在她的印象中? 夫人总是笑吟吟的? 对什么事都浑不在意? 胸有成竹? 气势不输男子,跟在她身边就能被保护。 这样不能控制自己的时雍,吓到她了。 春秀的脚步远去? 时雍皱起眉头,看赵胤的目光越发的柔软。 “我中毒了。” “我知。” “我会乱来。” “我知。” “你不怕?” “我是男人。” “……是男人,还不快,走?” 中毒的她,可不像谢放那么不挑性别。 时雍眯起眼看她,挣扎不停。 赵胤面无表情,由她发怒,霸道地摁住她,不时探向她滚烫的额头,偶尔皱眉。 这种不讲理的侵略性是时雍很讨厌的,可是大概是他眼里的担忧太过明显,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意识混乱间,仿佛自己变成了山林里一只柔弱的鸟儿,而眼前这人是强大的雄兽,她须得依附于他,方能得到救赎。 胳膊在他的掌控中,肌肤滚荡而敏感。 时雍吸口气,不得不找些话说,以免二人的姿势太过暖昧,诱她毒发。 “那洞中的香,可催,催,情。” 她呼吸微重,说得不畅。 赵胤看他一眼,缓缓皱眉:“我知。” 时雍:“那你为什么没事?” 又来了。 她眼里的疑惑澄澈得让人生恨。 赵胤冷着脸,“我该有事?” “我很是奇怪……” 时雍想了想,突然生出一种遗憾。 若毒发的人不是谢放,而是眼中这位大人,那当如何? 谢放能把持不住把白执压在身下,这位大人把持不住会做出什么举动,不会也上演这般桥段? 那以他的身手和武艺,若是发狂,谁能挡得住? 中招的是谢放、朱九、白执、还是许煜? 时雍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神思游离,竟比较起来。 这一想,她发现赵胤身边尽出美男,个个都长得不错,眉清目秀有白执、气宇轩昂有谢放、高大威猛有许煜、英气勃勃有朱九…… 不能想。 时雍越想越躁动, 呼吸起伏,双眼赤红如愤怒的小兽。 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坚持将她制在身下,近距离的接触,让时雍变得难受异常,每一次呼吸好像都有他身上的气息,烧得她连嗓子都哑了起来。 “你松开我。” 赵胤沉眉:“水马上来。” 时雍呼吸不畅,双颊绯红,“你再压着我,我就着火了。不等水来,我都烧死了。” 看她六神无主地瘫在那里大口喘气,赵胤定定看她许久,方用沙哑的嗓音说出四个字。 “此毒甚烈。” 这人脑子长歪了吗? 时雍于混沌中恶狠狠地想着,很想撕碎他。 她已经暗示得这般明显,让他不要再接触自己。 没有男人在身边或许还好些,她不至于连春秀都不放过,如今一张英俊的脸就在她的面前晃动,彼此呼吸可闻,不是要人命又是什么? “大人……” 时雍视线好不容易凝集在他的脸上,“我受不了了。你饶了我吧。” 赵胤皱眉,低头注视她的双眼,掌心再次探探她的额头,“不饶。” 他声音低哑。 在时雍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突然将掌心缓缓挪下去,盖住她的眼睛。 “我留下来,可以帮你。” 时雍:“???” 他要怎么帮? 时雍本就发烫的脸,红得像滴血一般,可是眼睛被他蒙住,眼前一片黑暗,他的手十分冰冷,倒是让她舒服了些,无奈地听天由命。 “水,来了没……” “快了。”赵胤再次望向门口。 “唔……”时雍脑子几近晕厥。 可或许是她有身为女子的矜持,明显比谢放的自持力更强,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大人~” “嗯?”赵胤看她呼吸不过来,头低下,凑近她的脸,“你想说什么?” 脸上绒毛被他的呼吸拂过,时雍颤栗一下, “大人没有毒发,或许是因为……被毒蛇咬过。” 赵胤想了想,低头睨视她,“蛇都杀死了,没办法再抓一条咬你。” “……” 时雍很想当场去世。 重重喘口气,她瘫下去。 什么都看不见,身子着了火一般,她仿佛被人投入一口烧沸的油锅,烈焰灼烧般难受,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如同被蛛丝缠住,很想挣扎,逃跑,恣意妄为…… “大人,我无法呼吸……”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意识渐渐涣散, 突然,嘴里伸入一根手指。 赵胤的声音低低传来,“咬。” 时雍一个激灵,神智又一次被他的惊人举动拉回。 是谁告诉他,咬人可以解毒的? 时雍喘息,模糊中咬他一口,当是泄愤。 然后,挣扎得更是厉害,如同搏命,赵胤不能伤她,有些无力,渐渐制不住她了。 “要我帮你吗?” 时雍没有反应。 “要我帮你吗?”赵胤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再问。 温热的呼吸痒痒地撩着时雍的发丝,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恶魔的召唤。 时雍四肢被压制无法动弹,但血液里的躁动因子却被点燃,在双眼被蒙住的黑暗里,她灵魂都似飘离了躯体,正冷冷浮在天际看着垂死挣扎的她。 算了! 散去最后一丝理智,时雍狠狠道: “要!” 赵胤没有说话,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掌心在她得头发上撩了撩,将她散乱的发丝拂开,冰凉的手指在她后颈上的大椎穴按了按,又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轻柔地安抚。 这细微的触感为时雍带来的是更多的情动。 看不见,感官几乎燃烧。 “你行不行……快些……” 这时,赵胤手臂突然用力,将时雍脖子歪过来,在后颈一击。 时雍的声音戛然而止, 脑袋一歪,晕过去。 章节目录 第165章 既执吴钩,怎敢错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原来赵胤所谓的“可以帮她”,就是将她打晕。 待时雍醒过来想明白这事,再想想自己产生的误会,很想一针扎死他。 好在,赵胤也没有打晕她就直接抛尸,而是将她泡入热水,让春秀照料着,又将煎好的汤药灌入她喉中,再请来济世堂的大夫为她诊治。 至少她醒来时,躺在客栈温暖的被窝里,而不是某个荒山野岭的乱葬岗。 “春秀!” 时雍虚弱地喊一声,喉头干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一颗黑漆漆的狗脑袋抬起来,大黑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她,吐着舌头,狗脸似乎在微笑。 “春秀呢?” 大黑冲她摇摇尾巴,歪了歪头,噔噔噔跑出去。 待它再撞门进来,后面跟了一个端着汤药的春秀。 “夫人,你醒了?” 春秀惊喜地看着她,走近放好了药碗,一把抓住时雍的手,激动得几乎要落泪,“我以为你死了……” 时雍:“……” 孩子,你太直接了。 时雍瞄她一眼,“扶我坐起来。” 春秀嗯声,点点头,挽住她的后颈就要扶她起来,可是时雍身上无力,春秀个子又小,扶了好几次都没能拉动她,吸吸鼻子,差点落泪。 “夫人,您躺着,我去叫人……” “别叫我夫人。”时雍眨了眨眼,“少爷。” “少爷。” 春秀话未落,大黑突然跃到床上,脑袋一下一下拱她的后背,春秀会意,赶紧搭一把手,时雍看着两个小东西,哭笑不得地撑住床,于是? 在一人一狗费力地帮助下,时雍被扶了起来,大黑还趁机叼了个枕头放在她的后背。 “好儿子。”时雍摸摸大黑的头。 大黑吐着舌头微笑脸跳下床? 把下巴搁在床沿?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想来是她昏迷时候的样子极是可怖了? 看到两个孩子给吓成了这样,一个比一个乖顺,都怕她死。 时雍笑了笑? 转头问春秀? “将军呢?” 春秀垂下眼眸,“少爷睡了一日,将军等不及? 已带人回营了。不过? 将军留下了白侍卫和许侍卫保护少爷? 谢侍卫也还在客栈? 将军说? 若是少爷醒来方便? 再帮他看看,有没有彻底祛毒。” 呵! 行的。 连一个被打得躺尸的女子都要利用。 时雍平静地问:“他没有治疗?” 春秀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为夫人煎好的药,谢侍卫喝了,将军自己也喝了。” “腿上的伤呢?” 春秀睁大眼睛? 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春秀不知情。” 看来这小丫头是压根就不知道赵胤受伤。 也是? 赵胤这样的男人? 大战当前,又怎会让人知道他受伤? 抚北大将军肩膀上担负的责任,不仅是作战指挥? 还有军心的稳定。一旦赵胤受伤,哪怕只是轻伤,被人谣传出去再夸大其词,对大晏军来说都会起到反向作用。 时雍默默喝药。 屋子里安静一片。 春秀等她喝完,接过药碗放到桌上,方才回过头对她道: “将军走前交代,等少爷好起来,马上回京。” 顿了顿,春秀又压低声音,像掌握了什么天机大事一样,小声告诉时雍,“卢龙要打仗了,很是不宁。外面好多人都在往南边跑……” 时雍舔了舔嘴角苦涩的药味,凉凉地笑。 “怎能这样走?” 春秀不解,“少爷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时雍注视着她不说话,春秀又自告奋勇,“将军走前都交代我了,要好好照顾少爷。少爷要做什么,只需吩咐春秀,春秀可以帮少爷做。春秀要是做不了,白侍卫可以……” 孩子,你的话多了好多! 吵! 时雍听到“将军”两个字就想到赵胤木然的那张冷脸。 所以,在她昏迷前,那些所谓温柔的安抚和担忧的眼神,全是她中了媚药后淫心入脑自个儿臆淫出来的吧? 时雍脑子隐隐作疼,记忆如同一只恶魔的手将她药物控制时对赵胤产生的那些幻想毫不留情地翻出来,一帧帧在脑子里回放,搅得她气血上浮,如同猫爪子在挠一样。 荒唐! 丢人! 赵胤过分! 时雍只要一想到赵胤无视她毒发的狼狈,无视她长得还不错的脸——可能还有点看不上甚至嘲笑,淡定地打晕她再走人这件事,就心浮气躁,情绪怎么都压不下去。 春秀看着她有点吓人。 “少爷,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白侍卫……” “不用。” 时雍冷脸阻止她。 “我大概是,余毒未清。” 时雍懒洋洋的说着,一种莫名的斗志被隐隐地激发了出来。她想:世上应当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接受投怀送抱被无情拒绝,对方不仅不感性趣还差点把她打死吧? 凭她三世阅历,竟不能拿下一个男人? 荒唐! 丢人! 一定要他心甘情愿叫爹! ———— 连绵数百里的大青山,曾经被当地人当成福山宝地。 不知从何时起,由于野兽吃人的传闻,人们开始避而远之,不再轻易进山,纵是那些狩猎为生的人也只是在外围行动,不敢进山冲撞了“兽灵”和“邪君”。 那一日,锦衣卫指挥使、抚北大将军赵胤带兵围剿了大青山,将作恶多端的邪君斩于绣春刀下,并从山中解救出被困的数百个修炼人,抓捕执事者和小头目数十人。 消息传到民间,引来百姓交口称赞。 强者为尊,邪君既然被大都督一刀毙命,再邪也都不邪了,他神话的光环被赵胤一刀打破,再没有人信他。而困惑永平府百姓许久的“野兽吃人拔舌”和“和亲使臣被杀”的案子,也终是水落石出。 没有半妖半仙的邪君,也没有专吃人舌的野兽,一切皆是人为。 邪君一事,很快被人们放下。 或许说,相比邪君拔舌,灵蛇害人,更让人害怕的是战争阴影已笼罩在永平府上空。 邪君害人,是个人,是小我。 战争是江山社稷,是家国安危,是大我。 在邪君被剿灭在大青山的次日,抚平军总兵魏骁龙领十万军队在孤山迎头痛击巴图大军。结果不出所料,匆忙于永平聚集的大晏军不敌筹谋数年野心勃勃的兀良汗骑兵。 首战告负。 魏骁龙一日连发三封急报,请求援兵支援。 可是,地方军屯卫所的老爷们数十年来拿着朝廷晌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得令后往永平府聚集的速度极慢。 赵胤一怒之下,为正军法,于卢龙塞“大晏阵亡将士墓碑”前以人头祭旗,挥刀斩石洪兴、钱名贵等叛逆、以及两个无视军令拖延去孤山支援导致贻误战机的将领。 人头祭旗,威慑六军、以儆效尤。 事毕,赵胤再派人递送奏报到京师,告之皇帝。 先斩后奏,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一时间,提到赵胤,六军无不惊悚,尚在观望的附近几个军屯卫所连夜加速行军赶往卢龙—— 次日,乌日苏的手书和匕首送入兀良汗大营。 其上还附有一封赵胤致函。 “先汗王在世时,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大晏亦是肝胆相照,每每谴使漠北,带入茶盐丝绸,金银制器,两国交好数十年,恪守兄弟之谊,从无越矩。如今,先汗王尸骨未寒,尔竟领兵南下,大行匪寇之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正国本,特此正告:以三日之期为限,兀良汗若不退回松亭关外,贵国大皇子乌日苏的人头将悬于卢龙城楼,祭奠天下苍生。” 接到信,巴图在营中大发雷霆,当即拍了桌子。 “混账!” “赵胤小儿竟敢威胁于我?” 巴图自小跟着父汗阿木古郎习武学文,也从姑姑阿木尔的嘴里,熟知了大晏人文历史和风土人情,但他从未踏足大晏一步,年幼时,每有使节去大晏朝贺,他都心生向往,却被阿木古郎严厉制止。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想要。 从记事时起,巴图就有一个梦,执吴钩,踏江南赏小桥流水;纵马蹄,醉秦淮闻旧曲新词。赏大晏江山,写豪情万丈。熬到三十有三,老汗王阿木古郎薨逝,终于再无人阻止他的野心,他也不用再凭栏相望,自是要纵马长歌,西问长安。 “逐鹿中原方显男儿本色。怎可因私情而断国运?” 巴图将赵胤来函在火烛上点燃,投入火盆。 再转身,看到那把匕首,终是慢慢拿起,拔刀出鞘,凝望片刻那刺目的锋芒,又重重推了回去。 “连你也来要挟为父!” 二皇子来桑观察了巴图许久,小意地端起酒壶递给巴图。 “父汗,若不退兵,他们当真杀了大王兄可怎生是好?” “那也是他的命!” 巴图低哼一声。 他说话向来冰冷严肃,这一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却多了一些温情,喃喃般自语道: “我父汗和阿姑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可至死,也没能再回去看一眼。阿姑离世前说,好想再看一眼金陵城,看一眼晋王府,看一眼……阿姑看不到的金陵,我要替他去看。” 说着说着,巴图眼圈一红,竟是小声地哼起了曲儿。 “越关山,是家乡,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关山,是家乡,跋山涉水到金陵,惟愿他能得安康……” 这曲子来桑听过, 在姑奶奶过世那段日子,她总是反复哼唱。 来桑听人说,姑奶奶阿木尔才是父汗得亲娘,先汗王阿木古郎其实没有孩子,巴图是抱养自阿木古郎名下的,当然,这是兀良汗秘辛,无人证实。 来桑还听说,阿木尔自幼流落大晏金陵,被尚书家抚养长大,是大晏有名的才女,差一点嫁了当时的晋王——也就是后来的永禄大帝。此为她终生之憾,临死不肯瞑目。 有时候,来桑甚至认为,父汗一心南下,就是为了姑奶奶的临终遗愿。 巴图端起酒壶,一口仰下, 再哼时,声音越发低沉难辨,似乎神伤。 来桑不知父汗的伤心是为了姑奶奶,还是为了被他亲手放弃的大王兄。 但他知道,父汗不会退兵,如此就够了。 来桑默默一笑,退下去,掩上营帐。 “越关山,是家乡……” 小曲在汗帐中久久回荡,不散。 章节目录 第166章 下棋之人不为赢棋,为赢什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卢龙驿馆位于崇山峻岭间的险峻官道边上。 夜沉星隐,月亮躲入了云层,山风很大,四周漆黑一片。 乌日苏王子的住处,一盏孤灯下,棋盘上杀得正酣。 自从兀良汗开战那天起,那群迎亲的兀良汗使者就被关到了卢龙县衙的大牢,驿站那几个被他们收卖的驿丞和小吏,也全被赵胤处置,该换的换,该杀的杀, 如今,乌日苏身边没有二皇子来桑的人监视,可他并不得自由。 身处异国,又在两国交战时期,身为外邦王子,他步履维艰。 “大都督来找小王,不是为了下棋这么简单吧?” 灯火影影绰绰,赵胤坐得极为端正,他似乎没有听清乌日苏的话,眼睛冷冷盯着棋局,淡淡道:“王子的大龙,在劫难逃了。” 赵胤执黑子,乌日苏执白子。 盘中局势,确实如他所说,在劫难逃。 乌日苏心不在焉,闻言苦笑,慢慢收回手。 “大都督好一招妙手,就下到这吧,小王认输。” 赵胤看他一眼,平静的面孔平添几分森冷。 “大龙气长,我若绞杀,也得费一番工夫,王子何不着眼于长远之处,徐徐图之?轻言放弃,非丈夫之举。” 乌日苏摇头道:“失了先招,处处受制。我已回天乏术? 何必再苦苦挣扎?罢了。” 夜凉如水。 棋盘上尚有残局,谁也没有动。 灯火灼灼,轻爆一下? 惊醒沉思人。 沉默许久后? 乌日苏终是开口。 “小王事先应下的话? 自当践约。大都督准备何时取我性命?” 他脸上冷冷淡淡,带一丝苦笑,无奈又徬徨。正如他下棋时放弃中盘挣扎直接投降一样? 在得知他的父汗放弃他的性命后? 他也向命运认了输。 其实,从父汗派他出使大晏开始,乌日苏就已经猜测到了今日。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 自己是被亲生父亲放弃的棋子。 在乌日苏出使大晏前? 巴图已在筹谋南下。 为麻痹大晏? 他派出自己的大儿子? 把儿子交到大晏手上? 又假意要迎娶怀宁公主? 逼大晏步步退让。直到青山镇使臣被杀,公主失踪,他刚好准备妥当,这个出兵借口再合适不过。 天赐良机,他领兵南下? 夜袭松亭关? 取宽城? 逼向永平? 打了大晏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情的民间百姓会认为这场战争是巴图盛怒之下的举动,甚至有人会怪罪大晏对使臣和公主保护不周,这才引发了战争。 如此一来? 巴图是情也占了,理也占了,可谓老谋深算。 但身为巴图的儿子,乌日苏清醒地看到了一切。 也清醒地知道,比起父汗的皇图霸业,他的性命不值一提。或说,在更为久远的过去,他就已经知道,父汗不喜欢他。 兀良汗人以勇猛为荣,以骑射功夫为强,巴图却以乌日苏体弱多病为由,不让人教他骑射武艺,只学一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东西。 二皇子来桑才是父汗属意的继承人。 来桑的母亲是兀良汗大妃,而他的母亲是一个来历不明、去向不明的女子。祖父阿木古郎尚在人世时,父汗怕被责骂,也为了避免落下一个薄情寡恩的骂声,对他还算不错。如今祖父去了,谁还管他? 乌日苏眼圈潮湿,慢慢起身走到赵胤面前,深深行礼。 “两国开战,乌日苏既为阶下囚,自当由大都督发落。大都督勿存善念,请按原先约定,取乌日苏首级挂于卢龙城楼,以慑兀良汗大军。” 赵胤抿着唇看他,看不懂他是什么想法。 好半晌,他从棋筒里捻起一颗黑子,皱眉沉思,轻轻落下。 “我可以饶你一步,助你脱困。” 乌日苏微惊,抬头,“大都督这是何意?” 赵胤道:“我下棋从来不为赢棋,只看盘中大局。” 乌日苏愣愣看他,“大都督……” 赵胤扭头,叫来朱九道:“去告诉霍副将,本座今夜要与乌日苏王子通宵手谈。营中诸事,可由他自行定夺,不必来告。” 这就是相当于告诉晏军诸位将领,明早的卢龙城楼,不会出现乌日苏王子的首级了。 朱九拱手:“是。” ———— 战时的晏军大营,分外紧张。 从大营门口到将军营帐,几道关口,几道口令。 朱九匆匆进去找到抚北军副将霍九剑,转达了赵胤的意思。 霍九剑身高足足九尺有余,满脸虬髯,是个火炮的性子,闻言,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不杀了,俺刀都磨好了,就不杀了?” 朱九心里有点好笑。 一开始,他就知道大都督不会杀乌日苏。 大概也只有霍副将这样的莾将军真的相信大都督会把乌日苏的人头挂在卢龙城楼上吧? 朱九垂目道:“霍将军,大都督是这么吩咐的。” 霍九剑揪起眉头看看他,摆手,“晓得了晓得了。去吧去吧。不杀就不杀,哼!” 在朱九转身时,霍九剑又道:“谢放和白执回来了,在找什么人,问俺俺也不知,你快去看看。” 朱九一愣,拱手:“多谢霍将军。” 在晏军大营,锦衣卫有一处专门的营房,赵胤和一群亲卫就住在这里。 今日秦洛当值,朱九走过去,这厮就朝他挤眉弄眼。 朱九一脸不解地问:“何事?” 秦洛歪了歪嘴,小声道:“谢放和白执在里面。” 在里面很奇怪吗? 朱九看他挤眉弄眼的暧昧表情,皱起眉头,一拳砸过去,“你他娘的咋不变个娘们儿?是非精。” 朱九推门进去,当即就想退出来。 房里掌了灯,明晃晃的灯火下,谢放满脑门的冷汗,垂头丧气地站在白执面前,一副认打认罚的愧疚样子。 白执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 换往常,朱九并不会觉得这样有何怪异。 大概是那日在大青山看了个“亲热现场”,再看这两个爷们儿,他又觉得好笑又觉得臊,更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理解了秦洛。 站在这里不安,退出去又打脸。 朱九犹豫这一瞬,被谢放看到了。 “朱九。” 逃是不能逃了,朱九大大方方走过去。 “回来了?你俩在说什么?” 顺意一问,话落,看谢放涨红了脸,朱九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嫌自己话多。 他换了话题: “白执,你怎么也回来了?阿拾呢?” 白执转头瞪他一眼,朱九哑了。 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得。你们聊,我出去,我不该进来行了吧?真是。”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大家就尴尬了。 谢放赶紧唤住他,叹了口气,“我在跟老白道歉。” 白执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只能吼,“老子哪里老?你他娘的几岁,我几岁,心里没数吗?” 谢放:“……” 就是那么一说,怎么就炸了? “兄弟,玩笑话何必当真?”朱九钩住白执的肩膀,把他转过来,笑盈盈地为谢放打圆场。 “你要是不服气,亲回去。要是亲放哥还不解气,你连我一起亲得了。” 白执:“滚,谁要亲你,恶不恶心?” 朱九点了点自己的脸,“来啊,是兄弟,不说二话,甭客气。” “去你娘的!”白执一巴掌推在他脸上,想把他推开,朱九拉下脸,嬉皮笑脸地箍紧他手臂,顺势曲膝顶他腰窝,把白执气得大为光火。 “站着说话不腰疼。” 众目睽睽之下被非礼的人是他。 像个娘们儿一样被人压住反抗不得的人,是他。 这脸丢大了,他往后怎么做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谢放见状,沉声:“别闹了,再闹罚板子。” 朱九哼了声,老实了,白执愤愤地收了手,瞄谢放一眼,又觉得大家是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必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行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谢放,你帮我洗半年的衣服,这事就揭过去了。” 谢放:“……” 朱九嘿声,“成啊,小子,赚大了。” 他腆着脸看谢放,歪着自己的脸凑上去,“放哥,我也要……你给我洗半年衣服,亲一口,我送一口。来来来!不亏。” “滚蛋!” 谢放沉着眉头,一脸苍白又冰冷。 “阿拾可有寻到大营来?” 章节目录 第167章 伤风败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听这话,朱九怔住了,“没有啊,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白执,“爷临走前,不是交代你看住她?怎么了?” 白执懒洋洋将一张纸递给他。 “留了封信,消失了。我们猜她不会回京,寻思是不是找到大营来了。” 严格来说,那不是一封信。 因为朱九从没见过谁写信是用字配画的。 行首:画了一只驴,配上字:大驴。 内容: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一匹老马一条狗,正在走路。 朱九看得愣了愣,嘴里“啧啧”有声,然后塞给谢放,板着脸道: “看不懂画的什么。你们说,这阿拾不会是和咱爷假扮了一回夫妻,就心生妄想,真把自己当夫人了吧?” 谢放和白执没理他。 朱九又摇了摇头:“入戏太深。若是她此生打定主意非爷不嫁,那可就惨了?爷不可能娶她,摊上这事可怎生是好?要不,我英勇一点,为爷排忧解难,把阿拾娶了?” 他一脸大义,说得摩拳擦掌。 “阿拾古怪是古怪了一点,长得还是不错。如此一来,她有了依靠,爷也去了心头大患。更何况,我娶了她后,她不得凡事听我的?为爷针灸,哪里还敢推三阻四?” 完 美! 他跃跃欲试。 谢放和白执齐齐看他。 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谢放内敛,没有吭声,白执忍不了,鄙夷道: “想死,你不妨试试。” 朱九哼声,笑着看白执:“收起你的眼神,我死不死你别费心,管好自己吧。爷让你看住阿拾,你让人跑了,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杨斐一走,爷已经很久没罚过人了,说不准你还能开开荤。” 白执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叹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 “阿拾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好打发得很? 近来也不知是中什么邪,狡猾得狐狸似的,我和许煜就在客栈? 我俩压根不知她怎么走的? 还把她的老马都牵走了。” “说得是。如今的阿拾? 确实不简单。”朱九也觉得邪门。 他说着,掀掀嘴唇去瞧谢放。 “放哥那日中了毒,在大青山耍威风? 阿拾可是直接把你摁住? 两三下解了盔甲,衣服一扒,裤腰一褪? 啧……” 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又望向白执? 不怀好意地抬抬下巴。 “话又说回来? 放哥那身子练得不错啊?满身腱子肉? 孔武有力? 爆发力强……是吧啊白执?” “老子——” 眼看白执握着拳头又要揍他,谢放重重咳了声。 “这个责任,由我来担。” 谢放闷声说完 ,打水来洗了把脸,扬长而去。 朱九追出去? “喂? 放哥? 你身子不要了?爷都说让你歇着了。” 谢放头也不回? “我没事。” 唉!朱九叹息着,牵了马,跟着他出营往驿站去。 ———— 驿站灯火通明。 一盘棋局厮杀许久未终。 乌日苏低着头? 冥思苦想破局之策。 眼看茶盏里的水干了,他头也没抬,喊了一声。 “续水。” 不一会,房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来的是个清瘦的小厮,他把茶壶放在桌上,把灯芯挑亮了些,这才慢慢走近,将桌上的茶盖揭开,缓缓注水—— 水流声缓慢而富有节奏,续水之人极有耐心。 可是,茶盏里的水溢出来了,小厮也没有察觉。 哗啦啦! 水从茶盏漫出来,流到桌面,又流向了赵胤。 乌日苏还在看棋局,浑然不觉。 赵胤冷冷抬头,剜过去,皱眉看他。 “哎唷!”那小厮失声惊叫,似乎刚刚看到水溢出来了似的,连忙讨饶,“看二位爷下棋看得太入神,水溢出来了也没有注意。该死该死,小的这就给爷擦擦!” 他说着,掏出怀里的巾子往赵胤身上去擦。 赵胤扫他一眼,淡淡道:“不必。” “这么冷的天,衣服湿了会冻着的,怎能不必呢。”小厮赔笑着,认认真真地拿起赵胤的袖子擦拭,然后又伸向他的胸腹,“这里也湿了呢。给爷擦擦。” 赵胤一把捏住他的手腕,突然看向乌日苏。 “大皇子,这局赵某认输。改日再下,先行告退。” 乌日苏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这个小厮无礼,但罪不至死。 可小厮是大晏派来照顾他的,这个驿馆里全是大晏安排的人,他没有说话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弱弱地劝了一句。 “大都督宽宏大量,不必与小卒计较。” 小厮手腕吃痛,“呀”一声,回头朝乌日苏一笑。 “大皇子好脾气,当真是个大好人。大皇子救命呀……” 大好人又如何? 乌日苏长叹一声,拂袖入屋。 就着书案,提笔写字。 ———— 赵胤冷着脸把小厮拽出来,正好碰到来驿馆负荆请罪的谢放和朱九,看到他满脸冰冷的怒气,谢放咯噔一声,心知这顿军棍可能免不了了。 “爷!发生何事了?” 他上前拱手,没有去注意赵胤身边的小厮。 “爷是不是都知道了?” 赵胤面无表情,“何事?” 谢放道:“阿拾走了。” 说着,谢放将那一张阿拾留下的书信双手呈上,一副认罚的样子。 “是属下办事不力,爷要罚,就罚我一个吧。此事与白执和许煜没有关系。” 赵胤甩了甩书信,待看清上面画的内容后,嘴角微微抽搐,面孔更冷了几分。 “不关你们的事,此女狡诈。” 谢放松了口气,觉得大都督终于认识到这一点太不容易了。 危险解除,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赵胤身边这个小厮有点奇怪。 他一直垂着头,不声不响不看人,但也看不出对他们有几分恭敬,更奇怪的是,爷为何要与一个驿馆小厮拉拉扯扯。 谢放心有疑惑,不敢仔细盘问,只道: “爷是准备回营,还是……” “我出去一趟。”赵胤打断他:“你们不必跟来。” 说着他大步离去,又转头喝向那小厮。 “还不跟上?” 小厮双手缩在身前,肩膀也紧紧缩着,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低垂着头,从谢放和朱九面前快步走过去,没有看他们一眼。 朱九感慨,“完 了,这位仁兄不知哪里惹到爷了,小小年纪,可怜的。” 谢放一言不发。 看那人背影,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跟赵胤时间最久, 在他的印象里,能把赵胤气成这样的人,似乎不多。 ———— 驿馆马厩的小卒正在给赵胤的乌骓马喂水,一声忽哨,那马儿突然嘶叫一声,水也不喝了,扬蹄就跑。 小卒吓了一跳,纳闷地跟上去。 马儿撕开蹄子跑得极快,赵胤看到乌骓马奔到面前,奖赏地摸了摸它的头,牵缰绳,翻身上马。 看那小厮还站在马下不动,他冷喝,“上马。” 小厮仰头问:“上前面,还是上后面?” 赵胤脸颊一抽,冷冷道:“随你。” 小厮打量高大的乌骓,“我上不去。” 赵胤冰冷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将大氅往后一拔,袖袍微微一摆,朝他伸出手。 小厮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哼笑着将小手递到他的掌心,赵胤用力一握,想将他拉到前面打横坐起,不料小厮却就势一跃,坐到他的身后,双手圈住他的腰。 “走吧,大驴,驾。” 赵胤:…… 马儿疾驰而去,追马出来的小卒看得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置信。 “老天爷!我看到了什么?” 大都督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带走了?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 赵胤磅礴的怒意从翻飞的大氅传来,紧贴在他后背的时雍,能察觉到他绷得紧紧的身子,心知他在生气,可他没有说话,时雍也只是当做不知。 既然决定回来找回场子,她自然要占据主动,哪能由着他掌控节奏? 章节目录 第168章 叫爹为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驾!” 赵胤一收马腹,纵马狂奔。 乌骓很有几分脚力,时雍没坐过这么快的马。 她偏过头,迎着风问:“大人,你带我去哪里呀?” 赵胤不发一言。 时雍故作惊愕,“大人上次没有把我打死,是不是心有不甘,准备杀人灭口,再抛尸荒野?” 还是没有声音。 耳边只有呼呼掠过的风。 时下季节,卢龙很冷。 不过,时雍聪明地躲在赵胤的背后,将头靠在他宽厚的后背,风刮不到脸,倒也惬意。 “欺负女子的男人,那可不叫男人。大人不要叫人唾弃才好。” 时雍话说得软软的。 她想好了, 世上男人都喜温柔小意那一套,她又不是不会? 撒个娇卖个傻就能搞掂的事情,何须浪费才华? 尤其赵胤这人,对她的才华和美貌显然都看不上,那她不妨换个思路,非得把他逼得叫爹不可! 卢龙驿站建在大青山的峻岭边,附近本就荒凉,适逢大战更是渺无人烟,一路策马行来,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又走了一段,时雍看出来了,赵胤策马而去的方向是卢龙县城。很明显,他不会带她回营,而是准备再次把他丢到县城客栈去。 哼声,时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停!” 赵胤充耳不闻,马骑得更快。 时雍的血液又滚烫了起来,在客栈被他打晕的恼怒和羞愧,让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又钻入脑子,激起了她的热血,难以顺从。 一阵激荡,她突然松开圈在他腰上的手。 “你再不停下,我跳马了。” 冷风呼呼刮过赵胤冷峻的面孔,他眉头紧锁,气得脑门青筋崩出,却怕她当真从马上跳下去。 “驭!” 一声低喝,赵胤猛地紧拉马缰绳,飞奔的乌骓得到命令,却没办法突然停下,蹄子撒开往前俯冲一小段路,嘶叫一声? 不满地高高扬起前蹄。 “啊!” 时雍措手不及,差点滑下去,赵胤反手捞住她的腰? 颠簸一下? 时雍不得不再次束紧他的腰。 马儿停下了? 打着响鼻,还有些不满。 时雍一副怕极的样子,埋怨道: “大人? 摔下去人就没了? 你知不知道?” 赵胤侧头看她一眼,跳下马,“下来。” 时雍傲娇脸? 皱眉装无辜? “一会叫我上? 一会叫我下。大人是有意捉弄我吗?” 赵胤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 安静地看着她? 目光悠远。 “阿拾? 你到底要做什么?” 时雍想了想,跳下马去,一脸老实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在驿馆当差,混几个晌银养狗吃饭而已,是大人活生生把我拖出来的? 我没有问大人想干什么? 大人倒是反过来问我?这是什么道理。” 狡辩! 哼! 赵胤冷声:“你如何在驿馆当差的?” 除了耍不光彩的手段? 她能有什么办法? 时雍看出他话里的潜台词? 也不解释,而是委屈咬住下唇,低下了头。 “这世道兵荒马乱? 我一个女子想要生存,能做什么?无非赚点银子养我的狗,还有养春秀那丫头。驿馆不要女子,我不得不乔装成男子……我还花了五两银子给管事的才领了这个差事呢,现在被大人搞砸了,鸡飞蛋打,我靠什么营生?” 赵胤冷着脸,“谁让你做事了?” 时雍勾唇:“我不做事,你养我么?” 赵胤:“养!” 说罢,他惊讶。 气糊涂了,说的什么话? 赵胤冷冷道:“你是我的婢女,养家糊口不用你操心。回到京师,也自有你的差事可做。” 婢女? 时雍牙齿都快咬断了。 不过,看他显然已经忘记上次给了她几千两的事情,时雍斜他一眼,也不提醒,只是道: “大人这么说,阿拾心里就踏实了。可大人远在卢龙,我回了京,谁来管我?遇到有人欺我,又有谁来为我做主?” 赵胤道:“回家不比在外面好?” “大人!我不想回家。” 时雍低低说着,朝赵胤悠悠望一眼。 她不想顺从赵胤。 可这个人,还非得先顺着,才能徐徐图之。 说话前,时雍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说得小意,委屈,对这位大直男的态度,也要恭敬、坦诚一些,最好让他觉得,不靠着他,她就活不下去了才好。 “我家里的情况,大人你是知道的。后娘有了弟弟和妹妹,我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人,婚事没有着落,人嫌狗不爱。父亲纵然心有不忍,但家里凡事都听后娘安排,眼看我已十八,名声不好,又与大人多有纠缠……” 说到“多有纠缠”时,她咬着下唇,目光楚楚地抬头看赵胤。 赵胤偏开头。 时雍暗笑,说得越发委屈。 “我知大人看不上我。可我说句不恰当的话,我和大人扮过夫妻,与大人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日子,有谁会相信我还是清白之身?我名声本就不好,又得罪过广武侯家、楚王府、定国公府……若是大人不肯收留我,我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活路?” 她说得太恳切,太认真, 这与她平常满不在乎那一副淡漠慵懒的样子天差地别,仿佛换了一个人。 任谁看,这就是一个无辜委屈还坚强的女子。 赵胤眉头越皱越紧,许久才道: “这个时候,你不该留下来。” 时雍再一次想原地去世。 他俩说的是一回事吗? 难道他不该忏悔自己言行不慎,害她毁了闺誉,再主动说愿意承担责任吗? 她想笑, 内心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白的喜欢。 这么直的男人,古今罕见。 时雍低头,双手轻绞,给他一种紧张不安的样子。 “我不留下来又能去哪里?灰溜溜回京,旁人若问起,我如何说?照实说我是被大人抛弃了打发回来的么?那岂不是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泼来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我得罪过的人,还有宋家胡同那些扒高踩低的亲眷,怕不是个个都要凑上来吐个口水,踩我几脚了。” 这话不算谎话。 赵胤这个人,从小到大跟谁都不亲近,但不代表他不懂人情世故,相比于时雍,他更懂得京里那些人的势利眼。 眼神凝聚在时雍脸上,他眉梢微动,将肩上氅解下,上前一步披在时雍身上,又默不作声为她系好,修长的身子挡住旷野的风,这才沉声道: “卢龙一战,死生未定。你何苦涉险?” 时雍双手揪住他的大氅,低着头,委屈巴巴,久久没有说话。 赵胤看她老实了,平静地叹息一声,道:“女子名声哪里有命重要?回去吧。我让人护着你。” 女子名声哪里有命重要? 时雍眯起眼看他。 这话在后世人人认可,在时下却是惊世骇俗。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时代,大都督心里并不那么看重女子的名声。 时雍内心突然涌起的欢喜,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语气明显的轻快了几分。 “有大人这句话,阿拾就心满意足了。大人放心,我留在卢龙,不会拖累大人。我生我死,皆是我命,我也不会埋怨大人。” 赵胤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固执,他这一生很少与女子打交道,根本就没有对付女子的经验,尤其对待时雍这种狡猾的女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你做何打算?” 时雍见热打铁:“我都想好了,与其回京被人说三道四,不如留在驿馆,做个杂役。” 留在驿站?赵胤皱眉:“不行。” “为何?” “驿馆人多嘴杂,你一个女子……” “女子如何?”时雍抬眼看他,一双原本清淡的眼在夜下隐隐泛出几分自信的幽光,“大人认为,我比男子差吗?” 她是不差。 甚至比大多男子更强。 可,终究是女子。 赵胤瞧着时雍,良久,叹声: “驿馆万万不可留,乌日苏王子住在那里,极不安全。” 时雍见缝插针,“那大人带我回营吧?我跟在大人身边,最是安全了。” 赵胤:…… 时雍抿了抿嘴,“我做小卒打扮,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女子。我既能为大人针灸治腿,又能帮大人做些杂事,最关键的是,我十分忠诚,不让大人为难。大人用我,保证不亏。” “不行!” 营中多危险? 赵胤断然拒绝, 时雍听罢,低头拿袖子擦眼睛。 “大人若不肯带我去,就不用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好了……” 赵胤张了张嘴,被这女子说得有些词穷了,山风吹过来,他的头隐隐作痛,正不知如何是好,后面就传来放缓的马蹄声和人声。 “爷上哪里去了?” “那小卒说是往这边来的。往卢龙县城,就这一条道。” “爷去县城做甚?” “不会真把那小厮宰了吧?” 是谢放和朱九的声音。 赵胤转身,正要出声,时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再一把抓住马缰绳,小声道: “大人,我们还是避一避好,若是被他们看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偷偷出来,说不定会生出什么误会,影响大人的名誉……” 赵胤:…… 她狡黠的说完,不等赵胤开口,也不给他犹豫的时间,顺势将他和马儿带入了路边的玉米地。 钻了玉米地,没事也有事了。 名誉不重要。 他不顾她名声,那都不要了罢! 叫爹为止。 章节目录 第169章 果然余素未清(月末求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玉米地里黝黑一片,成熟的玉米棒子早已成熟被农人扒走,只剩一片高高的玉米杆立在地里,二人一马走进去,有些费力。 “头!”时雍埋怨地看着赵胤,嫌弃他个子高,顺手按了一下他的头。 赵胤眉头皱了起来。 这辈子他都没有躲藏过, 莫名其妙被她拉入玉米地,这时才反应过来, 他为什么要躲? 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可是,官道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如果他们不继续躲下去,这时再从玉米地里钻出去更不合适,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他侧眸看向时雍,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 “阿……” “嘘!”时雍截断他的话,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那只手仍然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噤声。” 赵胤抿住嘴巴,拉着脸。 她靠得太近,他不得已身子往后退一步。 “呜——” 几只在玉米地里做窝的鸟雀被打扰,突然吓得扑腾着翅膀,冲天而起,嘴里发出惊惧的鸣叫,让官道上的谢放和朱九立马停下了马步。 “谁?” 谢放沉声。 “谁在里面?” 这一下,赵胤是真的不能动了。 总不能让两个下属呵斥着走出去吧? 赵胤冷峻的面孔沉了下来,半隐在黑暗里,极是难看。时雍偷偷打量他一眼,内心暗笑,嘴上却老实巴交,一副很紧张、很害怕、很无助的样子,一只小手死死掐住他的胳膊。 不是调情的掐。 是很重的掐。 “怎么办?会不会被发现?” 赵胤看她一眼,沉默。 这时,官道上的朱九说话了。 “哪里有人?” 谢放:“我听到玉米地里有动静。” 朱九嗤声:“可能有什么畜生在野地里干仗,或是捡玉米仔吃……走了走了。” 畜生? 时雍差点笑出声来。 她看赵胤一眼,见他脸黑得锅底一样,暗爽。 那几只被打扰的鸟雀在天空盘旋不走,玉米地鸟窝里的稚鸟听到亲娘呼吸,突然探出头来,叽叽地哀鸣了几声。 时雍仿佛吓住了,惊恐地呀一声,往后一退,调转头,脑袋重重撞在赵胤的肩膀上。 正中鼻子。 好痛。 时雍嘶一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次不是装的? 赵胤怔了下,低头来看,“活该!” “……” 时雍摸着鼻子? 嗔他一眼? 做口型? “不要说话。” 赵胤看她嘴巴一张一合,轻哼。 这时,外面那个冥顽不灵的谢放又说话了。 “不对劲儿。” 他无视朱九地催促? 手执缰绳在原地打着转儿? 四处察看,“我分明听到有人的声音。” 朱九:“你中毒把耳朵烧坏了吧?” 谢放:“……” 一提中毒,根本无法做兄弟。 谢放瞪他一眼? 突然跃下马来。 一条白色的手巾掉落在官道边上? 极为显目? 暗沉的夜色下? 有几根玉米杆倒下去了? 分明有踩踏的痕迹。 谢放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他下马? 拉过朱九,对他咬耳朵。 “玉米地有人。” 朱九轻轻啊一声。 “嘘~”谢放示意他噤声,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夜下的玉米地,低低道:“恐怕大都督遭到了不测。” 朱九吓死了,“什么?不可能。” 谢放瞪他? 示意他小声? 再看了看被乌骓踏过的玉米杆? 慢慢走近? 蹲下身,将一片玉米叶子捡起来,仔细观察。 “你看这是什么?” “蹄印!!” 朱九大惊失色。 乌骓是赵胤的坐骑? 赵胤没事不可能去钻玉米地,那乌骓从玉林地里进去,只有一种可能: 如谢放所说,大都督遭遇了不测。 二人对视一眼,不用多说,心下已有决定。 他们刚才咬耳朵的对话极为小声,除了他们彼此,玉林地里的赵胤和时雍,以那样的距离也听不见。 寂静中, 只有风声掠过。 朱九突然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说:“走了走了,你哪这么麻烦?这里紧挨大青山,林子里什么畜生没有?看把你吓的。” 他奚落着谢放。 谢放这次没有反驳。 “走吧。” 二人再次翻身上马,蹄声嘚嘚远去,再也听不见了。天地里寂静一片,冷风送来一抹甜丝丝的幽香。 赵胤皱眉,侧过头,对上时雍的脸。 “走。” “好的,大人……” 时雍慢慢站起来,突然重重咬了咬下唇,用自己听了都有些受不得的声音轻唤一下“大人,我头晕”,然后脚下一晃,朝赵胤栽倒下去。 她刚才被撞了鼻子,痛得眼泪汪汪, 这会儿又咬了一口自己,更是吃痛,眼泪唰唰地掉下来。 赵胤伸手扶住她的腰,在时雍的算计下,这一搂简直是标准的偶像剧男神操作姿势,看得时雍脸热心跳,心神一荡,忘了装,就那么看着他。 明明是撩人,反被撩。 她有点呆。 于是,赵胤看到的就是一张迷蒙无助又楚楚可怜的泪眼。 他皱眉,把她拉直站立。 “头为何会痛?” 时雍双脚稳稳踩在地上,真想…… 跺一脚,再骂他个狗血淋头啊。 但她不能功亏一篑,毕竟让人叫爹并不容易。 她慢慢咬唇,一只手撑着太阳穴,“可能是我,余毒未清。” 眼看,身子又往下倒。 两人中间就半个身子的距离,赵胤见状眉头皱得更紧,胳膊一抬就圈住了她的腰。 “手伸出来。” “嗯?”时雍一怔,没明白。 赵胤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拉过她的手,手指抚向她的脉搏,静下心来,一动不动。 时雍:…… 有鬼么?赵胤居然会把脉? “大人,你会?” “简单会一点。” 赵胤沉声说着,丝毫没有怀疑是她在骗他。皱着眉头,片刻又松开她的手,“道行浅,看不出有何不妥。去县城,找济世堂的大夫。” 时雍看着男人绷得严肃的冷脸,忽然笑了起来。 “大人。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呢?” 赵胤不妨她有此一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脸上当真没有半点旖旎。 这叫时雍更是抓狂。 一男一女在黑暗狭窄的玉米地里,他当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一点点暧昧的感觉都不会感受到吗? 这不是古板冰块,就是感官失调了。 时雍不信自己这么没有女人味儿,和男人单独相处,对方居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她急了。 踮起脚尖,眼对眼看他。 “大人,你再看看我。” 赵胤:…… 她贴得太近,赵胤的鼻子里不期然就钻入了一些带着甜香的味儿,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反正和营中的莾汉们洗澡用的皂荚味不同,清香馥郁,却不会令他不适。 “看出什么了吗?” 暗夜下的女子肌肤莹白如瓷,与夜色形成鲜明对冲,于是那笑容便有了一种姣好又狡黠的味道。 赵胤微微沉眸,头皮一阵发紧, 他探了探时雍的额头,然后双手扼住时雍的肩膀,“果然余毒未清,不能再耽误,速走。” 时雍:??? 他把她的反应当成中毒了? 时雍有点后悔刚才说“余毒未清”了。 眼看赵胤牵了乌睢就要出去,时雍甩开他的手。 “站住!” 赵胤下意识回头,皱眉看着她。 “大人,我不绕弯子了,我直说了吧。” 赵胤平静地看她,“说!” 她道:“我在这世道无依无靠,我想跟你去。你要是不肯带我回营,我就自己找到大营,告诉所有人,我的清白被你毁了,你却不肯对我负责,让我很难做人。” 赵胤瞳孔微缩, 这细微的小表情,时雍看不见。 在这个时代,纵是男尊女卑,可一个男子若是毁了女子的清白,哪怕不娶为妻,纳个妾也是得负责的,不然,会被所有人诟病。 时雍笑盈盈的看他,丝毫不管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一副慵懒漫不经心的样子,再问他: “你说,这样会不会动摇军心?” 赵胤:…… 二人相对,任山风吹过。 鸟雀在天上飞来飞去,稚鸟还在等它的父母归巢。 赵胤忽然竟觉得可笑, 他为何要受一个小女子要挟? “早就警告过你,别在本座面前耍花样,看来你是忘了?” 在时雍一系列的骚操作里,他方才有点失神,可他是赵胤,风浪见多,又怎会栽在一个女子手上,任人拿捏命脉? 他低头,看着时雍,目光定定而冰冷。 “你我清清白白,我何惧人言?” “清白吗?”时雍扬起一个笑脸,斜眼妖娆又姣美,“我能说出大人身上的所有特征,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身上有几个疤,你……长什么样子我都一清二楚。你说,人家信不信?” “!” 赵胤推开她的手。 “你为我疗伤,知道这些又有何难?” 他冷冰冰看着时雍,眸底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不愿意被女子束缚和左右的挣扎。 “我劝你老实点,外间传闻我心狠手辣,不只是传闻而已。” “大人的话,我听明白了。” 时雍望着他,点点头,露出一丝无奈的叹息,赵胤见状,以为她已经想通,正准备放缓语气,再安慰她几句,却见她突然露出微笑,一双胳膊蔓藤似的缠上来,直接抱住了他的脖子。 “照大人的意思,我们只要不再清白了,大人就怕了我,对不对?” 她玩笑一般,说得轻松,说完 双眼眯起,像看猎物一般看着赵胤,莞尔一笑。 “大人,那我们今日就不要清白好了。” 赵胤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大胆,被她紧紧抱住,一时间神色不定。 “阿拾。” 他沉声呵止,却对上一张笑脸。 有些无措,喉头莫名一鲠,他反应慢了半拍,慢慢扼住她手腕,想将她拉开,“我不能——” 话音未落,时雍突然呀一声,娇娇地撞入他的怀里,声音慌乱得像做了什么错事被人撞见的样子。 “大人,你别这样,有人来了。” 赵胤目光一沉,转过头,就看到举着钢刀默默潜过来却不小心抓到大都督“现行”的谢放和朱九。 “……” “……” 四人对视,很是尴尬。 谢放慢慢把刀放下,“爷。属下告退。” 朱九想到自己说过的“畜生”,更是灰溜溜地跑了。 “站住!”赵胤喝一声,等他们站定,想要解释一句什么,可是看看怀里“无力”的女子,又觉得说什么都困难,忽然有些好笑。 “有你得。” 这话是对时雍说的。 可是,时雍只当没有听到。 反倒是朱九问了,“爷,什么有我的?” 赵胤沉声:“滚!” 朱九:“……” 谢放:“……” 两人飞快地离开了玉米地,带来一阵暧昧又尴尬的窸窣声。 时雍见状,舒了一口恶气。 目的达成一半。 她慢慢将双手从赵胤身上解下, 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大人,告辞!” 赵胤一口气提不上来。 “站住!” 时雍回头,眨眨眼,“你不是叫我滚?” 赵胤喉头卡住。 时雍又笑,“大人放心,我不是死缠烂打的女子,既然投怀送抱都遭到大人嫌弃,我就不打扰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朵花会更好……啊!喂!” 她话未说完 ,身子就被赵胤一把托起来,重重丢到了乌睢马的身上。 不用再被玉米杆子刺挠,时雍是乐意的。 可是转头,看到赵胤黑沉冰冷的脸,如暴风雨般可怕,又不免有点心虚。 这一次,真的惹炸毛了? 章节目录 第170章 约法三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官道上空无一人。 还是那片夜色,还是那个荒郊,却无端温柔起来,连风里似乎都荡着涟漪。 时雍被赵胤丢下去是侧坐马上的,上了官道,他翻身上马,自然而然坐在后面,将她半搂在怀里。 明知这是他不得已的将就,也没有别的选择,时雍还是故意害羞地“撩”他一眼,“大人,风好大。” 这个时节的夜晚是有些冷的,时雍坐在前面刚好是顶着风口,风吹入脖子,刀子刮一样难受。她还是想换到后面去坐,有劲腰可抱,又有人挡风,还能享受策马奔腾的快感,何乐不为? 这匹乌骓马脚程快,彪悍、强壮,她爱了。 可是,马的主人很可恨。 赵胤睨她一眼,执缰跨马,一身冷气,不为所动。 “大人,我冷。”时雍缩肩膀,做小可怜状。 赵胤目光凌厉,一言不发地将她身上那件大氅往上拎了拎,用力将她从头盖下去。 “……” 时雍想,若是此时有人看到她,一定会觉得——这人好像一具尸体啊。 马儿颠得够呛,赵胤想是气极了她,无论时雍说什么,他都不肯再理会。纵是她有三寸不烂之舌,遇上一个闷驴似的对手,也无处发挥才干。 时雍服了。 颠着颠着有点困, 她打个呵欠,干脆靠在赵胤胸前打瞌睡。 来日方长,急什么呢? 再生气,他总也不会当真宰了她吧? 时雍放松心情,闭着眼睛靠着他,还真就睡了过去。 等赵胤发现身前的女子没有反应的时候,拉开大氅看到一张熟睡的脸,脑门嗡一下? 气得喉头发紧,眼眶赤烈。 他原以为这女子捉弄了他,坑害了他? 再被他气汹汹抓上马多少会有些怕觉。 毕竟他恶名在外? 杀人如麻? 确非说说而已。 可她,竟是睡着了? 一颗脑袋慵懒地歪在他的胸口,青丝微垂? 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一只手揪着大氅,长长的睫毛在风中轻颤,嘴微微撅着? 不知梦到什么? 还有一丝微笑。这睡姿安稳平静? 哪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不仅不怕? 她分明胆大得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赵胤修炼二十几年的自制力? 几乎瓦解。 此女狡诈? 大胆,欠收拾! 他气得心潮起伏,可一身郁气又无处发泄。 只得……放缓马步,走得慢了些。 这么缓慢而行,到永平营地已是深夜。 径直将乌骓马骑入营房马厩? 赵胤抬起手想要恶狠狠拍醒这个人? 可他手刚扬起? 时雍就恰好睁开了眼睛。 一看高高扬起的巴掌? 她震惊地问:“大人要打我?” 赵胤:…… 这巴掌是落下去,还是不落下去? 也罢。 正事要紧, 容后再收拾! 赵胤冷着脸? 跳下马去。 “到了。” 时雍整个人是靠在他身上的,又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一声不响地跳下马去,她在马上就坐不稳了,大惊失色地看着这个钢铁直男,身子歪了几下抓不住马鬃,腾地往下倒。 “大人~” 惊叫声戛然而止。 赵胤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眼神有些嫌弃。 “你何时这般娇弱了?” 时雍嘴角微扯,心里忖道:大人,你可总算是发现疑点了么? “大人。”时雍站稳看看四周,打个呵欠,“你不生我的气啦?” 赵胤默默注视她片刻,杀了她的心都有, 可这小女人双眼无辜澄澈,一副没有睡醒的困样,想来骂她几句也是听不懂。 他把那口气憋了回去,冷冷道:“约法三章。” 时雍既来之则安之,乖顺地点头,“大人,你说。” 赵胤:“第一,不可暴露女子身份。” 时雍微笑,“不必大人叮嘱,我自会注意。” 赵胤看她这会儿老实巴交的样子,哼声。 “第二,不可胡说八道。” 时雍大为不解,“何谓胡说八道?” 赵胤皱眉盯着她,看她凝眉不语,冷冷道:“不许将你我之事,道与人知。” 时雍内心暗笑。 脸上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咬了咬嘴唇,嗫嚅道: “你跟我,有什么事?”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不再跟着她的节奏回答。 “第三,不可擅作主张,凡事从我、听我,令行禁止。” “哦。”时雍故作怯意地看他,“我知道了,就是不能让人知道我的女子,不许告诉别人我们之间有事,不能擅自主张离开大人,要时时刻刻跟着大人,我这么理解,对不对?” “……” 赵胤实在听不下去了。 只怕再说几句,又被她歪缠出什么有的没的。 他冷着脸,一本正经地吩咐。 “犯一条,我就送你回京。” 时雍问:“犯三条呢?” 赵胤回头看他,久久没动,那口气卡在喉咙的气几乎冲体而出。 “犯三条。我宰了你。” 看他冷冷说完 ,背转身就走,显然是气得不轻又拿她没有办法,时雍扬了扬眉梢,暗笑着,差点崩人设。 “大人。” 她站在马厩不动,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赵胤停步,仰头望天,长长一叹,头也不回地道: “跟上!” “是,大人。” 在进入锦衣卫营房前,时雍是得意的,自觉以这样的发展态势,让赵胤叫爹的日子不会太长久。 哪知,这人坏水都憋在肚子里,心眼子比她来多。 让朱九出来为她安排了他隔壁的小间住下,又叫来热水沐浴,泡脚,末了,叫来时雍。 “要跟着我,那爷便成全了你。” 时雍万万没想到,爹还没有当成,竟给自己找了个爹。 这爹毫无怜悯之心,丝毫不顾已是深夜,让她针灸治腿,按摩松骨,而他舒舒服服地阖着眼躺在那里,好不惬意。 这时,时雍恍悟过来。 她这笔买卖,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为了一点不服气,自跳火坑,给人做奴婢? 时雍冷着脸,面色紧绷,看不出半丝得逞的喜色了。 带着懊恼卷起赵胤的裤腿,她皱眉惊讶。 毒蛇咬中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就在膝盖往下三寸处,靠近足三里穴,牙印变成了几个小黑疤,他的膝盖还是有些硬实红肿,可毒蛇的毒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丝毫的作用。 时雍说不出的惊疑。 要知道,张芸儿就被那种蛇咬死的呀。 这人百毒不侵吗? 赵胤半睁眼,“还愣着干什么?” 一阵针刺的疼感袭来,他猝不及防,差点没忍住出声。 “你——” 看他眉头紧皱,一脸愠怒,时雍嘶了一声,“痛吗?”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又合上了眼,“不痛。” 时雍:“许久没扎了,有点手生,大人忍着些。” 赵胤面无表情,仿佛睡过去了。 等时雍针灸完 回屋睡的时候,累得精疲力竭,回去倒头就想睡。 谢放一直冷眼旁观,虽说赵胤吩咐将阿拾当近卫看待,可他哪里真敢这般待她? 她一回房,谢放当即让朱九抬了热水进去供她洗沐。 若说朱九之前还没有开窍,从玉米地回来,对此是毫无异议了。 阿拾和爷两人,玉米地都滚了,关系哪还是单纯的主子和近卫? 朱九再不懂事,也明白谢放的一片苦心。 从玉米地回来,爷还没找他算账,可这一顿军棍说不准哪天就真的落下来了,他可不想继承杨斐的专用军棍。为了曲线救国,他决定把主子的女人伺候好,将功补过。 于是,时雍发现这些人变了。 以前她也常出入无乩馆,可这些人对他就是“兄弟情”,很自在从容,这天晚上开始,不仅朱九,就连白执、许煜、秦洛等人也是一样,对外说她是赵胤的侍卫,对内,处处照顾她,把她当半个主子。 赵胤把她带回营地,本就是小厮打扮,到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除了几个侍卫,旁人不知她是谁。 何况,大战在即,也没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注意到赵胤身边多了或是少一个侍卫。 整个晕军大营的注意力,全在孤山。 章节目录 第171章 甚为可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孤山一战,兀良汗正面迎战晏军大胜,巴图士气高涨,急欲一鼓作气南下,他烧了赵胤的信函,将来使痛打一顿送回,复信一封。 “天收吾子,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十二个大字道尽了他对乌日苏的父子情分。 一个儿子性命,比起他的宏图大志,分量远远不足。 不仅如此,他不顾儿子乌日苏的安危也就罢了,甚至利用了乌日苏的事情,当夜在帅帐大醉一场,又唱又怒地吼叫一番,次日校场点名,大诉悲情,生生要将一只骄兵,打造成哀兵。 “兀良汗的勇士们!” “我儿乌日苏身陷敌营,危在旦夕,仍却不顾性命,以死明志,盼兀良汗铁骑踏平卢龙,为他复仇……” “赵胤以我儿乌日苏性命要挟我退兵,无耻之极,无耻之极。” “阵前丧子,于我巴图,是奇耻大辱。” “王子之血,不能白流,我巴图的儿子,不能白死。大晏逼我如斯,这一仗,不得不打。” 巴图突然手执佩刀,直指天际,大声喝道: “兀良汗的勇士们,为了阿木古郎大汗的威严,为了兀良汗人屈居漠北数十载苦寒的屈辱,为了让大家赏尽大晏春天的百花夏天的果木,我,巴图? 将承继父汗阿木古郎遗志,重振漠北草原,踏平大晏山河!” 校场校士手执弓弩刀枪? 齐齐大呵。 “重振漠北草原? 踏平大晏山河!” “冲出孤山? 剑指卢龙!” “让我兀良汗的铁骑,踏平顺天府,活捉大晏皇帝!” 声势震天? 巴图看着校场上整齐的骑兵? 雄心万丈,志在必得。骑马高倨人前的二皇子来桑,内心却满是疑惑。 三日已过? 卢龙城楼? 没有悬挂乌日苏的人头? 也没有人知道乌日苏的近况。 赵胤? 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 孤山晏军大营? 魏骁龙在啃窝窝头。 两军胶着三日了。 首战告败后? 魏骁龙屡要援兵不得,却收到一封赵胤的密令。 不得与兀良汗正面交锋。 得令后,魏骁龙率残部退至孤山以南十里,不安营扎寨,而是在通往卢龙的必经之路两侧? 以百户为作战单位。分散、游走? 机动作战? 灵活利用小股作战的方式生生拖住巴图南下的脚步。 “敌停我打? 敌战我退。” 这是赵胤下的命令,并称之为“游击作战”。 魏骁龙本是一员虎将,是个铁血汉子? 最喜欢的就是大军对冲,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跟对手一决生死,并以饮血沙场,马革裹尸为最高荣耀。 起初,他对这个指令颇有些不屑。 游什么击? 是驴是马面对面干就是了。 难道大都督以为他怕死不成? 在他看来,这就跟女子打架扯头发一个道理,没得劲头,有点猥琐。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种猥琐的打法,竟然十分好使,一天下来,把巴图惹得直跳脚,愣是过不了孤山。 如此一来,魏骁龙也得趣了。 他致函赵胤,“此计甚妙,大都督英明睿智,末将拜服。” 赵胤回信:“援军还要不要?” 魏骁龙复函:“要。” 赵胤:“没有。孤山险地,易守难攻,本座要你顶住七日。少一日,提头来见。” 魏骁龙:…… 没有援军,那你问个卵蛋啊! 但他不敢这么对统帅说话,只能长叹一声,言词恳切地复函: “末将必坚守孤山,纵使以我之血祭山河,也在所不惜。然则,望大都督明鉴,提头来见末将万万做不到,顶多变成厉鬼入梦,向大人辞别。” 赵胤:“准了。” 魏骁龙:…… 孤山战事胶着,对一心速战战决的巴图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对大晏而言却有百利。 先前仓促应战导致的诸多问题,在这几日里,赵胤都得以腾手完 善。武器、粮草等军需也全部到位,兴州、开平、建昌、东胜等地调来的援军也陆续抵达。 如此,再进行整兵应敌,就变得游刃有余了。 巴图以骑兵压境,突然袭击,在人数上和准备上,都力压晏军,可是,孤山数日,马蹄却始终破不了孤山,兀良汗士气渐渐低靡浮躁。 这几十年来,巴图随阿木古郎在草原上与各个游牧部落间多有交战,百战百胜,对行军打仗多有心德。但那些都是面对面地激战,拼的是悍勇,他虽也修习兵法,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 晏军不仅游而不战,那魏骁龙甚至越发来劲。 他带领的一干晏军,就像山中的兔子似的,一打就跑,就像头上虱子,怎么都抓不着,不仅如此,晏军每每还会留给他们一些字条。 譬如: “漠北草原那么美,你却惦念我娇媚” “寒风乍起,汝娘盼归” “天下风光千千万,一生哪能看得尽” “毡帐冷,无余被,回首漠北离人醉” “大晏河山虽是好,不如家乡儿娘笑” “北风切,情难绝,问君多少离别泪” “古今战事,不论荣辱,入侵必亡” “……” 一开始兀良汗兵看了字条,嘲笑晏军只会做娘们儿样子,只通风月,不会打仗。 可是,随着战事在孤山胶着,兀良汗没有了刚开始那种势如破竹的优势,再看这些小字条,许多人便生出了惆怅。 要入冬了。 入冬后的漠北草原极为寒冷。 毡帐够不够暖? 被子够不够厚? 炭火够不够御寒? 老娘娇妻和孩子,有没有吃,会不会冻着? 孤王越是打不下,兀良汗军队里的丧气就越重。反之,晏军得到支援,士气高涨,好几次小股作战,也敢短兵相接的肉搏,还有赢面。 巴图大骇,不再像刚入松亭关那样一路推进,也不再强行进军孤山,他痛定思痛,反思复盘,发现中了晏军诡计。 一令下,兀良汗退后十里,驻扎在孤山以北,修整军队,以图后计。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有勇,且有谋,不会意气用事。 但是战事不妙,脾气本就暴躁的巴图,更是狠戾了几分。为了不让大军产生退意,他下令斩首了几个在营中鼓吹退回去过冬的将士。 二皇子来桑见此情形,临夜敲开帅帐。 “父汗,儿有一计。” 巴图正在气头上,闻言皱起眉头。 “说说看。” 来桑心知父汗看不上他那点军事才能,但不要紧,他会证明给他看。 来桑低头道:“兀良汗长于骑兵,但火器也是一绝,父汗何故不用?” 巴图一听变了脸色。 他看着来桑,神色莫辩。 “火器已被先汗王毁去大半,为父也在先汗王面前发过毒誓……” 来桑一笑,“父汗太重情义。毒誓若能应验,这世上还有人在?” ———— 烽火狼烟里,暂时的安静并不会让人彻底放松。 反之,突然的安静,反倒催生了紧张,让人们血脉贲张,亢奋又惊惧,激情又后怕。 炙热的战火席卷永平府,铺天盖地全是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巴图还没有打进来,卢龙这座城池却已被点燃,能远走避祸的百姓早已拖有带口离开,没处可去的人们纷纷关门闭户,就连前几日热闹的茶楼酒肆,都歇业了大半。 时雍入住大晏军营,赵胤对她管得极严,不许她去营中闲逛,除了为他端茶倒水,针灸推拿,根本无事可做,直到她旁听了几次战局,为赵胤献出“游击之战”和“攻心之策”,这种悲催的“奴隶生活”终于到头。 赵胤讶异于她的足智多谋。 更震惊于小小女子,竟有孙子之才…… 来自于他的疑惑目光,时雍自是感受得到。 她其实受之有愧,但又不好告诉赵胤,这些东西只是“借用”,是她根据当前形势做出的一种基于后世来客“见多识广”的本能触发,并不是她真的会排兵布阵,不仅没有孙子之才,连老子的见识都没有。 当然,能让赵胤佩服自然是好。 孤山传来捷报的第二日,春秀和大黑就被朱九接入了营里。 这本是好事,可渐渐开始有人怀疑了。 春秀年纪还小,做小子打扮,分不出雌雄,大都督打仗带一条狗也无可非议,就是大都督营中新来的近侍,肤色太白了,个子太小了,声音太娇了,没一处像个能打仗杀敌的爷们儿,还日日跟在大都督身边,甚为可疑。 …… 章节目录 第172章 大都督不许我离开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营中传言四起,没有人敢当面非议赵胤的私事,但私底下不乏怀疑的言词。 赵胤被道常批命的事情少有人知,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都督不娶妻、不纳妾,身边连个暖床的女子都没有,侍卫倒是个顶个的英俊挺拔。 “大都督恐好男风。” 第一个说的人是猜测。 传来传去,“恐”字没了, 渐渐变成了“大都督好男风”。 战争的硝烟味,也吹不散这股子香艳的传言。 不过,时雍一无所知。 活了三世,这是她第一次亲历战争,在营中的新鲜感过去后,每一天都比想象的漫长。 尤其,在赵胤严令她不许外出之后,更是度日如年。 晌午时,朱九传消息来,让她收拾收拾了,说是明日大军要开拔,前往孤山,这次大都督会亲自领兵。 要上前线了。 吃过饭,大黑就趴在时雍的脚下,就像听懂了朱九的话一样,焦灼不安,稍有一点动静,它立马抬头去看,两只耳朵竖起来,一脸警觉。 “你别怕。”时雍慵懒地躺在赵胤营中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抚摸大黑光滑的背毛,漫不经心地叮嘱: “你得学聪明点,有危险就开溜。你是狗,没有人会注意你,开战了,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结束再来找我,知道吗?可别再逞能了,狗祖宗。” 大黑摆了摆脑袋,抖抖被她揉乱的毛,却没有不悦,而是伸出爪子刨了刨时雍的鞋,又伸出舌头慢慢舔丨舐, 很温柔。 “我知道你不怕,你想陪我。但狗命要紧,你的安危对我来说? 很重要,你知不知道?” 时雍其实从来不知道大黑是不是真能听懂她的话,只是常常觉得? 大黑什么都懂。 懂她的心情? 懂得照顾她? 就像一个亲密的伙伴,有时候比伙伴更亲密,比儿子更可靠。因为大黑对她? 绝对忠诚? 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她,大黑也不会。 “傻狗。” 时雍低笑一声,敲敲大黑的脑门? 原本慵懒趴在地上的大黑突然警觉地抬起头? 扭转身子往外看。 在时雍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前? 大黑已经站了起来? 守到了门口。 “大都督!” 霍九剑嗓门大得洪钟一般? 人在门外? 就叫了起来。 大黑嘴里低呜,跃跃欲试。 时雍见状,制止:“大黑回来!” 大黑得到指令,摇了摇尾巴,舔着嘴巴回来又乖乖趴回到时雍的脚边。 霍九剑是抚北军副将? 在这个营里是仅次于赵胤的存在。因此? 对于外面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 他认为自己职责所在? 有必要来提醒一下大都督。 哪料,走进来就看到时雍和狗。 一个瘫着,一个趴着? 要多懒有多懒。 时雍坐的椅子,还是大都督的位置, 没上没下,没尊没卑。 霍九剑一看脑门就突突开了。 难道传言果然是真的? 赵胤身边的谢放、朱九等人,霍九剑都见过,一个比一个守规矩,哪有这个小侍卫那般,不仅受到赵胤亲卫的优待照顾,还能大摇大摆在赵胤营房里当大爷。 啐! 伤风败俗的东西,勾引大都督。 霍九剑很是不屑这种靠脸吃饭的小白脸,按剑上前,横眉冷对地看着时雍,喝道: “谁许你坐这里?” 这位壮硕的将军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充满了鄙视,时雍自然看见了。 霍九剑那身高,一个顶她俩,时雍可不敢轻敌。 “霍将军,大都督不在,您有事吗?” 见她不正面回答,霍九剑更气了。 此小儿竟不把他看在眼里? “你给俺站起来。站好!” 霍九剑面目刚毅,刀锋似的浓眉竖起来,像训小兵似的,那模样有点像时雍以前看过的张飞,极为扎眼。 她暗自好笑。 脸上却满满的怯意。 “小的看到霍将军威风凛凛的样子,脚软。站,站不起来了。” 霍九剑一怔。 小儿就是小儿。 唬一唬就吓成这样。 霍九剑重重哼声,“那你便坐着说。” 时雍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伙能做将军,大概是全凭了他那高大的身板和武力吧? 时雍身子半坐不坐,“多谢霍将军体恤。” 霍九剑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对这种斯斯文文的小儿看不上,也很少打交道,人家若是跟他对骂,他能打得人满地找牙,可碰上一个客客气气,拳头打在棉花上,他反倒不好意思那么凶了。 “小儿,俺来问你。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这…… 都犯罪了? 时雍一脸吓得不轻的表情。 “霍将军,小的不知。” “哼!” 霍九剑哼声,一板一眼地教训: “大都督治军严谨,一向洁身自好,若非受你勾引,何至于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 时雍讶异:“大都督做了何事?” 霍九剑看着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儿,嘴里吭哧两声,不好意思把那些大老爷嘴里的污言秽语说出口,只厉色道: “你但凡还有廉耻之心,就赶紧地离开大都督,不要坏了他的名声。两军交战,阵前统帅的威名,不容玷污。” 他横眉怒目的样子极有气势。 换个别的小姑娘,恐怕会被这铁塔似的大汉吓死。 时雍却摇头,断然拒绝。 “大都督说了,不许我离开他。” 什么? 这种话大都督都说得出口? 不可能。 一定是受了这小儿蛊惑。 霍九剑看她不为所动,拉下脸来: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逼俺做出得罪大都督的事情来!” 看他手按腰刀,面有薄怒,时雍微怔,“霍将军要怎的?” 霍九剑手指着她。 “俺要亲自禀明大都督,把你逐出大营。” “好吧。”时雍有点好笑,嘴上却说得正经,“那我就要多谢霍将军成全了。刚好,这营里我也待烦了,无聊得很。” 霍九剑眼珠瞪起:“你说话算话?” “自然。大都督整日把我闷在营中,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许动,我还必须按他的要求每日写字帖,活像那笼中之鸟,不得自由,比坐牢也好不了多少,何趣之有?” 时雍说得缓慢而淡然, 待说完 转头,这才发现门口多了两个人。 赵胤领着谢放,就站在那里。 他眸色深浓,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而他后面的谢放,低垂着头,却很紧张。 霍九剑看到赵胤来,微有尬色。 但他是个汉子,有什么话就直白地讲。 “大都督,末将前来,有一事相请。”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霍将军直言无妨。” 霍九剑二话不说地指着时雍。 “烦请大都督将这个小儿赶出大营,以免流言泛滥,影响大都督威风,动摇军心。” 赵胤凝视着时雍,一动不动。 倘若不是时雍对他的禀性有些了解,非得被这冰冷的眼神杀死不可。 她直觉赵胤在生气,但她猜测,是因为霍九剑说的那些话——营中流言四起,让他很是恼怒。 闻言,她瞄赵胤一眼。 “我觉得霍将军说的极有道理。只要我一走,流言不攻自破——” “霍将军。”赵胤冷声打断。 突然转过脸,严肃地看着霍九剑。 “本座行事向来赏罚分明,岂会因区区留言,就撵走功臣?” 霍九剑懵了,“功臣?” 说那小儿吗? 就那弱鸡似的身板,除了伺候大都督那点事,哪来的功劳? 赵胤不看时雍,冷声道:“不瞒霍将军,孤山对敌之策,正是出自此子。” “啥?”霍九剑大脸僵住。 看他不像开玩笑,又望向时雍,啧了声。 “年纪小小,何处习得兵法?” 他眼里充满狐疑,根本不相信。 事实上,以时雍的年纪和阅历,确实没有人相信他有这等惊世骇俗的兵法谋略。 时雍无奈,叹息一声: “我爹教的。” 霍九剑只是一愣,随即哼声。 “俺不信。” 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要让他心服口服并不容易。迫不得已,时雍厚着脸皮将后世之人熟知的一些军事谋略说与他听。 对时下的人来说,首次得闻很是新鲜,不由惊为天人。 霍九剑再对她说话,已是谦虚很多。 “宋小哥恕罪,俺是个粗人,莽撞了。等战事一了,俺一定要去拜访令尊,结识结识这等隐世高人。嘿嘿,还望小哥宽宏大量,原谅俺今日之举,为俺这粗人引荐引荐。” 说罢,他又朝赵胤行礼。 “大都督,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俺这脸这会子臊得很,英明一世,竟误听人言,对大都督惜才之举,心生猜疑。” 赵胤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霍九剑又嘿嘿笑道:“能得宋小哥这等谋士,莫说让他住在自家营房里,便是每日为他脱鞋洗脚,俺也甘愿。” “洗脚就不必了。” 赵胤安静地看着他。 就好像这误会不曾存在一样。 “本座说过,赏罚分明。往后营中,凡有说三道四者,一律交由霍将军处置。” 霍九剑听得脊背冒汗。 嘴上说不罚他, 却把最难的差事给了他, 这与“拿他是问”有何区别? “末将领命!” 霍九剑气势汹汹地来,焉头焉脑地走了。 时雍听进去了那句“赏罚分明”,她还没有得过赏呢,转过头就准备开口要,突然发现赵胤脸色有些不对。 太平静了。 平静得莫名诡异。 章节目录 第173章 养不熟的东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三个人僵持在房里,除了大黑谁也没动。 赵胤脸上的凌厉,时雍许久没有见过了,她斜眼看过去,见谢放脑袋低得恨不能塞到肚子里去,于是,默默退后两步,看一眼大黑,转身就跑。 脚还没有迈出门,后脑勺一阵冷风袭来,赵胤身形快如鬼魅,抢步在前,时雍冲上去就撞到他坚硬的铠甲上。 这人个子太高了,她侧过身,想绕开,不料胳膊被赵胤抓住,一把拎起来拽回房里。 大黑见状,“汪”一声扑上来。 赵胤转身,大氅拂动,大黑刚好扑在里面。 “大黑!”时雍叫了一声,发现赵胤脸色阴沉,整个人冷硬得犹如一块石头做的棺材板,若大黑真的咬到他,他俩还能活命吗? “大黑快跑!你不要命了。” 时雍就势拖住赵胤,冷喝一声。 发现赵胤的脸更黑了几分,而大黑一击不中,并不肯退,不服气地咆哮。 “大人!” 时雍厉色制止了大黑,朝赵胤淡淡一笑,“大人何必动怒?若是不想赏我,便不赏罢了。我又不是多在意的人。” “你在意什么?” 赵胤冷着脸看她,抬手一摆。 谢放见到手势,看一眼他们,默默退下去。 门合上了。 二人相对而视。 “宋阿拾。”暗黄的灯火下,赵胤双眉微拢,英俊的容颜浮上一层逼人的冷色,轻易扼紧时雍的下巴,抬高,低头逼视她。 “本座对你太好了吗?” 嗯。 叫她全名,自称本座,恩情不在, 这是要往开虐的剧情走了吗? 上辈子死在诏狱后,时雍早就知道自己跟别的穿越女不一样,从一开始拿的就不是女主剧本,妥妥的恶毒女配。 她接受了人设,见状微微一笑,懒得挣扎,顺势靠上去双手环住赵胤的腰。 赵胤料不到她会如此,身子倏地僵硬。 时雍声音委屈慵懒:“凶巴巴的,你哪里对我好了?” 赵胤:…… 他太缺少对付女子的经验了,第一次就碰上这么个狡猾的女子,明明满腔怒气,被她身子软绵绵一靠,委委屈屈地质问,这画风一转就变得好像他错了一样。 赵胤半晌才将她身子拉开,定定看她。 “你胆子太大了,无事生非。” 时雍扬起一张笑脸问:“我何曾无事生非?” 赵胤冷声:“死活要跟来的是你,在霍将军面前编排我的,也是你。宋阿拾,你到底要我如何?” 叫爹! 时雍心里想着,微微撅起唇角,迎上他淡薄的眸子,他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但刚才拦下她时的戾气和怒火,明显散了许多。 没那么生气了? 时雍咬了咬下唇,说得可怜:“要不是大人惯着,阿拾哪敢如此大胆?不都是你惯的?再说了,我也是为了大人的声誉着想,我留下来坏了你名声,于心不忍……” 哼! 赵胤看她一眼,说得淡然,“那不是正如你愿?” 时雍猛地抬头。 呆头驴也不呆嘛,连这都能猜到? 她吸鼻子,更委屈了,“大人平白指责,枉我一番苦心……” 调转头,她揉了揉眼睛,“大黑我们走。” 她皮肤养白了,十八的年纪处处稚嫩,这一用力揉搓,眼圈瞬间一片通红,仿佛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大黑也是个狗精。 听半天,它大概懂得了什么。 趾高气扬的小脾气收起来,尾巴放下来,脑袋低下来,跟在时雍身边,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样子,再配上一双无辜可怜的眼睛,就好像……被人遗弃的路边犬。 赵胤怔立,忽然掀唇:“有你的。” 大黑斜过来一个委屈的眼神。 赵胤冷冷剜它:“还有你。” 说罢,他负着手大步走出去,“养不熟的东西。” 这是骂大黑,还是骂她?时雍看他被气走了,怔了片刻,弓下腰来抱着大黑笑得喘不过气。刚出门的赵胤闻声顿步,脊背僵硬片刻,甩袖,很快没影了。 对于大黑冲上去咬他一事,这位爷似乎耿耿于怀,尽管走的时候脸色没有那么难看了,但是吃夜饭的时候,时雍还是没有见到他的人。 往常,他都会过来,让时雍在旁边布菜,再陪他吃。 时雍倒也不是很在意,他不来,就叫了春秀陪她一起。 春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孩子十分敏感,去门口张望一回,又回来问时雍:“少爷,将军是不是不来了?” 时雍拉着眼皮,“不来不是更好?你坐下来吃。” 春秀不敢,“少爷先吃,春秀等会再吃。” 时雍瞄她一眼,“坐。” ———— 抚北军议事厅里,灯火通明。 议事结束,众将校陆续退下去准备明日的行程,只留下赵胤几名近卫站在外面值守,谢放则是陪侍在侧,不时往他茶盏里续水。 赵胤是个性子内敛的人,谢放也是。 即便他看出主子为什么不高兴,也不发一言,只是默默陪着。 这正是谢放能做赵胤第一侍卫的原因。 主仆二人安静地待了许久,赵胤终于站起身。 “吃饭去。别让人久等。” 谢放低头,默默将他的披氅拿过来,赵胤接过自己动手系好,又回头拿过桌上的一封密函。 密函是京中递送来的。 ——太子赵云圳的手书。 “本宫已平安到达。” “阿胤叔好好打仗。” 就两句正事说完,接下去的内容,全是对阿拾的埋怨。怨她趁着他入睡偷偷将他送上马车,并愤怒地表示,阿拾已成功地惹怒了他,远在京中的太子爷恨不得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待她回京,一定要好好收拾云云。 末了,语气一转。 “很想阿拾。阿胤叔要让她知,我很想她。” “阿胤叔,帮我照看好阿拾。少一根汗毛,我就烧了你的无乩馆。” 议事厅的事情,时雍浑然不觉,明日要赴孤山,她怕营中伙食不好,今夜就吃得有点饱,等赵胤赶到的时候,春秀连盘子都收走了,哪里还有饭菜? 谢放同赵胤一同走进来,看到这情形,再看看赵胤面无表情的脸,讶然:“你们都吃了?” 时雍打量他的神情,“吃了呀。怎么?” 谢放看一眼赵胤,默不作声。 时雍反应过来,“大人没吃吗?这可怎生是好?春秀,可还有剩饭?” 春秀看到赵胤那张冷脸,吓得腿都迈不动了,“没,没有了少爷。” 赵胤眉头微微皱起,“本座不饿。” 时雍哦一声,“刚想下厨给大人做两个菜,既然大人不饿,那便罢了。春秀,走了,早些睡,明日早起。” 大军开拔孤山,为免扰民,天不亮就得出发。 时雍回去把大黑喂饱,将东西收拾收拾,洗了把脸就躺下了。 次日寅时。 营中号角声起。 抚北大将军赵胤轻甲镫亮,靴履清爽,手执虎符站在点将台上,宣决战檄文,以示驱逐兀良汗的必胜之心。为鼓士气定军心,他歃血起誓:“不破骑寇,有如此碗。” 酒碗自点将台摔下,粉身碎骨。 士兵们受到鼓舞,喊杀声震天如雷,许久未歇。 时雍是被这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一看,天还没有亮开。 此次前往孤山,兵分三路。 先行军已经在时雍出来前,开拔了。 时雍带着春秀走出营房,发现校场上有一辆马车。 行军在外,不能投宿客栈,风餐露宿的日子里有一辆马车,对女子而言实在是太友好了。 时雍感动地看了赵胤一眼,走近行礼:“多谢大人。” 赵胤不发一言,却在她叫上春秀准备上车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时雍不明就里地回头,赵胤面无表情地将乌骓的缰绳交到她的手上,“照看好本座的马。” 说罢,他慢条斯理地上了马车,帘子留一丝缝,“大黑!” 时雍抓着马缰绳,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己那条不争气的狗子,一跃而上,坐在马车边上冲她吐舌头。 可以啊。 收买狗心! 时雍淡淡睨春秀一眼,“你上去照顾大人。” 春秀有点不敢,看赵胤没有反对,这才慢吞吞上了马车。 时雍哼声,跨上乌骓马,“驾”一声,走在前面。 章节目录 第174章 一计又一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军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旆旗飘飞,如同一条移动的长龙,乍一眼看去,威风八面,令人热血激昂。马车边上,二十几名亲卫,分成几行,挎刀而行,将赵胤保护得密不透风。 时雍骑着马走在前,四平八稳。 不知何时,谢放骑马走到时雍的身侧。 “爷昨夜腿疾复发,一夜未眠。” 时雍转头看一眼,“坐马车正是合适。” 谢放看她说得坦然,并没有因为没坐上马车就不高兴的样子,莫名觉得自己错看她了。原以为阿拾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看得透,不成想比他家主子也好不了多少。 “你若是累了,去告诉爷一声,上去休息。” 只要她开口服软,赵胤哪有不让之理。 谢放委婉地想做个和事佬,不料,时雍颇为惊讶。 “别别别。” 说着她痛快地拍了拍乌骓的马脖子,得意地说:“不瞒你说,谢大哥,这乌骓马,我肖想许久了。刚得机会,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岂会累?” 谢放:…… 正主都不着急,他急什么? 谢放一个旁观者,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放慢马步,走到赵胤车边。 不料,却听到马车里的人淡淡说:“让阿拾上来。本座的马,受不得累。” 谢放:…… 等谢放再骑马走到前面去传达赵胤的命令时,时雍都快乐死了。 她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大姑娘,行军这么累,谁爱骑马呀? 算计大都督的感觉真是愉快。 时雍抿着唇,假装不情愿的样子。 “谢大哥,你是不是对大人说什么了?” 谢放摇了摇头。 他已经快被憋疯了,能保持平静,已是不容易,能说什么? “那好吧。”时雍不情不愿地把马缰绳挂好? 默默上了车。 大黑看到主子进来,摇头摆尾地凑近,趴在她脚边。 时雍:“去去去!势利狗。” 大黑委屈地呜呜有声? 望着她? 眼睛水汪汪的。 时雍又不忍心了。 威风凛凛的黑煞可不爱服软? 时雍拍拍狗头,哼声,“看你认了错? 我就原谅你了。” 她拍拍大腿? 大黑就将脑袋挂了上去。 赵胤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和大黑说话,皱了皱眉头,突然出声唤她:“阿拾。” 时雍慢慢转头? 一脸委屈的皱眉? “干嘛?” 赵胤道:“坐过来。” 上车的时候? 时雍坐到了春秀的身边? 而春秀从开始到现在就挤在一个角落里? 一声不敢吭。 时雍皱眉看着他? 似乎在审读他话里的意思。 “大人不是讨厌我吗?我想坐车,偏让我去骑马吹冷风,我刚喜欢上骑马,又逼我来坐车。反正大人是不想让我舒服就是了。” 赵胤神色微凝,淡淡道:“给你个教训。” 时雍平静地问他? “那大人教训完 了吗?气出完 了吗?” 赵胤长身斜靠软垫? 凉凉看她? “叫你坐过来。” 行啊!时雍不纠缠细节? 慢吞吞坐到他的旁边,撩开车帘子往外望,就是不理会他。 赵胤道:“依你看? 这仗还要打几天?” 几天? 时雍以为他是要对她发难,哪知道是说正事? 闻言她敛住表情,认真想了想,“大人会不会太乐观了?” 赵胤道:“说说看法。” 时雍道:“巴图一直野心勃勃,早已不甘于屈居漠北,这次是有备而来,即使在孤山受阻,也只会让他对晏军有所忌惮,准备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恕我直言,孤山困不住巴图。”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一双冷眼此刻却深邃得可怕。 看他这一副要吃了自己的眼神,时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我们定的孤山之计,只可一时,不能长久。一开始巴图摸不清我们的路数,才会中了招,被魏将军耍得团团转。可几日过去,他必定能想出对付魏将军的办法,据说巴图骁勇能战,被漠北草原称为战神。依我看,此人能忍一时屈辱,有勇亦有谋,绝非池中物。而兀良汗军队,战马快,骑兵也悍勇,让他这么打下去,孤山要吃大亏。莫说几日,几个月能把巴图撵出去,算是幸运。” 说到这里,时雍抿了抿嘴。 “恕我直言,这仗要是打不好,几年也是可能的。” 赵胤淡淡地道:“说得极是。” 难得听他一本正经赞同,时雍注视他片刻,悠悠地道:“大人叫我坐过来,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个?” 赵胤道:“嗯。” 时雍眨了眨眼睛,脸上忽地浮起一抹诡谲而俏皮的笑意:“没别的了?” 赵胤垂下眼眸:“我腿痛。” 腿痛就想起她了? 时雍低低哼了一声,眉梢儿一挑:“马车行走途中,我可无法为大人施针。” “施针不必。” 一听这话,时雍心里掠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果然,转瞬听得赵胤道:“为本座捏拿即可。” 此时车上除了春秀没有旁人,时雍也不怕丢人,看他眼皮半阖似乎很疲惫,想了想,蹲下身撩开他的袍角,隔着裤子在他腿上轻揉起来。 “为了抚北军打胜仗,早日凯旋,我受点委屈没什么。” 赵胤低头,抿着嘴阖上眼不吭声。 时雍姿态慵懒,半靠着他,柔软的手指在他腿上有节奏的按压,轻松出声的话,带了些几不可察地谑笑,“听谢放说,你昨夜未睡?” 赵胤道:“嗯。” 时雍道:“你是准备学那邪君,要修炼成仙吧?” 赵胤垂着眼睫,看她一眼没说话。 提起邪君,时雍又想到山洞那日的春丨宫,还有客栈里的糗事,手上的力度不由重了起来,赵胤由着他捏揉,好半晌没有说话。 时雍以为他睡着了,刚好手酸,偷偷放下他袍角,正准备坐下来,就听到他说:“三月内,可班师回朝。” 嗯? 时雍以为自己幻听了。 “大人你说什么?” 赵胤又阖上眼,“我已向陛下立下军令状。三月不驱贼寇,以死谢罪。” 好家伙! 狂妄之极啊! 时雍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沉静的冷脸,寻思这位爷哪里来的自信,要在三个月内打赢巴图?是一心寻死,还是已有对策? 憋着这股子好奇,时雍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等天渐渐亮开时,打了帘子往外一看,惊觉不对。 不是说大军开拔去孤山决战吗? 赵胤为何来了卢龙塞? 下了马车,时雍跟着赵胤走进去,更惊讶地发现,兀良汗王子乌日苏也在卢龙塞。 接他来这里的人,正是数日不见的东厂督主白马扶舟。 ———— 浓浓战火早已将孤山围得水泄不通,夜未尽时,巴图就收到了来自永平的密报,“赵胤大军开拔,即将赶赴孤山,与我军决一死战。” 巴图一脸喜色,重重锤在桌上,“来得好。” 情报上的时间差,让巴图无法得知同一时间晏军的动向,但在孤山绕了这些日子,他就等着与赵胤面对面冲锋的那一天。 魏骁龙那野人,他已经受够了。 情报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在水面的石子,沸腾了巴图的血液,很快将硝烟弥漫到兀良汗军中。 巴图早就想会会赵胤了,赵胤既然亲自披甲上阵,巴图自然也要“以礼相待”,他当即校场整兵, “孤承继先汗遗志,南下松亭关,平宽城,占孤山,进攻南晏,为天下大治是也。现赵胤小儿亲自披甲前来,孤痛失爱子之仇,必得相报。望诸位勇士与我一起,共创兀良汗不朽功勋,生擒赵胤,血祭罕旗!” “生擒赵胤,血祭罕旗!” “生擒赵胤,血祭罕旗!” …… 孤山晏军营地。 王参将急匆匆冲入帅帐,“魏将军,大事不妙。” 魏骁龙正在看赵胤密函,闻言从容地将信件支到火烛上烧毁,丢入火盆,这才转头虎着脸问:“慌什么慌?有话慢慢说。” 王参将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兀良汗大军突然朝我多个据点发起攻击,潮水一般锐不可当。我特来请示将军,当如何是好?” 魏骁龙目光一闪,“打。誓死不退。” 王参将一愣,拱手道:“巴图来势汹汹,兀良汗大军又是我数倍之多,末将以为,当撤出孤山,待大都督领兵前来会师,再图后计。” “人多势众怕什么?老子挡得住他七日,就挡得住他十日。” 魏骁龙哼了声,回身拿起令箭,突然咧嘴一笑,目光带点莽汉的狡黠。 “传令!集结队伍,连夜撤出孤山,锅碗瓢盆全他娘的不要带,轻装撤退,保命要紧,听到没有?” “啊!”王参将显然没有回过神。 魏骁龙冷哼一声,“老子去会会巴图这狗日的。传令千户雷宏,率部随我出征。凡有阵前退缩者,杀无赦!” 章节目录 第175章 夜深,请闭眼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卢龙塞道,循滦河河谷出塞,是一个重要的交通要道。卢龙塞的晏军营地依山而建,防御体系十分坚固,有天险为屏,如同一把斩断兀良汗骑兵南下的大砍刀。 此时赵胤的大军,已然将卢龙塞道变成了一个开着壳子的瓮,只等兀良汗那只大鳖进来,一收网,就可以炖了。 在国泰民安的这几十年,大晏民生极好,便是偏僻的卢龙塞道外,附近的农家种养殖业也极为丰富,大战在即,害怕的人都跑,无处可去的仍是留了下来,继续劳作,只是人烟凋零,车队行过,竟只有几人来围观。 晏军到达塞里营房,稍事休整,暴雨就下来了。 寒风过山峦,混合着雨声,发出沉闷的呼啸,天气十分恶劣,但暴雨一过,空气却十分清新,时雍推窗一看,空山新雨后,山麓连绵起伏,看上去如同一副精致的画,冷风吹面虽然冷,却极是怡人。 走了这一路,终于安静下来,时雍便带着春秀在营地里转。 赵胤和白马扶舟有事相商,早就走了。 临行前,他叮嘱了一句。 “你可自便。” 四个字挺简单的,时雍却知道,她对霍九剑说的那些埋怨话他听进去了,这才好心把她的禁锢解除。既然可以在营里“自便”,她也就有拒绝写字的“自便”吧? 时雍喜欢看写得漂亮的毛笔字,比如赵胤的书法就是一绝。 但是,让她自己用毛笔写字,不如杀了她。 前些日子? 天天被逼练字都快疯了,这次重获自由,她极是惬意? 对营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一路走去? 面积极大? 极宽敞。辎重、粮草、马房,兵器库……一切井井有条,什么都不缺。 这卢龙塞好像一个隐于山中的小国? 还易守难攻? 真是天赐福地。 营里士兵看到她来,好奇心全都塞回了肚子里,一个比一个和气。 大家都叫他宋侍卫? 具体名字没有人提及? 也没有人问? 不论她与赵胤是什么关系? 她都是赵胤身边的人? 哪怕什么头衔都没有? 只是一个平平无常的小侍卫,那也不是普通人能得罪的。 时雍带着春秀走到大伙房的院子,听到一阵猪的惨叫声。 “在杀猪吗?”时雍往里张望了一眼。 门口一个系着围裙的老兵抬头看到她,似是有些困惑,待旁边人提醒? 他才知道这是大都督的新宠——不? 新来的侍卫。 他立马换了一副尴尬又恭顺地微笑。 “安营扎寨? 将军说今晚加餐? 里面在宰猪呢,血腥味儿重,小哥还是别往里进了。” 时雍淡淡一笑? 问春秀:“你见过杀猪吗?” 春秀点头:“以前在村里见过。” 时雍问:“怕吗?” 春秀摇头。 果然是个胆大的孩子。 时雍再次问那老兵,“我们可以见去看看吗?” 老兵看了春秀一眼,大概觉得小孩子不合适看杀猪的场面,有些犹豫。 时雍笑了笑,“她不怕的。我想进去挑两个猪蹄,亲手给大都督炖个汤。” 老兵哑然。 这个伙房是供将士们用的大伙房。 大都督和几个高级将领的伙食都由小厨房来做。 何苦劳驾他的近卫? 他们猜测,是这侍卫不知礼数,想来耀武扬威,以示荣宠。 时雍看他们不做声,微微一笑:“天气冷,喝个猪蹄汤,好入睡。” 这话若是大都督身边的女子说起,不会让人奇怪,时雍男子打扮,娇娇弱弱的样子,秀丽清俊,就难免让人产生暧昧的遐想。 几个伙头兵对视一眼,将她让了进去。 抚北军这么多人,大营要加餐吃肉,那可是个大数目,时雍进去就看到一群猪被圈在里面,四处乱拱,却不得其门而出。院里一个石砌的土灶上烧着滚烫的热水,一头猪正放在石台上泼水刮毛,已经处理好的猪肉被分成一块一块放在地上的木桶里,一些猪下水和猪头则被单独放开,而案板下的一个木桶好像放了一些明显品级更好的猪肉。 时雍看一眼就明白了。 怪不得伙房的人不愿意她进来。 行军在外,伙食自然有水分,能将就一口就是一口,但是再苦再难,也难不倒伙头兵。 弄来这么多生猪,伙房的厨子们,再怎么也得留点油水给自己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么大的营地,自是不缺人情世故。 时雍只当没有看见,在厨房里看了看,找到了一些山药,又拿了一副猪蹄,指着伙房里面的柴锅问春秀。 “会吗?山药炖猪蹄。” 春秀犹豫一下,点点头,“会。” 时雍:“好,你来。” 伙房里个个惊诧。 都以为这个侍卫是为了讨好大都督才要“亲手做羹汤”,可转眼就把差事交给了一个几岁的孩子。 小白脸,恃宠而骄! 众人有些愤愤。 一个大厨模样的伙头兵笑着道: “这么点儿的孩子会什么?不就是山药炖猪蹄吗?一会儿我炖好了,让人端到大都督跟前去。你们去外面吧,这里乱……” 时雍笑了笑,“不劳烦了,大哥。我这小兄弟可会做饭了,他做出来的饭菜,格外的香。” 这是大实话。 营房里的饭都不好吃, 春秀偶尔开个小灶,是真有一双巧手。 闻言,春秀得到了鼓励,挺起胸膛说:“大叔,我会。我来做。” 众人再不好多说什么了。 有人帮春秀洗好了锅,就由着她小小的个子在那里折腾,再回头看时雍,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像个大老爷似的,一动不动。 众人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她,又敢怒不敢言。 而时雍身为一个拿了“恶毒女配剧本”的女子,对这样的眼神浑不在意,坦然地由着人观看。 大黑就是这时闯进来的,众人一个不查,大黑就冲了进去,看到猪肉就像饿狼见到鸡似的,一双黑瞳亮得惊人,叼起一块猪肉躲入柴堆里,狼吞虎咽起来。 这些日子大黑过得艰难,许久不曾这么大口吃肉了, 时雍听到它唏里呼噜的咀嚼声,拍了拍脑门。 “完 了完 了,这狗!抱歉各位大哥,狗吃掉的,得多少银子?我赔。” 众人瞠目结舌。 这狗和人都是跟在大都督身边的,吃块肉,谁敢让她赔? 只是看她坦然的样子,众人心里极是不悦,少不得说道几句。 “小哥,这伙房里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这狗吃了,人就不够了……” “吃都吃了,那可咋办?”时雍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他手上,“我不为难你,我赔双倍。” 那人看着银子,一脸无辜。 时雍等大黑吃完 ,这才起了身,叫上春秀,又对那大厨道:“猪蹄汤得炖得久一些才够入味。炖好了送到大都督营里就行。” 她带着一人一狗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 晚上加餐,赵胤的桌上多了一道猪蹄汤。 他注视着时雍,“听说这是你的孝心?” 孝心?时雍觉得说反了。 她轻笑一下,顺口道:“这是宠爱。” 赵胤拿勺子的手僵住,蹙眉看她。 房里的气氛有些颇为微妙。 时雍本来想说的是“来自爹的宠爱”,说完 才觉得不妥,而赵胤也显然不会这么认为。他向来洞悉人心,可是盯着时雍看了许久,也看不透这女子心思。 “大人,怎么了?喝呀。”时雍一脸是笑,“凉了就不好喝了。” 赵胤望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眉尖一蹙,慢慢放下勺子,掐了掐自己眉心,无奈地道:“老实交代吧,又干了什么?” “大人这话不对,说得好似我是犯了事来讨好大人的一样。” 赵胤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仿佛在说“难道不是”? 时雍注视着他,考虑半晌,忽然笑开,“你不是对外说大黑是你的狗吗?可是你的狗如今连肉都吃不上了,我不得想办法呀?大黑食量大,吃得多,我又不好借你的威风去让伙房特供给狗吃肉,那多动摇军心啦?” 赵胤抿唇不语,看着她。 时雍睫毛微微一颤,无辜地道:“我不得已,只能把大黑偷肉吃的黑锅背了下来。不偷吃也偷吃了,是我犯的错,钱我也赔了,横竖辱不了大人的威名就是。” 说罢,飞起一眼,她哼声。 “我这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大人着想……” 赵胤喉结微滚,再次拿勺子盛了一碗汤,递到她面前,“拿着。” 时雍莞尔,接过低头慢慢地喝。 赵胤看着少女火光下的小脸这几日尖了不少,淡淡道:“本座的狗,岂能没有肉吃?我回头让伙房每日供些生肉给大黑。” 啊?这…… 时雍看着他眼睑下方那一抹淡淡的疲色,脸色微凝。 “不好吧?我们把大黑当兄弟,可在旁人眼里,它也只是一只狗,若是狗都能天天吃肉,士兵却没得吃,那容易造成不好的影响……” 时雍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不可不可,今日给它开开荤就成,明日放它出去,自己上山打猎……” 在她拒绝的时候,赵胤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她。 意外,又有一点淡淡的欣慰。 安静片刻,他隔着桌子伸过手,在时雍的嘴角上轻轻一拭,“好。” 时雍愕然抬头,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我嘴上有东西吗?” 赵胤眼底情绪复杂,但很快敛住,“嗯。” 时雍笑笑,“我吃相没你那么斯文……” “没关系。” 这音调凉薄如常,时雍却听得额际微跳,心窝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抬头,朝他莞尔一笑,又垂下眼皮安静喝汤。心里忖道:好像今晚什么都搞反了? 往常都是她盛汤布菜,为他准备洗漱水和擦嘴的。 今儿为何他心甘情愿帮她盛汤了呢? 时雍不时抬头瞄赵胤,他安静地吃着东西,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坐得挺拔又端正,若非亲眼看到,怕是任谁也想象不到,杀伐果断的锦衣卫指挥使,会这么斯文俊美吧? 此时已是深夜。 天又下雨了,窗外有呼啸的风声。 吃饱喝足的大黑趴在桌子底下,似乎睡着了。 火光摇曳间,碗筷偶尔碰撞,清脆,悦耳。 房里没有一丝大战前夕的烦闷和压抑,却像是某个寻常人家的小夫妻,围炉夜膳,岁月静好。 咚咚咚! 沉重的响门声,将静谧打破。 时雍从臆想中抬头,俏颊微红。 赵胤皱眉,扭头望向门外,“何事?” 外面传来魏州的声音,带点焦急,“大都督,伙房那边死了个人。” ———— 白日里时雍才来过营中的大伙房,熟门熟路,可是赵胤选择的住处是卢龙塞比较偏远的营房,从这边走过去,还是得费些工夫。 夜风很大,时雍撑着伞,还是抵不住飘过来的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得。 “走这边。”赵胤拉了她一把。 时雍一怔,人已经被他拉到了右边。 雨是从左边飘过来的,湿了赵胤半副袖子,可时雍换了个方向跟着他,由于身高的缘故,冷风和细雨都吹不到脸上了。 伙房还是白日里的样子,杀过猪的血迹还没有处理干净,随处可见。 一走进去,时雍就皱起了眉头。 血腥味极重,分辨不出是猪的,还是人的。 赵胤沉下了眉头,“人呢?” “里间。” 大伙房很宽敞,里面还有一个小厨房,营中有些将校会来开小灶。时雍白日里就观察过,在那个厨房的旁边,还依傍着建了一个茅房,方便处理污水,也为营中将士方便。 走进去,地上湿洼洼的,有水渍,也有血迹。 灶台很宽,上面横躺着一具尸体。 乍一看,时雍还以为是个女子。 他一头长发披散落下,头对着门,身上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肚兜,双手和双脚被粗绳捆绑着,下丨身没有一丝衣物遮体。 章节目录 第176章 男死者的肚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地已然沉睡,四周寂静无声,冷风从门口吹进来,灯芯晃晃悠悠。听到消息,又有几个将校匆匆赶来,小厨房里的人越来越多,全站在门口,没有一个人说话,像一具具人形木偶。 杀人现场阴森恐怖,触目惊心! “是谁杀了他?” 良久,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时雍望过去,正是白日里不让她进伙房的那个老兵。 “你认识?他是谁?” 老兵看看赵胤的脸色,又看看时雍,一张苍白的老脸无措而惊恐,声音说得低低的。 “他是伙头兵马横。我晚上去睡那会儿,他还躺在我边上说荤话……” 伙头兵都是睡大通铺,挤一块暖和。这个老兵姓牛,大家都叫他老牛。马横刚到伙房当差就跟着他,两人较为熟悉。据老兵交代,他刚躺下不久,马横说伙房里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好,就掌了灯起来看。 晚上营中加餐,他们带了菜带了酒,偷偷喝了点,大家都有些犯困,没洗就倒头睡下了,谁也没有管他。 老牛睡了一觉起来方便发现马横没有回来睡,这才奇怪地过来查看,一眼就看到马横的尸体摆在灶台上,还穿着一件女子的红肚兜,衣裳也不知去向。 在魏州的示意下,两个士兵已经把马横的尸体从灶台抬了下来,平放在地上,还在他的身上盖了一件衣袍。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也没有结果。 魏州看一眼,叹了口气:“抬走吧。” “慢着!” “慢着!” 时雍和赵胤异口同声。 言罢,二人互望一眼。 赵胤目光深邃,时雍勾唇一笑。 “大人,我去看看。” 马横尸体是几近赤丨裸的,赵胤皱了皱眉? 看向她一身的男装,没有拦她,在旁观众人不明就里的情况下? 点了头。 时雍蹲身? 低下头查看。 马横的伤口在后背? 一刀致命。 时雍让人在伙房里外寻找,没有看到凶器。又让老马去点了一下信房的刀,果然少了一把剔骨刀。 “那把剔骨刀? 应该就是凶器。” “这件肚兜是死后被人换上去的。” 时雍此刻的样子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在众人眼里绣花枕头不中用的小白脸,看她平静地翻看尸体又指挥老牛做事,一群汉子闷头不吭声? 但目光已有异色? 心头已有怀疑。 “你怎么知道?” 听到有人问? 时雍没有抬头。 “当你在凝视尸体的时候? 尸体也在凝视你。” 众人惊悚。 时雍却说得平静? “一、刀伤很符合剔骨刀的形状? 如果不是,那剔骨刀哪里去了?二、仔细看肚兜上面沾染的血迹,看分布,看血点浸入的痕迹。若是不信,你可以做个尝试。” 穿在身上被人杀死? 和死后再穿上去血点分布是截然不同的。 时雍不多解释? 继续在马横和小厨房里观察起来。 马横个子偏瘦? 但个头不矮? 大抵只比赵胤矮半个头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壮汉要被人在杀死后平放到灶台上,作案人肯定会留下大量的痕迹。然而? 现场被人处理得很干净,除了尸首和地上的血迹,看不出任何有用的证物。 而尸体的脸上惊惧,意外,双眼大睁,除了死不瞑目,也看不出旁的。 “你们看这个?”时雍从灶台留下的血迹里捡起一个铜板。 是一个普通的铜板。 刚才它就压在马横的尸体下面,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是马横身上掉下来的吗?”魏州问。 时雍拿起铜板看了看,问老牛,“马横身上有钱吗?” “这个…我就不知了。”老牛想了想,摇头道:“这小子吝啬得很,发了饷,都攒着叫人捎回老家,平常兄弟们打个牙祭他都舍不得掏一个铜板……” “不是他的。”赵胤突然道。 时雍不解地看他。 赵胤声音喑哑,脸色极冷。 “这是洪泰朝时朝廷的制钱。自永禄朝始,军中发饷通用是永禄制钱。” 魏州不解地道:“这个钱在市面上仍有流通,马横为何就不会有?” 时雍道:“因为老牛刚才说了,马横平常发饷都捎回家里去,就算他口袋里尚有余钱,也只会是军中刚发的永禄制钱。” 魏州想了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不解地问: “这铜板是凶手无心落下的吗?” 赵胤道:“不是。” 时雍赞许地看他一眼,迎上众人不解的目光,代他解释:“凶手杀人后把现场都布置过了,扒掉死者衣物,缚住死者手脚,甚至为他穿上了女子的肚兜,又怎会落下一个铜板?” 魏州惊道:“那他故意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房里突然安静。 这个杀人现场有太多的为什么…… 好端端一个爷们儿,为什么死去被人穿上女子使用的肚兜?凶手又刻意留下一个铜板,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静了片刻,时雍突然道:“金钱之俗,女子之弱,束缚之辱。” 众人好奇地看过来,惊讶地看着她。 “何解?” 时雍没有回答,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眉头揪得越来越紧,赵胤眼睛始终盯着时雍,一脸凝重。稍顷,时雍再回头仔细看了看马横的尸体,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向赵胤。 “营里恐怕不止一个死者。” 一阵紧张的吸气, 四周突然安静,鸦雀无声。 众人意外她的判断。 赵胤也用了很慢的语速问道: “此言何解?” 时雍慢慢站起身,朝他摊了摊手,赵胤示意谢放去打水给她洗手。时雍松一口气,然后回头看一眼马横的尸体。 “凶手明显不是针对马横,而是晏军。”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 时雍淡淡分析: “一、给士兵穿肚兜赏铜板:侮辱。” “二、在伙房杀人:挑衅。” “三、最深层次的目的:动摇军心。” 赵胤注视着她白皙的小脸,沉吟片刻,“还有吗?” 时雍眉尖儿一蹙,“伙房里没有找到凶器,死者的衣物也不见踪迹。我猜,他可能不会满足杀一个就消停,带走凶器可能就是为了另寻目标……” 顿了顿,她盯住赵胤,目光变冷。 “凶手就在营里。” 众人更是不解,“为何这么说?” 时雍闻言,忽而笑了,转头看着他们道:“如今的抚北军守卫森严,风雨不透。若是陌生人能随便混进来杀人放火,那咱们就别打兀良汗了,赶紧回家种地去。” 大家看她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以为她能说出谁是凶手,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说法。细想是这个道理,大家都不吭声了。 房里突然阴沉下来,气氛压抑。 有凶手摸入营房杀人和凶手就在身边,是完 全不一样的感受。 片刻,魏州开口:“那如何查出谁是凶手?抚北军单是这一个营地,就是数万之众。” 这么多人,要找出凶手,谈何容易? 时雍掀了掀眼皮,环视周围这一群晏军将校和士兵,摊了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刚才对她心生佩服的有些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失望。 原来也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小儿,说的这些话无非是信口胡诌罢了。 时雍看出这些人脸上的疑惑,就像是窥破了他们的心思似的,淡淡一笑,“我建议大都督赶紧派人去找。去得早,说不准还能多救几个人性命。去晚了,怕就只能收尸了。” 找? 营房这么大,没有确定目标,谈何容易? 况且,只因为她一个人的推测,大半夜去将入睡得大军吵醒,大肆搜查,影响何其之大?范围再扩大一些,几十万抚北军都有可能被惊动。 那才是真正的动摇了军心。 几个将领当即阻止。 “大都督,不可!” 赵胤微微蹙眉,看神色显然也不愿把事情闹大。 对一支临战的军队来说,死一个人不是大事,若是因为蹊跷的杀人手法闹得人心惶惶,军心难以安抚,那才是大事。 时雍看懂了他的犹豫,注视着他,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气道: “恶魔已经苏醒,不容大人平静了。” 章节目录 第177章 猝不及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这话别人听不懂,但赵胤与她对视片刻,眼瞳却渐渐暗下。 “明白。” 大都督明白了什么? 旁人看看他俩,一头雾水。 魏州问:“大都督,你们说的是暗语吗?” 赵胤沉着脸仿佛在思索什么,没有回应,时雍转头看着众人道:“如果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引起恐慌,那我建议诸位,除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外,不如找个借口,就说是大都督的狗丢了,临夜派人寻找。” 深更半夜惊动大军找狗?会让人诟病赵胤品性吧? 魏州一惊,“这么做,恐会有损大都督声名。” 时雍轻轻一笑,望向赵胤,但笑不语。 那眼里的话,“大都督名声早就坏透了,不差这一桩。”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命令下去。 “管好嘴,搜查!” 众人面面相觑,困惑。 “查什么?咱们总得有个目标吧?” 时雍冷静地道:“神色有异者,说不清行踪者,身上有伤者,或者其他任何异常,一律清查、上报。” 这小儿还命令起他们来了? 大家神色微敛,都看着赵胤。 赵胤摆手:“听她的。” 众人拱手施礼,齐声应喝。 “领命!” 众人各自散去办差。 时雍的脸色却再一次沉了下来,迎上赵胤暗沉的黑眸,她走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大人,你随我来。” 此时的夜雨下得更大,啪啪打在瓦上,天际沉沉压下如一块幽暗的幕布,将卢龙塞笼罩其间如同困兽。夜灯冷冷散落其间,星星点点,暗夜之光? 照不透这黑幕,徒增惊悚。 赵胤将伞往时雍的头上挪了挪,目光冷冷地盯着她沉静的面容? 若有所思。 时雍急匆匆走路? 很急? 鞋在青砖石的地面上踩出极大的声响。 时下女子不会这样走路,幸得她着男装,无人起疑。 时雍久久没有听到赵胤的声音? 侧头看一眼? “大人为何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赵胤将她覆盖在自己的阴影里,也将风雨挡在外面,声音平静无波? “就看看你搞什么名堂好了。” 时雍眉梢儿一扬? 绷紧的心弦松了些。 “大人不是已经看出异常了吗?” 赵胤面色冷肃如常? “那个人又出现了。” 在时雍说“在厨房杀人是为挑衅”时? 看赵胤表情没有半分意外? 她就猜到? 他和她应当是想到了一处。 可是,刚才伙房人多嘴杂,若是把邪君和青山镇的案子扯进来,恐怕会引起恐慌,她便没有解释。 “大人英明。” 时雍望着夜雨狂风逼迫下的卢龙塞? 语气有丝丝的不安? “上次你在山洞中杀死的那个邪君? 我特地检查了他的尸体。右手确有伤痕? 和我们在归园田居遇袭里看到的那个黑衣人,看上去是同一个人。” 顿了顿,她抬起眼看望赵胤。 “但是不是邪君? 我想,没有人能够回答。” 赵胤道:“邪君或许不是一个人。” 时雍点头:“对,或许只是一个称谓,一个绰号,为了控制修炼人和执事者而存在。邪君可以是路人甲,也可以是路人乙,一个人穿上黑衣黑袍戴上黑色鹰隼面具,那他就是邪君。换言之,邪君是谁不重要,邪君执行的是谁的命令才是关键。” 说到此,她笑了笑,目光里闪出几分诡谲。 “大人早知真相,只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影响战事,这才睁只眼,闭只眼,以假作真,安抚军心民意吧?” 赵胤沉默着,冷眸深如潭渊。 两军交战在即,他的心思全放到了与兀良汗的战事上,既然“邪君”愿意找个替死鬼来交代,他便顺势了结这个案子,不让人再猜忌恐慌,影响战事。二也可麻痹那个邪君或是他背后的人,让他大意。 但此事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子竟会看穿这一切的,便一针见血地分析出来。 两人安静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 谢放、朱九两个侍卫,默默跟在后面。 “停!”时雍突然开口。 她说完 ,便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走得匆忙,脚步踉跄一下,踢到一块路中的石头,身子前窜,差点摔倒。 赵胤面色一沉,身形极快地掠过去,伸手扶住她稳稳一托。 这一托,时雍毫无准备,直直撞了上去,前胸刚好撞在他坚硬的手臂上,痛得她嘶了声,尴尬地回头。 赵胤眉梢一动,露出疑惑,在打量到她的神色时,这才反应过来,像烫了手似的,飞快缩回胳膊,左右四顾。 “为何带我来此?” 转移注意力? 时雍望他一眼,见他那只手已悄然缩回了袖袍中,脸上还是一副从容无波的样子,可是那双眼分明就无处可安放。 她唇角悄然弯起,一本正经地回答:“大人上去看看。” 这是卢龙塞地势较高的一个地方,主要是安置将领们的居所。 从一排整齐的石阶上去,有一个用高墙围着的院子,院里左右两侧是厢房,墙外有一左一右两个哨塔,再往哨塔下方的地方,就是悬崖峭壁了。 这两个哨塔居险而建,可以俯瞰卢龙塞,将整个大营尽收眼底。 院门口,有两把带刀的侍卫在值守。 看到赵胤领着几个人突然从台阶上冒雨而来,两个侍卫愣了片刻,连忙上前拱手:“参见大都督。” 赵胤不说话,摆摆手,默默往里走。 时雍紧跟在他的后面,进入院子。 里面各将领居住的厢房门口,还有侍卫在当差。 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站在哨塔上的哨兵。 赵胤回头望了时雍一眼,时雍见状,笑盈盈地上前,问几个侍卫,“今夜这儿还太平吧?”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显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仍是点头。 “太平。” 时雍问:“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侍卫:“不曾。” 时雍眯了眯眼,扭头问赵胤,“若是为了找狗,把将军们吵醒了。会不会太过分?” 章节目录 第178章 姑姑是个绰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着时雍的眼睛。 二人相视着,时雍朝他,点点头。 让士兵们借着找狗的由头去翻查各个营房,纵使那些士兵心生不悦,但最多在私底下骂赵胤几句骄矜无道,不至于闹出什么大风浪。 可是居住在这里的不是普通人,全是抚北军高级将领,就连前来监军的东厂厂督白马扶舟也住在这里。 若是“找狗”的事情闹大,这些人是会上折子去皇帝面前参赵胤一本的。 将领居住的地方,算是个人私隐,为示尊重,一般不搜。 几个伫立的侍卫万万没想到,赵胤暴雨前来是为找狗,此话听入耳中着实可笑。再看时雍纤弱娇软的样子,他们对大都督身边这个小白脸的观感更差了几分。 一个侍卫上前拱手道:“回禀大都督,属下自亥初时分就守在门口,不曾见到有狗进来。” 时雍看赵胤不作声,稍稍有些焦急,“大都督的狗可不是普通的狗,最会钻空子,说不准趁人不备就溜进来了。各位,还是找找吧。” 这些侍卫都来自各营,是将领们的亲卫,闻言都有些羞辱之感,一言不发地看着赵胤,看他做什么反应。 不料,赵胤未加思索,就道:“找!” 整个抚北军,就他最大,他说要找狗,谁能不找? 将校大院里的侍卫们,不管是当值的,还是不当值的,全被叫了出来,帮着大都督找狗。不仅他们的住处,就连将领们的居室也需要打开检查。 手执火把的士兵将厢房照得灯火通明。 动静太大,一些入睡的将军匆匆起来, 一个姓王的将军可能睡得正懵,听到动静整装佩刀,呼呼喘着大气跑到赵胤身前,“兀良汗打过来了吗?大都督,末将愿领军出征。” 赵胤淡淡道:“王将军不必惊乱? 本座是来找狗的。” 王将军虎眼一瞪,被噎得说不出话。 “本督的居所也要搜吗?”左侧厢房突然亮起火光。 白马扶舟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侍候的小太监。只见他轻袍缓带? 长发披散? 背后洞开的房门里亮着灯? 一眼可以看到屋内升着袅袅轻烟,一个大浴桶放在那里,氤氲的水雾缭绕桶侧? 似乎还有一阵幽香传出。 对于这个东厂厂督? 将校们都不甚了解。但这么年轻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得皇帝信任外,很明显? 他在长公主殿下的心目中? 属实是顶顶重要的人? 说心腹都太浅。 其中的利害关系? 让抚平军将领对他颇有忌惮。 不过? 白马扶舟脸上带笑? 似乎没有生气。 “本督这屋子里,恐怕藏不了大都督的狗吧?” 赵胤一言不发,慢慢走近,站在他的面前。 “厂公在沐浴?” 白马扶舟轻笑一声,眼波微荡? 却暗藏凉意? “为营救大都督? 本督千里奔波? 偶感风寒,正准备泡个热水澡睡觉。大都督不怕过病气,就进去搜好了。” 赵胤道:“厂公难道不是在大青山感染的风寒?” 一提大青山? 白马扶舟脸色微变,不好看了,压低声音。 “拆台来的?” “不拆。” 赵胤径直走进去。 “只好奇厂公这身细皮嫩肉是用什么香胰子养起来的。” “你——”白马扶舟眉目染上怒色,可是山洞里被人捆绑迷昏的事就是他的死穴,就像被赵胤揪住了小辫子似的,众目睽睽下,尽管他极为气愤赵胤把他当女子来比喻,还是压下了那口气。 转而,将目光看向时雍,以让赵胤生气的方式,温声细语地道:“姑姑要不要也进来看看?” 时雍并不想在这些将领面前耍娇横,给他们参奏赵胤的把柄,这会正像个小侍卫一般低着头,哪料会被白马扶舟挑出来。 一声“姑姑”,震惊四座。 众人都大惑不解地看着白马扶舟,不知他为何这么叫。 这个混蛋! 时雍眼睫轻颤,见赵胤转过头,眸色冷厉,暗自一咬牙,似笑非笑地道:“小的绰号,竟入了厂公的耳?实在是……汗颜。” 在说汗颜两个字的时候,她死死盯着白马扶舟。 那眼里的冰凉像利刃的光,活生生刺过来要把人捅死。白马扶舟挑了挑眉,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微微上挑,带出几分高深莫辨的笑意,懒散地点点头。 “姑姑这个绰号,如此喜感,怎会不记得?” 赵胤哼声,扫他一眼,从屋中迈出,“打扰!厂公洗洗,早些歇着。” 白马扶舟冷笑不语。 众人一看这阵势,还有什么可说? 就连厂公大人都被搜了屋子,他们有资格反抗? 不配! 各个厢房里的灯火逐次亮起。 这时,右侧厢房的角落里有人惊叫了一声。 “大都督,这里,这里……向,向参将叫不醒了。” 那是厢房在最右边的一个角落里,离哨塔最近,却是两个哨塔观测范围的一个死角。 卢龙塞营地里的修筑都有些年代了,这间厢房也颇为老旧,一桌一椅都还残留着永禄朝时的痕迹。 这里住的是一个叫向忠财的参将。 他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与入驻卢龙塞的将领们不同,他不是从别的军屯卫所调来的,而是多年来一直驻守卢龙塞,在赵胤率大军到来前,为了给将校们腾房屋,他主动搬到了最偏最小的一个厢房,把原来的房间让了出来。 火把围拢过去,照亮了厢房的门。 那个侍卫颤颤歪歪地说着情况。 他是为了去叫醒向忠财,发现他一直没有反应,这才推开门的。 门没有上闩,一推就开。 时雍跟在赵胤身边走进去。 火光忽闪,赵胤回头看她一眼。 “靠后。” 时雍会意,默默放慢脚步,一声不吭。 卧房的架子床上,一个人静静地侧卧着,面向墙壁,背对着门,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 铮! 赵胤突然拔刀。 众人见状,都警觉起来,拔出武器望向四周。 赵胤寒着脸,手握绣春刀默默上前,用刀尖挑开向忠财身上的厚被子—— 嘶! 房里顿时传来一阵倒抽气。 虎背熊腰的向参将浑身不着一缕,手脚被绳子缚着,腰上和脖子上系了两条红布带,待把他身子翻过来一看,竟然是穿了一个红肚兜。 这画面太刺激眼球。 在场的人,大多愣愣,无法回神。 向参将居然这样死了? 大家住处这么近,为何没有听到半分动静? 赵胤在向忠财的脖颈上探了探,回头朝时雍摇头。 “死了?”时雍轻声问着,走近两步,弯下腰来,翻了翻向忠财的眼皮,又探了探他身体的温度,再抓过他的手,仔细观看。 “来晚一步。” 赵胤道:“怎讲?” 时雍小声道:“刚死。死亡时间在那个伙头兵之后。” 赵胤皱了皱眉,望着向忠财身上的染血的被子,淡淡道:“为何这个盖了被子?” 相对于伙房那个死者,向忠财显然得到了凶手更多的“尊重”,虽然这不值一提,但事出有异,就必有原因。 时雍想了想:“有两个可能。一是凶手和向参将早就认识,有渊源。如果是这样,那就可能是……杀人灭口。二是凶手不愿意向参将的死那么快被人发现。影响他去别处杀人。” 说到这里,时雍忽而一笑。 “大人,我说过了,恶魔不想让您平静。” 死一个伙头兵可以掩盖,死一个参将呢? 营中,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死亡? 事情蹊跷得令人心生恐惧。 朱九左右看了看,“潜入将领们得居处杀人,那家伙也太过猖狂了吧?” 时雍道:“不一定是潜入。” 朱九一怔,“这是何意?” 说罢,他环视四周。 这会儿,向参将的房门口围满了人。 朱九皱眉猜测道:“难不成凶手就在这些人里?” 一听这话,众人脸色都变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慌。 只不知是害怕被杀,还是害怕被赵胤怀疑。 “宋侍卫,你说这话,可有凭证?” 听人语气不善的质问,时雍回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而是专心在向参将的身上检查起来。 她神情太过专注,浑然忘我,注意力仿佛全被尸体吸引过去。 而众人的视线,则在她和赵胤身上来回巡视。 他们又惊,又疑,不明白大都督为何宠着这小子,由着他乱来。 色令智昏?这绝非赵胤为人。 难不成,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真有几分本事? 安静的时间格外漫长。 好半晌,时雍才直起身来,看着赵胤道:“不用找了,他就是凶手。为何无人听到动静?因为他是自尽的。” 章节目录 第179章 时雍查案的英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众人受到惊吓,齐齐抽气, 在卢龙塞的将校士兵没有人不认识向忠财。在士兵们的嘴里,这是一个温和的老好人,对部众极好,便是士兵犯了错,也只是责问几句,指点敲打一番就过去了。别说打人,训人都很少。 而将校们今夜刚与他把酒言欢,没从他脸上看出异样,怎会杀人,再自杀? 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凶手。 因此,时雍的话顿时引来愤怒。 一个受人尊敬的参将刚刚逝去,凶手未知,还被人污蔑为凶手。况且,若是向忠财自尽,那他这身上这件碍眼的红肚兜,难道是他自己穿上去的吗? 众人难以接受,纷纷向时雍发难。 “宋侍卫红口白牙污损向参将名声,可有证据?” “小儿莫要信口雌黄!” “此事关系向参将荣辱,不可乱说。” “请宋侍卫拿出证据!” 向忠财房里挤满了将校,这些人对向忠财的印象都非常好。人这样去了,都为他不平,哪会忍心让人说他是个喜欢扮女子的变态,还是杀人凶手? 反对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若非碍于赵胤的颜面,这些人恐怕会当场把时雍撕了。 这一屋子的嘈杂声,没有乱去时雍的心神,反倒让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平静,大脑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 很多事情都想通了。 对于众人的愤怒、质问、不怀好意和窥探,她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脸,目光盈盈地看着赵胤。 “大人信我吗?” 赵胤不经意地扫过在场众人愤怒的脸,声音平静而冷冽。 “说说理由。” 这分明已是维护之意? 众人的指责声弱了、停了。 无数双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时雍,想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 时雍慢慢转过头,将勘验过的男尸往外翻转? 以便众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腰腹部的刀口。 这一扯动,被刀剖开的地方,又渗出大量的血水来? 触目惊心。时雍却面无表情地捡起掉落地上的剔骨刀? 用刀柄翻动伤口给大家看。 “尸体上除了致命伤外? 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从伤口的切割和伤口断层面来看,不难看出锐器的力度和入口方向。” 她就着那把剔骨刀再比划一下,严丝合缝。 众人窃窃私语。 有人问:“这如何能证明是自杀? 而非他杀?” 时雍淡淡道:“没有别的外伤和淤痕? 说明死者生前没有与人发生过搏斗。那么,若当真有一个凶手,想一刀杀死向参将这样的高手? 除非偷袭。可是? 从伤口的方向看不难判定是正面入刀? 而且刀伤上有明显不平整、不规则的切割痕迹? 明显是死者几次试探后再用力刺入的? 而非一刀致命。” 有人不解地问:“向参将若是自尽? 死后如何自己盖被子?” 时雍将那条厚被子,猛地掀开,从里面翻出来面对众人,然后指着上面的血点道: “他是在被子里自尽的,而非死后再盖的被子。” “有何证据?” “诸位看看被子上的喷溅血迹。” “喷溅血迹?” 时雍指着被子上的几处血痕。 “这种就是喷溅血迹? 这种则是流淌血迹。我的父亲告诉我? 从血迹形成的动力角度为参照? 可知死者死前的状态。类似这种呈圆滴状的喷溅血迹形成? 说明凶者当时处于静止状态。”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不明就里,但觉得她很厉害? 很会编。 时雍不管别人的看法,直起身来,指了指架子床的四周。 “诸位再看看现场。若非蒙在被子里自尽,床边的其他物件上肯定也会有这种喷溅血迹形成,而非只有被子里才有。一般来说,现场遗留的血迹短时间很难清理干净,从向参将死亡的时间推断,凶手也不具备打扫现场的机会。” 她肌肤白皙干净,一身少年郎的打扮显得俊美如玉,脸比普通男子要小一圈,看着柔弱纤瘦,目光却暗藏锋芒,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稍顷,一个将领模样的中年壮汉摸着下巴,极有兴趣地托着下巴问她: “捆绑双手如何自尽?如何用力?宋侍卫可有说道?” 时雍朝他略略一笑,唇角微挑,晶亮的眼里带着若有似无的讥嘲。 “这位将军问得好,你若感兴趣,等下小的可以帮你尝试一下怎么用力。” 说罢,她扫向人群,正色道:“诸位可以上前看看,捆绑向参将双手的绳子,看着牢实,其实是可以拉动的活结。再看这一截绳头,上面还有未干的唾沫和他咬过的痕迹。” 四周鸦雀无声。 这小儿看得也太仔细了。 她不提,别人不注意。 这一说,果然如此。 那个将军放下支手的下巴,也不调侃了。 时雍往后走两步,缓缓转头望向赵胤。 “大人以为,我说得可对?” 这一回眸,莞尔一笑,那风情,让看到的男人们目光一直,心里暗自惊叹。 妩媚感出现在男子身上居然也不违合,还平添了一些灼人的英姿。 怪不得赵胤会宠他入骨。 这般风情,是男是女重要么? 赵胤眉头皱了皱,没有回答时雍的话,而是转头望向在场那些质疑的人。 “诸位对宋侍卫的说法可还满意?” 这不是询问,是当头挥过来的大棒。 纵使还有疑惑,谁又敢问? “大都督,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宋侍卫的用心了。” “标下有罪。” 一个比一个快地抢着道歉。 不等赵胤开口,时雍已是恢复了脸上的笑颜,朝众人一一拱手,然后双手一垂,低眉顺目地向赵胤行礼。 “多谢大人主持公道。若不然,这污损向参将的恶名,小的今日就洗不清了。” 赵胤眉梢一扬。 此女当然狡诈又滑头。 分明是她自己证明了她是对的,还要把功劳硬塞到他的头上,而她永远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赵胤低头:“又是你爹教的?” 时雍抬头莞尔,“大人英明。” 美人一笑,如雾破云开,极是好看。 “哼!” 赵胤负手向前,对众人道:“来人,搜查向参将的住处。” 既然证明向忠财是杀害伙头兵的凶手,那肯定得弄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何要制造这么蹊跷恐慌的死法,又为何要自杀? 如果没有交代,哪怕这些将校当面不说,私底下肯定是不服气的。 “搜!” “搜!” 众人退到门外。 一群佩刀侍卫冲进去,四处翻找。 屋子里幽暗憋闷,时雍趁这个工夫慢慢走到门外的檐下。 雨声嘀嗒, 对面厢房门口,白马扶舟正好走出来。 隔着一个夜雨淋漓的院子,他扬眉浅笑,给了时雍一个清雅俊美的颀长剪影。 时雍看他一眼,走到屋檐角落。 这里灯光照不到,漆黑一片,可以望到哨塔。最主要的是不用与那些窃窃私语的将校们在一处,也不用再站在灯火中让白马扶舟恣意打量。 “在这做甚?”耳边传来赵胤的声音。 时雍看到他跟过来,眼睛微微眯起。 “这营中,真不安生。” 赵胤平静地道:“向忠财不是那个人。” 时雍蹙了蹙眉头,望向他冷峻的面孔,点头:“向忠财可能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可是我想不通,堂堂一个参将为何要受制于人?为何又在杀人后,甘心自尽,还死得这么难堪?” 赵胤慵懒地捏了捏眉心。 “等答案。” 时雍没有吭声,身子懒洋洋地倚在檐下的柱子上,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又理了一遍,“营中可能还有同伙。” “嗯?”赵胤偏头看她。 “营中还有向忠财的同伙。是别人吩咐向忠财执行邪君的命令,交代他如何杀人,制造恐慌。接下去,说不定还会有命案发生。” 他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 一个大营几万人,整个晏军更是几十万之众。要抓出潜藏在暗处的人,谈何容易? 时雍低下头思考片刻,突地仰起脸,看着赵胤道:“我有个主意。” 赵胤眉梢微动,将黑眸里得惊讶压下去,“你说。” 时雍淡淡道:“大战在即,若是大人在营里大肆搜查凶手,反倒中了对方的奸计,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们不一定能马上抓住这个人,但为了防范对方再作恶,却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章节目录 第180章 大丈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何谓非常手段? 不待赵胤询问,时雍懒洋洋一笑。 “几十万大军,不论大人派谁去监视都很难做到具体、到位、深入。但是,防不胜防的时候,可以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防备。” 赵胤打量着她,沉默不语。 时雍继续道:“大人的名声不坏已经坏了,那就再加一条吧。大人可以颁布一条命令,就说为免泄露军机,凡营中将士,每三人一组,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行必有人跟随,言必道出同伴行踪,吃喝拉撒都必须结伴。若有违令者,按军法处置。” 赵胤道:“为何是三人一组?” 时雍诡谲一笑,眼底有淡淡的涟漪。 “二人行,容易勾搭成奸。三人行,必生猜忌。” 她眉目带笑,神色笃定自信,有一种飞扬爽朗的肆意。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绕过木柱,走到她的面前,衣摆一晃,负手而立。 “阿拾有大丈夫之才。” 这个角落里的光线太过暗淡,时雍看不清赵胤的微表情,只是被这一声“大丈夫”噎住了。 “大都督!” “大都督!” 朱九急吼吼地站在门口喊人。 他没有看到角落里的两人,直到赵胤和时雍一齐从阴暗处走出来,他才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了什么,再一转头,再看谢放木然的脸,心生懊悔。 “何事?”赵胤看他垂头丧气,皱眉问道。 朱九低头呈上一封书信:“在向参将房里找到的。” 那是一封书信。 可是抽出信纸一看,里面全是怪异的符号。 朱九刚看过了,瘪嘴道:“不知是什么东西,像字,又不是字? 谁也识不得。” 时雍问:“这是什么文字?” 赵胤目光微凉:“谢放,去请乌日苏王子。” “是。”谢放连忙拱手,转头按刀走人。 时雍和赵胤返回室内? 几个侍卫还在搜查。 向参将的居所布置得十分简单? 除了桌、椅、衣架、脸盆架等物? 墙角还有一个书架和一个箱子。 那封书信就是从箱底翻出来的。 箱子里已经空了,一堆衣物从里被翻出来,随意地丢在地上。时雍走近翻了翻? 从中拎起一件蓝色镶黑边的直裰? 看了赵胤一眼。 “这种蓝袍,是儒生常用?” 赵胤看了一眼,“向参将是个儒将。好文章? 不喜舞刀弄枪。” “那为何参军?” “他是袭的父职。” 时雍点头? “难怪。” 不一会? 乌日苏就被谢放请过来了。走得急? 他头发和衣袍都沾上了雨雾? 袖子半湿也浑然不觉? 看到赵胤就长长作了一揖。 “大都督深夜召见小王,所谓何事?” 自打白马扶舟把他带到卢龙,他就一直被安置在半山腰的厢房里,周围有重兵把守,赵胤没有见过他? 白马扶舟也没有向他透露此行目的? 他整日困于屋中? 神情憔悴? 思虑过重,大半夜又被叫到此处,一眼可见脸上的慌乱。 赵胤瞥了朱九一眼? 眼神深幽。 “这里有封书信,想请王子过目。” 朱九将书信呈上。 这封信宛若有千斤之重,乌日苏慎重地接过,打开的速度也极慢,可是只看一眼,他就抬起头来,神色有略微的变化。 “是来桑的笔迹?” 兀良汗有自己的语言和特殊文字,但是大多数人都不识得字,更别说会写这种奇怪的文字了。乌日苏身在高位,与来桑又是兄弟,自是认得他的字迹。 这封信的内容,主要是命令向忠财在军中杀人,制造恐慌,和兀良汗里应外合,助一臂之力。 乌日苏有些困惑,“向将军为何识得这种文字?他又是如何结识来桑的?”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 “这就要问贵国的二皇子殿下了。” 乌日苏的脸有微微的涨红,长叹一声,“如此不耻的手段,实是令人羞愧。” 说罢,他低头拱手,“大都督,小王人微言轻,阻止不了来桑作恶多端。但身为兀良汗王子,还是要代兀良汗向你致歉,忏悔。” 赵胤把信交给朱九,淡淡看向乌日苏。 “王子可有做好准备?” 乌日苏苦笑,“小王一个阶下囚,但凭大都督处置便是,还有何准备的?” 赵胤目光深幽,“准备面见你的父汗。” 乌日苏一怔,抬头看着他许久不语。 赵胤不多解释,神色冷淡。 “谢放,送乌日苏王子回去就寢。” 待乌日苏离开,旁听的朱九忍不住走近时雍,小声问道:“这封信上,来桑没有吩咐向忠财自杀,他为何自杀了?” 时雍看他一眼,“他们不是说向参将为人忠厚老实,对人极好吗?可能他不忍心杀更多的人,只能让自己变成了最后一具尸体。” 朱九满腹疑惑,这回答显然不能让他满意。 “那他又为何要做出他杀的样子?” “找不到凶手,才能引来恐慌。不算辱了使命。” 时雍看他一眼,笑道:“若我们不确定他是自杀,你说,此刻营中当是如何?” 朱九若有所悟,点点头。 “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明白了。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留下这封信?何不干脆毁去?” 时雍静默不语。 向忠财为什么懂得兀良汗的特殊文字,时雍倒是想通了。赵胤说他是一个儒将,好文章,喜舞文弄墨。那么,常年驻守卢龙,必会有大量的闲时,会接触学习并不奇怪。 但为什么留下信,她也没有想通。 “有可能是来不及,忘了,也或者是…心底存善,在不得不死之前,有意留下线索。皆有可能。就像……张捕快一样。” 朱九啊一声,懵然看她。 时雍微微蹙眉,转头将问题抛给赵胤。 “大人觉得,二皇子来桑是邪君吗?” 赵胤眉头挑了挑,淡淡道:“不好断言。” 从大晏和亲队伍到青山镇出事开始,“邪君”做出的一系列事情,确实很像是兀良汗那方指使。 “兀良汗和亲使者,死的全是乌日苏的人。” “亲和使者被杀,兀良汗刚好借口起兵南下。” “早早在卢龙县布局,收买县令钱名贵,永平卫指挥使石洪兴等人。若是不毁了他们的计划,一旦战事开始,这群人里应外合,大开卢龙塞,定能打大晏一个措手不及。” “借邪君之名,迷糊平民百姓,洗脑。” “裴将军突然回乡省亲,他们威吓不成,在青山镇大开杀戒。” “两军交战,在晏军营地制造恐怖,挑起事端,动摇军心。” 时雍一条一条地分析完 ,微微眯起了眼。 “这一切事件的背后,受益者正是兀良汗。而来桑与乌日苏早已不和,为了在巴图面前争宠,做这些事情,可能性极大。” 赵胤不语。 朱九抢着说:“那邪君肯定就是这个来桑……不,来桑就是真正的邪君了。” 赵胤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看了时雍一眼,缓缓迈步。 “回去歇了。” ———— 这夜,经历了整件事情的将领和士兵们全部被赵胤封了口,伙头兵和向参将的遗体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抬出营房,送往卢龙殓房。 事后有人交代,昨日下午,向忠财曾去伙房询问伙食的问题,被马横顶撞了几句,而向忠财也曾到过辎重和粮库,和守卫聊了许久,离开时,又在门徘徊良久。 大概他死前犹豫不定吧。 他是怎么想的,已经没人知道,但士兵们把整个大营翻了个遍,没有再发现有别的死者,只是在一个茅坑里发现了马横被丢弃的衣物。 这说明向忠财在接到杀人指令后,除了杀死了与他有矛盾的马横,没有再杀旁人。 这样的人,不算是彻底的坏人。 怎会受制于兀良汗的来桑? 此事,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没人知道马横和向参将的真正死因,倒是大晚上惊动大营为赵胤找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魏州照时雍的要求找出来的异常人不少,不过,连夜审讯发现,这些人除了小偷小摸或是干点损人不利己的坏事,与向忠财和马横都没有来往。 于是整件事下来,除了锦衣卫指挥使赵胤除了残暴不仁,心狠手辣,再添一桩骄矜无度的恶名外,在大晏军营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很显然,主使者的目的没有达到。 赵胤怕对方卷土重来,当即按时雍得建议颁布了“三人行”的命令,再收获了一桩骂声。 章节目录 第181章 玉令有何稀奇之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次日,魏骁龙兵败的消息传来。 在大部队撤离后,魏骁龙率一个千户所的将士奋力抵抗,只一日,就被兀良汗大军以势如破竹的气势攻占了孤山。 众所周知,一个千户所仅有一千多人。一开始,兀良汗情报有误,以为赵胤准备大军压境,打得极是小心。生生被魏骁龙拖了一天后,巴图连赵胤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这才接到探子情报,得知晏军主力已撤往卢龙,不由勃然大怒。 受魏骁龙愚弄这些日子,巴图气极、恨极,当即下令。 “取魏骁龙项上人头者,赏黄金百两,封兀良汗第一勇士。” ………… 时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春秀把早点热了热,她将就吃了一口便去营中找赵胤,想知晓昨夜之事的后续。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从支摘窗渗进来,带着山间的微风,清新怡人。 时雍走进去却发现气氛不对。 谢放低着头在为赵胤斟茶,神色不安,表情怏怏,眼神似乎还有点悲伤。一个做校尉打扮的男子站在赵胤案前,将赵胤的脸挡住,时雍看不到他,只觉得房里的几个人极是消沉。 “参见大人!” 时雍站在屋中,拱手行礼。 在她进门的时候,赵胤就注意到了。 闻声摆摆手,“下去吧。” “是。”那个校尉转过头,看了时雍一眼,声音沙哑地对赵胤道:“魏将军忠义可留青史,望朝廷勿以胜负论英雄。” 赵胤慢慢抬起头,嗯声:“本座自有主张。” “标下替魏将军谢过大都督。” 那人慎重地拱手行礼,退下去了。 时雍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不解地走到案前,随意地坐下。 “魏将军怎么了?” 能坐不站是时雍的习惯,可是她的举动落在谢放眼里,却是惊了惊,这才默默退到旁边。 赵胤沉默片刻,“孤山战败,下落不明。” 闻言? 时雍吸了口气,随即又道:“下落不明不算坏消息。以魏将军的胆色和骁勇,必能化险为夷。” 赵胤语气低沉:“骁龙不会做俘虏。” 时雍皱皱眉? 没有吭声。 不肯做俘虏的人? 一般只有一个下场。 时雍想到魏骁龙憨直爽朗的笑容? 坚定地摇头,安抚赵胤。 “大人不必悲观,魏将军不会有事的。但我以为? 刚才那会大人说得对? 魏将军以十万之众,在孤山拖住兀良汗数十万大军,又成功掩护大部队撤退? 将伤亡人数减到最低? 纵使一战未胜? 也当青史留名? 大人应当为他向朝廷请功。当然? 最紧要的是派人接应、寻找。魏将军此刻危急? 或许需要大人的帮助。” “接应的人,早已出发。” “没有接到人?” “尚在找寻。” 赵胤叹息一声,看时雍的目光忽而转暗。 “阿拾,你若是男子,也可青史留名。” 时雍又是一噎? 惊问:“大人希望我是男子吗?” 赵胤对上她明亮的双眸? 嘴角一勾:“是男子? 这不世之材必受重用? 自是好事。” 从昨天的“大丈夫”到今天的“不世之才”,赵胤当真希望他是个男的? 时雍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皮? 略咬了下唇,“大人这是嫌弃我是个女子了?那我自请离去好了。” 赵胤立马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委屈,一向冷峻淡然的脸有短暂的愕然。 性子之狡,以此女为甚。 赵胤喉头一滞,宛然不觉出口的声音已然柔软。 “好端端的为何说这话?” 时雍腹中冷笑一声,朝他剜了一眼。 “大人自称赏罚分明。营中将士尚且有功得赏,可我倒好,这两日为大人解决了这么多的事情,大人不仅没有赏我一个功劳,反倒说风凉话奚落我是女儿身!” 赵胤讶然, 一件小事能说出这么多花样? 他嘴巴张了张,想解释却没有说出口。 对付时雍这样的女子,他实在太缺乏经验。 到头来,只能顺着她问一句。 “你要我赏你什么?” 时雍眼风斜过去,“那得看大人的心意了。” 赵胤唇角抿紧,好半晌皱眉道:“你缺什么?” “……” 看他问得正经,时雍无言以对了。 自从她和赵胤认识以来,这个人其实就从未合过她的心意。这一路从京师走到卢龙,赵胤一直没有变过,人设不倒,又冷又直,但凭良心说,他对她,算是比较纵容。 杨斐曾经挨过的军棍,被撵走的妩衣,时雍可还记在心上。但不论她怎么顶撞赵胤,他嘴上说“宰了她”倒是有好几次,可实际上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她。刨开赵胤需要她为他针灸之外,难道他心里当真不想…………心甘情愿管她叫爹吗? 时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我缺什么,你都给我吗?” 赵胤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你刚又骂我了。” 时雍:“……何曾?” 赵胤:“心里头。” 卧槽!心里头骂也算? 好在他不知她想给他做爹! 时雍微微一笑,“大人说什么笑话,小的命都攥在大人手上,怎敢偷偷骂大人?我刚才是在想,问大人要什么赏赐好。” 赵胤淡淡看过来,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话一说,时雍便无语了。 这个人到底会不会说话,到底知不知道女子心思? 时雍脑子里转了转,突然想到心里那个大疙瘩,忍了这么久未曾对他言明,不如趁此机会试探一下好了。 “大人。” 时雍直勾勾盯着他,一直盯着他。 “上次我见小丙那个玉佩极是漂亮,大人可不可以也赏我一个?” 赵胤握住茶盏的手微微一紧,垂下眼睑,淡淡地问道:“为何想要这个?” 他脸上的变化没有逃过时雍的眼神,她一笑,换了位置,直接走到赵胤的身边去,站着看他片刻,又蹲下丨身来,双手抚在他的膝盖上,像往常为他按摩那般,轻轻揉捏着,小脸微微仰起,眉尖儿蹙起,赌气般道: “我不都说了吗?因为漂亮呀。没想到大人这般吝啬,我为你做牛做马这么久,一块玉佩都舍不得。” 赵胤被她这一道娇气的嗓音酥得脊背上汗毛都竖了起来。可她倒是老实,说完 就垂下头去,安安静静为他按捏,只是委屈。 心里头的怀疑落下去,赵胤喟叹一声。 “那不是玉佩,是玉令。” 时雍抬头,双眼无辜地眨了眨,“是吗?为何是令,不是佩。” 赵胤认真给她解释,“上面有一个令字。” 时雍委屈屈地咬了咬下唇,“我不识得。” 赵胤哼声,“让你写字,你不肯写,如何识得?” 时雍扯了扯他的衣袍,眼里晃出一丝笑,“大人若肯亲自教我写,说不准,我就写了。” 亲自教? 赵胤看着她,时雍轻笑,“手把手。” 赵胤神色微微一僵,哭笑不得,“你是小孩子吗?” 这话有斥责,却不严肃,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宠溺味道,像在训孩子。 时雍脸热了一下,见话题偏了,赶紧绕了回来。 “不管是玉令还是玉佩了,我喜欢那个,大人能赏我一块吗?” 赵胤:“不能。” 时雍手一顿,从他膝盖上滑下来,身子也直了起来,转瞬从温柔小猫咪变成了吃人母老虎,不仅脸色变了,神情也冷淡了下来。 “既如此,大人又何必问我想要什么?” 赵胤叹息,无奈地哼声,“胡搅蛮缠的女子。过来!” 说罢,赵胤朝她伸出手,那表情似乎是在哄她。 时雍微怔,在二人的相处中,这态度可不常见? 她双手背到身后,往后退了两步,气鼓鼓地问:“干嘛?” 赵胤脸色微变,他素来被人称着冷血无情,又高高在上惯了,在他面前从无哪个女子这般恃宠而骄,对他大呼小叫,不悦的冷色几乎是瞬间浮上了俊脸,手也垂下来,重新端起了茶盏。 时雍一看情形不对,觉得这剂药可能下得太猛,抢在他发狠话前,嘴一扁,哑着嗓子道: “反正我是个胡搅蛮缠的女子,在大人这里定了性了,不论我做什么,大人也都这样想我,我还过来干什么?既然大人不喜欢我,不如放我自去!” 她这番话底气已有不足,却是以退为进的杀着。 一句“放我自去”让赵胤原本的恼怒消去了大半,面色微霁,这个深藏不露的锦衣卫指挥使,脸上再次出现了无奈。 不过,语气仍是沉稳淡然。 “玉令不是玩耍用的,是执行命令用的令牌。你这女子,我为何就跟你讲不通?” 令牌? 时雍心里一凉。 抿着嘴,仍是那般看着他,不说话。 赵胤也看着她沉默。 时间缓慢得仿佛是一场安静的较量。 良久,时雍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 “你要什么玉,要多少玉,我都可赏你。唯独这玉令不行。” 见他松口,时雍故作茫然地道:“这玉令有何稀奇之处?” 章节目录 第182章 我惯着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问完 ,见他皱眉,神色不变地抿着嘴巴,眼睛亮亮的微笑,等着他的回答,一副困惑期待又有点紧张的样子。 她从来不是小女人,却在赵胤面前,把前两辈子从来没有装过的嫩全都装了一遍,这模样儿若她此刻能照镜子,肯定能吓得半死。 不过,对赵胤来说似乎有效。 他看着时雍,沉默片刻,再次向她伸出手。 “你过来。” 时雍低头不语。 赵胤叹息,拍拍自己的膝盖,“痛。” “……” 虽然不是拍腿让她过去坐,但时雍知道对这头闷驴来说,这已经是给她的台阶了。 她迅速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蹲身,仰头,“不捏,等大人告诉我再说。” 赵胤唇角冷冷抿起,自上而下看着她。 良久,头顶传来他低沉温和的声音,“阿拾。” 时雍嗯一声。 赵胤温厚的大手在她头顶上拍了拍,“我来问你,你老实回答我。不许欺瞒。” 时雍突然被他当成了大黑,不由蹙了蹙眉头,“问吧。” 赵胤表情严肃,声音清雅而冷漠,“你若欺瞒,如何?” 时雍一怔,淡然笑道:“哪有还没有问问题就要人说结果的?” 赵胤:“回答。” 时雍想了想,道:“我若欺骗大人,天打五雷轰。” 赵胤脸色微变,“没让你发毒誓。” 时雍才不信什么毒誓,挤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大人可以问了。” 赵胤皱眉,低下头盯住她,语气有点迟疑,“你为何对玉令如此在意?” 时雍刚想张嘴? 突然觉得不对呀。 分明是她在问赵胤玉令的秘密,怎么反过来成了赵胤在问她? “又到了交换问题的时候了是吗?” 时雍双手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揉捏起来,“行? 我惯着你? 先回答你的问题。我有个好友? 死在玉令的主人手里,却不知凶手是谁。我见小丙、庚一,都有玉令? 这才想请教大人来的。” 半真半假? 不算欺骗吧? 时雍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忖:天雷爷爷别劈我。 说罢,她抢在赵胤面前? 道:“换我问了。这个玉令的主人是谁?玉令是做什么用的?哪些人手上有玉令?” 赵胤道:“这个玉令的主人不是我。” 时雍:……你妹的! 失策! 这个玉令的主人不是他?另外的玉令呢? 混蛋!回答了等于没有回答。 “你没说完 。” “一个问题换一个。” “我那就是一个问题。” “三个。” 时雍斜眼看去? “那行? 我惯着你。换你问我。” 赵胤冷哼:“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时雍:“……”你大爷的! 等她回过神? 发现自己的手长出了肌肉记忆? 正在不知疲惫地给混蛋按摩膝盖? 更是气得不行,手一撤,腾地站起来,“不公平。无赖!” 赵胤微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也跟着站了起来? 慢悠悠地冷声道: “你这女子? 心思狡诈? 诡计多端? 不得不防。” 时雍看他说得认真,心里“咯噔”一声,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千百个猜测。 可是与他对视间? 却没有从他眼里看到发怒的迹象,又松了口气,这才明白他说的话,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也算是一种解释,解释他为什么不肯对她说实话,而是耍心眼。 时雍低低地吐一口气,“行。大人赢了。我再也不问了。” 丧丧的语气,听上去怪可怜。 赵胤看她片刻,手负身后,走在前面。 “跟上!陪本座出去走走。” 看着他的背影,时雍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卢龙塞依山而建,巍峨险峻,主城墙如入云端。高五丈,宽三丈,长约一百丈,从里到外码堆而成。女墙、望楼、箭楼等交织成了一道密集的防御网,辅墙外靠山峦,往更远的山上延伸。 卢龙塞不仅占地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对大晏而言,还有更为深刻的政治影响。自洪泰、建章、永禄三朝以来,国人始终深信一件事,卢龙是天险,能攻克卢龙,就能把京师收入囊中。几十年前,永禄爷更是在此立下过不世的战功,以卢龙一战改变了整个战场局面。因此,若卢龙这般坚固的要塞都失手,恐怕再没有人相信还有哪个城池能抵挡兀良汗人的马蹄。 两人自下而上,沿着石阶往上走,没有说话,猎猎山风吹得赵胤身上厚实的大氅哔哔有声。时雍是侍卫,在着装上不能逾越,一路上都是守卫,赵胤又不可能把衣服脱给她,冷得她心里直骂人。 赵胤脚下一停,突然回头看来。 时雍怔住。 不会又知道她在骂他吧? 赵胤看着她白皙清艳的脸,突然道:“你想为她报仇?” 她?哪个她? 时雍心底狂跳,嘴上却漫不经心。 “报仇倒也不必,总得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 赵胤:“她是时雍?” 时雍心里又是一跳,唔声,不承认,不否认,只觉得气氛极是压抑。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在自己猜测他算计他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来自他的探究,他绝不会全然相信一个人,因此,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他俩之间的关系。 时雍有点后悔,今天问得太多。 她很怕赵胤下一句就问:“你怎知她是被一个身系玉令的人杀死的?” 不料,赵胤却不深究,而是点到为止。 “你倒有情有义。” 时雍随口接上,“那是。” 赵胤沉默片刻,“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查找真相吗?” 时雍想也没有想,“不会。” 赵胤脸色暗下,目光有明显的不悦,却听时雍一本正经地道: “大人文成武德,千秋万代。哪里会死?” “呵!”赵胤目光里的柔软和变化,肉眼可见,俊脸却板了起来,“不许胡说。皇帝只得万岁,本座怎可千秋万代?” 时雍嘴角压抑不住地疯狂上扬。 交锋几手,终于赢了一局。 原来大都督也喜欢听人家说好听的话? 东方教主的文成武德,搬出来,谁听谁爽。 越往上越冷,不过,除了值守的士兵,明显没那么多人了。而且,一路爬上来,时雍一身的热汗,也就没有那么冷了。再站在女墙的高处往外望,山峦叠嶂绵延无尽,竟有一种饱览江山的豪迈感。 赵胤走到最高处,往外远眺。 时雍站在阶下看他片刻,慢慢上去。 山野的冷风铺天盖地扑过来,她抱紧双臂,走到赵胤身边。 他在沉默。 时雍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 “登高望远,千里江山。大人心里头,真就没有想过千秋万代吗?” 赵胤没有回头。 “千锤百炼即为王,不如四海度余生。” 时雍深深望他,“大人想得开。江山万般皆好,却难得逍遥快活。” 说话,嘶了一声,抱着双臂润了润被冷风灌得干涩的嘴唇,玩笑道:“这个时季,若是能安安生生烤个火,煮个锅子,再喝点儿小酒,比千秋万代实在多了。” 赵胤听见她声音里的凉意,回头看了看,突然扬起手臂,“来。” 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厚实的氅子,手臂一扬,腋下就出现了一个空旷挡风的温暖所在。 可是,时雍若站过去,那不就等于被他抱在怀里了吗? 她犹豫一瞬,僵硬地站到他的身边,赵胤低哼一声,手臂盖过来,将她挡在氅下,像护佑着受冻的小猫小狗小羊,动作自然,从容有礼,没有猥亵之意,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看那是什么?” 时雍定睛一看。 “大黑?” 早上狗子被放出去了,时雍不能总让它占将士们的口粮,更不能让士兵啃窝窝头,而狗子吃肉。这样不仅对赵胤名声有损,她自己确实也过不去。 大黑入了山,就像鸟儿投了林。 从垛墙上看去,一个黑漆漆的小点,在山林间奔跑。 八月底,草枯叶落,那个黑点,一会在这,一会在那,看上去很是快活。 章节目录 第183章 怀抱万般皆好,就是怀抱会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狗子快活,时雍也开心,一句玩笑话说得笑盈盈的, “说它是狼的后代,大人信吗?” 赵胤:“狼王也信。” 时雍一怔,看着他正经的样子,扬唇笑了起来。 “希望大黑吃饱点,过几日打仗,怕就没那么方便了。” “用不了几日。”赵胤突然道。 时雍惊讶地看着他,“巴图还没这么快到卢龙吧?” 赵胤嗯声,“今日得报,已到青山口。” 时雍道:“大人不想倨守卢龙?” 赵胤道:“巴图远道而来,本座总得去接一接。” “唔~”时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卢龙易守难攻,巴图肯定认为赵胤会据卢龙天险,将他拒于城下,肯定不会想到赵胤会半路伏击,这倒是好计。 “会不会太冒险?” “自古战争,哪个不险?” 倒也是。 时雍又发出灵魂三问。 “大人准备带多少人?” “何时启程?” “要我同去吗?” 赵胤低下头,看着她干净白皙的脸, “天黑就走。” “行军在外,女子多有不便,你在卢龙等我。” 对“女子多有不便”这话,时雍先前没有太大的感受,这阵子倒是深有体会,不论是洗漱,还是生理问题的解决,都很不方便,若不是赵胤和几个侍卫处处照顾她,除非她毫不在意与男子同睡同住同吃同拉,要不然,在营里是当真过不下去的。 即使有赵胤照顾,她这些日子也比在京里邋遢了许多。 “好。” 时雍想到这里,皱了皱眉。 “我这几日,也确实不太方便随大人同行。” 赵胤不解地看她,“怎么了?” 时雍抽了口气。 听不出潜台词吗? 时雍坦然地道:“我那个快来了。” 赵胤沉默。 时雍以为他听懂了,不料片刻后,又听他问:“哪个?” “……” 时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一咬牙,飞起眉梢瞪他一眼。 “女子私隐,大人要我怎么回答?” 她幽幽的叹息带着一股暖香扑面扑来,赵胤身子僵了僵,这下真的听懂了,思维刚从战争常态转移到“女子私隐”这个问题上,他眉头一蹙,失神片刻? 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知道了。” 时雍错愕。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个问题不宜深入讨论,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眼神转向外面。 “那我就在卢龙? 盼大人凯旋了。” 朱九急匆匆上来找人? 被一个当值的士兵拉住,“别上去!”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那士兵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士兵身边的两个同伴? 也是挤眉弄眼? 若有所指地笑。 “别上去坏了大都督的好事。” 好事? 朱九很是奇怪,“什么好事?” 那三个士兵面面相觑,笑得暧昧。 稍顷? 其中一个憋不住了。 “大都督和那个新来的小侍卫? 正在……嘿嘿嘿嘿搂搂抱抱。” “嘁。”朱九不满地瞪他一眼? 伸手揽了揽他? 拍拍肩膀? “大惊小怪。” 说着? 他推开那人就往上头,心里忖道:阿拾说得不完 全对,三个人也可能勾搭成奸。 朱九脚步很快,刚踏上高处的垛墙,脚还没有站稳? 眼前一花? 差点被风卷下台阶。 老天爷? 他看到了什么? 大都督居然搂着阿拾?两个人亲亲我我在说话? 这…… 看着这相依偎的背影? 哪里是寻常男女或男男该有的样子,怪不得那三个家伙说得那般不正经。这属实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呀。 朱九后悔了。 就应该让谢放上来传信。 现在他的脚在这里,是上去? 还是下去? 其实朱九想多了。 不仅赵胤直,时雍其实也直,她看出赵胤没把她当女子,坦然地“借”了半副大氅给她御寒,也就坦荡荡地接受了,只觉得两人现在就像是兄弟,根本就没有朱九脑补的那些暧昧。 赵胤一转头,她也跟着转过去,看朱九涨红脸的样子,她还有点奇怪。 这个朱九是跑得太快了吗?热成这样。 朱九拱手行礼,头都不敢抬,“大都督,青山镇符婆婆求见。” 符婆婆?时雍一怔,看向赵胤。 赵胤眉头一蹙,“何事?” 朱九道:“符婆婆没有说,看样子有些着急。说一定要面见裴将军。” 离开青山镇的时候,赵胤把裴赋的旧宅托付给了符婆婆照顾,说是要去卢龙打仗了,符婆婆似乎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或者知道了,也只是把他当成青山镇的那个裴赋,因有旧识,也就不见外。 赵胤思考片刻,想起什么似的,慢腾腾收回护着时雍的那只手,平静地道: “下去看看。” 热乎乎的暖源一离开,冷风肆虐而至。时雍冷得打了个喷嚏,娇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瑟了瑟,一直不可置信地瞪着赵胤的背影,冷不丁想到一句话。 “不曾见过阳光,就不会惧怕黑暗。” 换到此处, “不曾感受过大氅的温暖,就不会惧怕寒冷。” 这个混蛋,抛下她离去,冻死人了。 ———— 符婆婆牵着一头驴,脸上被冷风吹得冻得起了皲皮,如鱼鳞一般。在大营的门口的校场上,她焦急地等待,谢放请她进屋暖和暖和,她坚决不肯,说自己身上邋遢,不能脏了将军的屋子。 谢放拿她无奈,陪在校场,直到赵胤过来。 “老人家,屋里坐。” 对待上了岁数的人,赵胤很客气。 可是,符婆婆朝赵胤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仍是不肯。 “大将军,老婆子是来求助的,哪里进得恩人的屋坐得恩人的凳,于礼不合,于礼不合。我就站着说吧,不耽误将军多少工夫。” 赵胤道:“老人家,你不得坐,我也不得坐。” 谢放见状,赶紧上前帮符婆婆拉驴,“婆婆屋里请吧,我把你的驴牵去喂点草料。你要和将军说的话,也不方便外人听不是?” 再三邀请,符婆婆同意了。 她从来没到过军营,一路走过去,东看看,西看看,很是好奇,等到了营中,喝一口春秀捧上来的热茶,符婆婆脸上的神色缓了些,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好的东西,让春秀递给赵胤。 “将军,这是我侄子的……” 那是一个铜质的带钩(古人束腰革带上的钩),蛇头形状,头部昂起,颈子狭窄,张口露齿,看上去很是凶猛,时下玉质、铜质、乃至金银铁等材质的带钩都很常见,这个带钩除了那个蛇头形状有些奇巧,别的看不出什么。 赵胤看了看,将带钩放在茶几上,示意春秀交还给符婆婆,淡然问: “老人家有话直说无妨。” 他为人素来冷淡,自带的气场高华疏远,看得出来符婆婆有些怕他。 听了这话,符婆婆紧张地压着嗓子,一句话说得阴森森的。 “不瞒将军,老婆子是做了两宿噩梦才决意来找将军的。那日我侄儿来看我,是全须全尾离开青山镇的。可那日老婆子在清理官府送来的杂物里,却看到他的东西……老婆子记得,他走那日,这带钩就系在腰上的。” 青山镇的大坟场已经动工了,符婆婆拿了官府的银子,除了备纸钱香烛祭祀外,也帮着官府处理一些杂物。这些杂物就包括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上留下的遗物。 当然,值钱的东西早已被人搜走,轮不到她。 符婆婆却很仔细。人死了,只留下些物什,她想尽一分心,把这些人遗留的杂物都理顺。 哪知,她会从一堆杂物的东西里找出侄儿身上的带钩。 束腰的东西不会轻易遗弃,这让她很是不安。 “老婆子疑心,我那侄儿,是不是不在人世了?想托大人帮我问问。” 时雍那日在青山镇,到是听说符婆婆的侄子来看她了,却没有见过那侄子长什么样子。 得闻这事,时雍微微错愕。 “婆婆的侄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符婆婆愣了愣,“叫什么名字啊?他爹娘叫他符二,我娘家的村里都叫他符二郎,他大名叫啥,却是不知了。” 说着,符婆婆又从随身的褡链里取出一个纸质的卷筒。 “这是二郎儿时的画像。我与这侄子多年未见,那日他来看我,便是带了这个画像,我才认出他来咧。” 儿时的画像,如何能认得? 时雍心里忖度,符婆婆却已把画像展开,让春秀拿到赵胤面前。 “大将军帮老婆子问问,可有人见到我家二郎?” 画像破旧发黄,一看就有些年月了,尤其时下之人的画风并不写实,时雍探头看一眼,完 全看不出这人是谁,不料,赵胤目光一沉,脸色冷了下来。 章节目录 第184章 大都督连狗子都要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画上小儿不过八九岁的样子,面部特征都很模糊,时雍不信赵胤能认出这个人是谁,除非他本来就认识。 符婆婆也注意到赵胤的表情变化,那只一直在抠椅子的手突然收缩。 “大将军可是见过老婆子的侄子。” 赵胤不答,抬头示意朱九,“笔墨伺候。” 这间屋子本就是赵胤办事之用,笔墨纸砚书案一应俱全。 朱九很快备好,小心走到赵胤身边,“爷。好了。” 赵胤站起来,朝符婆婆含蓄地点头示意,“稍候。” 符婆婆跟着站起来,点头哈腰,“大将军自便,自便。” 他给符婆婆带来的威压感太强了,时雍看一眼那冷漠的背影,心里忖度:大概像她这般无惧生死,敢在老虎头上拔毛的人不多吧? 发现符婆婆仍是紧张,时雍笑着和她聊了起来。 青山镇对时雍而言,是一个特殊所在。 说起青山镇,符婆婆脸上有了生动的神态,时雍也听得感慨不已。 符婆婆道,有一些远走的青山人回来了,有些又走了。 如今,除了官府派来善后和修大坟场的人,镇子还是冷冷清清,没什么活人气。 “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的。” 符婆婆重复了很多遍这样的话, 安慰自己。 时雍也安慰她。 不一会,赵胤过来了,朱九跟在他身后,手上捧着一副墨汁未干的人物小像,走到符婆婆的面前。 “婆婆,你看看这个可是你侄子?” 时雍扭头看一眼,随意的眼神变成了惊讶。 这个小像就有真实感了,只看一眼,她就认了出来。 不就是山洞里被赵胤绣春刀一刀毙命的“邪君”吗? “是我侄子,是我侄子。可得我一番好找。”符婆婆声音激动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赵胤,“大将军,我家符二郎,他如今在哪?” 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赵胤不说话? 时雍也紧紧抿住了嘴。 老人活了一辈子,很是敏感,见状似乎意识到什么? 嘴唇颤栗着? 嗫嚅道: “可是我家二郎? 遭遇不测了?” 赵胤打量她片刻,“朱九,去把房里的木匣子拿来。” 朱九看他一眼:“是。” 他退下去? 赵胤拿起茶盏? 轻轻泯了泯,淡声问:“老人家和符二郎是什么渊源?” 符婆婆看他表情,神色惶惶不安。 “二郎是我娘家弟弟的小儿子。我算是他的大姑。” “娘家在哪?” “娘家在抚宁府平安寨。” “抚宁府?”赵胤若有所思? “远。” “可不就是远么?”说到这里? 符婆婆有些不好意思? “我当年是跟着一个村子的货郎走的。货郎给了我爹五两银子? 就把我带到青山镇。我孩儿他爹又给了十两银子把我买回来……” 赵胤:“和娘家没有来往?” 符婆婆叹气? 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山高水远骡马费? 出嫁几十年,就我爹过世那年回去了一趟。我记得就是那年见到二郎的,二郎那时就画上那么大点,长得乖乖巧巧,一口一个姑喊得人心里甜。” 赵胤指着那副旧画? “这幅画吗?” 符婆婆点头? “要不是二郎拿了这画来寻? 老婆子能一眼就认出他吗?” 赵胤问:“他为何来寻你?” 符婆婆一听? 眼眶红了,“我那弟弟去了,弟媳妇哭瞎了眼? 不多久也跟着去了。二郎顶头上原本还有一个哥哥,不大点就被拐子顺走了,家里就这一根独苗。爹娘去了,二郎说是来投奔我,可青山镇遭遇变故,他来了,什么也做不了,就说去别处看看,我也留不住他,只得由着他去了。” 抹了抹眼睛,符婆婆眼里的焦急又浮了上来。 “大将军,二郎……究竟怎么了?” 这会儿,朱九从内室出来,手上捧着一个盒子,得到赵胤示意,把它放到了符婆婆的面前。 “老人家,打开看看。” 这是他们从大青山洞里搜罗的与邪君相关的物什,因为案情的原因,赵胤带走了,没有交到卢龙官府。 符婆婆打开一看,眼睛瞪大。 “这都是啥?” 里面有几本书册,上面的字符婆婆不认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和一个鹰隼的面具。 朱九问:“这是符二郎的东西吗?” 符婆婆一件件拿起来,看看,又摇头,放下去。 “我没在二郎手上见过。”符婆婆拿起那个带钩,示意给赵胤看,“这个才是二郎的。大将军,你是在哪里见到我家二郎的?” 赵胤垂下眼睑,沉声道: “朱九,让人带符婆婆去卢龙殓房吧。” 一听去殓房,符婆婆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那双满是皲口的手颤歪歪地捏着带钩。 “我家二郎是,是没了吗?” “婆婆——”春秀看到她泪水包不住了,扑过去抱住她,“你还有我。等我长大,会孝敬你。” 符婆婆悲从中来, 突然掩脸痛哭起来。 “我的命,好苦啊。” 一家老小在青山镇祸事中丧生,娘家人也死绝了,好不容易来了个投奔她的大侄子,又突然得闻丧号,一时间,符婆婆哭得天昏地暗,听者恸动。 赵胤让春秀把符婆婆送出门。 临走,时雍给春秀塞了个银袋子,让她交给符婆婆,表达一分心意。 春秀讶然,“将军已经给了呀。” 她说着献宝似的把银袋给时雍看。 “比少爷给的还要多呢。” 好吧,是她太穷。 时雍将钱袋一并塞到符婆婆怀里。 “都带上吧,婆婆年岁大了,不方便做营生,日子总得过下去。” 符婆婆抹抹眼泪,看着男儿装的时雍,“姑娘,大将军为何让我看那盒子里的东西,那些都是什么?” 时雍想了想,道:“可能他以为是你家二郎的东西,想还给你,既然不是,只能等待下一个失主找来了。” 符婆婆恍悟般点点头,回头看一眼肃穆庄重的营房,低头小声道:“老婆子再多句嘴,我家二郎是不是犯下什么事?这才……” “没有。”时雍安慰她,“也是被邪君所害。” “唉!命啊!都是命!” ———— 春秀陪符婆婆去牵驴了,时雍目送她们远去,调转回到营房。 桌上摆放的东西还没有收回去,那个鹰隼面具泛着幽冷的光芒,放在木匣上。 时雍走近拿起一看,“此事大人怎么看?” 赵胤轻拧眉头:“何事?” 时雍道:“符婆婆认识符二郎的东西,却不认识邪君的私人物件。” 赵胤没有开口,朱九却道:“符二郎扮成邪君的时候,身上所带的物什儿和他做符婆婆侄子的时候,定然不同。符婆婆不认识也就不奇怪了。” 时雍淡淡点头,拿起鹰隼面具往脸上一戴。 “大人,看我。像邪君吗?” 赵胤神色一厉,“放下!” 时雍慢慢挪下面具,扫了赵胤一眼,显然对他的厉呵十分不悦。 她不吭声,又从那个匣子里翻出一本书来。 时雍不喜欢写书,但喜欢看书,荤素不忌,涉猎古今,什么都能看。 可是她没有想到翻开的第一本就是邪书。 封面上写着《锦衣春灯》,她以为是什么武功秘籍,没有料到里面的内容极是“燃爆”,是以锦衣卫为背景创作的话本画册,有图有文字,故事的主人翁当然不是缉拿案犯、罗织罪状,而是罗织美人,享尽齐人之福。 “好书!” 抢在赵胤说“放下”之前,时雍将书往怀里一塞,起身朝赵胤拱手告辞,走得比大黑还快。 朱九甚觉诡异。 他看了看木箱子,再看赵胤。 “爷,阿拾好像拿走了什么东西?” 赵胤看到了时雍鬼鬼祟祟的动作,却没有看清她拿了什么,待朱九把木匣子整理好交到他手上,这才发现少了一本书。 这个箱子里的画册,有好几本不正经的,但那个《锦衣春灯》的名字自是给赵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的消失,马上引起了赵胤的注意。 “爷?”朱九看赵胤没动,迟疑道:“要收起来吗?” 赵胤将盖子合上,轻嗯一声,摆摆手。 大黑就是这时冲进来的。狗子身上被山间雾露弄得湿漉漉的,沾满了苍耳和鬼针草的刺,嘴上还叨了一只肥肥的野兔,耀武扬威地进来,没有看到时雍,走到赵胤身边停下,歪头看他片刻,甩了赵胤一身的水,调头就走。 “大黑!” 赵胤喊住它。 “站住!” 对于站住这个指令,大黑是知道的。 闻声回头,嘴上还叼着那只野兔不放,晶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赵胤拂了拂身上的水,淡定地道:“来,我把你身子擦干。” 大黑不疑有它,想了想回到他面前坐下。 赵胤极有耐心,将大黑毛发里夹裹的苍耳和鬼针草一个一个拔去,再让朱九打了水拿了大巾子,在它身上洗洗擦擦,弄得清清爽爽, 也顺便把大黑叼回来的野兔哄走了。 ———— 春秀送了符婆婆回来,闷闷不乐了许久,但还是听话地按大都督吩咐把野兔做成了一锅红烧兔,为将军和夫人加餐。 时雍看画册看得正津津有味,春秀来叫她吃饭了。 “将军特地吩咐,为夫人做了红烧兔。” 春秀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将军待夫人真是好。” “少爷!”时雍纠正春秀,并没有疑心别的。 她将画册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这才出去。 今日赵胤来得倒是极快,已经在饭桌上坐好等她,大黑也眼巴巴坐在他旁边,看着桌子舔嘴巴。 看到时雍,大黑蹭过来邀功。 一边吐舌头,一边往时雍腿上扑。 擦洗了一番的大黑,身上香喷喷的,时雍不适地皱皱鼻子。 “边上玩去,没你的了。” 大黑仰着头,歪了歪脖子,看着时雍,“汪汪!” 时雍好笑地看着它:“食不言,嘘~一会大人敲打你。” 大黑“嗷呜”一声,委屈地将两只前蹄趴下去,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不肯起来。 “这是怎么了?” 时雍小声问了一句,大黑更赖皮了,前蹄着地,一点一点爬过来抱住她得小腿,像个委屈的孩子。 时雍哭笑不得,将桌上的兔肉挑起一块,吃掉肉,把骨头丢给大黑。 “没吃饱是不是?来吃个骨头。” 大黑一眼都不去看那骨头,一直撒娇。 时雍撸了撸它的大脑袋,正要说话,碗里多了一块兔肉, 她讶然地抬头,就看到赵胤淡然的脸,那双眼睛叫人看不透。 “画册好看吗?” “……” 时雍低头啃兔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不知道那是什么画册,回答得不慌不忙,“故事尚可,画功有待加强,若是大人亲自来画,想必那才叫原汁原味。” 锦衣卫指挥使来画《锦衣春灯》? 时雍光是想想,就有点小兴奋。 “唔!”赵胤瞄她一眼,薄唇微动,没说什么,“多吃点。” 时雍故作感激地看他:“多谢大人,出征在即,还能想着给我加餐。” 赵胤吃得很慢,英俊的面孔沉沉如水,黑眸深邃幽暗看不分明。 时雍注意到他不怎么去碰那碗兔肉,略有些疑惑,正待要问,这位大人已经放下筷子。 “既是好故事,阿拾不防和我共同阅赏一番。” 啊!?时雍咬着兔肉猛地抬头,看他一脸正经,似乎没有探索过书里的内容,遂放下心来,平静地应付道: “等我看完 ,再交还大人。” 章节目录 第185章 李代桃僵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她一眼,没有多说,“慢吃。” 他起身走了,时雍咬筷子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松口气。 “春秀,坐下来吃。” 春秀站边上,不敢动弹,“这是将军特地为夫人准备的……” “少爷!”时雍忍不住又纠正了一句。 春秀瘪了瘪嘴,“将军的心意,春秀不敢受用。” 好吧好吧,不敢受就不敢受。时雍独自吃了起来,只是桌下的大黑今儿意见似乎很大,脑袋不停在她腿边拱来拱去。 时雍叹息:“做熟的你又不爱吃。早知让春秀给你留半边好了。” 大黑嘴里呜呜有声,舔着舌头,眼睛水汪汪地看她,有点委屈。 时雍不知道这狗子怎么回事,拍拍它的脑袋,快速把饭吃完 ,回房把门带上,准备继续她《锦衣春灯》的故事。 斜躺榻上,她把手伸向枕头下方,掏出书来。 一看,不对。 怎么变成了《诗词集》? ———— 卢龙塞的书房摆设简单,一排大书架,上面有历代驻军指挥官没有带走的书,赵胤日常在此处理公务,案头上堆放的全是公文。 光线不好,大白天也掌了灯,火烛轻摇着,映着赵胤端正冷肃的脸。 面前的纸上,一行行字遒劲有力,如苍松挺拔,看着赏心悦目。 时雍走进去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大人。” 她站在案头前,将《诗词集》轻轻放上。 “我的书呢?” 赵胤抬头,冷眉微紧:“什么书?” 时雍抿了抿唇,“《锦衣春灯》。” 赵胤不解地问她,“那是什么书?” “……” 赵胤:“怎来问我?” 好家伙,还挺会装蒜! 时雍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冷峻面孔,哼声, “我的书塞在枕头底下,被人换成了这本。除了大人,旁人不敢去我房里拿书。” 赵胤看着《诗词集》,淡淡道:“阿拾如何证明你枕下的书,不是这本?” 这如何证明? 那种书当然是偷偷一个人看呀? 又不能和人分享,找谁来证明? 时雍拉下脸,见赵胤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总觉得这厮今天有些不可理喻。 不就是小画册吗? 为了抢看? 无所不用其极。 “大人不肯承认,那罢了。大人留着看吧。” 时雍说着转头要出门,朱九进来了? 脸色凝重? 看她一眼,错身而过走到案前禀报。 “爷,带符婆婆去卢龙殓房的人回来了。” 赵胤的脸也暗淡下来? “怎么说?” 朱九招了招手? 让那个侍卫进来。 那是个干瘦的男子? 名叫蒋锟? 也是锦衣卫的人? 只是没有谢放和朱九这些亲卫和赵胤关系近。赵胤为人行事极为谨慎? 这些人平常只能在外围值守,不得召唤,不能近前。 这个人走进来,时雍看一眼就开始怀疑赵胤挑选亲卫是看脸。 长得稍次的人,都做不了近卫? 是某人性取向与众不同吗? 时雍看赵胤的眼神深邃了些? 脚步也停了下来? 没走。 赵胤只当没有看到她? 抬手让那个人讲。 蒋锟行了礼,低头禀报道:“死在大青山山洞里的邪君,确是符婆婆的侄子符二郎。符婆婆认了尸? 差点晕过去,属下按九哥的吩咐,没敢说符二郎的死因,只说是被邪君所害……” 赵胤嗯一声,听蒋锟详细说了些卢龙殓房的事情,就摆手让他出去了。 “朱九。” 朱九侍立在侧,闻言走到他面前,拱手道:“属下在。” 赵胤道:“派人前往抚宁太平寨,调查符二郎。” 朱九:“是!” 朱九转身,赵胤抬起的眼神转向时雍,“此事,阿拾怎么看?” 时雍还在为《锦衣春灯》被盗一事生气,连带看他的眼神不太好,闻言,洋洋地哼了一声。 “大人自有决断,何须问我?” 赵胤神情不变,只是握在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浅浅一叹。 “一个人想要掩埋真相,无非自欺,再欺人。” 时雍抬了抬眼,对这句话感兴趣了。 “还请大人明言。” 赵胤道:“比如兔子是大黑叼回来的,我让人做了来给你,抢了大黑的东西,我欺它不能说话。这是欺人,再混淆真相。” 时雍:…… 这是欺人吗?这是欺狗。 我可怜的狗子, 怪不得气得在地上打滚,还没法让麻麻知道。 赵胤袖袍微抬,将案头公文下的那本《锦衣春灯》抽出来,摆在案上,看着时雍又淡淡道:“再如这本书,你一个人看过,就算知晓内容真相如何?你没有办法证实你看的是它,而不是《诗词集》,又因书中内容难以启齿,你甚至连与我争执都开不了口。只能含恨离去。” 时雍有些惊讶。 她以为赵胤拿了狗子的东西,做这番姿势是为了取悦于她,至少是一种示好。 她还以为赵胤拿了她的《锦衣春灯》,又死不承认,除了不想让她一个女子观看那种邪书外,就是他想看又不好意思开口,是闷骚的体现。 结果都不是! 他只是为邪君一案做了个小实验。 无关情爱,更无关情绪,只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讨论话题。 惊讶之后,时雍暗骂自己一句蠢货,再看赵胤虽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话题也回到了案件上来。 “大人的意思是说,符二郎之死,是李代桃僵?” “不止。”赵胤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李代桃僵,符二郎怎肯心甘情愿赴死?” 时雍若有所悟地点头:“若能讲出真话,大黑怎肯让你拿走它的功劳。同样的道理,符二郎或者是有苦衷,或者是被控制意识。” 说到控制意识,时雍毛孔微缩,头皮发紧。 赵胤看着她眸底的诡谲之色,皱了皱眉,“正是。” “还有一点。”时雍也跟着分析,“为什么须得是符二郎不可?在邪君的麾下,想必有不少人曾与邪君有过接触。即使那些人看不到他的脸,单论声音,或动作,身形……要是换了人,必定会感受到差别。” 赵胤点头,“不错。” 时雍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手撑着额头,苦思片刻,抬头看他,“有没有这种可能?符二郎就是傀儡邪君,是为邪君替死而准备的一个傀儡。他可能与真正的邪君在说话、身高、姿态等方面都极为类似。还有一点,他为什么恰好在这时去青山镇看望符婆婆?会不会是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这一点,可能在他死前去找女人来佐证,这也是一种临死前的疯狂吧?” 赵胤再次肯定了她的看法,“没错。” 时雍与他相对,眼里突然升出一抹光芒。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赵胤嗯一声,眸底有询问。 时雍笑道:“如此一来,比照符二郎的身高、胖瘦、行事和说话方式去找,不就能找到邪君了吗?” 赵胤道:“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 时雍笑了一声:“相似之人虽多,可不是每个相似之人都会出来作恶呀。此人一计不成,定然还会有后手,只要他出现,就可以锁定他了。” 赵胤没有开口,而是将那本《锦衣春灯》翻开,“你来看。” 看什么? 难道真的要共同赏阅? 这和山洞里被迫观望可是完 全不一样的状态。 时雍狐疑地走过去,绕过书案,看了一眼赵胤冷肃的侧脸, “大人有何发现?” “这里。”赵胤指着书上一副配图。 时雍有点没脸看。 一个人看邪书和两个人一起看,观感完 全不同。 她心脏跳得很快,总觉得今日的大人特别不正经。 “可有发现?”赵胤侧过头,发现她脸颊通红,眼神游离,皱起眉头:“阿拾?” 时雍:“啊?” 脑子清明过来,她敛住心神,再顺着赵胤手指的方向仔细看了好半晌,摇了摇头。 “这有何异常?” 赵胤指着画上的环境。 “再看。” 时雍看书的细节好像和赵胤截然不同,她只看图中的男女主,没有注意到环境,更没有注意到这一幅画。在赵胤的引导下,时雍这才发现这副配图的位置,与发现“邪君”的那个山洞极为相似。 画中几个女子神色怪异,癫狂而淫丨靡,而男子衣袍不整,右手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屏风,正是他们那日躲藏的位置。只是整幅画太抽象,不容易分辨清楚。 “是那个山洞!” 时雍真心佩服赵胤了。 怪不得先前可以一眼看出符二郎,这人的脑细胞和旁人长得不同吧? “大人观察仔细,心思缜密,我当真没有看出来。” 赵胤睨她一眼,“你看什么去了?” 时雍:…… 不敢接这句敏感的话,时雍把问题抛回给他。 “既是他们画来自娱的邪丨淫之物,为何画中男子多是锦衣卫?又为何给书命名为《锦衣春灯》?” 章节目录 第186章 爷没那么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的问题,无人能够回答。 这些画册出自何人之手,画作有何意图?是为了给修炼之人解闷,无意使用了洞中的环境,再恶劣地取锦衣之名来羞辱赵胤,还是另有机缘? 除了书画者自己,谁人能知? 时雍又顺手翻了翻其他内容,没有发现异常,赵胤就把画册收起来了。一男一女看这个本就不便,再讨论下去就更奇怪了。 好在,二人都很淡定。 就如同,那只是寻常的书册一般。 赵胤很快叫来朱九,让他去把谢放、白执、许煜几个近卫和魏州一起叫了进来。 然而,令时雍没有想到的是,大都督竟然淡定地将几本小画册,一并发到了几个人手上,大有集思广益的意思。 这可苦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大人发布的新案令,待拿到画册翻开一看…… 几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古怪。 时雍慢条斯理地坐在一侧,等了半晌,以为自己也能分到一本,哪料赵胤完 全忽略了她,而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脸去要,只做旁观。 “爷……”朱九面红耳赤,“这个看了要做什么?” 赵胤斜倚在椅子上,闻言看他一眼,“邪君之物,你们都看看,可会有发现。” 这东西能发现什么? 朱九咽了咽唾沫,不怀好意地看谢放和白执。 “这个,大概放哥和白执能看出点啥?我嘛……” 他翻翻画册,嫌弃地说:“画中女子不合我心意。” 当着赵胤的面内涵谢放和白执,朱九很是胆大,可是那两个侍卫头都没有抬,更没有理会他,好似专注在画册里了。 再看许煜和魏州也是如此,朱九很纳闷。 “你们可有看出什么?” 众人摇头。 不理他。 安静的翻书声,很是诡异。 好半晌,几个人收起画册? 态度认真地道: “大都督,没有发现。” “爷,看这是要参悟什么?” 他们心知赵胤为人? 不会心血来潮就突然给他们每人发一个小画册。既然是赵胤让他们看这种男男女女的东西? 肯定有他的用意。 奈何? 赵胤不解释,见他们一脸困惑,淡定地摆了摆手。 “不用急着给出答案? 你们拿回去慢慢参详? 可以互相传阅。但不可外泄!” 就这样的东西,还传阅? 一群侍卫成日混在军中,都是光棍一条? 没机会沾染女子? 再看这种东西哪里能受得了?时雍怀疑赵胤是敌军派来动摇军心的。可是? 那几个侍卫没有一个反对? 更没有露出半点邪意? 一本正经地将那些小画册揣走了。 害得她……无、书、可、看。 . 出了书房? 几个侍卫回头看一眼,互相交换个眼神,走到檐下纷纷掏出自己怀里的画册。 “你们的是什么书?我来看看。” “《引箫记》?” “《玉宫屠龙》?” “《真身御女决》?” “《花事品鉴》?” 几个人面面相觑,好半晌,白执低眉。 “你们说? 爷会不会是……” 朱九哼声接过:“色令智昏?” 白执点头:“动了情。” 许煜翻着书? “我看情况不对。” 魏州道:“阿拾这女子? 当真不简单。” 然后众人看着闷不作声谢放? “你成日跟着爷,就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谢放蹙眉道:“爷既有交代,定有他的用意。你我只需仔细参详便是? 不可胡乱猜忌。” “玩笑罢了!” 朱九懒洋洋将书塞到怀里,打趣道:“兄弟们,这差事不好办呐。比杀人放火可难得太多了,我怕哥子们还没有参详出爷的用意,就把自己给参虚了,走不动路。” 白执一听便笑了,“你当我们是你?” 朱九瘪嘴:“我又不是没见识的人,比这更好的画册我都见过。京师览书阁的画本子,就比这个精致太多,就这?拙劣之作罢了……” 谢放抬眼,“当真?” 一看他就没有看过这种画册的样子,朱九得意起来,“那可不是真的么?就这画册的水平,哄哄你们这种初出茅庐的臭小子还成,像我这种览尽春色的壮汉,毫无观感……” 壮汉? 白执给了他一拳。 谢放低头认真翻阅,“如此说来,这书就不是书局采用刊印,而是邪君找人画写出来的……” 朱九看他严肃的样子,又左右看了看。 ……当真只有谢放一个人在研究。 “放哥,你别参详,一参详,你今晚就别睡了,惹火。” 许煜将画册卷起:“确实没看头。” 朱九点点头,突生奇想,“你们说,会不会是爷怕我们几个寂寞,发来解闷的?” 谢放道:“爷没那么闲。” 朱九被他认真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 他肘了肘白执,挤眼睛,“放哥这么严肃,一个人恐怕参详不出来。晚上你可以去放哥那里,你二人单独参详秘决心法。” 谢放闷声装死。 白执握紧拳头就去揍他。 许煜在旁边叹气。 魏州抱臂摇头,“没见识的小屁孩子。” 许煜侧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还是魏哥见多识广,那京师的花街柳巷就没有魏哥不了解的吧?等回了京,有空带兄弟们去长长见识?” 魏州嗤笑,“谁耍那玩意儿?” 许煜来了兴致,“那魏哥耍什么?” 谢放也好奇地抬起了头, 却见魏州的脸,有一层几不可察的红。 “回了京,我就该成家了。我娘给我说了房媳妇……若不是离京打仗,怕此刻,你们已喝着我的喜酒了。” 说到底,还是被战事耽误了呀。 一听他叹息,白执也不打朱九了,走回来和众人一起,齐齐朝魏州道贺。 谢放他们这一群侍卫,常年跟在赵胤身边,因为赵胤素得可以做和尚,他们平常也近不到女色。无乩馆规矩多,管束严,不正经的女子更不准去碰,如此一来,这一群人也就嘴上过过干瘾,真没半点见识。 魏州是他们中间唯一有职务的,平常在北镇抚司办公,与外面的人接触更多,见他这就要娶媳妇了,几个人都艳羡不已。 “嫂子长啥样?” “你俩可有见过?” “亲过嘴吗?” “……” 诸如此类的问题,把魏州问得面红耳赤,无法回答,只能一人给一个刀柄,“回京吃喜酒,你们都来。” “闹洞房不?” “闹!” “那成,好兄弟!” ———— 赵胤断然不知,几本画册会让侍卫们引申出这么多的猜测。 为了不让时雍白走一趟,他将书架上的书籍整理出几本交给她,同时叮嘱她要多学习,多识字,多练字。 时雍万万没有想到,他都要出征走人了,还给自己安排了这么多的任务。 大都督的侍卫不好当。 时雍强忍恼意,把书抱回去,丢到榻上。 也罢,营中寂寞,有几本书打发时间也好。 就是可惜《锦衣春灯》,她看到哪里了? . 春秀看不出时雍的心思,在房里收拾打扫。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自从跟了时雍,只要睁开眼,她就得给自个儿找活干,生怕闲下来遭主子嫌弃,不敢吃白饭。 时雍看在眼里,知道小姑娘固执,便任由她去实现自身价值,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思考案情,直到睡着。 醒过来,时雍睁开眼,发现又一个夜幕降临了。 她腾地坐起,“春秀?” 大黑的脑袋抬起来看着她。 时雍拍了拍狗头,这才看到春秀推开门进来。 “少爷,你醒了?饿了吗?我去给你端饭……” 时雍皱眉,“几时了?” 春秀怔了怔,摇头。 时雍急忙下床套上靴子,“先不用端饭了。” 章节目录 第187章 没有人的时候你再打开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营里很安静,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一队队手执刀戟的士兵举着火把在各处巡逻,身上的软甲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平添肃穆。 时雍离开的时候,赵胤在书房,但晚上要去打伏击,时雍猜他此刻在做准备,没有犹豫,径直去了他的房里。 大黑跟在她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 “阿拾。”谢放站在门外,看到她来,招呼了一声。 时雍点点头,“大人呢?” 谢放偏了偏头,“里面。” 有谢放在的地方,一般就有赵胤。而谢放已经习惯了阿拾随意进出赵胤的居处,见她去推门,并没有阻止。 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胤刚脱下外袍,准备去净房沐浴,见她心事重重地走进来,脚步一顿,又将氅衣披在身上,淡淡问她。 “怎么了?” 时雍站在屋中间,看着灯光里的赵胤,嘴巴张了张,突然意识到她只是凭着本能来找他,因为他要去打伏击了,可能会有危险,觉得应该来送别他,说几句祝福的话,期待他早点归来叫爹。 可他一问,她哑了。 在赵胤眼里,一个是主一个是仆,说什么合适? 屋子里短暂的安静了片刻,在赵胤凉凉的目光注视下,时雍淡定下来,朝他拱了拱手,突然转身? 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走了。 “站住!” 赵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时雍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莞尔轻笑。 “刚做了个噩梦? 脑子有点昏? 没管住腿。” 赵胤拉了拉肩上了氅子? 淡淡扫她一眼,缓慢地坐到房中的榻上,将垂下的帷帐挂了起来? 一身雪白中衣? 长发披肩,清俊得不像个人,像个仙。 “过来!” 他拍了拍床边。 时雍一怔? 看他专注地看着自己? 耳朵突然爆红。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时雍慢慢走近? 停在他面前不远处? 却不敢坐到他的身边。 “怕什么?” 赵胤突然低笑。 “睡傻了?” 时雍确实睡得有点懵? 闻言抚了抚束好的头发? 又擦了擦嘴,确定自己没有衣冠不整,这才有了跟他对视的勇气,神态也轻松了下来。 “我就是来看看大人,何时启程。” 赵胤见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与进来时的紧张截然不同? 眉心微微一蹙? 双脚放在脚踏板上? 不由自主地劈了开,双手搭上膝盖,坐得端正肃然。 “怕我战死?” “不会。”时雍淡淡道:“祸害千年在。大人一定长命百岁。” “阿拾夸人? 别出心裁。” 赵胤看她一动不动,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就像他是会吃人的野兽似的,唇角几不可察的往下牵了牵,又淡然道: “既来了,再为爷施针一次。” “好。”时雍回答得很快。 赵胤看她一眼,慢慢站起身来,“你去准备,等我沐浴出来。”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行军在外虽有不便,也是要时常擦洗,今日出去伏击巴图,不知几日方回,临走洗个澡扎个针,恰是刚好。 时雍没有多想,心神不定地给银针消了毒,又回到屋子里等他。 净房就在居所的左侧,中间只用木板简单地隔了起来。 屋子太过安静,赵胤掬水沐浴的声音,时雍听得清清楚楚。 大概是闲得太无聊了,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出了许多画面,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是先洗头发,还是先洗身子呢?赵胤此人性子虽不讨喜,身材确是长得不错。只可惜上次惊鸿一瞥,没有看得仔细。赵胤沐浴为何不喜让人伺候呢?是怕羞吗?也不知往后哪个女子能肆无忌惮地把玩他…… 时雍邪恶地想了很多,目光一扫,看到了那张木榻。 她刚进来时,赵胤就坐在那里。 他还对她拍了拍身侧。 那个动作是示意她坐过去,还是随便一拍? 时雍左右看了看,房门紧闭,谢放在外面不会进来,赵胤在净房洗澡,暂时也不会出来…… 她坦然地坐到榻上去,试了试…… 没弹性。 坐在上面像块石板似的,铺的褥子很薄,被子却叠得很整齐。 这是一个自律的男人,不懂得享受,位高权重却不知道对自己好点,怪不得把身子搞成那样子…… 时雍想着,随意地拍了拍被子。 噫,不对! 她趴过去伸手一摸。 一本画册压在里面,抽丨出一看,正是《锦衣春灯》…… 时雍原以为赵胤把画册发下去了,没有想到啊。 好家伙,居然藏私,一个人躲起来看? 呵~ 时雍淡定地将画册塞到怀里,四处看了看,将桌上一本兵书塞回了被子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后远远地坐到一旁,好像根本就没有光顾过他的床一样。 咚! 隔壁传来木桶的声音。 很快,赵胤从净房走了出来。 他是一个高颀修长的男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刚沐浴完 ,更是神采清俊,气宇轩昂。大概为了让时雍针灸方便,他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玉白色寢衣,一头黑发没有来得及擦干,随意地搭在身上,滴下的水滴将本就薄透的寢衣料子浸得愈发薄软。 衣料一湿,就容易贴在身上,时雍抬头看去时,赵胤正拿巾子擦头发,这一扭胯的动作让他半湿的寢衣不争气地出卖了他,将他的身子清晰地勾勒出了凹凸的轮廓,十分扎眼地刺激到时雍的眼球…… 要命! 锦衣春灯的画面不合时宜地跳出脑子。 时雍忍不住就比较了一下。 大都督是驴无疑了。 往后他要真的娶了妻,若刚好又是个娇气的女子,不被他折腾死算她命大…… “阿拾!” 赵胤的声音把时雍放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一本正经地坐着,微微带笑,神态端庄无比,任谁也看不出她刚才在想什么。听到赵胤呼唤,更是恭敬地起身朝他施礼。 “大人有何吩咐?” “来帮我擦头发。” “哦。” 时雍没有忘记她的卖身契还在这位的手上。虽然如今二人的关系很是复杂,不像主仆不像朋友,但她弄不懂赵胤心里怎么看她,在他不生气的时候,她可以作一作,闹一闹,听到他命令的时候,还是得假装示好。 时人头发长,洗好一时半会干不了,还很难梳透。 赵胤披了个半厚的外袍,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任由时雍帮他用干净的巾子来回地绞。 好一会,房里只有绞头发的扑扑声。 “今夜,子时出发。” 赵胤冷不丁的声音,让时雍停下了动作。 她侧过头,“带多少人?” 赵胤:“不带人。” “什么?” 时雍惊住了。 怪不得她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营中有任何的动静。 为了保密,不惊动营里的人是对的,可是,不带人去打伏击?是准备送死吗? 时雍放下巾子,走到赵胤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似笑非笑地问:“大人是金钢不坏之身?” 赵胤黑眸深邃,看她片刻,“阿拾指的是什么?” 什么?时雍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这话还能指的是什么?她脸颊微烫,涨得像快要滴出血了,却见赵胤神态淡然,一本正经地端坐着,并无半分邪念。 分明就是她多想了。 在赵胤目光的逼视下,她轻咳一下,好不容易才憋住骂人的冲动。 “一人不带,大人如何伏击巴图?以德服人吗?” “唔。”赵胤声音低低的,带出一丝笑,“不带人,不是没有人。” “???”时雍脑子里全是疑问。 不带人,哪里来人? 赵胤看她一眼,见她不动手,亲自拿过巾子擦起了头发,“骤然于大营调兵,定是不能再掩人耳目。那还如何打伏击?” 时雍道:“那大人的伏兵何来?” 赵胤侧头望一眼书桌,眉头蹙了蹙,“我的书呢?” 书,什么书? 话转得太快,时雍一副恍然不知的样子。 赵胤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而是继续道:“骁龙有消息来。他在青山口等我。等我出营,再去石山营调兵。” 时雍吸了一口气。 好计呀。 魏骁龙败退,不知去向,潜伏在青山口。赵胤偷偷离营,从石山调兵,这样可以麻痹对手,在不惊动大军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组织一支伏兵,打巴图一个措手不及。即便动不了巴图的根基,也能打出第一波士气。 “大人妙计!” 时雍由衷地佩服。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所以,拿出来吧。” “什么?”时雍的声音细如蚊蚋。 “书。” “大人的书,问我做甚?” 见她装傻,赵胤飞快地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鼓鼓的身前。 “要本座亲自动手?” 时雍怔了怔,有些好笑。 “女子的身子岂能随便动手?大人动了,可是要负责任的。” 她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书来,再看赵胤时,脸上的笑容不免又扩大了几分。 “大人怎知我拿了书?” 赵胤看她一眼,神色略微怪异,“桌上兵书里有魏将军的信函,突然看到不见。除了你,哪个敢拿?” “……” 时雍差点咬了舌头。 失策! 她以为赵胤是知道她拿了《锦衣春灯》,却不料是指的那本兵书…… 自投罗网! 可是书掏出来了,也没办法再塞回去。 时雍无奈把书递过去,表情倒是淡定,不见半分被发现的羞涩。 赵胤没有去接书,而是淡淡地看着她。许久,他自她手上接过书来,在手心卷成一个纸筒的样子,握起敲了敲她的脑门。 “不学好,该罚。” 时雍摸额头,见他没有生气,一双乌黑的眼睛更是毫无惧意。 “我不是为了帮大人破案吗?这哪里就是不学好了?” 赵胤哼声,打量她片刻,眸色微微一闪,突然道:“阿拾,你想爷收了你吗?” 收? 她是妖怪吗? 时雍看着他淡漠的双眼,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收”是什么意思,脸颊突然滚烫。 不不不不,误会了。 她可不想做一个被男人随意收用的通房丫头。 更不是像婧衣妩衣她们一样,天天盼着爷来宠幸的女子。 她要做的是他爹啊! 时雍想都不想就摇头。 “大人文韬武略,人中龙凤,阿拾不配。” 赵胤黑眸微微眯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坚定的小脸,好半晌没有动,脸上也没有情绪。 久久,时雍都快要误会他被她伤了心了,这才听他淡淡地唔了一声:“你心里在怨我,对不对?” “……” 这回他猜错了。 没有怨,只是觉得这身份不配她。 时雍摇摇头,“我还是给大人针灸吧。” 赵胤默不作声。 时雍转身去拿了银针,又端一个小杌子坐到赵胤的面前,仔细卷高他的裤腿,动作熟练得好像她已经做了千百遍一样。 静寂无声, 房间安静得近乎诡谲。 “你非寻常女子。” 头顶上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时雍微微错愕,抬头看去。 赵胤眼皮微敛,安静地看着她。 “你我如此相处,本当收了你,免你再受他人冷眼。然我看你非池中物,不愿辱了你。” 时雍眉尖蹙一下,用力在他膝盖上搓揉着,搓得那一层皮肤红通通的发热发烫了,她也没有住手,而是随意地问: “若是都督夫人,不会辱没我。” 都督夫人? 赵胤没料到她有此野心,言语也这般生猛直率,怔了怔,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时雍抬头,莞尔一笑,浑不在意的样子,“大人是对的。若非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这没名没分地收我,我自是不肯。我才不会跟人做小妾做通房呢。” 赵胤沉默了许久。 “有志气。” 三个字淡淡的,凉凉的,听不出他心里所想。 但很显然,他也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受伤。 时雍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彼此的尴尬,结果,人家慵懒地倚在那椅子上,狭长的双眸半阖不阖,没有了下文。 尴尬的只有她自己。 时雍笑了声,半点不急。 相处时日太短,她本也没有多想嫁他,赵胤虽然流露出了愿意收了她的意思,但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情分,又有多少是为了“负责任?” 时雍看得出,赵胤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子。 两人一起扮过夫妻,关系又这么亲密,对赵胤这种男人来说,大概不收了她,根本就不算个男人吧? 所以他有此一问,是为负责。 又因为他有点不情不愿,这才说什么她“非池中物,不愿辱没她”这一类听上去很有诚意,实际上就是不愿意的话。 看来要他心甘情愿叫爹还早,不能操之过急。 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再次静了下来。 时雍针灸的时候格外专注,只闻得浅浅的呼吸声。 赵胤慢慢睁开眼,低下头看她。 寂静中,时雍神态淡定自如,不喜不怒,而赵胤黑眸深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了。” 时雍扎完 最后一针,直起腰,将银针收拾好,转头朝他笑。 “祝大人顺利,凯旋!” “嗯。”赵胤微微应声,看着时雍纤细的身子走出屋子。 . 吃过饭时雍就回去睡了。 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事,睡到半夜里,她突然又醒过来一回,问春秀说是子时了,她怔怔望了一会帐顶,又合上眼,重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拂晓。 昨夜下了点小雨,空气很是清新。 时雍在被子里舒展了一下身子,突然觉得身下不对劲儿。 惊觉一声不好,她连忙爬起来, 果然来事了。 虽说早有准备,可是在营房里,女子遇上这个极为不便,春秀也是个懵懂的小丫头,完 全不懂,时雍不能指望她,关上门自己收拾好,这才走了出去。 今儿天冷,气温明显下降了。 校杨上,将士们照常在练兵,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统帅深夜离营的事情。 时雍绕着营房走了一阵,刚准备回去看书,背后就传来喊声。 “阿拾。” 听到声音,时雍猛地转头。 只见朱九骑了马飞快地奔了过来,走到她的面前,跃下马,将肩上的褡链取下,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这才递给她。 “爷给你的。” 时雍纳闷:“什么?” 朱九那张被冷风灌得通红的脸,有微微的笑意。 “爷叮嘱,没有人得时候,你再打开看。” 这么神秘? 时雍掂了掂,还挺沉。 “谢谢九哥!” 朱九摆手,“举手之劳。” 时雍辞别了他往回走,却见发现朱九没有离开,而是牵着马跟在她的后面。 见时雍不解地回望,朱九嘻嘻笑道:“我也是爷给你的赏赐。不过,随时可以拆开。” 时雍:…… 让他留下来监视就监视吧,还赏赐。 时雍没有吭声,回屋关好房门,打开褡链,掏出里面的东西,怔了怔,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章节目录 第188章 君子寡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未避免“漏红”尴尬,女子都会使用卫生带。但女子又甚为爱美,这件私密物件也会被做出不同的样式和花形,可大都督托朱九带回来的这几条卫生带,一如他那张老气横秋的冷脸,一眼看去的冷淡风。 时雍先前也备了带子和一些草纸,可卢龙恰逢战事,买卖不便,那如厕使用的草纸质量堪忧,拿起来会掉灰、掉毛,时雍其实有点嫌弃。而赵胤带来的不一样,是洁白而柔软的纸,捏一捏每张纸都十分有韧性。 这种纸不便宜,一般人家的女孩子用不上,买不到,也买不起,时雍不知赵胤是从哪里搞来的,又是好笑,又是惊讶。 除了月事带和纸,还有一大包红糖。 地处卢龙边塞之地,可不如京中那等便利,红糖也是一件稀奇物,大人能全部搞来便叮嘱朱九带给她,对一个直男而言,时雍觉得比让他上战场杀敌一百更为艰难。 不一会,朱九来敲门。 时雍把东西收拾好,拉开门,发现他手上抱了一个大熏笼,身边站着的春秀手上还拖着一大筐银炭。 “这是做甚?” 朱九不客气地挤进门来,将熏笼和炉子找个靠窗的位置放好,又从春秀手上把银炭筐拖进来。 “爷说他出门在外,这些都用不上,送到你这边来。阿拾啊,你这命吧那是真好,能得爷的宠幸,大福分还在后头呢……” 朱九说着又斜过来看时雍一眼,扬了扬眉梢,好奇地问: “爷让你没人时才看的东西,是什么?” 时雍有点意外,“你没看?” 朱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爷不准我看,我怎能偷看?” 时雍嘴角往下弯,“那你就不要知道了罢。” 朱九嘁一声,有点不满,一边生炉子摆熏笼,一边埋怨般叨叨,“以前见你老老实实的,不多言语,明明长了一副好样貌,哥哥们逗你也不理会,还以为是生性木纳呢。不成想,你心眼子这么野,看上的是咱们的主子。” 时雍老远就闻到了酸味,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笑着看他。 “九哥样貌也不错。” “那是自然……” 朱九骄傲了只有一瞬,忽地转过头看她。 “这是何意?” 时雍扬了扬眉梢,似笑非笑,“你也可以看上主子呀。说不准就成了呢?咱主子爱好可能和旁人不同。” “我——”若阿拾是个男儿,依朱九的脾气是得挥拳头揍她的,可一个字刚出口,朱九突然意识到阿拾不是以前的阿拾了。 这次出京,她从爷的婢女变成了爷的女人,哪怕目前没有名分,爷也没什么说道,那她也是和爷同床共枕过的女子,跟他们不一样了。 朱九生生把啐她的话压下去,俊脸涨红起来。 “你这玩笑一点不好笑。哼!” 生好了火,朱九走了,春秀却兴奋起来。 以前屋子里也有炉子,但炭少,她有点舍不得用,毕竟天气没到最冷的时候,谁也不知要在卢龙塞待多长日子呢?军中补给是个大问题,她们都能省则省。 “这下好了,将军赏了这么多炭,还有这个熏笼……” 熏蒸罩在炉子上,很是精致,春秀摸了摸,暖乎乎的,整张小脸都暖和起来,开心地道: “往后少爷就可以在这里看书了,不冻手。若是衣服没干透,还能烤一烤,烤暖的衣裳穿在身上,一点也不冰。热乎乎的,可暖和。” 时雍正在翻书,把椅子拉过去,坐在熏笼边烤着火,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以前没给她烤衣物的熏笼,人走了拔一个过来,分明就是给她烤内衣亵裤和月事带的吧? 噗! 时雍咯咯笑了起来。 春秀一脸莫名,“少爷,怎么笑了?春秀说错话了吗?” 时雍摸摸她的头,“没有没有,你说得很对,往后咱们衣物可以烤一烤,穿在身上就再也不会凉了。” 春秀嗯声,重重点头。 今日天寒地冻,快晌午时还飘了点细雨,时雍没出门,躺在房里看赵胤留给她的书。 大概就像书友推书一样,赵胤给她的都是他觉得好的书籍,他似乎忽略了以“阿拾的水平”能不能看懂的问题,这些书大多寓意较深,若非时雍上辈子是从孩子时代穿过来的,早已融入了这个时代,以她上上辈子的古文造诣,是断然看不懂的。 时雍打个呵欠,看累了,正准备把书放一放,从中间看到一张书笺,似乎是赵胤的读书心得。 “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 时雍抬了抬眉梢,将茶盏搁下,再次耐心翻了起来。 赵胤此人是君子吗? 人人说他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手上累累白骨,从来不会有人会认为他是君子,至少以前的时雍,也同众人一样这么看他,不觉得他是好人。 可与他相处日久,再细想他为人,严谨稳重,刻板严肃,毫不逾矩,生活细节上他也十分注意,任何时候见到他都衣着整齐,举止得当,哪怕是他膝盖痛得红肿起来,走路也是疾步如风,从不跛脚。 分明是一个很正的人,说品行高洁可能有点过,但确无一丝邪气,可以称得上清心寡欲了。 时雍笑了摇了摇头,再看窗外绵绵阴雨,叹口气,觉得自己再这么困下去,要成深闺妇人了。 她将书放到桌上,净了净手,走出营房。 秋色伴雨,营中雾气很浓,时雍特地多加了一件衣裳,走在檐下也避免不了冷风吹来时的刺骨寒意,她有些怀念赵胤那件皮毛的氅子,披在身上是真的暖和,赵胤的身子也暖,像藏了一个大火炉似的。 “姑姑。” 白马扶舟站在廊下喊她, 身侧跟了一个小公公,还有两个高大的侍卫。 白马扶舟是个极爱华丽的人,在营中走动也是蟒袍玉带,革靴绦环,骄姿艳色,极是尊贵。 大晏对内官衣着有明文要求,入侍者须得极为显贵才能得赐蟒衣。白马扶舟得长公主宠信,收为义子,虽非正统的皇子皇孙,可这身蟒衣他穿得起,上身也确实好看,整个人落在雨雾里,明艳逼人。 时雍远远朝他行了个礼,“厂督大人。” 白马扶舟微微眯眼,看不出眼底情绪,扬起的嘴却带了一分笑。 “行礼为何不近前来?你这人,着实无礼。” 时雍与他相对而立,“下着雨呢。” 白马扶舟侧过头示意一眼,他旁边的小太监赶紧撑了伞过去。 见状,时雍无奈跟着小公公走到他的面前,再次拱手行礼:“不知厂督有何吩咐?” 白马扶舟看她头也不抬,眉梢一扬。 “我长得很可怕吗?” 时雍抬了抬眼,“厂督俊逸非凡。” “那你何故怕我?” 怕吗? 时雍不觉得。 不过若是承认便能满足他的虚荣心,那就怕吧。 “小人位卑胆怯,不敢直视厂督尊容。” 呵~ 白马扶舟声音很小很小,带一点幽幽地叹笑。 “姑姑还是这么会哄人开心。你我之间不必生分,旁人怕我,你不必怕我。” ……时雍抿唇,不吭声。 她可不敢真把这个人当成大侄子。 “厂督若是没有旁的吩咐,我回去了。外面冷。” 看她衣着,白马扶舟冷哼一声。 “赵胤也舍得。” 时雍皱皱眉,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没有回答。 不料,白马扶舟板着脸说完赵胤,转而又换上一张艳色的笑脸。 “姑姑来得正好,陪我去伙房看看吧。” 伙房? 又出什么事了? 时雍抬头看他,疑惑不解。 白马扶舟唇角微抬,“晌午的饭食有毒,本督刚叫了医官过去查看,你既有识证断案之才,也跟过去看看吧。” 饭食有毒? 时雍微微吃惊,“是。” 小太监撑伞,她脚下没停,默默跟在白马扶舟后面。 时雍不知道赵胤离营时有没有和白马扶舟交代过,只是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似是知晓赵胤此刻不在军中,这才出面处理事情,尽他监军之责。 这一刻,她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惶惑。 大军在外,伙食是第一要务,就时雍所知,单就饭食安全的问题就有数个严苛条例来约束,最近赵胤又颁布了“三人行”的军令,没有一个士兵能单独行动,营中不仅互相监视,还采取连坐,一人犯事,全体遭殃,整个大营都极为紧张,以她的判断,即使营中还潜伏了敌对势力,大概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手。 哪料,赵胤前脚出门,后脚就送了个大礼。 大晏自永禄朝以来,对士兵医疗极为看重,每千户所以上配备医官、医士,士兵有兵,按队总、旗总、百总、千总,逐极上报,为防时疫发生,各部门处理要求迅速,更不能借故拖延,违者,按军法惩治。 这次出征,抚北军大营单是医官医士都有一百多人,还设有“药料官员”、“军药局”等,专门管理药材和医用设备。配置极为完善。 时雍陪同白马扶舟走到医料所,那些中毒的兵卒被安置在一排简单的大通铺上,一个挨着一个平躺着,医官们已然进行了急救,院外的大锅上正熬着药剂,雾气腾腾,一群医士忙进忙出。 不过站了片刻,进来问诊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是心理原因,甭管有没有症状,一个个都想讨要一碗汤药来喝,求个放心。 时雍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发现医官们做的主要处理还是催吐,使用的是伙房留下的淘米水,这对轻微中毒的人来说有用,对重症效果不大。 有白马扶舟在,时雍只是安静地站着,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白马扶舟对她的反应确是不太满意,看她一般老实状,唇角掀了掀。 “姑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时雍平淡地道:“任凭厂督吩咐。” 白马扶舟哼声,“我不吩咐你,便不准备主动救人了?” 时雍低头,拱手:“小人不敢。” 不敢,吃雷的胆子都用到了赵胤面前吗? 白马扶舟对她的谨慎似乎不悦,眉眼斜飞过去,见她不动声色,又叫了一个医官过来询问情况。 结果与时雍猜测的差不多,目前没有查不出患者所中何毒,除了催吐和灌喂解毒的汤剂,没有旁的办法。轻症者可能就是体虚腹泻,重症者有十来人,恐怕再拖下去,会性命不保。 白马扶舟忽然转头看时雍,淡淡道:“这位宋侍卫是大都督的近卫良医,可能会有些办法。你且问问她,能不能救人?” 近卫就近卫,还良医? 时雍扫了白马扶舟一眼,面对医官不太信任的眼神,赶紧道:“小人只是跟着师傅学了点皮毛,算不得良医。” 对于这个宋侍卫,医官有所耳闻,但营地太大,他第一次得见本人。 但看他只是纤纤弱弱的一个少年郎,除了脸蛋好看,能有几分真本事呢? 他内心不屑,但对于他们这些医者而言,不论是赵胤还是白马扶舟,都是惹不起的人,既然白马扶舟说她行,他哪怕装装样子也得奉承几句。 “小郎谦逊,还望不吝赐教……” 赐教二字他咬得重,分明是不太愿意。 时雍看着这医官花白的胡子,知晓是个有经验的医者,很是敬重,可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只小声问道: “医官大人,可否带小人进去观望一番?” “当然。小郎这边请!” 医官赶紧摊手,陪在时雍和白马扶舟身边,一边走一边介绍病情,“这毒症来得莫名,我带药局的诸位同仁和医士将伙房和食料都检查了一遍,未见毒源……” 白马扶舟问:“是谁负责的膳食?” 医官望他一眼,指了指里间的几个重症士兵。 “几个伙夫都在这里了。其余准备食料的杂役和伙夫也都被魏千总抓起来审问了,没得头绪。” 章节目录 第189章 宋侍卫真乃神医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几个重症安排在最里面,面部青黑,嘴唇暗紫,还在昏迷中,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 稍微轻症的士兵躺在外面,身子弯曲起来像拱起的大虾,手捂小腹痛苦地呻丨吟着,在通铺上翻滚,声声喊痛不止。 铺底下放了几个木桶,时雍眉尖一蹙,低头去看。 医官道:“小郎,这是呕吐秽物——” 时雍面不改色:“我知道。” 几个桶里的秽物都呈现一种污秽的黄绿色,还伴有血丝和吐出来的胆汁黏液。 医官道:“我们在淘米水里加盐,用以催吐。肚子里的东西是吐出来了,可毒素入体,伤了根本,怕是不好恢复……” “郑医官,淘米水来了!” 又有士兵拎了水进来。 郑医官摆摆手,示意他拎下去,继续灌。 时雍调头,看刚进来的几个轻症,正被人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猛地灌淘米水,房间里飘散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儿。 白马扶舟掏出巾子按了按鼻子,脸色略为怪异。 “姑姑,我们去外面说。” 时雍看他这表情就知是受不了里面的秽味,淡淡道:“厂督先请。” 说罢,她走向那几个正在催吐的士兵。 白马扶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没有出去,而是扬了扬眉,负手跟上去。 时雍拍了拍那士兵的后背,问他:“你们晌午吃的什么?” “稀饭!一个窝头,还有小菜,没有肉。呕……” 时雍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所有人的吃食,都是一样吗?” 那士兵摇头,“不,不知道。” 时雍抬头,迎上白马扶舟一双探究的狭长眼眸,淡淡地道:“当务之急,须得弄清楚是什么毒。劳驾厂督,派人将他们晌午的吃食,都一一记录下来,做个比较,方便筛查毒源。” 闻言,那医官道:“吃食我用银针试过,无毒。” 时雍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银针试毒,主要是针对砒霜这类古人常用的毒药,而银针不能测出的毒药不知有多少。 她低头走过,就要离开。 白马扶舟见状,“你去哪里?” 时雍:“回去取针。” 白马扶舟挑唇一笑,“不劳烦姑姑。” 转头,他低呼,叫来一个高大的侍卫。 “慕漓,你去宋侍卫屋子里取来银针。找那个叫春秀的小子就成。” 时雍皱皱眉,神色不悦地看他,“厂督是怕我跑了吗?” 对她语气里的不善,白马扶舟毫不在意地一笑,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为她树敌,对几个医官和医士冷声道: “你们好好给宋侍卫学着点。朝廷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 这人嘴损,不给几个医官和医士留脸面,却把这一层最深的恶意扩散到时雍身上,几个医官嘴上不敢多说,对白马扶舟也不敢如何,但对时雍就有了戒备和不喜。 “厂督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几位中毒颇深,毒素已行入肺腑,气血衰败,回天乏术。郑某的医术或不敢称精,但在这抚北军中,我解不了的毒,恐怕旁人也无方可解。” “是吗?”时雍淡淡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郑医官眼皮抬了抬,落在时雍脸上的审视眼神,不太友好。 “医道一途,须得勤学苦练。便是有些天分,也得浸淫数年方有所成,宋侍卫年纪尚小,怕是不曾读过几个医案,诊过几个病例吧?殊不知,一旦医治不利,或是用些虎狼之法,怕是会让人提前送命……” 时雍低头抚了下眉梢,神色淡淡。 白马扶舟给她挖好了坑,她不跳也得跳了。 “多谢郑医官提点。” 几个医官还在身边游说白马扶舟,话说得委婉,大抵意思就一个,不能随便让人医治,尤其时雍这种黄毛小儿,这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又是什么?他们言词越发尖锐,就差说白马扶舟这是在草菅人命了。 白马扶舟笑而不答,不甚在意,直到慕漓带春秀过来。 春秀将银针夹双手抱在怀里,紧紧的,亲手交到时雍手里。 慕漓向白马扶舟禀报,春秀不肯让他拿走银针,只能把她带过来了。 春秀挨着时雍站着,看着那些痛苦难当的士兵,纤细的眉头蹙了蹙,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时雍看她一眼,拿着银针走进去。 “春秀来帮我。” 看她如此,郑医官和几个医士脸都变了。 “厂督大人,此事也太过儿戏,宋侍卫年纪轻轻,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懂得多少医理?问过几个病例?怎可轻易让她医治重症者?” 一群人眼里都闪出慌乱和担心,就怕时雍当真把人治死。 到时候,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宋侍卫是大都督的人,白马扶舟更是一时兴起。当真出了人命,背过的人,还不是他们吗? 郑医官见劝诫不成,袍子一撩,给白马扶舟跪下,双手抱拳请求。 “厂督大人,三思呀。此事关乎人命,草率不得。” “无妨。让她试试。”白马扶舟还是那句话。 末了,他语气还带了一丝笑。 “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然,郑医官还有更好的办法?” 郑医官被堵得哑口无言。 祖上世世代代行医,他又自认为有几分造诣,对自己的诊断结果相当自信,根本就不相信时雍这个年轻的小儿能治得好那几个重症之人。 一群人又惊、又怒、又无奈。 白马扶舟轻飘飘看着,一脸寻常。 时雍对旁边的议论声毫无察觉,双眼盯着手上的银针,额头有细微的汗意。春秀也是个沉闷的小姑娘,帮她撩袖子,打下手,一张小脸没有表情。 房里光线不好,只有一扇小窗,暗淡的日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落在时雍白皙的脸上,照得她和她手上的银针如同一个游动的光点,在众人眼里一晃一晃,心也跟着一颤一颤,仿佛下一秒,就会听到有人落气的声音。 “噗!” 那个刚接受时雍针灸的士兵,突然间吐了出来。 秽物顺着唇角流下,时雍皱眉走开,有医士过去处理。 而这个人,双眼突然悠悠睁开。 “醒了?” “郑医官,他醒了!” 章节目录 第190章 这行针手法似曾相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此人刚才已然陷入了昏迷,脉息微弱,郑医官断言他活不过三日,不料,时雍就那么拿针在他身上扎了片刻,他居然就醒了,还把胃中秽物都吐了个干净。 众人又惊又喜,长长松一了口气。 “太好了。” 更有人高声赞叹。 “宋侍卫真乃神医也。” 莫名得了个神医的称号,时雍心底受之有愧,毕竟她所学所用来自宋阿拾,她只是捡了个现成,得了别人苦学的成果而已。 可情况紧急,救人要紧,她来不及谦逊,接下去针灸下一个。 重症患者共有六个,在他们身上将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而她自认为自己也不是真正的神医,针到毒除,几针下去就能把人救活。如今她所做的银针刺穴,只是护住心脉,暂时保住他们的性命罢了。 归根结底来说,还得找到毒源,弄清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对症下药,方能救命。 时雍再次沉浸在治病救人的针灸中, 屋子里的气氛却尴尬起来。 以郑医官为首,一群医者亲眼看到那个被时雍针灸后醒过来的人,睁开了眼,吐干净后,竟在通铺上安安稳稳地躺了下来,不像那些轻症般捂腹呻丨吟,人也平静许多,没有再次昏迷过去。 郑医官甚至还去号了他的脉。 脉象平稳,分明就是有了好转, 至少,小命暂时保住了。 看他额头浮汗,一脸无颜见人的样子,白马扶舟轻笑一声,话说得有几分畅快,就好像时雍厉害,是他自己得了体面一样。 “本督就说宋侍卫医术无双吧,郑医官如今可信了?” 郑医官脸颊发热,低下头不敢看人,十分懊恼把话说得太满。 可他这把岁数,头发胡子都花白一片了,让他对着一个小儿道歉,也是万万说不出口。 “惭愧惭愧,是下官识人不清。” 他冲白马扶舟拱手作揖,话落,又装着不经意地问时雍。 “不知宋侍卫师从何人?” 他刚才听时雍说了,跟师父学了点皮毛。只是那时,他当真以为是“皮毛”,就没有太在意这个师父是谁。如今见时雍竟有“银针续命”的本事,开始好奇起来。 时雍专注在手上,没有抬头,却也不藏私,淡淡地道:“家师是良医堂的孙正业老先生。” 哐当! 刚端药进门的医士闻言在门楣上撞到了脑袋。 其余几个医士,也是怔怔而立,几乎不敢置信。 而郑医官一张老脸灰败,呈现出浓浓的惭愧之意。 “原来是孙老,原来是孙老的徒弟。果不其然,名师出高徒啊,怪不得宋侍卫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失敬,失敬呀……” 孙正业享誉京师,无人不知。 在大晏历任的太医院院判里,唯孙正业最有能为。 只是,传闻孙正业不授徒,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小徒儿竟这么年轻。 如此一来,营中许多不堪的传闻就成了谣言,这些人也在心里自发为赵胤宠幸时雍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把孙正业的徒儿带在身边做良医,不妥吗? 赵胤对他比对旁人好些,不对吗? 便是宠得他恃宠而骄,又有何错处? 有才能的人,恃才傲物,方显男子本色。 这一次,郑医官脸上的笑意,更是真诚了几分。 可是,看了时雍行针好一会儿,他眉头又皱了起来,捋着胡子说。 “老夫有幸在一次太医院考核中见过孙老施针,似乎与宋侍卫的手法略有不同……且老人借阅过孙老的几本医案,老人家似乎不喜用针……” 果然,骗外行容易,内行不好骗。 时雍见那郑医官是个实在人,心知他没有什么恶意,于是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师父医术绝伦。不喜用针,不是不会用针。我这套行针手法,是从师父给的几本医书上自学而来。” 自学而来? 郑医官微讶,再看她时,眼里充满崇拜。 “天下技艺,多数苦练即成,唯有学医一途,若无师父引进门,实在难以自学成才,宋小郎天赋异禀,实非常人也。老夫佩服万分,佩服万分。” 时雍觉得行针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耳边说话,很是容易分神,笑了笑,就不再回答,而郑医官和几位医官医士们出乎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看她行针。 一边观看,一边讨论。 时雍半吊子出山,被这么多双内行的眼睛盯着,压力山大。 不料,那郑医官又开口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对时雍说话,而是对旁边的几个同僚。 “宋侍卫这行针手法,似曾相识。诸位可曾见过?” 几个人频频摇头,专注看时雍行针。 在这一群人里,郑医官年岁最大,见多识广。他皱起眉头,嘶了声,捋着胡子边看边摇头,“不对,我定然是在哪里见过类似手法,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时雍有点头疼。 这位医官太喜欢研究人了。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抬起头来,双眼清亮地看向他。 “能安静片刻吗?” “……” 郑医官尴尬地闭嘴,那几个议论的医士也不再吭声,专心看她。 没有耳边的嘈杂,时雍速度快了许多,等把六个人都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她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站起了身。 腰背酸痛。 她动了动胳膊,将银针递给春秀,让她收敛,转过头来问白马扶舟。 “大人,可查完了吗?” 白马扶舟朝身侧的小公公示意一下。 那小公公捧上一本册子,呈到时雍面前。 “宋侍卫请过目。” 时雍正要翻看,想起自己的人设来,手停在页面,尴尬地看着白马扶舟,“烦请厂督念念,我识不得这么多字。” 白马扶舟眼风微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近从她手上接过册子,将手下人统计的晌午饭菜念给她听。 时雍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完回望一眼几个重症患者。 “我明白了。这几个人,都是偷吃了鳝鱼。” 几个轻症闻言,呻丨吟着道:“可是我们没有吃鳝鱼……” 时雍道:“你们没有吃鳝鱼,但你们的吃食,或许跟鳝鱼有关。” 说罢,他朝白马扶舟道:“厂督不妨同我一起去伙房看看?” 白马扶舟闻言侧到一边,朝他摊手一笑,“姑姑请!” 见白马扶舟尚且对他如此恭敬,其余人心里敲着小鼓,更是敬她。 时雍有点无奈,瞥他一眼,“厂督大人请。” 一行人来到伙房。 炊烟未燃,空气里却有烟火的味道。 据伙房的伙夫长交代,晌午吃的鳝鱼是那六个人自己凑钱买回来的,偷偷打个牙祭,不算是营里的开销,只是他们借用了营里的柴火油盐,因此鳝鱼买回来后,六个人分了大半,剩下的全孝敬了伙房里的兄弟,熬了一大锅粥,分给其他人吃,又有一些闻到香味的小子凑过来打了点秋风。 从统计的小册子来看,中毒的人要么吃了鳝鱼,要么吃了鳝鱼粥,没吃的那些人,什么事都没有。 “宋侍卫是怀疑鳝鱼有毒?” 时雍没见到鳝鱼之前,不敢这么说。 “还有剩下的吗?” 伙夫长摇头,“粥全都分吃没了。” 时雍道:“一点不剩?” 伙夫长:“一点不剩了。” 时雍想了想又问:“鳝鱼呢?” “鳝鱼也全都煮了。” 在伙夫长的指引下,时雍看到在伙房的一个水槽边上,有一滩剖洗鳝鱼时残留的血迹。 时雍走过去,在院子角落捡了根小棍,在那些残血上拨弄,一群人跟着围过来。 伙夫长道:“这种鳝鱼是无毒的,乡下水田池塘里都有,大家伙儿都抓过,吃过,想来不会是因为这个中毒……” 时雍抬头看他:“你没吃吗?” 伙夫长摇头:“我不吃鳝鱼,不吃蛇。” 时雍问:“为什么?” 伙夫长一愣,“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时雍点点头,丢掉小棍站起来,“买鳝鱼的人是谁呢?劳烦把他请来一问。” 章节目录 第191章 你看我像坏人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三个士兵很快被带到了时雍跟前。 伙房院子里气氛低压,厂督在此,三人余光瞄着大家的脸色,都很紧张,时雍清楚地看到,他们双腿都有细微的颤抖。 三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棉甲,其中两人体形微胖,约摸二十五六的样子,时雍在心里按他们的体重分取取名为大胖、二胖。另外一个较为瘦小,年纪较长,约摸有四十,头都不敢抬起,一看就是老实人样子,时雍在心里称他为“老瘦”。 白马扶舟问:“你们三位是负责采买的?” “是。我们都是。” 三人令下达后,进出必须三人同行,这三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据他们交代,在鳝鱼的购买过程中,三个人全程都在一起,互相监督。 鳝鱼是一个农人提到卢龙县城来卖的,他们三人都没有发现那一桶鳝鱼有什么问题。 大胖说:“我们帮黑蛋买的,买回来,收了黑蛋两个大钱,就把鳝鱼交给他了。因为收了钱,鳝鱼粥都没好意思去蹭喝一口。” “拿到鳝鱼后,剖、洗、下锅,都是黑蛋他们自己动手,我们没有参与。” “是呀,厂督大人,黑蛋几个想打牙祭才托了我们买,我们只是买个小忙而已。谁知道会出这事?” 时雍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辩解,眼睛一直低头看自己的鞋,全程没吭声。 等大家都说完了,她看了白马扶舟一眼。 “厂督,我可以请他们三个问题吗?” 白马扶舟目光淡淡扫过来,对她的客气十分不悦,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可是扬起的唇却是带笑的,仔细看,还有几分讥诮。 “你是大都督的人,谁人敢不让你讲话?” “那好。我自便了。” 时雍点点头,目光带笑,用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那三人。 “你们三人始终都在一起?没有分开?” 三人同时点头。 时雍又问:“你们三个都看过鳝鱼,没有问题?” 三个人又齐齐点头。 小胖道:“我打小在乡下长大,鳝鱼见多了。不能认错!” 时雍:“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认为鳝鱼有毒吗?” 说三个问题,就三个问题。 众人一愣,都摇头,“不会有毒。” 时雍听完这三个人的话,扭头看向白马扶舟,“麻烦厂督,叫人把那些残留的鳝鱼血收集起来。” 白马扶舟不明就里,“做什么?” 时雍淡淡一笑,望向那三个人。 “然后把这三个人,分别关起来审问。再每人赏一碗加了鳝鱼血的营养汤。” 三个人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时雍。 其中大胖和二胖齐齐喊叫起来。 “厂督饶命!厂督饶命!” “不关我们的事呀……” 白马扶舟皱眉,沉下脸来。 “来人啦,把嘴都给本督堵上。真吵!” 白马扶舟就像个天生的反派,懒洋洋坐在木椅子上,一身华服闪着艳绝的光芒,与营中众将士朴素的着装相比,显得华丽而高贵。而他分明就不是那种会顾及旁人感受的人,看着人把地上残留的鳝鱼血取出,一双眼睛含了笑,容色更为俊逸了几分。 “拿下去做点汤!一人赏一碗。” 时雍突然发现以前看走了眼。 以前他认为赵胤此人坏得彻底,心肝肺都是黑色的,不是好人。而白马扶舟初识时一袭白衣如翩翩公子,时雍从不认为这样的男子会是心狠手辣之人。 可此刻她发现,白马扶舟狠起来,真没她这个女魔头什么事。 那三个采买的士兵被押下去了。 白马扶舟叫时雍近前,扬了扬眉梢。 “说说你的想法。” 时雍看看左右没有外人,小声轻笑,“鳝鱼血倒不必真的给他们喝。” 白马扶舟有些意外,转头看她,“那你是何目的?” 时雍扬了扬眉,“讹诈呗。” “讹诈谁?” “凶手。” 白马扶舟半眯起眼,“你仍然怀疑鳝鱼有问题?” 时雍点头:“但那三个人肯定没有问题。” 她的回答再一次出乎白马扶舟的意料。 这女子行事作风,让他看不透,脸色不由就露出了几分讶然。紧盯时雍片刻,白马扶舟突然笑了起来。 “为何这么说?” 时雍道:“看起来不像坏人。” 白马扶舟轻笑一声,“你看我像坏人吗?” 时雍道:“像。” 顿了顿,她才又笑道:“鳝鱼要是有问题,买鳝鱼的人一定最容易被查出来。除非找死,不然怎会冒此风险?因此,我推断,那人应该会藏得更深。” 白马扶舟挽唇轻笑,“那你在给谁下套?” 时雍道:“稍候便知。” 三个采买被单独关在了囚室里,很快,一碗看不出什么颜色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的汤就端到了他们面前。 送汤的人就一句话。 “厂督说,若你坚称鳝鱼无毒,那就喝下它。” 第一间囚室的大胖看到“鳝鱼汤”,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喊着说鳝鱼确实无毒,可他就是不敢去碰那碗汤。 第二个人与他一样。 只有第三间囚室的“老瘦”,端着汤一口就喝了下去。 “我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一碗鳝鱼汤喝下去,这个人闭目等待生死,什么都不肯再说,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而另外两个人被看押的时间越长,就越发不淡定了。 他们开始抱怨,诉说。 然后,互相指责。 他们说若不是伙夫长提及这个时节的鳝鱼肥美,黑蛋那几个家伙也不会想到托他们买鳝鱼打牙祭。若不是黑蛋托他们买鳝鱼,他们也不会遭受这无妄之灾。若不是同伴贪黑蛋的那一个钱,也不会帮这个忙,害自己身陷囚室。 在营房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时雍才从侍卫们嘴里得到每个囚室里传来的不同消息。 笑了笑,她望向同在等待的白马扶舟。 “这个伙夫长,厂督好好审讯,定有所获。” 最初时雍问他,他说从不吃鳝鱼, 如今却知哪个时季的鳝鱼肥美? 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白马扶舟点点头,又有些纳闷:“折腾这么长的时间,就为了问这个?何不直接拷问?” 章节目录 第192章 灰鼠实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嗯一声,转过身看他。 她小脸白皙,额头饱满,下巴微尖,两条纤细的眉轻蹙一起,眼神锐利又冷漠,这表情好像是对他的质疑表达不满,又好像对他会发出这样的询问……十分不解,或者说不屑。 她看不起他? 还是觉得他不如赵胤? 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白马扶舟很是不舒服。 可是,时雍只是扫他一眼,就淡淡笑开了。 “县官不如现管,这些人长期在伙夫长手底下干活,关系非浅。若不关押起来,不吓唬吓唬,怎会产生恐惧心理?又怎会说实话?不折腾,人到绝境,更容易看得清楚禀性。” “哦?”白马扶舟笑盈盈地看她一眼,又问:“为何分别看管?” 时雍蹙眉看他。 “为了证实他们说的话,是真是假。每个人说的不同,可以比对,从他们的话里提炼出有用的信息。” 白马扶舟点点头,“那喝了鳝鱼汤的人和没喝的人,又有何不同?” 时雍道:“喝了的人耿直,敢于承担责任。以后采买可以放心让他负责了。没喝的人,胆小怕事,明明心里生疑也不敢说出真相,出了事还互相推诿,怕是不能委以重任。” “那么……” 白马扶舟目光一闪,修长的指头略略拨弄一下垂落的鸾带,然后慢慢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不急不徐地问: “那姑姑以为,鳝鱼到底有没有毒?” 时雍道:“有。” 白马扶舟微讶,“你如何证实?” 时雍微微一笑,叫了声:“九哥。” 朱九从外面进来了,风尘仆仆,衣裳上沾满了泥土,手里拎了个竹笼子,里面装了三只活蹦乱跳的灰鼠。 “真正的鳝鱼血派上用场了。” 时雍笑着看向朱九不情不愿的脸,勾了勾唇。 “还得麻烦九哥,拿这个喂灰鼠。” 她指了指白马扶舟差人收集起来的鳝鱼汤。 “喂一只足够,剩余两只我还有用。” 朱九拉下脸来,大惑不解地看着她,满脸写着不高兴,“我堂堂一等侍卫,去山上帮你挖老鼠洞抓老鼠也就忍了,你竟然叫我喂老鼠?” 时雍道:“别人我不放心。” 一听这话,朱九哼了声,脸上好看了点,给了时雍一个“算你有眼光”的表情,蹲下来把沾了鳝鱼血的木板放进老鼠笼子。 鳝鱼血是用木板刮下来的,老鼠惊慌地从上面踩过去,吓得根本就不敢去碰。 朱九双臂看了半晌,皱起眉头,正要问时雍怎么办,就听到她说了一个字。 “九哥,灌吧。” 朱九猝不及防:…… 时雍笑道:“灌老鼠不是件容易事,可是一定难不倒九哥这样的高手。” 朱九恨得牙根痒。 大都督啊,瞧你给我安排的好差事。 算了,谁叫他是高手呢? 朱九把鳝鱼血灌入一只老鼠的嘴里,那只老鼠慌乱地叽叽叫唤几声,突然走路不稳,偏偏倒倒几步,栽下去,两脚一蹬,不动弹了。 “死了?” “好烈的毒!” 围观在场看结果的众人,都大惊失色。 “这是何毒,如此厉害?” 时雍道:“鳝鱼煮粥后,经过高温和稀释,毒性减弱,因此喝粥的那些人,中毒较轻。而煎炒就吃的人,更为严重。而这些鳝鱼血,未经处理,毒性更强,小灰鼠肯定受不住,自然入口即亡。” 朱九双手合十。 “可怜!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死后别来找我。下辈子投胎好好做个人,别再做人人喊打的老鼠了……” 时雍笑着瞪他一眼。 “宋侍卫这双眼,好生厉害!” 众人纷纷称赞时雍,见多识广,睿智多思。 可是,问题又来了。 既然确实鳝鱼是有毒,但这些鳝鱼为什么有毒?为何这毒性经过高温蒸煮后还能祸害人? 这个问题时雍暂时没有答案。 伙夫长被白马扶舟控制起来,关押到了囚室,可是,不论怎么逼问,他都只有一句话,他本人从不吃鳝鱼是真的,说这个季节的鳝鱼肥美也是真的。没吃过不代表不知道,他只是无心闲侃,并无害人之心,而且,他也根本就不知鳝鱼会有毒。 最后,他甚至把问题反抛给时雍。 “我若是有心加害伙房的兄弟,为何不直接在饭菜里下毒,何苦大费周章?” 时雍笑道:“直接下毒,你就不能全身而退了。何况,如今营中严令‘三人行’,你腾不出手,也没有办法在不受人监视的情况下加害于人,不得不大费周章。” 伙夫长瞪视着她:“荒唐。你就是诚心赖我!” 时雍:“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赖你?” 伙夫长切齿痛恨,愤而辱骂:“你就是心肠坏了,找人背过。呸!不男不女的妖孽。祸害了大都督还不够,还来蛊惑厂督大人。厂督大人,你别信他的鬼话,此人心肠坏了……” 时雍冷笑,“你欺我没有证物是吧?” 伙夫长:“既有证物,你就呈上来给大家看。红口白牙指人有罪,是何居心?我不服!我不服……” 看白马扶舟不为所动,他又嚎叫起来。 “我要见大都督,求大都督出来主持公道。” 他的声音越吼越大,穿透囚室。 伙房里的伙头兵们和伙夫长关系都很亲厚,见他这样,也有些人为他愤愤不平,甚至求到营中将校那里,纷纷要求大都督出来主持公道。 见状,白马扶舟笑了。 “本督身为监军,竟是做不得主了是吧?” 众人不吭声。 可是个个眼里分明都有不服气。 营里人多,又在战事,最怕士兵们生出不好的情绪。届时一传十,十传百,影响军心。 然而,赵胤不在营中,如何出来主持公道? “要公道,就给你们公道。” 白马扶舟把那个喝了“鳝鱼汤”的伙夫放出来,让自己的几个亲卫带着他去找那个卖鳝鱼的老农。 黄昏时分,他们才回来。 老农没有带回,却拎回了一桶鳝鱼。 他们去了卢龙县城,辗转老远终于找到那个卖鳝鱼的老农家里,结果发现,人已经死在屋子里,水缸里还养了一些鳝鱼,他们就把鳝鱼给提溜回来了。 大家都围过来看。 水桶里有十来条鳝鱼,全部绞缠在一块儿,有人拿棍子去拨弄开,拎出两条细细观察。 确实就是普通的黄鳝无误。 可是,时雍再次让朱九用小灰鼠做实验,小灰鼠再次在尝到鳝鱼血后死亡。 鳝鱼确实有毒。 众人不解。 时雍思考片刻,对朱九道: “九哥,你陪我走一趟。” 章节目录 第193章 他未必是为了杀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在营中的身份尴尬又敏感,如非这几起案子下来,不知不觉中就把她牵扯进去,以她的性子未必会大力追查,吃力不讨好。 她带上了朱九和大黑,将春秀留在了营里。 从这里到卢龙县城,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时雍身子不便,骑马有点折腾,朱九却丝毫不懂得女子的苦楚,骑着马儿飞快地超过她,又停下来不解地看着她,不停蹙眉埋怨。 “阿拾,你太墨迹了。” “大小姐,能不能快一点,你这么走,到县城天该黑了。” “姑奶奶,求求你了,咱们还得天黑前赶回去。” 时雍懒洋洋看他,“你怕什么?” 朱九道:“你要是出什么事,爷会扒了我的皮。” 时雍安慰他:“你皮厚,经得住扒。” 朱九:…… 为了带路,时雍还带上了那个买鳝鱼的“老瘦”,此人很是沉默,不快不慢地跟着时雍。人上了岁数,既无朱九那么多话,也不像那么急躁。只看朱九在那里前后地奔波,他神情恹恹,好像不太提得起精神。 亲眼目睹了同伴中毒,又是自己买回的鳝鱼,时雍猜他可能不好受。 上点岁数的人,想法更多一些。 “老瘦……” 时雍喊出绰号,发现他没什么反应,清了清嗓子。 “大叔,如何称呼?” 被她称为大叔,“老瘦”有点吃惊,略略侧过眼来,恭敬地解释,“曾五。家里兄弟七个,行五。没有取名字,大家伙儿都叫我曾五,叫多了,就成了大名。” “曾五叔。”时雍漫不经心地与他聊天,“伙夫长平常跟你们相处,可有什么异样?” 曾五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说罢,见时雍皱眉,他又急着解释道:“我是这次被统入抚北军才认识伙夫长的。以前我在忠义中卫军中效力,做二十年伙头兵,一直做采买之事,买回来的东西,从未吃坏过人。” 怪不得他会这么郁闷。 时雍笑道:“那也不是你的过错,有人诚心加害,防不胜防。” 曾五望她一眼,不解道:“宋侍卫为何怀疑是伙夫长要加害黑蛋他们?大家同在营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与他们虽是不熟,却不曾见到他们有何矛盾,即使偶有几句嘴角,也不至于杀人……” 时雍理解他的想法,抿了抿唇道:“他未必是为了杀人。” 曾五问:“那为了甚么?” 为什么呢? 时雍半眯起眼,望向蜿蜒的官道。 以往,赵胤每日里都会去校场看将士们练兵,今日却称病不出,或许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为了看赵胤在不在营中? 又或者,命令向忠财杀人的就是他。可是,向忠财杀了一个马横后就自杀谢罪了,赵胤又迅速平息了风波,此事没在大营里闹起来,他任务失败,不好交差,这才想搞第二波? 时雍怔怔想半晌,道:“我们这就去寻找答案。” 曾五叹了口气。 走到半道,他像是突然想到个什么事似的,猛地转头。 “有个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雍笑道:“没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曾五有点犹豫,“我不想做背后搧风点火的那种人。” 时人重义气,曾五身上也颇有些仪气风,时雍看 他满脸纠结,劝慰道:“那得看是为了什么事情?为行好事,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你若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 曾经眉头紧皱几下,突然叹息一声。 “你说得对,我只说事情,怎么判断不归我管。” “嗯。”时雍看着他笑。 曾五恍神一下,看着姣好的少年郎,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下,这才敛住目光,认真道: “那日我出营采买。伙夫长说想买些东西,就随了我出营,我们一起到了卢龙。” “他全程都跟你们在一块吗?中途有没有离开过。” 曾五点点头,“是在一块。可若说完全没有离开,也不是。他中途尿急,离开片刻就回来了。我寻思人有三急,又在营外无人看到,就没有放在心上。” “糊涂呀你。” 片刻工夫,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回去赶紧禀报厂督知晓,好好审他!争取将功抵过吧你!” ———— 卖鳝鱼的老者居住的是一处单独的农房,四周没有邻里,望眼望去,荒凉一片。听曾五介绍,他们刚才打听过,这老农家里人都往南边逃难去了,就他舍不得庄稼祖屋不肯走,这才留下来的。 在曾五几人发现老农的尸体后,已经通知了卢龙县衙。时雍还没有进门,就看到了官府的马车停在外面。 靠近民房,大黑的反应比他们都要敏感,凑到地上东嗅嗅,西嗅嗅,嘴里就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呼声,似在警告。 时雍跃下马,将马绳拴在门口的槐树上,带着朱九和大黑走了进去。 卢龙县衙的正在殓尸。 时雍刚迈过院门,就撞见一张熟面孔。 卢龙县衙的郑仵作。 看到时雍,他也愣了下。 在青山镇的裴宅和上次的卢龙殓房,时雍是女子打扮,都曾与郑仵作打照面,有几面之缘。 乍然看到一个长得和“裴夫人”相似的男子,郑仵作满脸困惑,看看时雍,再看看朱九和大黑,没有吱声。 曾五却不知个中内情。 他前头刚来过,也是他陪着东厂侍卫去县衙报的案,赶紧上前介绍了一下。 “这位是县衙的郑仵作,那位是唐捕头!” 后面这句话,他是指着檐下正弯腰查看水缸的一个男子说的。 末了,他指着时雍和朱九。 “这二位,是大都督的亲卫,宋侍卫,朱侍卫。” 唐捕头是在钱名贵出事以后,由新上任的县令任命的捕头,他不认识朱九,郑仵作却是熟人,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见过了见过了。” 他说着又瞄时雍一眼,眸有疑惑。 时雍在将军府那晚,是看到尸体就害怕的娇弱妇人,现在是气宇轩昂的少年侍卫,面对郑仵作怀疑的目光,她没有表现出半点心虚,而是坦然自若地道: “奉大都督之命,特来询问案情,麻烦二位配合一下。”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 “锦衣卫指挥使赵胤。” 朱九眸子里露出一抹讶异。 他没有想到,大都督的令牌还在她手上,这当真是宠到没有规矩了啊? 而时雍却不这么认为。这令牌本是赵胤在青山事变时交给她,让她拿着逃命用的。事后,他似乎遗忘了这件事,没有索回,时雍也就没有提及,眼下拿出来狐假虎威,极是好使。 一看令牌,郑仵作变了脸色。 唐捕头和另外几个捕快,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赶紧过来拜见。 时雍收回令牌,淡淡道:“二位说说情况吧。” 章节目录 第194章 我得马上找到大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唐捕头和郑仵作对视一眼,道:“死者名叫蔡老实,卢龙县东鱼村人。户薄登载年五十六,妻早亡。留下一儿一女。女儿远嫁外县,儿子做了上门女婿,入赘到邻村。 眼下,儿子孙子已跟随女家南下逃难去了,没有寻到人回来收殓老汉。 据我了解,蔡老实常年以养鳝为业,县城很多摊档都收过他的鳝鱼,从未发生过鳝鱼中毒的事情。而且,大战在即,东鱼村十室九空,蔡老实也没有什么仇家……” 唐捕头说到这里,看了郑仵作一眼。 郑仵作行个礼,介绍尸检情况。 “骇检发现,死者身上无明显抵抗伤痕,屋内无搏斗痕迹,尸体被人发现时,悬于房梁,我和唐捕头一致认为,死者系自尽身亡。” 悬梁自尽? 时雍眯了眯眼。 好熟悉的死亡现场。 诏狱的时雍、顺天府尹徐晋原、张捕快的徒弟于昌…… 不知道为什么,时雍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一股恐惧的力量。 这是一种来自本能的提醒,好像是身体的细胞在唤醒她的记忆,又或许是她长期培养出来的敏感和警觉。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受,很难用言语去描述,只是在看到这个熟悉的场面时,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这种害怕还来自于大黑的狂躁不安。 大黑的样子很像水洗巷那个夜晚,它紧紧跟在时雍的身边,寸步不离,就好像她的周围有一个恶魔,时雍看不到,而它可以看见。在大黑眼里,这个恶魔已经杀死了很多人,大黑惧怕恶魔,又想保护她,这才会如此狂躁不安。 风吹过来,时雍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冰冷的寒意。 左右看看,她摸了摸大黑的头,示意它不要害怕,然后对唐捕头道: “可否带我看看现场?” 郑仵作看她一眼,目光微深,“请!” 唐捕头和郑仵作将时雍带到蔡老实悬梁的地方,堂屋的大梁,绳子已经解了,地上还有一张歪歪倒倒的椅子。 时雍看了曾五一眼。 曾五指了指道:“我先头来时,老汉就挂在这儿。” 时雍问:“绳子多高?可否再挂回去,我看看?” 众人:…… 人都殓了,仵作和捕头都有了结论,勘验文字都画好了押,他再来横插一脚算什么? 看得出来,唐捕头和郑仵作都十分不满。可是时雍冷着一张脸,压根不看他们的脸色。 “挂回去,等我看过水缸再来。” 院子里有好八九个大水缸,是用整块石头凿出来的,有圆形,有长方形,据说是蔡老实养鳝鱼使用。 缸里最后的一桶黄鳝已经被曾五拎回营房,如今水缸里空荡荡的,积满了厚厚的、乌黑的淤泥,上面飘浮着一层恶臭发绿的萍,水缸四周是厚厚的苔藓,分明是许久不曾使用的样子。 只有其中一口缸,里面的水较为清明。 曾五说,那些鳝鱼他们就是从这口缸里捞的。 养鳝为生? 时雍看了朱九一眼,微笑。 “九哥,有劳了。” 朱九看到她的笑,脸就绿了。 “干嘛?你不会又要我……” “没错。”时雍一本正经地指着那几口缸,“每一口缸中的浮液,你都用竹筒帮我采样一份。” 采样? 这词十分新鲜,听上去很是厉害, 可仔细想想,不就是让他做苦力吗? 朱九低低哼声,暗自咬牙,小声道: “我是爷的一等侍卫。” 时雍点头,“我有指挥使令牌。” 朱九脑仁疼痛,“阿拾,你不能这么对我。爷只是让我保护你,不是让我陪你瞎胡闹的,供你差遣的……” 时雍点头:“我有指挥使令牌。” 朱九深吸一口气,闻到那股子恶臭又掩住鼻子。 “你狠!” 朱九出去采竹子,削竹筒,用来采样了。 时雍又带着大黑起身回到屋子里。 绳子又重新悬到了梁上,尸体当然不方便取出来再挂,唐捕快只是象征性地挂了一床棉被在上头,示意给时雍看。 “当时,差不多就是这样。” “差不多是差多少?”时雍反问。 唐捕头微怔,还没有说话,时雍又转头望向郑仵作。 “蔡老实有多高?” 郑仵作怔了怔,期期艾艾地回答:“约摸五尺五……不到吧?” 约摸?不到? 时雍不悦地蹙起眉头,“郑仵作办差,很不仔细呀。” 说罢她亲自走回院子,拉开尸袋,拿了郑忤作的软尺过来测量,然后查看一番尸体重新走回屋子,让曾五帮她拉着绳子,测量了从绳子到椅子的距离,冷笑一声。 “蔡老实的身高,挂在绳子上,怕就踩不到椅子了吧?” 郑忤作的脸微微变色,唐捕头脸上也有些尴尬。 兵荒马乱的,一个孤寡老人,死了就死了。他怎么死的?谁杀的?不会有人在意,他们也不想多事,哪料到会遇上一个较真的人? 唐捕头道:“宋侍卫,这个……人要自尽,总是能想到法子。” 时雍转过去看着唐捕头,一本正经道:“你给我想个法子试试,怎么把自己的脖子挂到超出身高这么多的地方,还能把椅子蹬翻?” 唐捕头闭上嘴,不吭声了。 时雍转头看郑仵作,冷笑一声。 “唐捕头不懂,郑仵作不会看不出来吧?缢死者悬空时的体丨位不同,勒痕在脖子上体现出来的勒沟,也就是绳印就大不相同。 勒沟是鉴别缢死和勒死的重要证据。自缢而亡者,着力部位在颈前部,身子悬空,下垂的重量会使绳索深深嵌入舌骨与甲状软骨间,头颈会留下明显的八字痕,‘八字不交’,颈后几乎不可见勒痕。而蔡老实的脖子上,虽也可见八字,但勒痕不规则,毫不见绳索悬空勒痕现象,分明就是被人勒死再挂上去的。” 郑仵作脸色灰白,额际浮上虚汗。 “这个,这个……恕郑某眼花,再去复验一遍。” “哼!你们好大的胆子,这般不作为。” 时雍扫视他们一眼。 “分明是他杀,定为自尽。别以为要打仗了就没有人管束你们。好知为之吧。” 说罢,她转身走了出来,朱九正好砍竹子回来,见她这么大的威风,愣了愣,脑袋好痛。 一个主子就够难伺候了,怎么凭空多出个主子出来? 唐捕头和郑仵作吓住了,赶紧重新勘验做文书,时雍却不再与他们多话,教朱九取了样,跨上马就走。 该说的话,她说了。 不该她多的事,她不多。 曾五看时雍耍威风,将唐捕头和郑仵作骂得嘴都张不了,一直没敢出声。可是等到回了卢龙塞营房,禀报了白马扶舟与伙夫长相关的事情,他却是对人好一番吹嘘了时雍的厉害。 朱九拿着散发着恶臭的竹筒,回到大营就交给了时雍。 “我看你要做什么?” 时雍什么都没做,只是又要他去抓灰鼠。 朱九那个气啊。 幸好白日里他捅了个老鼠窝,找到了灰鼠的窝点,不然上哪里去找? 等他气咻咻地出去把灰鼠逮回来,时雍一字排开,一个一个让他灌了从蔡老实家里水缸采回来的淤泥,不到片刻功夫,其中两只小灰鼠就一命呜呼了。 时雍当场剖了几只小灰鼠,不仅发现其死状与鳝鱼中毒的灰鼠一样,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我知道是什么毒了!” 朱九忙活一阵,比谁都想知道结果。 “是什么?” 时雍看他一眼,眸色突然变暗。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做了个惊人的决定。 “我得马上找到大人。” 朱九看她说着就去收拾东西,惊了惊,跟上去,不停地搓手,“阿拾,你这是作甚?你知道大人在哪里吗?你现在就要去找?你先告诉我就不行吗?一定要第一个告诉大人?” 朱九跟在时雍后面转悠。 时雍不理会他,一直在弓着身子在拿东西。 突地,她不知想到什么,挺直身,转头看着朱九,目光凌厉地道:“劳烦九哥先出去,我要换个衣服。再晚,我怕大人会有危险。” 朱九怔住,“为什么?” 时雍很难解释,也来不及向他解释。 “你去不去?” “去!” 朱九微顿,飞快地跑出去,帮她关上门。 章节目录 第195章 偷听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趁着天黑,带着朱九出了卢龙塞营地。 大黑跟在后面奔跑了一段路,时雍又停下马来,将狗子用一个布兜子里放到马背上,越去越远。 夜风拂入塞口,白马扶舟悠闲而安静地站在囚室外面的石阶上看着远去的黑影,一动不动。 黑暗掩藏了他的身影,也掩藏了他脸上的表情。 囚室里面,伙夫长痛苦而绝望的呻丨吟如魔鬼的呐喊,凄厉而恐怖。 “督主。”慕漓从囚室出来,站在白马扶舟身后,低声道:“那个人快要不行了。” “交代了吗?”白马扶舟声音幽幽凉凉,听不出情绪。 “不肯说。”慕漓声音带一丝叹,“倒是个硬汉子。” 白马扶舟冷笑,没有回头,安静许久才道: “留他一条性命。” 慕漓问:“那还审不审?” 白马扶舟不耐烦地哼声,“审。怎么不审。别把人弄死就成。” 说罢,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转头道:“去找个医官,给他治治伤。” 慕漓明白他的意思,拱手退下,“是。” “慢着。”白马扶舟轻喝一声,可是等慕漓停下,他眉尖微挑,又摆了摆手,“罢了。本督亲自去审。” · “驾——” 马儿上了官道,朱九速度比时雍快了许多。 夜晚风大,两人一前一后狂奔。 时雍出发前已经对身子做了些处理,可到底是不方便的小日子,像男子一样在马背上颠簸,时间长了便有些不适。 她紧蹙眉头,忍着,冷风刮得脸颊冰冷麻木,身子凉透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 又奔波了大半个时辰,时雍问朱九。 “九哥,还有多远?” 朱九调头观察着山势,道:“翻过前面那座山,还有差不多十来里就到青山口了。” 时雍看了一眼,“九哥,能否稍等我片刻。” 朱九离他两丈远,看不清她苍白的脸色,“怎么了?” 时雍不好解释,“小解。” 人有三急,尽管得知赵胤可能会有意外,朱九此时心急如焚,仍然不好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太过失态。 他勒住马绳,将马儿停下来,四周看看道:“快去。” 说罢,朱九指了指左侧的一处河岸,“那边背风,我看就可以。” 时雍看他一眼,有点想笑,轻轻嗯一声。 “九哥你帮我看着点儿。” 朱九:“晓得,你快着些,有事吱声。” 时雍应了声,把大黑抱下来放好,从包袱里摸了些备用的卫生用品,又将马绳交给朱九,就往左侧而去。 河岸临山,深夜里空无一人,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就是山风刮过的呼啸。时雍没有去河岸“方便”,而是选择了靠山的地方。河岸没有遮挡物,一览无余,她没有安全感。 靠着山的一边,小雨落下如雾般朦胧。 大黑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 时雍找了个能避雨的地方,看大黑一眼,蹲下丨身来。 这是一处树林下的草丛,再往上是一个高高的斜坡,她这么蹲身很难被人发现,可是斜坡上有人经过,她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风猎猎地吹,时雍身着男装,行事倒是方便很多,她速度很快,处理好刚准备站起来,就听到一阵细微的马蹄声。 很轻的蹄声,仿佛马蹄上被包了一层棉布般,闷声轻响,但是因为离得近,她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这种与众不同的响动,间或还伴着一种士兵棉甲上的泡钉摩擦出来的声音。 大晚上的,怎会有军队? 难道是赵胤? 时雍慢慢探出一个头。 黑漆漆的斜坡上,是一条通往山林的狭长小道,树林阴影,雨夜幽光,根本就看不清对方是谁。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头,手指凑到唇边,朝大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捡起地上的石块,“嗖”一声投入远处的山林。 “尤阿乌乎比?”一道压抑的粗喝声传来。 时雍一怔。 不是大晏话?她听不懂。 而会在永平府出现的只有与大晏交战的兀良汗人。 时雍心里一紧,抱着大黑低下头。 安静片刻,斜坡上的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听语气,是在训斥手下的人。 寂静的夜色里,这些人的声音很低,却句句随山风传入了时雍的耳朵里。在训斥声后,马儿速度似乎更快了,时雍潜伏在原地等待了许久,等到那一群人全部通过缓坡,这才带着大黑回到原地。 “九哥。” 朱九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不悦地道:“女子真是麻烦,这么久。走吧。” “九哥!”时雍没动,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又把听来的那几句话,通过强行记忆后汉化给朱九听。 “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朱九确实会一些简单的兀良汗话,时雍告诉他的这些,他一共听懂了三句:“赵胤”、“将军有令,寅时到达”,“坏了计划,我们都得死。” 仔细琢磨片刻,朱九突然变了脸色,“不好,他们要绕道去青山口,合围大都督。” 时雍蹙眉,“大人在青山口的事,知道的人可不多。” 朱九倒抽一口气,狠狠捏拳,“有叛徒。不行,我们得马上赶过去告诉爷。早点防范,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时雍极其冷静,把马绳从朱九手上接过来,“你速去禀报!” 朱九一惊,“你呢?” 时雍摇摇头,“两个人哪有一个人快?我骑马速度不如你,跟着你是拖累。你一定要赶在他们前面到达青山口。听到没有?” 朱九点点头,翻身上马,猛地一抖马绳,还是不放心,从怀里掏出一支鸣镝交给她。 “有事发信号,你注意安全。等我禀报了爷,回来接你。” “别啰嗦了。”时猛地一巴掌拍在他的马屁股上,“快!” 马儿扬蹄远去,时雍静默片刻,望着黑漆漆的山峦,镇定地上了马,往前疾驰而去。 可是绕过那座山,往前走了一段,她却没有与朱九同一个方向。 ———— 青山口。 赵胤刚刚阖眼准备小睡片刻,魏骁龙就进来了。 “大都督!” 魏骁龙声如洪钟,脸上胡子拉碴,但精神尚好,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入帅帐,就朝他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巴图主力已到白台子附近,咱们不能与他硬碰硬,得想法子逗弄逗弄他,让他放出些虾兵蟹将出来,给咱们加加菜,暖暖身。” 大晏驻在青山口的军队不过几万,赵胤了解战场形势,不可能鸡蛋去碰石头。可是,对魏骁龙的建议,他似乎不太在意。 “魏将军只需静待,关门打狗便是。” 魏骁龙前阵子逗弄巴图,玩出兴趣了,有点手痒,这才有再去耍他一把的想法。 不过,既然赵胤有自己的打算,他也就不再多话了。 “我听大都督的。您让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赵胤看他兴奋的样子,唇角微抿,“下去休憩。” “是。”魏骁龙嘿嘿笑声,又搓手,“想着要搞巴图,就睡不着。” 战前将士都会兴奋,睡不着是正常。赵胤淡淡看他一眼,“那你便出去巡逻吧。” 魏骁龙:…… “末将告退。” 看赵胤合上了眼睛,魏骁龙拱手正要挠帐子出去,白执就带着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爷!朱九来了。” 一听是朱九,赵胤双眼猛地睁开。 “何事?” 白执看着朱九没有吭声,朱九急匆匆地奔进来,气都喘不匀,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把他和阿拾从卢龙大营出来,偷听到兀良汗派兵伏击的事情说清楚,可是说完却见赵胤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只是蹙着眉头问他: “阿拾呢?” 朱九微微一愣。 不是应当马上备战吗?大都督为何都不紧张? 朱九喘口气,做了个手势。 “阿拾骑马慢,在后边。” 赵胤眉头紧锁,黑眸深深地扫了朱九一眼,没有说话。 旁边的魏骁龙却紧张起来,一脸兴奋,摩拳擦掌。 “来得好!打得就是他狗日的。” 憋了几日,魏骁龙在孤山吃的亏正等着找人算账呢,一听就等不及了。 “大都督,下令吧。末将愿领兵打头阵。” 赵胤沉默片刻,侧目望向身边的许煜。 “你带一队人马,和朱九同去接应阿拾。” 话落,他又叫魏骁龙,“拿舆图!” 章节目录 第196章 夜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台子。 山风将营帐上的篷布吹得扑扑作响。 漆黑的夜色里,兀良汗营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此处是兀良汗的军械库和粮草库,两处毗邻,是兀良汗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由二皇子来桑亲自看守负责。 营中挨着山边的一个角落里,摆着几个恭桶,士兵们方便都在这里。本是为了让大家方便,可是不守规矩的人多了,搞得四周一片狼籍,风里都带着五谷轮回物的污秽味儿。 时雍潜伏在熏天的臭味里,一动不动。 一个兀良汗兵挎着刀,吹着口哨走到恭桶前面,拔开裤子放水。 他正舒坦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娇笑,未及反应,眼前一道影子晃过,他张开嘴还没有喊出声音,身子咚地一声,重重倒下去。 时雍嫌弃地掩了掩鼻子,将他拖到最里面的角落,扒了他身上的衣服,取下头盔,飞快地穿在自己身上,然后将那人直接从山边推了下去。 这是营里唯一的一个豁口,两三丈高,时雍就是从那里用三角锚爪爬上来的。 排兵布阵的事时雍不懂,可在她被人称为“女魔头”的那个时候,为了行侠仗义和替人打抱不平,她“只身闯匪窝”、“夜袭总兵府抢新娘”,没少干这种铲奸险恶、杀人放火的事情。 轻车熟路。 她找回了一些上辈子的热血。 按了按头上的铁盔,时雍环顾四周,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时雍的想法很简单,巴图既然从探子那里得到消息,派兵前往青山口夜袭赵胤,准备合围,那就定然知晓大晏军主力还在卢龙塞。既如此,那注意力就全在赵胤身上,兵力都去青山口了,后方防御必定会松懈。 那么她就来找点事,至少让巴图的伏击计划,不会那么痛快。 夜色深浓。 营地安静而冷寂,四处都是巡逻的火把。 时雍换上这身兀良汗的衣服,却不知道这身衣服是什么人穿的,更不知道那个冤大头在营里是什么职位。为了安全起见,她避开营里的巡逻,摸索着准备去找粮草库。 一路上,她试想过一旦被人发现该怎么办,却没有想到,偶遇的两队巡逻兵,都只是简单地朝她做了个行礼的动作,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直接就走了,根本就没有人盘查。 难不成,这小子是个官? 时雍看看身上的棉甲,松了口气。 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干成大事,那自然最好。 军械库就在前面,看不到里面的东西,外面囤放了许多的战车、弓弩和箭矢,刀枪更是堆成了小山。一群身背马刀的兀良汗兵丁排成几列在外围看守,一个个看上去凶悍无比。 “干什么的?”一个士兵看到了时雍,喝道。 时雍站得较远,闻声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她含糊地说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然后不管对方听见没有,远远地朝他们点点头,转身就走。 那人低哝两句,没有跟过来。 侥幸! 没有人想到会有大晏人混进来。 更没有人敢相信,一个女子敢单独一人闯进来偷袭。 夜下的大营,看上去守卫森严,可大多人的精神都处于放松的状态。 时雍眼风四顾。 军械库在这里,那粮草库又在哪里? 看守这么严,她要如何才能纵火,再顺利逃脱呢? 古代战争里动不动就“烧粮草”的做法,看来并不容易。 . “戈顿将军带领的人马,此刻恐怕已到达了青山口。” “我和兄弟们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和赵胤大杀一场呢。” “哼!早就想打赵胤了,父汗说什么也不肯让我领军出战。更不知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咱们人多势众,悍将烈马,直接推倒卢龙塞,一路杀到顺天府,还来得及在大晏京师过年呢。” “哈哈哈哈哈。” 一个毡帐里传出的低哑笑声,吸引了时雍的注意。 她隐隐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在心里默了默,又想不起来是谁。 时雍眉尖一蹙,顺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发现这是一座比别的营帐更大更华丽的兀良汗毡帐,哪怕她不懂兀良汗军队的建制,也能一眼看出,住在里面的人不简单。 时雍顿时想到一个好主意。 . 毡帐里,二皇子来桑盘腿坐在中间的毡毯上,面前的茶几摆着羊腿、牛肉和几壶酒。 他的面前,坐着一个身着棉甲系着披风的高大男子。 男子面对着来桑,背对着灯火,阴影下,只见他半边脸用铁制的面具掩了起来,而没有掩盖的那半脸上,有好几条横七竖八的疤痕,看上去极是丑陋。 在来桑的注视力,他坦然自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话不多,却句句说得来桑满意。 “大汗既想对二殿下委以重任,又担心殿下安危,这才不舍得让二殿下出战,派殿下守军械粮草,那是多大的信任呀。” 来桑不满地灌了一口酒。 “无为你有所不知。” 来桑摇头,冷笑,“没有人能琢磨明白我父汗的心思。所有人都认为他弃子不顾,对我大哥无情无义,可只有我知道,放弃乌日苏,他心里比谁都痛。” 来桑拍拍自己的胸脯,瞪大双眼。 “我亲眼看他痛哭,你敢信?哪个敢信?巴图大汗会哭?哈哈哈。” 伤疤男子看他神色激动,想了想道:“虎毒不食子,也是人之常情,这算不得什么。” 来桑仰头喝了一口马奶酒,狠狠摇头,绑好的发辫都垂落下来,“错!” 说罢,他发出一串诡谲的笑声,“他哪里是放弃,他是不得不放弃。你道赵胤送上信函当真是安了什么好心吗?错!此人狡诈多端,我父汗比谁都清楚。 两国交战,皇子落入人手,不管父汗同不同意赵胤的提议,乌日苏都九死一生。即便父汗答应退兵,乌日苏也未必能活着回来,反倒给了大晏准备的时间……” 来桑打个酒嗝,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你看,反倒是父汗不管不顾,让赵胤低估了乌日苏的价值,如今,这乌日苏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赵胤也没把他脑袋割下来挂城楼上啊!” 砰! 来桑似乎喝多了,气得摔了碗。 “赵胤老贼出尔反尔,说杀不杀,说挂不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来桑的愤怒,好像更多来自于赵胤没有杀了乌日苏。 伤疤男看着他,哑声宽慰道:“二殿下年轻有为,骁勇善战,不必急于一时……” “谁?”来桑突然拔刀,打断了他的话。 伤疤男猛地调头,只见毡帐一角突然冒出了烟雾和火光,他眨了眨眼,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火被风一吹,“扑”声扬起,一下子将毡帐点着了,越燃越快。 来桑见状,吓得大怒。 “谁在外面值守?着火了不知吗?还不提头来见!” 伤疤男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大步过去撩帐一看,门口值守的士兵倒在地上,一抹纤瘦的人影正飞快地远去。 他回头扶住醉酒的来桑,大声呼救。 “快来人啦!救火。” 毡帐被人泼了火油,遇上明火烧起来极快,噼里啪啦,火光冲天,很快引起了营里的注意。 二皇子的大帐着火,那还得了? 一群人赶紧冲过来救火,时雍趁着混乱,再次靠近了军械库。 没找到粮草,那就把兀良汗的军械库烧一烧,也是给这些好战分子一点教训吧? 她想着,突然将二指探入嘴口。 “咀——” . 军械库的守备名叫霍西顿,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二皇子毡帐燃起的大火,惶惶不安。 “巴尔,你去看看什么情况?带几个人去救火。” “是。” 一群人跟着巴尔走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二皇子跟前不缺人手救火,这毡帐烧起来也烧不死二皇子,只是,来桑性子属来骄矜霸道,若是他们不尽心去救火,不去他面前表演一番“英勇护主”,恐怕回头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直接将他们烧死,也是有可能的。 守备霍西顿把人调走一些,正准备转头去巡营,突然听到一声忽哨。 他心生警惕,拔出马刀,“谁在吹哨……” 话刚落下,一条黑影突然从营房中飞奔过来,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它乱跑乱窜,飞快地靠近了军械库。 章节目录 第197章 锦衣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霍西顿大惊,厉喝道: “哪里来的野狗?” 几个士兵也看到了大黑,纷纷吆喝。 “宰了它!” “快,不能让它进军械库!” 一群兵丁得令,朝那条黑狗追了过去,可是黑狗极为狡猾,等他们追近了,他却不往军械库来了,四处奔跑,速度又快,逮到人少的时候就咬一口,人一多就溜。 军械库门外的几个守卫也被大黑吸引了注意力。 有人觉得好玩,突然笑了起来。 时雍见状,拂了拂身上整齐的甲胄,突然怒气冲冲地走近他们,黑着脸,朝他们摆了摆手。 几个人有点懵,不解地看着她。 “育嘿了介咩?” 时雍听不懂,凭感觉是他们在询问自己,她重重哼声,皱起眉头不悦地逼视着他们,然后,直接从他们中间走了进去。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眼,还没有搞清楚状态,时雍已经出来了。 她朝他们严肃地点了点头,又赞赏地竖了竖大拇指,负着手转身走了。 侍卫看着她的背影:“这是哪个营的百夫长?” 另一个侍卫:“不知,面生得很……” 面生这两字入脑,几个兵丁突然大骇。 既然是一个面生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在军械库来去自如,就因为他穿着百夫长的衣服吗? 一开始兵丁们看打狗去了,都没有把事情往奸细身上猜想,毕竟没有哪个奸细会气定神闲地闯入军械库重地,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惊觉不对,众人当即变了脸色。 “去看看!” 一个人停下脚步。 “什么味道?” 吸吸鼻子,他面色突然一变。 “不好!” 几个守卫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军械库,一股冲天的浓烟就从里面倒灌了出来,紧接着,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军械库里刚刚从兀良汗运抵的火器和火药,就那么炸了! 这一切荒唐的让人措手不及。 有些人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火器爆炸时带出的冲击波炸飞老远,几个兵丁全部倒在地上,军械库里的木制战车也燃了起来,火药被点燃,“滋滋”冒着火花,在爆炸声里,飞入了附近的粮草库,不过片刻工夫,就引燃了背后的粮草。 马草都是干草,这么一燃就是成片的燃烧。 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刚刚过,紧接着就是冲天的火光—— 火光将半边天空点燃,时雍混在人群里,寻找着大黑的身影,准备寻找之前那个豁口,乘乱逃离现场。 “是他!” “他就在那里!” “兄弟们,抓住他!” 那个叫霍西顿的守备带人抓狗,狗没抓住,回头就见军械库炸了,心知大事不妙。 若是抓不到始作俑者,那么,死的人就是他。 他指着时雍,冲上来挥舞马刀大喊大叫。 “奸细,营中混入了奸细。” “抓住他,抓住他!” 喊声划破暗夜,与火光相映成恐。 自沉睡中醒来的士兵们,惊乱地四处蹿动,营房里的火把,如游走的火舌,将整个天地照得透亮。 时雍眼看四面八方的兀良汗士兵,如潮水一般朝自己涌过来,把心一横,不仅不往外跑,反而调转头往营房里面冲过去。 她得掩护大黑先逃走—— 时雍没有想到,转头就撞上了兀良汗的二皇子来桑。 来桑被她那把火一吓,酒醒了大半,这会儿正在伤疤男子的陪同下匆匆往军械库来查看情况。 时雍看到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完全不是乌日苏那般柔弱书生的体形,心登时凉了一半。 传闻来桑武艺高强,旁边还有这么多侍卫,她如何逃得? “你是何人?到我军械库捣乱?”来桑暴喝,咬牙切齿,“还不速速受死?” 时雍来不及多想,飞快地掏出怀里那只朱九给的鸣镝,射向天空,做出一副正在召集人马的举动,嘴里大喊。 “我大晏军队马上就到,速速受死的是你们。” 其实时雍心里清楚,此处离青山口很远,她的鸣镝朱九可能看不到,即便看到,赵胤此刻也分身乏术,没有办法来营救她。 她这么做只是让来桑分心。 鸣镝一响,时雍转身就朝火光处奔跑。 身为女子,宁死不能做俘虏,这是必须有的自觉。 来桑怒骂一句,“拿下此贼,本王有重赏!” 伤疤男低头拱手,“二殿下,我去看看。” 来桑愤而挥手:“去!务必给本王抓回来。” “是!” 时雍杀疯了。 她许久没有这么活动筋骨了。打群架比单打独斗累得多,一路上全是围追堵截的兵丁,她跑得脚底板都擦出火来,一身汗流浃背。 “汪,汪汪汪!” 一条黑影朝她奔了过来。 “大黑!” 时雍话音未落,大黑身姿矫健地扑倒她身边一个举刀砍她的士兵,然后死死咬住那人的脖子,发出愤怒的吼叫。 时雍沉喝:“大黑,快跑!” 大黑抬起头,发出一声高亢的嚎叫,双眼倒映着火光,看上去格外可怕。 时雍生怕它遭人暗算,挡在大黑面前,两刀砍翻一个。 “别管我。我让你快逃!” 话音刚落,大黑还没有走,时雍突然听到兀良汗兵丁发出一阵惊恐的大喊。 “巧那!” “巧那!” 齐刷刷地“巧那”声,让时雍懵了懵,不知他们在叫什么,只是放眼望去,火光外面的营房处,好像有一片绿油油的光点在移动,如同萤火虫般闪闪烁烁。 “嗥——” “狼!” 狼来了! “嗷呜!” “嗥——” 大黑与狼一唱一和的嚎叫。 带着悲怆感的嚎叫声,悠长而冷戾,像是命令,又像是狼在召唤同伴作战,听上去极为瘆人。兀良汗军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今夜会这么倒霉,军械库炸了,粮草被烧了,还招惹了山里的野狼? 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小子。 围向时雍的那些人,愈发愤怒。 他们怒视着时雍,嘴里喊叫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一个个凶猛地朝她扑上来,似乎要将她撕碎! 大黑“汪汪”大叫起来,声音很愤怒。 时雍转头,发现大黑正冲一个身系披风脸带半边面具的男子叫唤。 “大黑!走啊!” 时雍再次愤怒地催促大黑。 “你再不走,我就不要你了。” 虽然狼来了,可兀良汗的军队有多少人?狼再多,还能多得过军队吗?若他们再不趁机离开,就没有机会了。 大黑听出时雍的怒气,委屈地嗷呜两声,瞪着那个伤疤男狂叫着,很快窜入人少的地方,逆着人群左奔右突,不一会就跑不见了。 伤疤男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群饭桶!一个人、一条狗就把你们搞得鸡飞狗跳。二殿下要你们何用?” 众兵丁被训,不敢吭声。 伤疤男拔出腰刀,直指时雍,嘴里怒喝一声。 “小子,受死吧。” 看到他要冲上去搏斗,霍西顿提醒。 “无为先生,此子狡黠——” 伤疤男厉喝:“你们还不快去杀狼,保护二殿下。” “无为先生!” “滚!” 伤疤男似乎在二皇子麾下极有威信,他一声冷喝,那一群人都纷纷转头去杀狼,保护来桑去了。 还有少部分人没有走,留在原地虎视眈眈地看着时雍,可是时雍却不想奉陪了。 她冷笑一声,往来时的路,边杀边退。 伤疤男子追上来,对她步步紧逼,刀刀狠戾。 时雍却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 这个人不想杀她。 此人的武艺在她之上,比这群训练有素的兀良汗士兵更是不知高出多少倍。可是,他看上去是在对时雍不留余地地攻击,却只是将她逼向营房的后面,刀锋更是好几次险险避开了她的要害…… 二人你来我往,边打边退。 眼看,那群兀良汗士兵离得越来越远。 “你是谁?” 时雍看着他狰狞的面孔。 是半张陌生的脸,可是为何他的眼睛,有这般熟悉的感觉? 伤疤男一言不发,招式更为凌厉。 时雍举刀格挡,又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伤疤男突然一刀恶狠狠地朝她劈下来,时雍用力架住他,二人短兵相接,刀身发出铮铮地鸣叫,火花四溅。 时雍提一口气,往后掠开数步。 伤疤男子一脸厉色地追上来,直接将时雍逼到了有恭桶的那个山坡边。 时雍回头看一眼,两眼放光,紧紧逼视着他。 “你想放我走?” “去死吧!”伤疤男大喝一声,咬牙切齿,用低哑的嗓音怒骂着,紧紧逼视着时雍,刀刀不留情面,狰狞的脸上更是杀气一片。 时雍疑惑地看着她,突然挥拳捣向他的脐下。 那人闪身避开,双臂往前,似乎要将时雍从这里推下去。 时雍从这里爬起来,当然知晓这里的高度。 “再会!” 话落,她不待那人开口,突然一把拽住对方的胳膊,一刀掠过去,将他的胳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 鲜血溢出。 在男子的痛呼声里,时雍纵身跃下。 “无为先生!” 霍西顿带着两个守卫冲了上来。 “无为先生,你怎么样?” 伤疤男捂住受伤的胳膊,蹙紧眉头道:“被砍了一刀。” 霍西顿大惊:“她人呢?” “吃了我一刀,跳下去了。” 霍西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山崖,“这里摔不死人吧?无为先生,不能让这个人跑了,我去追——” 一柄马刀从他的胸口灌穿,让他没有说完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霍西顿低头看着身前带血的刀尖,吃痛地转头看着伤痕男。 “你,你是……” 旁边两个守卫看着伤疤男杀人,一脸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伤痕男推开霍西顿,身姿乍然跃起,马刀一扫而过,两个人的脖子上一前一后飞出一抹腥浓的血线。 噗—— 倒在地上的霍西顿,瞪大双眼看着伤疤男子用刀抹人脖子的手法,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拼着力气说出三个字。 “锦、衣、卫……” ———— “呜——” “呜——” 冲锋号从远处传入耳朵。 时雍爬起来,摸了摸微微疼痛的臀,皱眉。 号声是从青山口方向传来的,会是赵胤来了吗? 时雍顺着山坡滑下去,找到她拴在小道边树上的马儿,翻身上去。 “驾。” 马儿冲出树林,时雍吹了声唿哨。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大黑没有出现。 “大黑?” …… 暗夜的掩护下,一队晏军从青山口战场上突围出来,直奔兀良汗后方的军械库和粮草库。 吼声、杀声、嘶叫声里,旌旗飘飘,战鼓阵阵,可只是气势充足而已,来的人数并不多,晏军的突击主力都留在青山口,魏骁龙正带着人与戈顿厮杀。 他们是来救人的。 赵胤骑着乌骓马冲在最前面,紧随他身侧的是朱九。 “爷,鸣镝就在这个位置,阿拾应当在营里。” 朱九看着赵胤没有表情的脸,暗自懊丧。 阿拾发出鸣镝,必然是遇到了危险。 一个女子落入来桑的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猎猎的冷风将赵胤身上氅子吹得高高扬起,他双眼冰冷,没有回答朱九,而是看着远处的火光。 “未必!” 章节目录 第198章 一群饭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朱九扭头望去,见赵胤看着兀良汗大营冲天的火光,眼瞳微缩,意识到什么,惊喜地道:“是阿拾放的火?” 赵胤沉吟,默认。 朱九大喜过望,激动的心情无法表述,拳头重重砸在马鞍上,“此处是兀良汗的军械库和粮草库所在,若是起火,不等同把巴图的裤衩子扒了吗?哈哈,看巴图这厮露出个大屁丨股蛋子还怎么跟我们打。” 说到此,见赵胤脸色凝重,朱九嘿嘿笑两声。 “爷,那我们还打进去吗?” “阵势摆好,怎能不打?” 赵胤哼声,眼里悄然闪过一丝冷色:“传令下去!轻骑突进,活捉来桑!” 朱九一听精神大振:“领命!” 被时雍祸害的军械库营地一片狼藉,正在救火的士兵们突然听到晏军的冲锋号,如何还能安下心来救火?他们不知晏军来了多少人,却都看到刚才那小子放了鸣镝,便猜测是晏军设计火烧军械粮仓,以鸣镝为号,如今恐怕是大军来犯了。 “饭桶,一群饭桶。” 来桑气得暴跳如雷。 后方有席卷的火焰,若不抢救,整个兀良汗大军的补给都要受到影响,可是晏军突然来犯,又不得不腾出手来应付,如此一来,怎么救火? “报————” 一道长声传来,探子骑马飞奔而至。 到来桑面前,落下马,连跪带爬地大喊。 “二殿下,是赵胤,赵胤亲自领兵。” 来桑大惊。 早一日他们已得知赵胤的伏击计划,父汗特派戈顿将军领兵反伏击赵胤,即使不能把赵胤一举歼灭在青山口,也断断不可能让晏军主力突围,出现在白台子。 来桑指着他喝问:“多少人马?” 探子道:“奴才不敢靠得太近,但见那火把漫山遍野,旗幡飞扬,人数当是不少。” “赵胤老贼,如此狡诈!” 来桑气得咬牙切齿,此时已确认他们被哄了。 青山口伏击是假,偷袭他粮草军械大营才是真。 “这是调虎离山啊!” 原本戒备森严的大营已是一片火海,军械库炸成了废墟,粮草库余火未灭,借助山风的势头,又点燃了一些营帐,到处是火光,看情形是救不下来了。 探子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小声道:“二殿下,奴才还听到他们在喊,喊……” 来桑暴喝:“喊什么?” 探子道:“喊:活捉来桑。” 来桑气得跳起脚大骂。 “赵胤老贼竟敢如此欺我?来人,牵本王战马,我要与那老贼决一死战。” 他怒火滔天,骂得正凶,伤疤男子从后营匆匆而来,浑身是血,手捂着受伤的胳膊,走到来桑面前,扑嗵一声跪下。 “二殿下,属下无能!” 来桑瞪大双眼,气得眉头竖起,但对他还算客气。 “无为你起来说。人呢?抓到没有?” 伤疤男子没有起身,跪在那里,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霍西顿是叛徒!” 来桑大惊失色:“什么?” 伤疤男子道:“霍西顿身为军械库守备,与赵胤里应外合,杀守兵,放奸细入军械库纵火,又掩护奸细逃脱……” 来桑啐了一口,“人呢?把这王八蛋给本王拎来,本王要亲自宰了他。” 伤疤男子看着自己受伤的胳膊,“霍西顿杀了随从,放走奸细,差点砍死属下。属下为求自报,不慎诛了他性命,望殿下恕罪!” 来桑吐口气,“你起来!杀了叛徒,何罪之有?这个霍西顿,死不足惜。” 皱皱眉,他又盯着伤疤男子问:“无为,此刻赵胤率大军来犯,本王欲与他决一死战,你来助我。” “殿下不可!”伤疤男子战战兢兢地起来,对来桑道:“赵胤既然买通了军械库守备,自然对营中之事了若指掌。如今大营被焚,再救已是来不及,赵胤要活捉二殿下,取得首功,二殿下却万万不能遂了他的意……” 来桑糊涂地看着他道: “大营虽是被焚,可我将士骁勇擅战,是晏军数倍之众,岂会怕那老贼?” 伤疤男子沉声道:“大营混入奸细,烧了粮草,此刻已是闹得人心惶惶,将士们对赵胤已有惧意,还没开打,对方已然占了上风。” 来桑有些犹豫。 伤疤男子道:“事到如今,二殿下安危要紧,不如留一小部分人守营,虚耗赵胤人马,二殿下则带上大军,前去与大汗汇合,等大军整合完毕,再来杀他一个回马枪?” 无为先生是巴图为来桑请来的先生,智谋超群,来桑仔细琢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军械粮草库已经毁了,不能再把大军折在手上。 “吉恩将军留下,其余人等,跟我走!” ————— “杀啊!” “兄弟们,冲!” “活捉来桑!” “杀他狗日的!” 深浓的夜色里,鼓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一波袭击如排山倒海,吉恩被来桑留下守营,得知对方领军的是赵胤,当即集合将士,领兵出战。赵胤看着夜下的一个个蒙古包,看着潮水般涌出来的兀良汗士兵,扬高绣春刀。 “杀!” 号角声声,两军将士在营门碰上,汇集,杀到一处。 背后的营地里,却突然传来一道悲呛的狼嗥。 “嗥————” 袭营的狼群似乎得到某种指令,在叫声里突然撤退,像来时一样,不过转瞬它们就已然掩入山林,不知去向,只剩夜下的树林里传出一阵阵狼群的吼叫,气浪冲天。 狼群退了,双方士兵撞上,呼天喝地,展开了激烈地厮杀。 晏军声势骇人,吉恩酣战片刻,打眼一望,粗略估计对方人数最多不过五千,再回望自己身边的将士,来桑留给他守营的兵马,尚不足五千。 岂有此理! 被耍了! 吉恩怒气冲天,却回天乏术。 明知中了赵胤的圈套,又不得不拼死抵抗。 他高举腰刀,“速报二殿下,赵胤军队不足……” 嗖!一支利箭从敌军阵中射来,正中他的胸前。 吉恩话没说完,捂着胸口,从马上栽了下去,周围将士一看不好,拖住他往后退。 将军一倒,兀良汗大军摆开的阵势便是一片大乱。 晏军见状,迎头杀了上去。 兀良汗重骑面对突击的晏军轻骑,原本是略胜一筹的,但人心一散,就如同泄堤的水,再厚的铠甲都抵不住大水的冲击,反而显得笨重,晏军插丨入营地,势如利刃,赵胤一骑当先,给了后方将士们巨大的信心和力量,晏军声势浩大地冲入营房,将一群兀良汗人冲撞得四处奔散。 朱九大声吆喝:“爷,好箭法。” 赵胤居于马上,凝视潮水般厮杀大军,手臂用力一挥。 “杀!” 朱九见状,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杀啊————” 众将士紧跟而上。 一时间,马嘶声、刀枪声、惨叫声,尸体倒地声,不绝于耳。大晏军锐不可当,兀良汗势败如山倒,本以人数、武力、骑兵占优的骑兵节节败退,火光连营、厮杀震天,军械库营地宛如一个人间炼狱。 赵胤骑马在前,扫一眼战场,冷声沉喝: “众将士听令!缴械投降者不杀,俘虏不杀,缴获军械、粮草、敌军财务等,一律交由上官登记造册,统一处置。若有偷鸡摸狗违抗军令者,严惩不贷!” 赵胤治军素来严厉,战时尤其如此,人人都有一颗私心,若无规矩约束好部下,那就得乱套了。 “得令!” 众将士齐声应和。 “谨遵大将军令!” 赵胤带着朱九、许煜等人,满营里找时雍。 大火未退,营里人仰马翻,场面十分混乱,到处都是衣冠不整、棉甲撕裂的士兵,钢刀入地,箭矢在寒风中瑟瑟,尸体更是随处可见,走在营里,宛如走在一滩滩鲜血上面。 “大都督!” 一个骑兵纵马飞身过来。 “后营发现一具女尸。” 赵胤霍然转头,看着后营冒出的青烟,瞳孔微缩。 “驾!”他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低压的空气似乎突然裂开一个豁口,朱九脑袋如同被重捶一般,嗡了声,连忙快马跟上。 章节目录 第199章 不敢相信的事还是发生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营房很大,赵胤策马狂奔,朱九在后面紧紧尾随,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一般,二人马速很快,像两支黑色的利箭,破空而去,宽敞的营房仿佛变成了一个赛马场,四周的嘈杂声神奇地消失了,没有了瘆人的尖叫,没有了哀声嚎哭,脑子里那一道裂缝越来越大,似乎把头颅劈开,让人在这瞬间失去了思维和意识,什么都听不见了,地上腥膻的鲜血如同延伸到了心里,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 朱九跟随赵胤三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风停止了,呼吸停止了,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一刹那,又似千年万年,赵胤的乌骓马终于停了下来。 后营那个大毡帐已经烧成了焦黑,地上有数具尸体,钢刀弩箭从不同的角度插丨入他们的身体,还有一匹断肢的骏马倒在地上,无助地呻丨吟、哀嚎,女尸身着白色中衣,头发凌乱地倒在马边,身子趴俯,看不到脸,纤瘦的后背上插着一把马刀。 马儿在痛苦地嘶鸣,女尸一动不动。 朱九喉头一紧。 看赵胤僵在原地,他飞快跃下马。 走过去的路不足两丈,他却走了许久。 “阿拾?” 朱九听到了自己声音的颤抖,却看不到背后马背上赵胤紧紧掐住的拳心。 朱九翻过女尸,看到了那张化着浓艳妆容的脸,愣了愣,随即一喜,回头看去,与赵胤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发现主子眼中有隐隐闪耀的暗光。 不是阿拾。 这个女尸是谁就不重要了。 朱九松开手,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听到一声唿哨。 哨声清脆地划破夜空,划过嘈杂的营房,如一剂灵丹妙药,让他心神随之振奋。 “爷!是不是阿拾?” 夜色黯淡,星光稀微,时雍牵马站在营房后方山坡的一颗黑皮松树下,连吹了好几个唿哨, 没有吹来大黑,一声马嘶却传入耳中。 时雍站在树冠下的阴影里,有风吹过头顶,她看到一匹马驰骋而来。 时雍眯起双眼,想要看清马上的男子,却只能看见他高高扬起的披风。营房里燃烧的火光被他甩在身后,火色却蔓延到她的眼里。明明很远的距离,他却似眨眼就到,到她面前,跳下马,将凤翅盔取下来夹在腋下,手握绣春刀,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近了,她终于能看清赵胤的脸, 凌厉的、冷漠的、甚至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时雍展颜一笑,“你来了?” 赵胤怔住。她一笑,仿佛就有阳光洒落下来,那一抹阳光冲散了原有的怒气和责怪,营房里燃烧的大火嵌入她的眼里,如同两簇炽焰,让他瞬间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应该拥抱一下的吗? 时雍这么想着,看着赵胤,“大人别动!” 她丢下马缰绳,朝赵胤跑过去,猛一把扑入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束住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胸腔,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夜奔波而来的担心,在这瞬间落下。 没有说话。 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 赵胤一动不动,由她抱着。 远处跟随赵胤而来的朱九,默默调转马头,走到远处戒备…… “没事吧?”赵胤慢慢抬起手,没有落在她腰上,而是在她头上拍了拍,然后低头去看她的脸。 时雍摇头,只是笑,并不说话,那微仰的脸庞荡漾着火光,眼里还有一抹意气风发的快活,或者说是得意。 “你太胆大了。” 赵胤冷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你可知,此事不成,会有什么后果?” 时雍眉开眼笑地摇头,“不会不成。” 赵胤皱眉看着她,眼里情绪有些复杂,时雍笑容却越发地大了。 “我不成,不是还有大人吗?” 赵胤严肃着脸:“战场不是后花园,战事也不是儿戏。一步行错,白骨成堆。” 时雍道:“我知道呀,所以我来帮你了。你没有看到吗?我烧了他们的军械库和粮草库。兀良汗若不能解决补给,必败无疑。” 赵胤望着她笑逐颜开的样子,眼中幽幽渐渐变凉。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她。 时雍抬起头,迎上赵胤异常的目光,“大人,你这次准备给我什么奖励呀。” 二人目光相撞,时雍的笑脸不停在赵胤的眼前晃动,让他脑子里生出了无数的画面,无一不在提醒他,必须要坚定一些了。 “你该得的不是奖励,是教训。” —————— 青山口。 巴图率领的大军如一把利刃,顺利劈开了晏军设在青山口的防线,弩箭齐发,刀枪铮鸣,战马发出激烈的嘶鸣声,如入无人之境。 弩箭和马蹄下,大晏溃不成军,一路败退。 “如此不堪一击。” 巴图身着重甲,骑在马上,感受着以强凌弱的快意。 已然胜券在握,他不疾不途一路推进,就等着与赵胤真刀真枪地杀上一回,可是很快他就发现,领兵的将领不是赵胤,仍然是那个兔子一般的魏骁龙。 两人打了这么久,对彼此的打法都很清楚,当巴图意识到魏骁龙又一次想用孤山的打法跟他兜圈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劲儿。 “戈顿那边什么情况?” “大汗,戈顿将军还没有消息传来。” 巴图紧紧蹙眉,心下发凉。 戈顿深夜潜入敌后,准备包抄晏军,现下他这边已经发起了总攻,赵胤不见,魏骁龙也在节节败退,戈顿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巴图怒喝:“速探!” 不待他命令传出去,一个探子就飞奔来报。 “大汗!不,不好了。戈顿将军没到青山口就被晏军发现,被赵胤从中路截杀,戈顿将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路溃逃,而赵胤带人趁势突围,往我后方军械库而去……” 巴图脑子嗡了下,很快镇静下来。 青山口的晏军人数不多,即使赵胤带了一小股人马前去突袭军械库和粮草库也无妨。 来桑数万人马驻扎在白台子,还能让赵胤翻了天不成?去了也好,各个击破,叫他有来无回。 “来人!” 巴图厉喝,声音宏亮威严。 “向晏军喊话,就说赵胤已惨死白台子,让魏骁龙速速缴械投降,孤念他是个英雄好汉,饶他一命。” 这种喊话一般是为攻心,真真假假不重要,能击垮敌方的心里防线最为重要。 传令兵得令,飞快地下去传话。 此时的魏骁龙,属实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巴图本就擅长突击作战,如今率大军压境,攻击频繁,兀良兵骑兵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地朝他推过来,整个青山口已然在兀良汗的掌控之中,晏军即使拼死抵抗,也并非攻不破的铁板一块。 “娘的。老子又要吃败战了。” 魏骁龙有点气。 明明他打得很好, 可自从开战以来,就是一场不胜。 这一次,他领的又是“败退任务”,脸上挂不住,又不能不顾将士们的性命,跑到巴图跟前去逞强,耀武扬威找死。 兀良汗喊话用大晏话,魏骁龙专门找来一个通兀良汗话的通译,黑着脸道: “告诉巴图,老子在卢龙塞等他。” “还有,让他赶紧回去给他儿子收尸!” 说罢,他调转马头大喊:“兄弟们,分散撤离。不以逃跑为耻,要以活着为荣。” 不以逃跑为耻,要以活着为荣,这话是赵胤临走前交代的,是为了保全他一战不胜的颜面,可此时,再没有比这句更激励人心的话了。 魏骁龙败退时只有一个想法:大都督,何时给安排一个胜局啊?再这么演下去,他可能要青史留骂名了,一战不胜大将军魏骁龙是也。 “驾——” 巴图准备了这么久,自然不会让魏骁龙轻易逃脱,得闻戈顿的伏兵被赵胤打散,他已是恼恨之极,誓要剥了魏骁龙的披,当即挥鞭策马往前追去。 不料,大晏军的喊话还没有落下,后方就有快马来报。 “大汗,二殿下领兵来汇合了!” 领兵汇合?巴图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好好的军械库和粮草库不守,他领什么兵,汇什么合? 巴图停下马步,令副将领兵去追,自己撤下来迎上来桑。 “父汗!” 来桑策马走在前面,后面是浩浩荡荡的数万大军,巴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听完来桑的禀报后,他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了。 “你说什么?” 巴图咬牙切齿地看着来桑: “军械库、粮草库被烧?赵胤夜袭大营?而你,领着数万人……撤离了?” 章节目录 第200章 责罚,怀疑,搜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桑心知犯下大错,不敢抬头看巴图的脸。 “父汗,赵胤老贼老奸巨猾,策反了霍西顿,里应外合打了儿子一个措手不及……” “蠢货!” 一个巴掌重重抽在来桑脸上,巴图又气又恨,斥骂道: “赵胤何来大军夜袭?军械和粮草何等重要,你不知道吗?” 来桑捂着迅速肿起来的半边脸,耳窝里嗡嗡作响,下意识闭了闭眼,身子感觉到一阵冰冷,却不敢争辩,爬起来跪直了身体。 “儿子一时失误,因小失大,请父汗责罚……” “责罚?”巴图抖了抖马鞭,狠狠砸在来桑身上,恶狠狠道:“你这条狗命都不够恕罪的。孤今日就要了你的狗命!” 啪! 一鞭下去,来桑纹丝不动。 巴图握紧马鞭,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脱甲!” 来桑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巴图, “父汗,你是想打死我?” 巴图冷飕飕地道:“你无才无德,监守不利,贻误战机,陷兀良汗几十万大军于水火,打死你又何妨?” 来桑心里一沉,突然咬牙发狠,赌气似的站起来,飞快脱下盔甲,于冷风中穿着中衣,笔直地跪在地上。 “那你打死我好了!”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不管巴图真的气恼到要鞭杀来桑,还是为了平息众怒,来桑这一顿鞭子都免不了。 兀良汗大营被焚的损失,远远大于夜袭晏军这场胜仗带来的痛快。更为可怕的是,兀良汗自漠北草原而来,长途行军,粮草补给本就是最为薄弱的一环,接下去要是战事不顺,他们靠什么打仗? 恐惧如同瘟疫,处置不当,必会引来军心动荡。 巴图发了狠一般,狠狠地抽。 一鞭, 又一鞭, 再一鞭, 鞭鞭入肉! 马鞭击破空气传来的噼啪声,极是刺耳。 每打一下,来桑身子都抖一下,却不吭声。 无数双眼睛望着抽打来桑的巴图,表情各有不同。在众人的围观下,巴图下得狠心,打一下,骂一句,怒瞪的双眼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壮。 几十鞭下去,来桑身上已伤痕累累,中衣早已破损,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鞭痕,鲜血淋漓,染湿了衣襟…… 来桑长得高大壮实,像极了他那个做兀良汗大妃的娘,可是现年也只得十七岁,巴图纵是恼他无脑,气他无用,也不能真就把他打死。 不仅因为巴图只有乌日苏和来桑两个儿子,还因为来桑背后有大妃在草原上的势力,关系错综复杂。 伤疤男子见状,知道差不多了。 他必须给巴图一个台阶,此刻的巴图,也需要一个台阶。 “大汗!臣有话讲。” 他重重跪在地上,挡在来桑面前,生生受了巴图一鞭,刚好打在他受了刀伤的胳膊上,痛得脸都白了,可他还是仰起脸来,一脸正色地对巴图道: “此事不怪二殿下,都怪臣误判敌情,误导了二殿下。” 来桑浑身浴血,还讲义气。 “不关你的事!” 他说罢,怨恨地看了巴图一眼,“你只是错估了我在父汗心里的地位,你以为我的性命对父汗来说,比军械,比粮草更紧要……你错了,我更是大错特错,我就该死在赵胤手底下,我死了,父汗就满意了!” 巴图被他气得脸都绿了。 又狠狠抽一鞭子。 “不争气的东西!” 这下正中来桑后背,他咬牙切齿,还想争辩,伤疤男子偷偷拉一下他的衣袖,来桑眼看巴图又扬起鞭子,头一歪,倒了下去。 “二殿下晕过去了。” 四周众人惊叫起来。 巴图就势收了手,“抬下去!” 众人手足无措地过来抬人,叫医士给二殿下治伤。 伤疤男子跪地原地没动,巴图挽起马鞭,突然冷冷看他一眼。 “你跟我来。” 巴图不是有勇无谋的蛮横之人,相反,他头脑十分清明睿智,在他鞭打来桑的时候,整件事情已经在他脑子里迅速地梳理了一遍。 从头到尾,事情并没有脱离他的掌控。原本赵胤会突围而去,甚至会潜入兀良汗后方,他也不是没有预计过可能,毕竟赵胤不是平庸鼠辈,岂会轻易入他的套。 整件事,最大的变数就是被人莫名其妙火烧了军械和粮草。 若非如此,即使赵胤去偷袭大营,哪怕来桑没有对敌的经验,但营中有几员老将,以数万之众,还会对付不了赵胤区区几千人? 可这件事情,偏偏在众目睽睽下发生了。 一个人潜入大营,大摇大摆地炸了他的军械库,烧了粮草,还全身而退,不知去向。 如果没有叛徒与他配合,一个人的能力绝对做不到。 巴图相信有叛徒。 但是,巴图同样不相信霍西顿是叛徒。 霍西顿是他亲点的军械库守备,土生土长的兀良汗勇士,一家老小都还在漠北草原,从来没有去过南晏,和晏人更是没有什么来往,他为何会甘愿冒着全家老小被杀头的风险,背叛兀良汗,帮助晏军火烧大营? 巴图深知,叛徒另有其人。 玩鹰的被鹰啄了,巴图恼羞成怒,但他在打来桑的时候,火气已经泄了,此刻很是冷静,冷静地把伤疤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把事情分析了一遍,方才出声。 “伤得重不重?” 伤疤男子低着头,声音喑哑无力。 “这点伤不算什么。有负大汗所托,无为死不足惜。” 巴图负着手,自上而下看着他。 “无为,你师父把你托付给孤,孤又把你转送到二皇子跟前,你可知是为何?” 伤疤男子低声道:“大汗是想让无为协助二皇子处理杂物,并在必要的时候,护卫二皇子安危。” 巴图哼声。 “错了。” 伤疤男子抬头,却见巴图冷着脸看来。 “孤两个儿子。乌日苏软弱无能,但内心坚韧,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来桑钢硬有余,韧性不足,被他母妃惯坏了,性情偏激,暴躁狂妄,很容易闯祸。孤,是要你看着他,管着他!” “臣有罪!” 伤疤男子深深跪拜下去,不再抬头。 “你不仅有罪。你罪该万死。” 巴图突然发怒,可是吼完,却没有别的动作。 过了许久,才听得他冷冷地道:“无为,把你面具取下,让孤看看。” 伤疤男子肩膀微微绷起,抬头望他。 “大汗怀疑我?” 巴图眼里锋芒锐利,“取下。” “是。” 伤疤男子微微鞠着身子,将右脸上那个铁制面具取下,露出一张比左脸更为坑洼不平的疤痕脸,平静地看着巴图,却不问他为何要自己取下面具。 巴图低下头,“右手伸出来。” 伤疤男子双手都戴着一个皮制的黑色手套,在巴图的冷眼注视下,他慢慢取下右手的皮制手套,将手掌平伸出去。 巴图低头,视线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的尾指断掉一截,露出了丑陋的疤痕,而手套里的尾指是一个固定的假体。 伤疤男子任由巴图看着,一动不动,眸子低垂。 片刻,巴图松了气,摆摆手。 “孤误会你了,下去治伤吧。” —————— 兀良汗和大晏两支军队经此一夜,各有死亡。从明面上看,两场战事一胜一负,晏军偷袭了兀良汗大营,而兀良汗也如愿赢得了青山口战役的胜利,占据了要地,又往前推进一步,离卢龙塞仅数十里之遥。 可是,巴图心里知道,这一战兀良汗吃了大亏。 他们的损失比孤山跟魏骁龙耗时十天,损兵折将来得大。 因此,他决不能放赵胤回卢龙塞。 截住赵胤,扳回一局,他才能消心头恶气。 而且,军械粮草被焚烧,留给兀良汗的时间不多了。巴图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拿下卢龙塞,补给大军。那么,就再没有什么比截杀赵胤,更为有效的办法了。 在巴图的部署下,兀良汗士兵设下各种据点、卡哨,一路围追堵截,准备将赵胤截杀在半途。 巴图粗略估算,赵胤从兀良汗大营撤离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五千人。五千人行动,目标不小,绝不可能从他的天罗地网底下溜出去。 . 天快亮了,薄雾浅浅笼罩着山峦,空气里仿佛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焚营后的烧焦味和火药味。 人行其间,如在烟雾中前进。 厮杀后的沉寂,触目惊心。 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死去,瘆人不已。 连夜的激战和行军,赵胤带领的这支突击军,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消耗过大,急需休整补给。然而,巴图不给他们机会,正在四处搜索他们的行踪,要安全返回卢龙塞,就必须一举撕破巴图布下的防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时雍来说,就更为艰难。 男子翻山越岭累的是身子,可她一个女子,在特殊时期跟着他们长途跋涉,完全是受罪。 更让时雍不安的是,大黑一直没有回来。 她又不能让拖着大军行程,让众人跟她一样,原地等候。 “大人!” 时雍想了许久,下定决心走到赵胤跟前。 “你们先走,我留下。” 章节目录 第201章 疼疼吹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天已经快亮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前翻过这个坡,再穿过山涧,躲开兀良汗的搜查。 山路狭窄难行,赵胤注意力很集中,突然听到时雍的话,他转过头来,神情一滞,目光添了几分厉色。 “有人殿后,用不着你。” 时雍知道他误会了,往后看了一眼。 谢放和朱九就在背后,见状转开头,假装听不到。 时雍清清嗓子,“一是我身子不舒服,跟着大部队影响行军。二是,我想留下来等大黑,我怕它回来找不到我,会走丢。” 赵胤皱眉,“大黑不会丢。” 只是这么久没有回来,确实让人担心。 赵胤道:“我让朱九留下来。”他又望向背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等翻过这座山,我们休整片刻。” 时雍知道他是好意,可不见大黑,她不踏实,而前方战事吃紧,兀良汗大军直逼卢龙塞,她又不可能因为大黑拖住赵胤的行程,影响整个战场局势,所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留下来是最合适的。 “大人不必受我影响,你们按计划行军,我没事。” 赵胤沉着眉,将手伸向她。时雍一怔,没有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将手搭上去。不料,赵胤一把将她拎向马背,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气势,时雍收势不足,往前扑楞一下,抓住马鬃。赵胤稍稍用力就把她拎了上去,扣住她的腰身往上一抬,打横放在身前的马背上。 “坐好。” 时雍:…… 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往常两人偶尔有肢体接触,那都限于人后,或是迫不得已。 人前,赵胤简直是个礼仪标兵,行事刻板守旧,绝不会对她做出半分越矩的行为,如今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将她搂在马上算怎会回事? 四周鸦雀无声,一点声音都没有,大概全都被大都督的举动吓住了。 毕竟时雍此时是个男子打扮,营中知晓她是女儿身的也仅限于几个近卫。 在无数双眼睛热辣辣地盯视中,时雍这种自认脸皮厚的人,也有些受不住。 “大人,有人看着。你这是做什么,我自己可以走。” 赵胤看她一眼,不动声色,“朱九留下。” 这是怕她不肯听话么?时雍无奈地看着朱九。 “属下领命。”朱九低下头拱手,勒住马缰绳站了旁边。等队伍通行,目送赵胤骑马带着时雍离开。 队伍在短暂的震惊和停顿后,默默跟上。 时雍越过赵胤的胳膊瞄向后面长长的队伍,一声唏嘘。 恐怕从此以后,大都督好男风的事情,再也洗不清了。流言的魔力就在于先入为主,时雍上辈子被世人骂成“女魔头”,深知这一点厉害和严重。 时雍偷偷打量赵胤。 他面色平静,嘴角抿得很紧,隐隐有一个上翘的弧度,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很规矩,只是不让她被马颠下去,而没有趁机占她便宜。 当众将一个少年郎搂入怀里,做了这样出格的事,他却没有什么情绪,十分沉得住气,稳稳驭马,身姿端正,让时雍也不得不佩服他。 “大人。” 时雍对此人越发琢磨不透。 “你带上我,会有麻烦的。” 这一点,赵胤似乎很赞同,他低头看来,眉心微锁。 “你是个麻烦的人。” 时雍:…… 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人家顺势就把她推了下去。 时雍噎住,好半晌才道: “我是说,你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分析透彻,可是赵胤压根就没有听到似的,突然勒住马绳,往后望了一眼,冷着脸镇定自若地吩咐: “前方路段崎岖狭窄,让将士们集中精神,快速通行。不得说话、打闹。通过这段,在前方山坳,休整一个时辰。” “领命!” 一个传一个,很快将命令传达下去。 山涧小路狭窄崎岖,时雍坐在赵胤的马上,还不由自己控马,稍稍偏头就可见下方黑洞洞的悬崖峭壁,这感觉让她十分紧张。 仿佛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别人的手上,赵胤一个手滑,就可能断送她的性命。 时雍将脑袋缩在他的胸前,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屏气凝神。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眼皮微抬,拉一下乌骓马,马儿速度更快了几分,敏捷得往前飞奔。 大爷的! 时雍紧紧闭眼,不敢再看外面,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吹得她耳膜都鼓噪起来,身子一颠一颤,每每弹起又落回赵胤的怀里,除了将他抱得更紧,又做不了别的。 生命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真不好。 时雍心脏怦怦乱跳,“我要下来。” 赵胤稳稳钩住了她的腰,一声不吭。 好一会儿,在她屏气屏得心窝都抽紧了,方才听到头顶传来那人冷漠的声音,“摔不死你。” 时雍听得有点气,“敢情你想摔死我?” 赵胤蹙眉。 这分明就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哼!” 低低的冷哼声,随山风拂入耳朵,时雍听出了男人的不满。 她不再动,也不再吭声,双眼垂下,死死盯着从眼前晃过的树影。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条狭窄的山涧小路终于走完,前面宽敞了许多。从这一段悬崖峭壁上通行,怀里还抱了个女子,赵胤并不轻松,后背上早已汗湿,直到乌骓跃入平坦树林那一刻,他才彻底松懈下来,连带圈住时雍那只胳膊也松开些许。 “好了。” 怀里的女子没有动静。 赵胤低下头,脑仁隐隐疼痛。 时雍紧紧抿着嘴,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赵胤道:“怎么了?” 时雍飞他一眼:“我要方便。” 赵胤:…… 这是山坳里的一处密林,背风,隐隐可以听到山间的鸟鸣和涧下的流水。 天已亮开,可是队伍通行时声音很小,马蹄包了棉布,五千人的队伍,竟然听不出什么动静。 “稍等。” 赵胤将时雍放下马,叫来谢放,安排全军休整。 再回来,见时雍在她的马儿上翻找,他原地站定。 “你带了吗?” 时雍手僵硬,古怪地回头瞅他。 赵胤的脸部有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接下去又是冷漠的训斥。 “不听话,活该受罪。” 时雍嘴皮动了动,懒得跟他争论。 一个夜晚的奔波和厮杀,她淋了雨,身子一会冷,一会热,衣服润润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这会儿她没有精神头,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地疼痛。 时雍其实不是个娇弱的人,一般情况下的娇弱都是装的,可唯有来事的时候,是真娇弱,还会有莫名的情绪,想着想着就悲从中来,然后想打人。 她忍着,不理他。 赵胤也不说话,跟在她的后面,寂静无声。 时雍在找地方处理生理问题,回头见他一直跟着自己,不由瞪起眼睛。 “你跟着我干什么?” 赵胤看她一眼。 “将士们原地休整,说不定就会闯过来。” 这是说他要帮她望风的意思? 时雍默默看他一眼,转头走了。 这真是个荒凉的地方,晨间雾起,到处湿漉漉的,背后是高耸的崖壁,另一边是流水的深涧,有水流从山林穿过,直上而下,一条沿山的小径,窄得令人胆战心惊。 而他们刚才就是从那里走过来了。 巴图大概想不到吧,赵胤会从山涧中间横穿? 五千人横穿山涧,这太可怕了,稍一不慎就能要命,这些晏军居然全员通过,无一人一马伤亡。 “那里有个山洞。” 赵胤的声音提醒了时雍,将她注意力拉了回来。 其实那算不得是一个山洞,只是一个崖壁下方风化掉的凹陷角落,好在能挡住风雨和视线,里面也干爽。 时雍看他一眼,走过去。 赵胤:“我在外面等你。” 时雍不回答。 赵胤背转过身,望向外面的山林。 四下里静悄悄的,得到命令,将士们行动很仔细,没有半分嘈杂声,分明是五千人的队伍,却仿佛没有一个人。 寂静的山林里,只有风声和鸟鸣。 以至于时雍在处理身子时,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赵胤听到了尴尬。 时雍脱下来的软甲,放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 等她收拾好身子再去拿时,呼吸一滞, 岩石下的石缝里盘踞着一条蛇,黝黑的身子,皱皱巴巴的蛇皮,如癞蛤蟆一样的疙瘩,血红色的瘤状花纹,安安静静地缩在那里,却叫时雍汗毛倒竖。 “呀!” 她脑子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拿刀,发出短促的叫声。 几乎在她拔刀的同一时刻,一个身影已然飞奔而至,动作快得如同疾风一般,不给时雍出手的机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那蛇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一刀剁了七寸。 毒蛇挣扎了几下,张大嘴巴发出咝咝的声音,时雍听得头皮麻了麻,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可以单人杀人,拿刀剖尸的女子,手指紧紧抠住赵胤的腰带,躲在他高大的身后。 赵胤显然也忘了她上马能杀人下马能剖尸的事情,见她紧张,握牢她的手,“别怕!” 时雍探头看一眼,道:“这里为何也有这种蛇?” 赵胤道:“这里同处大青山山脉,可能是那次逃出来的漏网之鱼。” 时雍点点头,“大青山的毒蛇那么大的体量,肯定漏网的不止这一条。” 赵胤四处检查了一下,不见别的毒蛇,回头看她,“好了吗?” 时雍突然想到自己进来的是干什么的,尴尬地伸手拿过软甲套上,“好了。” 赵胤嗯一声,“回去休息。” 说是原地休整,可是随同赵胤出征的五千轻骑在前往兀良汗军械库时,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行军装备,既无营帐也无粮食,口袋里只有几块随身的干粮,什么也没有。 除了派出去的哨位,其余人全部坐在崖壁下休息。 这里背风背雨,地面没有被夜露浸湿,一群人去山涧取了水,就着干粮充饥,而更多的人早已累得乏了力,围成一团,背靠背地取暖,就地睡了过去。 不能生火,虽是在山坳里,仍然免不得寒冷。 时雍看到一片片躺在地上的将士,内心叹了口气,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也靠着崖壁,席地而坐。 “冷吗?” 赵胤坐下,将一块干粮掰开,递给她。 时雍摇摇头,皱眉接过,啃了一口,硬得下不去嘴。 赵胤解下腰间的水囊,默不作声地递给她。 “你呢?”时雍问。 “我不饿。”赵胤默默将身上的轻麾取下,披在她的肩膀上,又皱眉看着她的手,“怎么弄的?” 时雍看了看手背上的擦伤,无所谓地笑了笑。 “不知道。没事。” 昨夜那么混乱,受点伤再正常不过,她确实没有在意,甚至完全忽略了这点小伤。而赵胤昨夜显然也没有看清她受了伤,如今天亮了,借着天光,顿时觉得女子细白的手背上那伤疤极是刺眼。 “伸出来。” 时雍正在和干粮较劲,闻言喔一声,斜眼看他。 赵胤抿着嘴,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创药瓶,拔下塞子,倒在她的手背上。 药粉渗入伤口,一阵刺痛。 时雍嘶一声,皱起眉头瞅他。 赵胤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吹了吹,“忍忍。” 时雍咬着干粮,见鬼般看着他,石化。 在她的印象里,这种害怕疼痛就用嘴吹吹的动作是哄小朋友的,而赵胤居然……也在她的伤口吹? 赵胤没有注意到她古怪的视线,严肃地皱着眉头,轻轻地吹,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手背蔓延到头皮,时雍一动不动,浑身都僵硬了。 章节目录 第202章 下次再犯,把腿打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痒痒的,时雍心里仿佛住了一只毛毛虫,下意识地抽回手。 赵胤以为是她疼了,皱眉道:“这点疼都不能忍?” 男人嗓子沙沙的,带点疲惫带点小性感,可是碾过时雍的耳膜时,却让她听出了十分的嫌弃,将她刚刚培养起来的那点涟漪全都冲散了。 手不痒了,心也不痒了,她拉下脸抱着双臂紧靠崖石,懒洋洋地睨赵胤一眼,不吭声,表情不太友善。 “那你睡一会。”赵胤哪知女子心思复杂?他只当阿拾是困了,拉高那件薄氅盖住她的肩膀,收起金疮伤就起身巡营去了。 时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无语。 此人思路当真清奇! 时雍轻轻哼了声,将带着他气息的氅子拉高遮住脸,闭上眼静静休息。 本以为是很困的,可想到大黑,身子又不太舒服,时雍根本就无法入睡。 一片树叶从崖上飘落下来,扫过时雍的眉梢,又落在肩膀上。时雍眼皮有点痒,睁开眼要看个究竟,却发现一只男子的手。 赵胤抬起手,想帮她拿走树叶。 见状,放下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她身边,一点声息都没有。时雍对上他略带疲惫的双眼,慢慢拍掉那片树叶,打了个呵欠。 “没事戳人家眼睛,幼稚。” 赵胤:“……” 百口莫辩。 他看一眼掉落地上的树叶,没吱声。 “你没有睡吗?” 时雍揉着眼睛,侧着头,雾气将她的头发染得半染,又在崖石上蹭过,微微凌乱,初升的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将她的脸颊照得晶莹亮透,细白如釉,纤眉弯弯带三分凌厉,睫毛长长掩住了心机,有疲惫的倦态,衬得她更为慵懒娇气。 任谁看,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谁能想到这张脸的主人,敢一个人夜闯兀良汗大营,火烧军械粮草? 时雍皱眉:“看我做什么?” 赵胤垂下眼皮:“要出发了。” 时雍哦一声,解下肩膀上的氅子递还给他,“那走吧。” “你用。我不冷。”赵胤阻止了她的动作,眉心紧蹙,似乎在纠结什么。 时雍确实也舍不得这氅子,假模假样地递了,人家不要,她又顺手拿回来将自己裹住,慢悠悠地问:“你想说什么?” 赵胤打量着她微微泛红的脸,“你行吗?” 时雍一愣,“我什么行不行?” 赵胤道:“骑马。” 只有一个时辰的小憩,还是在冰冷的荒野里,对体力的补充和身体的休憩都是不够的。时雍并没有比刚才舒服很多,但却听出了赵胤的弦外之音。 他是在纠结,接下去的路是让她单独骑马,还是继续跟他共乘一骑。 时雍盯着他看了半晌,轻轻哼一声: “说了我会拖累你,你偏不听,如今到半路了,又想丢掉我不成?” 这完全就是耍赖的说法了,时雍自己也觉得这么说不厚道,对赵胤不公平,但是看他为了抱不抱她的事情愁得眉头都揪成了一团,她就是不太舒服,小日子里的脾气都上来了。 “你不必管我,我不行也得行。” 赵胤皱眉,微微叹了口气,“我就问了一句。” 只问了一句,她就嘴巴不停地说了无数句,好像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一样。 “你为救我而来,我怎能不知感恩?走吧。” 说罢,他手臂撑地站起来,伸手去扶时雍。 时雍听着这句“感恩”总觉得怪别扭,但她是个懒散的人,不爱去刨根问底,这会子确实身子不舒服,也懒得矫情,由他扶到马边,将她托到马上, 赵胤沉默,也小心。 就好像她是个柔弱无骨连马鞍都跨不上的女子一般,动作看上去几近呵护。 “注意不要蹭到手。” 时雍淡淡看他。 “小伤……” 她本想说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可话到嘴后,她嗓子低了些,清咳一下,又换成了,“大人不必为我担心,我受得住。” 嗯,脆弱,但坚强。 时雍不知道自己演得好不好,但赵胤眼里流露出了一抹复杂的忧色。 “下次再犯,把腿打断。” 时雍:“???” 还在怪她偷跑出来吗? 都这时候了,她想听的是这句话吗?这人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时雍幽幽怨怨,不吭声。 赵胤一眼没看她的表情,跨上马揽住她,像刚才横穿山涧那般将她横抱身前,踏着草木茂盛的密林,往卢龙塞方向出发。 过了山涧,就离开了青山口,再走出这片密林,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滦水,离卢龙塞更近了。 队伍短暂的休息后,没有了昨夜行军那么紧张,一路下去,偶尔也能聊上几句,气氛也热闹许多。 一群人仿佛刚才疲惫中清醒过来,开始品尝到昨夜那一场战事的胜利果实,从混沌到清明,那些惊心动魄的片段,再次在脑子里回想,感受就和昨夜不同了。 互相聊起来时,你杀了几个,我杀了几个,你遇到了谁,我遇到了谁,哪个敌人十分骁勇,哪个战友死得可惜,一会兴奋,一会唏嘘,这一群同上战场的将士,仿佛这时才真正感受到战争的种种。 时雍坐在赵胤马前,听着背后零星的议论。 实在是无聊,她忍不住开口。 “大人,你以前经常打仗吗?” 赵胤神情淡淡,边走边道:“不常。” 真是个话题终结者。 时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家阿香说,以前她去看过大人凯旋归朝。打马从正阳大街而过,好俊朗,好威风,好多大姑娘小媳妇都去看,好多人家都想把闺女许配给大人——” 赵胤低头,扫过她的眉眼,“你没去看?” 此人的关注点怎么就这么意外呢? 时雍的话题本意是想问他,二十好几的人了,为何没有娶妻纳妾,也没有女子在身旁伺候,她有些好奇这位大人内心真实的想法,哪料他一句话就把问题抛回给了她。 “没有。” 时雍哼声,半真半假地道。 “我去看有什么用?大人那时年轻英俊,我是一个小丫头……” 赵胤皱眉,“我现在很老?” 果然,果然思维不同常人。 时雍叹口气,斜眼扫他,“我是想说,大人什么门第,我家又是什么门第,我去看了又如何,还能奢望大人不成?” 赵胤沉默片刻,突然道:“那日你说想做都督夫人。” 时雍:…… 她说都督夫人不至于辱没了她,可没有说她想做都督夫人,这两句话完全是不同概念。怎么被赵胤这么说出来,就好像她是一心想要嫁给他似的? 而且,她一心想嫁,人家还没同意。 时雍不服,淡淡地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大人没有听过吗?” 赵胤嗯声,“有道理。” 时雍提起一口气,差点骂人。 心里衬道:这个人当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吗?还是有意装傻?有道理是什么道理? 时雍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这次回去,大人的名声可能就算是毁了,有断袖之癖的大人,不知往后要遭受到多少流言蜚语,大人做好准备了吗?” 赵胤道:“你看我会怕吗?” 时雍懒懒地仰头看他,“不怕吗?” 赵胤道:“大丈夫坦然于世,何惧流言?” 时雍嗤地一笑,“那是大人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流言可惧——” 赵胤低头看她,黑眸幽幽,“你见过?” 时雍犹豫怎么回答,就听赵胤道:“这不会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时雍哑然。 这是堵她的嘴啊。 有他的。 沉默半晌,时雍道:“我有个朋友……世人都称她作女魔头,说她手染鲜血,烧杀劫夺,无恶不作……得闻她惨死,还有人鸣炮谢天,仿佛当真是除掉了一个祸害似的。可是,又有几人了解她的为人呢?” 赵胤黑眸微微眯起。 “那你以为,她该死吗?” 时雍道:“她是我朋友,我自然认为不该死。不过,正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说的话算不得数。这话我就想问大人,大人觉得她该不该死?” 两人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但两个人都没有吭声。 时雍死在诏狱,他俩也比谁都清楚。 赵胤迎上时雍清亮的眸子,沉默片刻,“你因她之死,在责怪于我?” 时雍摇头,“我不敢,只是疑惑,大人明明对她的死因存疑,为何不去彻查?难道是因为大人与世人的眼光一样,认为她该死吗?还是嫌麻烦,懒得追查?” 赵胤沉默不答,冷眸暗沉。 时雍说到诏狱的事情,神情就不免添了几分嘲弄,“哪怕我已经告诉大人,我那个朋友死在一个携带着玉令的人手中,大人也不曾多问一句。” 赵胤冷下眉目,“你当真要我多问一句?” 时雍正在发急,闻言嗯声,“问呀。” 赵胤望着她,“若我来彻查,首要问的就是你。阿拾,你如何知道,时雍死在执有玉令的人手上?无证无据,你如何证实?” 时雍噎住。 这便是让她为难的地方。 因为看到那个凶手的人,只有时雍自己。 而她本人早已死去,只留一抹余魂寄生于此—— 时雍叹口气,“我说是她托梦与我,大人可信?” 赵胤目光幽冷:“我信,旁人却不会信。” 时雍抿了抿唇,沉默下来。赵胤放缓马步,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语气低了许多,似乎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训诫她。 “往后,不得在旁人面前提及此事。”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侧过头看他,“为何?” 赵胤平静地道:“阿拾,做人要长教训。” 教训?时雍前两辈子的教训就是不该生了一颗侠义心肠,不该多管闲事,不该见义勇为,不该感情用事。这辈子原本她是想重新来过,好好做一条咸鱼的,不料,又卷入了这个是非漩涡。 非她所愿,又是本性难移。 每当看到不平不公,她还是忍不住出手。 可这辈子,她再不想落一个惨死的下场了。 “大人是说,那个玉令追查不得,对吗?” “非也。”赵胤看她一眼,似是在斟酌措辞,好一会才皱眉道:“不是追查不得,而是兹事体大,没有确切证据,不可对旁人言语,免得惹来祸事。” 时雍突然扭头看他,“那大人就不是旁人了吗?” 赵胤静默好一会,才道:“自然不是。” 时雍眨眨眼,“那大人是我什么人,我又是大人什么人?” 这次赵胤倒是没有犹豫,“你是我的人。我自要护着你。” 这句话的关系,听上去有些重,可是仔细想想,又十分的轻。 奴婢也是他的人,通房也是他的人,横竖都不是他的夫人。 时雍突然直起身子,深吸了几口林中的清新空气,认真地道:“能得大人庇护是阿拾的福分,可是,阿拾也有想护着的人和狗。等此间事情了去,还望大人能看在我为救大人千里奔波的分上,归还卖身契,从此两不相欠。” 都说到两不相欠了,当是一剂重药了吧? 时雍幽幽说完,巴巴看着赵胤的脸,期待大人的反应。 不料,赵胤眉头紧蹙,突然敛住表情,搂住她的腰道:“你深夜从卢龙来青山口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时雍:…… 此人当真跟她不在一个思维境界? 章节目录 第203章 这天底下恨我的人,何其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她不言不语,臂弯将她身子往里一束,勒紧马缰绳往前小跑一段路,冲过林间一条清澈的小溪,这才接上一个话题。 “你怎知我会有危险?” 时雍看他一眼,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营中发生的事情,朱九没有告诉大人吗?” 赵胤道:“说了。因此,我让谢放彻查了伙房食物。” 时雍脸上严肃了几分,“可有发现鳝鱼?” 赵胤眸色变暗,“有。” 还真有? 时雍讶异,“没吃吧?” 赵胤注视着她,唇角微微抿紧,显得整个人有些严肃,“战事紧,我走前,没来得及证实鳝鱼是否有毒,却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已派了心腹之人去伙房,静默查探。” 时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我是这样想的,这种鳝鱼能生出毒蛇的毒性,要么就不是普通的鳝鱼,要么就是采取了特殊的培育方法,不论是哪一种,定然得来不易。总不能只是为了杀害几个伙夫吧?” 赵胤道:“你认为对方的目标是我?” 时雍沉吟不决,摇头:“目的倒不一定,不过九哥说营中可能有叛徒,那就大意不得。我怕大人不知情,中了别人的圈套,这才匆匆赶来……” 她说得极是自然,赵胤听了,眼里却掠过一抹异色,浑然不觉搂住她的胳膊已然紧得将时雍整个儿压在了怀里。 冰冷的甲胄裹着火热的胸膛,他心跳十分的快。 时雍贴得近,在山风中听他的心跳声,感受格外不同。她将掌心覆上冰凉的甲胄,掌心却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般,抬头望着赵胤冷冽的眉眼,唇角一弯,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大人是不是很感动?” 这女子。 赵胤没有推开她的手,眉目越发冷,心跳越发快。 “那你也不该私自离营,更不该一个人去兀良汗大营。你可知有多么凶险?” 凶险是凶险,可刺激也是真刺激。 想到军械库爆炸那一声巨响,时雍整个人便亢奋。 “我还发现一桩异事。”时雍道:“昨夜在兀良汗营中遇到一个男子,脸上有伤疤,戴了半幅铁制面具,我说不准此人,不知他到底想杀我,还是想救我,觉得他有些古怪……” “阿拾。” 赵胤打断她,低头,“手拿下去。” 时雍一听,察觉到他呼吸变重,目光也变厉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缩到了他的小腹,本是无意,可他这么严肃,一种古怪的气息便在彼此中荡了开。 “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大人。” 时雍很喜欢看赵胤这样的表情,忍耐,克制,像一个古董。 她心跳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靠近他的那脸儿,逐渐滚烫。 这是在大军之中, 时雍胆大,但她从不知自己如此胆大, 还想更胆大。 她低下眼,那只手沿着甲胄慢慢往下…… 又仰起头,凑到他的下巴,悄悄地问:“拿下去?大人要我拿哪下去?” “宋阿拾!” 赵胤猛地拉开她的手,看到时雍淡笑的眼睛,正恶作剧一样看着他,心窝一阵气紧。 “你是女子。” 赵胤低呵一声,冷眼看她,脸上保持着平静,可是,女子柔软的身体与铁甲冰冷的磨蹭,无意地研磨十分要命,明明林中气温很低,他身体却滚烫如烈火烹煮,偏生她还好死不死地对他说这种话。 一个女子怎会如此大胆。 赵胤想痛脑袋都想不明白。 时雍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直率坦诚又有满腹心机,她热烈大方又能冷漠如冰,她从不拘着自己,也丝毫不会掩饰她的野心,一句“都督夫人”张口就出,没有丝毫犹豫,却又直白地拒绝了他收房。 她就像一个燃烧的火球,随时会把她自己和火球笼罩下的人,一并焚燃殆尽。又如一杯烈酒,喝时浓烈甘醇,宁愿长醉不会醒,醒来却发现,一切俱是空无。 时雍能感觉到他唤自己那一声时胸膛里震荡而出的怒气,仿佛用足了力气,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一般。 嗯一声,时雍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微笑抬头, “是女子又如何?大人吼得这样大声,是想所有人都听到吗?” “不要乱动。”赵胤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瞳,如同深不可测的深渊,飘出丝丝的寒意,仿佛她再不听话,下一刻就可能被掐死。 奈何时雍不怕他。 纸老虎! 说出的话冷硬又无情,可是呼吸却滚烫热烈。 时雍软软的手慢慢抬起,覆在他的铁甲上,叹口气,声音带出一股温热的暖流,“大人,我没有动,是你在动。你的心,跳得好快。大人,你这是动情了吗?” 赵胤身子蓦地一僵。 那双钳制着时雍的胳膊仿佛铁一般,素来从容淡定的脸,也僵硬仿佛一块寒风中的石头,冷静被撕裂,声音几乎咬牙切齿: “宋阿拾,你在找死吗?” 时雍淡淡地道:“大人慌了。” 她说得笃定,眼皮还抬了抬,“其实,男子爱慕女子,女子爱慕男子,乃是人之常情,大人何苦这般压抑自己?我不瞒大人,我仰慕大人英姿,喜欢看大人扬鞭策马朝我奔来的样子,喜欢看大人挥动绣春刀时凌厉霸气的样子,喜欢大人颀长挺拔的身材和俊朗美艳的脸,喜欢大人……这一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只能生闷气的样子。” 说罢时雍飞瞄一眼,从赵胤脸颊看到泛起的红。 不知是气到了极点,还是感觉被一个女子亵渎了? 时雍想,大都督这辈子可能都没有遇见过如她一般,敢于这么直白说爱慕的女子吧? 不对!时雍想到了赵青菀。那是个比她更为大胆的女子,上来就玩坦诚相见那一套,可是赵胤这样的男子,并不会单单为迷恋女子的身体而放纵自己。他既然动情,就必然是对这个女子有感觉…… 这一点时雍十分自信。 “大人不肯承认吗?你对我有感觉。” “宋阿拾。”三个字甫一出口,赵胤仿佛是决定了什么似的,脸色冷了下来,为了不让时雍那只手胡乱颠狂,他紧扎她的腰身,手臂添了几分力道,几近强势地将她压在怀里。 “你再胡闹,我丢你下去!” 时雍讶然地看着他,故作害怕的样子,紧张地抱紧他的腰,双臂一勒,当即感觉到他胳膊收紧,整个人都僵硬了。 时雍躲在他怀里偷笑,“大人才舍不得。” 赵胤:…… 头上寂静无声, 只有风和他的呼吸掠过。 一种奇异的感觉扫过时雍,她紧贴甲胄的脸渐渐爬上红晕。这件甲胄冰冷坚硬,并不是一种很好的触感,却给了时雍一种久违的温暖。 那个在诏狱中死去的时雍灰暗逝去的世界, 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鲜活。 以前时雍压根不相信自己会有这般幼稚的时候,会为了逗一个男人反复说一些稚气无聊的话,甚至暗戳戳的喜欢看他生气又无奈的样子。 “大人,你现在是不是好气呀?” 赵胤气得胸腔震荡,“松手。” 时雍道:“松手我就掉下去了。” 赵胤咬牙切齿:“宋阿拾!” 时雍道:“心疼大人一刻钟。” 赵胤低头看她,好一会没有吭声。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时雍知晓这人脾气古怪,不是那么容易跟人亲近的人,对女人更是如此。这一次她的举动不仅气到了他,对他的冲击肯定很大,他或许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她便默默地闭了嘴,不再刺激他。 原以为他自个儿想想,就能往前走一步。 不料,头上突然传来凉凉的哼声。 “想做我的女人?胆量不小。”赵胤突然俯身低头,逼视着她,一只手将她裹在身上的氅子往脖子上勒了勒,那虎口如同掐着她的脖子一般,面色冷漠,声音也幽幽凉凉,冷若冰霜。 “宋阿拾,你想死的话,不妨一试?” 想死? 时雍心里一凛,看着赵胤不说话。 刚才惹得他狂怒生气,她还能有心情玩笑。 可是听到这句话,她笑不出来了。 赵胤的表情太过严肃,与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在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时雍试图找到一个让他突然改变的答案,可是他身子突然坐直,缠在她氅衣上的手指也收了回去,甚至连抱她腰身的手都松了几分。 这回时雍没有玩笑,而是认真地看着他。 “大人认真的?” 赵胤不言语。 时雍琢磨他的表情,“大人不怕我恨你吗?女子的心,可是伤不得的。” 赵胤微微眯眼,阳光从树叶间探出头来,明明暗暗的落在他的脸上,许是因了那一抹光晕,让他冷漠的俊脸少了几分凌厉,一身甲胄正气凛然,如那一日从正阳街上打马而过的少年将军,光芒万丈,高不可攀…… “这天底下恨我的人,何其之多?” 赵胤淡淡看着前方,目光幽凉。 “终归都要恨的,我宁愿你早些恨。” 章节目录 第204章 我爱慕大人,是真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叫什么话? 时雍没有说话,一直看着他。 又道:“大人,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赵胤冷冷看着前方,不去看时雍的脸。 时雍不疾不徐:“是害怕那个道常和尚为你批的命数?还是懊丧对一个门第卑下的婢女动了情?大人不会为了保全颜面,杀我灭口吧?” 赵胤看着时雍无辜的双眼,静默不言。 平静了一会,他的声音恢复了淡然,“方才的事,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他又道:“回了京,你若当真想离去,我成全你。” “……” 时雍许久没有说话。 赵胤冷漠从容地打马,“驾”一声,带着她奔行于崇山峻岭,身姿挺拔,甲胄冰寒,可是纵有满身风华亦抵挡不住他眸底流露的寂寥。 时雍笑了。 “大人何苦。” 赵胤面无表情。 时雍看着他,“口是心非。为难我,也为难自己,作孽!” 赵胤平静地低头,“坐好。” 马蹄声撞破了林中骄阳, 他嘶哑的声音撞入了时雍的心里。 她想:这孩子真是骄矜,要给他做爹,不容易。 每个人的内心大抵会有一些埋藏很深的心事,赵胤如果也有,一定全是黑色的。他不愿跟她分享,时雍也无从得知真相。而他原本向她敞开的一扇窗户,仿佛又关了回去,甚至比往常更为严密。 马儿奔跑在这个寒冷的山峦密林里, 时雍肩膀上的氅子在寒风里飘荡而起,马儿太颠,她横坐不太稳当,一只手悄然拖住她的腰,将她搂紧,时雍慢慢弯起唇,眼角含笑看着赵胤。 “说过了,大人何苦。” 赵胤:“闭嘴!” …… 从赵胤抱了时雍上马,几个亲卫都离他们稍稍远了些。 许煜看着前面两个人刚才还很亲密地在聊天,突然又陷入了沉默,赵胤的马儿都快了许久,不由奇怪地走到谢放身边。 “爷近来不对劲。” 谢放一直注意着赵胤,随时准备护卫,许煜能看出来的问题,他自然也能发现。闻言,他皱了下眉头,“主子的私事,你我不要随便猜测。” 许煜叹了口气,“无乩馆是不是要多个女主子了?” 谢放不吭声。 良久,他又道:“不好吗?爷孤单了这些年。” 许煜道:“好是好,可若这人是阿拾,你不觉得奇怪吗?” 谢放问:“有何奇怪?” 许煜皱着眉道:“爷不可能娶她,那她是个什么身份呢?” 谢放斜目横他一眼,“主子的事,你少操心。” 许煜无奈地摇了摇头,“放哥,你这脾气也当改改,再这么下去,这性子越发像爷了。兄弟几个就随口说几句,何必这么严肃?要是杨斐在就好了,跟他什么都有得说,才没你这么小气……” 谢放侧头瞪他,“我看是你想娶媳妇了吧?一天天的骚得慌。” 许煜一下子笑了起来,“冤枉啊!咱几个肯定得放哥你先娶媳妇,我们才敢娶不是?唉,你说说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谢放没吭声,许煜又无聊了,与他并肩而行,一边纵马一边笑道:“放哥,听说你攒着娶媳妇儿的银子,全被杨斐那小子给坑骗了?有这回事吗?” 谢放皱眉,平视前方,“没有的事。” 许煜哼一声道:“那就是朱九那家伙胡说八道了。我就说嘛,杨斐混账是混账了一点,断然不会糊弄咱们自己兄弟……” 谢放嗯一声,没有说话。 这时,远处的树林里,一骑快马飞奔过来。 “大都督!” 那是去前面探路的先头兵,他骑马奔到赵胤面前,面露喜气道:“大都督,翻过这个山坳,前面就是盘锦峰了。过了盘锦峰,便到卢龙界。我等沿途查探,不见兀良汗人的影子。” 安全! 这一路走走停停,已近午时,众人腹中饥饿,又累又疲,只盼到了卢龙塞,好好休整一番,闻言都有些兴奋。 “巴图怕不是还在营中睡大觉吧?哪知咱们已经过了青山口?” “哈哈哈!” 时雍观察,这条小路仍然是顺着深涧在蜿蜒,走在林子里面,也能听到流水的声音,这条溪绕过盘锦峰,汇入滦水,巴图想要围堵赵胤,那么,盘锦峰就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她是巴图,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赵胤大军的行迹,会在哪里围堵呢? 时雍心里的不安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赵胤吩咐道: “前方险要,小心兀良汗围堵。” “传令,全军备战。” 谢放点头,“领命。” 得到命令,队伍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这是一支五千人的轻骑队伍,为了最快速度奔赴兀良汗大营,队伍放弃了重装,更没有大型的战斗机器,赵胤将队伍散开警戒,按训练的阵形掩护前进,不消片刻,就出了山坳。 盘锦锋高耸入云,已然在望。 今儿有太阳,许是时雍太紧张,又被赵胤搂在怀里,觉得有些热,出了山坳一阵冷风吹来,她觉得十分舒爽。 拭了拭额头的汗,时雍正想转头问赵胤热不热,脸色突然一变。 “大人小心!” 惊叫声过,密林里突然飞出暴雨般的箭矢。 那些弓箭手全部用树枝荒草做了掩护,在地下挖了深坑掩体,将身体埋入掩体中,头上做了掩护,很难察觉,晏军几个前哨和探子来去几回都没有发现他们—— 这些人如此憋得住,明显就是等着劫杀赵胤。 面对兀良汗的袭击,晏军立马还击,箭雨在林中不停地穿梭,你来我往,收割着人命。两方都是轻骑出战,又是在密林里面,短兵相接不必耍花枪,招招见血。 兀良汗占了突然袭击的先机,可是一旦掩体被发现,优势就没有了,接下去双军交战,比的还是人数多寡,对阵勇气和杀敌能力。 谁输,谁死,如此而已。 “咀!” 一支响箭冲入天空。 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这是在兀良汗人在召唤同伴! 很显然,为了不让赵胤顺利返回卢龙塞,巴图布置的掩体和哨卡绝不止盘锦锋这一处。 不论赵胤从哪个方向绕回卢龙,都有可能撞上他的陷阱。 不得不说,此人极阴,极狠,又沉得住气。 号角声一响,用不了多久,必然会有大批的兀良汗士兵奔赴过来。 古代战场的血腥,时雍昨夜已经见识到了,内心震荡不已。 手上无盾,赵胤只能举刀护着时雍。 时雍怕他应敌不便,冒着被箭矢射中的危险,挣脱赵胤的胳膊,跃下马去。 “大人,你自顾突围,不必管我。” “阿拾!”赵胤大怒。 来不及多说什么,赵胤打马往前推进几步,生生将一个兀良汗士兵砍翻下马,在众人惊恐的目光里,马步冲到时雍身边,身子从马背滑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几近粗鲁地拖过来,又抱着她翻到马上,疾冲而去。 这一瞬间的变化,时雍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大人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 赵胤就是靶子和目标,兀良汗人要杀的是他,这般脱离护卫保护冲上来,完全是把自己暴露在人前,简直是不要命。 “坐稳!”赵胤搂住时雍的腰,将头上的凤翅盔取下系在她的头上,一夹马背,在马儿嘶鸣声中,沉声厉喝。 “众将士,跟我突围!” 一群晏兵涌上来,将赵胤团团围住。 “保护大都督!” 谢放劈开一支利箭,打马冲上来。 “许煜,掩护大都督突围,我来断后!” 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箭矢在头顶飞落,喊杀声铺天盖地,死亡的人嘴里发出惨痛又绝望的叫声,远处的山峰上,兀良汗士兵的喊杀声,直入云霄,那阵势惊天动地。 “大汗有令,杀赵胤,赏黄金万两。” “杀赵胤,赏黄金万两。” 响应声,此起彼伏。 在这个战局中,再没有什么比杀了赵胤更能加官进爵立功受赏的了。赵胤在人群里,俨然是一个活着的靶子,所有的刀,所有的枪,所有的目光,都往他身上使,也成了双方争夺的目标。 晏军将他团团围住想要保护,兀良汗人却个个冲过来,想杀他抢功。 时雍看这形势,头皮隐隐发麻。 “大人。” 赵胤专心迎敌,沉稳有度,脸上不见半分慌乱,五官轮廓更为凌厉了几分,闻言,他没有看时雍,只是抬高胳膊将她的头往怀里压了压,在他厚重的甲胄和怀抱里,时雍觉得此刻的她像一只被袋鼠妈妈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小袋鼠。 “别怕!”赵胤冷然而坚定:“我能带你出去。” 时雍嘴皮动了动,怔怔看着他笑。 “大人,你想保护我。可是阿拾,也想保护你呀。” 冷风呼呼刮过,伴着两军交战的呐喊和惨叫,赵胤沉默片刻,锐利的眉梢微沉,终于低下头来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保护大人。” 时雍紧紧搂住他精壮的腰,低低说了一句。 “我爱慕大人,是真的。” 说罢,她突然用力,毅然决然地将赵胤从马背掀推下去,然后一把勒住慌乱嘶鸣的乌骓,弯腰从一个阵亡士兵的身上抽出一把红缨长枪,再翻身上马,稳了稳头上的凤翅盔,系了系赵胤的氅子,“驾”一声,纵马冲入晏军人群,朝着冲锋的兀良汗士兵迎头冲上去,一枪洞穿一人胸脯。 “赵胤在此!谁敢来送死?” 晏军士兵互相对视,马上反应过来。 他们自动组成人墙,朝时雍围过去,爆发出一阵阵山呼海啸地呐喊。 “保护大都督!” “兄弟们,保护大都督!” 兀良汗人被时雍的嚣张惹得暴怒,上万人齐声喊着“杀赵胤”、“赏黄金万两”,愤怒的呐喊冲入云霄,雪亮的马刀将双方士兵卷入残酷战争的汪洋大海…… 人不辩人,敌我之间,只看战甲。 混乱的人群是极容易被带动的。 时雍骑着赵胤的马,披着赵胤的披风,戴着赵胤的凤翅头盔,有人叫她大都督,她就是赵胤。这一身氅衣披在时雍身上有些大,她肩膀也不够宽,可是双军交战,战场上的士兵就是羊群,没有人面对面见过赵胤,有人一吼,时雍就像一个移动的“万两黄金”,在羊群效应下,一大群兀良汗人朝她追了上去。 “杀!”时雍举高长枪,突然回头望向赵胤的方向,灿然一笑。 目光穿越混乱的人群,她看不到赵胤,高呼一声后,战马拨蹄而去,消失在了潮水般的大军中…… 赵胤却看见了她。 看着她被一群兀良汗士兵围得水泄不通,他掌心微微颤抖, 喉头一口老血。 “阿拾!!” 赵胤看着她越去越远,周遭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奇怪地停了下来,刀枪、杀戮就在近旁,他却仿佛失去了听力,眼里只有她一身黑氅在马上飞扬的样子。他看不见阿拾的脸,也看不到她狡黠的笑,喉头一阵腥甜,胸中涌起浓浓的杀意。 一把扯过旁边的骏马,赵胤厉吼:“跟我杀!” 章节目录 第205章 鸿雁有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凉如水。 汗水湿透了后背,在额头浮上了细密的一层。赵胤双眼紧闭躺在床上,睫毛在轻微地颤抖,火光映着他英俊而苍白的脸,紧扎着纱布的胳膊下,他的手指突然伸出,握紧,又张开,握紧,睡梦里的他,仿佛想要抓牢些什么。 黑漆漆的梦里,是刺骨的寒冷,他两条腿仿佛泡在冰水里,一把尖利的刀子扎入他的膝盖,仿佛要把他的膝盖骨剜开,疼痛伴着无边无际的恐惧压在记忆深处,狞笑着在撕扯他的骨血。 “放开他!不然,我要你们的命。” 少女手拎长剑,踏过满地鲜血朝他走过来。 “不要怕,我是来保护你的。” 梦里的血铺天盖地,女子的眼睛亦是一片赤红,她冷冽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渐渐有鲜红的液体自她眼中淌出。 一行,两行…… 女子整张脸被鲜血覆盖,他看不清楚…… 慢慢地,又变成了一张笑脸。 “阿拾也要保护大人呀!” 女子骑在马上,眼睛亮晶晶地,回头望他,莞尔一笑,凤翅盔下的脸庞,鲜活美好。 “阿拾过来!” “阿拾也要保护大人呀!” “回来!” 赵胤以为他喊得很大声,拼尽了全力,可是声音却堵在喉咙怎么都发不出来。那个画面、那个声音,仿佛要把他拉入无边的地狱,一次次撕扯着他,在这个梦里越沉越深。 “爷!” “爷!你醒醒!” 赵胤猛地睁开眼,目光渐渐有了焦点,看到谢放焦急的脸上。 “醒过来了。”谢放松了口气。 “这是被梦魇住了吧?”许煜也扬起一张笑脸。 “郑医官说都是皮外伤,很快就能好起来。” 赵胤猛地坐起,只觉喉头一股腥甜,他咽下那口浊气,声音低哑无比。 “找到人了吗?” 谢放眼神一暗,摇头。 盘锦峰一战,血流成河。因为阿拾冒充赵胤带走一部分兀良汗兵力,大晏军得以顺利脱险,与前来接应的魏骁龙部众汇合,可是阿拾和那一部分掩护她而去的晏军,却陷入了兀良汗包围,等赵胤带兵杀入盘锦峰时,正好与巴图撞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晏兀两军在盘锦峰爆发了开战以来投入人数最多,阵亡人数最多的首次火拼。酣战一日,眼看赵胤疯了一样,根本就没有休战的意思,巴图不再恋战,退走青山口,留下满地的尸首。 赵胤把战场上每一具尸体都看遍了,又将双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然后把方圆几里地翻了个遍,直到气火攻心倒在盘锦峰下的小溪里,还是没有找到阿拾。 朱九也没有回来。 大黑不知去向。 春秀来了好几次,每次没敢张口,就又默默离开了。 大战后的卢龙塞大营,气氛阴沉。 “爷,天还没亮,你再休息一会。” 谢放双眼也熬得通红,但是他和许煜都没有睡,也不敢睡,始终守在赵胤的床前。 “我没事。”赵胤呼吸渐渐平稳,人也平静下来,谢放没有在他眼睛里看到昨日战场上那股子恨意和嗜血的光芒,稍稍缓口气,端来茶水让他喝下。 “刀呢?”赵胤放下茶盏,目光四顾,直到许煜呈上绣春刀,他握在手上,这才扶住膝盖,披上外袍,不声不响地走出营房。 谢放和许煜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校场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赵胤皱眉,刚想叫谢放去看看情况,就见秦洛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爷,回来了,乌骓回来了。” 谢放亲眼看到赵胤在秦洛说第一句话时亮起的双眼,又慢慢暗沉下去。 谢放低低说了声:“我去喂马。想来乌骓累坏了。” 乌骓也是爷的宝贝。 可今日,乌骓似是失宠了。 “喂饱来书房叫我。” 赵胤抬了抬手,让他去,转身走了。 夜已经很深,激战后的卢龙塞大营已经沉睡。除了箭楼哨塔上值夜的人,只有山林间的寒鸦偶尔叫唤两声。 赵胤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面前摆的是地形舆图和沙盘。 他摆弄着两只小箭,似是在研究战场局势,可是许煜侍立在侧,却发现他许久没有动。好一会,谢放披着夜雾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鸽子,在咕咕地叫,看了许煜一眼,他道:“你先出去吧。“ 许煜站在门口,看赵胤没有吭声,点头,“是。“ 门合上。 赵胤抬起头,皱眉看向谢放,“何事?“ 谢放从鸽子的足环上取出一个信管,从中抽出一张纸条,不敢去看,径直递给了赵胤。 “爷。有信。” 赵胤淡淡看他,放下小箭,波澜不惊地道:“去门外守着。” 谢放:“是。” 赵胤看着他身影离去,速度极快地展开纸条。 “卒无,满一,青是,山囚,营人。” 看完,赵胤脸庞绷紧,许久才将纸条投入火中烧掉。 若非紧急情况,“鸿雁”不会用这种冒险的方式给他传来书信,因为信鸽在两军阵前十分敏感,不论是晏军,还是兀良汗军队都有神箭手,他们时时注意着营中动向,便有飞鸽敢上天,立马就被射下来。别说传递情报了,分分钟会暴露行踪。 因此,这只鸽子是绑在乌骓马鞍上驮回来的。 字条上面的字,除了赵胤,旁人即使看到,也不知所言。 可是,重新排列组合后,却是拼成了一句话: “卒满青山营,无一是囚人。” 这句话传递给了赵胤一个消息——阿拾不在兀良汗大营,叫他不必冒险。 “谢放!” 谢放听到赵胤声音,开门进来,“爷。” 赵胤已提笔写好字条,亲自将其卷入信筒绑好,然后将鸽子交给谢放,“找个没人的地方,放了。” 谢放眉尖微抬,有些吃惊,“爷,确定要放吗?” 赵胤嗯一声,头也不抬。 谢放瓮声瓮气地答应一声,退下去了。 “鸿雁”是一个人。谢放只知有这个人潜入了兀良汗军中,却不知是谁。除了赵胤,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鸿雁”和赵胤之间来往消息,往往十分隐蔽,哪怕是谢放这种亲信侍卫,也不得知。 赵胤绝不会轻易让“鸿雁”暴露。 可如今,他若将信鸽放回,会不会有暴露风险? 谢放不知道赵胤传了什么消息,这么紧要,也不敢去偷看,骑马到距离卢龙塞五里外的山林,这才将信鸽放飞。 ………… 这个夜晚出奇的冷,靴子落在门外的声音,让赵胤再次抬起了头。 吱呀! 门外是白马扶舟清俊的脸,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不会打扰大都督吧?” 赵胤放下笔,“厂督深夜不睡,有何贵干?” 白马扶舟手上抱了个暖手炉,把一双光洁修长的手保护得极好,他看了看门口守卫的许煜,浅浅一笑,踏着北风走了进去。 “听闻有了姑姑的消息,我来问问。” 赵胤不悦地皱眉,“厂督消息这么灵通,也不知她在何处,我如何得知?” 白马扶舟轻轻咳嗽一声,视线落在赵胤按膝那只手上,眉梢扬了扬,“传闻锦衣卫探子遍布天下,我不信大都督在卢龙就成了聋子,没有耳目了?” 赵胤面无表情,幽冷地看着他,“厂督是以什么身份问我?监军,还是你姑姑的大侄子?” 白马扶舟眸子微转,“这二者有何区别吗?” 赵胤淡淡看他,“没有。本座都无可奉告。” 没有你说个卵啊?白马扶舟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胸中莫名有气,“那么敢问大都督,何时出兵攻打青山口?” 说罢,他似笑非笑地补充:“此话是以监军身份问的。” 赵胤淡淡摩挲膝盖,就像没有看到他的情绪那般,眼神落在闪烁的火光上。 “待时机成熟。” “时机何时成熟?” 赵胤道:“盘锦峰大战,厂督是瞎了眼不成?将士需要休整。” 白马扶舟冷笑,“所以,我姑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看赵胤沉默,白马扶舟淡淡掀唇,“还以为大都督重情重义,不料却是如此寡恩之人。姑姑为救大都督性命,深夜远赴青山口,竟是换来这般下场,可惜,可惜了!” 白马扶舟越是为时雍不平,赵胤的脸色越是难看。 “听阿拾说,伙夫长下毒一事交由厂督处置了。既然厂督睡不着,不如给本座说说审问结果?” 一个叫姑姑,一个叫阿拾,也不知哪个称呼更亲密。 白马扶舟抬了抬眉,不以为意地说:“死了。” 赵胤脸一沉,“谁死了?” 白马扶舟笑道:“那伙夫长是个硬骨头,什么都不肯交代,我原是准备留他一条小命,等大都督回来的。还叫了医官为他治伤,哪料,这家伙竟趁守卫不备,在石棱上划破了手腕……” 看了赵胤一眼,他又遗憾地笑。 “浪费姑姑一番苦心,我甚是遗憾,原想等她回来亲自致歉,可看这情形,她怕是已落入敌营……回不来了。” 说“回不来了”时,为了配合情绪,白马扶舟还淡淡地摇了摇头,唏嘘一声,然后站起来,不冷不热地对赵胤道: “大都督不必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审案我不擅长,杀人还可。大都督出兵前,让人来叫一声。天天在营里睡大觉,困得很,我也想去活动活动筋骨。” 赵胤看着他的背影,冷冷道:“本座也听了个传言,厂督可有兴趣?” 白马扶舟哦一声,笑着转头道:“大都督不妨说说看?” 赵胤道:“有人说厂督精于用毒,惯使各种暗器诡谲之物,不知是否当真?” 白马扶舟目光幽暗,看着他久不作声。 赵胤冷笑:“想是传闻当不得真。若厂督当真精于用毒,又怎会在大青山被邪君的毒烟所害?又怎会看不出鳝鱼有毒,是何种毒物?” “哼!”白马扶舟不走了,慢慢坐到赵胤对面,懒洋洋地问:“赵胤,你是在怀疑我?” 赵胤眼皮微抬,“我纵使怀疑厂督,也不敢怀疑厂督对长公主的母子情分。我是提醒厂督,冷眼旁观,不一定能坐收渔利,说不定就被拉入水里,淹死了。” 白马扶舟深深看他许久,冷笑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赵胤眉头微敛,手指在舆图上轻抚片刻,突然起身披上外袍,又拿起绣春刀,走出营房。 “来人,牵马。” 许煜见状跟上去,眉头缓缓皱起,硬着头皮问:“爷,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赵胤道:“找阿拾。” 许煜心里一跳,咬牙拦在面前,“爷,大敌当前,草率不得。” 赵胤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慢慢看着他,一动不动,许煜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拳头紧紧攥着,头垂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得赵胤低低沉沉的声音: “我就附近走走。” 许煜松口气,发现脊背都湿透了。 卢龙塞的大山绵延数百里,夜幕下峰峦重叠,如一只只潜伏山野的巨兽,在这样的茫茫大山里走失一个人,要想找到谈何容易?阿拾不落不明,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许煜是这么想的,可是大都督显然不这么想,他一个人拾阶而上,走到了卢龙塞山顶,站在那日他和阿拾一起看大黑在林间欢畅奔走的垛墙上,任冷风拂面,许久不动。 同一轮月色下,兀良汗位于大青山的营地里,时雍缓缓睁开了眼睛—— 章节目录 第206章 孤注一掷也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毡帐里的烛火还亮着,帐外有鸟鸣传来,夜很深,天也完全没有亮开的迹象。 时雍知道,自己又活下来了,在又一次拼命后。 时雍记得曾经有一个耳熟能详的问题,“这一生,你为别人拼过命吗?” 如果时雍来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太多了。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叫时雍,时雍这名意思就是天下太平。 在重案穿警服的那些年,她几乎认为打击犯罪,为他人拼命是理所应当的和平使命。她为救轻生女子跳入过寒冬的冰水,为地铁上摸小姑娘大腿的肮脏事情与登徒子大打出手,为受到家暴的妇女狠揍过对方的丈夫,然后被两口子合起伙来打,也为救车祸老者被家属讹诈。她为了救人死在罪犯手上,死后却因她在救人时的举措,导致全网热议,一个人质的死亡,让她被网暴了整整七天,哪怕她当时也是一具尸体。 在变成游魂时,她希望自己死后能获得英雄的称号,可是没有,她死在了数万网民的唾骂中。 穿越到异世,在活成女魔头时雍的那一生,时雍还是叫时雍,她仍然保留了身为刑警的血性,常为当下世界的不平和女子的命运抱不平,为被土匪抢走的姑娘拼过命,为被卖到花楼的女童拼过命,为被卖入官家做小妾的少女拼过命,为很多很多人拼过命,然后成了很多很多人嘴里的“女魔头”。很多骂她的人,没有见过她,很多唾弃她的人,更不曾认识她。 重活成阿拾这一生,时雍曾经想过,这辈子要做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咸鱼,不再为任何人拼命,老老实实,庸庸碌碌求个好死。 可卷入这一桩桩案子,命运捉弄,似乎并不肯让她如愿。当兀良汗的千军万马压过来的那一刻,她又为别人去拼了命。 时雍其实说不清那一刻是为了赵胤,还是形势所逼,又或是性格使然。时雍想,若活在武侠小说里,她就是一个天生的侠女。 “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这句话时雍在过去的两世,常当着笑话来说,别人也当玩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笑话。 她真这么想,谁让父母为她取了“时雍”这个名字呢。 这一世,她当真不这么想了,却这么做了。 “醒了就睁开眼。” 一个兀良汗人打扮的老人站在她的面前,他穿着便服,上了些岁数,目光却十分锐利,肩厚背厚,嘴唇上和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子,说话沉稳有度。 时雍抬了抬头,脖子极酸,身上像被马蹄碾过一遍,无力又疼痛,她索性不动了。 “你救了我?” “不是救。”老人平静地看着她,用不太标准的大晏话与她交流,“老夫要拿你换人。” 换人? 时雍眼珠微动,“你是乌日苏的什么人?” 老人似乎没有想到她如此聪慧,捋了下胡子,道:“老夫是阿伯里,兀良汗太师。乌日苏的堂叔父。” 对兀良汗政权的内部结构,时雍不太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她点点头。 “太师没有把我交给巴图,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就是为了拿我去换乌日苏?是怕巴图不肯换回儿子吗?” “哼!” 阿伯里冷声。 “怕不等赵胤换人,你就被人杀死了。” 时雍眨下眼,表示听懂了。 兀良汗和大晏是政敌,而在兀良汗内部,乌日苏和来桑两个皇子各有支持者,这位阿伯里太师,想来就是乌日苏的支持者了。 阿伯里希望能用她换回乌日苏,可是来桑的人,想必不会愿意乌日苏活着回来。 “太师好算计。我可以要杯水吗?” 时雍前后两句话,完全没有必然联系,阿伯里愣了愣,看她如此从容淡定,拿了个水囊递给她。 时雍吃力地拨开塞子喝了一口。 噗一声,喷了。 这哪里是水,分明是马奶酒。 时雍呛咳了几声,绝望地揪着眉看他,叹口气。 “太师凭什么认为,我和乌日苏皇子有同等价值?赵胤一定会换?” 阿伯里冷笑几声,上下打量她。 “你是赵胤心坎上的人吧?” 心坎上的?时雍咳得更厉害了。 “我大概不是他心坎上的人,而是他想砍的人。你赌得有点大!” 阿伯里道:“无本赌博,输赢无畏。” 时雍道:“不能这么讲。你这本下得可大了。我生我死虽是我的命,可你偷偷这么干,巴图要是晓得了,依他多疑的性格,太师必将失信于他,不划算。” 阿伯里听她这么说,心里短暂的划过一抹思考,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孤注一掷也罢。” 时雍摆摆手,坐起来,一本正经看他, “太师此言差矣。凡事当思虑周全,三思而后行,岂能轻易孤注一掷?” 见他疑惑地看过来,时雍又道:“不瞒太师,我在晏军营地曾与乌日苏皇子有个几次照面,大皇子敦厚温和,待人诚信,有足够的度量。比之来桑,乌日苏分明更有可为。太师押的筹码是对的。” 阿伯里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何解?” 时雍笑道:“以我这等浅薄之质都能看出的问题,太师以为巴图大汗看不出来吗?知子莫如父,巴图大汗比谁都清楚,乌日苏比来桑更适合做他的继承人。” 阿伯里面上一喜,随即皱起眉头, “不对。乌日苏自幼不得宠爱,大汗不让他学骑射武艺,不让他过问政事,反倒在最危险的时候,派他出使大晏,将他置于晏军中,也不愿去救,分明不是爱子之举。” “非也非也。”时雍摇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巴图大汗这么做,恰是为了保护乌日苏。” “何解?” “太师试想,乌日苏这般聪慧,若自幼尚文习武,才貌兼备,他能活到如今吗?” 太师抽口气,“乌日苏没有母亲,是大妃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 “可他一直活着,对不对?太师以为这中间当真没有巴图大汗的授意?大皇子虽不曾习武骑射,可他熟读经史,集智于心,岂是空有一身武艺,头脑简单的来桑可比的?” 时雍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忽悠的天才。 看阿伯里皱眉,似有所动,继续道: “巴图大汗刚到壮年,逐鹿之事自己可为,军中良将不知凡几,他不必要一个能帮他打天下的儿子,却需要在他大业得成时,为他治理盛世天下的继承人。太师以为,到那时,海内无战,四海皆平,是乌日苏合适,还是来桑合适?” 阿伯里憋在胸口那股子气突地舒展来开,一拍脑门,满脸大喜。 “对啊,我怎会就没有想到?” 时雍莞尔,但笑不语。 心里却忖道:你当我九年义务教育是白读的么? 阿伯里再看她时,目光诚挚了几分,苍老的脸上还带了几分羞愧,“老夫实在是浅薄之极,本以为赵胤疯了一样找你,是为私情,把小郎想成了赵胤禁娈,不曾想,小郎是有大智慧的人,当得起一声先生也。” 他朝时雍行了个礼。 时人重贤重才,尤是兀良汗为甚。 在巴图的父母阿木古郎执兀良汗大印时,兀良汗身处漠北草原,纵是骁勇善战,但空有蛮勇,识字通理的人不多,阿木古郎为改变这一现状,除了在草原上办学,还从南晏请了不少当世大儒前往漠北。数十年来,兀良汗人深受影响,对有智有才的贤能之人,极为尊崇。 阿伯里听了时雍一番分析,甚至朝他虚心求教起来。 “依先生所言,老夫该当如何?” 时雍淡淡地笑:“把我献给巴图大汗,并诚请巴图以为我人质,换乌日苏皇子性命。” 她的话,大出阿伯里意料。 阿伯里重重抽了口气。 “此乃下策。先生是在试探于我?” 时雍闻言莞尔,笑道:“当然,若是太师能护好我,我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不仅能让乌日苏皇子平安归来,说不准还能助太师一臂之力。” 章节目录 第207章 反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阿伯里离去前,让人给时雍送来了吃的,喝的,用的,还有一套兀良汗士兵的衣服。 衣服是干净,时雍凑到鼻端嗅了嗅,没有臭味,显然没有人穿过。她很满意。 兀良汗人吃食单调,行军在外更是如此,在时雍看来,这里的伙食比晏军还差。 她却不知,因她那日烧了粮草,如今兀良汗存粮不足,巴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欲在短时间内打下卢龙塞,解决目前的军需问题。而赵胤之所以按兵不动,守而不攻,就是在等待兀良汗内耗。 时雍饱餐一顿,换了身衣服躺下,就再也睡不着了。毡帐太冷,她想念卢龙塞大营的火炉和熏笼。原来好日子果然是对比出来的,那几日觉得憋得慌,如今真想再回去憋一憋。 阿伯里派了侍卫守着她,外面营中有火把,时雍睁开眼,就能看到从毡帐外面透进来的人影,整夜在外间走来走去。 天亮时,时雍还没来得处理身上尴尬的状况,阿伯里就带来了一个消息,来桑伤重。 阿伯里请求时雍去为来桑医治。 时雍有些震惊,“我以为你会为此庆贺?” 阿伯里道:“我也是来桑的堂叔父。我受先汗王之托,看顾兀良汗,怎会看着来桑失去性命?” 时雍对这老头高看了一眼,“兀良汗营地没有医官吗?太师怎知我会治伤?” 阿伯里目光有几分复杂,“我自是知道。” 时雍了解地点点头,“晏军中有你的探子?” 阿伯里没有反驳,催着她走。时雍趁机又要了点好处,把自己身上收拾干净了,这才跟着阿伯里去来桑的毡帐。 从阿伯里的嘴里,时雍这才知晓,来桑的伤是被巴图鞭打出来的。伤势重,医治不力,估计伤口感染,如今还高烧不退,命在旦夕。 时雍作兀良汗士兵的打扮,从营中经过,没有引起注意,却发现有两名士兵,正在研究刚射下的信鸽。 “营中养鸽子呀?” 时雍随意地说,阿伯里闻言,叫住士兵。 “过来。你们手上拿的是什么?” 士兵走近行礼,“太师,是信鸽,被我们捉住了,正准备呈给大汗。” 阿伯里:“有信?” 士兵看着鸽子足环,不识字,却知道有东西。 “有的。像是南晏飞来的。” 阿伯里点头,“快去吧。” ………… 南晏的信鸽飞到兀良汗大营? 时雍心情有点沉重,在阿伯里带他去来桑帐里时,看了一眼躺在被子里满脸通红烧得迷迷糊糊的来桑,就下了定论。 “救不活了,赶紧禀报大汗,准备丧事吧。” 阿伯里:…… 来桑激灵灵睁眼,看着是他,愣了愣,显然是认出她来了。 “是你……” 时雍抬了抬眉。 来桑望着太师,下意识想去拿刀,却发现浑身虚弱无力,不由怒视阿伯里道: “叔父……好狠的心,竟要致我于,死,地……” 阿伯里重重哼声,“你无情,我却不能无义。这位宋先生是杏林圣手,是我请来为你治伤的。” 来桑哪里肯信? “让一个,纵火烧营的人,来为,本王治伤?” 阿伯里讶然。 这时他才知道这位少年郎就是火烧大营的人,骑虎难下,他看着时雍一时无语。 “当真是你?” 来桑闭眼冷笑。 “叔父杀了我也罢。” 时雍瘪了下嘴唇,心道,这人还蛮有骨气。 她坐下,沉眉道:“二皇子伸出手来。” ———— 信鸽到巴图手上,已经死亡。 那张由赵胤亲手书写的纸条,从信筒里抽出来,还完好无损。 “太师君子之行,慎以应物,不畏流俗,无乩幸与汝交……” 巴图见信大怒。 阿伯里是乌日苏的支持者,也是兀良汗反战一党中的德高望重之人。阿伯里的祖父和巴图的祖父是亲兄弟,阿伯里与巴图同辈,却比他大了二十来岁,是他为数不多的血亲,也是深得先汗阿木古郎信任的长者。 从巴图准备起兵开始,这个阿伯里就反对南下,千方百计阻止巴图,一直同他作对,甚至搬出了阿木古郎遗训,要他当庭发誓,决不兴兵。 巴图早就想宰了他,然而阿伯里是个贤明的人,在兀良汗朝中、军中和兀良汗人的心目里,极有威信。巴图动不得他,如今看到这封信,巴图顺水推舟,接下了赵胤递来的刀子。 “烧粮草,教唆来桑,定是少不了这老匹夫。来人,把阿伯里给孤绑了来。” 时雍还在来桑帐里,她万万没有料到,刚找了个靠山,靠山就倒了。 更没有想到,这靠山是赵胤亲手给她扳倒的。 看着兀良汗的士兵在阿伯里的怒骂声中,把人押下去,时雍一时没有反应。 阿伯里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说旁的话,但时雍留在来桑帐里,进退两难。 转头时,发现来桑也眉清目秀了。 “二皇子信我吗?” 来桑烧糊涂了,根本就没弄明白阿伯里怎么被抓了,也没有力气去理会,只是眼皮半睁半闭地看了一眼时雍模模糊糊的影子。 “不信。” 时雍叹息,“换我,我也不信。可是如今,二皇子无异于一匹死马。不信是死,信了,或许还能赌一把……” 来桑喉头一腥, 对时雍把他形象成“死马”极是恼恨,只可惜八尺男儿一旦倒下,只能任由一个纤弱小郎侮辱。 “来人……给本王……砍了他脑袋。” 两名侍卫微怔,“是。” 时雍轻笑,“二皇子当真不想活么?我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下命令前,还是想清楚得好。” 她从容地站起来,一副任由宰割的样子,侍卫还没有把她拉下去,便听到两道异口同声的阻止。 “慢着!” “慢着!” 一个是躺着的二皇子,一个是匆匆按刀进来的无为先生。 再一次看到这个刀疤男子,时雍内心震荡了一下。 可是,此人却没有多看她一眼,仍是一张戴着铁制面具的麻木脸,倾身查看了来桑的伤情,皱眉道: “二殿下,不妨一试。” 没有人不怕死,来桑尤其怕。 找到了台阶,他双眼紧紧盯着伤疤男子道:“无为,你替本王……看,看着他,不许他使坏。” 伤疤男子垂下眼皮,“属下省得。” 时雍在伤疤男子的带领下去了兀良汗的军药库取药,发现这里的药材远不如晏军富足,普通士兵若是生病受伤,大多是自愈或等死,根本得不到有效的治疗。 时雍开好了药,递给伤疤男子。 “检查一下吧。” 伤疤男子接过,没有看药,却是看她,一言不发。 时雍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伤疤男子道:“无为。” 时雍道:“真名。” 伤疤男子道:“无为。” 时雍哦声,淡淡道:“又是一个凄凉的故事,没有大名是不是?” 伤疤男子不看她的眼睛,转身就走。时雍如今身处狼窝,能信任的人不多,见状赶紧跟上,伤疤男子走得很快,但每每发现她慢了,他会放缓脚步。 时雍掀掀嘴角,走近他。 “你不是兀良汗人吧?” 伤疤男子并不理会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狠意。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也不想。”时雍道:“这大抵就是造化吧?让我来拯救兀良汗的?” 她当玩笑说的。 可伤疤男子显然不觉得好笑。 “你最好别使坏。” 时雍道:“我在救人,怎会使坏?” 伤疤男子道:“治好来桑,你或可活命。” 时雍似笑非笑:“医者父母心,在战场上,他是我的敌人,我杀他是应当。现下他是我的患者,我救他也是应当。” 这说法让伤疤男子皱起了眉头。 时雍看了他片刻,那种熟悉感又回来了。 四下无人,她压着嗓子道:“无为先生,我们可曾见过?” 伤疤男子面无表情,“不曾。” “是吗?”时雍表示怀疑,可是当真要她说出这个人是谁,她又想不出来,遂摇了摇头,笑着跟他一起进了二皇子毡帐。 章节目录 第208章 敌营三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敢全听无为先生的话。 来桑不能不治,也不能很快地治好。 她准备吊着他的命,未来如何,看这小子造化了。 巴图揍儿子是真往死里揍,浑身上下全是伤,大冬天的,来桑也没法好好穿衣服,就腰上围了一条裤衩子,健硕的身上搭了一件毡子,毡帐里生了个暖炉,勉强冻不死。 这两日,来桑吃了不少时雍开的汤药,成天昏昏沉沉,时好时坏。 阿伯里那边情况也不好,巴图拿了他去要阵前问斩,果然引起军中反弹。 一群人跪在巴图的大帐外面为阿伯里求情,巴图气得暴跳如雷,可战事就在眼前,他不能直接杀了他,寒了老将们的心。不过,这位刚上任的汗王,为了立威,给那些胆敢忤逆的老臣点颜色,杀鸡儆猴,将阿伯里关到了一个单独的囚房,不让任何人探望。 阿伯里帮不了自己,时雍还真怕来桑一命呜呼,到时候没有了救治皇子的作用,说不准就被拉去祭天了。 青山口的风吹得毡帐扑扑作响,时雍盘腿坐在来桑帐子里,看着被她从鬼门关抢救回来的男子那满身的伤,眉头蹙得有点紧。 “水……” “水!” 来桑细微的声音,引起了时雍的注意,她挪了挪位置,将水囊凑到他唇边。 来桑咽了两口水,睁开眼,看到面前这张清秀的脸,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他虽神智不清,但并不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哼!”来桑恢复了点精神,那股子讨人厌的戾气就上来了,“南晏人真是没有骨头的东西,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时雍懒洋洋看他,淡淡道:“我但凡有二两骨头,殿下刚喝的就是奈何桥的水了。” 来桑一噎,满脸怒容。 “来人,把他给本王……” “你还没好透。”时雍提醒他,“我要死了,你也活不长。奉劝二殿下,节哀!” “你——” 来桑恨她到了极点。 烧大营的是她,害他被父汗鞭打的也是她,难不成他还得感激她吗?来桑那一根筋的脑子怎么都转不过来了,他仇恨的人就在面前,又不能宰杀,这让他憋在心里的火气无处发泄,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时雍眼皮颤了下,漫不经心地坐起来。 “二殿下该喝药了。” 她叫一声,就有侍卫端了药进来,正要用勺子喂来桑,就见他憋红了脸, “扶本王起来。” 侍卫扶他坐起,来桑疼得脸都变形了,却没有吭声,而是怒视时雍道:“让他来喂。” 时雍抬了抬眉,从侍卫手里接过碗,撇开勺子,直接往来桑嘴里灌。 她倒药的速度极快,来桑来不及吞咽,瞪大眼睛看着她,等把那碗药喝下去,来桑已是气得胸膛起伏,突地扼住时雍的手腕。 “本王要砍了你,砍了你!” 时雍目光低垂,轻轻推开他,将自己的手腕解放出来,然后搭在来桑的手腕上,默默探脉。 “怪不得……” 来桑微愣,“怪不得什么?” 时雍古怪地看他片刻,收回水,拉过毯子将他盖。 “怪不得二殿下又有力气骂人砍人了。脉象平和了许多,有好转。乖乖休息吧,养精蓄锐,别气死了赖我医术不好。” 来桑见鬼似的看她。 “你在教训本王?” 时雍啊声,“是呀,教训了。” 来桑咬牙切齿:“滚!” 时雍哦声,“好,我滚了,二殿下死不死的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她说着就起身,又听到来桑在背后怒吼,“你们是死人嘛,还不拦住他!!” 侍卫们面面相觑:…… 无为眉梢跳了跳。 沉默片刻,他走到来桑跟前,“二殿下勿动肝火,好好养伤。”又压低嗓子道,“等二殿下伤好了,怎么收拾他不成?” 来桑捂着胸口,只觉一阵绞痛,终是无奈地重重倒了下去。 这两日巴图忙于清理营中内务,而赵胤也按兵不动,两军都极为安静。可是,自从军械粮草被焚,尽量巴图已密令补给迅速支援青山口,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还是得把卢龙塞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巴图调集了小股人马前往卢龙塞,佯攻叫阵。奈何,赵胤闭门不出,城中更有咿咿呀呀的丝竹歌舞之声传出,据说是白马厂督叫了人来唱曲。 无视巴图几十万大军,晏军如此悠闲自在,这把巴图给惹恼了。 然而,卢龙塞易守难攻,巴图再生气,也不敢贸然行动。 巴图召集部属,分析敌情,想听取众人意见,可议事时,好些人提及阿伯里,让他更为恼火。 “不用阿伯里做太师,孤不能打仗了吗?” 当日,巴图叫来几个心腹将领,准备分兵三路行动,由他自己镇守青山口,拖住赵胤,其余派两路轻骑从卢龙往左右两个侧翼移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魏骁龙的办法反骚扰。如此一来,即使不能一举拿下赵胤,也能牵涉卢龙塞的军力。 而对于兀良汗军队来说,最艰难的粮草补给,巴图索性放开了之前阿伯里下达的严令,从对于士兵的掠夺睁只眼闭只眼,到明里号召士兵吃不饱就去抢,所需给养,可沿途掠夺。 得闻此事,阿伯里在囚房大骂巴图,巴图不得已派人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此事看上去是巴图占了上风,可实际上,阿伯里的好人缘给巴图带来了很大的灾难。将士们敢怒不敢言,对一支正在行军作战的队伍而言,不利于凝集人心。 赵胤针对阿伯里发出那封“结交信”的用意,有了收获。 一旦兀良汗将士与巴图离心,这支队伍就不好带了。 时雍困在来桑的毡帐,出不了营房,也不知外面的事情,直到巴图怒气冲冲的过来。 三天来,这是他首次踏入来桑的营帐,铁青着脸,没让任何人通传,径直拂开帐门,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来桑刚刚睡着,就被惊醒,而时雍正盘坐在毡子上打盹,冷不丁受这刺激,肩膀猛地绷起,脑袋迅速地低了下去。 好在,巴图并未注意一个小兵。 “瞧瞧你干得好事!” 巴图在大帐里发不出的火,冲来桑来了。 来桑脑袋半垂着,要死不活地道:“儿子足不出帐,九死一生,又怎么惹父汗生气了?” 巴图哼声,“若非你看守粮草军械不严,我兀良汗大军怎会陷入僵局,进退两难,又如何会中了赵胤的阴谋诡计?由着他挑拨离间、分化瓦解我军战力……” 来桑不吭声。 侍卫们安静莫名。 而时雍这个始作俑者,更是大气不敢出,静静地侍立在旁,想着巴图这句十分搞笑的话。 明知赵胤挑拨离间、分化瓦解,为何又要入套?还不是被赵胤摸透了脾性,又不肯认输让步么? “饭桶。” “全都是饭桶!” 巴图脾气很大,看到来桑这副鬼样子就生气。 他看也不看,挥袖就将来桑小几上的茶壶杯盏摔了出去,满帐四溅。 砰! 一个杯子飞到帐顶,碰到横杆,直直往时雍的头上掉落。 时雍迟疑了片刻,没有躲,由着杯子砸到脑袋上,然后捂着头,没有吭声。 以巴图的脾气,若是她躲开了,事情说不准更不好收场,默默等他发泄完,也许就好了。 时雍的想法没错,一看砸到了人,巴图心里舒服了很多,可来桑那爆脾气,是有几分像他亲爹的,见状,一下子就火大了。 “父汗若是当真不想留儿子性命,直接砍杀了便是,何必到我帐中动粗,打伤我的大夫?” 大夫? 巴图的脸转向穿着士兵装的时雍。 时雍被那两束凌厉的目光盯着,脑袋又被杯子砸了个包,心里不由暗骂来桑是个蠢材。没本事还跟亲爹对着干,分明就是宠坏了的破小孩。 巴图发完火,已然冷静下来。 来桑的伤势每日有人汇报,他是知晓的,那两日来桑差点不治,他也曾为此焦心,所以,他知晓阿伯里请了个大夫回来为来桑治伤,把他救活回来的事的。 “阿伯里请来的大夫就是你?” 时雍心里暗叹。 这几日在营里和兀良汗人接触多了,一切简单的用语知道,可巴图这句她是真没有听懂,只是凭着他说话的语气和扫来的目光,猜到巴图是在说她。 来桑:“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蠢货似乎忘了是谁害得他差点没命了。 时雍缩着肩膀,没有抬头,不想引起巴图的注意。 哪料,巴图问完,没有离开,更没有让这件事情揭过去,而是负着手朝时雍走了两步。 巴图长得极为高大,比他的父汗阿木古郎魁梧,样貌也算英挺,上唇和下巴留着几撇威严的胡须,他挡住了帐外的光,像一座大山般压过来,毡帐突然变得窄仄,让人透不过气。 时雍没有吭声。 一旁的伤疤男子手扶腰刀,静默。 巴图看了时雍许久。 “你是南晏人。”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巴图平淡的叙述,用的大晏官话,而且还是顺天府的口音。 章节目录 第209章 你就说,你是我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微微诧异。 在巴图面前隐瞒没有意义,她轻嗯一声。 “回大汗,小人是南晏人。不过,医术不分国界。我是一名医者。” 时雍声音很低,怎么看都是个胆小怕事的样子。 巴图许久没动声色。 他个子魁梧高大,给了时雍很大的压力。 “抬起头来。” 威严的声音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那是上位者的力量,时雍慢慢抬起下巴,眼皮却耷拉着,只拿余光瞄这个盘踞漠北草原的枭雄。 出乎时雍意料的是,巴图并非她之前在脑子里刻画的兀良汗中年大叔的样子。他与很多兀良汗人的气质都不太相同。威武,严肃,阴冷,还有肉眼可见的悍勇,比想象中年轻,比想象中俊挺,若非嘴上的胡须和脸上有风霜痕迹,想必会更为年轻几岁的。 时雍恍然想起,巴图也才三十多岁。 那以乌日苏的年纪,这位大汗初幸女子的年纪很小呀…… 时雍还记起来了。 兀良汗使者入京时,还向大晏皇帝讨要过时雍,说是大汗得闻晏朝有一奇女子,精灵俊秀、艳冠天下,明艳不可方物,要讨来予大汗为妃。 正因为时雍之死,兀良汗才退而求其次,求娶怀宁公主赵青菀的。 只不过,朝野上下都认为兀良汗使者当时的说法,纯属是为了恶心大晏朝廷,故意将人人憎恨的“女魔头”说成一个才情女子,明知时雍已死还求纳,明知皇帝交不出这个人,然后就好顺水推舟求娶公主,毕竟,大晏不能一再拒绝推诿…… 可如今时雍再想此事,突然觉得,这巴图大汗该不会是个种……马吧? 在时雍琢磨他的时候,巴图也在打量她。 “为何来青山大营?” 时雍发现在巴图的目光逼视下,很难说出谎言。 “被阿伯里太师俘虏来的。太师见我懂些岐黄之术,便差我来为二殿下诊治。” 巴图身子动了动,一只手负在背后,瞥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又道:“你是赵胤的人。为何肯为敌军医治?” 时雍:“医者父母心。在我眼里,病人就是病人。” 她说得云淡风轻,自认这样的回答是完美套话,没有实际意义,但也滴水不漏。 哪料,巴图不仅没有像她以为的那般被说服,怀疑的目光更为深邃了几分,那眼里的锐利如同刺骨的尖刀般,从她脸上寸寸刮过,声音还有些不同寻常的低沉。 “再说一次。” 时雍心里一怔。 说什么? 她有点没理解到巴图的意图,也就忘了再伪装那种紧张无神的死人脸,眼皮一抬,朝巴图看了过去。 她第一次正视巴图的脸。 巴图也在看她。 眼神对个正着,时雍骇于他眼底乍起的光芒,脑子嗡地一声。 完了! 这匹夫不会看上她了吧? 不怪时雍多想,巴图在与她眼神对上时,那眼底瞬间浮上的光芒,炽烈得让人害怕,连来桑也感觉到了。父汗为战事操劳,寻常情况下,不会对一个俘虏这般耐心询问。 “父汗,儿子很累,想要歇下了。” 巴图仿佛没有听到来桑的声音,看时雍的双眼幽幽沉沉,良久,摇了摇头,仿佛刚将自己从什么记忆里拉出来似的,那只手扶住了腰间的马刀,眼神又冷厉了几分。 巴图:“家住何处?” 时雍垂下眼帘:“顺天府。” 巴图:“几岁从军?” 时雍:“十五……六吧。” 巴图:“师从何人?” 时雍:“顺天府的一个大夫。” 巴图:“姓甚名谁?” 这步步紧逼式的追问,在时雍心里仿佛敲起了鼓。这时,她已明显的感觉到巴图的询问不同寻常,似在怀疑什么,可她并不确实,什么样的答案,是他想听的,只能含糊其辞。 “家师姓孙,名讳小人不敢直呼,说来大汗恐也不识得。” 巴图眼波微动,“可与孙正业有渊源?” 时雍心里咚一声。 当孙正业的名字从巴图嘴里出来的时候,她对这个大汗的防备,变成了更深的畏惧与紧张。 对大晏做的功课也太足了。 连孙正业都知晓? 时雍头皮发麻。 “孙老名满京城,可我也只得耳闻。家师不是孙老。” 巴图点了点头,这绕着弯的问话终是结束了。深深看了来桑一眼,巴图又把他训了两句,离开营帐前,突然转身看时雍。 “可会针灸?” 时雍身子微僵,“会一点。” 巴图道:“孤近日常有头痛之疾,晚些时候,派人传你。”说完他转身,带着侍从大步离去。 毡帐里安静了片刻, 来桑猛地抬脚,踹翻了营中的小几。 “我还是不是兀良汗的皇子了?抢人抢到我帐里来了!” 来桑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可偏生那个人是兀良汗至高无上的王,是他不可冒犯的父亲,他除了拿椅子和自己帐中人发脾气外,就是踹完椅子后发现,身子更痛了。 哆嗦着呻丨吟一声,来桑痛得截倒下去,朝时雍低吼: “你是死人吗?还不快为本王想想办法。” 时雍淡淡看他,“二殿下,伤势未愈,疼痛在所难免。” 来桑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写满了问号。 “你不怕?” 时雍问:“怕什么?” 来桑道:“你没听到吗?我父汗说晚些时候要传你去?你就不怕……不怕他砍了你的脑袋?” 时雍垂下眼皮,“身处狼窝,死生不由我说得算。”又幽幽一叹,“我在二殿下帐里都保不得命的话,何人又能救我?怕也无用。” 这低低的无奈感慨,像刀子似的捅在来桑身上。他对这个火烧大营的小子的死活倒没有那么在意,就是心里头有一股子邪气,气巴图不顾父子亲情把他揍个半死,气巴图不顾他的颜面,直接在他帐中要人。 就如同叛逆期的孩子,在父亲的严格管束下,越是不让做什么,就越想做什么,随时都想去捋一下虎须。 来桑思量片刻,突然抬起眼,嫌弃地看了时雍一眼,拉着个脸道: “父汗若要强迫于你,你就说,你是我看上的人。” 时雍:“???” 一脸不解地看着来桑,时雍没有吭声,那疑惑的眼神把来桑看急了。 他双眼一瞪。 “你听不明白是不是?父汗再不讲究,总不能抢儿子的人吧?” 时雍低头,再次确定自身上是男儿装束,这才小声道:“二殿下之意,小人不明白。” 来桑面色一寒,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父汗说你是赵胤的人,你当他说的是赵胤什么人?你跟我装傻,还能跟父汗装傻?哼!一身细皮嫩肉,也怪不得让人……” 来桑没有说下去, 又或是说了,时雍没有听见。 她脑子嗡的一声,像放鞭炮般炸开了。 如此不分男女的吗? 还是行军在外,久不见女子,但凡是个眉清目秀的也能分泌荷尔蒙? 对于来桑的说法,时雍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再看看旁边沉默不作声的伤疤男子,再想想巴图刚才看她的眼神,心里一沉,突然又觉得…… 不无可能。 整个下午时雍都心神不宁。 毡帐外面很是嘈杂,来桑叫人来问了,说是大汗在派兵出营,具体做什么,这些侍卫也不知道。 很明显,巴图在忙碌。 那么,赵胤又在做什么呢? 两军阵前,他怕是没有得空想起她吧? 夜幕渐渐降临, 这夜的风,似乎更大,更冷。 时雍想着即将到来的大汗召见,想到远在卢龙塞的赵胤,想到不知去向的狗儿子,心思略有几分浮躁。 毡帐里,来桑又睡着了。 为了减轻他伤口的痛苦,时雍给他开的方子里,有安睡的药材…… 她看着来桑,许久没动。 扑! 毡帐打开,冷风灌进来。 时雍侧目望去,见是伤疤男子,而不是巴图派来的人,松了口气。 伤疤男子似乎知道她所想,走到她的旁边。 “二殿下如何了?” 时雍蹙眉:“痊愈尚早。” 伤疤男子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熟睡的来桑,手按在腰刀上,低低道:“你随我来。” 说罢,他走出了出去。 时雍微惊,撩开毡帐走出去。 大营里四处是点燃的火把,来桑毡帐的周围却没有守卫,冷风拂面,有点反常的安静。 时雍意识到什么,讶然出声,“你想放我走?” 章节目录 第210章 大帐里的故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伤疤男子闻言一怔,侧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这目光里浓浓的嫌弃,再次给了时雍极为熟悉的既视感。 “跟上!” 当真是没有见过的人吗? 时雍心里想着,默默跟上他。 在陌生的环境里,时雍很是警惕,并不完全放心这个人。很快,她发现无为带她去的是营房的偏僻角落,这里临山又靠水。 他站定,示意时雍往前走。 “叫吧。” 叫什么?时雍走了两步,回头不解。 无为一动不动,“你不是会召唤野狼?” 时雍无语,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火烧大营那天来的野狼,时雍至今仍不知怎么回事,只是猜测与大黑有关,可如今不要说召唤野狼,连她的大黑都不知去向。 “叫不来。” 时雍瞪着他道:“你给我叫一个试试。” 无为:…… 两人在月光下大眼瞪大眼,时雍看他不吭声,又把目光挪开,看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有几个岗哨?” 无为还没有回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来人不少,脚步声十分急促,由远而近,时雍身上没有武器,看了看无为脸上的伤疤,握紧拳头。 “谁!?”无为厉声一喝,将时雍往背后带了带。 他个子高,时雍跟他站在一起,便有些纤弱。她默默退到阴影里。 “无为先生。” 两个士兵边走边问。 “看到殿下帐里那个南晏大夫了吗?” 无为道:“没有。去别处找。” 脚步声停了下来。 那队人似乎有些忌惮无为,应了一声好,脚步声远去了。时雍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 无为不回答,冷着脸道:“这里有两个哨位,一个明,一个暗。等下我去引开他们,你从这里翻出去,往北跑。”顿了顿,他目光沉下。 “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时雍可不愿无缘无故欠人情,她默默看着伤疤男:“理由。” 无为怒了,“你走不走?” 时雍看他一眼,往大营走。 无为猛地攥住她手腕,把她拖回来,“我是大晏人。” 时雍:“这个我知道。” 无为冷着脸,“不愿看你一个女子落入巴图手里。” 女子? 时雍惊住。 他看出他是女子来了? 无为推她一把,不愿再多说,“时机稍纵即逝,不要耽误。” 说完,他不给时雍拒绝的机会,矫健的身姿突然掠了出去,手上不知握了什么东西,只听得“扑扑扑扑”几道闷响,他手上的东西飞了出去,打在营帐上,动静极大。 “谁,谁在那里?” “站住!” 无为速度极快,身影过处,惊起无数的巡逻士兵,却几乎没有人看清他。 时雍默默看着,等他去得远了,慢慢矮下身子,从一排守卫士兵的背后,小心翼翼地贴着山钻过去。 无为闹出的动静很大,营中四处传来“抓住他”、“有人跑了”的喊声。 时雍从黑暗里往外望去。此时营中火光通明,人声鼎沸,抓人的声音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注意,将校兵丁们都纷纷出营抓人,四下里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这情况,无为怕是难以脱身吧? 况且,就算他得以脱身,又如何向巴图解释? 时雍是从来桑的帐里跑掉的。 到时候,不仅是他,怕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 无为遛狗似的带着一群守卫绕着大营跑了好半晌,刚准备从南边校场穿过去,前方突然火光冲天,一群打着火把的兀良汗士兵迎头过来。 打头的人叫瓦杜,是太师阿伯里的亲信,与无为素来不对付。 完了。 无为慢慢退后,准备倒回去。 可是,后面脚步匆匆,叫声阵阵,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左右的环境很开阔,想要若无其事地离开,不太可能。这态势,不论他从哪个地方出去,都洗脱不掉嫌疑了。 静默片刻,他的手慢慢握住腰刀—— “无为!” 一道极低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无为偏头,看到时雍蹲在阴影里,朝他招手。 无为提一口气,“你为何没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时雍来不及多说,四面八方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躲无可躲。那急促的脚步声提醒他们,不仅她走不了,此事败露,两个人都要完蛋。 无为咬牙,拔出刀来。 “不可!”时雍见他扬刀,突然扑过去摁住他的胳膊,反身一拧,转了个圈,将自己后背靠在他的胸前,再将他的腰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恰在此时,眼前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脸。 时雍冷笑一声。 “既然被你捉住,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无为万万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出。 略微怔愣,他反剪住她的手,往前一推。 “走,老实点。” 追上来的兀良汗守卫越来越多,已然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被营中抓人的叫喊声惊动的巴图,也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人群从中让开一条路。 巴图冷漠地看着无为挟持下的时雍,扫了一眼,厉色道: “怎么回事?” 他到了,全场鸦雀无声。 静默之中,那个叫瓦杜的头目上前,行礼道:“禀大汗,适才营中有人试图逃跑,臣等追过来,就发现了他们。” 这转头看了时雍和无为一眼。 “无为先生速度倒是极快。” 这若有所指的话,让巴图皱起了眉头。 “无为,你怎么说?” 无为微微眯眼,低下头瞥了时雍一眼,“这小子趁二殿下熟睡想偷溜,听到动静,我便追了上来,恰好逮住了他。” 巴图寒着脸看过来。 这时,他的视线是落在时雍身上的,似在思考怎么处置她,又似在等她说话。 巴图没有发出命令,场面一度沉寂下来。 时雍刚才回来,就没有想过能全身而退。 事已至此,她倒没什么可怕的了。 时雍迎向巴图阴凉的目光,面孔在暗光里苍白一片,下颌微仰,像一只无奈被困于笼中的鸟儿,眉头拧得紧紧。 “没错。我想逃离这鬼地方。” 巴图:“为什么逃?” 时雍皱皱眉,“谁愿意做俘虏?有机会离开,我自然要逃。”她挣扎着,手肘在无为的胸腹间狠狠一撞,仍不解气一般,恶狠狠地瞪着他。 “还不松开,这么多人,你们还怕我跑了不成?” 无为腰间吃痛,皱了皱眉,没有动作,直到巴图摆了摆手。 “松开她。” 时雍松口气,揉了揉胳膊,看着巴图道:“既然落入大汗手里,那便任凭发落吧。” 巴图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负手转身。 “带到孤的帐中。” 在场每个人的表情,都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惊讶和怀疑。巴图性情冷戾,残暴无情,对俘虏不会给太多耐心,当场斩杀,才是他一惯的做法,如今这意味不明的命令,让人猜不出他的想法。 两个侍卫走上来要押走时雍。 “我自己会走。” 时雍甩开胳膊,跟在巴图的后面。 两个侍卫刚升起怒火,见大汗没有吭声,又默默咽下那口气,自后面跟上。 待他们去得远了。 在场众人陆续散去。 无为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呼吸有些急促,那个叫瓦杜的头目走了过来,站在他的对面。 “我定会抓到你的小辨子,南晏人。” 无为面无表情地将腰刀收回鞘中,转身就走。 瓦杜不服气,冲他背影喊。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还是不敢跟我单独比试一番吗?” 无为回头看他。 “你不是我对手,瓦杜。” 瓦杜极不服气,将腰上的刀鞘解下,丢在地上,朝他做了个抱拳的邀请动作。 “来。” 无为不理他,越走越快。 “没种的南晏人。” 瓦杜在背后不服气地怒骂,“我才不信阿伯里会私通南晏。那只信鸽是你的,赵胤的信也是写给你的。是你和赵胤一起陷害了阿伯里。” 无为顿下脚步,冷冷看他。 “你去说给大汗听。” 瓦杜拳心紧攥,满脸怒火。 “我一定会抓住你的把柄,你等着好了。” ———— 巴图大帐。 这是时雍见过的最大的毡帐。 有书案,有议事的桌几,有摆放的水果,墙上挂着一个狰狞的牛角,中间是一个插着红蓝旗的巨大沙盘,沙盘上是晏兀两军的攻守布局,十来名亲卫分立两侧,大气不敢出。 气氛压抑,却反常的安静着。 巴图在一张铺着厚厚褥子和兽皮的躺椅坐下来,摆了摆手。 “都出去。” 亲兵们都后退着离开。 几个侍卫看了看时雍,也不发一言地走了。 时雍站在帐中间,时雍处境窘迫,却没发一言。巴图懒洋洋地盯住她,不知在看什么,也是许久没有说话。火光摇曳,烛火燃烧着,将巴图的脸衬得极为阴凉可怕。 “你说说,孤当如何处置你?” 巴图终于开口,时雍揣摩他的表情,读不出他的意图,抿了抿唇,认真道: “听天由命。” 这回答似乎出乎巴图意料。他拉下脸来端详时雍,“你不怕死?” 时雍道:“怕。” 巴图道:“为何不求情?” 时雍道:“求情有用吗?” 巴图微微眯眼,打量她。 巴图见过了太多在他面前下跪求饶的人,那是弱者对强者天然和必然的臣服,是顺应,是应当。 所以,巴图要做强者。 做这天下的主,不必向任何人臣服。 可时雍进帐这么久,始终一动不动,不吭声,不求饶,说她是听天由命,不如说是有几分看淡生死的坦然。 这种饱受沧桑和世故方能练就的坦然,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 巴图打量她许久,突然沉声道: “侧过身去。” 侧身? 时雍奇怪地看他一眼,顺着巴图的视线指示,将身子转向左边。 巴图冷冷道:“回头,看我。” 时雍又转过头,半个身子扭过来,盯住他。 巴图挥手,“再来,别挑眉。你是在瞪我吗?” 时雍不知此人到底要做什么,不冷不热地瞄他一眼,依言再做一遍。这次,她发现巴图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好像对她的表现很是不满。 她猜不透这个漠北枭雄的想法,只是淡淡看着他。 巴图又命令,“眼抬高。” 时雍微微仰头,抬眼。 巴图:“没让你抬下巴。低头。” 时雍低下头。 巴图看着她的脑门,却看不到她的眼睛了,“抬头。” 时雍觉得这个人有病! 她抬头直视巴图,微弯的眼角有疑惑的嘲意。巴图眉头皱紧,似乎有点不耐烦,也不知想在她身上看到什么,站起来绕着她走了两圈。 许久,巴图摆摆手,坐回去。 “罢了。罢了。来为孤号脉吧。” 他把手腕放在椅子边的几上,时雍慢慢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敛着表情,沉默地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巴图看着她。 时雍垂着眼,能察觉到他的审视,却没有动弹,直到号完脉,她收回手,一言不发地走到巴图身后,双手搭在他的头上。 “大汗,是哪里痛?” 巴图微怔。 诧异她的大胆,更诧异于自己居然没有阻止,任由她将手放到他的头上。 巴图防备心很重,便是他身边的亲卫和侍寢的妃嫔,也动不得他的要害。亲卫会离他至少三尺距离,而侍寢的妃嫔就是泄丨欲的工具,侍寢时不会亲昵,睡完便离开,即使是兀良汗大妃也从不曾与他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这是个疑心病重到极度变态的人。 然而,时雍不知。她探完脉象,为了弄清楚巴图所谓的头痛,到底是头顶痛,头皮痛,后脑勺痛,太阳穴痛,或是神经痛…… “还是这里痛?” 时雍双手在巴图头颅两侧摁了摁。 巴图突然惊醒,“大胆!” 章节目录 第211章 阿拾是个大忽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站在巴图的背后,看不到他脸上的盛怒,只能从他抖动的几根鬓发和话里溢出的冷厉判断他的情绪。 “大汗息怒。” 时雍赶在巴图拽她前出口。 “头为诸阳之会,又为髓海所在,五脏六腑清阳之气皆上于头。头痛之症最为复杂,若不确定病情,小人实难为大汗诊治。” 巴图没有说话,幽深的眼神落在时雍的脸上。她平静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唇红脸白,比一般的少年郎更为俊秀,看着温顺,眉目却隐隐透着凌人之气。 时雍看他盯着自己,微微一笑,手指摁在他的脑后, “此处头痛,属太阳头痛,又称枕骨头痛,《冷庐医话》说:头痛属太阳者,自脑后上至巅顶,其痛连项。这是膀胱功能失调发生病变的表症。那得用桂枝汤,若脉紧无汗,则用麻黄汤。” 手往前,时雍又按巴图的前额。 “此为阳明头痛。阳明病乃外感病程中,实火邪热炽盛。《伤寒论》阳明篇云: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前额痛,眉棱骨痛,眼眶发胀等症,都是胃经头痛,可辅以葛根汤一类治胃病的药……” 手按两侧,又云:“两侧头痛为少阳头痛,若是左侧偏头痛,乃是肝血不足,若是右侧偏头痛,则与肺气不降有头,大汗可有眼睛发花,早起口苦?” “此外还有太阴脾湿头痛,少阴心肾头痛,厥阴肝头痛,血虚头痛,淤血头痛………” 巴图听着,许久未动。 眼前是一个绡纱女子素手执银针,盈盈的笑脸。 “此乃后溪穴,是统治一切颈、肩、腰椎病的神奇大穴…………” “如此行针,可缓解大汗疲劳之症、补精益气。” 女子在专心为巴图的父汗阿木古郎行针,嘴里说的话,巴图一知半解,极是有趣。十几岁的少年,眼瞳里满是好奇,像个狼崽子似的,盯着女子白皙纤细的手。 草原女子是养不出这等纤手的吧?少年巴图喉咙发干,视线随着女子行针的手指跳跃,心脏也跟着跳跃,加速,不受控制。 年少旧事,细思起来,最清晰的竟是那双手,女子窈窕的身影和清丽的面孔在多年后渐渐模糊不清,沉入记忆,与那团灰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 “大汗?” “大汗,这里可有疼痛?” 时雍轻唤两声,看着面前这位草原枭雄,心里有那么一刹的想法:若她此刻直接抽刀,或者给这位大汗脑袋上开个瓢,能不能全须全尾地逃出兀良汗大营。 答案是否定的。 她会死得很惨。 时雍觉得宋阿拾这个身份还行,实在不想再死。她双手在巴图肩膀上推了推,看着巴图皱眉摇头,盯着自己,双眼渐渐清明。 “这里。” 巴图按了按自己的头颅两侧。 “以前摔过马,撞到头了,后来就常会疼痛。你为孤针灸吧。” 时雍看他情绪平静,没再像刚才那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也不再如同炸毛的猛兽一般,充满了对入侵者的攻击,而是像寻常的患者,对大夫诉说自己的病情。 摔马这种事,对巴图而言,想必是十分不愿让人知晓的吧? 时雍寻思着,淡淡道:“那还烦请大汗为小人备上银针一副。” 巴图没有看她,低喝一声。 “阿农。” 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进来,听了吩咐,转身出去,很快拿来银针和艾灸之物,放在一个小叶紫檀的托盘里,躬身呈上,又默默退了出去。 时雍为巴图重新摆了摆椅子,示意他躺下。 “大汗闭上眼睛吧。” 巴图虎目微眯,冷冷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 时雍在他头上摁了摁,“放松。”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松,对巴图而言,肯定很难,时雍说完心里就暗叹,大概是不能按普通患者的要求去要求这位大汗的。可是,巴图眉心紧紧蹙起,片刻后,竟是按她的说法,放松了身体。 还挺配合。 时雍勾唇,缓缓行针。 “父汗!” “父汗!” “让我进去,滚开!你们让我进去。” 外面传来来桑大喊大叫的声音,巴图的侍卫试图拦他,可这家伙长得人高马大,威武壮实,又是兀良汗的皇子,脾气素来暴躁,侍卫们也怕来桑秋后算账,不敢真把他怎样。 巴图听到了,眉头皱得更紧。 “孽子!” 他低低的声音,只有时雍听到。 而帐外的来桑听到的是巴图的怒斥。 “滚回去,面壁思过!” “父汗。你把我的人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我的人?父汗,虎毒不食子,你怎可鞭责儿子后,又抢儿的人……” 这家伙声音太大了。 巴图额头上青筋都涨了起来。 时雍手指微微一顿,“大汗让二殿下进来吧,不然,这么吵嚷,实在难听,有损大汗威名……” 巴图没有回应她,却是对着帐外厉呵。 “让他滚进来。” 来桑不是滚进来的,但是身上的鞭伤未愈,走路一瘸一拐,不那么利索,看着滑稽。无为跟他一起进来,想搀扶一把,被这家伙甩胳膊甩开了。 “我能走。” 话落,他看到大汗中的样子,愣了愣,一脸不解。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来桑十七岁的年纪,不仅没有针灸过,更是从来没有见过针灸,愣了愣,看着时雍,又看着巴图,大惑不解。 “父汗,你……” 他手指着,落不下去。 巴图却不理他,示意时雍继续,眼神越过来桑,看向他背后跪地的面具男子。 “无为,你太让孤失望了。孤让你陪伴二皇子,便是让你教他做人,好好教导,你却任他胡闹,丢人现眼。” 无为头低下去,“请大汗责罚。” 来桑闹事,影响不小,可来桑刚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巴图除了骂他几句,不能再暴打一顿,直接弄死他吧? 无为清楚,这个责任得他来承担。 纵着来桑来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这一趟,他得来。这打,他得受。 “来人。”巴图没跟他客气,直接叫来侍卫,“拖下去,五十军棍。” 听到这话,无为眉头揪紧,双手作揖。 “多谢大汗宽恕。” 五十军棍有他好受,但不致死,彼此都知道这只是巴图的警告,是统治者的怒气。 来桑回头,看到侍卫把无为拖下去,瞪大眼睛,忍着痛给巴图跪下了。 “父汗,不关他的事,是我执意过来要人的。” “你还有理?”巴图重重拍在椅子上,“不知所谓的东西……” 听到他的怒气,时雍手顿了顿,看了来桑一眼,生怕巴图的怒火会烧到自己,无妄之灾不划算,可是来桑这种人,劝是劝不了的,只能劝巴图了。 “大汗,头疾最忌烦闷气盛,气逆则心脉不通。莫要动怒,莫要动怒。” 巴图气得胸膛起伏,闻言重重喘几口气,虎目灼灼瞪着来桑,一副快被这孽子气死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 “滚下去!” “哼!”来桑撑地爬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无为没有喊叫,但杖打的声音一下下传入帐来,让他知道,求饶是没得用了。 他指着时雍,又重申刚才的话。 “父汗,这是儿子的人,你不能为所欲为……” 巴图看得一脸认真的样子,像在看一个傻子,根本就不把他的话当真。年轻的儿子,十七的年纪,比他当年更是混账几分,整日就知道跟当爹的作对。 “再不滚,你是要吃军棍吗?” 来桑吓了一跳。 可是看到时雍的眉眼,那种少年的意气之争又让他压不下那口气,“那父汗干脆打死我好了。” “阿农!” 巴图的耐心到了极点,可是在阿农入帐时,看了混账儿子一眼,又闭上了眼睛,没让火气宣泄出来。 “将二殿下送回去,没有孤命令,不得出帐。” 阿农拱手,“领命。” 来桑试图挣扎,可他本就是受伤,碰到哪儿就哪儿痛,那折腾就极是可笑。最后,这场闹剧以来桑被几个侍卫抓住手脚抬回营帐而告终。 章节目录 第212章 恶名累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汗帐里恢复了平静,时雍也松了口气。 不论巴图怎么想,来桑闹的这一出,已是人尽皆知,巴图再不要脸,也不好真对她做出什么有损天家颜面的事情来吧? 巴图眉头一皱,“你在笑什么?” 笑?她有笑吗? 时雍眉梢轻扬,敛住脸上的表情。 “回大汗的话,我没笑。” 巴图冷笑:“你很聪明。” 时雍低下头,“我不懂大汗的意思。” 巴图道:“孤这儿子,头脑简单,鲁莽轻率,极易为人利用,但他自幼生长在他母亲身边,对人防备心重。你能讨得他喜欢,极为不易。” 讨他喜欢? 时雍想到来桑那张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的脸,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但她没有必要拆穿这一点。 “大汗过奖了。” 时雍说罢,看巴图轻轻摇头,手在太阳穴轻摁,似乎是舒服了些,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立马走到他的跟前,拱手垂目道: “不知大汗打算如何处置我?” 针灸后,巴图确实头清目明不少,闻言皱了皱眉,一脸阴沉地看着她,时雍看不出来他的心理变化,这个等待的时间如同宣判,慢得仿佛有一个世纪,方才听他道: “回二皇子帐里去吧。待他伤愈,孤饶你一命。” 说的是饶她一命, 没说会不会放她离开。 时雍心里知道,巴图这是两口话,事后到底要如何处置,还是凭他一人之言。 不过,巴图目前不想杀她,就有机会。 在侍卫的带领下离开大帐时,时雍心里默默感谢了宋阿拾和她谜一样的针灸技术。并且默默下定决心,还得勤学苦练,把保命技能发扬光大。 ———— 来桑的帐里,火光十分惨淡。 这位二殿下本就不是个善茬儿,在巴图那里受了气,怎么能让旁人舒服? 时雍回去的时候,来桑气咻咻地趴在褥子上,他后背伤重,这几天都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只是用这样的角度看时雍,那张大脸显得愈发扭曲。 “哼,很会讨好人嘛。”这句话听上去酸溜溜的,简直不像个大人说的话。时雍瞥一张这位空长一副健硕躯壳的皇子殿下。 “二殿下吃药了吗?” “气都吃饱了,吃什么药。” 来桑也不是真傻,去汗帐的时候看到时雍跟巴图相处和谐,并没有什么被强迫的迹象,搞得他自己像个大傻子似的。可是过去了,又骑虎难下,闹得那么一出,更是让兀良汗那些反对他的老臣厌烦。 当然,来桑恶名累累,不差这一茬。在那些个以阿伯里为首的老臣心目中,他远不如大皇子乌日苏来得讨喜。 对此,来桑从来不带怕的,就是很气。 乌日苏是个没娘的野孩子,他是大妃的儿子,大妃母家势力很大,兀良汗在习俗上对大晏多有借鉴,虽没有大晏那么严苛的嫡庶制度,但大妃长子,就是兀良汗最尊贵的皇子,这也是个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尊贵惯了,来桑就受不得气。 拿巴图无奈,还不能给旁人脸色吗? “说吧,你都给我父汗灌什么迷魂汤了。从实招来!” 来桑吼着,扭过身子想凶时雍,可这一扭,后腰的鞭伤上刚结的痂就扯得痛,他龇牙咧嘴,看时雍很是不愉。 “滚过来!” 时雍正在给他倒汤药,帐里有一个炉子,上面坐着个药灌,她慢条斯理地捣鼓着,欺负来桑身上有伤,一时半会起不来,懒得理他。 无为挨了打,不在帐中,另外两个侍卫看来桑气得快要吐血了,面面相觑,扑嗵一声跪下,不知怎么办,只能求饶。 “二殿下饶命!” “二殿下饶命!” 来桑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 “要你们的命干什么?是能吃啊,还是能喝啊,还不滚下去。” 时雍看他胡乱发火,试了试药的温度,端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殿下就这么喝,还是坐起来?” 来桑人是趴着的,就这么喝?那不和猪狗一样吗? 他瞪大眼珠子,又扭头吼侍卫。 “扶本王起来!” 两个侍卫刚才已经问过他喝药的事了,只是无为先生不在,二皇子脾气十分的大,他们劝不了,也管不了,如今二皇子突然又肯喝药了,他们赶紧过来扶人。 “痛,痛痛,轻点,轻点!” 身上怎么碰就怎么痛,来桑气得暴跳如雷。 “他娘的你们诚心报复是不是?” 时雍看得好笑,示意那两个侍卫。 “抬。把二殿下抬起来,再翻过去……” 侍卫领悟到了,开始抬人。 大帐里传来来桑杀猪般的惨叫。 时雍把药递过去,来桑痛得额头都是汗,恨恨地看着她,“你没长手吗?不会喂?” 几岁呀?时雍看他一眼,想到这位暴脾气的皇子刚才曾去汗帐里“营救”过她,就懒得再跟他计较,拿着汤勺轻轻喂他。 来桑的气顺了些,“苦。” 时雍道:“良药苦口。” 来桑恨恨瞪她,把药喝完,粗鲁地拿袖子抹了嘴巴,又让侍卫抬着趴回去,双臂撑在枕头上,直着脖子问时雍。 “父汗跟你说了什么?” 时雍道:“大汗什么都没有说。” 来桑瞪大眼睛,哪里肯信? “一个多时辰,什么都没说,你当本王三岁小儿?” 时雍挑挑眉,“只是问诊和针灸,这些说给二殿下,您也是不懂,何必要听?” “你——” 来桑皱了皱鼻子,习惯性地扭身想训她,可是,疼痛又一次阻止了他的狂野。 “我说你行啊,小子。竟能把大汗洪得服服帖帖。我说,你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时雍微笑:“会。” 见来桑瞪眼看来,时雍轻声说道:“火烧大营就是我做的妖法。你莫要惹我,上次只是烧大营,下次,说不准把你一并烧了。” 提到火烧大营,来桑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受的这些苦是为了什么,再看时雍,就如同杀父仇人似的。 “等本王伤好了,拧了你的脑袋。” 来桑是个不好哄的人,脾气极大,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可是,时雍待在他帐里,比在巴图面前自在许多,因为这位皇子的喜怒都在脸上,好打发,远不如巴图心思深,喜怒无常,琢磨不透。 她原以为逃过一劫,接下来可以静待时机,准备逃跑,或者等赵胤来救。 可是,一天一夜过去,兀良汗大营里没有半分变化和消息。 晏兀两军交战的情况,时雍的身份了解不到,而赵胤似乎也没有前来营救她的打算。 是不知道她被俘了吗? 还是赵胤不愿为她冒险? 时雍的心,莫名有些凉。 上辈子时雍曾经有过被人放弃的经历,对此十分敏感。在她下诏狱和雍人园被查抄的前一夜,楚王曾经见过她,深情款款与她叙了许久的话,言词里满是怜惜与疼爱,可次日变故一生,赵焕就再不见踪影。 时雍临死,也没盼到他来诏狱看她一眼。 而今,种种迹象表明,南晏那边对她的被俘,确实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营救举措。这让时雍在猜测里度日,愈发心神不宁,偏偏大黑也消息全无,她整个人如坠冰窖,搞得月事都不对了,时不时来一点,久久不能干净,烦躁莫名。 短短两日如若一生一世。 时雍等不下去了,她试图去无为嘴里打听情况,可此人口风很紧,根本不与她正面交流,是敌是友都很难说清,目前为止,时雍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的人。 日子极是难熬,而巴图似乎也没有打算彻底放过她,次日下午,又派了贴身侍卫阿农过来,传时雍过去。 章节目录 第213章 攻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能感觉到巴图对她有些不一样。 这是直觉。 巴图会长时间地看着她,目不转睛。是在看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 时雍弄不懂,但去巴图汗帐,她十分小心,不敢出半分纰漏。 也许巴图至今不知火烧大营的人就是她,从来没有问过此事,叫时雍过去,也没有那些让女子害怕的侵犯举动。 巴图只是很喜欢看她。 尤其喜欢看她针灸。 为此,他还特地问时雍,能不能为来桑针灸缓解疼痛。在得到时雍肯定的答复后,巴图大汗下令把来桑抬到汗帐,让时雍在他面前,为来桑针灸。 他一动不动,只是看时雍针灸的手法,目光近乎痴迷。那眼神看得时雍汗毛倒竖,肌肤发紧,也看得来桑隐隐害怕。 来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工具。父汗的视线根本就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也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痛不痛,父汗仅仅只是在欣赏他被扎针的过程…… 猝不及防得到父爱的来桑,被抬过去扎了两天针之后,痛定思痛,对时雍道: “你说我父汗,是不是看上你了?” 时雍吓了一跳。 尽管她内心也有这种想法,可巴图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这让她心里又有旁的疑惑。 如今来桑提及,时雍皱了皱眉,“二殿下伤还没好,又管不住嘴了。” 来桑像在思考着什么,没听到时雍的奚落,自言自语地道:“不对,父汗从未临幸过男子。难道说是他……” 看了时雍一眼,来桑闭上嘴阴阴一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情,眼里燃起了小火花。 时雍见状,试探道:“二殿下若是可怜我,不如……偷偷放我离开?” “做什么美梦?”来桑瞪他一眼,又捂着下巴道:“父汗出征未带侍女妃嫔,怕是看母羊都眉清目秀的了。” 时雍:…… 这位皇子在想什么? 当天晚上,来桑就派人将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女子押入了巴图的汗帐。不到一刻钟,来桑就收获了“父汗的恩典”,不仅被罚禁足,欠罚一百军棍,还被罚抄《金刚经》一百遍。 与兄长乌日苏会舞文弄墨不同,来桑就好骑射武术,抄一遍《金刚经》不如让他跑大营一百圈。 “我死了算了。” “无为,你说我做错了吗?父汗都躁急得喜好男子了,我做儿子的岂能坐视不管?哼!千辛万苦为他弄来美貌女子,他竟然狠心罚我?” 无为默默坐在几前,抄《金刚经》。 时雍瞥了一眼,无为分明也不太擅长。虽说是故意模仿来桑歪歪扭扭的字迹,可他捉笔与行文的样子,不太像传说中的大儒高徒。 来桑还在帐里发脾气,外面就又传来阿农的声音。 “大汗传小先生去汗帐。” 始于阿伯里的这个称呼,成了众侍卫对时雍的称呼,因为巴图的看重和来桑的当众抢人,他在众侍卫面前也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多少有几分敬畏。 “不许去!”来桑黑着脸。 说完想到父汗的威仪,脸色一黯,来桑爬起来道:“父汗不就喜欢看我扎针吗?我跟你去。” 阿农道:“大汗没有召见二皇子。” 来桑瞪大眼,“不召见,我还不能去了?” 阿农为难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来桑还在禁足,如何能去? 时雍看了阿农一眼,淡淡道:“我跟你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毡帐,来桑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失落感和说不出的愤怒。 他攥紧拳头,声音微微急促,“无为。” 无为抬头:“二殿下。” 来桑问:“你说这小子是不是当真会妖法?” 无为眼波不动,有种见怪不怪的木然感,来桑也不期望能在他的嘴里得到答案,皱着眉头思考片刻,“父汗莫非真的看上他了?竟舍得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不过,这小子若是女子,倒也真是个好样貌……” 说着说着,他拍拍脸,耳朵通红。 “***也疯了不成,想什么呢……” ———— 巴图今日的状态极是不对,那张威严的脸上有时雍看不懂的眷恋,还有浓浓的戾气。 进入汗帐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巴图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高大的身姿坐在椅子上,仿佛凝成了雕塑。 好一会,他突然冷冷吩咐。 “头发放下来。” 时雍站在帐中,闻言心里一怔,试图从巴图的眼里读懂一些什么。 “大汗,何出此言?” 巴图落在扶手上的掌心微微一卷,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一般,眼里的波光如同能融化冰山的火焰,热得烫人。 “孤的话,你听不见吗?” 这话比刚才那句语气更重。 不容抗拒。 时雍穿着兀良汗士兵的棉甲,头发束起挽成了发髻,还戴了一顶草原人的毡帽,看着就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在巴图目光的逼视中,时雍笑了笑,伸手拿下帽子,抽掉束发的绦带,将一头“青丝”放了下来。 几天没洗头,她头发都油了,又长又打结,凌乱得不成样子。 巴图不满地蹙起眉头,眼光里流露出无奈与疑惑,还有一种复杂的渴望。 这个目光特别漫长,特别久。 久得时雍心里一阵阵敲鼓,开始想应对之策了,巴图的手又无力地抬起,冲她招了招。 “来,为孤按头。” 时雍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去。 这么说,就是危机解除了。 她其实不明白巴图在想什么,若当真缺女人,来桑为他找来的美貌女子他却不要,若是为了占有或是单纯的情丨欲,以他大汗的尊威,犯不着跟她玩这么多花样。 时雍是真不懂。 默默为巴图按着头。 巴图的气息静静平稳下去,语气也远不如时雍刚刚进来时那么凶戾。因此时雍猜测,就是来桑那个蠢货办的事惹恼了他,把火撒在她身上。 汗帐里沉寂了许久。 突然,传来巴图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闭着眼睛的,声音也低,听上去如同呓语,时雍回神,明白他是在问自己,想了想道: “阿拾。” 巴图皱了皱眉头,又问他的家事。 时雍半真半假地道:“我父亲是顺天府的小仵作。” 巴图手指轻轻缩了缩,声音有点沉:“你娘呢?” 娘?时雍想到王氏。 她轻轻笑了起来,“我娘是个市井妇人,嘴坏,爱说人闲话,东家长西家短,就没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吝啬,小心眼,一毛不拔,会过日子会攒钱。她没什么本事,但烧的菜很好吃。家里穷,没什么吃的,她总能变出些花样。她洗衣服很干净,一人就两身换洗衣服,总是整整洁洁,她好面子,不愿意让人看笑话,她很是崇拜我爹,却总毒口骂他……” 巴图眉头越听越紧。 大晏民间小家庭的生活是他不曾涉足的领域,听着有些新鲜,他也就没有阻止时雍,直到她说完。 “针灸是谁教你的?” 冷不丁又回到了这个话题,时雍有些意外。 当初,孙正业也因为她的行针手法大为惊讶,为了看一眼她针灸,甚至不惜收她为徒。如今巴图又为此再三询问,到底是为何故? “我师父。” 时雍答得很轻松,心里却满是疑惑。 “师父。”巴图嘴里念叨了下,“等孤领兵入京,带你师父来见。” 时雍不妨他有此一说,震愣好半晌没回答。 还真是自信呢?卢龙塞还没打下来呢,就领兵入京了? ———— 巴图对卢龙塞发起的进攻,是在当天晚上开始的,就在时雍从汗帐离开没有多久,巴图就亲自披甲上阵,领兵前往卢龙。 卢龙照常城门紧闭。 前来临军的东厂厂督白马扶舟甚至上到箭楼,拿了好酒,摆上好菜,叫上优伶,边听曲子边看兀良汗攻城。 白马扶舟从未上过战场,但大晏以往的战事在各种话本和戏曲里被编了无数个版本,赵樽、陈景、陈大牛、元祐、哈萨尔、阿木古郎等人的战场逸事更是听得不少。 他早知北狄和兀良汗人的粗犷和悍勇,亲眼见巴图领兵攻城,却是有些惊讶。 十几门大炮一字排开,对着卢龙塞大门,巴图一身重甲、单手提刀居于阵前,身材高大健硕,神情凌厉,一把腰刀似黑铁铸成,看着就锋利沉重,恐怕有好几十斤的重量,他却拿在手上如稚子的玩具一般,随手一划,地上砖石便飞起火花和残屑,当真是孔武有力。 号角声中,巴图厉喝。 “赵胤小儿,可敢出城与孤一战?” 白马扶舟嘴角微微上场,走到垛墙边,双手懒洋洋撑着垛口,对城楼下的巴图道: “大都督昨儿夜里吃多了酒,醉了,还没醒呢。此刻怕是叫不醒他。大汗,不如我陪你较量较量?” 章节目录 第214章 别出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冷风将毡帐吹得吡吡作响,今夜似乎比往常更冷,厚实的帐顶仿佛要被大风掀翻,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在巴图那里吃了亏的来桑脾气更是不好,吃药的时候发了一回脾气,躺下的时候因为疼痛又发了一回脾气,吵着要让时雍帮他针灸止痛,娇气得真不像一个孔武有力的八尺男儿。 反倒是挨了五十军棍的无为,像没事人一样,默默地帮来桑抄经,心如止水。 毡帐里的炉火发出赤红的光。 时雍不知几时了,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心性渐渐浮躁。 她打开毡帐的小窗,想看看外面的天色,不料,刚拉出一条缝,冷风便扑面而来,灌得她睁不开眼,她赶紧伸手去关窗,却不小心却支窗的木条勾住了指头, 木条有裂开的尖利细椎,像针扎入指头般泛起细微的疼痛,她嘶声抬手,发现指头破了,鲜血冒了出来。 时雍回头拿药箱,找药棉。 托来桑的福,毡帐不缺这些东西。 她拿着药棉往指头一按,那腥红的颜色让来桑眼眸里的火光跳了一下,他放下撑着脑袋的手,朝时雍没好气地吼。 “怎么了?” 时雍淡淡说:“手出血了。” 来桑嫌弃:“你怎么这么笨?” 中二少年!时雍心里嗤之。 虽然她目前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可她到底活了三世,前两世都活到了二十七八的年纪。时下十七岁男子已是大人,但在时雍意识里,还是不成熟的少年。所以,对来桑这种口是心非的行径,就很是想笑。 “过来我看看。”来桑看她不理会自己,十分不满,又高着嗓子吼。 无为抄经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继续抄,只是下笔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时雍药棉按在出血的指头上,走到来桑面前。 “二殿下有何吩咐?” 话音刚落,来不及反应,手腕就被来桑抓了过去。 来桑对她从不客气,另一只胳膊从她侧腰掀过来,直接将她拉得跌坐下去。 高度适合,来桑方便观察她的手指了,也不管她痛不痛,掀开药棉看了一眼,嗤了声,很放心地松开手。 “娇气。就这,也叫受伤?” 时雍:…… 她哪有说受伤,只说出血了,是他自己的理解好不好? 她懒得理会来桑,侧身想要坐起。 “说你一句还生气了?”来桑看她脸色冷淡,按自己的理解取笑了两句,见她仍不开口,睨着她突发奇想。 “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娘们儿?这身子弱不禁风的,手指也是……” 他想到了刚才抓住的那只白白净净的手,整齐的指甲壳是粉嫩的颜色,喉结突然咕地一滑。 “男人长成这样,你真丢人!” 找回惯常的嘲讽,来桑稳定了情绪,可看在时雍眼里,他分明就是一副窘急羞恼的样子。 她抬了抬眉梢,一言不发。 恰在这时,门帘掀动,有人进来了。 “二殿下,打听到了。” 来人是来桑的亲卫孟合,他看了时雍一眼,走到来桑身边,压着嗓子将巴图带人出征卢龙塞的事情禀报了。 闻言来桑眼睛一亮,拳手砸在榻上。 “太好了。父汗打了胜仗回来,一高兴,不就解了我的禁足?” 时雍低着头看无为写字,听着来桑放肆的笑声,没动声色,眼看孟合要离去,她倚在门边,面不改色地道: “孟合,我跟你去拿些药材。” 来桑不允许她单独行动,无论何时,都必须有人在身边监视,孟合不敢自作主张,拿眼去看来桑。 来桑不耐烦地摆手,“早些回来。” 巴图领兵打卢龙,那营里的侍卫相对平时,肯定更少。在等待了这几日后,时雍心里如同住了一个“魔鬼”,对赵胤的营救不抱希望了。 靠人不如靠己。 她不可能永远在兀良汗大营里做巴图父子的俘虏医士,再不反抗,她怕往后没有更好的机会,这次出帐就是为了一探究竟。 来桑在兀良汗有一大批支持他的大臣,虽然他性子暴躁敏感,可他的下属对他一样忠心耿耿。 时雍不敢挑战孟合对来桑的忠诚,一路小心翼翼,生怕露出破绽。 药局所在的毡帐有几位医士还在值夜,兀良汗有着与大晏完全不同的诊治方式,这些医士对时雍不是那么喜欢。 看到时雍进去,他们没什么好眼神,但二殿下看重她,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时雍随便挑了些药材包上,出门的时候,发现毡帐边上拴了一匹高大的骏马,转动着耳朵,喷鼻声很大。 药局距离驻营地的大门不是很远,放眼放去,大门口的火把依稀映入眼帘。 时雍心脏一麻,突然怦怦乱跳。 抢马、夺刀、冲出大门……她脑子里反复演练着这几个动作需要的时间,以及她能从乱军中冲出去的几率,脚步就慢慢往马匹走了过去。 “孟合,这是谁的马,好俊!” 孟合道:“药局的。” “哦。”时雍顺口应着,摸了摸马鬃,马儿受惊,耳朵动了动,发出呼呼声。 此时夜色深沉,浓雾笼罩着营房,巡逻的火把弱得如同萤火。 机不可失,不能犹疑。 时雍暗自咬牙,转头对孟合一笑。 “我想骑骑它。” 不给孟合考虑的机会,她突然解开马绳,猛一个翻身就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马蹄子就奔了出去—— 前方有的巡营的士兵,约摸十几个人。时雍冷冷看着,勒紧马缰绳,正准备疾冲出去,不料,斜刺里突然掠出一人,死死扣住马头,拉住绳子。 马儿长嘶一声。 那人眼眸暗沉地盯住她。 “谁让你轻举妄动的?不要命了!” 时雍冷冷盯住他不说话。 无为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拖下来,用低到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 “跟我回去!” 时雍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还没有说话,就见一片耀眼的火光从大门那边移了过来,连同巡夜士兵一起,将她和无为团团围住。 瓦杜的脸出现在火光下,目光里是阴凉凉地笑。 “来人啦,给我把这个夺马逃离的南晏人拿下!” 瓦杜负责营中巡防和守卫,他是阿伯里的人,也是乌日苏的支持者。那天的事情后,他对来桑的毡帐看得很紧,对无为和时雍更是充满了怀疑,一直没有放弃过对他们的监视。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他岂肯放弃? 在他的指挥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守卫冲了上来,要拿下时雍。 无为见状,“瓦杜,你无凭无据,胆敢抓二殿下的人?” 瓦杜冷笑,“众目睽睽,这么多人看着她夺马出逃,还要何凭证?” 时雍对这个瓦杜有点印象,闻言冷冷一笑。 “无为先生,不必和一只疯狗论理,他就是诚心找茬。” 这本不是讲理的地方,瓦杜也同样不想和他们理论。 他要的就是抢在来桑到来之前,把人抓起来先办了。 瓦杜是有备而来,人数众多,加上巡夜的兵丁,一群人冲上来缠住无为,时雍又手无寸铁,极受掣肘,而此番景况,不论是时雍还是无为,都不合适大开杀戒。 时雍放弃抵抗,扭头对无为道: “无为先生,你去通知二殿下,不必管我。” 不论无为是谁的人,目前来说,不是想害她的人,时雍不愿意他在这时拼命来救她,因为,他们已然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无为闻言,看她一眼,收了刀,大步离去。 瓦杜占了上风,哈哈大笑着,亲自上前,一把将时雍扛在肩膀上,大步回营,猛地丢到地上。 “小子,落到老子手里,算你倒霉。说吧,你和无为到底是如何勾结,哄骗二殿下的?” 时雍沉默,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不说是吧?看你瘦得鸡仔似的,还想愣充硬骨头?哈哈哈!” 瓦杜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眼看从时雍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他大笑着,双手叉腰,招呼左右: “来人啊!把这小子衣服给老子扒了,丢到外面的囚笼去,冻他一夜,看他招是不招?” 几个士兵冲了上来,将时雍团团转住。 时雍心头一震,拳头猛地攥紧。 不扒衣服,怎么都好说,她有的是办法与他们周旋,可是碰上瓦杜这种不要脸的,什么计谋都不好使,还得上拳头。 时雍一脚踹向最前的士兵,正要夺人腰刀,突然传来嗖嗖两声。 营帐里的两盏油灯,一前一后熄灭了。 四周顿时陷入了黑暗。 “怎么回事?”瓦杜厉喝,“点灯!” 士兵们嘈杂起来,时雍借机后退两步,黑暗里便传来士兵们“哎哟”的惊叫。 时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待时机夺门而逃,手臂突然被人抓住。 “我~”时雍刚想出声,嘴巴被人从后面捂住了,腰身也落入一个精壮的臂膀间。 “别出声!”温热的声音传入耳朵,时雍瞪大眼睛,心神剧震。 章节目录 第215章 暴躁小王子的愤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漆黑的毡帐里,声音杂乱,可这声音清晰入耳,却让时雍一时忘了动弹。嘴被堵住,她只能点点头,示意对方自己知道了。 “不要怕,大都督……”谢放话没说完,突然松开她的胳膊。 这时,营外突然传来火光和怒吼。 “瓦杜你是要造反吗?本王的人也敢抓?” 来桑的火气和吼声隔着营帐传来,宛如洪钟般响亮。 “围起来。给本王打!” 来桑干的混账事儿多得很,瓦杜抓时雍虽然是占理的,可来桑不讲理,甚至也不跟瓦杜讲和,挥挥手就领兵打上来。 瓦杜也是一员悍将,对来桑这个乳臭未干的二皇子看不惯,又不能把他怎样,只能借题发挥。 “二殿下受了无为迷惑,竟然是非不分,为了两个南晏人,要对末将大打出手?” 来桑道:“你抢本王的人,本王打你又如何?” 瓦杜很生气,“要人可以,二殿下从末将的尸体上踏过去。” 来桑确实是非不分,闻言就笑了。 “这可是你说的。踏过去就踏过去,有本事,你把尸体摆出来,让本王来踩踏!” 瓦杜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各不相让,双方士兵打得死去活来。 无为是第一个冲入营帐里的人。 灯火一亮,时雍下意识望向四周,却不见谢放的身影。 她猜他是潜藏在这些兀良汗士兵中间,神经紧紧地绷了起来,想他刚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无论如何,赵胤已然知晓她在这里了。 时雍心里踏实了很多,见无为冲上来,她淡淡道:“来得挺快。” 无为道:“没事吧?” 时雍摇摇头,发现在被瓦杜扛回来的过程中,帽子掉了,头发也散落下来,她连忙用手捋了捋。 “给把刀。” 无为看她一眼:“不要动武,跟着我。” “唔~”时雍轻声应了。 被瓦杜那老小子一抖,她肚子刚好不舒服,不动武就不动武。她跟在无为身边,准备伺机而动。 无为并不伤人命,只是一边打一边将时雍往帐外带。 一个士兵举刀冲上来,那刀锋差点砍到时雍,无为一脚踢向他的腰腹,有点恼了,薄薄的刀刃突地扬起,划向那名士兵的脖子。 叮! 一柄马刀斜里探过,架在无为的刀柄上。 那是一个身高足有八尺的精壮男子。 无为看他举刀迎敌的动作,目光一闪,收刀再刺,那人转身应对,起刀落刀间利索从容,无为微微吃惊,目光从刀身抬起落到他的脸上,眼睛微微眯起,那张满是刀疤的脸略有动容,铁制面具下的肌肤也在微微颤栗。 “滚!”无为将腰刀往前一推。 那男子一声不吭,退后半步,双眼却紧紧盯在他的脸上,那些刀疤仿佛是一道道刺目的光,让他的眼睛灼热得仿佛瞬间升起的火焰,震惊、不解,复杂难明,深沉阴晦。 无为别开脸不再看他,拖住时雍的手腕冲向门口,横刀身前,一把烟熏般的嗓子沙哑冷厉。 “都闪开,别逼我大开杀戒!” 那个险些被他抹了脖子的士兵,吓得脸都白了,举起刀不断后退,其余人等也不敢再贸然冲上前。 时雍没有看清无为的眼神,却认出了那个人——他就是谢放。 她心里一紧,亢奋又热血,很想夺一把刀,跟着他一起杀出去。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冷静。 且不说瓦杜有多少人,便是前来“营救”她的来桑,也是绝计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兀良汗大营的。“来桑的救”和“赵胤的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兀良汗大营守卫森严,四周围得铁桶一般,若单靠他和谢放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活着闯出去。 而现在,她还真得靠着来桑。 帐外,瓦杜已经被来桑打得没脾气了。 二皇子天生神力,打架有的是手段,也幸亏他伤势未愈,不然他今儿可能得活活被来桑打死,而且来桑有很大可能真会打死他,再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瓦杜见情况不对,嘶声吼叫。 “都停手!自己人打什么打?” “让二殿下把人带走。” “不过,待大汗归来,二殿下只怕得给个说法不可。” 来桑啐他一口,收刀。 “要何说法?本王拼着再挨一顿鞭子,也要先宰了你这鳖孙!” 瓦杜气得满脸通红。 眼睁睁看着无为将时雍从帐里带出来,他不敢上前,只能咬牙切齿地吼。 “二殿下这是养虎为患。” 来桑:“我乐意。” 时雍看着气势汹汹把她扛来的瓦杜像个蔫掉的鹌鹑,冷哼一声,拍了拍衣袖,从人群中走过去,走到来桑的面前。 来桑很高,嫌弃地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他们打你哪里了?” 时雍摇头,“没有。” 来桑哼声,瞥向瓦杜,“算他识相。走!跟我回去。” 来桑转身走在前面,时雍默默低头跟在他的背后,眼角的余光却扫着人群…… 无为面无表情跟在她后面。 人群里,谢放目光死死盯住他,许久才慢慢垂下。 ———— 来桑将时雍带入毡帐,转头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旁的亲兵个个持刀肃立,神情严肃。 帐里好半晌没有声音。 时雍心里敲着鼓。 来桑只是年纪尚小,行事莽撞,但他不是真正的傻子,她夺马离营的事,来桑在瓦杜面前虽然愿意为她遮掩,却不代表他当真不懂。 “想走啊?” 来桑拿起桌上的酒壶,仰天灌了一口,那酒液顺着他脖子淌下去,湿了一片,他也不管,袖子一抹,黑着脸看时雍。 “本王哪里待你不好?说说看。” 时雍这会儿头发散乱,衣服脏污,身子也不舒服,并不是很好受,但是面对这个暴躁的小王子,她不敢硬碰硬。 “二殿下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漠北苦寒,男儿大多好酒,十七岁的来桑也不例外。 他酷爱饮酒,是时雍来后在他耳边天天念叨,他才不得不戒了的。 一口酒下肚,来桑胸腹间如有一团火在烧。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人儿,他双目赤红,哼声站起来,负着手走到时雍面前。 “说!为什么要逃?” 想岔开话也不行。暴躁小王子喝了酒,智商上线了?时雍垂着头,平静地道:“我是晏人。” “那又如何?”来桑很是生气,眼睛里仿佛有火苗在窜,说完看她不作声,那脸色淡淡的,也不见悔改和害怕,他更气了,一把撩开时雍的头发,逼她把脸抬起来。 “准备逃去哪里?赵胤的身边?” 时雍盯着他,不说话。 来桑极是讨厌她这副顽固不化的样子,气得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 “赵胤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你看看你,被俘虏了这么多天,他可有来救你?你可知他在卢龙塞又是怎生逍遥快活的?” 时雍目光微动。 来桑看见了她的表情,嗤笑一声。 “卢龙塞日日笙歌,夜夜燕舞,好生热闹。我看赵胤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时雍侧目看他,“那我也是大晏人。” 来桑皇子的威严受到挑战,睨向时雍的目光,添了几分狼性。 “那本王就把你变成……兀良汗人。” 时雍不知他此话什么意思。 来桑却是斜他一眼,“你们晏人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不是?” 时雍身子微僵,看着他蹙起眉。 “二殿下开什么玩笑?我是个男子。” 来桑脸色更黑了,“那你还惦记赵胤什么?他能娶你吗?” 时雍:…… 这分明是两回事。 她是大晏人,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回去的,这位暴躁小王子是理解不了吗? “我看你不像男子。” 来桑突如其来的话,吓了时雍一跳。 未及反应,来桑已顺开她垂落的长发,抬起她的下巴,上下审视着她。 “这模样,这身段,这腰臀……哪里像男子了?”来桑说罢突然转身,不再看她,而是摆头命令左右。 “都下去。” 时雍吃了一惊,“你想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216章 这么痴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桑笑而不答,帐中亲兵都知道来桑的混蛋之处,莫说宠幸一个男子,就算宠幸一只小母羊,他们也能见怪不怪。 众人陆续退下,只有无为没退。 “二殿下,大汗在前方与敌交战,此时不可肆意妄为……” 来桑猛地转头,攥紧的拳头传来骨节的喀嚓声,“退下!你是听不到本王的吩咐吗?” 无为沉默,却固执地没有离开,身子绷得僵直。 时雍看他一眼,深知他的为难,更知道他此时定然不想暴露自己,不由倏地一笑,抬手将长发理了理,似笑非笑地看着来桑。 “没错,我是女子。二殿下好眼光,我这么费尽心机也骗不了你。” 她说得坦然,来桑却震惊地仿佛听了个笑话般,死死盯住她,忘了生气。 “你在胡说什么?” 时雍平静地道:“正因为我是女子,我才要逃。我不是想要逃去谁的身边,我只是不想每日里担惊受怕。二殿下应当知晓,身为女子落入敌营是什么下场。你说我怎能安心留下来?” “当真是女子?”来桑像是被人一锤子砸醒了似的,绕着她左右走了一圈,目光审视着,一把扯住她头发往上抬了抬,痛得时雍龇牙咧嘴,他反倒乐了。 “早说嘛。” 来桑回头看着无为,扬眉看他。 “此事你知我知,不可外泄。听到没有?” 无为眉梢微动,低头道:“是。” 时雍看来桑突然又开心起来,就像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嘴都笑得合不拢,刚才那一副要打杀了她吃掉的凶狠也浑然不见。 时雍一时没弄清楚这暴躁小王子的想法,不由蹙紧了眉头。 “二殿下英雄盖世,肯定不会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吧?” 亏她能说出手无缚鸡之力来。 也亏得来桑竟然没有反驳。 “我不欺负你。”来桑目光盯在她的脸上,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神态轻松,笑容很自在,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我要娶你。” 咯噔!时雍差点石化。 无为也是瞠目结舌,对来桑冷不丁就决定了终身大事,始料不及。 “看着我做什么?”来桑掀开唇角,捏了一把时雍的脸,“高兴坏了吧?你以后就是兀良汗的二王妃了!” 时雍揉了揉脸,没有生气,居然笑出了声来。 “二殿下在说什么傻话?兀良汗的二王妃岂是一个大晏人可以做的?” 暴躁小王子真是异想天开。 莫说巴图和他那个做大妃的娘肯不肯,便是那些支持他的大臣们,要知道这事,估计也能吐三升老血。 “我说娶就娶。等父汗回营,我就去负荆请旨!” 负荆请旨? 时雍眉头跳了跳,仿若被雷劈中,一时说不出话,背后的无为也是一脸凝重,半声都无。 只有来桑一人沉浸在某种突然的心动和兴奋之中,宛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搓着手在营里走来走去,躁动不安。 “无为,你快帮我想想,要如何请旨,父汗才能同意?” “还有我母妃,我要不要马上修书一封,告诉她我有心上人了?” 无为:“……” 时雍:“……” “不对!”来桑突然定住骚动的脚步,慢慢退回来站到时雍的面前,凝神半晌,仿佛刚想起来似的。 “你和赵胤……” 问出半句,他问不下去了,哼一声,又若有所思。 “为免你再逃跑,本王得先将你绑起来,关起来。待到父汗同意你与我大婚之后,再带你回兀良汗。” 从头到尾,来桑没有问过时雍同不同意,似乎他也根本就没有想过或者说不认为必须要她同意不可。 在得知时雍是女子后,他俨然已经沉入了初恋的喜悦之中。 他要的,就必然要归他所有,在他十七年的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 一个女子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亲自绑住时雍的双手,将她留在自己的毡帐里,十分的慎重小心,好像真的怕他溜了一样,加强了守卫,寸步不离。 时雍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吸引了暴躁小王子的,只是,想到谢放已然潜入大营,心里多少有了几分安心,也就由着他闹腾。 …… 来桑一遍遍派人去打探卢龙的战局,他热烈地盼望着巴图能打个胜仗,心里忖度:只要父汗拿下卢龙,必定会允许他之所求。 时雍坐在营中,身上披着来桑给的毯子,看着来桑时而紧张,时而急切的情绪,内心对正在卢龙进行的两军激战也有担忧。 “你困了吗?” 来桑没有睡觉的想法,看时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是无聊,又坐到她身边,想跟她说话。 时雍不理他。 来桑返身拿酒,看她,“要喝吗?” 时雍深深呼吸,压住火气,“不喝。” “那我喝了。”来桑今夜已经喝了很多,他酒量很大,已有微醺之态。 帐内炉火噼啪轻爆,干燥的空气混合了酒意,让他双眼浮上了一层躁动的气息,说话也更为大胆,终于借着酒意问出了之前没有问完的话。 “你和赵胤睡过没有?” 时雍侧头扫他一眼。 来桑面孔微微发烫,将眼睛瞄向帐门。 无为在外面,他知道。 遂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草原人没你们那么多讲究,睡了也没什么,往后你跟了我,老实些就好。” 时雍哭笑不得。 “二殿下怎就不问,我肯不肯嫁?” “你怎会不肯?” 嫁给皇子都有人不肯?来桑没有想过。在他看来,草原上所有的女儿家,都愿意让他睡,甚至不需要名分,都愿意到他毡帐里来侍候。 时雍的话让他很是意外。 思索片刻,他道:“那你就是跟赵胤睡了。” 时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闭嘴不吭声。 来桑不屑地嗤道:“听闻晏人保守迂腐,女子信奉从一而终,果不其然。你是不是觉得和赵胤睡了,就是他的人,就不能再跟别的男人了?” 时雍淡淡看他一眼。 “二殿下早些睡吧。” 等明早醒来,被他爹暴打一顿,这位皇子大概就清醒了。 时雍是这么想的,可来桑显然不明白她的想法。 “你真是傻。”他试图说服时雍,将她的心从赵胤身上拉回来。 “赵胤老贼岂有我好?我比他年轻,比他壮,连母狮都知道选强壮有力的雄狮,你却愿跟着个老贼?” 老贼? 时雍以前听来桑说赵胤老贼,以为只是一个发狠的称呼,没想到在来桑眼里,赵胤是真的“老”。 她有点想笑。 就仿佛听到00后说90后是老阿姨一样。 “二殿下见过赵胤吗?” “没有。”来桑翻个白眼,心里十分不痛快,损起赵胤来,口无遮拦,“年近三十的不惑之人,想来跟我父汗差不多吧。”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时雍忍俊不禁。 来桑恼怒,“你笑什么?” 时雍瞥他一眼,“我在笑,二殿下这般少年英雄,为何看上我这样的女子?我不配。” “你不配谁配?”来桑有点不好意思,那蒲扇般的大手抬起来,似乎是想抱一抱她,最后又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顺便挠了挠头。 “你比谁都好。” “哪里好?”时雍疑惑。 这话难倒来桑了。 他看着时雍,想了许久。 “你比千秋万代四海八荒的所有女子都要好。我翻遍草原也再翻不出一个你这样好的女子了。” 时雍微怔。 暴躁小王子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的情爱与成年男子不一样,来桑看他的眼是炽烈的,却没有多少情丨欲的成分。他皮肤黝黑,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双眼发亮,闪烁着明亮的光。 时雍道:“可我觉得你不好。” 她说得很慢,很严肃,很冷漠,然后亲眼看着暴躁小王子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你比千秋万代四海八荒的男子都要愚蠢。我翻遍天下也再翻不出一个像你这样愚蠢的男子了。” 来桑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他看着时雍,一双眼里愤怒涌动。 时雍有点不落忍。 可是,莫伤少男心,就得要狠心。 她知道,跟他表白的来桑只是年岁尚小,还未尝情爱。终有一天,他会成长为草原上的雄狮,会有无数追随他的母狮。他会像一个成年的雄狮那般,彪悍蛮勇,成为人人敬畏的王。那个时候,他不会再记得她这个“千秋万代,四海八荒都找不出来的好女子”。 章节目录 第217章 赵胤老贼真的来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二殿下这么看我做什么?” 时雍挑了挑眉梢,不解地看着来桑,慢声捅入最致命的一刀。 “莫非殿下把我绑起来,又囚于此处,就是为了侵犯我?” 说罢她垂下眼。 “二殿下若是当真有这样的心思,我也抵抗不了。那你想如何就如何吧,总归,我该恨你还是恨你,谁也左右不了。” 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透过。 外面有无为倚帐而立的剪影。 来桑的脸,一寸寸冷却,就像大冬天被人劈头盖脸泼了一瓢冷水,莫名窒闷、狂躁,又不知该怎么办。 小牛犊子终是攥紧了拳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本王狠心了。” 时雍不吭声,淡淡瞄他一眼。 来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无为。” 帐帘摆动,无为悄无声息地进来。 “属下在。” 来桑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看时雍。 “把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押下去,关入囚帐,清醒清醒。” 无为头也不抬,“是。” 时雍没有说话,任由无为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看了来桑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闭嘴转身。 “慢着!” 来桑目光掠过她,落在无为身上。 “看牢了。没本王命令,不许旁人接近她。” 无为抱拳称是。 时雍微笑,“谢二殿下。” “滚!”来桑恶狠狠地瞪她。 时雍离开了,帐子里恢复了宁静。 来桑一人站在那里,想想又觉得荒谬无比。 想他十七载皇子生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乌日苏也不如他尊贵,如今他干了什么?为了她去父汗大帐要人,为了她和瓦杜大打出手…… 实在可笑。 她到底为什么好,来桑说不清,就是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和任何人都不同。她为他伤口敷药,也比谁都要温柔。她的手很软,也很暖,这般想起她为他擦药时掠过肌肤的感觉,来桑身子便是一阵战栗…… 他想起来了。 按大晏的规矩,这女子把他身子都看了,不嫁他,能嫁谁呢? 他又想,不对,她和赵胤说不准都睡过了,不是比跟他更近? 来桑越想越烦躁,终是打烂了酒坛,双目通红,满脸狰狞。 “不识好歹。” 总有一天,要让她后悔,让她心甘情愿俯首。来桑不信自己没有这个本事,短暂的纠结后又恢复了自信,幻想着明日时雍来求他高抬贵手的样子,又好受了些。 不料,再得到消息,却是孟合来报。 “二殿下,不好了。赵胤领兵来犯,离我大营已不足十里……” 来桑猛地抬头,酒醒了大半。 赵胤此刻,不是应当在卢龙塞吗? “来得好!”来桑正当怒火中烧,闻言拍桌子,“取本王战甲来!” 孟合一怔:“二殿下,你的伤……” “不妨事。”来桑想到身上的伤就想到阿拾,想到阿拾就对赵胤恨之入骨。上次他为了大局着想,被赵胤摆了一道,丢了大营,受父汗责罚。 这次,他定要给赵胤一点颜色瞧瞧。 ———— 赵胤举兵来犯,来桑吹响号角,点兵迎敌,整个兀良汗大营里仿若一锅沸腾的滚水,火把将天地照得通天亮,将校兵丁从各个营帐跑往校场,列队上马,气氛紧张而喧嚣。 这一刻,囚帐里却出奇安静。 谢放小心地解开时雍腕上的绳子。 “大都督派我来接你。号角一响,我们便焚帐出营。” 赵胤来了? 时雍迅速将双手从绳子脱出。 “你怎么进来的?” 谢放低下眼,“昨日兀良汗有一批物资从宽城运抵大营,我中途劫杀一人,混在其中。” 时雍道:“辛苦你。” 这话很平淡,谢放却听出了一丝微妙的情绪,眉头微皱看向她。 “这些日子,爷一直在找你。” 时雍微微一怔,“他不知我被俘?” 谢放嗯声:“这边没有消息传出,我们是实在是找不到人了,这才决定入营寻找……” 所以,谢放其实是潜进来确定她在不在营里的? 时雍有些讶然,与谢放对视片刻,没有在他眼里看到撒谎的痕迹,默了默,又道:“那个无为先生,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个戴了半边铁制面具的男子,他,不是你们的人?” 谢放扣住腰刀,掌心紧了紧,面色凝固般冷了下来,“不是。” 看他脸色这么难看,时雍怪异地点了点头,心中疑惑却更大。 无为既然不是赵胤的人,为何要一再帮她呢? “呜——” “呜——” “呜——” 幽长低闷的号角声,突然自帐外传入。 时雍深吸一口气,呼吸都凝固了。 谢放低声:“走。” 囚帐里的守卫刚才已被谢放放倒,二人借着暗淡的光线,钻出营帐,谢放在毡帐浇上桐油,划燃火折子,正要点火,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疾风。 不好! 他身形一转,腰刀旋即出手。 铮!钢刀相撞,擦出刺目的火光。谢放刀刀紧逼,来人左突右闪,一身黑色披风在夜风中荡开,犹如黑鹤凌云,极是矫健,那张铁制面具在暗光中更是诡谲,谢放盯着他的眼睛,稍稍一缓,对方的刀刃便直取要害而来。 谢放大骇,刚想避开,不料,那人又堪堪把刀划开,削下他一个袍角,便退了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谢放抱拳,“承让。” 无为袍袂翻飞,“跟我来。” 谢放抿嘴不语,时雍看他一眼,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 刚才说不是他们的人,为何又如此信任? 她没有多问,跟着他们离开。 走得远了,只见无为在地上拾起一支火把,点燃,突然掷了出去。 火把掠过劲风,越燃越旺,扑一声落在囚帐上,燃烧起来。 三人一路行来都默默无语,绕过几个岗哨,无为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递到谢放手上。 “带她走。” 那是二皇子来桑的腰牌。 谢放微愣,“你呢?” 无为看他一眼,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 火光中,依山而建的兀良汗大营亮如白昼。 号角声声,战鼓雷鸣,令旗在风中猎猎扬起。 还有一道关卡,就可以出营了。 走出去,就能看到赵胤。在敌营中的日子,一日如三秋,短短几日,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这一刻,时雍心跳纷乱,突然有些激动。 然而,这最后一道关卡,却是最难突破的关卡。 高高的木砦将营里营外分成了两个世界,营门的石台上,燃起雄雄的烽火,柴堆上的火架得很高,燃得很旺,老远都能得分明。 一行人举着火把走过来。 “什么人!” 时雍屏紧呼吸,心跳得很快, 那人用的兀良汗话,她听不懂,也不知如何应答。 谢放却很从容,走出去,用兀良汗话回复,“二殿下帐前校尉,奉命巡营。” 时雍没有料到谢放居然有这本事,看了他一眼,心中对赵胤手底下这些个侍卫更添了几分敬畏。 来人没有起疑,行个礼道:“晏军来犯,不可大意。” 谢放低头,“是。” 擦肩而过时,时雍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 号角阵阵,如催命的符咒。 囚帐着火时,来桑在校场的点将台上,正准备带兵出营,看一眼着火的方向,他疯狂叫人去救火,却又不能丢下整兵待发的士兵,只得暗压下喉头的腥膻气息。 “兀良汗的勇士们,赵胤老贼欺我若此,一再相犯,今夜我等必教他有来无回!” “杀!” “杀!” 低沉的号角,响彻天际。 战鼓擂动,一列列兵马在鼓声中奋勇前行。 马下扬起的沙尘,弥漫在夜下的大营里,喊杀声震天动地。 厚重的营门木栅拉开了。 兀良汗士兵潮水般涌出去, 谢放带着时雍混在人群,趁乱出营。 冷冽的风扑面而来。 时雍一眼看到对面的晏军帅旗,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冷不丁闯入眼帘。 乌骓上,赵胤手按缰绳,黑盔铁甲,一袭浓墨般的大氅在夜风中翻飞卷动,身后簇拥着数万大军,在震耳欲聋的高亢吼声里,他安静地俯视着战场,目光迎上闯出大营的来桑,面无表情。 兀良汗大军从大开的栅栏冲出去,最前面的是冲锋的重骑,旌旗招展,鼓声齐鸣,看上去骁勇又迅速。 来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赵胤老贼——” 话刚喊出半句,来桑突然闭嘴,眼睛刺了刺。 赵胤不老。 不仅不老,还俊朗无匹,比来桑在草原上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儿都要英挺俊美,却不是他的大皇兄乌日苏那种清瘦羸弱的美,而是大丈夫的阳刚,是大丈夫的俊美,是立于五军阵前威不可动的盛气凌人,是一眼可见的神颜和千万人不可撼动的冷傲。 他就像草原上的夜鹰,傲视天地。 来桑突然有点难受。 像在大人面前舞刀弄枪的孩子,突然被人撕下了那一层遮羞布。 他要打败赵胤。 来桑一咬牙,高举马刀。 “兀良汗的勇士们,随我杀!” 章节目录 第218章 阿拾就在大都督房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真正的战场厮杀,血腥而残酷。身处其中,身边是震耳欲聋的喊声和阵阵蹄声,溅起的尘土扑面而来,数万人同时而动掀起的风浪仿佛要把人吹翻。 时雍混在人群中,左突右闪,谢放扣紧刀柄,紧紧跟随保护着她,可是要穿过人群走向晏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混战、混乱,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 军阵中尘土飞扬,刀枪闪若寒光,如同沸水滚滚。人如同蝼蚁一般奔涌向前,却踏得天地狂沙翻动。一眼望去,谁是谁根本分不清楚,只能凭着两军不同的战甲判断敌我。 赵胤胯下乌骓极是神勇,扬蹄长嘶,绣春刀直指天际,一人一马纵身人群,迎上策马而来的来桑。 铮!寒光迸发,二人战于一处。 时雍看得呼吸骤紧。 来桑的骁勇名不虚传,他的特色便是一个“勇”,力大不怕死,冲在潮水般的兀良汗兵阵之前,他不杀旁人,就盯住赵胤厮杀。 上来就是玩命,二人战圈周围的士兵纷纷避让,为他们留出一个圈子。 时雍和谢放被堵在兀良汗大军中,看得心急如焚,却近不了他们,更不敢在此时暴露。 乱军中,一旦身份被发现,随时死于非命。 来桑人壮马强,攻势很猛,看赵胤面色沉静,他冷笑一声,刀锋直指赵胤。 “你也不过如此!” 赵胤冷冷看他。 来桑的敌意喷薄而出,夹杂了太多的私人情绪。这不是战场上主将之间应有的情绪。 赵胤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一边应付他的进攻,一边观察战局。 “赵胤老贼。”来桑忽然笑了一声,阴冷冷地道:“我看上你的女人了。今日定要让她好好看看,我跟你比谁更强,她到底该依附于谁,谁才配做她的男人!” 赵胤扫他一眼,面不改色,手按缰绳,酣战几个回合后突然掉转马头,奔向晏军阵中。旌旗摇动,一队轻骑迅速补充他的位置。 来桑见状大怒,“想逃?” 他拍马跟上,马速极快,完全忽略了身后的骑兵能不能跟上他的节奏,一心只想砍杀赵胤。等来桑身后那一群铁骑冲上来想要保护他的时候,已然被大晏骑兵拦住去路。 “二殿下!”孟合惊呼一声。 在众人的呐喊中,无为转身时只看到来桑的一个马屁股。 他扯下肩膀上的披风,卷向扑上前的几个晏军,高扬马蹄,朝来桑追了上去。 “回来!” 来桑被他吼声惊醒,再回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全是晏军,两翼冲入的两排轻骑像撕开铁甲的利刃,将兀良汗阵形完全打乱。 糟! 中了赵胤老贼的诡计! 来桑咬牙,杀红了眼,两刀劈开截路的晏军,索性不再回头了,纵马朝赵胤杀过去,赵胤左右两翼完全是自己人,而来桑已被团团围住,如同困兽。 赵胤勒马上前,冷声命令。 “要活的。” 一听这话,来桑气得头冒青烟,执缰扬蹄,举刀高喝: “不怕死的就上来试试!” 来桑悍勇,身陷敌阵,此刻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刀刀致命,晏军兵阵竟被他杀得节节后退。赵胤见状,目光从兀良汗大军中收回,拍马迎上来桑。 二人在乱军中杀得沙尘滚滚,马嘶阵阵,大氅翻卷,整个天地间人吼马惊、嘶声不停,完全被他们的战力所震撼。外围的骑兵手执重盾,竟也近不了他二人的身。 “报——” 晏军中,一人手执传令旗策马而来。 “大都督!巴图领兵回防,已过青山口。” 赵胤:“知道了。” 话落,乌骓突然扬蹄跃出,绣春刀脱手而去,快如闪电般划破来桑刀阵,薄薄的刀刃削向他的腿部—— “啊!”来桑中刀惨叫。 赵胤高居马上,一眼都没有看他,勒紧马绳如一道漆黑的利剑般,人马合一,再次闯入兀良汗大军。 时雍还在往前冲,前后左右全是兀良汗人,她不能穿着兀良汗的衣服杀兀良汗人引来大军反击。又不敢直接冲往晏军兵阵,怕被乱军误伤…… “阿拾。” 一道厉呼掠过,时雍只觉耳朵炸开,刚刚转头,身着黑甲的赵胤已自马背斜滑而下,一把捞起她的腰身,放在马背,单臂将她束在怀里,两腿一夹。 “乌骓,走!” 赵胤突然闯入敌阵,如神兵天降,兀良汗人先是怔愣,接着就大喜暴喝,一声声“围住赵胤”的呐喊里,众人手执重盾,组成一道厚厚的铁墙,将赵胤围在中间,防他突围出去,而后方的兀良汗兵丁同时合围而上。 谢放见状再顾不得暴露身份,转身砍杀两个。 “大都督,速走!” “跟上!”赵胤冷声,动作快如闪电,只见刀枪剑阵中,乌骓马突然暴起,长嘶一声,高高跃过一排排盾墙,踩过兀良汗的铁盾,扬蹄狂奔而去。 太快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时雍脑中空白一片,余光里的世界是火光、刀枪、箭阵与惊马,这是个残酷的战场,硝烟扑面,可她只是心惊却不会感觉到害怕,后背贴在赵胤的前胸,察觉到他心脏砰砰地跳动,汗水透衣,却十分踏实。 “撤!” 一道刀光耀过眼帘,赵胤沉喝着,胸前传出一阵激荡的气流。 时雍后背发麻,手心微微攥起,突然有些不能自控。 敌营里度过的几日,每天胆战心惊,一个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突然就回到了赵胤的怀里,感觉所有的危险都解除了。这种信任感,让她既心喜,又不安。 “无为!”来桑被赵胤砍中右腿,又恨又怒,眼里燃起一片血光,大声咆哮道: “传令大军,截杀赵胤,不必管我死活。” 无为没有说话,而是杀到他身边,沉默着护在他身前。 来桑见他不听自己的话,气到了极点,他肤色本就黝黑,此刻看去更是如若黑面阎王。 “我的腿坏了,别管我了。你快走!” 无为没有离开。 因了赵胤的命令,也没有人要来桑的性命,在大军撤退的时候,拼死上前要俘走来桑。 来桑受伤不便,战至力歇,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再看一眼赵胤马前的女子,冷笑一声。 “士可杀,不可辱。” 话未落,他马刀反转,抹向脖子。 “二殿下!”无为大惊。 叮!刀光闪过,来桑手腕吃痛发麻,马刀没有抹中脖子,而是铮声落地。 来桑大怒,他看着赵胤冷然的脸,手腕颤抖着,瞪大眼睛,跌落马下。兵丁们一拥而上,枪戟齐齐叉住来桑,让他动弹不得。 与来桑同时被俘虏的,还有无为。 ———— 硝烟散去,天大亮了。 晨光将卢龙塞的上空刷上了一层金漆,谁也没有想到,大战后的次日,竟然是个好天气。整个卢龙塞晏军大营里喜气洋洋,伙房里杀猪宰羊,准备庆功。 这是白马扶舟吩咐的,因为他昨夜成功抵挡了巴图的三波进攻,让卢龙塞固若金汤。他认为有必要加餐庆贺胜利,不料,赵胤却派人告诉他,花费得由他自掏腰包。成功抵挡住巴图马蹄的是卢龙塞风雨不透的防御体系,不是听曲骂仗的白马厂督。 白马扶舟听完,哼笑一声。 “本督不与他计较。” 他大方的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好,领了人就去探望姑姑。 在赵胤的营房外,白马扶舟碰到了脸色惨白的乌日苏。他也是来找赵胤的,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谢放说,赵胤尚未起身,让他稍候。 这一“稍候”,就是小半个时辰。 乌日苏寄人篱下,可以“稍”,白马扶舟却不愿意“稍”。 他扬唇一笑,上前对谢放道:“大都督向来辰时即起,这是伤了,还是累了?本督放心不下,得去看他一眼才好。谢侍卫,速去通传。” 谢放皱眉,拱手低头。 “厂督见谅!大都督吩咐过了,未得命令,不得相扰。” 白马扶舟眉梢一扬,哦一声,清清淡淡地笑。 “那本督去姑姑房里坐坐,等大都督醒来便是。” 谢放慢慢抬头,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有点古怪。他看看乌日苏,再看看白马扶舟,犹犹豫豫地道: “阿拾就在大都督房里。” 章节目录 第219章 调香弄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营房里的炉火正旺,时雍的外袍安静地放在罩火炉的熏笼上,屋子里暖烘烘的,静谧美好得不太真实。 睁开眼,时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拥被坐起看了半晌,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了软软褥子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有片刻脱离现实的怔忡。 她回来了。 卢龙塞。 又惊觉,这间屋子不是她的。 时雍慢慢侧头,看到了坐在熏笼边那张长椅上的赵胤。 他个子高,躺在椅子上有些勉强,便拿了一条长凳搭着脚,靴子未褪,身上随意地搭了一条狐裘氅子,手脚和膝盖都露在外面,睡得正沉。 时雍皱眉。 今日凌晨从青山口奔赴卢龙大营,天已经快亮了。时雍原本想要回去休息,见赵胤腿疾发作,她便留了下来为他针灸按压了一会。然后两人说了会儿话,赵胤便传来热水,让她泡脚。 时雍在兀良汗大营那几日,确实活得很苟且,有热腾腾的水泡脚再睡自然会更舒服,她没有拒绝,就躺在那张椅子上,一边泡脚,一边和赵胤说话。 然后就睡过去了。 显然,是赵胤抱她到床上休息的。 甚至把床也让给了她。 两人相处一室并非第一次,时雍倒不觉得别扭,只是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她也没有睡醒,只是看赵胤这么委屈地躺在椅子上,她于心不忍,打个呵欠就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了熏笼边,蹲身看他。 “大人!” 她轻声叫他,赵胤没有反应。 时雍近距离观察他的脸,浑然不知自己一脸的笑容。 赵胤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两排长长的睫毛覆盖了深邃的眼,眼圈下方有一层淡淡的憔悴,想是这几日他也不曾休息好。 要不,她也把他抱上床? 时雍支着下巴打量他颀长的身子,估算着他的重量,思考着这种可能性,伸出手就准备试试。 哪料,刚抱上去,赵胤就睁开了眼。 他对别人的触碰极是敏感。 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看着时雍,他眼里有短暂的不解和迷惑,就好像在做梦一样地看着她。 “大人,你醒了?” 时雍尴尬地笑了笑,正想解释自己不是在趁机占他便宜,赵胤的双手就环了过来。 很迅疾,力量很大。就着她的肩膀拉过去,慢慢扶到她的腰,再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拖,就把她完完整整地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叹息一声,满意了,轻轻将她束在怀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又睡过去。 时雍:…… 闭着眼睛的赵胤,少了昨夜战场上策马扬刀斩敌于前的冷漠,也少了纵横脾睨的孤高,眉目间添了慵懒和性丨感,变得极易亲近。 “大人!” 时雍碰了碰他的下巴,见他没有反应,挣扎着就想起身。 赵胤皱了皱眉,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头按到脖窝,呼吸浅浅地蹭了蹭鬓发,没有出声,也没有别的举动。 他就只是这么抱着她,好像她是一团可以取暖的火源,又或是别的什么不会喘气的死物。 时雍:“……” 这个时节睡在椅子上并不舒服,赵胤身高体健更是如此。他靠着熏笼的半边身子是滚烫的,另外半边身子却是冰冷一片,时雍贴着他,此刻也是如此,半是火焰半是冰,纠结一团。 此人这是做什么? 抱着她,只是抱着她? 他当她是个火炉吗? 温热的呼吸落在额际,均匀有节奏。时雍默默地趴了许久,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好气又好笑。 这人怕不是半梦半醒看到一个女子,就随便搂入怀里了? 知道她是谁吗?就抱! 时雍试图掰开他的胳膊将自己解脱出来,配合动作,她的腿也不经意压了过去,不小心就触到了他…… 青壮男子睡着后多是生气勃勃,这个时雍懂得,可是没有心理准备,就这么冷不丁地擦过去,她心脏有点受不了。 睡着的大驴很是健硕,让人很难忽视它的存在。时雍默默地挪开,那只搂住她的胳膊却是一紧。 赵胤鼻息重了几分,突然抬手按住她的后腰,把她贴在身上。 时雍突然面红耳赤。 她没有想到赵胤会有如此孟浪的举动,对接下来的事情,她有点慌。可是,不待她从紧张和惊异中反应过来,赵胤已然没了动静。 他仍然是睡着的,任她一个人心里小鹿活蹦乱跳,他却只是皱了皱眉便睡过去。 怪她多想, 他压根没醒! 时雍抬头,目光落在他的下巴。 青幽的胡碴儿,下颌线轮廓分明,他瘦了。 “大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赵胤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说的什么,眼睛没有睁开,时雍好笑地戳他肩窝,他还是没有反应。 睡得太沉太沉。 累坏了吧? 时雍微微抬头,身子往上挪了挪,在他颈子里呵气,他好似忍不得痒,轻轻拉下她的手,圈紧她的腰。 “阿拾!” “……” “你老实点。” “……” 知道是她呀? 时雍脸有点烧。 可是,她在他怀里没法老实。 时雍怀疑这只是他熟睡状态的下意识反应和回答,并没有真正醒来,为了印证,她探出爪子,慢慢伸入他的衣袍。 赵胤在椅子上躺了这么久,衣裳冰冷,但身子很热,如同炉火一般,贴上去极是暖和,时雍舒服地叹了口气,几日颠沛流离的辛苦和疲倦,都融化在他均匀的呼吸声里。 动不了,她索性不动,百无聊赖地靠着他取暖。 回到卢龙塞,她统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本就有些犯困,渐渐地眼睛撑不住,也有些迷糊,趴在赵胤身上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睡得特别久、特别沉,甚至意外地坠入了久违的噩梦之中。 她梦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个土司大寨,那个关在笼子里的小时雍。又梦到了诏狱里,那个黑衣人走近时的脚步,还有他掐住她喉咙时那种窒息的感觉。 还梦到了赵焕…… 时雍以前从来没有梦到过赵焕。 这个梦里,却格外清晰。 他斜倚西窗下,三月桃花如雨纷纷而落,暖风熏得人昏昏沉沉,赵焕的笑容里仿佛残留着桃花酿的残醉。 “雍儿,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一片桃花落在脸上,时雍觉得有点痒,可是身子绵软无力,她想拿掉却力不从心。 “知道吗?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赵焕笑望着他,一只手拿着青玉酒壶,一只手轻轻揭开盖在她眼睛上的花瓣,低头朝她看来,殷红的嘴唇离得极近。 “这些日子京师骤冷,天寒地冻,你不在,很是难熬。” “你可知,身处天子脚下的盛世繁华里,我有多冷?” “幸得开了春,我等到了你回来。” 时雍心跳很快。 她很想告诉他,她没有回来,也不想回来,可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出不了声。 “雍儿,再也别离开我。永远别。” 赵焕身上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让她很可耻地想到另外一种味道,另一个男子的味道。 赵焕有皇子皇孙的矜贵,也有皇子皇孙们的爱好,喜好调香弄琴,身上终年散发着清冽的幽香,随身之物乃至头发丝上都带着香气。 以前她觉得好闻,如今却有些厌烦。她好似眷恋上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那个男人身上从来没有这种脂膏般馥郁的香味。 他的人,他的味道是完全和赵焕不一样的。锐利、冷冽,疏离,却让人想要靠近。 “你看,桃花醇快没了。”赵焕说,“雍儿,我喂你喝一口,好不好?” 他的唇哺下来,带着慵懒地笑。 时雍瞪大眼,伸手推他。 “不要。” 章节目录 第220章 大人不娶妻,是为何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雍儿?” 赵焕一脸吃惊,深暗的双眼满是受伤。 “你变心了?你爱上了别人是不是?” 他的控诉很是伤心,梦里的时雍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不起来别的事情,甚至忘了是赵焕对不起自己,只是觉得心慌,在他的指控里,就好像她真是变了心的那个人,十分心虚。说不出话,也找不到理由来解释…… “没有对不对?我知你,不会变心。” 赵焕低下头,要来亲她。时雍心里升起了恐惧,那恐惧随着他的脸压下来渐渐放大,甚至比在诏狱里濒临死亡前的感受还要害怕。 她拼命挣扎,想要逃离,却发现动弹不得,只能拼命地呐喊。 “不要,殿下,不……” 她不是变心。 她只是……从来没弄懂什么是爱。 “大人,大人……救我……” 赵胤一身甲胄,风尘仆仆地骑马经过,看她一眼,姿态冷傲从容,马蹄踏出长街,在万千人的簇拥中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时雍浑身冷却,仿若置身刑台,难堪地看着他的背影,如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入了无边的空洞…… 眼前浮光掠影。 时雍呐喊着,发不出声音,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阿拾?” “阿拾!” 时雍惊讶,耳边又传来赵胤的声音,是他回来了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梦境里,拼命想要抓住什么,让自己醒过来,眼前却模糊一片。 恍惚间,她竟然看到了她从前救的一个少年,被他抱着一起跌落深潭的情景…… 那个少年的虚影在眼前晃动,渐渐变成了赵胤的脸,清晰的他就在面前。 时雍彻底醒过来,一身冷汗。 赵胤眉头紧蹙。 怕惊醒了她,又怕叫不醒她。 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犹犹豫豫地为她擦去滑下的泪水,俊脸冷沉,黑瞳深邃。 “别哭。” 见时雍怔怔看他,赵胤停下动作,哑声道:“是我不好!” 醒来就有人道歉? 时雍有点懵,看着赵胤喉头发紧。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的错。” 赵胤坐起来,时雍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张大床上,而他坐在床边。 他双眼深沉幽邃,似乎对刚才荒唐的举动有些歉意,微微垂着眸子,没有去看时雍的眼睛。 “我睡着时,冒犯了你。” “……” 这是什么意外? 他难道以为她刚才落泪,是因为他把她抱到身上睡觉的举动?时雍吸了吸鼻子,好气又好笑。 完全醒过来的她,内心强大又坚强,根本就不是梦里那个会哭的小仙女,见赵胤这般样子,时雍差一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既然有这么美丽的误会,那就由他这么想吧…… 时雍垂目,半真半假地质问。 “大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赵胤抿嘴,没有说话。 时雍看到他的耳朵尖儿竟然泛起了红晕。 “抱歉!” 只有这两个字,说得艰涩。 时雍忍住想要暴笑的冲动,故作生气的样子,突然坐过去,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圈住自己的腰,然后将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像个撒娇的孩子。 “抱歉就完了吗?大人分明是想赖账!” 此举果然引来赵胤浑身的紧绷。 他不再像刚才睡着了那般热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轻轻伸手想要解开时雍的胳膊,却被时雍紧紧地扼了回去,只得无奈地蹙起眉头。 “我睡得太沉,实在不知为何……” 为何会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还那般亲密。他其实也做了个梦,梦里他霸道地拥抱阿拾,还亲吻了她,将她压在身下…… 这一切毫无预警,毫不设防。 那孟浪的举止,根本不似他自己。 “阿拾,你想要什么补偿?” “补偿?”时雍扬眉看他:“这就是大人的歉意吗?” 赵胤眉头微蹙。 时雍看到他为此烦恼的样子,心里的笑意也没有了,红扑扑的脸拉了下来。 “我一个清白女子,便宜都让大人白占了。岂是不痛不痒两句话就能补偿的?” 赵胤冷面微沉,歉意地看着她,“等回京,我向陛下请旨……” 时雍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其实只是想逗逗他。毕竟赵大人身上那浓浓的禁欲气息,真的很有让人想要撕碎的冲动,她很想揭开他冷漠的面具,解锁他潜藏的欲丨望,就像他刚才睡着时那样…… 却没有想到,赵胤对于自己“不小心”的处理,竟然是请旨赐婚? 时雍刚这么想,就听到赵胤的叹息。 “你想做都督夫人,恕我无能为力。” 时雍心里的喜悦拐了个弯,差点没忍住抬脚踹他。 哼一声,她冷冷看着赵胤。 “那你请旨如何?” “请旨为你加封。” 加封? 时雍微微扬了扬眉梢,“你是觉得我门户低微,不能和你门当户对是吧?” “不是。”赵胤的目光凉了下来,“我不会娶妻,不是你,也不会是别人。我请旨为你加封,是为回报你的厚爱。来日,你若想许配良人,也能有个好的身份……” 时雍震惊。 看着他出神片刻,见他不似开玩笑,真是惊讶极了。 “大人愿意我再嫁旁人?” 赵胤别开眼睛,“总不能耽误你。” 时雍笑了笑,“那大人不娶妻,是为何故?” 赵胤不看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分明想要回避这个话题。 “这是我的命。” “命?” 哪有人命中注定不能娶妻的? 时雍觉得有点好笑,倒不是为了自己对赵胤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感,而是单纯觉得他因为一个和尚算的命,就这么委屈自己,实属有病。 “没有想到,大人竟会信鬼神命理之说。” 赵胤摇头。 半晌,他回过头来,时雍看到他俊目里微微闪动的光芒,转瞬暗淡下去,“这并非鬼神之说。总归,你若想做我妻,此生怕是……” 他双眸垂下,“要辜负你了。” 时雍不再作声。 相处这么久,她对赵胤是有了解的,至少,她从来不曾见到赵胤开玩笑。更何况是这么严肃的事情,这么严肃的谈话? 赵胤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够改变。 时雍脑子乱,嘴里有涩意,觉得氛围有些古怪。 她对赵胤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完全理清,而那个纷乱的噩梦,也加剧了她这种不确定。 而赵胤呢? 于他而言,恐怕对她的好,更多只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担当和责怪,而不是情感。 时雍不是矫情的女子,只是觉得此事不可理喻。 因为她既不是败给了别的妖艳女子,也不是没有办法俘获赵胤的心,而是输给了一个老和尚的预言。 怪哉! 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荒唐事! 时雍有点想笑。 “大人!” 她掀了掀嘴唇,待赵胤看过来,又轻飘飘地撩他一眼,“我有一事不明。” 赵胤:“你说。” 时雍道:“大人先前说愿意收了我,这收房,包括陪你睡觉吗?” 赵胤微讶。 他似乎没有想到时雍能把这种事情轻易地问出口,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冷俊的面孔上,略微的不自在。 “不。” “……” 时雍喉头一紧。 “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时雍一个枕头朝他砸过去。 正中赵胤的胸口。 又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赵胤低头看看枕头,弯腰捡起来,塞到时雍的腰后,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嗓音发哑。 “是我的问题。” 时雍坐了起来,冷笑一声。 “你不行呀?我刚看过,还行啊?” 赵胤:“……” 时雍斜他一眼,又懒洋洋地道:“你想得可真是美呀,收房却不陪睡,想让我守活寡?我是找不着男人怎么的?谁稀罕你!” 说罢,时雍弯腰套上革靴,拿起搭在熏蒸上的外袍披在身上,整理好头发束带,就往外走。 见赵胤站在原地没动,她又回过头来,斜眼问他。 “你把我的暴躁小王子关哪里了?” 赵胤的脸刹那黯淡下来。 他记得阿拾刚才在睡梦中,依稀在叫“殿下”,原来竟然是在叫来桑。 “他是俘虏。” 时雍偏偏头:“我只是去看看他的伤,不会放他走的,大人放心。规矩我懂,来桑帮过我,救过我,我不能袖手旁观。” 赵胤道:“我已差了郑医官为他看伤。” 时雍蹙紧眉头:“还是我亲自看看比较放心。” 赵胤冷声,“叫谢放带你去。” 时雍道:“不必吧,我自己去就可以,说话也方便……” “谢放!”她话音未落,赵胤已开了口。 谢放在外面等了许久,他的面前还有久候的乌日苏,而白马扶舟早已气咻咻地离去。 听到大都督召唤,谢放朝乌日苏行了行礼,让他稍候,便走了进去,刚走到里间的门口,还没有推开门,谢放就停下了脚步。 气氛不对。 大概是跟随赵胤的时间久了,隔着一扇门,他也能感觉到大都督的怒气。 “爷!” 谢放没有直接开门,而是沉声道:“乌日苏王子在外恭候多时了。” 赵胤看着时雍道:“让他书房等候。” “是。”谢放刚想要转身,又听到背后传来赵胤的吩咐。 “领阿拾去瞧瞧来桑。” 不待谢放答应,门从里面拉开了。 时雍一脸是笑地走出来。 “放哥,麻烦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双眼晶亮,俏眉飞扬,似是休息得不错,心情也不错。谢放不敢多看,赶紧收回眼,望了里间的赵胤一眼,却发现他双眼血丝,脸色很是晦暗。 谢放心里一沉。 从青山口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好端端的。大都督犯了腿疾,阿拾很上心地为他针灸,热敷,按摩、大都督怕她累着,吩咐他备了热水给阿拾泡脚,甚至见她睡熟后都不舍得吵醒她,让阿拾睡了他的床上。 怎么睡一觉起来就翻脸了? 谢放弄不清楚赵胤,时雍也不懂。 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禁欲怪人,她征服欲高涨,但此刻却不想理会他。 走出营房,碰到乌日苏,时雍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没有多话,擦身而过。 乌日苏却叫住她。 “阿拾姑娘。” 在这个营里,乌日苏也是知晓时雍身份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看到时雍,他眼神里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切。 “烦请留步!” 时雍回头与他对视片刻,不忍伤害这份简单的好意,慵懒地走回来。 “大皇子有何吩咐?” 乌日苏苦笑,“阶下之囚,怎敢吩咐姑娘?” 时雍抬抬眉梢,眼里带了一丝笑。 “大皇子有事不防直说。” 乌日苏的脸色暗沉下来,悲伤掩在那张俊朗苍白的脸孔下,让人有些不忍心。 “我听侍从说,来桑的脚……废了。” “废了?”时雍吓一跳,“废了是何意?” 乌日苏有些唏嘘:“断了脚筋,医官说那条腿,没法再恢复原样了……” 昨夜激战时,时雍只看到来桑受伤,被俘后带回营房,赵胤便叫了医官去为他诊治,那会儿时雍看来桑又能吼又能骂,不像伤势很重的样子,就没有留意。 得闻乌日苏的话,她眉头皱了起来。 “来桑处处针对你,你还关心他?” 乌日苏淡淡摇头,无奈地苦笑。 “他纵有千般不是,仍是我的弟弟呀。一父所出,我怎能弃他不顾?” 顿了顿,乌日苏言词恳切地道:“我来找大都督,便是想厚着脸皮讨个人情,求他为来桑找个好的医官瞧瞧腿。” 时雍看他半晌,缓缓开口。 “我去看看。” 乌日苏松了口气,行礼道谢,时雍却没有受他的礼,转身大步离去。 章节目录 第221章 气死赵胤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桑被关押的囚室,就在马圈旁边,下边是高垒的石块,上边由青砖砌成,简陋的瓦片上长满了青苔,隔壁的马儿不时打个喷鼻,来几次五谷轮回,粪便的气味都能传过来。 做了十七年皇子,来桑自然没有受过这罪,即使是南下行军途中,他也比别的将士能享受到更多的资源,如今蜷缩在这狭小空间里,还受了伤,情绪可想而知。 囚室外面有不少看守,很显然,赵胤把他看得很严。 同样是皇子,相比于乌日苏,来桑受到的待遇确是囚犯无疑。 时雍到的时候,里头已经没有声息。 守卫告诉她,来桑骂了好几个时辰,声音都哑了,这会子恐是睡了过去。 时雍让守卫打开了牢门,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子臭味和药味混杂的熏人气息。 她皱了皱眉。 小房间很暗,待适应了光线,她才看到蜷缩在石台上的来桑。 没有床,那就是个坚硬的台面,上面铺了些干草,来桑后背抵靠在石壁上,虽然腿脚受了伤,但他本人彪悍强健又有功夫在身,守卫仍然给他双手双脚都挂上了铁链和锁头。 来桑的头垂得很低,脑袋上的辫子早已散乱耷拉下来,不知是不是睡过去了,毫无声息。 他本就身得高大,这般蜷在一起,因为天冷,双臂环了起来像头大熊,看着竟让人不落忍。 时雍转头让守卫添了些灯油,将灯芯挑亮些,放到石台边上,低下头去看来桑的伤势。 那条腿肉眼可见的肿胀,纱布扎着的地方看不见,纱布外面淤青了起来,让那肿胀处更显可怖。郑医官处理过了,无非是些中药敷剂,若是跟腱被砍断,现下又无法手术,以后活动肯定是会受影响。 “滚!” 头顶突然传来冷喝, 时雍抬起了头,看到小牛犊子满是怒气的双眼。 “你没睡着?” 短短一日,二人身份颠倒,来桑看到她,眼圈通红。 “你他娘的来试试,这里能睡着?”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火气大也能理解,时雍抬抬眉,不计较他言语的冲撞。 “我来瞧瞧你的腿。” “不用你瞧。”来桑撇开脸,从皇子变成阶下囚,他脾气却没有变,“腿筋断了,这腿废了。” 时雍微微沉眉,“那也得想法子处理,尽可能地恢复,至少不要影响走路。” 她温和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有几分关切,却让来桑突然暴怒。 “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时雍懒洋洋看他,“我是个医者。” 来桑瞪眼,“我不是你的病人。滚远点。” 时雍看他片刻,不说话,在来桑的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来桑微怔,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面色灰败,看着她怒火更甚。他羞愧、无助,无法接受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尤其想到自己昨日说过的豪言壮语,一张脸更是烧得刺痛。 被打脸的羞辱和狼狈,让他暴躁不安,就想攻击人。 “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叫你滚,懂不懂?” “还没发够脾气吗?”时雍淡淡看他,没有情绪。 来桑抬了抬胳膊,身上铁链叮当当地响,这让他更是狂躁,“你到底想干什么?看我落入囚牢,你乐坏了是不是?” 时雍抿了抿唇,“落入囚牢你也得先治伤。” “治好有什么用?”来桑怒视着她,冷笑一声,“治好了我就能走出这里了吗?你以为赵胤会放过我?” 他目光闪了闪,别开。 不好告诉时雍他昨夜在战场上挑衅赵胤的那些话,更不敢再提“他看上了赵胤的女人,要凭本事抢过来”,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却不愿意认输,梗脖子犟着,羞恼难堪,拒绝时雍的医治。 “你走吧。告诉赵胤,要杀要剐随他的便,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他孙子。” “他怕是不敢要这么大的孙子。”时雍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说着,看来桑气得黑脸涨红,又抬了抬眉梢,淡淡地道: “我若是二殿下,定会好好治疗,以图后计。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即使是腿坏了,你不还有脑子吗?” “你不是说我没脑子吗?”来桑厉声呛她,很是记仇,“你不是说过,千秋万代四海八荒都找不到我这么愚蠢的男人吗?” 他吼出来,又懊丧地道:“老子觉得你说得对。我就是愚蠢,不然也不会被赵胤囚在这里,猪狗不如……” 时雍:“堂堂兀良汗二皇子,怎会猪狗不如。我看了下这卢龙塞,就二殿下是住的单间,还有好些侍卫守着伺候着,别的俘虏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来桑瞪眼看她:“你是诚心来气死我的是吗?” 时雍:“我要能气死你,也省得你要死要活的烦恼,你是不是得感激我?” “老子——”来桑瞪着他,突然啊地一声暴喝,就着挂着铁链的双臂朝时雍扑了过去,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是要掐死她。 “你这女人,你这女人!弄死你信不信?” 时雍没闪没避,听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脸上没有流露出半丝表情,来桑情绪炸到了极点,将她推到墙壁上,双臂压住她的肩膀,可是原有的滔天怒火,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又突然地熄灭。 她在可怜他。 来桑不要别人可怜。 尤其是她。 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她来可怜。 “你滚,我不想看到你!” 来桑收回胳膊,想坐回原位,奈何腿伤施不了力,身子一歪没能坐好,一只手慌忙地撑住墙壁,大半边身子朝时雍倒了下去。 从门口看来,时雍靠着墙,而来桑却是只手圈住她,低头亲热的样子。 “大都督……” 乌日苏话音未落,变了脸色,手指卷到了一起。他原是想同赵胤前来劝降来桑,让他同自己一道致书巴图,缓和两国关系,化解这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事。 哪料刚走过来,就看到他侵犯赵胤的女人? 乌日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赵胤已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来桑身子还没稳住,就被人揪住了后领口,狠狠一扯,身子被赵胤摔在墙上,再重重落下。 赵胤一个字都没有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也看着时雍。 时雍倒是没他那么大的反应。 刚才那是个意外,来桑就是没有坐稳,她心里很清楚。 可是,看到赵胤冰冷的一张脸,她不仅不准备解释,还要帮来桑说说话。 “大人,二殿下的伤势很重,最好换个地方静养,这间囚室不透光不透气,不利于康复。” 赵胤心头腾地升起一股火气。 静养?康复? “你当他是来游玩的吗?” 他语气冷淡,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听不出太多的喜怒,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对他们关系的置疑或是不悦。 时雍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笑道:“我以为大人会为了化解两国战事,像优待大皇子那般优待二皇子。没想到,大人也会记私仇呀?” 她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字字砸在赵胤的脸上。 两国交战,敌国皇子就算被俘,一般也会得到普通士兵没有的优待,至少衣食住行方面不至于弱待,时雍刚走进来看到来桑的待遇,就知道赵胤心里不舒服,故意把他丢在此处。 可是,这些隐秘的情绪被翻出来,就很是尴尬。 赵胤面色微变,看她一眼,眸色里隐隐有一场风暴,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他没有否认对来桑有私仇,而是淡淡道:“大皇子投我以木桃,我自报之以琼瑶。二皇子好战喜功,杀我多少大晏将士,我为何要优待于他?” 时雍似笑非笑:“只是如此吗?” 来桑吼道:“赵胤老贼,你他娘的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不就是记恨我看上了你的女人吗?我就是看上了,没什么不敢承认。我喜欢她,我就是要抢,我抢不过你,我认栽,可你如此小人,公报私仇……” “啪!”来桑脸上挨了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乌日苏用尽了力气,响声惊人,不仅打得来桑怔愣当场,也让他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刹那的惊讶。 “你打我?”来桑瞪住他,气得浑身发抖。 乌日苏看看自己发麻发颤的手掌,怒其不争地训斥。 “此时还敢胡言乱语。你还不向大都督道歉!” 来桑用肩膀搓了搓挨打的脸,看着他冷笑,“你以为我像你吗?贪生怕死。我来桑今日把话撂在这儿,纵是死,我也绝对不降,不会向他求饶。还有——” 他望一眼面色淡淡的时雍,咬牙切齿。 “这女人,爷就是看上了,这辈子要不到,老子下辈子再来。赵胤,有种你宰了我啊!你现在宰了我,她会记我一辈子。我是为她而死的,我不冤!” 章节目录 第222章 大都督的气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囚室里充斥着来桑的吼叫。 时雍懒懒地坐着,没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就像来桑表白的人不是她一样。 最难堪的人是乌日苏,兄弟俩都做了阶下囚,这个弟弟还如此不争气,他又气又急又为难,看着赵胤冷漠的面孔,脊背透汗。 “大都督,你别跟来桑一般见识,他……” 他怎样?乌日龙看到来桑憋得脸红脖子粗嗓子都喊劈了却没有要悔改的样子,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为他辩白。 “我不杀废物!”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传来赵胤低低的声音,轻得时雍以为是幻听。 “谁是废物?”来桑气得暴躁如雷,“你阴险狡诈,不要脸。昨夜若非你耍花样,我怎会吃了你的亏?” 赵胤霍然转身,冷冷看着他。 他的表情太过冷肃,来桑微窒,以为他要动手或者是羞辱自己,当即提高了戒备,哪料,赵胤只是淡淡看一眼他眼里的滔滔怒意,突然撩袍转身,疾步离去。 乌日苏看着赵胤的背影,再看看来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 时雍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 “你们聊聊吧。” 她知道乌日苏有话和来桑说,也希望他能劝劝这个暴躁儿童,吸取教训。 所谓兵不厌诈,昨夜一战是赵胤给来桑上的最为生动的战争课。上了战场,不是在他的兀良汗,没有人会对他一再宽容,刀枪箭矢更不会认他是尊贵的二殿下,若是不知悔悟,下次可能就不是做俘虏,而是直接要命了。 “多谢阿拾姑娘,还望你能在大都督面前美言几句。”乌日龙作揖行礼,似有很多感激的话要说。 时雍摆了摆手,给他一个眼神,又笑。 “我去追他。” 她用了追这个字,乌日苏觉得不妥,皱了皱眉头。来桑却拉下脸,担心地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我自己负责,跟你没有关系。他要是因此而为难你,我瞧不上他。” 时雍淡淡瞥他一眼,“好好养着吧你。” 天晴了,阳光将卢龙塞洒得金灿灿一片。 守卫看到赵胤黑着脸走过,一个个耷拉下头,不敢出声。囚室里来桑吼得大声,有些机灵的已经听入耳朵,有了许多遐想,却不敢妄议。 谢放安静地走在赵胤后面,给每人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不要出去多嘴,那冷飕飕的表情,吓得守卫们赶紧低头,装聋子。 营房里安静得可怕。 时雍确实用追的速度才赶上了赵胤。 他腿长,走得快,时雍追上脚步还得小跑。 “大人,等等,我有话说。” 赵胤头也不回,“不得空。” 时雍唇角扬了起来,“再不得空,听我说句话的时间也是有的吧?再说了,你走路用腿,又不用耳朵,不耽误你。” “说。”赵胤平静地道,脚步没有放缓。 他腿长,时雍跟在身边很吃力,却不忘了提醒他,“我刚才的提议,你怎么想的?” “异想天开。”赵胤低低哼声,浓浓的不悦传入时雍的耳朵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意。 时雍道:“大人别这么着急下结论,听我给你分析分析。” 赵胤不看她,却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时雍轻松了很多,但不愿意这样说话。她小跑到赵胤的前面,然后转身看着他的脸,退着脚步往后走,一边走一边道: “如今巴图两个儿子都落入了大人手上,这仗还怎么打?他就算是只猛虎,也只能是投鼠忌器了。 我认为,现在巴图要的可能就是一个台阶。你对他儿子好些,到时候和谈,有两个皇子劝和,这仗是不是就打不起来了?不打仗是不是就不用劳民伤财,就不用流血牺牲了?” 赵胤冷眼看她。 “巴图野心非一朝一夕,休战哪有这么容易?” 时雍扬扬眉,说得笃定,“那他总不能置两个儿子的性命于不顾吧?就算他不要儿子了,那他的臣工、他的大妃呢,他们也不要两个皇子的命吗? 我虽不懂朝政,却知道个中复杂。巴图再狠,也不能独断专行。还有咱们大晏的皇帝,他老人家应该也不想打仗吧?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让怀宁公主和亲了。若是他知晓你亏待兀良汗皇子,会不会治你的罪?” 赵胤道:“不要妄议政事。” 时雍眉梢儿一扬,故意酸他。 “怎么一提怀宁公主和亲大人就这般不喜?是不是说到大人心尖尖上的人,生气啦?” 赵胤面无表情盯住她,甩甩袖子,加快了脚步。 塞里的风,呼啦啦地吹过来,满目阳光还是泛冷。 时雍打了个喷嚏,“大人!” 她轻唤一声,待赵胤看来,又眨眨眼。 “你不觉得来桑挺可怜的吗?” 赵胤眉目黯沉,那眼里的戾气几乎快要掩饰不住了。半眯起眼,他越过时雍,走得很快。 时雍见状,笑着跟在他的背后,边走边说:“为了大晏,为了大人的名声,恳请大人为来桑换个住处,并给他最好的医治,这样才能彰显大人的仁厚宽和……” 赵胤突然停下脚步。 时雍不慎,整个人撞了上去。 今儿赵胤不出营,没有穿甲胄,可是后背仍是坚硬如铁,撞得时雍差点流泪。 她喔一声,捂住鼻子,委屈地看着他。 “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胤冷冷回头,看着她。 “我不仁厚,更不宽和。” 看着他眼底布满的血丝,时雍眉梢微微一扬,“大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你不必懂。”他语声低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里有一抹暗淡的情绪一闪而过,待时雍想要捕捉,他却已走远,那背影硬梆梆的,脊背挺得笔直,明明走在阳光里,却满是阴霾。 时雍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见他的情绪。 她站在原地,谢放走了过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 时雍无奈地挑了挑眉。 谢放叹息一声,“那几日,爷为了寻你,衣不解带,没睡一个好觉。得知你在敌营,他想方设法来营救……你却这样伤他。” 谢放是成日里跟在赵胤身边的人,他能看到的是赵胤的情绪,能体会的也只是赵胤的心理。 说罢,按住腰刀跟上赵胤走远。 时雍踏在日光里,哭笑不得。 谁伤谁啊? 时雍以为暴躁小王子这顿亏是吃定了,转头去军医局询问郑医官他的伤情,准备为他治腿。这样的伤势,医治宜早不宜迟,不论来桑如何,这条腿也得治,错过了时机,说不准就当真废了。 在军医局呆了大半个时辰,等时雍和郑医官去为来桑换药时才知道,大都督下了命令,把来桑挪到了乌日苏的居所。 虽说乌日苏那里也没有自由,同样也有无数的看守,但环境却是好上许多,对他的伤情有利。 兀良汗的反应比想象中迅速。 晌午,巴图就派了使臣过来,要与赵胤谈判。 时雍正准备出门去找狗,就看到大门启开,兀良汗使臣一行五人,领头的人正是兀良汗的太师阿伯里。 一看到阿伯里,时雍心里落下块石头。为了两个儿子,巴图肯定是有了休战意图,至少短时间内他是愿意坐下来和谈的。 因为阿伯里本身就是主和派。 阿伯里远远地看到了时雍,朝她行礼。 时雍还他一礼,目送他在侍卫的带领下往赵胤的大营而去,然后领着春秀,走向大门。 不料,她被拦住了。 “大都督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外出。” 时雍皱了皱眉头,“我是大都督的侍卫,我有急事出去。” 守卫认识她,正因为认识才不敢轻松放她出去,“宋侍卫,你别为难我了。” 行吧。 时雍往怀里掏令牌,手突然僵住。 糟糕! 她的锦衣卫指挥使令呢? 掉了?还是被赵胤拿回去了? …… 章节目录 第223章 撕裂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黑失踪几天不见,时雍没有一日不把它挂在心头。 她对大黑有信心,昨夜也和赵胤聊过,知道赵胤曾派人去找,虽说至今没有下落,但没有坏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只是这高山巍峨,山峦叠嶂间,大黑能来去自如,可怜她这个老母亲,完全不知能去哪里找它。 时雍没有目标,只是不能坐着不动,原本是想就在周围走一走找一找,如今被守卫挡了回来,发现令牌不见了,心里突生异想。 赵胤这是防着她呀? …… 两国交战之际,兀良汗军械粮草被焚,补给极慢,如今两个皇子又成了大晏的阶下囚,哪怕巴图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兀良汗先机已失,处处受大晏掣肘,赢面已经小了很多。 但是,兀良汗几十万大军还囤在青山口,巴图昨夜一战虽未拿下卢龙塞,也没有吃大的亏,若大晏不肯和谈,坚持打下去,结果也是未知。 这一局,巴图完全是被亲生儿子来桑坑的,要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阿伯里本就对来桑有怨言,这次带着命令来跟赵胤谈判,也只愿意见乌日苏,不见来桑。 议事房里,除了赵胤还有副将霍九剑、总兵魏骁龙等大晏军将领,而兀方除了阿伯里和几名来使,大皇子乌日苏也陪坐在侧。 自古战事打一打,谈一谈,谈一谈,再打一打,都是不可避免。只是有敌方两个皇子在手,赵胤很是淡定,任由阿伯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是面不改色地喝茶。 “兀良汗和南晏两国素来友好,老夫还记得先汗王还在那会儿,每年都会将我们草原上最好的牛马毛皮千里迢迢送到顺天府………… 有一年,先汗王猎了头貂儿,那皮毛极是水滑,看着就喜人。大妃想要做个貂皮云肩,先汗王没舍得给她,却转眼派人送到了南晏,还一并送了数十匹战马,其中有匹小红马长得极好,我记得是给了宝音长公主,貂皮送入宫,懿初皇后做了云肩,永禄皇帝投桃报李,也差人送了上百匹丝绸和茶盐织物等到漠北……” 忆起往事,阿伯里直抹眼泪。 “眼看两国兴兵,劳民伤财,生灵涂炭,老夫就想,若是先汗王和永禄帝在天有灵,看着如今这番情景,得有多伤感啊。数十年的邦交之谊,兄弟情分,说散就散了。此战才打一月,死伤已有数千人之众,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赵胤低头喝茶,不言语。 霍九剑却是个爆脾气,哼了声。 “太师此话,可有说给巴图听听?” 阿伯里尴尬地拭了拭额头,“此事说来,是兀良汗理亏。但如今,汗王已有和谈之意,休战于两国都是善举,还望大都督高抬贵手……” “太师说得是甚么话?”魏骁龙突然打断他,冷声哼道:“大都督早就高抬贵手过了,本要把大皇子送还,你们只需退出松亭关则可。是巴图不肯善罢甘休,不顾亲生儿子性命,执意兴兵来犯,怎么?如今小儿子也被抓了,他怕断子绝孙,就不敢打了?” 一席话说得阿伯里惭愧。 几个使臣也不吭声,就连乌日苏脸色也有些难看。 魏骁龙看赵胤脸色平淡,不管那么多,继续奚落这老头。 “照我说,巴图才还年轻,死两个儿子不算什么。别跟咱们客气,更别讲什么兄弟情分,卢龙塞就坐在这儿,回头给儿子烧完纸钱,接着打就是了!” 阿伯里是先汗王看中的能臣,在朝堂上,也是能舌战群儒的人,便是巴图也忌惮他几分,可如今被一个武将讥讽,他自知理亏,却喘不出大气,等几个武将激烈的反对声落下,他才望向赵胤。 “若大都督肯归还我国两位皇子,老夫必说服汗王退出松亭关,不再来犯。” 说服? 赵胤淡淡抬了抬眼皮,不置可否地转头问谢放:“去问问伙房,晌午准备好了没有?” 谢放应了声“是”,离去了。 阿伯里一愣,“大都督这是何意?” 赵胤慢慢站起来,平静地道:“太师远道而来,尝尝我大晏的美食。吃罢,就请回吧。” 阿伯里吃了一惊,说话再不像刚才那么端着,脸上也有了几分急切,“我等诚心而来,是为求和,还望大都督多多思量,上书贵国皇帝,为天下苍生计,休战止戈。” 赵胤看他一眼,“太师且告诉巴图。战,大晏不怕。休战,兀良汗要拿出诚意。” 闻言,魏骁龙冷呵,“上来就要人,而不是退兵,这是哪里来的和谈?兀良汗数十万军队驻扎青山口,兵临城下,这分明就是要挟。” 阿伯里:…… 和谈之事是阿伯里极力主导的,也是趁了来桑被俘虏的这个机会。事实上,巴图没有反对他前来和赵胤谈判,但退兵意愿也不如他强烈。 在得知来桑被俘时,巴图气得都想亲自宰了这儿子,又哪会为他妥协?只不过,迫于朝中势力的复杂和多方权衡,巴图不得不走这一步棋。 阿伯里左右不是人,哪还有心情吃这顿鸿门宴? “叔父。”乌日苏不像来桑那么混账,对阿伯里极是尊重,看他为难,叹了口气。 “可要去看看二弟?” “不必。”阿伯里摇头,喃喃道:“我观赵胤心思,似不相和。若他和大汗一样非战不可,必会祸及你和来桑性命。这可如何是好?” 乌日苏想了想,“不会。” 见阿伯里看过来,乌日龙语气淡淡,“他若要杀我,早就杀了。之前没有杀,如今就更不会杀。” “那来桑呢?”阿伯里憎恨来桑不争气,却也不想他真的死在异国他乡。 乌日苏想了想,“难说。” 在囚房,赵胤对来桑的怒火显而易见,来桑还不怕死的挑衅他。 在乌日苏看来,赵胤没有当场宰杀来桑,全是因了时雍,或是来桑激他的那些话。 ————- 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卢龙塞的校场,从议事房去吃饭,刚好要穿过这里,于是,阿伯里有幸目睹大晏军步履整齐的练兵和就餐的情景。 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霞光下的大晏将士满头是汗,个个生龙活虎,膀大腰圆,这和兀良汗军中宣称的“晏人多萎”完全不同。 这分明就是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赵胤走在最前面,领阿伯里等使臣前去用膳,以尽地主之谊。 见阿伯里眼巴巴看着校场上的校士,他不动声色地瞄一眼,挪开了视线。 这一眼,就看到了时雍。 她正沿着那日他们上山巡视的路,一个人沿着台阶往上爬,没有带春秀,穿得也有些单薄,冷风中小小的一团,越去越远,绕过一个垛口,就看不见了。 “大都督请。”阿伯里学着南晏礼仪,招呼赵胤先行,却见他神思不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卢龙塞依山而建的坚固防体。 “太师请。”赵胤收回视线。 刚刚迈步,只见春秀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将军。”春秀还是习惯当初的称呼,看到赵胤,她极是开心,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塞给他一封信,“给你的。” 会让春秀来传的信,肯定出自阿拾。 赵胤看了看身边的众位将军和使臣,脚步放慢,落在后面,慢慢拆开信。 信不像信,更像是一幅画。 大驴,黑狗。落款两个字,阿拾。 赵胤蹙眉看着信纸,望了望时雍消失的那个垛口,匆忙对霍九剑和魏骁龙道: “你二人陪太师用膳。” 霍九剑和魏骁龙齐齐行礼,“是。” …… 时雍站在垛墙上,远眺山峦。 她记得那日大黑就在那个林子里打滚撒欢,她和赵胤也在这里,安静地说话,可这短短几日,时移景迁…… 唉! 她重重一叹,眼角的余光瞄到从台阶上疾步而来的男子,一句话说得幽幽叹叹。 “大黑,你到底还在不在人世?如果你在,为什么这么些天都不回来……” 她低头捋了捋发丝,低低哽咽一下。 “若是你不在了,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我如今也是无依无靠,还遭人嫌弃……你再不回来,这坚固的卢龙塞,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她悲从中来,说着双手撑住垛口就往上爬,双眼微眯着,迎风道:“他们不要我出去,我只能赌一赌了,我跳下去,若还活着,就来找你。若活不成,那咱们就下辈子见吧…” 时雍说得动情,一副要往下跳的样子。 可是,等好一会儿,那人没来阻止,也没有动静。 时雍犹豫了下,觉得不对,再回头,身后哪里有人? 赵胤!!? 人就这么走了? 时雍拍了拍脑门,气得上火了。猛地从垛口下来,气咻咻地往台阶下冲,决意找赵胤放行,然后离开卢龙塞,从此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台阶的下方是一队正在巡逻的士兵。时雍看了一眼,走得很快,哪料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猛地攥住她就拖了过去。 时雍惊叫。 赵胤犹豫了下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是我。” 简单两个字,低低浅浅却换来时雍一阵心跳加速,早已忘了刚才诅咒发誓要恨他到一万年后的事情。 “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时雍看了看下方来来去去的巡逻士兵,脸颊红扑扑地扭头,看着赵胤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满是不解。 赵胤看她,“你都说是藏了。” 时雍是从那条石砌长阶上来的,也知道这个位置高,下方巡逻的士兵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很明显,赵胤是怕落入别人的眼里,这才躲在这里来的。 想到自己徒劳无功的表演,时雍斜眼看他。 “刚才为什么不过来?” 赵胤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噗!时雍忍不住笑了,眉梢儿动动,“你不怕我真的跳下去,摔死了?” 赵胤目光微深,“你不会。” 时雍抬高下巴,“为什么不会?你偷走我的令牌,不让我出营,对我又不好,我的大黑也不见了,活着本就没有意思。” 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时雍戳他,胸膛坚硬,她收回手指头,微撅起唇,“说啊!怎么不说了?” “那是我的令牌。”赵胤安静地看着她,那张高贵俊美的面孔此时有几分落寞,冷风拂来扬起他的袍服,那表情和神态简直绝了。 这让时雍突然怀疑,自己才是狠心的那个。 “我算看出来了,大人这心就是石头做的,跟了你这么久,你竟能眼睁睁看我去死。” 赵胤沉思了许久,“大黑没有回来,你不会一声不吭就丢下它走的。” “这跟大黑有什么关系?”时雍看他冷静的样子,就很想撕碎他这张无波无澜的脸,逗弄的话随口就来,“我是问你呢?你对我就不会担心?” 赵胤微微眯起了眼睛,阳光反射过来,刹那晶亮。 “我担心。” 这次很老实嘛。 时雍在心里默默地夸奖了他,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那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会说要我找个良人,一会又说会担心我……大人,你很矛盾,你不知道吗?” 赵胤的手颤了下。 “阿拾……” 他声音很轻,时雍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落寞的神态在脸上凝成了坚冰,却又有几分难言的眷恋。 时雍心里一跳,脸颊突然热了起来,却听到赵胤道: “有人来了。” 时雍:“……” 她微微仰头,“有人来怕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是没有做坏事,可是两个人偷偷摸摸躲在这里,本身就足够让人起疑了。 时雍看到赵胤脸上浮起的迟疑,脑子一转,突然抓紧他的手腕,往垛口后方飞奔。 “快走!别让人发现我们。” 章节目录 第224章 云薄天青的日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的为人,时雍早已摸透。 这就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人虽未老,那颗心起码已修炼了几千年几万年,要让他越雷池一步,恐怕比登天还难。 他的自制力早已令时雍刮目相看,所以,她不想再看。她要看的,是他自制力濒临瓦解的样子。时雍说到做到,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冷漠打退堂鼓,反而越战越勇。 赵胤没有别的女人,那她不论做什么就不算犯规。 对付这种迂腐的家伙,就不能循序渐进,不能走常规路。 这么一想,时雍脚下生风,扣住赵胤的手腕跑得风快。 赵胤面色微沉,没有制止她的胡闹。 在这个四处都是巡守的卢龙塞大营,稍稍有点动静就容易被人看到、听到,他不知阿拾要做什么,便就由她去了。 时雍顺着那巨石垒成的防御高墙,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直到穿过一个青砖的大门,转入一个避风的草垛围场,这才停了下来。 “好了,这里不会被人瞧见了。” 这是个简陋的棚子,挨着高墙青砖石门,里面堆放的全是喂马的干草,草垛子全部码得整整齐齐,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像一座座小堡垒,人行走其间,突然变得渺小。 赵胤眉头皱了起来,“来此做甚?” 时雍看他严肃的样子,心里十分好笑。说来男子的思维真的与女子大不相同,难道跑了这一路,赵胤还以为她会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吗? 她就不是个正经人。女魔头转了生,不还是女魔头? 时雍道:“大人方才说有人来了,想来是有什么不方便在人前做的事情……我体恤大人,这才带大人来这里呀。” 她一脸无辜,说罢故作讶异。 “难道这不是大人的心思?” 赵胤:…… 堂堂五军都督,抚北大将军,在自己的营房里东躲西藏,潜入粮草场,这简直荒谬。 “胡闹!” 赵胤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大人。”时雍拖住他的手腕,“你看我的手……” 对这个男人,这种简单直接的法子,往往最为有效。 她伸出手,撩开袖口,让赵胤看她的手腕。 白皙的肌肤上有几个红红的指印,正是在墙垛处赵胤拉她的时候拽住的地方。 赵胤有些讶然。 他怎会用了这么大的力? 小姑娘的手腕都捏出了指印,这让他一个大男人极是不自在。他并不觉得其中有诈,只是觉得自己太不知轻重,阿拾再有本事,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哪能经得住这么捏? “抱歉……” “大人给揉揉。”时雍见他面露惭色,不等他收回视线,就把手腕往他眼前凑去,那揪紧的小脸,蹙紧的眉,让赵大人很难拒绝。 赵胤叹了口气,拉过时雍的手腕,用掌心在那红印上轻轻地推揉起来。 “下次你别再做傻事。” 时雍抬头瞄他,“我做什么傻事了?” 赵胤抿了抿嘴角,半晌才淡淡道:“垛墙的高度,摔不死你。但掉下去,说不得就摔残了。” 一股无名火卡在时雍的喉头,她看着他,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在她要死要活哭大黑的时候,此人脑子里却在计算高度,并且合理地推断出了她即使掉下去也不会摔死? 赵胤,算你狠! 等着,有你叫爹的一天。 时雍心里诅咒他单身一辈子,嘴上却甜甜地道:“若是能换得大人垂怜,便是傻了,痴了,残了,阿拾也不冤。” 赵胤掌心微顿,低头看她,片刻,再次揉了起来。 “那不是你。” 时雍道:“那大人说,哪样才是我?” 赵胤哼声,“你冤得很呐。凡事就数你最冤。” 时雍:??? 差一点,她就笑出了声。 赵胤话少,除了说正事,两人很少这么闲聊。冷不丁听他说出对自己的观感,却是一个又作又娇又装模作样的女子,时雍奇怪地发现,她居然不觉得生气,还蛮好玩的。 毕竟赵大人明知她如此,仍没有责怪,她就当这是宠爱了。 “大人知道就好。我可冤了,好好一个女子,陪你行军在外,累受了,苦吃了,清白也快毁完了……连我的狗都不见了。”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大黑,时雍真心有点难受,声音突然就低落下去。真情实感的情绪外露和装模作样是不一样的,赵胤眼波微动,收去对她那种淡淡的凝视,手底下动作放轻了,就连声音都柔和下来。 “朱九一定会把大黑带回来的。” 时雍抿了抿嘴。 “我信大人。” 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不安的心。 草垛场并不是一个好的相处地,可是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卢龙塞大营里,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幽静所在。时雍感受着赵胤专注地揉搓,时不时瞄一眼他平静而俊朗的脸,唇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此刻,四周没有声音,静谧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二人。简陋的草垛场变成了天上瑶池,她面前这个衣袂微动的男子便是天上仙人。就连风也轻和起来,寒冬不在,眼前是落英缤纷,春意盎然。她心口鼓胀跳动,恍然间,竟如同十几岁的少女,为见到英俊的少年郎怦然心动,不含杂念的,仅仅只为他的清颜而沉迷…… “大人。” 时雍不自觉地伸出胳膊,揽在他的脖子上,踮起脚,盯住他,气息轻拂过他的下巴。 “大人,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做都督夫人不可。” 赵胤低头看着她,似在思考她的意思。 时雍不给他回复理智的时间,那只手自他的脖子慢慢滑下。 “这世间女子无不以夫婿为重,可薄情男儿不知凡几,便是做了都督夫人又如何?君心不在,也无非是独守空房。” 她眼风微微撩起,看着赵胤阖下的眼,感受着她手指一路滑过时他比方才更为急促的气息,莞尔一笑。 “假意夫妻,还不如做一对狗男女呢。” 这话来得突兀,赵胤明显接不上。 也只有时雍才敢如此大胆了。狗男女这种骂人的话,在她齿间辗转,不仅不觉得粗俗难堪,反倒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味道,连干草的气息似乎都变成了迷魂的味道。 赵胤呼吸愈发急促。 “别闹了。” 他捉住时雍的手。 “兀良汗使臣尚在营中等我。”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时雍不知该笑还是该气,许是这个样子的他太容易激起女子的征服欲,时雍唇角微抿,不仅不打算放他走,还顺势将自己偎入他的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赵胤果然往后退,时雍就势将他推到草垛上,整个压住,一双美眸似笑非笑。 “那大人就许我个时间。待使臣走后,还是何时?” 赵胤:……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如同被烫住了一般,迅速移开,似乎无处安放,用了点力,却没能将时雍推开。时雍看他如此,微微一笑,骤然倾身,轻轻道: “大人,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走。” 赵胤睁大眼,扼住她的腰,喘息着将她推开些许。 “阿拾……” “大人,我不做都督夫人了。只做你的女人。”时雍半真半假地说着,也不是真的去亲他,就是凑过去佯作要亲的样子,看他狼狈挣扎,看他想逃又使不出全力的样子…… 高高的草垛有几丝霞光映入,将他们笼罩其间。时雍望着他,望入他的眼里,心里渐渐生出些古怪的想法,就好像她与这个男人已羁绊了生生世世那般, 不是现在,而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本意是逗弄人,恍惚间,她竟入了神。 耳边有笛声配合心境,悠悠扬扬,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赵胤猛地攥住她的手腕,躲入草垛后面。 时雍心里一跳,看着赵胤突然变得冷肃的面容,这才反应过来,那笛声不是她脑子里臆想出来的“配乐”,而是确实有人在吹奏。 那么,在卢龙塞大营里,有雅性抚琴弄笛的人,除了白马公公还能有谁? 时雍与赵胤相对而视,谁也没有说话。 笛声却越来越近。 赵胤不藏了,走出草垛抬头看去。 “厂督好性致。” 时雍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一角白衣翩然从青砖围墙缓步行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慢慢坐下,一条腿轻缓弓起,颇有些江湖游侠的恣意。 “大都督这才叫好性致。” 赵胤沉声,“下来。” 笛声戛然而止。 白马扶舟收笛回腕,笑盈盈看着他。 他坐在高处,环视这垒放整齐的草垛,一双眼缠缠绵绵颇有几分迷离的戏谑,嘴边勾起的弧度却略含嘲弄。 “云薄天青,草垛伴佳人,轻捻慢笑,妩媚足生春…………此番意境实在是妙。若无乐声,总是少了几分情致,扶舟一番好意,大都督不会怪我打扰吧?” 章节目录 第225章 给些颜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一惊,竟不知白马扶舟是何时来的。 这种事被人撞上,多少有些尴尬。可时雍认为,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她看赵胤一眼,语声淡淡地笑。 “厂督来得真是不巧。” 白马扶舟神色莫辨,望着她道:“是你们来得不巧。” 倏尔一笑,他笛子轻轻敲着手心,指着那不远处的垛墙道:“今日风和日丽,本督在那赏景,二位就闯了进来……” 侧过眼,他又看着赵胤:“想是二位太过投入,竟然没有发现我。不得已,我只能出声给二位助性了。” 好一个助性。 时雍看到他白衣翩然的样子,不由就想到了天寿山初见那日,这人坐在房顶上慵懒肆意的样子,“白马公公很喜欢坐在房顶赏景呢?” 白马扶舟道:“我喜欢坐在高处。” 时雍抬了抬眉梢,不作声。 赵胤淡淡道:“厂督赏景吧。不打扰了。” 白马扶舟笑而不言,“大都督慢走。不要责怪才是。” 出门的时候,时雍没明白他此话怎解,走出去,看到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将士就明白了。 这些人全是被白马扶舟的笛声引来的。 他们全然不知会在草垛场里逮住大都督和小侍卫…… 此情此景,众人不知该请罪,还是该恭喜,索性跪下了。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时雍刹那惊悚,望向赵胤,却见他面色不变,迟疑片刻,道:“都不用当值吗?堵这里做什么?” 时雍:…… 众人尴尬,陆续离去,都没人敢看看大都督是什么表情。时雍同他慢慢走回营房,回头看一眼,山风悠扬,却已不见白马扶舟的身影。 她道:“白马公公当真是个怪人。” 赵胤面色冰凉,“你离他远些。” 时雍眉梢微微一跳,“为何?” 赵胤道:“听话。” “……” 这回答是赵胤的风格。 其实不必他提醒,时雍心里也自有计较。她原是一个爱美之人,可是对生得十分好看的白马扶舟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便是来自于天生的警惕性。 以前她也曾怕过赵胤,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可熟悉之后,她渐渐就不怕赵胤了,甚至偶尔会觉得他就是一只纸老虎。然而,白马扶舟不同,他温和有礼,是那种极容易接近的人,她却偏生不愿,或说不敢。 与他走得太近,如临深渊。 “可惜了!” 时雍感慨一叹。 赵胤看来,目露询问。 时雍道:“可惜了白马厂督一副好皮囊。” 她期待地看着赵胤,希望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点点的不悦。 不料,赵胤抬抬眸,却道:“是不错。” 时雍哑口无言。 她怀疑赵胤也喜欢美男子,从他像搜集卡牌一样搜集貌美侍卫就可见一斑。这人不会也是个颜狗吧? 那往后,他俩是不是可以像好兄弟一样,共赏人间美色? ———— 赵胤去陪阿伯里议事,时雍同郑医官一起看来桑。 这位小王子的情绪平静了许多,看上去仍是有点狼狈,但可能确实太累,倚躺在靠墙的榻上,衣裳微敞,双手被铁链锁住,睡得很香。 看他所处的环境,衣着,几上摆放的吃食,赵胤没有再有意为难他,但是来桑和乌日苏不同,乌日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公子,来桑却是一个可以举起百斤大鼎的勇夫,该有的戒备一样不少。 “郑医官,要不我们等会再来。” 时雍不想把他吵醒,可是她话音未落,沉默的来桑就睁开了眼。 看到时雍,他眼里的惊讶与狂喜几乎同时冒出。 可是,只维持了一瞬,他又拉下脸,变成了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贱样。 “他没有为难你吧?” 时雍知道他问的是谁,摇摇头,瞥一眼懵然不知的郑医官,岔开话道:“我和郑医官来给你换药。” 来桑态度好了些,“他来就成,你何必来。”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时雍道:“那我走吧。” 来桑本就想要看见她,闻言一下子就慌了,动作比嘴还要诚意,身子站起来,手腕上的链条抖得铮铮作响。 “不准!” 吼完,他似乎又发现自己是个阶下囚的事实,秒变脸色,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腿,“你走了我的腿怎么办?” “不是不愿治吗?”时雍笑话她。 “治。我怎么不治?”来桑不服输的性子,最怕别人激他,“等我伤好,还要找赵胤决斗呢。” 决斗? 时雍想到赵胤,摇头失笑。 他会为了一个女子和来桑决斗,那就有鬼了。 “阿拾。” 来桑难得正经叫时雍的名字,见她看来,眼神凝重地道:“你可否替我打听打听,无为的下落?” 无为是和他一起被俘虏进来的,可是被囚后,来桑一次都没有见过无为,问乌日苏他又不愿意,因了时雍在兀良汗大营和无为有几分交情,他宁愿把这事托付给时雍。 “不肖你说。我问过了。” 时雍刮开他腿上的敷料,看他分明吃痛却紧抿嘴唇,一声不吭的样子,扬了扬眉梢。 “无为很好,活着。” 关在囚室里的人,只要活着就是很好了。 时雍说罢,看来桑不放心的样子,又道:“兀良汗派了使臣来和谈,说不准过些日子,晏兀两国就不打仗了,等着吧,你们都能平安回去。” 没想到,一听这话,来桑整个愣住,身子突然瘫软。 “这就不打了?” 时雍抬抬眉,“你当真好战成瘾?” 来桑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询问,喃喃道:“那我父汗会如何处置我?” 这场战争会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除了时雍是一个变数,来桑也确实没少帮南晏的大忙,巴图此刻恐怕杀了儿子祭天的想法都有,时雍还真不敢想,来桑回去后,巴图会怎么收拾他。 上次的鞭伤触目惊心,尚未痊愈。 下次,怕是得活活打死。 ———— 阿伯里是午后走的,赵胤没有相送,回书房写了一份军情奏报,快马加急送回京师。 在南方闹瘟疫和匪患的时候,赵胤的奏报无异于雪中送炭。 光启帝和众臣在京中对永平战事多有商议,已预备了用一年或是更长的时间来打这场仗。宫中张皇后为彰显与百姓共克时艰之心,裁减宫中用度,带头捐献私房财物,连为腹中小皇子准备的衣帛花销也大大缩水。朝廷大员、皇亲国戚、内外命妇和女眷们也纷纷效仿张皇后,筹集军资,上上下下齐心协力…… 冷不丁得到捷报,光启帝兴奋地自病榻而起,亲自手书赵胤: “爱卿不负朕之所望,待凯旋时,朕定要好好嘉奖你和一众武将。兀良汗议和之事,朕准爱卿所言,是战,是和,且看兀良汗诚意。然,朕心所想:民生多艰,能不战是大幸,但巴图野心勃勃,兀良汗近年蚕食漠北草原诸个部落,与北狄分庭抗礼,早已生出狼子野心。此番在卢龙折戟,巴图纵是为了两位皇子不得不和,内心恐生怨怒,晏兀两国若想再复旧日之好,怕已不能。故朕旨令爱卿,不论是战是和,定要给他些颜色…… 先帝有言:制于人方能免受制于人。敬告巴图知晓,和平方是坦途,为两国百姓谋福祉,方是为君之上策。望其念及两国先辈之谊,收敛野心,否则,朕必效先帝北伐……兹事体大,非危言耸听矣。” 送往卢龙的旨意尚在驿站,光启帝便收到天寿山传来的消息。 ——宝音长公主于今日启程出游,北上卢龙。 宝音自陵前结庐为家,平常从不迈出天寿山一步。这个时季,天寒地冻的,她突然要出游,自然不是当走为了游玩。 光启帝得到消息,又附上一道手谕急传赵胤。 “长公主对兀良汗多有眷顾,爱卿行事需仔细思量,勿伤长公主的心,但也不必事事听之。” 宝音长公主出生那时,其祖父洪泰皇帝尚且在位。彼时,朝中党羽众多,诸皇子皇孙为夺诸位,手足相残。其母亲窖中产子,险象环生,幸得兀良汗先汗王阿木古郎相救,带她辗转漠北,客居数年,方才回到大晏。 先汗王在兀良汗落马身故,长公主得闻消息,曾披麻戴孝亲赴漠北,据说把阿木古郎的骨灰都抱回来了,就葬在天寿山帝陵后的衣冠冢里。 这等隐秘情感,知之者,皆是唏嘘。 可是,收到密函的赵胤,却只有为难。 不要伤长公主的心,又不能事事听之,听上去好像很是合理,可是到底要他如何行事才好? 章节目录 第226章 大黑回来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战局突然就僵持了下来。 晏兀两军在卢龙与青山口各执一方,互不相攻,亦不相让。 阿伯里回去后,也不知有没有说服巴图,几日里,兀良汗再无消息传来。 赵胤也不急,据守卢龙静待观望。相比坐镇在此的他,远道而来的巴图自然更为心急。 让赵胤在意的是长公主的到来,会引起怎样的风浪。 “大人,我要输了。” 烛火下,时雍推了推棋枰。 “总是输,我不想下了。” 赵胤方才想着事情,便忘了让她的事情,招招皆是杀着,满盘凌厉之势,闻言,抬了抬英挺的眉梢,他将棋盅摆正。 “我慢些。” 时雍满意了。 她脑子不笨,但下棋之道,也就是个入门的级别,偏偏还想赢他。这两日,她同赵胤下了好几盘,不论赵胤怎么相让,时雍愣是没有赢过一次。 她痛恨自己是个不服软的女人,也痛恨自己的堕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赵胤的引导下,从想要征服他的人,变成了想要先征服他的棋,死活要在棋枰上赢他一局。 “第一百六十三手,阿拾,你又要输了。” “不算不算。这步棋不算。”时雍发现自己费尽心机布局的妙手,被他几下就屠掉了,很是郁闷,想也不想就开始悔棋。 好在赵胤脾气不错,由着她撤回重来。 时雍拿着白子,在棋枰上晃来晃去,拿不定主意,“大人,我该走哪里?” 赵胤道:“哪有如此下棋的?” 时雍抬头:“我就是这样下的呀。” 赵胤:“……”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棋枰,时雍笑开了眼,马上落子,嚓一声。 “直捣黄龙!妙啊。大人,别挣扎了,我要生吞了你。” 赵胤执黑,棋风很稳,根本不与她胶着,眼看时雍占了先机,竟是游刃有余地与她周旋了几十手,然后寻得机会,从步步回防到步步紧逼,直到将她中盘绞杀,再次把她推入绝望。 时雍瞠目结舌:“大人,你耍赖!” 赵胤将棋盅压在棋枰之上,“技不如人,还反咬一口。” 时雍推开棋盅:“那我不下了。我本就不喜下棋,若不是怕大人长夜寂寞,哪会舍命陪君子,你不肯让我,见我输了,还取笑我。” “……” 赵胤无言看她片刻。 “下次我让你。” “没下次了,每次都是我输。” 赵胤喟叹:“你着实让我……让无可让。” “赢了棋还打脸。过分。”时雍哼声,拿起桌上的帽子和外袍套上,“我回去睡了,懒得理你。” 她总是如此,直接地表达情绪,赵胤有时并不知她是真的生气还是在与他玩笑。下棋赢了一个女子,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本意也没有嘲笑阿拾,如今看她这么走,赵胤张了张嘴,觉得有必要说清楚,可那话在舌尖,愣是变成了。 “叫谢放来扶我。” 扶?时雍回头,自上而下打量他。 “你怎么了?” 赵胤面色微微苍白,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捏了捏。 “坐得久了,膝盖受凉,痛。” 屋子里是生着炉子的,时雍坐得离炉火近,并不觉得有那么冷,可是看赵胤这副样子,不像是撒谎,且他腿疾一直未愈,这几日她忙着为来桑治伤,一次都没有为他针灸过,这时看到他那眼神,诡异地产生了歉疚感。 “我给你看看。” 医者父母心。 这大儿子还是得管一管的。 时雍这么想着,赶紧叫了谢放备水为他泡脚。 谢放和白执抬了水来,离开时,谢放落后几步,偷瞄了一眼赵胤,见他不苟言笑,一脸平静,微叹口气,退出去默默关上门, 四下里静悄悄的,呼吸可闻。 时雍数次因针灸保命,对针灸之事便添了敬畏心,给赵胤针灸时再不像从前那般敷衍,变得极有仪式感,必会净手净针,专注万分。 赵胤半躺在椅子上,时雍将火炉子拉近他,坐在一张小杌子上,低头为他揉捏片刻,这才开始针灸。 她很专心。 赵胤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住许久。 洁白的脸蛋如丝缎般光滑,昏暗的烛火打在她低垂的眼眸,两排睫毛长长翘翘,随着银针开合几下,少了几分俏皮,添了几分柔美。 赵胤自小随父宫中行走,见过的女子颜色乃天下之最,什么样的美人入得他的眼里,也如浮云一般,从不曾侧目多看一眼。 如今,单是他盯着时雍看这么久,已极为罕见。 更何况,如今的时雍若论美貌,不说比以前美貌逼人妖娆绝美的时雍,便是比寻常那些养尊处优的娇娇美人也有不足。她脸上稚气未退,身材虽是修长纤瘦,凹凸有致,可身段还未完全长开,不至于让男人一看便疯狂忘性。 时雍浑然不觉赵胤在看她,随口问: “最近有没有感觉好些?” 赵胤道:“老样子。” 不对呀,看他患部的状态分明就是好些了的?时雍抬头看去,刚好迎上他的眼睛。她瘪了瘪嘴,低下头。 “你这个人,不老实。” 赵胤没有反驳。 时雍本以为他会说几句病情,可等了许久,却等到他突然的叹气。 “阿拾。” 时雍没有抬头,“嗯?” 赵胤凝视着她的脑门儿,声音低沉。 “你当真愿意,一直跟着我?” 冷不丁听到他说这个,时雍有点意外。她以为他是不爱提这件事的,突然主动开口,是因为她为他针灸,又突然被她感动了吗? 时雍眉尖儿轻蹙,“那得看是怎样个跟法。” 赵胤道:“就这般。” “聊天、下棋、论战,闲话家常吗?”时雍不冷不热地望他一眼,淡淡道:“恕我直言,大人的需求若只是这般,你府上任何一个婢女都可以。说不准她们比我做得更好。毕竟,我脾气可没她们那么好,会骂人的呢。” 赵胤皱皱眉,目光暗淡下去。 时雍没有抬头,可是沉寂的气氛却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她不得不承认,在逗弄赵胤这件事情上,她是认真的,也认真地走得有点越来越远了。 赵胤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撼动女子的力量,尤其是她这种要强的女人。 不愿认输。 半真半假间,她偶尔也会怀疑自己的初衷。 “大人不必把我那些话放在心上,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看了赵胤一眼,迎上他的目光莞尔一笑。 “不要你负责的。” 赵胤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最终,没有出口。 ———— 长公主的坐驾是凌晨时分到的。 那会儿时雍已经回去睡了,半夜被叫醒,她原有些起床气,可是听清了春秀的话,在大黑一头撞进来时,她整个人就清醒了,随即被一阵莫名的狂喜所占领。 朱九没能把大黑带回来。 实际上,是大黑把受伤的朱九带回来的。 不仅如此,大黑还蹭了长公主的坐驾…… 这简直让时雍始料不及,她看着吐着舌头摇头摆尾的狗儿子,感受着它一波波扑腿的热情,敲敲它那颗脑袋,穿上衣服,准备去向长公主道谢。临出门,看着大黑晶亮的双眼,它突然又蹲下身,将大黑重重搂在怀里,下巴贴在它的脑袋上,揉揉,拍拍,捏捏。 “下次再要乐不思蜀,清蒸还是红烧,你说了算。” 大黑出门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它说不出来。朱九受伤昏迷过去了,还没有醒转,人瘦了一圈,为了找狗,他显然是费尽了全力。 长公主的侍女素玉说,大黑被他们发现的时候,它牵了一匹马,出现在官道上,很是扎眼。 朱九就被马儿驮在背上。 一条狗叼着马缰绳,慢慢悠悠往前走,任谁看了都忍不住侧目,更何况,马背上的朱九还身着大晏军侍卫的衣服? 这事众人听来稀奇,时雍却只是唏嘘又欢喜,抱着大黑又揉又亲。 素玉笑着道:“长公主殿下很喜欢大黑。让我来问问,姑娘可否割爱?” 章节目录 第227章 错综复杂的关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闻言,搂住大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眉梢展开,嘴角晕出笑容,“好呀。” 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素玉愣住。 “姑娘舍得?” “舍不得,但长公主喜欢,是我的荣幸,自然要忍痛割爱。” 素玉欢喜起来,“姑娘真是好性情。来,你随我来吧,长公主在上面和大人们说话。” 卢龙塞依山而建,每个住宅都有层层往上之感。宝音长公主居住的地方,正好是软禁乌日苏和来桑的小院旁边,也是个独立的居所,得知宝音要来,白马扶舟早早派人收拾出来了。 大半夜前来,很明显长公主走得很急,路上都没有舍得歇息。这头赵胤和白马扶舟也是临夜起来接待,时雍过去的时候,一行人正在堂屋里说话。 素玉上前通传,宝音闻言就笑了。 “快叫她进来。” 上次在天寿山相见,时雍对宝音印象不错,如今再见,宝音仍然是一副素衣素色未施粉黛的样子,但雍容大气一丝未改,人也显得宽和,就是眉宇间隐隐有些忧色。 时雍着男装,便行了男子礼仪。 “拜见长公主殿下,感谢公主为小人找回大黑。” 宝音看着她,“不必客气,只是顺道。你这条黑子实在招人喜欢,聪慧得很呢。” 时雍笑着道:“多谢公主厚爱。” 宝音微微一笑,没有提让她把大黑转赠的事情,而是调头吩咐。 “何姑姑,赐坐。” 何姑姑连忙搬了凳子过来,让时雍坐在屋中的下首位置,然后规规矩矩地回到宝音旁边站立。 刚才进门不敢多看,时雍坐下这才开始打量屋子里的人。 除了赵胤、白马扶舟和宝音外,赵胤的父亲甲一也默默陪坐在侧。 很显然,他是陪宝音同来的,又或许是想来看一眼儿子。总归,看到赵胤的父亲,于时雍而言,比见到长公主更为紧张。 这心情很微妙。 而且,她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配坐在这里的,原本想要道了谢就走,可长公主却赐了座,她隐隐觉得,或许长公主和甲一的消息很是灵通,她和赵胤这点事,他们已经知晓?这才故意让她留下来,敲打她? 时雍头皮绷紧,坐得十分端正,神色也平静规矩。 那模样让赵胤和白马扶舟几乎同时望了过来,目露审视。 那天草垛场上那个热辣多情的女汉子,与这个闲静优雅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吗? 宝音让时雍坐下,却没有跟她多话,而是闲话家常似的,询问起了白马扶舟和赵胤。 相较赵胤,白马扶舟跟宝音分明更为亲近,也少些虚礼, 而赵胤和甲一,对宝音则循规蹈矩,极有分寸。 亲疏可见,但宝音对此似乎不是太满意。 “阿胤,你父亲是个老古板,倒是把你也教成了小古板。” 宝音幽叹一口气,看了看众人,“这屋里也没有外人,就别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了。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就像一家人那样随意说说话就好了?” 怎么就没有外人了?她不就是外人?时雍低下头去。 赵胤拱手,“微臣不敢。” 宝音很坚持,笑道:“叫大姑还是长姊,你随便挑一个叫吧。” 赵胤:“……” 大姑和长姊?这辈分有点乱啊。时雍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耳朵却竖了起来。 游走在皇家秘辛的边沿,谁不好奇呢? 可是,没有人对长公主的话深究,就好像他们原就知道这复杂的关系一般—— 这事说来,还得从他们家的长辈论起。 甲一的亲生父亲是已故益德太子赵柘,宝音长公主的父亲是先帝永禄爷赵樽。赵柘是洪泰帝长子,赵樽是洪泰帝第十九子,二人年纪差距有点大,却是同父兄弟。因此,甲一和宝音长公主,原是堂兄妹的关系。 可是,在甲一有生之年,从未姓过赵。 甲一本名夏弈。他的母亲李氏是益德太子赵柘的旧相好,李氏与益德太子珠胎暗结后嫁给了魏国公夏廷赣,生下夏弈后,李氏又和夏廷赣生了个小女儿,名夏楚——此女便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宝音长公主的亲娘。 因此,论母家这边的亲缘关系,甲一又是宝音长公主的嫡亲舅舅。 当年赵胤出生,被永禄爷赐姓赵,没有随其父亲甲一姓夏,宝音还曾为外祖父抱不平,跑到永禄爷跟前去埋怨过。可是,一向疼爱女儿的永禄爷,对此十分坚持,连甲一也没有反对,宝音一个女儿家,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这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但不论怎么讲起,都是极为亲厚的亲戚。 不过这些年,甲一恪守本分,从不出格。身为“十天干”之首,他从来不曾使用过本名,不以皇子皇孙自居,与魏国公府也保持距离。 宝音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知晓他的顾虑。 永禄爷的皇位是从益德太子的儿子、甲一的亲弟弟——建章帝赵绵泽手中夺下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益德太子一脉是帝位争夺的失利者。成王败寇,即便永禄爷继位后,没有追究迫害,可夹在中间,甲一手握重权,却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遭来猜疑…… 而赵胤,完全继承了甲一的行事做派。 对宝音敬重,但也疏离。 “殿下此番前来,不会当真为了赏景游玩吧?” 宝音喝着茶,看着他笑着摇头。 “不能只是来看看你和扶舟吗?” 赵胤没有吭声,白马扶舟却莞尔轻笑,“大都督是经不住玩笑的人,母亲有事就直说吧,你看他坐得多不自在。” 赵胤并没有不自在,闻言看了白马扶舟一眼,没有言语。而真正不自在的人是时雍,她脑子里闪回过好几次“请辞的话”,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只能继续装死。 “本宫打个趣儿,你也来催我。” 宝音嗔怪地看一眼白马扶舟,视线掠过沉默的甲一,突然长叹一口气。 “得闻巴图两个孩子都关押在卢龙,可有这回事?” 说到正事了。 赵胤抬起眉梢,“正是。” 宝音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有了疲惫和凄寒,“巴图……当真是一点也没学到他爹。阿木古郎怎就生了这么个败家玩意儿。” 众人沉默。 宝音脸上的忧色,克制,却无法完全掩饰。 “四十年了,阿木古郎在漠北草原苦心经营,无非想让草原人过上好日子,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愁温饱,他哪曾有过一丝一毫侵吞大晏的野心……” 宝音眼底浮上感伤,目光却静静挪向赵胤。 “阿胤,我想见见巴图的儿子。” 章节目录 第228章 面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长公主虽结庐帝陵之前,但她在大晏仍是极有威仪和权势,她要见谁,岂有不让之理? 赵胤面色不变,“今日已晚,明早为殿下安排。” 宝音点点头,微微一笑,又寒暄了几句家常和军中之事,赵胤都有问有答,不多说一句,也不少说一句,再有白马扶舟偶尔再插两句话调节气氛,倒也自在。 整个屋子里,只有甲一和时雍沉默。 时雍是没机会和身份开口,而甲一是不愿意开口,那一副沉默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时雍眼角不时瞄他,想到自己对人家儿子做的事,其实有点狗……她心虚。 不多会,大黑进来了。 默默地走到时雍脚边,躺下,下巴搁在她的革靴上,睁着眼睛看众人,那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它才是这屋中的老大,其余尔等都是凡人。 时雍一动不动,由它躺,宝音却在看到大黑的时候就笑眯了眼,话题也顺势就带到了大黑身上。 “本宫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机灵的狗。” 她朝大黑招手,“来,大黑,本宫身边来。” 时雍斜了大黑一眼,见它躺着懒得动弹,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多谢长公主垂爱,这狗子不懂规矩,回去我定要好好罚它。” 宝音怔了怔,笑起来,“它哪里会懂什么规矩?” 时雍轻笑,“是呀。长公主喜欢它,是它的福分。可这狗却不知好歹……我本该将它赠给长公主,可是它未必懂事,万一冲撞了公主,那我就罪过了。” 听她说了这么多话,宝音似乎琢磨出了话里的意味,望了素玉一眼,沉下眼皮。 “素玉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时雍道:“素玉没说什么,长公主愿意收养我家狗子是我的荣幸……” 宝音道:“荒唐!狗是有灵之物,它视你为主,本宫岂能随意讨要,夺人所爱?素玉!” 素玉站在边上本没开口,闻言低头跪下,说得小小声声。 “奴婢看殿下很喜欢大黑,几次念叨,若这是您的狗就好了……” 宝音沉下脸,模样儿极是吓人,“本宫只是一说,你竟妄自猜度,胡嚼舌根。何姑姑,带素玉下去,掌嘴五十。好好管教,引以为戒。” 话说得这样重,已无回旋余地。 素玉磕头谢恩不敢求请,也不敢分辨半句。 何姑姑瞪素玉一眼,把她带了下去。 本是个小插曲,掌嘴五十也不算重罚,却教时雍见识到了皇权下的人命之贱。 她此刻虽是坐在这里,可归根结底她同素玉没有什么不同,也只是奴婢之身,要打要杀,全凭主子心意,哪怕素玉这般,本意是想讨好主子,为主子谋划,结果也是一样。 时雍望了一眼赵胤。 心里忖道:在赵胤心里面,她同这些奴婢是不是也一样低贱?而她对他的那些玩笑和引诱,在他眼里,是否只是一个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子耍弄的小心机? 赵胤低头喝茶,面色沉静,恍若未觉。 宝音处罚了素玉,看时雍不吭声,微笑道:“你别紧张,本宫有自知之明,这狗子,便是你舍得给,本宫也是养不熟的。” 说罢,她还看了大黑一眼。 “是不是呀,小机灵鬼?” 大黑尾巴抬起,像扇蚊子一样摆了几下,脑袋没有动,只是眼睛斜过去,看着长公主。 这漠视的小眼神对长公主之尊简直就是冒犯和大不敬,可谁让大黑是条狗呢?那一瞥竟把宝音逗乐了。 “你们看,它可瞧不上我喽。” 时雍看得出来,长公主对大黑是真心喜爱,歉然道: “殿下勿怪,这狗十分懒,趴在这里,就不爱动了。其实啊,它心里可明白了,晓得殿下对它好,这才恃宠而骄呢。它若是不喜欢殿下,定是不肯坐殿下车驾回来的。” 宝音听了这话,脸上添了几分笑容,指着大黑道:“真是个狗精!” 再聊几句,长公主便有些乏了。 “深夜前来,倒是扰了你们休息。不早了,都回去睡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叙。” 时雍第一个站起来,“是。小人告退。” 赵胤和白马扶舟随着起身,也告辞离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甲一。 宝音叫住了他,眼里有笑,“你可瞧明白了?阿胤当真对这女子有情?” 甲一刚才不吭声,看了半天也没有瞧出什么名堂,闻言摇了摇头。 “这孩子心思深,瞧不出什么异样。但依我看,那不是个安分的女子。” 宝音道:“你也别想太多。天命、天数、天道……一切皆有定律。我父皇母后如此有能为之人,最终也掌握不了命数,何况你我?且行且看吧。” 说到此,她无声地笑了笑。 “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有些唏嘘。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想当年,我也曾被人称着不安分的小魔女呢。” 那个为了嫁给阿木古郎,趴在父皇母后殿前痛哭一夜的女子,那个用尽万般手段最终却只能把他越推越远的女子,那个让他临死都不肯再踏足大晏的女子,又何曾安分过呢? 甲一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胤与旁人不同……” 宝音轻笑,“你是说道常那秃驴……咳!那大法师的话吗?” 见甲一不语,宝音又慢慢地笑。 “道常都死去多少年了?他连自己怎么死都算不到,怎会算得到别人的命数?佛法之道,道在问心。万般皆是红尘呀!为人父母,若是无能为力,不如不为。能悟是他的命,不能悟也是他的命。来也空空,去也空空,数十载光阴,不过一瞬,若能轰轰烈烈爱上一场,便是应了因果又如何?虚无罢了。” 甲一道:“殿下有所不知……” “我不知,那你可告诉我呀。”宝音本就有些愁绪,借了这话题,便有点不悦了,“阿胤出生那年,我就觉得你和父皇遮遮掩掩,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甲一被问住,当即低头,“并无隐瞒。” 宝音笑道:“谅你们也不敢。便是父皇有意骗我,也不敢骗母后的。” 甲一头也没抬,“是。殿下早些歇着,微臣先行告退。” 宝音闻言拉下脸,不高兴地扫了他一眼。 平常在天寿山毗邻而居,她就很不愿意见甲一,因为他永远是这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从不交心,从不多说一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下去吧。” 甲一拱手退下。 走出小院,他望了望夜下的卢龙塞,径直走向赵胤的营房。 —————— 卢龙塞里的暗流和机锋,时雍不知情。 大黑回来了,长公主也没有强求索取她的狗,时雍已是圆满,旁的事情,想一想也就过去了,并不在意。 晚上回去,她让春秀做了个狗窝放在床下,看了狗子许久才闭上眼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大黑却躺在她的脚边。 天太冷了,这家伙机灵着呢。 时雍脚趾头在它身上踩了又踩,“看把你脏得,脸皮可真厚啊!” 大黑抬头看她,不满地打个呵欠,又趴下去,看样子是累坏了。 时雍让春秀去灶上给大黑要了些吃的,便去看朱九。 朱九已经醒来了,在侍卫房里,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大青山历险记。 得了赵胤吩咐,朱九每天都在找狗,那地方离兀良汗驻营地不远,简直就是阎王殿前跳舞,凶险万分。朱九找了几日,没有找着大黑,倒让他摸掉了几个兀良汗的暗桩子,为赵胤领兵救时雍提供了便利。 除此,他还找到了一个山洞,与之前他们捣毁的邪君山洞有些类似,朱九怀疑是邪君的另一个窝点。不过山洞已然废弃,他进去没有发现人,也没有找到狗,而是中了里头残留的毒瘴,待他发现不对,仓皇逃出来准备骑马离开时,很快就晕过去了。 接下去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侍卫房里,他以为是死而投生,再三问自己死了没有。 得知是大黑把他带回来的,朱九又羞又愧,当场表示要从自己的伙食里抠出一半喂养大黑。 毕竟深山老林里晕过去,马儿不一定能把他带回来,若是遇上狼,野兽,或者兀良汗士兵,那他此刻就真的死透了。 侍卫们都在恭喜朱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时雍听了却在想,那个邪君弃在大青山的山洞,不会只有一个吧?最关键是,邪君到底死了没有,若是没死,又去了哪里? ———— 宝音长公主起床用过早膳,便宣了乌日苏来见。 屋子里备了炉火和吃食,长公主屏退左右,只留何姑姑在旁伺候。 “大皇子请坐。” 乌日苏出使大晏时,曾一心想要求见宝音长公主,可是他下了两次拜帖,都被宝音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长公主会来卢龙见他。 “殿下安好!” 乌日苏先以兀良汗皇子的名义朝宝音行了个礼,却没有依言坐下,而是端端正正走到宝音面前,撩袍跪下,又朝她行了个全礼。 “小侄乌日苏拜见姑母。” 没想到他会这般称呼,宝音面色微变,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收起, “谁让你这么叫本宫的?” 乌日苏头也不抬,“我的祖父,阿木古郎。” 章节目录 第229章 盖棺之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看着乌日苏,脸色晦暗,情绪不明。 她不动声色的样子让房里的气氛突然就低压下来,乌日苏微微有些错愕。原本是为了拉近关系,可是长公主对这个称呼,分明不喜呀? “殿下恕罪,小侄逾越了。”乌日苏又道:“只是祖父生前,曾说过跟殿下的渊源,小侄以为……” 宝音问:“他怎么说的?” 乌日苏想了想:“祖父房里有一副长公主殿下的画像。画上,祖父亲笔题字:疏帘隔两面,常在佛魔间。吾之爱女。” 吾之爱女! 阿木古郎画这幅画,题这句词的想法,已无人能知晓。于宝音而言,四十载光阴里,他看她长大,她盼他归来,她将世俗偏见抛弃一边,亲赴兀良汗抱回他的骨灰,盖棺后等来这样一句话,无异于被诛心。 宝音坐了许久没动,直到听见何姑姑的轻咳声,这才叫乌日苏起来,招呼他坐下吃茶,刚才的失态收敛起来。 事情揭过去,乌日苏便不好再提了。 实际上,昨年宝音长公主能从兀良汗带走阿木古郎的骨灰,不是因为巴图好说话,而是因为有阿木古郎的遗愿,他早就说过死后想葬到大晏,帝陵后那个衣冠冢。 而且,即使是对巴图,阿木古郎也从未称为一声“爱子”,更没有亲自为他作画,因此乌日苏认为,宝音是阿木古郎最疼爱的孩子,而且,宝音既然披麻戴孝亲赴兀良汗,肯定是拿他的祖父当亲爹一样敬重的,这才叫了声“姑母”。 哪会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幸好,宝音没再多言,只问他对晏兀两国战事的看法。 乌日苏本不主战,在看法上与宝音一致,只是对于能不能说服巴图这一点,乌日苏只是苦笑。 “父汗连我的性命都不肯顾及,如何会听我的劝说?若非来桑被俘虏,父汗是绝计不肯休战的。殿下此番前来,恐怕亦是不能见到这番和平景象。” 说到此,乌日苏的眼圈红了。 “自祖父去世,我日日如履薄冰,身为皇子,却不若普通人那般自在。反是出使南晏这些日子,闲适了不少。有时想想,都舍不得回去了呢。” 最后那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完又道:“没来南晏前,我不理解父汗为何一心南下,来了南晏,我才知父汗的野心里,想来是有不少对南晏的倾慕吧。” 宝音沉眉,目光幽幽。 “你娘,还是没有消息吧?” 乌日苏摇头,“我父汗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能得来的零碎消息,全来自阿伯里。可当年我娘失踪时,阿伯里陪祖父远征沃恩部落,他又能知晓多少呢?父汗不愿我提及,更不愿意我寻找母亲,我只能私下里寻找……” 宝音问:“阿伯里还好吗?” 乌日苏点头,“身子骨也渐渐不成了。但他脾气倔,不肯顺着父汗……若非祖父的余威还在,怕是……” 他说话吞吞吐吐,一些兀良汗的朝政内幕,说给敌国长公主听,本是不合适,但他又想一吐为快,语气就有了几分别扭。 宝音听在耳朵里,沉默许久,突然道: “本宫要见见你父汗,好好骂骂这狗东西。” …… 赵胤巡营回房,发现甲一已经起来,正坐在那里喝茶。 他放下头盔,解下大氅交给谢放,“吃了?” 甲一嗯声,满脸郁气。昨夜他过来准备找赵胤谈谈,结果这小子给了他一个冷漠的后背,让白执安排他入住休憩,半个字都没有。早上等他起来,人家早就出门巡营去了,他没办法,只能等在这里。 “你没吃?” 赵胤嗯声,“吃了。” 甲一道:“营中可还好?” 赵胤:“好。” 甲一道:“长公主的膳食护卫,安排妥了?” 赵胤:“妥了。” 甲一嗯声,房里陷入沉默。 两个人各坐在一边,许久都不吭声,他们自己没有觉得尴尬,只是让侍候在旁边的几个侍卫浑身僵硬,满是对冷冽气氛的不适。 好一会,甲一道:“你们都出去吧。” 谢放等人一听,都看着赵胤。甲一就知道这群人,他命令不动了,鼻翼里哼了声,表情倒是没有变化,也不知该为儿子能独当一面感到欣喜,还是为渐渐放权而空虚。 赵胤递了个眼色,谢放等人低头行礼,“是。” 房里安静下来。 甲一道:“我见过庚一了。” 赵胤唔声,“如何?” 甲一重重哼声,眼里有责备的光芒,“青山镇那么大的事情,你都不曾告诉我只言片语,还得我亲自来查。” 赵胤道:“我信你有这本事。” 甲一胸膛起伏,差点没有被气死,幸好他脸黑,看不出什么表情,而赵胤也根本就不在意他什么表情,也就不会尴尬了。 对赵胤屡次置自己性命于不顾,将生存的希望留给一个小婢女,甲一是既生气又无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世间,没有人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赵胤道:“人命都一样。你这么认为,只因你是我父亲。” 甲一拉着脸看他,“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赵胤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抬头看他,似乎在静待他的下文。甲一瞪着他,眉眼染满了忧色,却被他平静的目光看得那些训斥的话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重重一叹。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我不能苛求你无欲无求,只是……无乩,你可还记得道常法师说的话?” 赵胤眼皮垂了下来,平静地反问他: “若违此戒,天道会如何惩罚?” 若赵胤抗拒,辩解或是对道常的话不屑一顾,甲一心里还能好受点,他万万没有想到,赵胤会如此问他。 这分明就是表明,他内心已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愿意接受天罚。 甲一心里突然透凉。 难道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 而此女,就是那个劫数? “无乩!”甲一严肃了脸,言词恳切,“不要挑战天道,不要挑战道常法师的预言。没有人能逃过。你即使不信我,还能不信先帝吗?你道先帝为何如此信他?那是因为道常可见古今,可测未来,口中从无虚言。上至大晏命数,下至先帝和先皇后的命理,从无一事偏差。” 赵胤还没有说话,门突然开了。 没有他的命令,谢放等人是不敢随便进来的。 二人诧异地抬头,不见人,但见一只黑狗从门缝里挤进来,抖抖背毛,直接闯进来,坐到赵胤的面前,抬起脑袋看着他。 “汪!” 甲一蹙眉。 赵胤沉下眼皮,问大黑,“怎么了?” 大黑:“汪汪汪!” 狗语难懂,可是赵胤从大黑的眼睛里却看出了不满,他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只狗祖宗,但是大黑这么严肃地来找他,定有要事。 他起身,朝甲一看了一眼。 “我去去就来。” 甲一看着他大步出去,端着茶盏的表情极是精彩,欲说还休。 不肯承认对人家小姑娘起了心思,看看,人家的一条狗都比他爹更重要。 大黑领着赵胤出了营房,就往依山那个垛墙下的石阶走去,一路上遇到巡逻的侍卫,纷纷向他行礼,然后朝耀武扬威的大黑投去深深的一瞥。 这条狗救了朱九回来,如今可威风了,可以说在卢龙塞大营,唯一能横着走的就是它,不用接受盘问,也不需要任何令牌和口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让人好生羡慕…… 卢龙塞的后山坡背阴。 时雍就站在那里,微笑看着赵胤。 “你怎么来了?” 赵胤看一眼大黑,“找我有事?” 时雍道:“我?何时找你了?” 赵胤看她一眼,负手走近,望了望地势险峻的山坡,“走吧。” 时雍:“去哪里?” 赵胤没有说话,时雍走在他身边,“心情不好?” “不曾。”此坡斜缓,赵胤派了不少守卫,他们二人这么这般走上去,引来无数人的注目。不过,虱子多了不咬,赵胤似乎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和阿拾的关系,而时雍对他今天的反常,却有好奇。 她落后几步,揉了揉大黑的脑袋,小声问: “让你偷令牌,你怎么给我偷了个人来?” 赵胤听力极好,闻言脚步微顿,嘴唇微抿没有吭声,拾阶而上。 章节目录 第230章 卢龙塞谈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石阶两边有很多整石凿成的粮仓,就凿在依山的那大石壁上,防火防鼠还防偷袭,时雍跟着赵胤上去,再看两侧的巡守,对卢龙塞防御体系风雨不透这个说法,有了重新的认知。 “就算巴图两个儿子没有被俘,军械粮草没有被烧,他要想短时间内攻入卢龙只怕也是做梦。” 时雍感慨着设计者的伟大,赵胤却在前方一言不发。 只有大黑冲她摇摇尾巴,赏了个脸。 时雍摸摸大黑的头,加快步伐,跟在赵胤背后道:“大人有心事何不说出来呢?” 赵胤安静沉寂,只有山风翻起他衣袂。 时雍挑了挑眉,“是因为长公主,还是因为你父亲?” 赵胤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走得出了神,只顾着脚下,根本就没有听她。 时雍望他一眼,突然哎呀一声,弯腰捏着脚踝,委屈地看着大黑道:“你差点拌我一跤知不知道?摔下去,我就没了!” 大黑脑袋往右偏了偏,歪头看着她,一脸迷惑。 赵胤回头,很快走到她身边,蹙眉蹲身,“这么大的人,不会走路,还怨狗。” 大黑脑袋又往左偏了偏,歪头看着他们。 时雍道:“它突然窜过来,我哪里收得住嘛,又怕踩到它…………大人也只顾着往前面走,不管我的。我差一点就摔到山下去了。” 赵胤瞥她一眼,没有辩解,“能走吗?” 时雍本想点头,可是看了看无辜的大黑,愣是咬牙苦了脸,“怕是不能。大人别管我了,我在坐会儿就行。” 她就势坐在石头上,寻思赵胤这么问,是不是准备背她,哪料,赵胤看她一眼,也坐了下来,一只腿曲起,慵懒平静地望着远山,不言不语。 两人所在之处,是半山腰上,可以俯瞰卢龙营房,地势绝佳,但冷风吹过来也属实绝冷。 时雍并不想在这里谈情说爱。 “大人,你不下山?” 赵胤看着她,“你不是崴了脚?” 时雍真想翻个白眼,还是忍住了,慢条斯理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大人想说什么?” 赵胤看她片刻,又换到了她另一边,为她挡住风。 良久,见他不言语,时雍找了个话题,“大人觉得这场战,还要打多久?” 赵胤淡淡道:“结束了。” 对此,时雍始料未及。 她愣了片刻道:“我虽未上过战场,可是我爹没少给我讲古今的战事,就没这么轻易结束的。巴图筹谋这么久,还未过卢龙塞,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他能甘心吗?” 赵胤道:“不甘心。” 时雍看他说得平静,笑了下,“那不就是了。这战啊,还有得打。” 说完,她随手扯过脚边半枯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双眼半眯着望向远方。 四周静悄悄的,她不说话,赵胤也是沉默。 好一会儿,时雍丢掉嘴里的草。 “凭我对巴图的了解,他是当真能狠下心放弃两个儿子性命的人。” 赵胤侧过脸,目光突然幽暗。 “你为她针灸时,他可有胁迫过你?” 在兀良汗大营里发生的事情,赵胤没有问过时雍,时雍也不曾主动说起,冷不丁听他发问,时雍微惊。 “你如何知道的?” 见他不答,时雍又追问:“无为是你的人,对不对?” 赵胤道:“他是我的俘虏。” 时雍目光沉下:“你对他用刑了吗?” 赵胤道:“也算不得用刑,本座自有让人招供的法子。” “哦。”时雍见他不看自己,唇角微微掀了掀,回答他道:“巴图没有胁迫过我。他这个人绝非君子,但也算不得小人。我看他重声誉,讲规则,怕是干不出胁迫女子的事情……” 赵胤突然冷笑了声。 “恰好相反。” “怎么?”时雍蹙了蹙眉,“难不成我说错了?” 赵胤冷冷看她,“你道乌日苏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他娘亲生的。时雍脑子里刚冒出这句话,突然就想到乌日苏没有母亲受大妃欺辱这档子事来,讶异地道: “你是说,乌日苏的母亲是受巴图胁迫,这才有了乌日苏?哦天,那当年的巴图和来桑有得一拼吧,那会儿才多大点年纪,小牛犊子啊!” 听她提到来桑,赵胤眼神变厉了。 但是他显然不是那种愿意在背后说人私德的男子,眉头蹙了蹙,终归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总归你没事就好。” 时雍手腕肘在石台上,懒洋洋地又扯了根枯草咬动,悠闲地任由它在嘴里弹跳,眼神也活泼欢脱,出口就是戏谑。 “大人很在意嘛。我若当真在兀良汗大营里被人胁迫……侮辱,大人此刻是不是会离我八丈远,觉得我是个不干净的女子?” 赵胤看着她懒懒的眼神,没有作答。 时雍膝盖歪过去,碰了碰他,“说话呀。” 赵胤道:“你是高才之人,何须受世俗流言所累?” 时雍的眼角慢慢弯了起来。 这个人吧,话少,大多也不太中听,可偶尔那么一句两句的宽心话,总能说到她的心坎里,让人听了怪舒服。 时雍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喜欢听好话,尤其喜欢听赵胤说的好话。 于是如于回报,她决定谈谈自己的看法,不负“高才”之赞。 “依我所见,这仗大晏占尽优势,即便巴图要求和,大人也不必相让。兀良汗号称五十万大军,我看满打满算顶多算他三十万,大人背靠卢龙要塞,身后是百万大晏雄师,就应当靠实力把巴图生生打出去……落水狗不痛打一次,它不长教训的,下次还敢……” 说罢,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 大黑就趴在她和赵胤的脚边,脑袋刚抬起来,又被时雍压了回去。 “虽说打仗劳民伤财,陛下不想打,臣公们不想打,大人可能也不想打,但是对待巴图这种雄心勃勃的野心家,以战止戈才是上策。退让换不来和平,战争才可以。”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 这话早在京师的时候,他就对皇帝和甲一说过。 不料,今日会从一个女子嘴里听来。 “不是我的决定。” 赵胤眉心微蹙,目光中似有难色。 “长公主到卢龙,战争就已宣告结束。” 对宝音和兀良汗的渊源,时雍一知半解,闻言嗤了声,“长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大晏的长公主,不是兀良汗的长公主。我就不信,她不为大晏着想,不想给兀良汗一点教训。” 赵胤道:“在她看来,教训已足够。” 两个皇子都俘虏了,双方各有损失,大晏已完全占据主动,长公主是绝计不愿再打下去的了。只是,她会怎么谈判,犹未可知。 时雍细细思索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突然笑了声。 “当初大人说,三个月内结束这场战争。这么说来,比预计的提前了呢,可以庆祝一下胜利了。” 赵胤没吭声。 时雍瘪了瘪嘴,重新叼了根枯草在嘴里,用草尖儿去撩他的腮帮,赵胤斜目看来,没有表情,目有冷色。 见状,时雍做个鬼脸,收回草。 “生气啦?大人今天是不对劲也。不会是挨你爹教训了吧?” 赵胤沉默。 闷驴子!时雍感慨一声,又用膝盖轻轻碰向他的膝盖。 “你娘呢?怎么从来没见过大人的娘?是陪你爹守皇陵去了吗?” 赵胤冷目微眯,突然拔下她手上的野草,丢出去。 “你话真多。” 时雍抬了抬眉梢,想了想,跟这头闷驴没什么可聊的了,“哦”一声,站起来就走。 赵胤看着她脚步轻盈又平稳,再看看她的脚踝,一时无言。 大黑爬起来抖了抖毛,给他个眼神,甩甩尾巴跟着时雍跑了。 “哼!” 赵胤轻哼声,待她走远,才慢慢回到营房。 章节目录 第231章 颠簸了在她心里的印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所料不差,长公主果然要求面见巴图,亲自参与谈判。 这天晌午后,她就派了人快马到青山口传信。 青山口。 巴图最近火气很大,对和谈之事他内心极是排斥,却又不能真的不顾两个儿子的性命,矛盾之下,他狂躁又焦虑,头痛越发厉害了。 阿伯里整日在他耳边劝谏,气得他好几次想拔刀把人给宰了。当然,巴图知晓阿伯里所言所行,是为兀良汗考虑,可他就是不愿遂了他的愿,更不愿意承认,他发动南下之战是错误的,是劳民伤灾的举动,这对刚刚继承汗位的新汗王来说,影响甚大。 他不能轻易认输。 宝音的到来,是恰到好处的一个台阶,巴图甚至连拒绝和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而宝音很明显清楚这一点,给巴图的信里,压根不是商议,完全就是训斥与痛骂。 在兀良汗的都城,巴图见过宝音,这是个外柔内刚行事果决的强悍女子。睿智、机敏,洞察世事。若宝音不是女儿身,这大晏天下可能就没有赵炔什么事。 宝音没有选在巴图南下的时候来信,因为那时,她劝不了,来信反而示人以弱。而这封信时机刚好,不仅是当头棒喝,还有高高在上的藐视,她痛陈巴图的错误毫不留情,可字里行间又满是痛惜,为兀良汗为他的惋叹,情真意切。 斟词酌句,恰到好处。 巴图接下这个台阶,同意面谈。 但是在面谈地点的选择上,又发生了争执。 宝音要求巴图单枪匹马,一个人亲自前往卢龙塞。 巴图以及兀良汗一干将领却不敢同意。两个皇子已经成了阶下囚,让大汗单枪匹马去卢龙塞,那不是找死吗?谁敢保证大晏不会使诈?而且,若是巴图去卢龙塞相变,那不等于低头认错? 阿伯里第一个跳出来拒绝,并带着巴图的意思,再赴卢龙塞面见宝音,要求选一个卢龙塞和青山口之间的地方,双方同时派使者前往和谈。 阿伯里是先汗王阿木古郎身边的老人,认识宝音已经四十几个年头。当年,在宝音还是阿木古郎带在身边的一个小姑娘时,阿伯里就是阿木古郎身边的谋臣之一。 他自认有几分颜面,宝音既然想谈,必然也是诚意满满,这个折中方案,他以为宝音会接受。 不料,宝音断然拒绝。 只让阿伯里给巴图带回一句话。 “要你儿子的命,就按我说的做。不然,三日内,你就能收到两个儿子的尸体。十日内,大晏军必将踏平青山口,收复宽城,北出松亭关,征伐兀良汗。我宝音,言出必行:明日太阳升起时,若见不到你的人,我将亲自挂帅,远征漠北。额尔古的河流、毡包,牧民的歌声,我也很喜欢,打下来狩猎放牧,再好不过。” 阿伯里是晌午后回去的,算上路程,巴图根本就没有准备和考虑的时间。 时雍得知此事,满是惊愕。 宝音长公主完全颠覆了她心里的印象。 那个雍容和蔼,朴素简约的长公主,平静安详的外表下原来有这等滔天的魄力。 佩服! 时雍看着西沉的落日,掌心在大黑的脑袋上轻撸着。 “大人,你说巴图会来吗?” 赵胤在书案前写东西,闻言看一眼窗边闲懒的一人一狗,慢慢收回目光,继续写:“会。” 时雍回头,“你怎么确定的?” 赵胤:“巴图别无他途。” 时雍道:“就算巴图不怕死,兀良汗的臣公们也不敢同意他轻易上门送死吧?” 赵胤笔尖停顿一下,“长公主不会杀他。” 唔?为什么? 时雍轻轻瞄他一眼,她总感觉这些人之间有种理不清说不明的东西。 看赵胤不理她,拍了拍袍角,站起来。 “那我去看看暴躁小王子。若是明日他就回去了,往后说不定就见不着了呢。” 她走得风快,没看赵胤什么表情。 谢放看着她出去,合上门,抬头就见赵胤丢下了笔。 “爷,不写了?”谢放拿过砚台和墨条,正准备磨墨,就见赵胤拿起了衣架上的氅子,披在肩膀上,大步出去了。 谢放:…… ———— 来桑的腿伤离愈合尚早,只是他不再抗拒治疗后,吃药加外敷,如今已经消了肿。时雍和郑医官合计过,对他伤好后,那条腿能不能恢复如初,都不抱什么希望。 郑医官更是断言,肯定无法复原。 非残即跛。 时雍心知他说的是对的,在没有手术条件的当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想要完全康复可能性极小。但是她不愿意放弃,每日都会前去看望一下治疗情况,并陪来桑说说话,让他保持好的心态。 今日从赵胤那里听了消息,她猜测巴图明日过来就会带走来桑,特地仔细地告诉他,等以后伤口好起来,要怎么做复健,帮助恢复。 来桑听着,懒洋洋地瘫在炕上,似乎提不起精神,只拿一双狼崽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时雍。 时雍说完,看他还在出神,不由剜了回去。 “你可有听见我的话?” 来桑道:“听见了。” 时雍点点头,“那你得记住了。复健对你的腿非常重要,但急不来,你得慢慢来,循序渐进地锻炼……” 来桑眼睛眯了起来,“你不帮我治了吗?” 时雍看这家伙呆呆的,有理由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她对病人是十分负责的,绝对不愿意中途放弃任何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来桑还是来四。 只是,目前的形势,她不方便说。 “万一我走了呢?我也不可能每日都在这里。” 来桑问:“你要去哪里?” “二殿下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吗?”时雍哭笑不得,淡淡道:“战争总会结束的,就算我不走,你也不可能被赵胤囚禁一辈子。我们也总是会分开的呀。” 来桑目光微垂,“我不想跟你分开。” “……” 这是想不想的问题吗?时雍听着他孩子气的话,再看他根本不拿自己的腿当回事的样子,有点窒息。果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条腿对他有多重要,而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对他而言,有多么的不重要。 “你是个傻子吗?” 时雍直起腰来,不悦地盯住他。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好心救治你,你还想赖上我不成?” 来桑面色微微一变。被囚禁这么些日子,他的肤色好像比以前白净了些,人却变得沉默了很多,他盯住时雍看了许久。 “如果我说是呢?你会让我赖着你吗?” “不会。”时雍重重拍在他受伤的右腿上,“你啊,好好养伤吧。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很快,你就能回去做草原上人见人爱的小王子了。” 来桑那条腿受伤后,有些麻木,痛感不强烈,即使时雍敲得有点重,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高兴地看着她。 “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跟着我?” 时雍专心看他的伤,头也不抬,“跟着你干嘛,去草原放牧吗?听说你们草原女子剽悍,我可打不过,不敢抢他们的小王子。” 来桑语气有些急,呼吸都紧了。 “没有别人。你若跟我,就只有你。” 时雍扫他一眼,摇头失笑。 十几岁的男子果然是最纯情的时候,海誓山盟张口就来,仿佛一眼就能看得见人生尽头似的,却不知未来漫长,这世上真正能永恒不变的正是变化。 时雍默不作声将他伤口处理好,站起来。 “好好歇着吧,我走了。” 她收拾东西,正要转头,来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喝了声:“阿拾。” 时雍回头望着他,“是我说得不明白吗?” 来桑抿着嘴巴,抬头看她,眼神巴巴的,那模样竟让时雍想到了大黑做了错事时看她的无辜样子,不由软了语气。 “别说傻话了。你还没长大呢,等你长大了,会遇到心仪的女子,那时再说喜欢不迟。” 来桑幽怨地看着她,“谁说我没长大?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喜欢你,你就是我心仪的女子。我很确定,宋阿拾!” 宋阿拾!? 时雍自嘲般一笑。 可惜,她不是宋阿拾呢。 时雍推开来桑的手,淡淡道:“我相信你喜欢我。可是我另有喜欢的人。” 来桑喉头梗急,眼圈倏地通红,“是赵胤吗?” 时雍笑道:“是呀,我喜欢他。” “这个老贼,他有什么好?” 来桑愤怒地吼了一声,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门口的赵胤。他负着手,高挺俊拔,面色安静疏远,看他的眼神没有半丝情绪,却叫他心口鼓胀得厉害,也痛得厉害。 章节目录 第232章 没有酒哪来的灵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转头看到赵胤,愣了愣,倒也不为刚才那句话不自在,眼角弯起,她笑出了一脸的真情实意。 “二殿下年纪尚小,大人不必和他计较。” 赵胤看了看她稚气未褪的小脸,在高大的来桑面前,她分明才是一个小丫头,却说着这么老气横秋的话。 “不会。”赵胤容色冷然,“二殿下身子可有好些?” 来桑冷哼,没好气地瞪着他,并不肯示弱,少年人的固执和倔强全在脸上。 “小爷死不了。老贼,你不必假惺惺地问候,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心里可是得意极了?如今是想装大度可怜我吗?”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可怜你。” “???”来桑气得头发都快冒出青烟了。时雍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与赵胤这种人说话,言词犀利没用,耍勇斗狠更没用,他不吃这套路,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毒,四两拨千斤,能怼得你没脾气。 然后,来桑没长教训,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被情敌可怜,那是何等丢人的事情? 他攥紧拳头,恶狠狠地咬牙看着赵胤。 “那你可敢应战?等我伤好,咱俩真刀真枪比一场。谁赢了,谁才有资格拥有她,输的人,有多远滚多远——” 赵胤:“不比。” 来桑眼睛瞪大,冷笑道:“你不敢?怕输是不是?” 赵胤凝神看着他,“虎女安能嫁犬类?” 来桑的大晏话水平远不如乌日苏,可是,这句话还是能听懂的。赵胤不肯跟他比试,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来桑顿时暴怒,这种羞恼远比时雍说不喜欢他来得更锉心。 他拳头砸在炕上,铁链抖得铮铮作响,一双眼虎虎地瞪着赵胤,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恨不得把他吞下肚腹。 “赵胤,你除了会耍阴谋玩诡计,真刀真枪未必是小爷对手。有种的,你现在就解开我身上的锁链,跟我来单打独斗。你若不敢,我看不起你!” 这家伙就像个炸毛小炮仗,十分爱挑衅,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挑衅,不找死不舒服,非得逼人宰了他似的。 时雍吸口气,看赵胤面色冷漠,不知他心里怎么想,赶紧打个圆场,对来桑道:“你是不是傻?连我家大黑都知道示弱,你是不懂这是何处?” 来桑挑高眉梢:“你也拿我跟狗比?” 时雍淡淡道:“怎会?你可比不过我家大黑。他比你机灵多了,该服软就服软,该示弱就示弱,从未吃过亏。就你这轴性子,早晚丢了小命!” 她并非有意打击来桑,而是为了平息赵胤心里的火气,毕竟她骂得狠了,赵胤就不会再火上浇油。实际上,赵胤在她心里还是极有威严的,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的传说,不会只是传说。她生怕赵胤对来桑的冒犯起了杀心,这才故意刺他。 然而,遗憾的是来桑没有听懂她的潜台词,赵胤却听懂了。 来桑红着眼,气得手抖,“我就算丢掉性命,也绝不会向这老贼屈服。” 一口一句老贼,此子当真不可教也。 时雍叹息,却见赵胤朝她看了过来,目光阴阴凉凉,不辨喜怒。 “本座不杀废物。” 那意思是,教她不必暗戳戳地维护来桑了。 时雍有些无语,该听懂的人没懂,不该懂的人懂了。 她抱住双臂,袖手旁观,“行,要死要活,不关我的事。” 赵胤容色冷淡,看了看还在生气的来桑,“二殿下要是身子无碍,今夜可打点行装,准备明朝返程。” 说罢,他拂袖离去。 时雍眯起眼睛看了看他的背影,又斜目看着来桑。 “下次你再找死,别带上我。” 来桑还沉浸在赵胤那句话里,一知半解,“老贼这是何意?他要放了我?不应该啊?他如此恨我,不是应该宰了我吗?” 时雍懒得跟他解释,调头出了门。毕竟暴躁小王子马上要回兀良汗了,此生能见着的机会不多。等他回了草原,这事告一段落,他很快就能忘却这段不愉快。 而“老贼”不同,往后还要打很久的交流呢,关注“老贼”的心情才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 ———— 黄昏时分,赵胤给长公主请了安回来,时雍正在他的书房里写字。 纸笔墨砚全摆在屋中的一张矮几上,砚台压着纸,大黑站在旁边为她磨墨。人家是红袖添香,她是黑狗添香。 很是滑稽。 平常让她写字,无异于要命,今日这般自觉? 赵胤默不作声地坐下,谢放看了看那一人一狗,一声不吭地为赵胤端来茶水,顺便为时雍续了一杯。 时雍略略微笑,“谢了,放哥。” 谢放垂下眼皮没吭声。 时雍看赵胤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慵懒地吃着茶,垂着眼,并不准备搭理她的样子,放下毛笔,掏出帕子,为大黑擦了擦嘴巴。 “走吧,累了,回去休息。” 大黑甩甩尾巴。 他俩正往外走,白执进来了,带了两个伙夫,托盘里端的是吃食,有时雍爱吃的驴肉火烧,还有驴打滚,酱驴肉,两碟小糕点和肉脯果子。 时雍咽了口唾沫,错开身,等白执进去,准备出门。 她走得很犹豫,大黑却很直接,四条腿根本就迈不动,吐着的大舌头直接淌了口水,扭过身子,摇着尾巴就回去了。 不是只爱吃生肉吗? 时雍跟着大黑走过去,看着端上小几的驴肉火烧和酱驴肉,唾沫分泌出来,说话都酸。 “走啦大黑,人家又没请你吃,你别丢我的脸。” 大黑委屈地低头看着她,夹着尾巴,慢慢走向她。 不是吧?这么没默契。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头,一脸纠结。 赵胤接了白执呈上的温热湿帕,擦了擦手,“过来吃吧。” 时雍略略扭头,“大人是在跟我说话?” 赵胤道:“大黑。” 呵!时雍信了他就有鬼了。 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盘腿坐在赵胤的对面,与他隔着一个小几,眼对眼地看了半晌,“大人,可以吃了吗?” 赵胤低头看了看大黑,摸摸它的脑袋,夹起一片酱驴肉丢给它。 “吃吧。” 时雍撇了撇嘴,就见大黑捡起牛肉,叼在嘴上,朝她膝上蹭来。 大黑不吃,只是讨好地看着她,仿佛在说“麻麻你看,我给你要到驴肉了”。 时雍脑壳痛,“我不吃掉地上的,你吃。” 大黑低头,把那片肉放地上,委屈地坐着看她。 赵胤道:“好歹是它心意。” 这叫什么话,是让她吃的意思吗? 时雍笑着对大黑道:“大黑,咱们要先孝敬大人。” 大黑听懂了,捡起那片驴肉,又去蹭赵胤的腿,要把肉给他吃。 赵胤微微皱眉:“本座不吃同类。” 时雍正拿了筷子,准备偷吃,闻言手一抖,扭头看他,那一脸想笑又想憋笑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么说,这桌菜是大人为我准备的了?我最爱吃驴肉。” 时雍笑着眨了眨眼,转头叫谢放。 “放哥,麻烦把大人的酒来上一壶。这么好的菜,不能被辜负。” 时下的粮食酿酒度数都不高,对时雍来说,与喝饮料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哪料,她话音刚落,就被赵胤否决了。 “不许喝酒。” 时雍道:“仗打完了,大黑也回来了,咱们马上就可以凯旋回京了。不是很值庆祝的事情吗?没有酒,这些驴肉哪来的灵魂?” 赵胤将酱驴肉往她面前推了推,又将她喜欢吃的一盘糕点重新摆放到她的面前,可是对她喝酒的要求却是不应。 时雍看他这般,心情好,就撒娇。 “大人……” 她是最会使坏的,诚心要向人示好的时候,那叫一个娇软可怜,如赵胤这般的大男人哪里见得一个小姑娘在面前撒娇。时雍也不过就叫了两声,赵胤就别开了眼,不再看她眼里的星光和渴求,却对谢放道: “拿瓶小的。” 谢放望一眼时雍,“是。” 时雍乐得差点笑出声。 她发现自己也是贱,就喜欢看赵胤别别扭扭的宠着她。 “我最喜欢大人没有原则的样子。” 赵胤冷冷看她一眼,“不许喝多了胡闹。” “我何时胡闹过?呵呵,少看不起人。就凭我千杯不醉的酒量,别说一瓶酒,就是十瓶,也绝不可能喝多。” 半个时辰后,时雍喝趴在小几上,直接躺了。 谢放过来收拾桌子,看了赵胤一眼。 “爷,怎么办?” 赵胤:“丢出去喂狼!” 谢放愣了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赵胤俯身下来将时雍抱起,轻轻放在书房的软榻上,并为她盖上了被子。 章节目录 第233章 教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两日长公主和甲一来卢龙塞,赵胤把他的房间让给了父亲,就搬到了书房来住。这里只有一张休息使用的软榻,时雍睡下去,赵胤就没得地方睡。 谢放看着大都督口是心非,心里暗叹了声。 “爷,把她送回去吧。” 赵胤道:“让人看见不好。” 喝多了回去让人看到确实不好,可是喝多了没有回去,而是睡在大都督屋里不是更不好吗?谢放心里忖度,嘴上却不敢说,只问他:“那你哪里就寢?” 赵胤坐回了椅子上,拿过时雍还没有喝完的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慢慢啜了一口,淡淡道:“我坐片刻,等她醒来。” 醒来? 谢放怀疑时雍喝多了还能醒来。 唉!刚硬冷峻的大都督,终是免不了儿女情长。 谢放心里叹息,更焦虑的是,大都督这般纵容她,往后还如何在她面前立威?看了看趴在床边警惕地看着他们的大黑,谢放嘴巴张了好,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退出去。 忙了一天,赵胤其实有些疲乏,但他没有叫醒时雍,而是一个人默默喝光了那壶里的酒,又看了一会儿书,眼看夜深了,时雍不仅没有醒来的迹象,还将整个脑袋都缩到了被子里。 她屋里的被子厚,书房被子薄,她可能是怕冷,身子缩了起来,就露了个头顶在被子外面。 赵胤皱了皱眉头,怕她被闷死,慢慢走过去,将被子往下压了压,将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摆在枕头上。 时雍不舒服,滚一圈换个姿势又缩了下去,将被子捞过来盖住自己,蜷得像一颗蚕蛹。 赵胤从未见过睡觉这么不规矩的人。 他看了片刻,见时雍毫无动静,又去拉了拉她被子,时雍懵懵懂懂间一只脚搭过来,死死压住他的胳膊。 时雍睡觉没规矩,更不喜欢穿着袜子睡觉,虽然喝了酒,也不耽误她在迷迷糊糊间脱袜子。这从被子里伸出来的那只小脚,光洁白皙,五根指头如同玉石,指甲圆润精巧带着淡淡的粉,保养得极好,似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般,从赵胤手背划过,冰冷沁骨,那细腻丝软的触感几乎瞬间夺走他的呼吸。 女子的脚是禁区,赵胤从不曾这般近距离看过,更不知女子的小脚竟会美成这般,他喉头绷紧,神魂纷乱,原本探出去想将那只脚拿开,终是克制住,慢慢缩回胳膊。 时雍不满地转身,另一条腿压过来。 赵胤眉头蹙起,两次没抽回来,试探地唤她。 “阿拾?” 时雍嗯了声。 赵胤:“醒了?” 时雍含糊道:“驴肉火烧好吃。” 赵胤挑了挑眉,“是驴肉火烧好吃,还是酱驴肉好吃?” 时雍道:“属驴的都好吃。大驴最好吃。” 哼!赵胤看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屏住呼吸,拽住她光洁的脚踝,轻轻挪开塞回被子,终于松了口气。可是他刚要直起身,睡梦里感觉到被冒犯的时雍就不依了,脚弯一钩,拖住他的衣袖,人就水蛇般缠了上来,不满地道: “大人~” 赵胤心头微跳,低头想看清她是不是在装睡。可脑袋刚往下压,面前就出现一张狗脸。 大黑不知何时将双脚搭了上来,脑袋从他腋下钻过,隔在他和时雍之间,一脸不解地歪头看着他。 赵胤看了看胸口的狗,“你做什么?” 大黑没做什么,张开嘴叼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感觉到有东西拖拽,时雍迷迷瞪瞪地吸了口气,嘴巴咂了咂,似有醒转,伸出手来,在摸到一颗狗头后,她不悦地皱起眉头,一只脚冷不丁踢过来,直接踹在赵胤的心窝上。 “下去!谁让你上床的?没规矩。” 心窝突然被踹中,赵胤深呼吸,固守丹田良久方才忍住这股子邪火,低头摸大黑的头。 “她以为是你。” 大黑斜他一眼,一跃而上,直接趴到时雍的身边。时雍撸了撸大黑的皮毛,叹息一声,像是拿狗子无奈,伸出胳膊将它抱住,呼呼大睡。 “……” 安静片刻,大黑伸出一颗脑袋,趴在床边看着赵胤,晶亮的双眼一眨不眨。片刻,见他不动弹,脸色不太好看,大黑舔了舔嘴巴,又妥协般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个位置来。 ———— 次日醒来,时雍发现自己睡在赵胤的书房,大吃一惊。再看看她的身边似乎有人睡过的痕迹,更是崩溃。仔细回想,有些片段便依稀闯入脑海。 她记得,她好像抱了个什么东西…… 完蛋! 她不会把赵胤睡了吧? 时雍拍着脑门,头痛欲裂。 可是找遍了书房也没有见到有暧昧的痕迹,赵胤也不见人,倒是大黑蜷缩在案几后的椅子上,见到她,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对她摇头摆尾,很是亲热。 “瞧这干的什么事?你也不叫醒我。”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脑袋,春秀就来了,叫她去用早饭。 从兀良汗大营回来,春秀对她比以前更亲近。今儿的早饭是她特地准备的,吃饭的时候,也乖乖的侍立在旁,等时雍吃饭了,她才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 时雍一头雾水,“这话怎么说?” 春秀咬着下唇无辜地道:“夫人都不回来睡觉了,是不是嫌弃春秀不懂事……” 时雍哭笑不得,给她碗里夹了菜,“快吃吧。我不回来睡,不是嫌弃你,是有更好睡的人。” 春秀讶然地看着她,“夫人是说将军?” 看破不说破啊,孩子。时雍笑盈盈地摇头正想反驳,余光就瞄了赵胤的衣角。 要死! 他又听见了? 时雍回头果然看到赵胤进来,他背后还有两个侍卫。 赵胤今儿一身戎装,身系佩刀,玉冠束发,外罩一件玄黑色的大氅,衬得他容色绝艳,眸子深邃,看上去很是精神。 “吃好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让时雍很难判断昨晚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唔~”她应了声,眼角斜勾望向她,“大人有事吗?” “巴图来了。” 这么早?时雍抿了抿嘴,还没出声,就听赵胤道:“长公主召你前去。” “我?”时雍微怔,很快想到在兀良汗大营为巴图针灸的事情,皱了皱眉头。 赵胤道:“你不想见,我帮你回拒。” 时雍无所谓地笑笑,“没什么想不想的,长公主叫我去,那我就去见见罢。大人稍等,我换身衣裳。” 赵胤看他一眼,“这身就很好。” 嗯?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有换衣服呢。 时雍看了看身上的侍卫装,“好吧。” 她飞速地从桌上夹起一块香芋卷塞入嘴里,然后在赵胤看过来时,停止咀嚼,做了个请的手势,等赵胤转身,这才边走边吃,跟在他背后。 谢放眼角斜她,暗叹口气。 ———— 宝音长公主没有在议事房会见巴图,而是在她自己小院的堂屋里,没有叫卢龙塞的其他将领前来,只有白马扶舟、赵胤、甲一,还有兀良汗的两个皇子陪坐在侧。 巴图是单枪匹刀来的。 卯时一刻,他快马赶到,没带一兵一卒,马背上却驮了些兀良汗的特产,像走亲戚一般,坦坦荡荡地打马进城,将东西呈给宝音。 宝音没要他的东西,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你可知错了?” 巴图天生勇武,一生自负,自从昨年登上大位,整个漠北草原就再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何曾受过这般冷眼与责骂? 可是,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偏生不能骂回去。 “长姊教训得是。” 巴图的父汗阿木古郎曾经救过宝音,便当女儿一样养在膝下好多年,这称呼并不为过,可是,宝音却拉下了脸,“别这么叫我!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认错。你应该向你的列祖列宗认错,向阿木古郎认错,向千千万万因你发动战争而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认错。” 她沉着脸说完,突然转头。 “何姑姑。” 何姑姑应了声,将架子上一块帷布拉开,露出里面的一张阿木古郎真身画像来。白茫茫的雪地上,那人红衣似火,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亦正亦邪,妖孽般美貌里暗含几分凌厉的锋芒。 宝音看着巴图。 “跪下。” 章节目录 第234章 争抢为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跪下? 巴图看着目光凌厉的宝音,牙齿恨恨咬紧。 这场仗本就打得屈,他心里从未服输,怎肯甘心下跪? 可是面前是阿木古郎的画像,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 宝音道:“我没有叫外人在场,便已给足了你脸面。难不成你膨胀至此,连阿木古郎都不用跪了吗?” 扑嗵。 巴图跪在画像前面,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乌日苏见状,赶紧跟在他身后跪下,就连腿伤不便的来桑,也乖乖地跪了下去。 宝音看着画像,冷声道: “当年,你父同我父,歃血为盟,约定天下太平由此而始,兄弟之邦,永不互犯。几十年来,大晏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却从不曾存有觊觎之心,而今日,眼看我朝受瘟疫灾荒之祸,你那狼子野心便按捺不住,年都不过了,迫不及待撕毁盟约,起兵南下。” 宝音冷笑一声。 “我父皇母后没了,我弟弟病了,我还没死。还是说,巴图你早就当我也死了?” “不敢。”当年两国皇帝结盟时,巴图还没出生呢,不是先辈盟约的见证者,自然不如亲历此事的宝音看重。 但此情此景,他无所选择。 “弟弟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受了奸人挑拨。” “说得好。”宝音冷眼看着他,将一份手书丢在桌上,又叫人为巴图父子三人看座,然后将文书递上去。 “议和盟书,你看看,要是没问题,就签了吧。” 巴图拿过盟书,前面条约看着都很合理,既没有要兀良汗赔偿,也没有叫他们割地,只是让他领兵撤出大晏。但是,看到最后,却有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 “为免兀良汗再犯,留下巴图一子为质。” “长公主这般是欺人太甚了吧?”巴图捧着文书,冷眼看着宝音,“既是议和,当顾全两国大局,互相各退一步,岂有强求人子为质之理?” 他没再称长姊,而是叫长公主,显然是有了怒气。 对他的愤怒,宝音视而不见,只是淡淡地道:“你两个儿子都在这里,选一个吧。” 巴图瞪大眼看着她,久久不语。 乌日苏突然跪下,拱手道:“父汗,为平息两国干戈,儿臣自愿留在大晏为质。” 房里突然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乌日苏身上。 身为质子,虽说不会受到囚犯一样的虚待,但国不是国,家不是家,日子诸多不便,经年累月下去,很是消磨人志。 乌日苏向来不主战,他会站出来巴图不意外,只是看着他目不斜视一脸固执的样子,牙槽咬紧,又是气,又是恨,一字一句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你既有意,那我只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说罢,他冷冷看着宝音。 “如此就照长公主的意思办吧。” 巴图比想象中更为淡然,乌日苏听了他的话,肩膀微微绷紧,低低苦笑一下,慢慢地磕头起身。 “父汗何曾拿我当过儿子呢?” 他这话很轻,旁人几乎听不见。 巴图看他一眼,浓眉微蹙,拿过何姑姑递上的笔,就要往和谈盟书上签字画押,不料,一旁的来桑突然大喝。 “且慢!” 巴图提笔抬头,众人视线也转到了小王子的脸上。 来桑是巴图与兀良汗大妃所生之子,也是大妃唯一的儿子,这孩子从小娇惯,今儿反常地沉默许久,谁也没料到,他竟会自荐为质。 “我留下。” 众人震惊,几乎都不敢相信。 其实大家都知道,即使乌日苏不主动站出来,由巴图来选择,他肯定也会留下乌日苏为质子,带走小皇子来桑。谨于之前巴图就不顾乌日苏的性命,执意起兵,先前商议时,甲一还曾表示反对,认为乌日苏留下为质,意义不大,并不能约束巴图。 怎知,来桑自己就冒出来了? 巴图虎目如炬,瞪着他,“你疯了?” 来桑镇定地看着他,样子比往常平静,也严肃。 “父汗你看看我的腿。”他毫不避讳地拍了拍受伤的右腿,“我是个废人了,跟你回去也只会遭你厌烦,不如你带走大皇兄吧。” 说到此,他不敢再看巴图眼里的厉光,低下头道:“实在不行,你和母亲再生一个,我也没什么出息,就会给你丢脸……” “不行!” 巴图怔愣片刻,断然拒绝,然后看着宝音道: “你们要留,就留下乌日苏。别的,不用再谈。” 乌日苏拳心攥紧,指甲深深掐入肉中,不言不语,宝音却是笑了,“你这心偏得,我都看不下去了。不过,既然说了由你挑,那我就尊重你的意见。” 她偏头看着乌日苏,“乌日苏留下吧。” “父汗!”来桑大吼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会飞快地扯过文书,高举过头顶,红着眼睛道:“父汗难道眼睁睁看我这条腿废掉吗?” 巴图看着他,目光全是恼意。 而乌日苏却是满脸错愕。从小到大,来桑什么都跟他争,跟他抢,从不肯吃半点亏,没想到去敌国为质,他竟然也来抢! 来桑不看旁人,两只眼铜铃似的,盯着巴图道:“父汗常说,大晏有最好的医者,最好的药材。此去大晏为质,也许是我这条腿最后的机会了……” 他放下文书,双手慢慢趴俯在地,重重磕头。 “恳请父汗成全。” ————- 巴图是晌午时分回去的。 他带走了乌日苏,而来桑留了下来。 临走前,长公主听说他头痛,特地派时雍去为他针灸。既然已经解决了争端,那两国当然要再续兄弟之谊,这也算是打了一棒子后,再给一颗甜枣,稍稍给巴图几分脸面。 时雍备了银针和艾炙之物,走到巴图的房里。 “大汗。” 巴图坐在椅子上,看到她端进来的东西,迟疑一瞬,没有说话,由着时雍为他针灸,默默闭上了眼。 久久无声,房内极是安静。 “阿拾。”巴图眉心突然皱起,从那道深深的川字,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焦灼与疲惫,“孤有一言相问,你老实回答。” 时雍嗯了声,很配合,“大汗请说。” 巴图慢慢叹口气,“你看孤,是否无用之人?” 时雍低头看了看他,缓缓行针,“不以成败论英雄。大汗有雄心壮志,只是用错了地方而已。” 巴图长叹一声:“你没去过兀良汗,额尔古一入冬,人畜艰难,牧民们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时雍道:“大汗以为领兵南下,牧民就能过得好了吗?” 巴图反问:“难道不是?” 时雍道:“我认为不是。大汗身为草原人的领袖,那就是草原人的太阳,本应为他们谋福祉,带来更好的生活,但这绝不是发动战争的理由。老百姓么,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兴兵打仗?死的是他们的儿子,花的是他们的钱,傻子才愿意呢!大汗兴兵满足的分明是自己的野心和私欲,又何苦把罪过栽到百姓头上,找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说得直白,巴图一时无言。 “你胆子很大。” “是呀。”时雍道:“有人夸过了。” 巴图呵声,突然笑了,侧过头来看她。 “孤还有一言问你。” 顿了顿,他仿佛很难启齿一般,慢慢地道:“你可否随我去兀良汗?” 时雍一怔, 她看过去,没从巴图眼里看出什么不轨之心,却看出了他的诚意与恳切。 “自是不愿。” “为何?”巴图凝眉。 “我是大晏人。” “呵!什么大晏人?孤看你,是为了赵胤吧?也罢。孤原是怜你在赵胤帐下做侍女,实在屈才,这才想把你带走。你既不愿,孤也不便勉强。” 巴图叹口气,眉头皱得更紧。 想到时雍之才,不由又想到来桑。 “孽子来桑是个蠢物,此去大晏,还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在赵胤面前有几分脸面,还望看在他当日真心护你的份上,多多看顾。” 时雍沉吟,“会的。” 门外,谢放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赵胤,脑壳皮都快炸开了。 他没有想到,阿拾这样招人稀罕,一个来桑也就罢了,少年轻浮,说什么都不紧要,而这个巴图,几十岁的人了,也想把人家小姑娘拐走,这真是脸都不要了。 赵胤看他一眼,冷着脸上前敲门。 “阿拾。” 时雍听到他的声音,诶了声,“马上就好了。” 赵胤道:“车马已备好。” 时雍嗯声道:“知道了。” 外面没了动静,巴图哼声,双眼眯了起来,不冷不热地道:“他这是防着孤呢。” 说罢他冷冷看时雍,“你却是不怕?” 时雍笑道:“也怕的。” 巴图摇摇头,“你从未怕过。” 他似乎有些犹豫,一双眼凝视时雍许久,一句话迟疑好久才出口,“你很像孤的一个旧人。” 对这个事情时雍早有猜测,在兀良汗大营时,他总是召她过去,那些怪异的举止就很令时雍生疑。因此,对巴图的说法,她并不意外。 “大汗也是念旧的人。” 巴图沉下眉头,手指蜷缩起来,凝固成一个停滞的动作。 “天地之大,黄花几朵,早就不念了。” 说不念的人,往往是真的怀念吧? 时雍看他一眼,好似没有听到一样,收针扶椅。 “好了大汗,请吧!” 章节目录 第235章 终有一别(此卷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日气好,晌午后是阳大炽之时,卢龙塞城门大开,巴图骑马在,乌日苏马车在后,还有两辆架子车,上面堆着长主的赏赐,若拆开纸包裹,就能到,是一摞摞的书籍。 赵胤和白马扶舟携卢龙塞将领几人,送至城门二里。 时雍也跟着去了,许久没出城门,空气清,阳温暖,心底仿佛开出大朵大朵的花来。随着晏兀两国盟书一签,战宣告结束,连空的鸟儿盘旋都自在许多。 “驭——” 方是个山口,层峦叠嶂几不见。巴图停下马步,调头朝赵胤等人拱手示。 “送君千里,终有一。孤与诸就拜吧。” 赵胤止马停步,众人纷纷停下。 乌日苏也是打了帘子从马车跃下来,低头朝众人揖礼拜。 “青山不,绿水长。诸,后会有。” 赵胤还礼:“后会有!” 巴图他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微微一笑,“后会有!” 他扶住缰绳,调头策马,“驾!” 乌日苏头一眼,朝众人:“大都督再会!” 赵胤:“再会!” 乌日苏深深吸了口气,后缓缓站身子,上了车,扬起鞭子在空气里发出噼啪的一声脆响,“驾!” 几匹马儿在官上踏出蹄声阵阵,晌午阳尚好,官上的人、马,风,仿佛凝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渐渐模糊,时一点一点吞食,变成一幅斑驳的画。 白马扶舟衣带飘飘,凝目许久笑:“走远了,还舍不得吗?” 赵胤:“吧。” 时雍轻轻抬头,着站在人的二人,再透过他们望远处连绵不绝的大青山。 秋季已尽,快要入冬了,山峦翠色变黄,万物渐渐沉睡,连同埋藏的心,悉数化在这片山峰里。 —————— 历史的车轮碾过这发黄的一页? 翻开了崭的篇章。 启二十二年十月初三? 寅时,兀良汗大军集结完毕? 拔营起寨? 浩浩荡荡离开青山大营? 往而去。途经个关隘要地? 纷纷加戒备? 民间姓则是悬挂经幡,燃鞭炮? 祭祖谢。 当年兀良汗王阿木古郎与大晏皇帝赵樽于京师议盟,两国和了三十年? 如今巴图匆匆下又匆匆而返,民间有揣测,无一不说这场战打得匪夷所? 不退兵委,就突发奇地编出了多说法。 同一? 大晏京师举行了隆的告祭祀。 僧录司禅教觉远大和尚主持法祭,皇帝身体欠佳没有出席,岁的皇太子赵云圳皇帝登坛敬献祭礼,昭告下? 嘉奖军,晋升抚军将领? 同时对深战争影响的几个州府减免赋税。 宝音长主一行人在卢龙塞停留日,启返寿山,东厂众番役和厂督白马扶舟随行护卫。 甲一带走了兀良汗二皇子来桑,送京师。 三日后,圣旨到达卢龙塞,抚军副将霍剑领兵上松亭关,沿途军屯布司整肃,该下狱的下狱,该拔的拔,有数。 启二十二年十月十,朝廷钦差到达卢龙塞,军务后,赵胤、魏骁龙等一干将领京述职,锦衣卫众人随行。 启日,卢龙塞下了今冬以来的一场雪。 银装素裹的卢龙塞,白茫茫一片,垛墙、箭楼,哨塔、烽火台,在褪去硝烟后,这里俨变成了一个素净的界。校场上,将士们持戟列阵,送远而来的京军,有处得好的甚至抱头痛哭。 离的雪花,终是染上了浓的悲伤。 卢龙塞城门的官边,纛旗在雪风中翻飞,一个刚刚修筑的碑亭,崭地伫立着,亭子角和柱身红色的绸缎包裹,扎上了胜的红花,是碑石上还没有刻字。 “大都督,请您字。” 卢龙塞守将熊丰双手捧上笔墨。 竖碑载,一为歌功颂德,二为警示后人。 赵胤着雪白的纸和铺盖地的雪花,没有动笔。 “千秋功过,一点浮云。是非成败皆出自书生笔墨,我何须写。” 守将捧着纸笔,仰着头,一脸雪花和尴尬。 时雍了他一眼,笑:“大人写罢。千秋功过虽不值得,千年后,说不准就是一个景点,可为姓谋呢。” 赵胤头。 今日戴了顶毡帽,小脸团在围巾里,笑盈盈地满眸飞雪,大黑在腿边绕来绕去,似乎在追逐着雪花,黑色的皮毛和雪花竟似融入成画。 恰是美人美景! 赵胤抬头望着卢龙关塞,崇山峻岭城墙蜿蜒,他抚袖笔,一行文字遒劲有力,洋洋洒洒: 一夜风来见马蹄, 万千红翠碾泥。 追逐慕名, 入关须卢龙低。 千虑,万虑,年巨变成追忆。 年少夸旌旗好, 不若地人心齐。 可叹琼枝护飞雪, 江山不夜草萋萋。 风落帽,雪落帽,挥笔扫笺为谁。 “好!” 卢龙塞守卫熊将军不诗文,出口叫好的声音极大,震得时雍耳膜一荡,差点没聋。 怀疑地了一眼,“大人,写好了?” 赵胤嗯一声,熊丰,面无。 大军整肃待发,他踏鞍上马,执僵扬刀。 “启!” 大军如长龙般浩荡而行,三日后,碑亭上记载了晏兀两军战,以卢龙议和之,抄录军都督闯、锦衣卫挥使、抚大将军赵胤诗。卢龙塞守将,永府布使等人纷纷具名于碑亭之上,以戒后人。 ———— 从卢龙塞出来,沿途可见逃的姓拖家带口地返归家园,战结束的消息早已传遍三山岳,为这个灾难之年画上了浓墨彩的一笔。 大军行至青山镇时,赵胤下令休整。 青山朗朗,人已非。今日的青山镇早已不是当日他们来时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镇的大坟场在县令的主持下已经修筑完毕,衙门的官吏在挨家挨户地清点人口,备案录卷。 长街上的鲜血随着时间风雨洗剂得干干净净,是门楣上刀枪箭矢留下的痕迹还忠实地记录着一夜的疯狂和诡谲,而“邪君”这个官方记录“死亡”,却留下诸多疑惑的人组织,仍让人心有余悸。 符婆婆的小店生好了起来。 战结束,十里八村的亲戚是远嫁的女儿都到青山,为家人祭奠送灵,大坟场的鞭炮声仿佛从来没有停歇,空气里都能闻出一股纸钱的味。 时雍去裴宅。 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心理,不好,不春秀率开了口。 “夫人,少爷……我去。” 时雍着赵胤,“得问将军。” 赵胤嘴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裴府的河水日复一日奔,永不疲惫,三个人带着黑煞步行过桥,着远处的裴府匾额已经挂好,刷了一层金漆,门的石狮下方,插着没有燃尽的香烛。燃过的纸钱像黑色的蝴蝶在雪风中飞舞。 赵胤:“裴赋来了。” 日子他已到裴赋传来的信函,出了这等,他理所当返家乡处理后。是,赵胤没有告诉时雍这。 裴府是裴赋的裴府,于他们而言,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时雍的视线穿过院门望里面的院舍和屋顶,停下脚步,听着耳边的河水声音。 “咱们就不进去了吧?” 赵胤:“随。” 他们没有进去,可是赵胤领兵返京这大的,裴赋又怎会没有消息?他刚去镇上迎,没有找到大都督,不却在自家门口到了他和时雍。 裴赋有激动,上行礼,热邀。 “来都来了,进去坐坐吧。” 府里没几个下人,温度比他们上来时更低,可是如今的裴府,没有了之种阴冷冷的感觉,同时,也少了种他们熟悉的熟悉感。 吃了三盏茶,夜幕吞噬掉边后的一丝线,夜色将降,二人起身告辞。 方,是青山镇的寥寥残灯,后面,是裴府袅袅升起的烟火。 时雍带着春秀走上马车,大黑一跃而上,笑着下帘子。 青山镇沉入夜色,抛在大军的身后,时雍隔着帘子望长风里打马而行的赵胤,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地也俱是无声。 去京师,当是繁华盈目,一介庶民,又当如何? 章节目录 第236章 回京第一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离开京师是八月,归来已入冬,整两个月的别离,时雍再回宋家胡同,有刹那恍惚,仿佛在这里居住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来时是朱九接她,回去还是朱九送她,可是不论是朱九还是时雍,两人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到家时,宋长贵还没下值,只有王氏和宋香宋鸿在家。不过,从马车进入胡同,街坊四邻看热闹的就围上来了。 宋家大姑娘“失踪”了两个月,邻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没少添油加醋地议论。朱九停下马车,站了片刻,特地等人都围过来了,这才从马车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交给时雍,大着嗓门道: “爷赏的。这趟差你办得好,回头说不得还有别的赏赐,阿拾,发达了,别忘了兄弟几个啊。” 好一个兄弟。 赵胤回京就马不停蹄入宫觐见皇帝了,没有想到他还有这般细致的安排。 时雍微笑,“多谢九哥。” 朱九朝立在门口的王氏笑了笑,挥挥手。 “春秀,好好照顾你家姑娘。” 春秀规规矩矩地立着,“知道了,朱大人。” 小丫头很机灵,叫声朱大人,也是给她家姑娘撑脸面,朱九没有官职,可是赵胤的亲卫,可比一般的顺天府官员好使。 朱九一听乐了,摸摸她的头,又朝大黑吹了声口哨。 “兄弟,走了。” 大黑摇了一下尾巴,酷酷的样子,朱九笑笑,驾车调头。 时雍朝他道别,等马车走远,她不看那些围在院门口的好事者,将重重的包袱递给王氏。 “有吃的吗?饿了。” 王氏啐她一口,“出去俩月,该学的规矩没学到,臭毛病还是没改,回来就要吃。噫,这包袱里是什么?” 她拎了拎,有些好奇。 时雍也不知道,“你看看不就晓得了。” “哼!”王氏不满地拎高,“还挺沉。” 说罢,又炫耀地挎在肩膀上,对院外的围观者道:“她六姑四姨二舅母,今儿闺女刚回来,不便待客,改日请大家来吃酒啊。” 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散了,私下里却诸多猜测。 宋家大姑娘跟着锦衣卫出去办差,回来还得了大都督的赏赐,小两个月时间,听说大都督是去北边打仗呢,她一个大姑娘,能办什么差? 无非是给男人暖被窝呗。 无媒苟合,非妻非妾,哪是什么差事? “这宋家大姑娘,想来是不愁嫁了!” “哪个正经人家敢娶呀。” 各家相视一笑,眼里俱是羡慕嫉妒恨混杂的不屑与耻笑。 王氏这阵子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满肚子的怨气,可她问宋长贵也问不出什么。 好了,时雍回来了,一落屋她就开始审。 时雍看她凶巴巴的样子,就想笑,“你不急着拆包袱,倒来管我?本末倒置。” 王氏没听懂什么本末倒置,但听懂了拆包袱。她瞪了时雍一眼,一边训她,一边将包袱打开,有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她看不懂,没眼力劲地放到旁边,又翻出几包果脯和零嘴,看了看咽唾沫的宋鸿,王氏分了些给他,又给了些宋香,剩下地放回去留给阿拾。 时雍挑了挑眉。 果然是穷**计,富长良心么? 王氏手头宽裕,没以前那么贪心了。 “哎哟!”王氏突然抽口气,变了脸色,“这是什么?” 一个锦袋里抽出来两块沉甸甸的小金元宝,吓得王氏白了脸。 当然,她不是当真不知道这是金子,只是从来不曾见过,更别说金元宝了,拿在手心直哆嗦,根本就不敢相信。 “死丫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怎么会有这东西?” 时雍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住。 她也吃惊。 大都督的赏赐还真是别具一格。 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有的只是散发着金钱气息的简单粗暴。 时雍道:“朱九爷不是说了么?这是大都督的赏赐。我上哪儿伤天害理去?我连鸡都不敢杀呢!” 王氏哼了声,张开嘴咬住金元宝的一角。 “嘶!”她双眼晶亮,看着时雍,一脸不可思议,“是真的,是真的金子?” 时雍漫不经心道:“想来大都督不会作假。” 王氏激动得双手发抖,满脸通红。像宋家这样的市井百姓,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银子,莫说这么大的金元宝了,对王氏来说,这简直就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想吃什么?娘去做,娘去给你做!” 娘?时雍啧声看她,“你看看你市侩的样子。” 王氏呸声,“我看你就是皮痒,对你好些还不爱,就是欠骂。” 时雍笑着摇头,“行吧,用金钱买来的母女关系,凑合。” 王氏骂骂咧咧地下去了,她在院子左侧砌了个鸡笼,自家养了几只鸡,就是为了给宋鸿吃鸡蛋便利,时雍回来,她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又狠心宰了一只老母鸡,烧开水烫了烫,叫宋香出来拔毛。 宋香很是不愿,可阿拾给家里拿了银子回来,阿拾就是家里的香饽饽,她再不高兴也得忍着她、捧着她。明年开春宋香就要出嫁了,她还想从爹娘手里多得些嫁妆呢。 娘俩在院子里斗嘴,时雍懒洋洋听着,笑了笑,回自家小屋放东西。 春秀过意不去,“夫人,我出去帮忙吧。” 时雍听到她的称呼,发愁地扭过头,招招手,“春秀,你过来。” 春秀看她严肃地板着脸,悚悚地走近,“夫人……” 时雍看着孩子紧张的样子,又软了语气,一脸正经地给她解释,“当时我和将军去青山镇是为了公务,迫不得已假扮夫妻,如今回到京师,你不能再这么叫了,明白吗?” 春秀摇头。 时雍道:“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别人听了怎么想?我还要不要嫁人了?” 春秀有些迷惘,“你不嫁给将军吗?春秀以为,以为夫人定然是要嫁给将军的,你们都,都那么好了呢。” 小丫头太小,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只低下头去,胀红了脸。 时雍看得笑了起来,摸她的头,像摸大黑那般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 “要不要嫁给他,得看他表现。他若是表现不好,我凭什么嫁给他,对不对?” 春秀轻喔一声,似懂非懂,“那我要怎么叫你?” 时雍想了想,“小姐?或是,阿拾姐?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春秀瘪着小嘴巴,“我还是喜欢叫夫人。” 时雍:“……” 看她沉下脸,春秀咬着下唇,“小姐。” “乖!”时雍绽开笑脸。 春秀愁眉不展地出了屋子,去院子里帮忙,宋香巴不得把家务都抛给她,立马让开位置,却被从灶房出来倒水的王氏看见。 她一把推开春秀,扯着宋香耳朵就骂。 “懒!懒死你算了。就你这德性,将来嫁到刘家要吃你婆婆多少排头。多给老娘学着点。” 宋香捂着吃痛的耳朵,尖叫,“我嫁到刘家是做少奶奶的,不是做丫头。” “你以为少奶奶好做啊,谁家稀罕一个吃白饭的少奶奶?多学点本事害不着你,看看你姐,学什么会什么……” 宋香气得喉咙都堵塞了。 果然有钱就是爷! 娘对她和阿拾的态度,完全是颠了个儿。 宋香双眼含泪低头拔毛,王氏却将春秀带到了灶房,给她塞了些零嘴,又小声向她打听阿拾的事情。 “孩子,你告诉大娘,阿拾都办的什么差啊?” 春秀戒备地看着她,“不能说。” 王氏斜了个眼,看这小丫头套不出话,又换了个话题,“那你识得大都督吗?” 春秀点点头,“大将军。” 大将军就大将军吧,王氏不在乎怎么称呼,她只在乎阿拾跟这个男人之间有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情。可是,面对春秀这么个小丫头,她又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意图。 于是,春秀听了个稀里糊涂。 “将军对夫人很好的。” 王氏吃惊,“夫人?你管她叫夫人?” 春秀突然想到时雍的叮嘱,飞快地捂住嘴巴,摇头,“不能说的。” 时雍喝着鸡汤,啃着鸡翅,感慨着王氏的手艺又精进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王氏偷偷观察了她好半天,待宋长贵下值回来,不待他们父女叙话,就把自家男人拉回了屋。 “你好好问问你闺女。” 宋长贵一脸狐疑,“怎么了?” 王氏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做贼似的望了望门外,低低道: “你可上点心吧,咱们家闺女不能让人白占便宜,这大都督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一会许官一会给钱却不肯说出个道道,不清不白的。你闺女十八了,她稀里糊涂不懂事,你当爹的也稀里糊涂?” 宋长贵陷入了沉思。 一个八品知事,能和一品大员皇亲国戚攀亲家吗? 章节目录 第237章 疑惑、不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年末岁尾,皇帝也忙。 光启帝身子不适,可很多当他处理的政务仍得亲自经手,他刚刚接见了几个大臣,赵胤便到殿外候召了。 “叫他进来。” 光启帝身着便服,在乾清宫暖阁里接见了赵胤,除了内侍李明昌,左右全部屏退出去。没了外人在场,便少了些规矩,赵炔不让他行那等虚礼,叫李明昌抬了张椅子到面前,与赵胤坐近了说话。 与兀良汗的战事在过往的军情奏报里便有交代,回京前,赵胤也曾传信入京,二人交流片刻,赵炔对赵胤在卢龙塞实施的“三人行”法令很感兴趣,问得十分细致。 赵胤道:“陛下,此计非出自于我,臣不敢居功。” 光启哦了一声,审视他,“这么说,爱卿营中还有高人?” 赵胤站起来,朝光启帝行了个礼,将宋阿拾如何助他肃清营内大患,想出“三人行”之策,保证了战时大营军心稳定,为获取最后胜利火烧敌营等事迹一一道来。 “微臣想给宋阿拾求个赏。” 光启帝笑道:“有此等能人异士,朕自当重赏,许官加禄,爱卿觉得如何?” 赵胤垂下眼皮,“宋阿拾是女子。” “女子?” 光启帝愣了愣,重重咳嗽起来。大战之时,赵胤公然将一女子带在身边,这本就不成体统,见皇帝咳嗽加剧,赵胤连忙低头请罪。 “你啊。” 光启叹气,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既是女子,要朕如何赏赐?公然下旨必会遭来口实,对你声名亦是有损。” 赵胤:“臣不在意声名。” 光启帝哼声,又咳嗽,“你不在意,朕却在意。且女子受封,多无善终,对她亦是捧杀。也罢,朕许她些金银财帛,她家族若有男丁,爱卿亦可瞧着提拔。” 赵胤不再多言。 再聊下去,皇帝问起青山镇的邪君一案。 由于战事紧要,火烧大青山蛇洞后,赵胤将捉拿的修炼人与执事者全部交由卢龙县和永平府衙门主理,由于邪君和大小头目统统伏法,卢龙衙门便将此案了结了。 不过,死者符二郎是不是邪君本人,赵胤本就存疑,后来卢龙塞又发生向参将杀人和鳝鱼中毒之事,几乎可以肯定即使符二郎就是邪君,那邪君背后还有更邪之人。或者说,邪君本就只是一个代号,隐藏在那张鹰隼面具下的到底是谁,犹未可知。 光启帝听完他的讲述,眉心蹙起。 “此事,会不会与兀良汗有关?” 从使者被杀到兀良汗南下,从县令钱名贵叛变糊弄百姓和永平卫指挥使石洪兴被收买,再到两军交战时杀人闹事制造恐慌,得益一方正是兀良汗。 光启帝略略思考,又道:“巴图狼子野心,想南下非一朝一夕,可他为人孤高自负,要的是逐鹿之乐,铁蹄碾压之威,不见得会使这下三滥手段。若是死的使者全是乌日苏的人,那么来桑最为可疑。” 赵胤淡淡道:“微臣也曾怀疑过他。” 光启帝道:“如今不疑了?” 赵胤道:“他没那脑子。” 光启帝眯起眼看他,点了点头,“兀良汗朝内分为两派,扶持来桑之人甚众,也可能是有人明知此子不堪大用,不得不使些手段……” 赵胤摇摇头:“太巧了。” 光启帝道:“此话怎讲?” 赵胤看着皇帝苍白的面孔,淡淡道:“挑着乌日苏的人杀,如是做给我们看。太过刻意,就显虚假。” “甚是。” 光启帝赞许地看了看他,叫李公公端来茶水,喝了一口,“那此事,就没有线索了吗?” “有。” 赵胤慢腾腾将携带的棉布包打开,露出几本薄薄的画册,他看了光启帝一眼,低头呈上去。 “陛下请过目。” 光启帝接过书册,稍稍翻看,眉头微跳。 “《锦衣春灯》?《引箫记》?《玉宫屠龙》?《真身御女决》?《花事品鉴》?” 一句句读来,旁边的李公公都涨红了脖子。 光启帝眉梢微挑,笑了出来,“爱卿这是何意?得胜归来,给朕送的大礼?” 赵胤面无表情,没有半点调笑之意。 “这些书是从死去的邪君身边找到的。” 他将《锦衣春灯》其中几页翻开,将那个画着山洞的页面指给光启帝看,并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他。 “微臣查过,除了这本《锦衣春灯》,其余几本画册皆出自坊刻或私刻……” 他将《锦衣春灯》翻出来,将纸张迎着光,看了片刻,放在最上面,示意皇帝观看。 “从纸质到印刷,锦衣春灯都像极了官刻。” “官刻?”光启帝目光微冷,大为诧异。 大晏的书籍刻印共有三个途径:官刻、私刻、坊刻。 坊刻一般是民间书商为盈利而刻书印刷,多为市井书册画册,私刻是士人乡绅寺院道馆家族宗祠等个人刻书。只要有钱,坊刻和私刻人人可为,范围极大,牵涉的人很多,不容易查找。 而官刻却是不同。 内府、中丨央与地方官府刻书,统称为官刻,不论是哪一级官刻,多为蒙学经史子集等各类综合类书目,但无论如何,官刻绝对不会出现《锦衣春灯》这种淫丨秽书画册子。 二人聊了片刻,等小椿子端了汤药进来,赵胤看光启帝服药,便起身告辞。临走,他带走《锦衣春灯》和那几本画册。 光启帝看他如此,咳得笑出来。 “无乩,朕是不是要给你指个婚配了?” 赵胤拱手:“多谢陛下美意,臣尚无打算。” 光启帝叹息,看他的目光里有浓重的阴影,“道常师尊已圆寂多年,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赵胤沉默。 光启帝又道:“堂堂大都督,即便不能娶妻纳妾,随侍女子也当有几个。否则,这漫长光阴当如何打发?纵是朕能赐你荣华富贵,谁又与你共享富贵?” 看到皇帝眼里浮起的复杂光芒,赵胤抿了抿嘴,终是没有说什么,“陛下保重龙体,便是微臣之福,天下万民之福。” 光启帝长叹。 没有再劝。 他是天子,九五之尊,却有太多无能为力之事。对赵胤,他常觉亏欠,可禅师戒言、先帝叮嘱,又不能不遵。 赵胤走出殿门,还能听到皇帝的咳嗽声。 他皱了皱眉,迈过门槛儿,冷不丁一个人影就冲了上来,径直撞入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阿胤叔。我等了你许久。” 小家伙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直往他怀里钻。赵胤握在掌心,不悦地问:“殿下为何在此?” “都说了是等你咯。”赵云圳抬起头看他,双眼仿佛闪烁着星星,小狗似的巴巴看着他,“东宫不好玩,我想跟你回府。” “不行!”赵胤想也不想就拒绝。 赵云圳嘟起了嘴巴,愁眉苦脸地嗔他。 “耍赖!不是讲好的吗?等你凯旋回京,我就跟你去无乩馆。”略低头,他说得委委屈屈,“我还没有见到我的小媳妇呢。” 赵胤黑了脸,“谁是你小媳妇?哪里学来的胡言乱语。” 赵云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玩笑了。 “我想去看阿拾。噫,阿胤叔,你怀里是什么书?我看看……” 赵胤脸色微僵,飞快地按住书册,冷脸看他。 “军机秘要,岂能随意观看。” “噢。”赵云圳不是完全没有规矩的孩子,一听这话,垂下手来,不再去抢他的书了,但还是固执。 “那我要跟你去。” 赵胤还没开口,背后就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看到李明昌。 他恭顺地给太子请过安,笑吟吟地道:“陛下说,太子殿下惦记大都督许久,许他出宫自在些日子,但不可胡搅蛮缠,要听话,跟着大都督好好习武学文。” 赵云圳满脸喜色,对着殿门跪下,磕了个头。 “儿臣叩谢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赵云圳小眉头揪起,又有点忧心。 “李公公,父皇为什么还没有好起来?” 李公公叹气,“陛下久思成疾,难以根治。太医说近来有些起色了,殿下别怕,会好起来的。” 赵云圳想了想道:“那我不出宫了,留下来陪父皇吧。” 李公公笑了起来,“殿下当真是长大懂事了。不过,有殿下在跟前,陛下更易劳神……” 不就是说他添乱么? 赵云圳瘪瘪嘴,哼声不语。 李公公笑着抬头,在接触到赵胤的视线时,目光微闪,使了个眼色,与他一同走到殿门外边,小声道: “皇后娘娘即将临月,就这几日了。” 赵胤不动声色,看了远处的赵云圳一眼,没有开口,又听李公公道:“太医和营里的老人们都说,这胎是个小皇子。” 出宫的时候,赵云圳坐在赵胤的马车上,一脸不解地看着他,“李明昌那个老东西,又叽叽咕咕跟你说什么了?” 赵胤看他:“让我好生管教你。” 赵云圳哼声,“我是太子,你如何管?” 赵胤冷眼斜他。 赵云圳看他脸色,马上乖顺起来,双手搭在膝上,嘟起嘴巴小声道:“你们大人就喜欢遮遮掩掩。又不是多大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皇后娘娘要生儿子了吗?宫里原本只我一个皇子,现在要多一个皇子,大家眼神就变了。皇子又不是太子,便是皇后娘娘生了儿子又如何?她能让她的儿子做太子吗?” “云圳!” 赵胤喝止他,“不许胡说。” 小孩子最是敏感,大人往往装得辛苦,其实早已被他们一眼看破。 在这个宫里,若说谁最惯着赵云圳,非张皇后莫属。赵云圳向来称她为“母后”,这次却在赵胤面前直呼皇后娘娘,并分出了亲疏,将皇后的儿子和他放在了对立面。 很明显,小孩子什么都懂。 赵胤冷冷道:“祸从口出。我没教过你吗?” 赵云圳眼圈红了,看着他道:“我又不在旁人跟前说,我只在你的跟前说。阿胤叔,你会出卖我吗?” 不料他有此一问,赵胤沉眉看着他。 小孩却很认真,双眼黑幽幽地看着他道:“不论旁人许你什么高官厚禄绝世美人,你都不会出卖我,背叛我,是不是?” 赵胤盯着他的眼睛,久久,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是。” 赵云圳闻言开心极了,猛地扑到赵胤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小声道:“以后你不许收皇后娘娘的儿子做徒弟,不许教他习武骑射。你只有我一个徒弟。” 赵胤道:“好。” 赵云圳满意地在他怀里拱了拱,语气奶气了些,“我没有母亲,你和父亲就是我最亲近的人。阿胤叔,我答应你,待我长大,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 顿了顿,他又补充。 “除了阿拾,我都给你。” 赵胤身子微僵,一记重锤拍在他后背。 “她可以做你娘了。” “嘁。”赵云圳哪里肯听,“她只大我九岁而已。女大三,抱金砖,我一次抱三块金砖,岂不乐乎?” 赵胤按住他后脑勺,狠狠一捏。 “小屁孩子。” 赵云圳尖叫,大笑起来。 章节目录 第238章 这个人有多挑战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两日,京师城里极为热闹。皇城根下的百姓对政事极为敏感,也好谈。大晏与兀良汗这场战事的胜利,在世人眼里,赵胤无疑是头号功臣。于是,大都督的顶戴上又添了些料,茶楼酒肆中,无处不在讨论与他和抚北军有关的那些事情。 若是谁家侄子、谁家孙子、谁家有人恰好在抚北军任职,传出了什么小道消息,那可就是话题中心的大红人了,人人都凑上去想听点“秘闻”。 时雍也好奇。 去找乌婵的路上,她听到茶肆里喧闹不堪,时不时传出“大都督”的名字,就凑上去听了几耳朵。 结果,她差点流鼻血。 大都督和小侍卫暗地里的风流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有的事是添油加醋,有的则十分新鲜,时雍自己都不知道。 如此传扬,不仅坐实了大都督多年来不娶妻纳妾是因“男风之好”,更紧要的是,这些人很是有才,编的段子里,把大都督说得那叫一个欲啊! 天降战神强宠小侍卫也不过如此了。 乌婵在乌家班的正堂里等时雍,看她进门时那一脸春色撩人的古怪样子,不由诧异皱眉。 “你撞邪了?” 时雍斜她一眼,坐下来,自己动手倒水喝。 “多日不见,你就不能盼着点儿我好?” 乌婵笑眯眯地看着她,调侃地上手摸了把她的脸,“盼着呢,天天盼你回来。” 在卢龙时,因为战事,时雍没法和他们通信,曾经拜托赵胤从军驿带过一封信给乌婵,问起燕穆的情况,如今回来,她仍是不放心,昨儿刚到家,今儿就过来了。 “燕穆呢?” 乌婵神色暗下,脸上仍有笑,仔细看却有些落寞,眉头更是蹙了起来。 “他没住乌家班了。” 时雍淡淡扬眉,喝水。 “唔?你们吵架啦?” 乌婵摇头。 雍人园出事后,燕穆带着南倾和云度就住在乌家班里,因为时雍的关系,他们向来相处甚好,乌家班这个地方,人员复杂,也便于他们潜藏。 时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乌婵似乎也不想说得太深,低下头假装喝水,慢慢道:“可能是我唐突了他吧。” 唐突? 时雍问:“你对他做什么了?” 乌婵歪了歪嘴角,说得懒懒散散,声音慢而轻,“那个时候不是以为他快要死了么,我一时没忍住,情难自禁,就向他表明了心意。”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不说出来大家还是朋友,是同甘共苦的兄弟,说出来了再住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就难免尴尬。 为免乌婵难堪,从青山镇回来没有多久,燕穆就带着南倾和云度搬走了。 当年时雍的生意做得极大,身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雍人园名下的产业更是遍布京城,甚至江淮两岸。时雍出事后,雍人园明面上的店铺酒楼布庄田产珠宝行等等被官府抄没得一干二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不少私产写在旁人名下,保留了下来。 乌家班便是其中一个,班主是乌婵,产业所有权人是乌婵,但实际还是时雍出资,算是时雍的产业,而燕穆如今搬去的银台书局,也是其中之一。 “走,我们去瞧瞧他。” 时雍撺掇,乌婵却不肯。 她觉得没脸,燕穆拒绝了她的示爱,说得虽然委婉,可回来就搬走,态度却让乌婵有些受不了。 “人家厌烦我,不想见我,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还巴巴地上赶着。” 时雍挑挑眉,坐回来,看着乌婵一声不吭。 燕穆那个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对乌婵即使不爱,也不会厌烦,甚至说,他对乌婵肯定比对旁人更好。他选择逃避,只是他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情而已。 想了半晌,时雍决定拿自己举例。 “有些男人他看上去疏远强势,其实就是纸老虎。你脸皮要是不厚,又哪来机会撕开他的伪装?让他心甘情愿地跪在你的石榴裙下?” 乌婵看她片刻,目光露出忧色。 “你对赵胤,认真的?” 时雍眉梢挑了挑,似笑非笑。 “我何时不认真了?” 乌婵微微抿嘴,“在青山镇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讲的。那会儿,你还让我们想办法,让你逃离他……” 时雍低头喝茶,“此一时彼一时。” “阿时。”乌婵声音软下,忘了自己那点不舒服,满心满眼地为时雍担心起来。 “赵胤和燕穆可不一样。燕穆不喜欢我,大不了搬走不见我,赵胤若是不喜欢你,说不得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玩的是火,是命。” 看时雍不吭声,乌婵加重了语气。 “你别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不论是当初的赵焕,还是如今的赵胤,他们都不仅仅只是一个你看上的男人。他们身上还有很多身份,这些身份会让他们随时变身为狼,变成野兽,将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时雍眯起眼。 她承认乌婵说得很对。 她用赵胤来比是燕穆不妥的。 “阿时。”乌婵握住她的手,紧紧的,目光有些急切,“我没有亲人了,只有你。我不想再失去。我发誓,我愿意用我这辈子所有男人的狗命来换你平安。” 时雍:“……” “想我点好。”时雍淡淡收回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放心,我有分寸。” 以前,每次时雍说有分寸,乌婵就安心了。因为她说有分寸就真的会有分寸,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决定。 唯独遇上感情,也唯独就错了一次,就丢了小命。 乌婵心慌,害怕。 在她的心里头,赵胤比赵焕更加要命。 赵焕至少是个看上去温润有情的男人,而赵胤连装出来的柔和都没有,浑身上下硬梆梆,从头到尾冷冰冰,不给人留一丝幻想。 这样的男人,哪怕长得再是俊美乌婵也绝对不敢去碰。她想不通时雍为何就非要去老虎头上扒毛,那么多俊美男子不爱,偏偏要去挑战整个大晏最不可挑战的男人。 “阿时,你真的爱他吗?” 顿了顿,她又犹犹豫豫地道: “还是说,你只是不服气,想战胜他?” 好奇心、好胜心和爱情是不同的。 乌婵希望时雍能迷途知返,赶紧离开赵胤那个危险人物,不料,时雍却给出了她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 “我想睡他。” 乌婵怔怔片刻,哭笑不得,猛地抬手拍她,“讨厌啊你!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就晓得歪带……” 时雍瞄她一眼,再次倒水,静静浅嘬,“我也在说正事呀。” 她缓缓眯起眼,唇角有一丝笑痕,看不出是玩笑还是正经,“你都不知道,这个人有多挑战我。” 她想扒了他。 不仅是脸上的冷漠。 时雍的胆大,乌婵不是刚知道。 她若是如寻常女子那般忸忸怩怩,羞于启齿,雍人园也做不出那么大的产业,她也不会成为大晏的奇女子、人人喊诛的女魔头。 在乌婵眼里,她有些观念形同男子。甚至于比很多男子更为胆大、豪迈。 乌婵想了想,“那赵焕呢?” “嗯?”时雍似是不解,转过头来看她,似有不解。 乌婵凑近,低低道:“你对赵焕又是如何?” 时雍沉默。 半眯着眼想了很久,她轻轻喝口茶,淡淡地道:“我从未想过睡他。” 乌婵不懂,“你就晓得说些我不懂的话来糊弄。” 时雍勾起嘴角,眉梢儿扬扬,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迷离。 “这事我和你说不清。有些男人,他好看,俊美,你会心动,或是喜欢看他的笑,或是喜欢他对你好,或是喜欢那些温柔的情话……” 她摇头,续而展颜,盯住乌婵。 “可有些男人不一样,他不止长得俊,他还欲,你知道吗?他欲而不自知,还禁欲。你看到他,就想扑倒他,占有他。让他成为你的男人,让他臣服。” 乌婵正在喝水,闻言呛得猛咳起来。 “瞎闹,我看你是疯了。” 时雍笑而不语。 乌婵道:“你去见燕穆,他也会劝你离开的。阿时,我想你平平安安,你若真是想……咳咳,那也不是非得赵胤。提着脑袋睡一个男人,多不划算。” “噗!”时雍笑了起来。 看乌婵愣愣地,她瞥得脸都扭曲了,伸手在乌婵头上拍了下,“傻子,你还真信了?” 乌婵哑口无言。 这是玩笑吗? 为什么她看不出她在玩笑? 章节目录 第239章 大人有何吩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在乌婵处待了半日,两人说了许多话,提到了燕穆和赵胤,也提到了陈红玉。 陈红玉被劫持的事情,是一桩秘事,没有多少人知晓,不论是楚王府还是定国公府都三缄其口。在外人眼里,陈红玉就是楚王妃,而那个大婚当日偷偷代姐出嫁的陈紫玉,庶女之身,始终只是个替代品。 定国公陈宗昶是女儿大婚前夕才回京的,此后一直没有离开,就是为了寻找女儿陈红玉。没想到,女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对她离开这些日子的事情,却绝口不提。 陈红玉尽管对命运的捉弄极是怨怒,但她没有出卖乌婵,只说是当日想出去散散心,一不留神走失,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这个近乎拙劣的借口,自然无法取信于人。 定国公不信,陈红玉也不管他信不信,就是不肯开口多说。 于是,定国公为了女儿的名声,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打探,只能不了了之。 在陈红玉归京的第二日,赵焕就亲自备轿到定国公府,要接陈红玉回楚王府。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以前对赵焕如痴如醉,非卿不嫁的陈红玉,却不肯再跟他回去。 为了此事,两家都很尴尬。 然而,不论陈红玉肯是不肯,名义上,她都已经是嫁了人的女子,是楚王妃,这是圣旨赐婚,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情,女子命运一旦到此,基本已无回旋余地,哪怕尊贵如定国公府,也不可能对已成的婚事反悔。 楚王三请陈红玉不成,再后来,就不再去定国公府了。 陈红玉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了娘家。到是她的庶妹陈紫玉,心安理得的在楚王府里做如夫人,出入形同楚王妃。 这些日子,陈红玉偶尔烦闷,便会溜出府来乌家班找乌婵。 对于这桩不能为外人道的秘事,当初绑架她的乌婵,反而成了她最好的倾诉对象。 这让乌婵又是心酸又是歉疚。 “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若我当日没有阻止她大婚,那她现在兴许还是满心欢喜的楚王妃,与赵焕恩恩爱爱……” 那时她只为报复赵焕,也不认识陈红玉,哪会想那么许多?不成想,到头来会变成这般结果。 时雍沉默。 她给不出答案。 谁也不是神,哪有对错?只在命运。 晌午,时雍没劝动乌婵去见燕穆,燕穆却过来了。 久不相见,寒暄几句,燕穆提到今日书局里的不寻常。 “锦衣卫有人来打听我们书局刻印书册的事情。” 刻印书册? 时雍皱了皱眉。 “来人确是锦衣卫?” 燕穆点头,“出示了令牌,严掌柜才上交了书局的书目和名录上去。他们带走了书目,顺便带了些书局的画册和刻本离开。” 严掌柜名叫严文泽,是个屡试不中的落第秀才,燕穆把他安排在书局已有多年,行事口风很是严谨。此番锦衣卫来找,定然不是针对银台书局,也不会是针对燕穆等人。 “我差人打听过了,铁马胡同的终南书局、西山书局,马庙街的万重书局,青衫馆等都交了书目和刻印册子。锦衣卫应当是在查探什么……” 时雍嗑着瓜子,闻言点点头。 “朝廷要什么,配合就是。不过,你叮嘱南倾和云度,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尽管时雍已经伏法,可是燕穆等人还是朝廷的通缉要犯,时雍的案子一日不平反翻案,他们就永远没有办法过正常人的日子。 时雍重生之初想要做咸鱼的想法,再次受到了挑战。她换了个身份,可以重新来过,可是燕穆他们呢?难道要因为时雍的案子,永远见不得天光吗? 她不能如此薄情。 可是要翻案,又谈何容易? “玉令,有查出端倪吗?” 燕穆闻言,迟疑下,“自打发现庚一身上有玉令后,我后来特地循着这条线索查了查,发现个事情……” 说到此,他望向时雍的目光变得深邃了不少,语气也似有犹豫。 时雍看懂了。 “可是与赵胤有关?” 燕穆点头。 “相传永禄爷还是十九皇子的时候,手底下曾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永禄爷把他们编在一起,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序,合称为十天干。赵胤的父亲做锦衣卫指挥使时,人称甲老板,他便是十天干之首。而这个玉令,很大可能就是十天干的信物。 永禄爷过世后,十天干仍由甲一统领,甲一前往天寿山守陵,赵胤子袭父职,十天干又自然而然交到了赵胤的手上。不过,由于十天干组织严密,一代代传下来,成员更替不为外人所知,因此很难查到,手持玉令的十天干,到底是谁?是十个人,还是有更多的人?”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乌婵听罢,插了句嘴。 “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少人,横竖都听赵胤的指挥就是了。” 很显然,她还没有放弃说服时雍远离赵胤。听了燕穆的话,乌婵更是紧张不已,不停朝燕穆使眼神,让他配合自己。 然而,燕穆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停留在时雍的脸上。 “十天干身手了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据传,他们极为忠诚,宁死不会背叛。” 宁死不会背叛。 这几个字燕穆说得极沉。 十天干不背叛,那杀时雍自然就是赵胤的指使了。 时雍道:“为免引人注意,此事不必再查。” 燕穆看着她,眉头微蹙,似为不解。 时雍轻笑:“我自有主张。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燕穆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不需要给他们任何的交代,只需给死去的时雍一个交代就行。可是看她这样的表情,他又不忍心给她压力。 “我们既认你为主,自当听你安排。只要能为主子翻案,复仇,我们不怕等。等多久都成。” ———— 良医堂。 时雍刚进药房的大门,堂倌就高高兴兴地冲进去报喜了。 “老太爷,掌柜的,阿拾姑娘来了。” 孙正业躺在里屋的软榻上,满头银发稀疏干燥,看上去精神不是太好,听了堂倌的话,他嘴皮微微颤动,看了看榻边的赵胤,又示意侍立的孙儿孙国栋。 “徒弟来了,扶我起来。” 赵胤沉下眉梢,“孙老身子不便,躺着便是。” 孙正业咳嗽几声,喉头气紧,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老儿一时半会死不了。无碍、无碍。” 孙国栋一脸忧色。 入了冬,老爷子毛病就犯了,成日里咳嗽不停,门都出不了。赵胤今儿来良医堂看望他,也是顺便看诊,不成想短短两月不见,老爷子说倒就倒。 时雍也没想到。 离京时,孙正业身子骨还挺硬朗,回来就见他这副模样。更显老态了,憔悴了,整张脸都塌了,脸颊上几乎看不到肉,眼窝凹陷下去,深邃无神。 “师父!” 时雍看了一眼床前椅子上端坐的赵胤,心疼地走近扶起孙正业,“你老躺着便是,起来干什么?” 孙正业呵呵地笑,边笑又边咳,“躺够了,再躺下去,与死人何异?来来来,你既然回来了,就给老儿我试试针。” 时雍低头打量他,“师父是哪里不好?” 孙国栋道:“祖父年事高了,冬伤于寒,秋伤于湿,上逆而咳。这四时之气一至,就难免生疾……” “老毛病了。”孙正业咳嗽道:“年年如此,年年他们都怕老儿一命呜呼,去见阎王。可这么多年了,老儿还好好活着,倒是那些担心老儿的,一个个先去了……” 这老爷子说的话,真教人哭笑不得。 孙国栋无奈地看着时雍和赵胤,“我去备针。” 时雍没有空着手来,原是带了些吃食礼品,却没想到要为孙老做针灸,闻言便自去净手。 从头到尾,她和赵胤没有交流。 孙老爷子病体不安,灸到半途打瞌睡,躺着就睡了过去,时雍打量他半刻,为他盖好被子,对孙国栋道: “师父醒来,你帮我说一声,我明日再来看他。” 孙国栋低头施礼,“灶上已备好了午膳,吃过便饭再走吧。” 时雍轻咳了下,笑道:“昨日刚归家,我娘准备了好吃的,不便在外久留。” 孙国栋闻言,不再挽留,再看一眼大都督,见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句留他吃饭的话就咽了下去。 “二位慢走。” 时雍还礼,走在前面。 刚迈出良医堂大门,背后传来赵胤的声音。 “阿拾。” 时雍这么久不理会他,倒不是为了赌气,就是想看看若是她不主动,赵胤会不会招呼她。闻言,她负着手慢慢转身,扬了扬眉梢。 “大人,有何吩咐?” 章节目录 第240章 大都督的醋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没有说话,慢慢走了过来。 时雍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的腿上。 很明显,赵胤有腿疾的那只脚落地的时候比另一只更轻。尽管他掩饰得很好,装得若无其事,但时雍对他太过熟悉,一眼看穿他云淡风轻的面容下的隐痛。 “瘸子。” 她低低喃了一声,见他厉目看来,又软绵绵一笑,不动声色地道: “大人是想让我给你针灸吗?这两日可能不得空呢。家里添了人口,住不开,又承蒙大人关爱赏了银钱,这两日我娘正在张罗房子,我得回去帮忙。” 赵胤看着她的脸,“正事。” 不是正事,就不找她了吗?时雍抬了抬眉,“与大人派人彻查书局有关吗?” 赵胤平静地看他,“消息很灵通。” 时雍道:“恰好有个朋友开书局的。” 对乌婵的事情,时雍以前没有隐瞒过赵胤,而燕穆与云度等人,时雍本不愿让他知晓,可是那日见过燕穆后,她改了主意,想找机会在赵胤这边讨个人情,得个赦令。不然,燕穆他们如何正常做人? 不料,赵胤竟然没问她是什么朋友,而是淡淡道: “既如此,那甚好。你今晚到无乩馆,我有事与你说。” 他面容平淡,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么,时雍做为他的下属自然没法反对。 “好。”时雍道:“大人还要找孙老吗?” 赵胤:“是。” 时雍点点头:“那大人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赵胤眉头微蹙,轻轻嗯了声。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告辞!” 时雍习惯了行男子礼,即使身着女装,还是朝他拱手示意,然后转身就走。 “阿拾!”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时雍转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来桑。 他今日没有穿兀良汗皇子的服饰,却是穿了大晏男子常见的便服,满脸是笑,五官挺拔,身材高大,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他的背后站着无为和两个侍卫。 来桑到大晏做质子,那是巴图和宝音长公主签署的议盟协议里的一个条件,但质子在他国的待遇完全取决于两国关系。 光启帝没有为难来桑,责令按他国皇子来朝的礼节安置,因此,来桑不仅有专门的住宅,还有侍卫侍女,堪比皇子待遇。当然,来桑在大晏所需花费由兀良汗朝廷提供。 来桑是慕名而来求医的,很不巧的是,他的右腿有些跛,外伤好了,走路还不不稳当,被无为从马车里扶下来,他特地站直了些,还是难以掩饰。 冤家路窄。 来桑看赵胤没什么好气,赵胤却面不改色,礼数周全。 时雍看看来桑的腿,再看看赵胤的腿、平静地笑。 “请二殿下安。” 来桑抬手示意她免礼,落在她脸上的两只眼睛,闪着狼崽似的光芒,很是兴奋。 “阿拾你来。” 时雍低头走近。 来桑声音小了些,“我如今住在会同四夷馆,你可来找我。或是你住在何处,我来找你?” 时雍哭笑不得。 或许是草原人的率直,又或是来桑的性格使然,他没有丝毫年轻男子的含蓄和委婉,他眼神直白、火热,将对时雍的爱慕和思念全都化在眼里。 赵胤冷然旁观,一言不发。 时雍轻声道:“会同四夷馆不是谁人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二殿下,你是皇子,我是庶民,我们没有办法做朋友的。” 来桑脸上浮现一抹暗色。 时雍见状,望了望良医堂。 “不过,我师父病了,怕是不能亲自为你看诊。二殿下最好隔几日再来,等师父好起来,我可为你引荐。” 来桑闻言,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今日见到你就是大幸,能不能看病倒不打紧。” 看病不打紧? 时雍皱眉看他的腿。 “近来可是好些了?” 来桑点头,“好多了。” 时雍道:“你走两步我看看?” 来桑想都没想,听话地在她面前走了两圈,时雍能看到他拼命想要让自己走得平衡,可那条腿就好像短了一截似的,动作看上去反倒有些滑稽。 “会好起来的。” 时雍安慰他,“你记得按我说的法子做复健。” 来桑点头,“我都记得的。” 两人还在寒暄,忽然听到赵胤冷冷的声音:“不是说家中事多,还不舍得走?” 时雍敛笑,看他道:“大人管得未必太宽了。” 来桑眉头更是揪了起来,他扫一眼这个让他瘸腿的罪魁祸首,神情不太愉悦:“大都督来这里做什么?莫非也是问诊?” 赵胤腿疾的事情,很少人知道。 来桑自是不晓。 赵胤闻声,将时雍说他的话原数奉上。 “二殿下未必管得太宽了。” 来桑生来尊贵,脾气也是不好,哪怕到了大晏也不曾受过冷眼,闻言他瞪住赵胤,刚想说话,忽又想过这话是阿拾骂赵胤的。于是他又开心起来,挑衅地竖了竖眉头,哼了声,扭过头去看时雍,不理会他。 “阿拾,走,陪我进去。” 时雍虽说很愿意看赵胤生气又不便发作的样子,但是她还不想死,就像乌婵说的,拎着脑袋睡一个男人,很危险,还是要有分寸,不能当真激怒他。 她也不想给来桑希望。 “二殿下,我家还有急事,不便相陪。我这就要走了。” 来桑见她要走,伸手就想拉她,可是手到半空,却被赵胤狠狠拽住。 来桑瞪视他,“你做什么?” 赵胤面色平静。 “二殿下自重。” 这是在大晏。 他衣食住行有皇子待遇,却不是真正的皇子,说到底还是一个高级的阶下囚罢了。 来桑很明白这一点,接受到赵胤警告的眼神,手腕慢慢收了回去,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阿拾,你拿着。” 时雍回头就看到一个东西朝自己扔了过来,她随手接住,发现是一块令牌。 来桑道:“你来四夷馆找我。那些医官都不如你好,我想你来帮我治腿。” 时雍握住令牌,看赵胤冷脸站在旁边,突然想到被他不言不语收回的锦衣卫令牌,微微一笑,对来桑道: “若是看诊,我会来的。” 来桑极容易满足。 一看这话,脸上就浮上了灿烂的阳光。 “我等你。这京师无处赛马打猎,很是无聊,我快要憋疯了。” 时雍嗯声,将令牌收入怀里。 待她走出巷子,发现赵胤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她没有坐车骑马,赵胤也步行,谢放和朱九远远地跟着后面。 时雍仰头看他,“大人这是何意?” 赵胤手扶腰刀静静与她同行。 “来桑身份特殊,你别拎不清。” 时雍眉尖儿微蹙。 赵胤身上冷气极浓,与他站得近也能被感染到,因此时雍稍稍离他远了几步。 “我是孙老的徒弟,是医者,医术无国界。在我眼里,他就是病人。” 哼! 赵胤冷声道:“轻薄少年,不知所谓。” 时雍道:“大人教训得是。我和来桑都还年少,最是单纯轻浮的年龄,不如大人这般经历沧桑,老诚持重。” 一句话绵里藏针,她说得随意带笑,却直戳赵胤心窝。 这不是嘲弄他年纪大,而她和来桑年岁相当,最是相配的意思吗? 赵胤肩膀绷紧。 垂眸看她,片刻,他突然停下。 见他不走了,时雍从他身边经过时,略缓两步,终是微微一笑,抬步走了过去。 时雍渐渐走远。 狭窄的街口仅赵胤一人,袍角微动。 谢放和朱九站在后面不远,相对而视,没有走过去。 “放哥。” “嗯。” “咱们爷好可怜。” 谢放冷冷瞪他一眼。 “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 朱九唔了声,“你看到来桑身边那个戴半张面具的人了吗?” 谢放眉头一跳,“嗯。” 朱九道:“我确定以前没见过他,可为什么他的眼神,有种熟悉的感觉?” 谢放垂眸,“别胡说八道。” 赵胤转过头,二人齐齐闭嘴,内心都有些紧张,然而,赵胤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当天晚上,时雍正躺在床上,寻思等下穿什么去无乩馆,春秀就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小姐,大娘买了好多符回来。说是咱们这个屋子也要贴。” 符? 时雍坐起来。 “什么符?” 春秀也一知半解,说不清。时雍带着她走出门来,看到王氏正在满屋子贴符,宋香拎了个油灯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而王氏的表情极是严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速走开。” 章节目录 第241章 神神叨叨的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纳闷地走近,“你在干什么?” “嘘!”王氏嗔她,“别扰我。” 她手上拿着厚厚一撂黄古纸画的道符,上面写的什么时雍看不懂,但王氏神神叨叨的样子极是吓人。 时雍问宋香:“中邪了?” 宋香没好气地瞪她,“我哪知道?今日三舅找了人来砌房子,娘让我做饭烧水,把我累得够呛。娘倒好,出去买个菜,买一堆符纸回来。” 八成是被骗了。 时雍哭笑不得地跟在王氏背后,等她把符纸都贴完了,求神拜佛的口令也念完了,这才停下询问她。 王氏看着满屋的符纸,拍了拍手,略略放心,转头,神神叨叨地对两个姑娘说: “你们可晓得,好多人家修房造屋生了怪病?啧,好惨啦!六姑说,那肯定是得罪了准备借屋托生的厉鬼,即使现在不得怪病,房子修好也得不到好,发不了家。咱们不是正好要造新屋吗?得避着些,贴上符,免招邪祟。” 春秀来家后,同时雍挤一张床,宋家本就是从隔离大院分出来的小房子,根本就不够住,幸好院子左侧有一小片空地,王氏和邻居协商后,给了邻居一点钱,就把空地拿下来,请人推倒左侧院墙,准备挨着正房再造两间屋子。 让阿拾一直住柴房拾掇的小房子,她有点心虚,怕人戳脊背梁。 更何况如今多了个春秀,冬天还好,两个姑娘挤一起,等天热起来,那可怎么得了? 王氏原是想在年前把房子弄好,过个热闹年,哪知今日出去就听到这事,吓坏了。 时雍问:“这些符纸多少钱?” 王氏道:“这是太清观的清虚道长的护身灵符,原是一两银子都未必请来一张的,六姑跟人家熟,一百张才收我五两银子。” 时雍无语地看她,“你可真是赚大了。” 王氏本也是个精明的人,自是听出了她的反话。 闻言瞥时雍一眼,哼声。 “只要家里老小都平平安安的,花五两银子算得什么。” 这就是典型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了。 时雍更加确定,她是被六姑给诓了。 六姑是个媒婆,走街串户脑子滑得很,看王氏手里头有几个钱了,自是眼热心慌,这才伙同旁人给她下套呢?骗术简单,却容易操作。即使受骗的人心生怀疑,也不敢轻易拿家里老小的命去涉险。 五两银子不花已经花了,能买王氏一个安心,时雍懒得说透,王氏开心就好。 时雍回房换了衣服去无乩馆。 院子里堆满了木材、砖石和瓦片。 王氏其实是个会张罗过日子的妇人,宋家除了要修两间新屋,原本的三间正房也要加固,换大梁和瓦片,另外王氏还准备打一口水井,不再为了打水看宋老太的脸色。 为了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她把娘家兄弟都叫来了,又偷偷去大户人家门外观察人家的房舍是如何用料,很是虔诚了。 不过,宋家要造屋这么大的事,自是瞒不过宋家胡同的街坊邻里。旁人还好,纵是眼热也最多聒噪几句,说宋家发达了,穷亲戚攀不上了。可紧邻的宋家老院的宋老太和伯婶堂兄弟们,心里可就别扭了。 当初宋长贵自甘贱业,宋家把他们分出来,一是觉得丢人,二是怕影响孙儿的前程。 仵作和妓子、戏子、罪犯的后代其实是一个待遇,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也就断了晋升的通道。 宋阿拾有三个堂兄,两个在读书,其中一个自小通诗文,常得夫人夸奖,宋老太和宋老太公就盼着他们中间能出一个秀才老爷或举人老爷,甚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呢,自是要把他们一家分出来。 说分出来,只是面子好看。实际上,他们是被撵出来的,一家人就分了个角落偏房,也就是阿拾如今住的柴房,那原本就是老宋家使用的柴房,而正房三间,是王氏从宋长贵薪俸里抠出来自行修建的。 那时候的宋长贵一家,极是遭人嫌弃,他下值回来,从不敢跟人打招呼,走路都低着头,旁人见了他,无不掩鼻而行,离得远远的,生怕他身上的“尸臭味”沾到了身上。 哪成想,宋长贵有朝一日摇身一变,成了府衙的八品知事?是个官了。 这些年王氏受尽苦楚,为人尖酸刻薄但也小心翼翼,如今手头有钱了,也不敢大肆张扬,家里要造屋,她给宋长贵和家里每个孩子都叮嘱了,如果有人问,就说造屋的钱,是阿拾从大都督那领的赏,还在她娘家借了些,万万不可让人知道他们家有钱。 时雍不管家里的事,王氏说,她就听着,没太往心里去。 不料,她刚走出院子,就听到宋老太重重地咳声。 “你娘在屋子里闹腾个什么呢?” 小老太太从隔壁院门阴影里走出来,看上去阴飕飕的。 两家就隔一堵墙,没有秘密。 时雍平静地看着她,“有大师说,咱们家最近招小人嫉妒,我娘请了些符咒回来,妨小人呢。” 这话不冷不淡,却字字打宋老太的脸。 不过,她没有明说,宋老太也不好计较,转而多事地问她。 “天都黑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时雍道:“无可奉告。” 以前的阿拾对祖母不喜,但重孝道,从不敢在祖母面前放肆。如今的时雍就没有那个心理负担和压力了。 在她看来,她没有收拾这伙人,全是因为自己重生后变善良了。 可惜,宋老太完全不知这个孙女已换了芯儿,习惯了对她颐指气使,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 “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祖母问你两句,就来拿腔装调,是家里造屋准备把供奉的菩萨和祖宗一并埋了不成?” 好酸啦! 宋老太明显对她家造新屋不满。 恰好,时雍就喜欢看人酸。 她假做听不懂,“要造屋自然要造个好的神台。祖母急什么,往后你也能享着香火。” “野蹄子,你是在咒我死吗?信不信撕了你的臭嘴?” 宋老太吼叫的声音太大,把王氏给引了出来,看到她和阿拾在门口,嘴里骂得很是难点,王氏跺脚,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赶紧出来推阿拾。 “不是要去给大都督办差吗?还不快走?要是耽误了,你有几颗脑袋担得起?” 这一语双关,甚妙。 宋老太再不敢和时雍歪缠。 时雍也得懒得理她,走远了,还听到宋老太在背后不依不饶地闹王氏。 “长贵媳妇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啊。不是说欠了大人一千两银子外债吗?这怎地又有钱修房造屋了?你大伯找你借点银子给二哥儿做束脩你道没有,这修房子、买丫头,你倒有的是银子?你们一家子骗得老娘好苦!” “娘,你消消火。媳妇儿哪敢骗您啦?这修房的钱,得亏了大都督。不急着追债,还极是厚爱我们家阿拾,给了些赏钱……” 时雍远远听着王氏的辩解,唇角微微上扬。 出了胡同口,她赶了驴车去无乩馆,还在门口就看到了赵云圳。 小太子盼她许久,听说她要来,早早在这里等待,看到时雍就扑上来,兴奋地问长问短。 时雍看他小脸通红,上手摸了一把,“为何不在屋里等,跑门口来做甚?” 赵云圳别扭地红了小脸,将手负在身后,样子很是威风和气派。 “死女人,没规矩!谁准你对本宫动手动脚的?” 看她小孩子作大人模样,时雍好气又好笑,双手又捏了捏他的脸,再拉住他的手,发现小手也是冷得像秤砣似的,便怪嗔道: “太子殿下这么威风,怎会把自己冻成冰棍了?” “谁是冰棍?”赵云圳老气横秋惯了,可是,唯独在两个人面前绷不了多久,就要暴露孩子心性。 一个是赵胤,一个就是时雍。 他拉着脸训完,看时雍不说话,小眉头蹙起来,慢吞吞将刚收回来的手朝时雍递过去,还不情不愿地侧过小脸,向着她。 “想摸就摸吧?本宫赏你摸还不行吗?” 章节目录 第242章 一大一小老气横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也叫赏?时雍差点笑出声。 “冻成这样,再摸一摸,该长冻疮了。”她看了一眼赵云圳身边的小丙,将孩子搂在怀里,“怎不给殿下穿厚些?戴个斗篷也好。” 不说赵云圳身子娇贵,便是寻常人家的孩童也当注意的。古代医疗条件有限,有时候感染个风寒也能要了小命。 小丙无辜地看她,“殿下是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就不是人?” “阿胤哥说……” “你听他?”时雍挑了挑眉,“他如此了得,怎么把腿搞成了那副瘸样?” 小丙还没接话,就看到廊下负手而立的赵胤。 他心里咯噔一下。 小丙记得他和殿下闹着要出来接阿拾的时候,阿胤哥在书房里纹丝不动,头也不抬,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这怎么也出来了,是担心太子殿下吗? 一定是。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小丙有点怕赵胤,赶紧行礼。 赵胤面无表情,也不知听到时雍那句“瘸样”没有。他看了小丙一眼,冷冷说道:“下次出门,给殿下穿厚些。” 小丙:“知道了。” 赵胤不动声色,“带殿下去练功吧。” 什么? 赵云圳一听脸都绿了,阿拾刚刚辛苦等来,他就要去练功?这是什么道理? “我明日多练一个时辰。” 赵胤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来我无乩馆,功课不可荒废。否则,我便送你回宫。” 赵云圳委屈极了,小脸垮下来,嘴巴也撅得高高,很是生气,却碍于规矩没有反驳,只是拿一双冷眼盯着他,不服气又不吭声。 一大一小都老气横秋。 这让时雍想到了自己以前那个不想做作业的小侄子和他亲爹。没想到,连太子爷对学习一事都如此不自由,不学就要被人抓丁。 “我去看殿下练功吧?” 时雍声音一落,赵云圳脸上就浮现了笑意,冲过来像普通孩子般拉住她的手。 “好哇好哇!走,我带你去。” 廊下赵胤,满身风霜,无人过问。 谢放远远看着,这一刻觉得他家大人是真的惨极了。 时雍原以为小孩子练功就是个假把势,应付应付就算了,没有想到,九岁的赵云圳,训练强度这么大,扎马踩桩,练拳舞剑,样样都是实打实地训练,并没有因为他是太子就放松丝毫。 而赵云圳平常脾气大,傲娇不讲理,可练功时也不偷懒,很是勤勉。 时雍对小屁孩儿刮目相看,许诺等天气再冷些,为他做冰棍吃。 等赵云圳练好功,已是一个时辰后,小丙带他去沐浴洗漱了,时雍也终是站到了赵胤的跟前。 “大人,你要沐浴吗?” 赵胤眼皮微跳,“为何?” 时雍道:“我帮你针灸。” 看她没有表情的样子,赵胤掌心在膝盖上揉了揉,“刚吃过孙老的药,好些了……” “好的。”时雍说得极快,没等赵胤话音落下就应下,似乎巴不得不为他针灸似的。 看赵胤目光微冷,时雍浅浅地笑,“说正事吧。” 赵胤道:“坐。” 一个字单调得时雍牙根痒。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看着他,一副静待指示的样子。 赵胤却屏退了谢放和朱九,从匣子里取出那本《锦衣春灯》,示意时雍来拿。 “这书你还熟悉吧?” 时雍心里一热,点头。 赵胤道:“我核实过,是官刻。” 见她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赵胤垂眸,“书册出自哪个衙门,或是出自内府,正在调查。”他瞥一眼匣子,“另外几本,有两本是坊刻,其余是私刻。内容价值似乎不大。不过,锦衣卫也一并在查。” 他说,时雍就点头。 他说的字多,时雍就频频点头。 等他说完,时雍问:“大人跟我说这个,是为什么?” 她的正职是个女差役,稳婆,不是锦衣卫的人,又是一个女子,案子的事其实插不上手。 不料,赵胤看着她的眼睛,却道:“说说你的看法。” 原来是想听她的见解。 时雍想了想,“大人可否将此书借我,拿回去仔细参详?” 《锦衣春灯》的内容,二人都知道是什么。 时雍猜到赵胤会断然拒绝,却没有想到竟然答应了一半。 “这画册是重要物证,带走多有不便,你就在无乩馆观阅即可。” 在无乩馆看小黄册么? 时雍好笑地看着他,“那为了画册的安全,我是不是还得在大人眼皮底下观阅才行?” 赵胤:“准了。”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吧? 时雍错愕地看着赵胤,没有料到,大都督说到做到,真的让人备了炉火香熏,瓜果吃食,捧到书房,还给时雍准备了一张软椅,由着她自由观阅。 而他,就坐在她对面的书案后处理公务。 厉害! 时雍看他面不改色的样子,并无半分邪思异想,由衷佩服。 他都这样了,若她再忸忸怩怩,倒显得她不够纯粹本分。 行! 看就看吧。 时雍吃着果点,随手翻开。 “故事不错。” 锦衣春灯虽是春丨宫画册,可配图和文字其实是有故事的,而且,似乎还是一个凄恻的爱情故事。 它的图册里是线描的插图,有点类似后世的连环画,或者说,它原本就是连环画的始祖。全本大幅白描,内容生动有趣,就是语言晦涩,不够通俗易懂。 很显然,做此书的人,不是普通人。 时雍从书中抬头,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官刻本?” 赵胤慢慢放下笔,“纸张和刻字。” 时雍了解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看着是一条线索,其实,恰好是断了线索。官方统一的纸张和刻字,一模一样,根本无处可查。甚至不若坊刻本,各家有各家的不同。” 赵胤蹙眉:“正是。” 时雍合上本子:“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大人,文字刻印查不出线索,那我们可不可以从这些画着手?” 赵胤微怔,若有所悟地看着她。 时雍莞尔一笑,知他已经听懂了,仍是解释了一句。 “你看,文字有刻印模版,但画没有。这些配画,既然出自画师之手,就能凭着画技画风,找出画作之人。”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慢慢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到她的身边,低头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从她手中抽出画册,翻了翻。 “天下之大,要如何找出此人?” “我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时雍笑容轻淡,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双眸清澄如水,但在赵胤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他笑。 赵胤轻哼一声,言简意赅地道: “你有何求?说吧。” 啧! 时雍心里不由感慨,不知该说是赵胤睿智,能读出刀的心意,还是该说,他太了解自己。 “大人猜到了,不过,不是我有所求,而是与大人交换。” 时雍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胤,沉吟片刻,又道: “我帮大人找出画师,大人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胤皱起眉头,目光深深。 此女,当真是狡诈! 在时雍的盯视里,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你说。” 时雍不敢直接将燕穆等人的事情交代到他面前,因为这不仅涉及她自己,还涉及燕穆的性命,在玉令之事没有弄清楚的情况下,她对赵胤,还得有所保留。 “因为我帮大人找画师这件事,得借助朋友帮忙。到时候,少不得也要帮朋友解决些难题,因此,什么条件还没有想好……” 她微微一笑,朝赵胤眨个眼。 “总归大人应了我,我就尽心为大人办事。条件的内容,对大人而言,也绝非难办之事,顺水人情而已。” 哼! 如此狡诈的女子,不是难办之事,又为何要找他? 赵胤凝视着她,“成。” 时雍松口气,“一言为定。” 她抬起手,要与赵胤击掌为誓,可是手抬起半天,赵胤却没有与他击掌,而是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握于掌心,久久不语。 时雍一愣。 “大人?” 赵胤面不改色地看着她,那目光深邃得时雍差点当场疯掉。 这是做什么? 她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许多片段,全是二人去青山镇和卢龙时经历的事情,在掌心相触的瞬间,好像许多往事就那么闪回到了脑子里,让她下意识地回握住他温热的大手,慢慢站起来,朝他走近。 啪! 锦衣春灯落地。 惊醒了二人。 时雍迎上他的目光,脸微红,正要弓腰去捡,谢放敲门。 “爷。魏千户有事禀报。” 赵胤将手负于身后,看了时雍一眼。 “传。” 魏州和谢放就在门外,闻言推门匆匆走进来,而时雍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那本《锦衣春灯》,于是,翻开的页面上那辣眼的画面就落入了两个男子的眼里。 谢放眼皮一跳,只当未见。 魏州却是大吃一惊,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大都督居然会和一个女子关在房里看这种画册…… 赵胤正襟危坐,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冷咳。 “何事?” 魏州反应过来,上前拱手行礼。 “大都督,米市口有一户人家突生怪病,有人谣传说是修房造屋冲撞了厉鬼邪祟…” 章节目录 第243章 突然出现的怪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顺天府,米市口。 戌时三刻,天黑如墨。 吕家院子外面,人群围得里三层的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周明生和郭大力两个衙役站在人群外面,嚷嚷着叫大家散开,也没有人搭理。 在吕家院子中间,一个道士将拂尘夹在腋下,手托一枚阴阳八卦铜镜,嘴里念着一串别人听不懂的话,神态时而平静,时而惊惧,突然一声“定”,手指落于镜面,整个身子颤抖起来,吓得围观的人,再不敢发声。 时雍挤入人群,碰了碰周明生。 周明生转头看到是她,惊喜地睁大眼,“阿……” 他刚想出声,被时雍眼神制止。 陆续有人围拢上来,没有人注意到时雍,而院子里的道士已经起了符,指点吕家人贴在房子的各个八卦方位上。 “这只嗜血鬼寄生在旧屋已有百年,你家买来地基,推了它的房,在原址上大肆动土,坏了它的清净,这才羞恼报复。贫道以此符镇之,大可降他几日,不过……” 道长卖个关子,人群便屏紧了呼吸。 吕家人一听,脸色都变了。 “道长,要如何才能降伏厉鬼,让他不再祸害我家人?” 道长捋着几寸长的胡须,微眯着眼,神态肃穆。 “这东西已在此上百年,吸收日月精华和屋舍灵气,孽力高强,以贫道一人之力,恐不能降伏,贫道得回观请掌门师叔出山。” 吕家人大喜,双手合十。 “那便拜托道长了。” 道长斜去眼神,暗含责备。 “贫道的师叔闭关多年,不是那么好请的。” 吕家一听,赶紧掏银子往道长怀里塞,“恳请道长救救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事成还有重谢……” 道长身姿端正,慈眉善目,他将银子收入怀里,沉声道: “降妖除魔是贫道本分,哪里是银子的事情?贫道回观试试吧。这几日,你家人可服用我画好的符水,每日三次。不可多饮,符水有灵,你等凡胎之体,多饮恐承受不住……”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吕家人千恩万谢送道士出院,可是不待他们走到门口,外面围观的人就纷纷往后退,似乎很害怕接触到他们。 借着火把的光线,时雍发现吕家几个人的脸上、脖子和手背均遍布皮疹样的出血点,仿佛是从毛孔渗出了鲜血,院子里的矮凳上还坐了个孩童,不停在擦拭鼻血。 在无乩馆,他听魏州形容过吕家人的怪病。 一开始是腹泻,牙龈肿胀出血,牙齿脱落,尿血、便血、鼻出血,眼球结膜和身上黏膜也同时出血,不几日便高热不退,直至昏迷死亡。 全家老小无一幸免,只是青壮年症状稍轻,老人和孩子更为严重。 吕家是个大家族,自打有人发病开始,吕家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剩下的人也全都发了病,有人卧床不起,有人刚刚出现症状,轻重不一,换了好多大夫吃了无数汤药也不见好,大夫也说不出症状。 于是,“厉鬼作祟”的消息便传开了。 锦衣卫是个情报机构,会专门搜罗三教九流各种怪事、异事,便整理汇报。而魏州将此事单独禀报给赵胤的原因是怀疑此症和南方的时疫有关,因为吕氏这一大家子是刚从外地搬到京师的游商人家,万一把时疫带入京城,那事情就大了。 赵胤让魏州去惠民药局请医官前往确认,而时雍则自告奋勇前来查看,不料碰到了周明生。 “这道士该不会是骗子吧?” 时雍自是不信什么符水可以救命,尤其想到王氏也因此被骗了五两银子,就更是嗤之以鼻。而周明生听完却恨不得捂她的嘴,赶紧拿眼神示意她小声点。 “这是太清观的凌霄道长,切莫乱说。” “太清观?”时雍挑了挑眉梢。 不就是王氏买符纸的那家吗? 在顺天府,香火常年不减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庆寿寺,二是太清观。 庆寿寺因为出了个道常禅师,是公认的神寺,道常禅师辅助先帝得位,又一手规划了现今的京师城格局,道常历任僧录司左善世,加太子少师,深受两代帝王敬重。 道常禅师“博古通今,连接阴阳”的传说,在他圆寂二十年后,仍存百姓心中。 而太清观虽无庆寿寺那么多神话传说,更不曾亲近朝廷,但因其掌门清虚道长“道骨仙风,法术精湛、神通广大”,他的道符和丹药,更得人心。 毕竟道常已然圆寂,而清虚道长还活着。 时雍听了周明生的话,“我去看看吕家这是生的什么怪病。” “别!”周明生拉住她,摇头道:“他们家现下是痛恨死了那些无良大夫了,断断不肯让人瞧病的,就信那个道长……” 时雍皱眉,“我不是无良大夫。” 周明生耸耸眉毛,“谁信?” “你啊!”时雍看着他一身的衙役打扮,“你上去说。他们未必敢不听。” “敢啊!”周明生嘿了声,“你没看我在这外边站半天了么?这家人已经被逼急眼了,哪怕你什么捕快?” 时雍冷眼:“那你干嘛来的?” 周明生瘪瘪嘴,看了一眼郭大力。 “沈头差我们来,看看情况,怕闹出大乱子。” 喔!形同于来维持一下治安。时雍点点头,正想走近些,看看吕家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魏州就带着惠民药局的人来了。 惠民药局是大晏的官方药局,里面的医官全由太医院指派,旨在救济贫民,及时了解时疫。然而,周明生的话显然是对的,吕家人根本不肯让医官接近,还没进院子,就尖叫嘶吼,说他们是要来害自己家的。 其中一个情绪激动,当场喷了鼻血,抹得满脸都是,看着极是吓人。 周明生一看情况不对,拉着时雍后退几步。 “别往前凑。他们都说,这病会传染。” 时雍讶异,“传染?” 在她的记忆里,不曾出现这样症状的传染病。 不过,既然有这种说法,还是小心为上。 魏州带了几名锦衣卫前来。在民间,锦衣卫声名不太好,看他们要硬闯,人群便哄闹起来,吕家人更是哭闹不休。 时雍发现,那个道士趁着人群嘈杂,偷偷钻入了米市口的巷子里。 哼! 时雍肘了肘周明生。 “走。” 周明生还在看里头的热闹,闻言愣了下,“干什么?我还在当值呢。” 时雍眯起眼,耳语道:“想不想得赏钱?” 周明生一听这话,眼睛就亮透了。 这女子在他心里已然是一个神话,短短几个月,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差役摇身一变,成了大都督跟前的红人,赏钱多得都可以造新屋了,哪能没几把刷子? 周明生感激呀。 “阿拾,就知道你会提携哥哥——” 他拍了拍郭大力,说是去上茅房,就跟着时雍溜了出来。 周明生和阿拾是混得极熟的,称兄道弟很是热络,而巷子里马车上的大都督看着他搂肩搭背的样子,脸色就不好看了。 若非阿拾来这,大都督自然不会管这种小事。可是,他不仅来了,还受气来了。 谢放看着大人脸上的冷意,脑壳隐隐作痛。 “爷,可要去瞧瞧?” 赵胤嗯声。 谢放刚弯腰打帘子,便见赵胤轻轻挽刀,利索地跃下,速度极快地隐入了夜色。 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紧跟上去。 凌霄道长走得很急,不时往后张望,一看就是心虚慌乱的样子。 时雍带着周明生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根本不知道螳螂捕蝉,后面还有三只黄雀。 “阿拾!”周明生小声做口型,“咱们还要跟多久?我还得回去当值呢。” 时雍目不转睛地盯着凌霄。 “没人留你。” 周明生挠头,“别啊,有银子一起赚。我看咱们别跟了,直接上前拿人,要问什么,问他就是……” 时雍哼声,“闭嘴!” 周明生瘪了瘪嘴巴,无奈地跟在她左右。 凌霄一看就没有什么躲人的经验,反复几次没有发现有人跟踪,走路就不那么注意了,不再顾着后面,而是加快了脚步。 脚步声急,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时雍跟着他走了好几条街,凌霄道长终于在一个胡同里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左右看看,他上前拍门。 时雍和周明生迅速闪到胡同的一堆干柴背后,静静观望。 凌霄敲了好几下门。 不知谁家的狗,叫了,汪汪不停。 门没有开,凌霄似乎不耐烦了,声音大了些。 “是我。开门,快开门…………啊!” 一道短暂而沉闷的叫声后,凌霄头上猛地飞出一条血线,身子重重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巷子里的狗,叫得更厉害了。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章节目录 第244章 诡异之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怎么回事?” 周明生心中怦怦直跳,探出头去看一眼,小声道:“不会是死了吧?” 他说着就要走出去,时雍猛地扯住他的胳膊,摇摇头。 “不要妄动。” 周明生汗毛倒竖,一颗心提起来,指了指门口,“不去看看吗?” “嘘!” 时雍厉色看他,慢慢摸出一块木头,朝凌霄道人倒下的木门掷过去。 咚! 木头掷在门口,没有动静。 时雍这才慢慢直起身,“去看看。” 周明生拔出腰刀,冲上去只看一眼,脸色猛地一变,扭头,“死了。” 时雍没有说话,看了看门楣,捡起木头按在门上,重重一推。 吱呀——! 犬吠声中,房门发出清脆的铮铮声,门闩用铁链拴着,可是这么推动,仍是露出一条窄缝。 时雍低头靠近那条门缝,里面漆黑一片,在细微的光线里,可见一双狰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门缝,望着她。 “啊!”周明生也看到了,吓得横刀身前,拉住时雍就往后退。 时雍道:“退后!” 说罢她猛地夺过周明生的腰刀,上前就要劈门。 “别动!”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然靠近,将时雍拽住。 时雍没料到大都督会突然出现,愣了愣,发现他像个老父亲似的将她拖到身后,用他高大的身子挡在面前,整个人透出一种刚硬和强势,时雍感觉头皮有点炸,心又酥又麻,跳得欢快。 “怕什么?是个死人。” 那双眼还在门缝里,一动未动。 “死了?”为赏金而来的周明生可不想在大都督面前丢人。他整了整发冠,赶紧凑上来,拿眼睛往里瞅,不料,门突然大开,门楣上不知名的粉尘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被洒了个正着,惊吓得咳嗽不已。 “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 他闭着眼,又跳又叫。 “是不是有毒我是不是中毒了啊啊啊啊?” 时雍以袖掩面,拍了拍他身上,“死不了你。” 此时,谢放已劈开大门冲了进去,那粉尘正是因为大门洞开从门楣上落下来的,想是屋子的主人早就设计好的“机关”。 谢放上前一看,那双眼睛的主人,确实已经死了。 但是,他身子还僵硬地立在门里面,手上紧握着一张弓,双眼大睁,直到他们闯进去,那尸体还维持了那个瞪视的姿势片刻,这才重重倒地。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周明生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死法,一头一脸的灰尘还是往前凑。 没有人理他。 谢放和朱九已迅速进房里检查。 时雍眯起双眼,看着不动声色的赵胤。 周明生左看看右看看,轻咳一下,在赵胤带来的威压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捕快,于是战战兢兢地跟上谢放,进屋里去查探。 一来就死俩,目前众人都摸不清这房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不单单周明生害怕,谢放和朱九也极是小心,脚步轻轻落地,轻若蝉翼。 时雍和赵胤两人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也没有人出声。 “大都督,死人啦!” 周明生的尖叫声从房里传来。 时雍身形一闪,就要冲去,赵胤再次拉住她,责备地冷冷看一眼,拖着她,走在前面。 这次,他没有放手。 于是,大惊失色的周明生抬头就看到牵着时雍走进来的赵胤。 谢放和朱九已经习惯了,没有半点诧异,周明生却像是见到了什么鬼怪一般,张着嘴好半晌没有动,那一头一脸白灰,让他的样子看上去滑稽无比。 对周明生而言,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阿拾和锦衣卫大都督,怎会如此的亲近? 这哪里是上官和下属的关系? 周明生被吓疯了。狠狠闭眼,再睁开,发现所有人都面色如常,就像没有看见那般,抹了抹眼睛,结果吃到了一口粉末,呸呸两声,仍是直愣愣地看时雍,见鬼了一般。 谢放把床板抽开,“爷,这里。” 除了凌霄道人和那个握弓的“守门鬼”,这个房间里还有三具尸体,他们像垃圾般被人堆在床底下,其中一名是女子,不知是怎么死的,床底下血迹不多。 时雍看了看赵胤冷峻的面孔,“我去看看。” 她试图抽回手,赵胤却不放开她。 “请宋仵作。” 如今的宋长贵是顺天府衙门的八品知事,可知的什么事呢?其实仍然主管刑案这一块。不过,府衙新来的仵作也姓宋,名辞,许是因为这个名字,他甫一上任就受到重视,宋长贵对他也多有关照,二人形如师徒。 宋长贵是同宋辞一同前来的,看到他家阿拾也在现场,宋长贵一愣,重重咳嗽了起来。 时雍见状皱眉,“怎么了?” 宋长贵拂了拂袍袖,看着四周。 “什么东西,怎生这样呛鼻?” 时雍平静地道:“骨灰粉。” 宋长贵只是蹙了下眉头,而周明生却吓得当即变了脸色。 “你,你说什么?哪,哪来的骨灰粉?” 时雍指了指他的脸,他的头,他的衣服。 “你身上。” 周明生一张大脸,渐渐变形,扭曲,然后啊的一声发出惨叫,不停地拍衣服和帽子。 宋长贵朝赵胤行了礼,严肃着脸让宋辞验尸。 宋辞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年纪轻,经验也不足,尤其面对几个锦衣卫和大都督,他更是束手束脚,很是紧张,翻看尸体的时候,一双手直哆嗦,好半天没把尸体的眼皮翻开。 宋长贵余光瞄了赵胤一眼,想到王氏的叮嘱,大着胆子道: “小辞不必紧张,大都督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时隔多日,时雍又听到了虎狼之言。 大都督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她觉得这个便宜爹可能是当了个芝麻小官,就有点飘了,心里凉飕飕的,偷偷瞄赵胤,生怕触犯到他的逆鳞。毕竟他们小门小户的,怎可动不动就说“一家人”,说难听点,这叫“大不敬”,在古时是可以治罪的。 哪料,赵胤那张棺材板似的冷脸却无反应,还有几分松缓。 “宋大人所言极是,本座不吃人。” 时雍一惊:“阿嚏……” 赵胤见状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绢递给她,“掩住鼻子。” 时雍眼睛斜视着他,慢慢接过来捂住鼻子,心里直唤娘。 他说不吃人,可这样随和的大都督比吃人的时候还要可怕好吗? 宋辞额头有汗,众人看他验尸,气氛凝滞了许久。 “大都督,宋大人。死,死者死亡时间在十二个时辰以上,身上没有锐器和钝器之伤,亦无搏斗痕迹。” 因此,可以排除被击打或是刀具等锐器杀死。 “女死者衣着完整,无抓扯撕咬的痕迹,没有受过侵犯。” 不是强丨暴。 “死者面部平静,无窒息死症。” 不是淹死或者勒死的。 宋辞将刚才探入死者喉头的一根银针拿出来,示意众人看。 “小人初初步查探,死者也无中毒迹象。” 听到这里,周明生已经没有耐性了。 “宋仵作,死者不是打死的,不是捅死的,也不是淹死的,不是勒死的,也没有中毒…………那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就直说了吧,别卖关子了。” 宋辞抹了抹汗。 他哪里是卖关子呀,他这是紧张呀。 当着老师和大都督的面,他认为有必要把自己的判断解释清楚而已。 闻言,他垂下眼皮,小声道:“像是病,病死的。” 周明生道:“病死的?” 宋辞点了点头。 时雍看他紧张成这样,接过话来,“死者身无钝器锐器外伤,脸上无窒息死亡症状,现场也无中毒和搏斗痕迹,不过,死者有牙齿脱落,牙龈肿胀,眼球结膜出血等症状…………” 说到这里,她猛地转头看向赵胤。 “从死者的症状来看,和米市口吕家的怪病到有些相似。” 章节目录 第245章 默默关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样吗?”周明生蹙眉看着尸体,“好像不一样啊。” 时雍瞥他一眼,“这三个人死亡时间太长,面部和身体表皮已有变化,乍一看不好辨认而已,外行看不出来。” “喔~”周明生似懂非懂。 时雍又道:“不过,就单凭这一点,不能断定死者就是病死的,还需进一步的查验。” 宋辞微微张嘴,想说话,终是没有出声,紧紧闭上了嘴。 宋长贵点头,赞许地看着女儿,又问赵胤。 “大都督,门口那人要查吗?” 赵胤道:“查。” 宋辞又提着箱子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时雍走向用白布覆盖的尸体,在赵胤厉色的目光注视下,慢慢转头朝他道:“我看一下,就看一眼。” 目前验尸提供给他们的线索太少,可此事分明就不同寻常,时雍凭直觉感受到了危险——毕竟王氏也买了那个符纸…… 她不甘心只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把翻开白布,看了片刻,再次解开尸体身上的衣袍,仔细查看起来。 由于她神色太过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目光。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更没有发现,赵胤摆了摆手,让谢放将屋里的闲杂人等都支了出去。 时雍勘察片刻,突然“噫”了声,扭头道:“大人,你来看,这是什么?” 在其中一具尸体的锁骨下方,有一团模糊的黑点,看着像个黑色的胎记,仔细看却是刺青,不过,刺骨已然被人重新刺抹过,原样看不清楚,这般光线下看着像是一个黑色胎记而已。 可是,既然有人刻意抹去,那就代表这个刺青有问题。 周明生敲门闯进来,紧张兮兮地问: “阿拾,有什么发现吗?还有我身上这个……为什么是骨灰粉,哪来的骨灰粉?” 时雍看他瞪着个大眼睛,抿了抿嘴。 “吓你的。” 周明生啊地一声,糊涂了。 时雍不理他,对赵胤道:“若是能恢复这个刺青,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赵胤目光微微暗了暗,“此人像兀良汗人。” 时雍微愣,转过身又要去翻尸体,赵胤见状,冷冷地道:“过来!” 时雍不知他是何意,狐疑地直起身子走近,“怎么?” 赵胤皱眉看着她的手,突然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往外走。 周明生:“???” 看着两人离开,他心中狂跳,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不知道阿拾还记不记恨他以前骗她花钱给喜欢的小姑娘买头花?不知道大都督知不知道他曾经想过这辈子实在找不着媳妇儿就把阿拾娶回家暖被窝?不知道现在去拍阿拾的马屁还来不来及? …… 赵胤是将时雍带出去洗手的。 屋子里有清水,时雍认命地“享受”大都督关怀,在他的冷眼注视下洗了三遍手。 这时,魏州带着一群锦衣卫过来了,顺天府衙门的沈灏也带了几个捕快,众人相见,郭大力看到“尿遁”的周明生,哼了声,瞪他一眼,走开。 魏州告诉赵胤,米市口的吕家人不肯让医官查验,迫于无奈,他们动了些武力,最后把几个吕家人全部押到惠民药局去强行管制,因为怕此病当真传染,又叫了人去洒扫屋子。 可是,惠民药局的医官在查看了吕家人的病情后,还是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病。此前没有人见过,只能商议着开了几个方子,试探着医治。 宋长贵和宋辞那边也很快传来消息,经过查验,凌霄道人的致命伤在眉心,他是被人一箭射死的,杀死他的人,正是门内那个拿弓的“守卫鬼”,在杀死凌霄后,他当即服毒自杀,在赵胤等人劈开大门进来时,才落下最后一口气。 至于屋里床底下的三个人,如今身份不明,死因也暂时无法下定论。 在这个胡同深宅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可怕的事情。 夜深了,沈灏建议先把人拉到殓房,容后再查。 赵胤没有反对。 捕快们张罗着殓尸,锦衣卫更加仔细地在房里搜查。 一群人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时雍看赵胤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紧张小心,放不开手脚,走到他身边道:“大人先回去休息吧,我等下跟我爹一起回去就好。” 赵胤道:“不安全。” 时雍笑了笑,“放心,有我在,我爹会很安全的。” 赵胤看她一眼,“别忘了约定。” 不就是帮他找出画师吗? 时雍眨个眼,“没问题,我明日再来和大人商议。大人身子金贵,请回吧。” 赵胤还没有开口,宋长贵擦着手走了过来,匆匆忙忙的样子,走到面前朝赵胤一揖。 “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托。” 赵胤面色稍缓,“宋大人请讲。” 宋长贵瞄了一眼自家女儿,回头看了看忙碌的现场,“下官是刑事主官,一时半会儿走不开,阿拾一个女儿家,独自回去我不放心,想麻烦大人……看顺不顺路?送她一程?” 时雍惊诧。 便宜爹什么时候这么不客气了? 她刚张嘴要拒绝,就听赵胤冷冰冰地道:“顺路。” ———— 这个胡同叫大帽胡同,从这里出发去宋家胡同和去无乩馆,分明是南辕北辙两个方向,亏得赵胤说顺路。 房子里人多,吵吵嚷嚷,时雍没有开口,默默跟着赵胤走出来,宋长贵在背后看着他俩的背影,咧了咧嘴,笑容还没落下,又敛住了。 唉! 他重重一叹。 此刻,只恨自己官不够大。 他家想攀上赵家让阿拾做个正妻,是断然不可能的。 木门外面的血迹未干,衙门的人也还没有来得及打扫。 时雍和赵胤,一前一后,冷着脸跨过那一瘫血,往胡同外走去。 谢放和朱九远远看着,默默跟上。 “谢爷,九爷!”周明生急慌慌走出来,瞥一眼远去的阿拾,小声笑着问他们:“今儿有没有赏钱啊?” 谢放木然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朱九倒是笑盈盈地一脸和气。 “有!” 周明生笑开了脸,摊手,“谢谢爷几个!” 朱九一巴掌拍在他的掌心里,敛住脸,“九爷我还没赏钱呢,哪里有得给你?” 谢放:“再会。” 周明生苦着脸,摸着自己一头一脸的粉末,心里忖道:今天晚上,他到底干嘛来了?见证死亡现场吗? …… 驾车的人是白执。 时雍出去的时候,那辆马车就停在胡同口,安安静静的,淹入黑暗,远近昏黄的灯火点缀其间,时显时灭,让这个夜晚平添了几分诡谲之色。 到了车门,赵胤默默为时雍打帘子。 时雍刚要迈腿上去,一颗狗脑袋便伸了出来。 时雍:…… 大黑懒洋洋地舔着嘴巴,伸了个懒腰,好像是刚睡了一觉,狗子还不太清醒,看到她,摇了两下尾巴,就又慵懒地趴了回去。 赵胤盖腿的毯子,被它叼出来团在地上,成了个狗窝。 时雍尴尬地问白执,“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白执回头看一眼,满眼都是笑。 “有一会儿了。来的时候,直往胡同里去,可转了一圈又回来,上车就睡大觉。可给它精明得不得了!” 原来大黑刚才来过! 可能是看了看没它什么事,就来这里等了。 时雍哭笑不得,上去摸摸它的皮毛,“你倒是会享受。” 大黑眼皮半睁不睁,懒洋洋看她一眼,眼睛又斜过去看赵胤,见他没有什么表情,又甩了甩尾巴,打蚊子似的,很快闭上眼。 “狗爷坐稳了,咱们启程了!” 白执在外面调侃地笑了一句,说完突觉不妥。 “爷,我不是骂你是狗……” 时雍噗一声,看赵胤眉梢动了动,没有作声,终是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暗夜,马车,一男一女,一条狗。 沉寂片刻,气氛莫名怪异。 时雍问:“为何不让我验尸?” “你是女子。”赵胤声音平静,说完见时雍沉下了脸,似乎不太高兴,略略抬了抬眉头,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时雍的手指修长尖细,指甲剪得很是平静,因为她比以前的宋阿拾更为精心打理的缘故,这双手比以前白皙了很多,纵是车厢里光线昏暗,也能描出那美好的弧线。 赵胤喉头微动,“怕脏了你的手。” 这算是古板直男的求生欲吗? 时雍正视他,笑着抿了抿嘴,“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章节目录 第246章 大都督的身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目光落在时雍的脸上,车厢里太暗,他眼神幽幽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深潭,分明平静,却仿若带了冰霜。 “明日一早,会会来桑。” 时雍目光微讶,“大人认为是来桑在搞事?” 赵胤侧过头深深看着她。 “他是兀良汗皇子。” 不一定是来桑,但今夜的死者极可能是兀良汗人,身为皇子自然有责任出来就此情况给个说明。 时雍唔声,点头表示理解。 不料赵胤脸却冷了下来,“你很在意他?” 时雍道:“他帮过我。” 赵胤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时雍斜眼看着他,“米市口那家人,我明日去看看吧。说不定,我能看出什么病症。” 惠民药局是太医院选派的医官,一群人会症尚且不知具体病症,她这说话有些大言不惭了。可是,赵胤想也没想就应了。 “明日一早,派朱九接你。” 时雍道:“不必,我自己去。” 说罢她又坐靠他更近,亮亮的双眼巴巴地带了笑:“大人只须把令牌借我一用。他们便不敢拦我了。” 赵胤沉默片刻,目光像有刀子。 “为何非要令牌不可?” 上次还叫大黑来偷。 时雍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就是想要”,坦然又无辜。 “大人身居高位,如何体会我的苦。” 她垂下眼,睫毛轻眨,说得无比可怜。 “我本是蝼蚁一样的小民,走到哪里,人家都低看一眼,虽说得了大人的几分抬爱,可毕竟…………” 她瞄他。 “许多人背地里说我闲话,我就只能老鼠似的,灰溜溜着躲着藏着,不敢反驳一句。若是有大人的令牌就不同了。” 她迎上赵胤的双眼,笑得十分得意。 “有了大人的令牌,走到哪里我都趾高气扬,可以仗势欺人。旁人就算心里讨厌我,也不敢瞧不起我。看不起我,不就是看不起大人吗?。有了令牌,我就是大人的人。” 有了令牌,我就是大人的人。 赵胤看她说完,突然冷哼一声。 “有了令牌,离开也便利。” 大晏制度森严,没有官府的路引,哪里都去不了,很是麻烦,可是有了锦衣卫令牌就不一样了。锦衣卫行的就是秘密任务,可以不向任何人交代,简直就是“尚方宝剑”,走哪里都畅通无阻。 时雍目前没想离开。 可也不是没有这个心思。 赵胤突然直白相问,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愣了愣,笑开了。 “大人多虑了。我如此市侩贪财又好勇多事的性子,若有令牌那才叫一个逍遥快话。离开京师离开大人,还上哪里找这么好的靠山,我又不傻?” 赵胤淡淡看她。 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信,那双冷眼深如寒潭,将时雍看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可是,他犹豫片刻,还是把令牌给了她。 “这是本座的全部身家。” 令牌在他怀里揣得有些暖和,捏在手心里热乎乎的。 时雍略略意外。 要令牌的举动,她其实设计了两步。 时雍猜测索要指挥使令牌,赵胤会拒绝,这样她就可以退而求其次,向他求一个普通锦衣卫的令牌,属于她自己的。她琢磨赵胤肯定不好意思拒绝她再次。 哪料,他就这么给她了。 这块令牌是他的全部身家没错了,时雍拿着这块令牌无论干什么,就代表了赵胤本人,若是她杀人放火,他就得跟着她背过。她犯下滔天大罪,他也会跟着她万劫不复。 “大人……” 时雍紧紧握了握令牌。 “要不你……拿回去吧。” 她突然觉得令牌烫手,飞快塞还给他。 赵胤没有推拒,而是握住她的手,将令牌包在里面,目光深邃得时雍不敢直视,内心忐忑不已——有种欺负老实人的惭愧。 “拿着吧。”赵胤轻声道:“不可滥用,关键时刻用以保命。” 时雍纠结了,“那你没有令牌……会不会不方便?” 赵胤没有回答,一只手轻抚绣春刀。 “本座从不用令牌说话。” 绣春刀发着幽幽的寒光,不用令牌说话,那就是习惯用刀说话了?御赐绣春刀加上他那张冰冷的棺材板面孔,确实比一块令牌好使。 时雍将令牌捏在手心。 “好。阿拾定不会辜负大人信任。” 赵胤没有说话,双眼微阖,十分安静,反倒是假寐的大黑抬起头来,看了时雍一眼,张大嘴巴,懒洋洋打个呵欠,又将长长的“嘴筒子”搭到时雍的腿上,一眨不眨地盯住赵胤。 狗的想法,没人知晓。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脑袋,打帘子看外面。 “大人,停这里吧,我自己走进去。” 已经在宋家胡同外面了,马车行进去再驶出来,很是绕路,时雍不愿赵胤耽误太多时间,可是赵胤平静看她一眼,却道: “送你进去。” 时雍莞尔,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 “大人看着冷漠,其实很暖。若是将来娶了夫人,那夫人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赵胤看她一眼。 时雍不知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路到终点,再没有多说什么,她跃下马车前,想到怀里的令牌,对赵胤更是和颜悦色。 “天冷,大人回去泡个热水,早些歇着。要是腿痛,可随时差人来唤我。随叫随到!” 王氏还没有入睡,因为门口堆放了木材和一堆造屋子的东西,院墙推倒后又没有关拦,她时不时就要出来巡视一下她的“江山”,怕被贼偷。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再看阿拾站在车前慢吞吞的样子,一看就是马车里有人。当时就激灵了下。 朱九他们送阿拾,是不会坐在车里的,那么车里的人是谁? 王氏眼看马车要走,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突然从黑漆漆的院落里蹿了出来。 “大都督留步。” 白执看到人影的时候,已是条件反射的扶上腰刀,等看清是一个包着花布头巾的妇人,又是从阿拾家出来,大概猜到是她娘,手垂了下去。 赵胤掀开车帘,看着王氏灿烂的笑脸。 “宋夫人,深夜叨扰了。” 王氏没有想到传闻中的“冷血魔鬼”这么客气。 而且,王氏从来没有被人称着“宋夫人”,即使她的男人已经当了官。 第一个叫她“宋夫人”的居然是当朝一品大员,帝前红人。 王氏脑子嗡嗡的,双腿有点软,整个人都是飘的。 “大都督好不容易来一趟,进屋坐会儿吧?” 时雍一听这话,脸颊都烧起来了。 她冲过去拉住王氏,尴尬地笑。 “大人,夜深了,你赶紧回吧。” 王氏看她一眼,还要说话,时雍使劲儿掐她,又朝赵胤笑着挥手,“大人再会。” 赵胤眼眸暗沉,“宋夫人,告辞。” 马车落下了帘子。 “别,诶别啊。”王氏追着马车,边跑边喊。 “大都督进来坐会儿吃口茶再走啊!等等,自家鸡仔下的蛋,可新鲜了,我去装几个给您带回去……” 听她声音越来越大。 时雍糗得双手捂住脸。 幸好这不是亲娘! 王氏太可怕了,太热情了。 不知道赵大人有没有被吓住。 马车远去,成了一个黑影,王氏遗憾地走回来,狠狠拍打一下时雍的后背,又揉着自己刚才被她掐痛的胳膊。 “杀千刀的小蹄子,没大没小的,连我都敢掐了?老娘捏死你信不信……” 她说着就去捏时雍的脖子。 时雍躲开,看她一眼,打个呵欠。 “回去睡了。” 王氏哼声,骂骂咧咧地跟着她,一路教训。 “多么好的机会?你是不是傻?你以为那位是谁?谁家烧几炷高香就能请回来的吗?人都到家门口了,你也不请进来坐坐。” 时雍白眼,“请进来你拿什么招待?自家养的鸡仔刚拉出来的鸡屎……哦不,新鲜鸡蛋?” “小蹄子你是不是找抽!?老娘舔着脸是为了谁?也不瞅瞅自己都老姑娘了,还不着急?你把人请进来,即使当不成他的妻,抬个妾,这辈子也够光宗耀祖了……” 时雍:…… 这晚上王氏脚跟脚,说了很多。 直到时雍把头蒙到了被子里装睡,她才不情不愿地关上门出去了。 黑暗里,静悄悄的。 时雍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老巫婆的魔咒。 不料,暗夜里突然传来春秀低低的声音。 “小姐,春秀觉得大娘说得对。” “啊!”时雍咆哮。 章节目录 第247章 药局疑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拿到了赵胤的令牌,揣怀里睡觉做了一宿好梦。 次日,朱九还是来宋家胡同接她了。 不仅如此,朱九还带来了一辆崭新的马车,那匹拉车的马儿也长得彪悍健硕,一看就是好马。同时,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马夫,名叫予安,长得瘦小腼腆,皮白又羞涩。 朱九将予安的卖身契一并交给时雍。 “爷说,这是陛下给你的赏。” 皇帝给她的赏? 时雍惊住。 她不知赵胤为了她向光启帝求赏的事情,朱九也不知内情,只是笑嘻嘻地道: “爷说有了马车,往后你和宋大人出行就方便了。” 王氏看着骏马、新车和低头不语的予安,围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想摸摸那马又有点怕,眼里发着热,话却说得谨慎,再想想是陛下的赏赐,又是欢喜又是害怕,紧张得嘴巴都打结。 “这么好的马,这么好的车,咱们这样的人家用不起吧?再说,养马养下人也得花银子……” 她想了想,望着朱九,笑眯了眼睛。 “九爷,你看能不能问问大都督,把赏赐换成现银?” 财不配位是一桩极为可怕的事情。 王氏虽没什么见识,却深谙很多市井的朴素道理,太过招摇的人家,必遭反噬。 银子还能藏起来,这马,这车,这车夫如何藏? 家里多一个春秀,她在外面也只说是阿拾捡来的孩子,无父无母,看她可怜这才凑和养着,不是买来的丫头。如今不仅多个丫头,还多个马夫,这是要上天不成? 王氏的担忧,时雍也有。 她赞同地点点头,将卖身契还回去。 “我娘说得对。小老百姓,这般太招摇了。再说了,咱们这样的家庭也不可以配马配下人吧?” 朱九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 “你们不配,谁配?” 王氏狐疑地皱眉,“九爷的意思是?” 朱九卖个关子,挤挤眉眼道。 “等着吧,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王氏眼睛一亮,“难道大都督……” 想娶她家阿拾? 这句话王氏说了一半,后半句问不出口了。 因为可能性极小,门第不同如何通婚? 不料,朱九却点点头,一脸了然地笑。 “没错,大都督都安排好了。宋夫人就等着好信儿吧。” 王氏瞪大眼睛,久久不会动弹。这朱九爷到底知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这就应了? 大都督到底安排了什么? 时雍看了王氏一眼,“既然陛下赏的,那就先留着吧。” ………… 离开宋家胡同,时雍乘着马车同朱九一起去惠民药局。 这辆马车外观很朴实,但是内饰极好。 朱九说,这是京师最好的车行里配的,这让时雍心里又忐忑又古怪。 到了惠民药局,时雍跳下马,吓一跳。 药局外面围了不少老百姓,药局外的街道和大门上被人贴满了古黄的符纸,还有人请了两个一看就是半吊子的道士在门外作法,不时有人凑上来看热闹。 朱九在前面开路,二人挤开人群走进去,时雍又看到了当值的周明生。不过,这次顺天府衙来的人不少,捕头沈灏也在场,领了二十来个衙役,将一群喧闹的百姓隔在药局外面。 看到时雍,沈灏皱了皱眉头,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时雍朝他笑了笑,走近周明生,“怎么回事?” 周明生看了沈灏一眼,抱着腰刀走到边上,小声道:“昨晚给哥哥的赏钱呢?” 时雍道:“手呢?” 周明生喜滋滋地摊开手。 时雍重重打上去,“穷疯啦你,问我要钱?” “你咋知道我穷的?”周明生嘶声,抿着嘴巴瞪着她,半晌,见她不动,又软绵绵地抱起腰刀。 “不就是吕家人的怪病吗?那个死去的道士真是个祸害,到处散布厉鬼作祟的谣言,现在好了,这些人都跑到药局来闹,说吕家人全被厉鬼施了咒,他们身上的怪病会传染,谁沾到谁倒霉,要家破人亡的……” 时雍不解地问:“那这是要干嘛?” 周明生道:“他们要求把吕家人驱逐出京。现在说惠民药局也不干净了。喏,这不是带了道士来施法吗?我听说,米市口那些人家都吓疯了,今日好多道士和尚往那边去,说是家家户户都请了人捉鬼。” 时雍哼声,“那和尚跟道士不得为了抢鬼打起来?” 周明生一愣,嗤地笑出了声,朝她竖大拇指。 “你牛!” 时雍今儿起得早,但人很精神,朱九上去和惠民药局的大使衔接好,大使就亲自出来领了时雍进入内院。 惠民药局也怕吕家人患的是传染病,特地在内院里隔了两间用于安置他们一大家子。一个房间病情较重,一个较轻,处方和治疗方法亦是不同。 几个医官进去观测病人都用绢布蒙住口鼻,很是仔细小心。药局大使也让人给时雍和朱九拿来了绢布。 时人已然懂得在遇上传染性疾病时掩住口鼻了,这种绢布有一定的过滤性,大抵就是最早期的口罩了。 时雍净了手,戴上绢巾,先去看了重症。 医官介绍,这三人从昨夜送过来到现在,一度高热昏迷,他们瞧不出是什么病症,也不见中毒的迹象,于是试了各种法子,也不见起色,怕是熬不过两天了。 时雍又去看了轻症。 这些人还能动能说话,只是不太愿意配合检查。看到医官进来他们就像看到仇人一般,大吼大骂,满脸通红,露出来的皮肤可见丘疹。大使介绍说,这些人都有呕吐和腹泻的症状,排便见血…… “九哥。”时雍转头小声问朱九,“昨夜那几个人,都送殓房了?” 朱九迟疑一下,“是的。你父亲办的差,想是没错了。你想做什么?” 时雍道:“剖尸。” 朱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时雍朝他笑笑,没有多说。 又在两个房间走了一遍,在吕家人的骂声中,时雍沉思片刻,眉头一蹙,“听说吕家人,是刚搬到京师来的?” 朱九嗯了一声,将自己的信息告诉她。 “吕家世代游商,以前做海产生意,是个大家族,一家子们常常出海捕鱼……前不久才搬到京师来,好像是准备转行,做大米生意……大抵也攒了不少银子,想在京师安居乐业,修大房子。哪料房子刚造好,就发生这事,家里接二连三死人,也是倒霉。” 时雍点头,若有所思。 从吕家人目前的症状来看,时雍有点怀疑是败血症,但是没有科学的检验设备,单从肉眼很难确诊。她认为很有必要解剖昨夜那三具有类似症状的尸体,以便得出准确的死因。 惠民药局几个医官看她走来走去,什么话也不说,都有些轻视。 看在大都督的面上,药局大使脸上没什么表现,内心早就开始骂娘了。 他们都很忙,哪有时间陪着一个女子胡闹? 没人相信时雍真能看出病症,又不得不应付“上官”的事务,于是,气氛便有些怪异。 终于,一个医官憋不住了。 “这位姑娘,可有什么说法?” 时下没有败血症的说法,对几个重症来说,即使确诊,没有相应的抗生素也很难治疗,轻症倒是可以慢慢地调养,可是他们不肯配合也是徒劳。 于是,时雍没有多说。 “瞧着像是一种败血之症。” 这个说法没有人听过,众人只当她是胡绉,皆是了然一笑,不作声。 那个发问的医官却不肯就此放过她。 “那请问姑娘,可有诊疗之法?” 时雍道:“没有。” 那医官冷笑一声,不悦地别开了眼,一脸不屑。 气氛突然就尴尬了。 药局大使见状,瞪那医官一眼,生怕得罪了锦衣卫的人,赶紧笑着圆场。 “今儿大清早就有人来药局闹事,大家伙儿都很是躁烦,姑娘见谅。” 顿了顿,他又一脸讨饶地看着时雍,委婉地说道:“现下我们要开始忙碌了,姑娘要是没有旁的吩咐,那我就先不奉陪了,药局人多事杂,你看……” 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时雍笑了笑。 “说完我就走。” 她回头看着那些病人,“我建议药局给这些轻症患者吃些蔬菜,橙子……另外,喝点鸡蛋清也成。” 大使一愣,“何意?” 在没有确诊前,时雍不愿多说什么,淡淡笑了下。 “补充体力,抵抗病毒。” 章节目录 第248章 欺人太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药局大使尴尬地笑着应了,一脸敷衍,而其他医官看时雍全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若是吃些蔬菜和橙子就能治病,还需要他们干什么? 时雍想尽快去验尸,便不跟他们多说,也不耽误人家办事,赶紧告辞出来。 大使自然不留她。 而几个医官不待她走出门,就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此女我识得。宋家胡同宋仵作……不,宋大人家的大姑娘。以前是衙门里做稳婆的……” “是吗?那她来这里如何?” “听说得了锦衣卫那位的青睐,怎能不来耀武扬威一番?” “京师城尽出怪事,稳婆何时比医婆都厉害了?来惠民药局指指点点。” “……” 那些人声音刻意压低,但没能瞒过朱九的耳朵。 他一脸不悦,看了时雍一眼。 “这些混账东西,比市井妇人还嘴碎,我去撕了他们的嘴。” 时雍平静地看他,“不必。” 朱九气不过,骂阿拾就算了,居然含沙射影说他们家爷? 他不高兴地哼声:“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你就不生气?” 时雍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 她又扭头看着朱九笑,“你们不也没少在背后说我么?” 朱九哑然,一时尴尬得抠手。 出门的时候,外面还围了不少人。 朱九暗道一声:“这些人都疯了。阿拾,我们现在去哪里?” 时雍道:“找大人。” 须得有赵胤的帮忙才能去殓房确认,她一个人势单力孤,又是女子,不论说什么,都没有人肯相信。在这个时代,女子哪怕真心想做点事,也是比登天还难。 她上辈子已然体会过了,所以,这辈子能依仗赵胤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凡事更是不敢往自己身上揽功劳,就怕被人视着眼中钉。 周明生看她要走,又随上来。 “阿拾,你记得我的事啊?” 时雍愣住,“什么事?” 周明生瘪嘴,看了朱九一眼,小声道:“不是说,帮我向大都督举荐么…………衙役哪有锦衣卫体面?阿拾,我的后半辈子,我周家的后代……全都指望你了。” 朱九拉着脸看他。 周明生犹不自觉,拍了拍时雍的胳膊,一脸贱笑, “回见。哥哥办差去了。” 时雍闻言摇头,笑了笑走远。 ———— 二人赶到无乩馆的时候,赵胤还没有回来。赵云圳刚刚练完功,满头满脸的汗,看到阿拾,他来不及洗漱,唷了一声,像只小鸟儿似的,不管不顾地奔上前。 “你昨日上哪里去了?偷偷走的,不带我。” 时雍掏出绢子,弓腰擦了擦小孩额头上的汗。 “我有正事要做呀。” 赵云圳不满地哼声,“陪我不是正事吗?” 时雍哭笑不得,“我又不领东宫的俸禄。” 一听这话,赵云圳沉入了沉思,片刻,看着她严肃了小脸,“这个好办。明日我就让詹事府给你个差事。你旁的事都不用管,只管陪我便是,就像小丙一样……” 时雍敲他的脑门儿。 “想一出是一出。你是太子,不是村子里的财主少爷。” 赵云圳瞪大眼,摸着额头。 “你又打我,又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治你死罪的。” “知道呀。”时雍叉着腰看他,“那太子殿下要治奴婢死罪吗?” 赵云圳瞥她一眼,放下手来板着脸道:“我是太子,要个人有什么不可以?” 时雍想了想道:“可是我不想侍候你呀。” 赵云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太子爷你都不想侍候,那你想侍候谁?阿胤叔吗?” 时雍道:“我谁都不想侍候。” 她的拒绝,伤害到了赵云圳的脸面,而这句话入耳,他又稍稍挽回了一丝尊严,小脸上稍稍好看了一点。 “本宫决定的事,看谁敢拦。等阿胤叔回来,我就告诉他……” 说到这里,赵云圳突然抿住嘴,小脸微红,略带羞涩地道:“再说,阿胤叔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的。他肯定会把你给我的……” “胡闹!”赵胤进门就进到这话,一张冷脸沉若寒冰, “小丙,太子殿下功课做完了吗?” 小丙看到他的脸色,有点紧张,“做,做完了。” 赵胤面无表情,“带他出去,再罚一个时辰。” 小丙微愣,而赵云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垮掉了。 “凭什么?你不可以罚我,我是太子……” “我是你师父。”赵胤打断他,冷然摆手,“带下去。” 小丙紧张地去拉赵云圳,小家伙猛地冲上前,手足并用地在赵胤的胸膛上、腰上捶了好几拳,狠狠一跺脚,跑出去了。 “赵胤,算你狠!等我长大,我就废了你这个师父。” “不!等我长大,我要做你儿子的师父,我天天罚他。” “罚他一百遍,一百个时辰!哼!” 人去得老远,吼声还往耳朵里钻。 时雍轻笑一声,看着赵胤满身风霜的冷漠样子,走上前接过他身上的披风,挂在衣架上。 “大人,来桑怎么说?” 她问得太自然了。 赵胤微怔,谢放眼皮却是直跳。 从他进入无乩馆来,从来没有人随意过问大都督的公务。 依赵胤的性子,肯定是不乐意多说的。谢放看了时雍一眼,皱眉。时雍接受到他的眼神,也略觉不妥,正想说句什么挽救一下,就见赵胤坐下来了。 “他不承认。” 时雍哦声,点头。 “那来桑极有可能不知情。” 赵胤正喝茶,闻言抬头看她一眼,语气凉凉,“如此肯定?” 时雍道:“来桑这个人不惯于撒谎。若他说谎,大人肯定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赵胤道:“你高看我。” “……” 这语气好像不太友善呢? 时雍看看谢放,又转头瞄他,恰好与赵胤视线对个正着。 赵胤面无表情地道:“约了来桑,午时去殓房,认尸。” 顺天府的殓房,时雍很熟悉了。 她把今日在惠民药局里的检查情况告诉赵胤,便自告奋勇去殓房解剖,帮他确认那三名死者的死因,赵胤没有反对。 “败血之症,不是中毒?” 时雍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目前只能说,疑似败血之症,但不能排除中毒。等解剖后,大抵就可以确认了。” 赵胤有正事急着处理,问了几句就去忙了。 时雍见状,不便问他之前朱九在王氏面前说的那些话,安静地坐在他的书房里。 翻看了几页《锦衣春灯》,时雍内心突然跳过一丝古怪的想法—— 这京师城里突生怪病,把他们《锦衣春灯》画师的事情都耽误了呀。 时雍脑子生出了许多想法,乱麻般缠在一起,她正寻思好好理一理,婧衣就进来传午膳了。 将赵胤的膳食摆好,婧衣热情地招呼时雍。 “阿拾,也跟你备了好吃的。跟我去吧?娴衣也在,你们许久未见,恰好可以聚聚。” 时雍道:“好呀。” 她放下书刚站起身,就听到赵胤冷冷地道:“她就在这里用。” 婧衣心下大惊,脸上困惑,怔了片刻没反应。 赵胤从书案前抬头,“还不快去,添一副碗筷。” 婧头轻轻吸气,低头福身,“是。” 在婧衣的记忆里,赵胤为人清冷古怪,是从来不肯与人同桌进餐的,即使家里来了客人,也是一样。他遗世独立,孤独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绝艳姿势,一般来人也知道他的性子,从不勉强。 可他竟然让阿拾陪他用膳? 不是侍候,是加副碗筷? 婧衣心里沉甸甸的,可是回去告诉娴衣,她却一副见怪不见的样子,头都懒得抬,只懒洋洋地告诫她。 “咱们做奴婢的人,尽本分就可,主子的事,少插手。” 婧衣哑然。 ………… 赵胤在饭桌上很讲规矩,甚少说话,时雍知道他的行事为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偶尔帮他布个菜,并不多言,碗筷轻碰,声音悦耳,竟是意外的和谐。 两人刚吃完东西,赵云圳就练完功过来了。 小家伙又是一头一脸的汗水,看到时雍就欢快地跑过来叫苦。 “可给我累坏了,阿拾,你也用你那个银针给我扎扎吧。我这里痛,这里也痛……” 他指着自己酸痛的胳膊腿儿。 可是,话没说完,赵胤就站了起来。 “小丙,让人给殿下备膳。” 说罢侧目看了时雍一眼,“走了。” 赵云圳一脸狐疑:“???” “你们去哪?” 时雍捏了捏他软软的小脸。 “我们办正事去。太子殿下多吃点,快快长高。”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背后传来赵云圳撒泼般地吼叫。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气死本宫啦。我要回宫!” 章节目录 第249章 殓房:我懂,我都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低沉的天空笼罩着殓房,冷风潇潇,远远看去,殓房的院落便有几分阴森。 马车停下时,大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吐出舌头扑上来亲近时雍,又是扑腿又是舔手,很是亲近。 时雍摸摸它的头,“好了好了,乖,麻麻干正事。” 大黑安静下来,又转身去扑赵胤。 赵胤如此清冷一个人,从没碰上过这么热情的狗,衣袍上瞬间沾了几只狗蹄子的形状,谢放看他皱眉,脑壳又痛了,也不知当不当上去撵狗。 “大黑!”时雍哭笑不得,看着赵胤道:“大人,它可能想吃肉了。” 赵胤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谢放一眼,又低头对大黑道:“一会去无乩馆。” 这么严肃和狗商量?众人无语。 大黑却像是听懂了,摇了摇尾巴,转头就走到了时雍跟前,不再扑他,也不再那么热情地亲近他了。就好像……大都督在它眼中,就只是“一个买肉的人”。 赵胤看它一眼,“二皇子来了没有?” 朱九道:“我进去看看。” “来了!”一个声音从里头传来,低沉,幽冷,刻意变出一种恐怖的腔调。 不过,还是让人听出了他就是来桑。 紧接着就见一身黑袍的来桑在无为的陪同下从殓房里走出来。 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表情又肃穆紧绷,看着很是不同寻常。 时雍问:“发生什么事了?” 来桑半眯起眼,阴恻恻地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出什么?时雍看看他,不解。 来桑道:“你看看我的脸,从我脸上,能看出什么吗?” 时雍看不出什么,正想问个究竟,就听到赵胤冷冷的声音,“难不成里面躺的是二殿下的家人?” “……” 来桑是第一次来殓房这种地方,故作恐怖是想逗一逗阿拾,看她会不会害怕,哪知阿拾没有吓到,反被赵胤呛了。 “你什么意思?” 赵胤面不改色,“不是二殿下让我们猜?” 来桑气得心窝抽搐,可偏生赵胤一脸严肃,完全不像是故意诅咒他,愣是呛得人出不了气。 哼! 来桑定了定心神,负手走到时雍身前,恢复了笑脸,“我今日这般,好不好看?” 暴躁小王子自从到了大晏京师,很快就爱上了大晏的文化,除了正式场合外,他再不穿兀良汗的服饰,打扮与普通大晏王公公子们没有什么区别,看着还真是比在兀良汗大营时俊俏了几分。 尤其他身材高大,这身衣袍很合适他,看上去稳重了许多。 时雍就事论事,“不错。” 来桑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谢放!”来桑声音未落,就听到赵胤的声音,“带二殿下认尸。” 来桑看出来了,这赵胤就是不愿意他和阿拾过多接近,可是他现在完全不怕了。一到顺天府,他就打听过了。赵胤尚未娶妻,阿拾也不是赵胤的妾室通房,那他完全可以自由追逐,谁有本事就归谁。 他哼声,对阿拾道:“我们进去吧,你怕不怕?” 时雍看他眼神亮晶晶的,笑道:“怕死了。” 来桑闻声,当即表现出了男子汉的一面,“我保护你。” 赵胤冷眼看他们一眼,走在前面,时雍看着他背影,笑着跟上,来桑感觉自己今儿占了上风,也是一脸喜色,跛着脚,兴冲冲地跟随时雍的脚步。 怪病的出现,在顺天府民众中间传出了无数的谣言,官府也极为重视。进入殓房的院落,只见殓尸房的外面,来了许多顺天府衙门的人,宋长贵、宋辞,还有一群捕快。 另外,便是一群锦衣卫。 赵胤进门,锦衣缇骑们齐齐拱手行礼。 “大都督!” 府衙的人和捕快们慢半拍,也齐声问安,反倒是来桑,锦衣卫没有向他问安,而衙门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瞄一眼,也视而不见。 来桑再次提了一口气,哼声。 在兀良汗,除了巴图就数他最尊贵,何曾受过这般冷遇? 赵胤看他一眼,对众人道:“问二殿下好。” 众人微怔,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大晏人打扮的高大男子就是兀良汗的二殿下。 顿了顿,齐声问好。 来桑心里舒服了些,手负在身后,“尸首在何处?带本王去瞧瞧吧。” 一干人等徐徐进入殓尸房,锦衣缇骑和衙役们在外面守候。 时雍看到,殓尸房的墙壁和棺材上,也贴了不少那种黄古纸的符,和家里的一模一样。 赵胤也看到了,皱眉道:“符纸怎么回事?” 宋长贵一听这话,额头就开始渗虚汗。 “回大都督,是,是下官贴的。” 赵胤扭头看他,没有说话,那张冷脸把在场的人都吓住了。 时雍道:“爹,这是公家的地方,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宋长贵垂着脑袋,低低道:“大都督,下官这……这也是迫于无奈。吕家怪病闹得满城风雨,内人得知下官收殓了几具类似尸首,死活要下官拿了符来,说是,说是不贴就要家破人亡……” 时雍哭笑不得,转过头,正想替家人请罪,就见赵胤道:“无妨。能让百姓安心,也非坏事。”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来桑身上。 “认尸吧。” 三具疑似兀良汗人的尸体摆在殓尸房的正中,虽是十月天了,可那棺材启开,腐败的味道仍然很考验人。 来桑一瞬窒息。 他捂着鼻子,后退两步,眼睛都睁不开,如何敢看? 时雍见状笑了笑,在宋长贵的工具箱里找出一个瓷罐,倒出几片生姜递给他。 “含着。” 来桑看看姜片,“含哪儿?” “嘴里。” “哦。”来桑乖乖听话,揪眉走上前的样子,看着怂怂的。 时雍走近将棺材板推开一些,拍了拍,懒懒地道:“怕什么?死人比活人安全。” 来桑看她坦然自若,神色轻松,嘴里也没有含姜片,突然想到自己在外面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的样子,脸颊突然发烧。 “我其实不怕。就是这味道……” “我懂。”时雍给了他一个眼神,转身走向赵胤。 来桑心里凉飕飕的。 其实时雍是真的理解他。一个人敢杀人,不一定敢面对腐败的尸体,可是来桑心里虚啊,越想越觉得她那个眼神意味深长—— 殓房安静了片刻,众人都看着来桑。 宋长贵却瞄了瞄棺材上的符纸,悄悄走到赵胤面前,压低声音惭愧地道: “多谢大都督体恤,下官身为顺天府知事,自知这事荒唐,就是受不得内人在耳边的絮叨,实在是,实在是……” 宋长贵还没有找到合理的词来解释自己惧内,赵胤却平静地看他一眼。 “我懂。” 宋长贵一愣,又苦笑道:“此事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已传遍。下官若不这么做,恐怕家都回不得了,也会被人当成染病的人,不让进胡同和家门了……” 符纸有什么效果,没人知道,但没有符纸,人们就是害怕。这事传开,更有百姓专门跑去太清观,要请清虚道长出面主持公道。 而那天被灭口的凌霄道长,在魏州叫太清观来辨认人时,观中人却表示,太清观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也就是说,凌霄分明就是假冒的太清观道长。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一个骗局,却往相反的方向发展了。官府越是辟谣说凌霄是个假道士,老百姓越是觉得个中有猫腻,怀疑官府在隐瞒瘟疫或是邪祟之事。 于是凌霄死了,他留下的符纸却走俏了,一符强求,人人都抢着要。 听了宋长贵长吁短叹的介绍情况,时雍道:“其实这事好办。” 赵胤问:“如何办?” 时雍看了宋长贵一眼,“爹,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民意是水,可疏不可堵。” 宋长贵懵然不解地看着她。 他什么时候说的? 时雍不管,反正就是他说的。 “与其堵百姓的嘴,让他们不要传谣闹事,不如疏导他们改变意识。” 赵胤看了看这父女俩,冷声道:“如何疏导?” 时雍道:“凌霄最初能取信于人,皆因他冒充自己是太清观清虚道长的师侄。大人,假道士都能取信于人,真的还不行吗?” 谢放闻声接口道:“清虚道长早已闭关,不问世事。” 时雍一笑,“没有清虚道长,不是还有僧录司禅教觉远法师吗?难道道常禅师亲传的掌门大弟子,居然比不上一个假道士有道行?” 章节目录 第250章 大黑的敌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三个人正小声说话,就听到来桑噫了一声,那张脸扭了过来,伴着一种面对腐败尸首的嫌弃,变得格外扭曲。 “来看!” 他朝时雍招手, 走过去的却是时雍、赵胤,宋长贵和宋辞。 几个人对着一具腐败的尸体,目光都落在来桑脸上。 一言不发。 来桑看着他们,再看看时雍,突然意识到这几个人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此不淡定。其他几个人的表情都平静得让他感觉他们可以在棺木边上嗑个瓜子吃个午膳…… 来桑放下了掩鼻的手臂。 “这几个人,本王都识不得。” 看他傲娇的样子,时雍眉梢扬了下。 “那你看这么久,是喜欢上这味道了?” 来桑皱鼻子,再次露出那种嫌弃的表情,不过,面对的人是阿拾,是他心尖上的姑娘,他嘴里包着姜片,说话不利索,也丝毫不影响他释放爱意。 “我是看到锁骨那个胎记有点奇怪……” 时雍道:“那不是胎记。” “我知道。”来桑看她一眼,“是好似胎记的那个刺青。” 刚才没有人提醒来桑这个东西,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时雍和赵胤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而来桑看到他俩的眼神交流,突然就感觉心肝被刺痛了。 “在这个位置刺青有点像我们兀良汗的一种惩罚。” “惩罚?二殿下可以说明白一点吗?” 来桑看了她半晌,语气轻柔了许多。 “在兀良汗有几大罪行,如不道、恶逆、通丨奸、不义等等,所犯者连同家眷要遭受锁骨刺青的刑罚,这样一来,便是死了再转世投胎,也得不到天神眷顾…………这个位置有点像,但刺青被遮盖,我不敢确定。” 无须确定。 他能说出这点,想是与他本人无关了。 时雍道:“那二殿下能确定他们是兀良汗人吗?”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来桑再次摇头。 “他们脑门上又没刻字,如何认……” 时雍皱了皱眉,这小动作落入来桑眼里,他抿了抿嘴角,“看体格面相,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不过,身为皇子,他自然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国家的人,更不希望这桩案子与兀良汗扯上关系。 时雍勾了勾嘴唇,没再多问,转头叫宋长贵。 “借用一下你的刀具。” 以前阿拾就有过解剖的经历,宋长贵已经知道了这一点,没有多说什么,拿了工具箱过来就帮自家姑娘打下手,赵胤平静又淡然,其余人也没什么表示,最震惊的人,还是来桑。 不是说,她害怕死了吗? 来桑盯住时雍,好久忘了动。 “阿拾,你要做什么?” 时雍轻笑,“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 来桑微微一震,嗓子眼堵了。 他晓得他家阿拾有本事,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可是,如此淡定地拿刀划开尸体,还是让他有点震惊。 太邪乎了! 时雍没有理会旁人,专心地解剖,在检查胃内容物时,她甚至用勺子挑出来,放到宋长贵工具箱里的一个容器里,这动作看得来桑脸都白了,一阵反胃。 这其实不算高度腐败的尸首,但是对于初次接触的人而言,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来桑指了指门外,“无为,我去外面透透风。你看着。” 无为看他一眼,低头:“是。” 来桑出去了,无为站在角落,不吭声,不打眼。 众人的视线都专注在时雍的解剖上,只有谢放安安静静地站到了无为的身边。 他脚步极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无为侧目看他一眼,没吭声。 现场十分安静,谢放也不说话,只是将视线静静投到他那半张脸和半张铁制面具上。 无为握在腰刀上的手越来越紧,手背上青筋暴露,指关节深深凸起,绷得极紧。 他没有看谢放,视线一直在时雍身上。 两个人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可彼此间流淌的气氛却格外诡异…… 大黑就是这时摸进来的。 方才它回马车上睡觉了,进了殓房还懒洋洋的,尾巴耷拉着,没什么精神,可是走过来看到无为,这狗子突然抖一下背毛,二话不说就朝他扑过去。 “呜……嗷!” 大黑进门,无为就警惕地看着它。 狗扑过来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侧身要避。 不料,谢放挡在他的面前,一把抱住大黑,顺毛般抚摸它的后背,“安静。” 大黑跟谢放也熟,龇了龇牙齿,像是卖他面子似的,舔舔嘴巴,坐了下来,那双眼睛还是死死盯住无为。 谢放弓着腰,扭头看了无为一眼。 恰好看到他握紧拳手,作势要打大黑的样子,故意吓它。 “呜……” 大黑牙一龇,又生气了。 谢放皱眉,安抚了狗,走到无为面前。 “别挑战它。” 无为哼声,不说话。 谢放看他一眼,“它不随便咬人。” 无为慢慢侧过脸,视线终于与谢放相对而视,可是彼此看了许久,他仍然只是冷笑一声,扭开了脸,没有说话,只是瞪了大黑一眼。 大黑:“呜!” 谢放:…… —————— “大人。” 时雍突然直起腰来,刚想说话,就见赵胤一言不发地拿绢子为她擦了擦额头。 时雍看着他,眼睛微眯。 旁边的几个人全都怔住了。 赵胤收回手,冷冷道:“说。” 时雍定了定神,视线从他深邃的眼底挪开,又望向那具尸体,“可以检见死者是因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基本符合败血之症的病理特征。” 赵胤道:“如此说来,皆是因为这个病症引发的死亡?” 若是生病,这三个人和吕家人有什么联系? 怎会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段时,得同样的疾病? 还是一家人同时得病? 宋长贵也觉得不可思议,“此症是否会传染?” 时雍道:“不会。败血之症是因病原体进入血液引发的感染。细菌侵入血液,在血液中大量繁殖,产生毒素引发。不过——” 她看了看那个盛了胃提取物的容器,淡淡地道: “尸检可见死者肝肾等脏器有病变损伤。看着不像中毒,可世上毒物千万种,什么种类都有。有些毒性也可引发多脏器功能衰竭死亡。大人可以派人查一下这三个死者和吕家病人有无相同的饮食习惯和生活经历,理清他们的社会关系,想必会有收获。” 章节目录 第251章 疑点重重终有解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众人,都有些狐疑。 朱九更是直言不懂:“败血之症,听着就很是恐惧。阿拾,你是如何得知有这种病的?” 时雍刚想张嘴说“我爹”,就接触到宋长贵那双比朱九还疑惑的目光,轻咳了下。 “师父给的医书上看来的。” 孙正业可不是普通医官。 知晓一些疑难杂症,并不出奇。 闻言,朱九长长哦声,点头戏谑。 “阿拾真是聪慧,这么快就可以出师了。” 时雍两侧嘴角扯开,面部却僵硬,看似笑了,又似没笑。暴躁小王子恰好这时透完气进来,见她表情,眉头狠狠竖起,大步走近。 “哪个不长眼的又欺负你了?” 时雍莞尔,赵胤斜他一眼。 这屋子里最不长眼的就是他了。 时雍道:“二殿下,我们在商议如何破案。” 赵胤道:“若证实这三人被是兀良汗人,往后还得经常麻烦殿下。” 来桑皱着眉头,“死的又不是本王,麻烦我干什么?” 时雍:“……” 来桑又是一笑,那双眼看着时雍的时候,就像野狼看到了食物,不论是喜爱还是欲丨望,都写得明明白白,出口的话也直白坦然,从无遮掩。 “不过若是阿拾来麻烦我,我便喜欢。” 时雍真想敲他这颗榆木脑袋。 难不成整天就只有男欢女爱这点事? 来桑注视到她的审视,又低下来,小声问她,“阿拾,你可有靠谱的画师引荐给我?” 连“靠谱”都学会了。 再在京师住上一年半载,怕是要彻底变成大晏人。 时雍笑道:“殿下要找画师做甚?” “画师还能做甚?画像啊。”来桑回答得理所当然,“那日我看长公主那幅祖父的画像,当真是丰神俊逸…………你看看我,长得也不差,若是入画,定然比祖父更甚一筹。” 哪来的自信? 时雍哭笑不得。 来桑却是笑得开怀。 “改日找了画师,你也来,我俩一同入画。” 一同入画代表什么,他可知晓? 时雍正想说话,赵胤便走了过来,方才他在安排谢放查探死者身份的事情,闻言一脸严肃地道: “殿下若是不嫌弃,本座可代劳。” “你?”来桑不信任地看着他,嗤之以鼻,“大都督是准备用绣春刀作画吗?” 在他看来男人无非两种。 一种像他,喜骑射武术,文墨不通。 一种像他皇兄乌日苏,琴棋书画样样会,马刀都扛不起来。 那么赵胤武艺高强,就肯定同他一样是大老粗了。 于是,当着阿拾的面儿嘲弄赵胤一番,来桑心里十分的爽快。 赵胤淡淡看他,没有反驳。 时雍见来桑如此,越发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和赵云圳有得一拼,如同放大版的赵云圳,甚至不如赵云圳的脑子好使。 宋长贵和宋辞在善后。 他们将尸首重新装殓回去。 几个人看着,说着话,外面突然一阵喧闹。 很快,沈灏带着周明生等人进来了,身后还有两个衙役,抬着一具尸体——正是时雍之前在惠民药局见过的三个重症之一。 时雍道:“死了?” 周明生抬袖子擦汗。 “可不么?你离开没一会儿就死了。本来早就要抬过来,吕家人不让,又打又骂,还咬伤了两个医官。嘿!那叫一个气人。” 他捋了捋袖子,叫时雍看。 “瞧我胳膊,就是那吕家妹子给挠的……” 长长的一条口子,破皮渗血了。 时雍笑道:“吕家妹子指甲挺长,长得好看吗?” 周明生瞪她,“我哪管她好不好看?逮住一顿收拾,丢进屋锁起来便是。” 怪不得找不到媳妇。 时雍看他一眼,没有开口,弯腰去查验吕家那人的尸身。 “这是吕家大伯吧?” 她记得今天在惠民药局,药局大使介绍过。 周明生道:“我哪知是谁……” 时雍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训人,就听捕头沈灏道:“吕家两老前两天已经过世,这位是吕家老大,是吕家目前年岁最大的。” 周明生道:“这么说,年岁越大越容易死?” 时雍道:“同样的病症,自是会有个体差异,但一般而言,年岁大,抵抗力差,更易病重。” 周明生蹲身,挤到她的身边,笑嘻嘻地道:“阿拾,你如今懂得可真多。若不是我打小就识得你,说是换了个人我也信。” 他是个没有心机的人,想什么就说什么,一副玩笑样子。 可这话听到时雍耳朵里,却慌得不行。 为免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偷偷瞪了周明生一眼,开始查验这具尸身。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殓房里安静下来。 好一会,没有人说话。 约摸过了一刻钟,时雍直起身,对赵胤道:“和大帽胡同那三位基本一致,属于同一种病症应该无疑了。大人,接下去怎么做?” 赵胤还有旁的事情,本意是回锦衣卫,让旁人去调查便是,看时雍目光闪烁,似乎对查案极有兴趣,他收回了刚欲出口的话。 “去吕家。” 谢放在背后怔住。 就在方才,大都督还交代他,让魏州带人去查,有情况再向他禀报。 转眼就变成他要亲自前往了? 深入现场。 当真是尽职尽责。 来桑见阿拾要跟他们走,眼睛微瞪。 “无为,我们也去。” 赵胤停下脚步,看了来桑一眼。 “近日怪病横行,烦请殿下返回四夷馆,静心以待。否则,殿下若出了什么事,本座不好向汗王交代。” 嗤! 待他们出去,来桑重重哼声。 “大晏人真是虚为。” 无为站在他身边,没有吭声。 来桑习惯了,继续骂咧:“说什么静心以待?不就是提醒我是质子,让我别出来招摇吗?说什么担心我的安危,不就是巴不得这里面躺的尸体是我吗?” 无为眼皮微颤。 “殿下,出去再说吧。” 这一提醒,来桑反应过来他们还在殓房,想到刚才看到的那腐败尸身,嫌恶地蹙着眉头走得飞快。 ———— 锦衣卫在京师秘密查探。 大帽胡同的几个死者以及吕家人,从哪里来,做了什么事,和哪些人打过交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全在查勘之中。 锦衣卫派了几拨人,分头行动。 时雍和赵胤去了米市口。 这是最先发现怪病的地方,吕家的院子刚刚建成不久,里面设施都是崭新的,房子里贴的符咒还在,人已经住进了惠民药局。 时雍率先去了灶房。 赵胤跟上去,淡淡道:“昨夜魏州带医官前来搜查,不曾找到能引人中毒的东西。” 时雍点头。 灶房的架子上摆着碗筷瓢盆等物,锅里还有已然霉变的食物,几个馒头早已冻硬,角落有一口巨丨大的土陶大缸,里面放养了一些鱼虾,有的已经死去浮在了水面上,有些还在里头垂死挣扎。 时雍走近,拿起缸边的一个漏网,将死鱼死虾捞起来,慢声问道: “九哥,你先头说,他们是做什么的?” 朱九在屋中搜索,闻声转头。 “游商。做海产生意,常出海捕鱼。” 时雍抿了抿嘴,道:“大人,我曾看过一桩医案。说是常年出海捕鱼的渔民,因很少食用果蔬之物,比常人更易得败血之症。” 赵胤注视着她,目光深邃。 时雍看到他的审视,不知道他是不是怀疑自己编的“一桩医案”,抬抬眉,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因此我怀疑,吕家人的病症或许与这个习性有关。” 赵胤:“朱九也不爱食用果蔬。” 呃!朱九懵逼。 爷的意思是说他为什么没死吗? 时雍道:“少食不一定会得病,但是,若存在某种病毒诱发感染,致使细菌侵入血液呢?” 赵胤看她许久。 “什么是细菌?病毒是何毒?” 这问题有点棘手,时下没有细菌的说法,病毒尚可理解,让她怎么解释细菌? 时雍想了片刻,蹙眉道:“类似外邪入侵?” 说到“外邪入侵”,时雍身子突然打个冷颤,“大人,我突然有种想法。” 赵胤道:“讲。” 时雍抬头,眸底晶亮。 “还记得卢龙塞吧?” 灶房里光线很暗,一丝白光从房顶的亮瓦处落下,恰好映在时雍的脸上,像打了一层朦胧的光,如若滤镜,让她仰头这一幕极是美好。二人相视无言,卢龙往事却浮上脑海。 赵胤嗓音微低,“嗯。” 时雍道:“那家人养殖的鳝鱼有毒,卖到大晏军营,试图毒死人制造恐慌。这吕家人养殖的东西虽不同,毒性也不同,可我总觉得两者之间有种莫名的关联。” 赵胤沉默片刻,突然问:“你看的医书上,可有提及,在一个人身染毒疾后,旁人能否从他的体内提出这种毒素,用来害人?” 闻言,时雍头皮一紧。 在后世,这当然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但时下没有仪器设备,怕是没人会有这样的本事。 令她佩服的是,大都督居然敢想,有如此超前的思维。 时雍将网兜里那几只死鱼虾递给朱九,示意他装好带走,然后道:“原则上可以。若当真如此,那此事,就太可怕了。” 没人回答。 她凛然的神色,让众人安静下来。 “蛇毒、鳝鱼毒,再加上这个未知的怪病,若也是毒素,又当真是同一人所为……那足以说明,这个人一直在做某种毒素的研究。虽不知他的目标,但足以颠覆我们目前的认知。” 那完全是制造生化危机了。时雍越想此事头皮越紧,尤其想到这人正在拿活人做实验,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感觉浑身不舒服。 下一刻,那手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给握住。 “不要怕。”赵胤看着她略微苍白的小脸,低头深深注视:“有本座在,不会允许他得逞。” 时雍微微仰头。 那些猜测她可没有说出口。 而赵胤看她的样子,却似全以看透。 她肩膀一松,莞尔轻笑。 “不怕。疑点重重终有解法。” 在吕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众人撤离里,就朱九拎了几只死鱼死虾,他不知道时雍要干嘛,不由就多了句嘴。 “你不会又要我去抓老鼠吧?” 时雍停下脚步,“你会算命么?” 朱九闭眼,深深吸气。 “能换个人吗?” 时雍道:“九哥你有经验。” 朱九快要哭出来了,“爷……” 赵胤拍拍他肩膀,“去吧。” 朱九:“放哥!” 谢放走在前面,为赵胤打了车帘,装着没有听到他的求助。而白执更是拿起鞭子就准备驾车,好像他是多余的。 朱九心肝裂了。 “怀念我的兄弟杨斐。” ———— 北镇抚司。 锦衣卫抓了不少可疑之人回来,全关押在这里。 赵胤带了时雍进去,一起翻看这些人的审问记录。 不一会,魏州匆匆进来。 向赵胤请完了安,他转向时雍。 “阿拾,有个媒婆自称是你的六姑,想要见你。” 六姑? 时雍沉下眉,“她在哪里?” 魏州不知她和六姑的关系如何,小声道:“押在狱中。” 六姑和宋家确实是远亲,也熟识,因为六姑已经为阿拾张罗了好多年的亲事了,宋香和刘家米行二公子的亲事,也是六姑在办。 但是,时雍想去见她,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六姑正是撺掇王氏购买符纸的人。 当然,六姑被押入大狱,也是为此。 “大人,我去看看。” 赵胤轻轻颔首。 …… 外面天色大亮,可是诏狱里光线昏暗,如同黑夜一般,需要灯火照明。 时雍每次走到这里,都会泛起一种莫名的冰寒,好像那种冷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大牢甬道,阴森森的。 六姑的喊声从甬道里传来,极是瘆人。 “救命啊!” “官爷,求求你放了我老婆子吧。” “阿拾!阿拾!我要见阿拾!” 时雍好久没有见过六姑了,那嘶哑的声音听入耳朵,像有人在敲破铜烂铁,耳朵受不了。 “她一直这么吼吗?” 时雍问魏州,声音未落,耳边砰的一声。 旁边的牢舍被重重地拍响。 时雍侧头。 牢里黑黝黝的,几乎见不到光。牢门的圆木上,一只手伸出来,又白又长,指甲已经长成了钩子,长长细细。时雍静静注视着,没有动弹。 慢慢的,牢门的缝里出现了一双眼睛。 她看着时雍,时雍也看着她。 片刻,时雍抬脚,一步一步走近。 “许久不见,你可好?” 章节目录 第252章 扮女鬼的千面红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石落梅坐在地上。牢舍里没有点灯,甬道的光线昏黄幽幽,落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得像个女鬼。她本就生得白,数月不见光,比当初扮成女鬼吓人的时候更为可怕。 “你来了。” 她声音幽幽的,听不出喜怒。 一双深陷的眼眶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 时雍问:“你在笑?” 石落梅有半边脸被牢门的圆木挡住,光线又暗,是绝计看不出笑容的。 魏州闻言,瞥了时雍一眼。 不料,石落梅却道:“是。” 时雍问:“笑什么?” 石落梅道:“笑天下可笑之事。” 时雍不吭声,看她片刻,慢慢蹲下身来,与她脸对脸,许久才道:“闻到死人的血腥味儿,你感到兴奋吗?” 石落梅手染鲜血,杀人无数,幸得怀宁公主大婚,光启帝大赦天下,这才免于一死,关在诏狱。 可这只是外人的看法,时雍很清楚,赵胤没有杀她,是因为她身上还有秘密。 石落梅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看着时雍,两只眼睛仿佛深嵌在眼眶里,锐利得近乎恐怖,微颤的声音低哑亢奋。 “是的。我很开心。” 时雍道:“是他吗?” 石落梅嘴角扯了扯,“谁?” 时雍手握圆木,慢慢低头盯住她。 “那个让你宁愿骑木驴也不肯交代的男人。” 石落梅微微一笑,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又制造了无数血案,杀了很多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毒吗?” “我只是个囚犯,我关在这里几个月了。”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时雍冷冷说罢,不再看石落梅,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洁白干净的绢子,自上而下落到石落梅的头上,转身就走。 绢子带着淡淡的清香,有少女身上那种久违的味道,覆在石落梅的头顶,小半张落在她的脸上,挡住了光,让她陷入黑暗,于是这好闻的味道更加清晰地传入鼻端,让她心跳加速,深深吸了一口。 曾几何时,她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也喜熏香弄花,有小女儿情怀。 那时的她受父母疼爱、兄长关怀,家庭和睦得人人称羡,又师从飞天道人学了一身好本事,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这一世必将美好、恣意,且快活。 怎会料到,她的漫漫余生将会在牢狱度过。 黑暗的牢狱,无人说话,无人关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比猪狗不如,比死更为难熬。 石落梅突然扯掉头上的绢子。 “你回来!” 时雍慢慢回头,看着她。 甬道墙壁上的油灯轻爆,发出倦怠的光。 石落梅双手抓紧圆木。 “你还没告诉我,遗憾什么?” 时雍面无表情,转身,走近她,慢慢弯腰,捡起那张绢子,慢慢擦拭着她脏污的脸,声音浅淡而平静。 “遗憾你在此关押数月,他也不曾设法救你。” 石落梅一动不动。 时雍手上动作微微停顿。 “你看你,花容月貌的石家小姐,江湖上人人敬畏的千面红罗,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石落梅,只有最愚蠢的女子才会为不值得的男人放弃自己。” 石落梅喉头微动,时雍看到她吞咽的动作。 “横竖是要死的。人总有一死。” 时雍微微一笑,又为她整理头发。 “死不可怕,怕的是漫长的看不到头的漫长岁月里,生不如死。” 石落梅抬头看着她,眼睛里突然落下泪来,隔着牢门的栅栏,像一只无助的动物。 时雍不动,看着她。 “后悔吗?” “不。” “你想不想告诉我什么?” 石落梅摇头,“不。”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 “没有。” 二人相对而视,寂静得有些异常。 甬道深处,六姑还在吼叫呐喊。 魏州走过来催促,“阿拾,走吧,那位一直在嚷嚷要见你。” 时雍冷漠地抬头。 “诏狱里还缺让人闭嘴的办法吗?” 魏州哑然。 停顿,他无奈地挠脸。 “那她不是你的六姑么,没人敢啦。” 时雍挑了挑眉梢,什么时候她在诏狱里还有这样的威仪了?因为是她的六姑,旁人就不敢用刑? 六姑吼声越来越大,令人生烦。 时雍嗯声,皱眉看着石落梅,见她呆滞的样子,慢慢握住她纤细得近乎一截干柴的手,慢慢将那张绢子塞到她掌心。 她的手里有汗,湿漉漉的。 时雍皱眉,“女子要学会自己爱自己。”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石落梅满脸是泪,嘴唇干裂,没有发出声音。 时雍看她无言,暗叹口气,扶着圆木起身继续往甬道里走。 六姑看到时雍出现,那花花绿绿的头饰衣着,再加脸上生动的表情,极是精彩。 “阿拾阿拾,你可算来了,快来看看你的六姑吧,我快要活不下去了,这个牢里会吃人,你再不救我,我就要死了……” 六姑痛哭流涕,坐在地上,拍腿哭嚷,就差原地打滚了。 媒婆嘴皮子利索,说话又快又溜,把旁边两个狱卒看得错愕又头痛,赶紧拱手道: “魏大人,我们没有对她动刑。” 没动刑就闹成这样,动刑还了得? 魏州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出来。 时雍慢慢走进去,看六姑那张涂满胭脂和细粉的脸被泪水冲刷后的精彩样子,唇角微掀。 “你和凌霄什么关系?” 六姑愣了愣,停止了哭啼。 “阿拾啊,你不是来救六姑的?” 时雍面无表情,“我在问你。” 六姑被她冷漠的表情瘆住。 尽管六姑知道如今的阿拾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对阿拾的记忆大多停留在过去,愣半晌,待回过神来,又开始大吼大叫,痛哭数落。 “你个挨千刀的小蹄子哟,得了大都督关爱,现下是有个人样了,就忘了你家求着我给你说媒的时候啦,现下对长辈这般不知礼数……若你当真被抬入大都督府做了姨娘,那尾巴不得翘出什么新花样来呢……” “闭嘴!” 时雍慢慢转身,看着狱卒。 “从现在起,她再嚎叫就用刑。” 狱卒扭头看魏州。 魏州点点头,“听她的。” 狱卒看了看傻愣愣的媒婆六姑,齐齐拱手:“是。” 六姑老实了。 坐下来,与时雍面对面。 时雍冷声道:“你和凌霄什么关系?” 六姑吸吸鼻子,“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帮他卖符?还讹我娘五两银子。” 六姑一听就急了眼,“那怎么能是讹呢?别家买符可不是那价格,我给你娘还算得便宜……” 时雍哼声:“回答我上一句。” 六姑瘪瘪嘴巴,不满地斜眼飞她。 时雍厉色:“说!” 六姑慌乱加快了语速,“是那个道士找到我家里来的,他说他在京师人生地不熟旁人也不信任他,他来找我帮忙,我就帮了嘛……” 时雍冷笑,“你会这般好心?” 六姑小声嘟囔,“道士说,每卖一张符,分我一成好处费。” “我怎么信你?” “你自然要信我,我是你六姑。” “重新说。” “我……”六姑触到她冷厉的眼睛,又低下头,“我怕他到时赖账,和他签了契约,那契约就在我的床褥底下,你们可以派人去找嘛。” 时雍道:“为什么早不交代?” “我交代了,他们不信,非说我和那道士是同伙,天地良心,我就是贪几个铜钱罢了,哪有什么害人之心啦!阿拾,你是最晓得六姑为人的,天老爷,我鸡都不敢杀,哪里敢杀人……” 时雍看了魏州一眼。 他点头。 时雍起身,转头走了。 六姑大惊失色,“阿拾,阿拾,你不放我出去吗?” 时雍头也不回。 六姑即便不是假道人的同伙,可她帮着假道士牵线搭桥讹诈银两,自当受律法制裁。 狱卒看老婆子哭成泪人,笑了起来。 “看来你这个姑,不亲啊。” “挨千万的小蹄子,没良心啊,我还帮她换个尿布呢……官爷,你们什么时候杀我脑袋?” 两个狱卒相视一眼,故意吓她。 “哪天吃得好了,你就离死不远了。” 真要杀头? 六姑啊一声,昏倒过去。 ———— 时雍出来的时候,石落梅的牢舍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看了一眼,“怎么没动静了?” 魏州道:“她平常就这样,整日不发一言。” 时雍问:“后来提审过吗?” 魏州嗯了声,“不肯说。” 寂静无声。 时雍皱了皱眉,脚步迟疑片刻,叹口气走出去。 甬道口的大门开了,几名狱卒推着板车进来,上面放着几个木质大桶,桶上用白布罩着,路过就能闻到水煮萝卜的味道。 诏狱时的伙食只是保证囚犯饿不死,与猪食差不了多少。当然,有钱有人的囚犯,会稍稍好些。 时雍停下脚步,“差大哥。” 狱卒问了魏州好,又看着她。 时雍掏出银子,塞到他手上。 “寅字五号是我六姑,给点好吃的。还有……甲字一号的女犯,帮她带些女子用物,稍稍改善下伙食。多谢了。” 任何地方都有一套暗规则。只是狱卒当着魏州的面,还是有些迟疑,良久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连声说好,收下银子。 章节目录 第253章 大人的心思你别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北镇抚司。 赵胤穿着飞鱼服端坐案前,正与几名锦衣卫大人讨论着什么。 时雍匆匆进去,看他在忙,默默在门口停下,退了出去,神色略有些焦灼。 赵胤目光投过来,头微微摆动。 谢放见状,走出来对时雍道:“大都督叫你去内室稍等片刻。” 时雍哦声点头,“放哥,我有事禀报。” 她是想说自己找赵胤是为了正事,谢放面不改色,眼神却意味深长,一副“我知道你们有事”的样子,摊手道:“先过去吧,很快大都督就会过来。” 真是。 时雍看他表情,哭笑不得。 内室坐了不到一刻钟,时雍便有些无聊,开始翻看赵胤放在案几上的书。 赵胤是真的很爱看书,经史传记、诗词歌赋,兵法百家皆有涉猎,能从中间翻出一本市井画册,还真是不容易。 这画册名叫《状元绣榻》,是讲一个贵女爱上了状元公子,状元公子像程世美一样有个娘子,这贵女就拿银子收买状元娘子,让她自行离去,勿要污了状元的名声。 状元娘子拿到银子好不快活,说:“相公好酒如命多有惫懒,稍有怠慢便拳脚相加,妾好生害怕。小姐心中宽泰,帮妾受苦还施以银钱,妾往后必日日焚香点蜡,为小姐祈福。” 噗! 时雍看得笑出了声儿。 头顶突掠一抹阴影,她抬头,看到一双眼睛。 “大人。”时雍扬了扬画册,“您的爱好实非常人。” 赵胤看一眼那画册。 “这是从书局画册里搜罗出来的。” 嗯?时雍收起笑容,仔细观看。可是她不通书画,对画师画技一窍不通,看半晌也没看出什么不同。 赵胤道:“与邪君那几本画册,画技雷同。” “是吗?”时雍翻看着画册,笑道:“看着倒是本正经书。” 赵胤皱眉:“怎就正经了?” 时雍道:“画中人儿都穿着衣服呀。” 赵胤扫她一眼,寂静地端坐在侧,时雍看过去时,灯火刚好洒在他高挺的鼻翼上,这个侧脸实在完美,她有点心猿意马。 “大人,你当真会画画吗?” 时雍又想起殓房里,赵胤对来桑说的话。 “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幅啊?”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等你有空,到无乩馆。” “不不不。” 时雍知道他是误会了,上前,双手趴在桌子上看他,眉间满是笑意。 “帮我画一幅大人你。” 赵胤微怔,意外地抬头看她,“用来做甚?” 时雍想到刚才书里的话,笑盈盈地道:“日日焚香点蜡,为大人祈福。” 拿他的画像日日焚香点蜡? 赵胤沉下脸,“本座还没死。” 时雍笑得眉眼生俏,腰都弯了起来。 门口的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默默出去,合上门。 这什么意思? 时雍回看一眼,见赵胤面无表情,收敛了笑容。 “说正事吧。大人,我刚才见到石落梅了。” 赵胤嗯声。 时雍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他,然后信心十足地道:“她绝非铁板一块。假以时日,完全可以撬开她的嘴。” 赵胤摇头,“男子都扛不住的刑讯,她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怕的?” 更何况,石落梅何其聪慧?她很清楚赵胤能留她一命的原因。一旦吐口,她就失去了价值,那在诏狱里还能活几天? “不然。”时雍不赞同他的看法,“女子为情,可以扛下所有的苦楚。可情爱是把双刃剑,既是她的盔甲,也是软肋。我以为,恰是突破口。” 赵胤看着她不吭声。 时雍笑得笃定。 “你等着看吧,我有法子。” 赵胤眯起眼,看她半晌,“你哪来那么多点子?” 时雍:“??不好吗?我可以帮到大人。” 赵胤慢慢眯眼,“画师你还没有帮我找出来。” 时雍笑了笑,“大人放心,我会在朋友的书局里举办一个绘本征集。设下重金奖赏,找出最好的画师,最好的绘本。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搜罗海量的图册,来寻找我们要的画师……” 赵胤目光微沉,“你朋友哪个书局?” 时雍:“银台书局。” 赵胤默默拿起时雍刚才看过的绘本,丢到她的面前。 “这本便出自银台书局。” 时雍心里一跳。 拿起画册再翻了翻,在书后果然发现有银台书局的戳印。 “我就说嘛,这个故事的女主意识如此……如此与众不同。” 状元相公一步登天,贵女拿钱来让她离开,她快活地说“好的,把人带走不谢”,这思想意识正是和雍人园一脉相传啊。 可是,再一想,不对啊。 时雍猛地调头看着赵胤。 “你是说,这个画师,就出在银台书局?” 赵胤面色如常,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不仅出自银台书局,还出自银台书局掌柜严文泽之手。” 说到此,他看着时雍脸上的惊讶,淡淡出声:“严文泽,是你朋友?” 这个转折太惊悚,时雍万万没想到。 她摇摇头,又想到不能出卖燕穆,于是点点头,“大人已确定,邪君那里拿来的画册,是出自严文泽之手?” 赵胤道:“是。” 时雍惊住,“全部是?” 赵胤:“全部。” 不对啊! 时雍微微诧异,“大人不是说《锦衣春灯》是官刻本,还有两部是坊刻本,还有私刻本吗?怎会出自一人之手?” 赵胤神色淡淡,“不是阿拾你教我的?” “嗯??”时雍不解。 “书籍刻印不好查找出处,但同一个画师的画技,却有迹可寻。” 是她说的没错。 可是,她哪会想到那些画会出自严文泽? 若是牵涉到严文泽,就必然会扯到燕穆、雍人园,甚至会牵涉出时雍自己…… 时雍皱了皱眉,“大人,画技此物,无形无色,还得多多商榷比对。” “甚是。” 时雍发现赵胤说话的时候,看她的目光格外的深邃,就好像看透了她的心虚一般,声音更是如此,看着慵懒,细听无情。 “阿拾说说看。银台书局的大掌柜,为何要画那些册子?” 时雍道:“许是各人爱好?” “唔。”赵胤淡淡点头,“锦衣春灯讲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风流韵事,这是什么爱好?” 啊这! 时雍头痛。 赵胤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地停顿片刻,慢慢将掌心放在膝盖上轻轻搓揉。 “严文泽只是银台书局掌柜,他有幕后老板。或许,把此人找出来,就有答案了。” 他的幕后老板,不就是雍人园。 是时雍自己吗? 时雍斜眼看他片刻,见他这表情突然觉得他十分欠收拾,于是低下头,默默蹲下丨身去,在他膝盖上轻揉的按捏起来。 “大人,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赵胤平静地注视她。 “知道什么?” 时雍心脏怦怦乱跳,有点慌。 要说赵胤知晓他就是时雍本尊这个可能性,她仍然觉得很小。毕竟赵胤和乌婵不同,两人以前交集不多,印象不够深刻,是绝无可能猜出这种异事异状的。 唯一可能,就是他查到了燕穆。 同时,也知道了燕穆和乌婵的关系,然后再联系到了她的身上,或许有了些什么不好的推测。毕竟燕穆是通缉犯。 瞬息之间,时雍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是脸上却很平静,甚至有些乖巧,很是讨好地帮他捏腿。 “乌婵在青山镇帮过我们,大人忘了吗?” 赵胤淡淡看她,“嗯。” “那个燕穆又是乌婵的朋友,在青山镇,也帮过我。为了救我,差点没命。” “嗯。” 时雍闭了闭嘴,手上加了把劲儿。 这个人不动声色,真是太难让人猜透了。 “那大人你看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燕穆帮过我,我是不是也得帮他?” 赵胤低头,目光落在她的眉间。 “你那天要的交换条件,就是为了他?” 时雍莞尔,“大人英明。” 赵胤一副了然的样子点了点头,然后冷冰冰地道:“可惜,你没有帮到我。” 没有帮到他。 自然没有了交换的条件。 狗男人! 时雍脸垮了下来,给他按捏的手也停顿下来,面色冰冷地看着他。 “大人把他们怎么样了?” 章节目录 第254章 温柔小意又有点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翻脸比翻书还快,赵胤一时不适,皱眉看她。 方才还温柔如水的女子,仿佛瞬间换了个人,那表情仿佛是他如果冒犯了她的朋友,她就能扑上来生吞活剥了他。赵胤不常与人论对错,更不喜争论,看着时雍的脸,只是习惯地想要呵斥。 “放肆!你是在质问本座?” 时雍干脆直起身来,脸上是一点笑容都没有了。 “大人说得对,我极其放肆,态度也不好,那大人找个温意小意的女子帮你针灸去吧。” 说着她转身就走。 赵胤错愕。 在他的心里是没有人生而平等,众生皆自由这种想法的,他和时雍的意识完全不同。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站住!” 赵胤站起身来,眼里有冰冷的恼意,时雍停下脚步,转头看去,他又撩袍坐回去,平静地道:“回来。” 时雍冷眼看着他,“大人当我是猫儿狗儿吗?唤一声,我就过来。” 赵胤目光冰冷,好半晌,唇角往上扬起。 “猫儿狗儿可没你这般难伺候。” 说罢,见时雍仍然不动,他无奈地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幸好此处没有旁人,否则,以下犯上是可以入刑之罪。你让本座如何护你?” 时雍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去,看着他道:“大人总说护我,这叫什么护?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这两项指责时雍自己也说得没有底气, 毕竟身为指挥使的赵大人是可以对她如此的。 然而,赵胤看着她出神片刻,却只是叹气了一声。 “我没把他们如何。” 嗯?时雍眼里亮出一抹异彩,这让赵胤眉宇又生不悦。在她眼里,一个书局掌柜的安危,都比他来得重要,他还叫什么上官,还叫什么大人? 赵胤冷冷道:“不过,书局有问题,定是要查的。若他有罪,必须重处。” 见他前后态度千差万别,时雍哪里知晓短短时间赵大人心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是有罪自然要罚,我又没说无缘由的护着他们。” 她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赵胤有讲和的意图,她也不拿乔傲娇,男人的耐性有多久,她不知道,趁此机会,保住燕穆是真。 “他们眼下如何了?” 赵胤道:“没有如何。” 时雍不解地看他,赵胤负着一只手,望着窗外的院落,淡淡道:“我加派了人手,时刻监视。” 即使那些画册是严文泽所绘,他也绝非幕后之人,不论那个人是不是燕穆,暗中监视都比打草惊蛇来得有用。 时雍看着他,脊背凉了凉。 “大人何时布局的?” 赵胤侧头看过来,“昨夜。” 也就是说,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查到了严文泽,但是一点都没有透出风来。这个人的心机当真是深沉。 时雍想想,又释然,赵胤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自己,至少说明,他目前还是信任她的。 “燕穆之事,干系时雍一案。大人明知时雍之死有疑点不去追查,却何故非得抓着他们不放呢?” 赵胤眯起眼,“你为何如此在意他?” 时雍没有思考,迅速重复刚才的回答,“他是乌婵的朋友,帮过我。” 在审讯中有一个技巧,就是同样的问题会从不同角度再三讯问,以核实真假,时雍深知这一点,眉色不变地说完,淡定地看着他。 哼! 赵胤审视她良久,目光冰冷。 “你这张嘴,除了说谎还会什么?” 这是在讹她!? 归根结底,他还是怀疑她和燕穆的关系。 时雍与他对视,仿佛隔着漫长的时空距离,回到了上上辈子的审讯室。这是一场心理战,赢了,她能得到赵胤的信任,输了,将会恶性循环,因为她与乌婵燕穆等人不清不楚的关系,让他永远卸不下心防,处处防备于她。如果不输不赢,那更好,可以相爱相样一辈子。 时雍莞尔。 一瞬换了张柔顺的面孔,手臂伸出去的速度也极快,完全出乎赵胤意料地揽住了他的脖子,掂高脚尖看向他的眼神。 无辜、清澈,带一点羞涩。 “我这张嘴不止会说谎,还能亲亲呢。” 话音未落,她毫无预警地凑上去,在赵胤嘴上碰了碰,又站起身子,巧笑盈盈地看着他,还下意识咂摸下嘴,勾出一抹戏谑的坏笑。 “大人意下如何?” 荒唐! 赵胤脑子里下意识冒出这两个字。 他目光深深,看着面前这人儿一脸无辜的表情,那从窗户渗出的几缕天光仿佛都跃入她的眼中,亮晶晶的,而那张刚刚碰过她的嘴,软绵绵的,带着香气。 “谁准你……” 三个字刚出口,时雍又凑上来,堵住他的话。 赵胤训斥的话还没有说完,看着这大胆的女子,一时无言。 时雍这次停留的时间比刚才更长,能看到大人脸上的精彩表情也更久,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原本想调戏他,自己也没讨着几分好,心有点乱,但她镇定地收回情绪,歪头浅笑。 “我自己准的。大人。” 赵胤吸气,俊目盯住她。 时雍双手负在背后,腰儿轻扭,弯起的嘴角又笑了开来, “好了。准不准都干了。大人,可以罚我了。” 赵胤冷眼仿佛跳跃着两团火焰,不知是气还是急,双手突然掌住她的肩膀,狠狠一收,手劲极大的将她往面前带了过来,时雍见状,忽然有些害怕,那贴在肩膀的双手烫得惊人,他的表情也充满了掠夺和惩罚的冷意,两人身子贴得极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怀疑赵胤要吃了她。 “痛痛痛。”时雍用力去扳他的手,呼吸都带了喘意,“您做什么?你要亲回来就亲,这么凶甚么?” 不得不说,时雍确实有惹赵胤生气的本事。 他原是想惩罚她一下,可是他还没怎么着她呢,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那娇里娇气的声音还不肯收敛,只怕是门外的谢放和朱九都听见了。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已然被她数落成了凶她亲她的恶魔,背了一身的过…… 此女狡诈如斯! 赵胤喉头发紧,品尝到一种腥甜的气息,脑子莫名眩晕。 “若我有一天死了,定是被你气死的。” 他慢慢地收回手,站直身子,冷冷瞥着她,说出一句是实而非的话。时雍看不懂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生气,歪了歪头,将衣裳理顺,语气又平静下来,仿佛刚才那个妖精般的女子根本就是旁人。 “话不能这么说,大人。那得看你是何时死。若是耄耋之年自然老死,旁人来了都得说一声恭喜。若是花甲古稀死去,也得赞一声高寿,若是……” “宋阿拾!”赵胤的声音隐隐已有怒气,可是待时雍睁大两只无辜的眼睛看他时,他又自我恢复了,居高临下俯视她片刻,突然拂袖转身。 “走了。” 时雍一怔,跟着他转了个方向。 “大人去哪里?” 赵胤头也不回,语气淡淡。 “查案。” “噢,等等我。我最喜欢帮大人查案了。” 哼! 时雍隐隐听到他的冷哼,在他背后偷偷笑了笑,拉开门,见谢放目不斜视看着外面,跟着赵胤走了,只有朱九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稍稍落后几步,等前面两人走远,这才将手挡在嘴边,小声笑。 “方才看出来阿拾胆量,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 他朝时雍竖了个大拇指,见谢放回头,又立马挺直肩背,一本正经。 待谢放不再看他,又凑过头去看着时雍,满脸钦佩。 “你是我第一个见到,亲了爷,还活着的女子。” 时雍一听,这话不对啊! 她站定,冷冷看着朱九问:“哪个不开眼的还亲过他,丢了小命吗?” 朱九动了动嘴角,看她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只打这么个比方,看你这认真模样,莫非当真是看上咱们爷了?” 时雍放松下来,懒洋洋地笑。 “大都督如此俊美,谁人不爱?” “我也这么认为。”朱九还想再问几句,突然看到谢放停下脚步,走了回来,赶紧收拾起表情,迈开腿跟上去,帮赵胤放下马车杌子。 “爷,慢些上车。仔细您的腿。” 这马屁可算拍到马腿上了,赵胤有腿疾,并不喜旁人把他当有疾之人。 闻言,他慢慢撩开车帘,冷冷道:“大黑!” 大黑闻声跃出来,一下子扑在朱九身上,把朱九吓了一跳。 “老天!祖宗你怎么又在这儿?” 大黑自然不会咬朱九,只是跟他玩笑,看朱九脸都吓白了,它无趣地冲到时雍身边,摇着尾巴,像个引路官一般,将她往赵胤的马车边上引。 可是………… 一人一狗还没走近,那马车就动了。 然后,扬长而去。 时雍无语之极。 大都督如此记仇?当真是…… 噗!她觉得可笑,而旁边的朱九,一脸无辜。 …… 章节目录 第255章 专门留他下来侍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很想去银台书局看看情况,可眼下,她其实也怕打草惊蛇。 对燕穆,她放心,对严文泽所知却远远不够。 看着远去的马车,她哼声,低头看了看吐着舌头的大黑。 “走了,我们买肉去。” 大黑欢喜地摇了摇尾巴,两蹄子往前一伸,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抖抖身子跟上她,朱九叹口气,也认命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狗走出北镇抚司不远,时雍就看到了自家马车。 予安从车上跳下来,上前向时雍请安。 时雍愣了下,“你怎会在这里?” 予安看上去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有点怕生,跟时雍说话都低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方才送宋大人去办差,恰好碰到谢大人,让我来接你。” 说罢,他紧张地看了一眼朱九。 “这位是朱大人吧?谢大人说,朱大人不必赶去和大都督汇合,陪着我们家小姐就行。” 谢大人就是谢放。而谢放的吩咐自然就是大都督的意思。 朱九跟在赵胤身边那么久,对他行事是有些了解的,听完,双手抱臂看着时雍。 “得。我是爷专门留下来侍候你的。” 时雍也抱着双臂,与他相对而视。 “说侍候,不如说监视。” 怕她去银台书局通风报信。 朱九抬抬眉梢,“各占五成吧。” 时雍懒洋洋看他一眼,“大人去了何处?查什么案?” 朱九:“不知。” 时雍道:“怕我知道?准是没什么好事。” 朱九无辜地看她,“我只是个侍卫,你凶我干什么?” 时雍拍拍袖口,散慢地转身上了马车,叫一声大黑,大黑就矫健地跃了上去,坐在上面吐舌头。 时雍道:“九哥,你自便吧。我准备回去睡觉。” 看她要走,得了命令的朱九,赶紧跟上,扒着车辕。 “你家不是在造房子吗?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活?我干活可利索了,什么都会。” 时雍原是想去乌家班见见乌婵,从侧面了解下情况,可是这朱九跟着她就不走。这人看着一张笑脸好说话,其实执行赵胤的命令一点折扣都没有。 时雍支不走朱九,只能把他带回家。 宋家在造房子,宋老太抱了个竹编火炉,在院子里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个的活没干好,一会说那个做得不对,就好像她才是这屋子的主人家。 领头造屋的是王氏的娘家兄弟,听得心里火起,老大不乐意,可宋老太是长辈,他们又不好出声。 时雍还在门外就听宋老大的声音,皱了皱眉。 “九哥,你当真什么活都会干?” 朱九夸下了海口,硬着头皮笑道:“那是自然。” 时雍指着宋老太道:“你能不能把我把这个太婆赶走?” 朱九啊一声,错愕看她。 他经常过来接送时雍,知晓宋老太是阿拾的祖母。时人以孝为先,祖母再有不是,也没有哪个孙女会说把她赶走的。 朱九有种长了见识的错觉。 而时雍平静地看她一眼,已然下车。 “我想睡会,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九哥,交给你了。” 她走在前面,径直跨过满是木料瓦片的院子,往房间里走。 春秀正在门槛儿上坐着,陪王氏折菜。她年龄小,干不了重物,就把灶上能做的事都接手来做,比宋香勤快很多,王氏很是喜欢这有眼力劲儿的小姑娘。 两人正说话,春秀抬头看到时雍,脸上立马笑开。 “小姐回来了。” 从青山镇回来,变化最大的人就是春秀。 到底是个小丫头,习惯得快。刚到宋家时她还束手束脚,在王氏面前像老鼠见到猫儿似的。渐渐的,她发现王氏除了那张嘴厉害,旁的都还好,吃的用的也从不短她。她很快熟识了这里的一切,脸上也渐渐多了笑容,再不是青山镇那一副阴气沉沉的样子。 时雍摸了摸她的脑袋。 “晚上吃什么?” 她在家里,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个。 王氏一听站起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数落她。 “早上吃什么,晌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时雍看着她,“还有别的?你买零嘴了?还是做了点心?” 王氏抽一口气,瞥了眼门边的扫帚。 换以前这么顶嘴是要挨打的,可如今的阿拾,王氏已经不敢打了,数落几句,看她没吭声,擦干净手就进屋拿了一包冬瓜糖。 “我做给阿鸿的,尝尝。” “你还会做这个?” 只要有吃的,时雍从不跟王氏计较,她拆开油纸拎起一条冬瓜糖就往嘴里塞。糖是稀罕物,王氏以前可舍不得做这些,冬瓜糖是第一次做,里面的糖搅拌不匀,这一条甜得发苦。 时雍尝一下受不了,忍不住发呕,吐掉,嫌弃地将纸包塞还王氏。 “不吃了,我去睡会儿。” 说着,她转身就进屋。 王氏皱眉看着她,“秀儿,你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春秀懵然,“不知道呀。” 王氏盯住时雍的背影。 她走进去的时候,一只手撑着腰身,打着呵欠,看着惫懒又没有精神。王氏眉头揪半天,像是突然悟了什么似的,将手上的菜一丢。 “秀儿,你过来,大娘有事问你。” 春秀瘪了瘪嘴,知道大娘的审问又要开始了。 王氏把她叫到里屋,神色比往常更严肃。 “事关你家小姐的名声,你得老老实实告诉大娘,听到没有?” 春秀点头,被她的样子吓住,又点点头。 王氏压低声音,“你们在那个裴府的时候,小姐都是跟将军睡一个屋的?” 春秀想了想,点头。 王氏问:“何时开始的?” 春秀道:“平梁镇,小姐救我时就是了。我那会儿以为小姐是将军夫人来的。大娘,你没见过小姐穿将军夫人的衣服,很是华丽呢,好好看,比现在还要好看。” 春秀说得兴奋,比划起来。 王氏都快愁死了,看她无知无觉的样子,拉下脸,拍了一下她比划的手。 “他们每日都睡一屋吗?” 春秀摸了摸被打痛的手背,再次点头。 “将军对夫人很好的。舍不得她吃苦呀,自然是要跟他睡一个屋。” 完了! 王氏打了个哆嗦,心里的小锣鼓敲起来了。 这男子和女子睡一个屋,还能干出啥好事儿来? 算算日子,从青山镇到如今有害喜反应不是刚刚好吗? 王氏又慌又乱,那双眼睛直盯盯看着春秀,把小丫头吓得缩起了肩膀。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宋老太的惊叫声。 然后院子里哗一声哄闹起来。 王氏来不及多问,指着春秀凶巴巴地叮嘱,不许她把这事往外说,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院子中间落了一地火星,原来是宋老太的火笼子倒出来了,里头的炭火溅了她一身,人没有受伤,可是她刚上身穿了一水的新衣服全坏了,布料被炭火一烧,卷起了黑边,糟污污的。 这种火笼,外面是手工竹编,里面内置一个大小相当的瓦器,取暖的时候,会在外面盖上一层厚布,以延长炭火的使用时间,是普通人家常用的取暖工具。 王氏看一眼宋老太气急败器的脸,心里有些想笑,脸上还得装着关心的样子,冲过去给她拍衣服,哎唷连天。 “娘,您没事吧,有没有烧着哪里?” 宋老太想不通好好抱着火笼,怎么手一麻,火笼突然就翻了。 她觉得有人在整她,可是四周看看,王氏兄弟在干活,而锦衣卫那个朱大人在弓腰逗狗,眼皮都没抬。 是谁呢? 宋老太找不到罪魁祸首,就把气撒在王氏身上,骂咧不止,说她造屋坏了风水,说她贴符惹到神仙,反正在她嘴里,王氏就是个惹事生非的害人精。 王氏从不在外人面前掉婆婆的脸面,不吭声,可是王氏的娘家兄弟听着不乐意了,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个能忍这口气? 于是他们活儿也不干了,冲上来就和宋老太理论。 朱九看好半晌热闹,懒洋洋走过去,双手抱着腰刀,把锦衣卫的威风抖了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章节目录 第256章 与他有关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氏低头抹眼泪,不吭声。 王家兄弟指着宋老太数落,宋老太尖声叫唤骂人。 “吼什么?”朱九拉下来看着宋老太,“这是你家吗?你跑到别人家撒泼,还有你的理了?” 宋老太一听就急眼了,指着王氏道:“这是我儿子家,我在我自个儿子家里,哪个管得着。我骂的是我儿媳妇,我是她老娘,别说骂她,便是打杀她也是应当的。怎么着官爷,你还能管到百姓的家务事了?” 朱九头都痛了。 若对面是个男子,他上去就撂倒。 可这是老太太,他实在无奈才出此生下策,打翻她的火笼,没了火笼老太太坐不住,肯定就回去了。 哪料,越闹越厉害。 这边的动静,隔壁的宋家人听到了。 宋家兄弟和子侄们,拎着扁担钉耙就冲了过来。 “你们谁啊你们?期负我娘是不是?” 宋家院子闹得天翻地覆,连衙门都惊动了,最先来的衙役是周明生,结果看到朱九在这儿,只得赔着笑脸两边劝劝,把事情抹过去。 等朱九从这桩倒霉的差事里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院子里这么大的动静,阿拾都没有出来。 当真睡得这么熟? 他惊觉不对,让春秀进去看,屋里哪里还有人? —————— 时雍绕街穿城到乌家班的时候,身后只跟着一个大黑。 谁都骗得了,就这狗子,聪慧过人。 时雍看着大黑笑,“你真是我的小跟班。” 大黑舔舌头,时雍突然想起要给它买肉的事情,忍不住笑,看到乌婵第一眼就让她差人搞点肉来喂狗。 “哼,跟你主子一样馋嘴。”乌婵笑骂着摸了大黑一把,出去让人买肉,大黑就像听得懂人话似的,摇着尾巴就跟乌婵出去了。 时雍留在屋里喝茶,不一会,乌婵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两个人太过熟稔,时雍表现得再平静,乌婵还是能从细枝末节里察觉出她的真实情绪。 姐妹大概就是如此了。 时雍不跟她客气,直入正题。 “银台书局被锦衣卫盯上了。” 乌婵一惊,下意识问:“燕穆没事吧?” 时雍看她放在桌上的手都蜷缩了起来,淡淡摇了摇头,“目前没事。” 乌婵的惊心显然比她更甚,语速又快又急,“目前没事是什么意思?” 说到此,她目光突然凝在时雍脸上,带着一种复杂又莫名的愤慨。 “臭男人果然信不得,是赵胤动的手,对不对?” 时雍垂眸,“此事不能怪他……” “不怪他怪谁?”乌婵抢过话头,很是急躁,“在青山镇的时候,燕穆为了帮锦衣卫,差点把命丢了。燕穆中毒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赵胤……他如今过河拆桥,还是不是个人?” 时雍看她正在愤怒状态,没有打断。 等他把赵胤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慢声把严文泽和画册的事情告诉她。 “只要把事情搞清楚,赵胤必不会与他为难。” 乌婵冷笑。 “锦衣卫行事素来心狠手辣,没罪的人都能罗织出几桩罪状,何况是手上有严文泽的证物?” 她望着时雍,伸手就去拔墙上的剑。 “无论如何,得把燕穆救出来……” “乌大妞!”时雍慌不迭按住她,乌婵固执地的挣扎,时雍紧紧搂住她,好半晌乌婵才冷静下来,喘着气,瞪着她。 “你还是我们的阿时吗?” “你说我是,我就是。” 乌婵眼圈一下子红透,“那你若是阿时,怎肯为了一个男人,连燕穆都不管了?” 时雍沉下脸来,“我没有要放弃。你清醒些,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她一把抽出乌婵手中的剑,丢到旁边,又将乌婵拉回椅子上坐好,又倒了杯茶水塞到她手上。 “你想过没有?若是严文泽有问题,早晚会连累燕穆,锦衣卫调查清楚是好事,不是坏事。难道你对燕穆没有信心吗?” 乌婵捧着水杯,闻言一怔,没有说话。 时雍道:“我们认识的燕穆,不会做这种事,更不可能成为邪君的走卒。因此,我们要做的不是跟锦衣卫对着干,让银台书局,甚至乌家班,像雍人园一样的命运。” 乌婵讷讷地问:“那我们能做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燕穆被捕,袖手旁观?阿时,我做不到。” “谁说什么都不做?” 时雍弯了弯唇角,背转过手,捡起那把长剑,目光凝滞片刻,手指慢慢划过剑柄,脸上露出一抹坚定的神色。 “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乌婵问:“也许不等你查出真相,他们就把燕穆杀了!” 时雍转头看着她,对视好半晌才慢声道:“不会。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赵胤不会对他动手。” 乌婵摇了摇头,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阿时,你不要太相信男人的话。姓赵的骗你还不够吗?” 时雍沉默不语。 乌婵目光里更显担忧. “你还记得他对你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时雍冷笑,“不记得了。” 乌婵紧了紧她的手,语气冷冰地道:“不,你记得。你怎么可能忘?那个男人,每次利用你都会说,有他在,你放心去做,他自会护你周全。可最后他是怎么做的?将你推入火炕,他却做了缩头乌龟。” 时雍身子僵硬。 乌婵见她脸色微暗,似有所动,接着道:“我那时是当真为你开心。你这性子最是容易闯出祸端。他是大晏的王爷,天底下再没几个比他更尊贵的男人。他有心护你,你也算有了依靠。结果呢?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一个赵焕是如此,我看赵胤也不是好东西……” “不对!”时雍突然打断乌婵,双手反握住她的手腕,眼中若有暗光闪动。 “乌大妞,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开银台书局?”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话转得这么快,乌婵没反应过来。 “为何?” 时雍眼睛微微眯起。 往事穿过幽静的回忆再次映入她的脑海。 “赵焕喜好舞文弄墨,极爱书画,常道坊间书籍枯燥无趣。我便想,这也是一条生财之道。若是这些人都找不到好书可看,那我们何不开个书局?找人写录刻画,要什么有什么,又可娱乐,又可赚钱,岂不是好?” 乌婵认识她的时候就是个唱戏的,做的营生也一直是戏班,而雍人园名下各种生意遍布,乌婵不像时雍对赚钱那么感兴趣,这桩往事也知之不详。 闻言,她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啰嗦。 “难道你怀疑是他……” 时雍目光暗了下来。 “不不不!”乌婵连忙甩头,把自己内心浮出的想法排除。 “赵焕再是狠心绝情,那也只是在女色事情上。邪君那桩案子可不同寻常。堂堂大晏王爷,若是干出这种杂种之事,不是自毁长城吗?” 乌婵一边说,一边想,越想越觉得荒谬。 “这天下谁人不知,楚王爷好风月怡情,不喜江山社稷?从不上朝,从不议政,对朝政之事不感兴趣?阿时,有一说一,赵焕虽是绝情忘义,但若说他与邪君一案有关,我不信。” 乌婵说得笃定, 时雍对此也有疑惑。 在这一点上,她是认同乌婵的。 可这事,实在是太巧了。 因为她突然想起,银台书局虽是她让燕穆去办起来的,楚王从没有插过手,但是银台书局办好,楚王倒是经常去挑些书画,偶尔也会把他自己的书画之作,匿名拿到书局去展卖,再听听旁人的评价…… 这千头万绪,前尘往事。 时雍的头突然发晕,她死死掐住太阳穴。 ———— 楚王府。 跨院的花厅里,楚王赵焕坐在上首,含笑看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宝,修长的手指一一拂过,又拿起端详细品。 拿笔,他道:“笔锋如锥尖,齐如刀切,圆浑饱满,挺立有弹性,刚中济柔,柔中有刚,好一只狼毫。” 拿砚,他道:“石质坚韧,莹润细腻,摸之若孩儿面,抚之似美人肤,扣之玉德金声……这方歙砚,完美无绝,人间一绝。” 拿起纸笔,他又道:“这纸,细薄而棉韧,洁白且紧密,这墨,色泽黑润,香味浓郁。当真是拈来轻,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 说到此,赵焕漫不经心地转头,似笑非笑地拿起那只湖笔,锋尖指向窗边静坐的男子。 “不知大都督将如此珍贵之物赠予本王,是为何故?” 章节目录 第257章 宠冠帝京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楚王府的地形,时雍极是熟悉,大白天敢乔装闯入,也正因为对这里的了若指掌。 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还会再来这里,不知是没有勇气,还是已经说服了内心极力想要忘却这一段往事,重新做人。可她到底还是来了,扮成一个王府小厮的模样,低着头,端着托盘走得极快。 跨院幽静独隐于王府,沿路少有见人,但空气里香气袅袅。 赵焕十分喜好香熏之物,终日不可或缺。 在没有认识赵胤之前,时雍觉得这样的爱好是风雅,个人喜好,无可厚非。认识赵胤后,她再闻到这随时可以嗅到的香气,只觉得胃里不适。 进入内院有一排石阶,大门关着。 里面便是赵焕的私宅内院了,时雍怔怔看了片刻,慢慢走近。 连番变故后,同样的石阶再踩上去,如若隔世。 曾经这个男人为了她遣散后院,让她宠冠帝京,风光无人能及。也正是因为这份宠爱,时雍面临着数不清的指责与针对。 若非那一跤跌得太痛,可能她终身都无法明白这个道理。 让你光芒万丈,不一定是爱,也可能是让你做靶子。 身处黑暗不易被暗箭射中,万众瞩目却会人人喊打。 闯了一次阎王殿后,时雍不想再与天家搏命,可事与愿违,她还是走到了这里。 一路幽静无声,时雍刚准备跨过院子去赵焕书房,院子里突然传来声音,她迅速将身子掩入一侧的假山背后,屏紧呼吸。 脚步缓慢,逐渐靠拢,说话的是两个女子。 “如夫人为何不干脆打杀了她,留着做甚?” 说话的是个丫头模样的女子,语气里满是讨好和怂恿。 她嘴里的如夫人,便是定国公府庶女陈紫玉。 闻言陈紫玉哼一声,冷笑道:“打杀她有何用?若殿下心里有她,不是反让他惦记吗?” 丫头道:“难道就便宜了这小蹄子不成?如夫人,秋夕都要为你叫屈了。” 陈紫玉看她一眼,捋了下头发,“秋夕啊,杀人的事我可不敢看,不过嘛,她能讨好殿下,无非就那张脸,若她没那张脸了,还如何能得殿下心意?” 丫头道:“如夫人说得是,就靠着那张妩媚子的脸,勾得殿下神魂颠倒,夜夜去她屋里,殿下都好些日子没来看如夫人了。原以为大小姐不肯来府上,如夫人就能得殿下独宠,哪料添了个狐狸精……” “闭嘴!” 赵焕近来不知着了什么魔,弄了个叫阮娇娇的女子回府,没名没分,却被他疼到心窝子里去了,陈紫玉听不得这话,当即拉下脸训斥。 “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如夫人饶命,秋夕再也不敢了。” 陈紫玉和丫头秋夕越去越远。 时雍从假山背山走出来,想到陈红玉,再想到以前的自己,觉得十分可笑。 不过,她今日来,不是为了念及旧事的,正事要紧。 吱呀—— 门开了。 一个女子软倒在书房中间,头低垂着,青丝如瀑布般垂下,一副纤瘦玲珑的身子骨瑟瑟发抖着,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一脸梨花带雨,猫儿般叫唤。 “救,救命……救我……” 书房昏暗,时雍看着那一双含泪的眼,突然呆立。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世上,竟有如此像她的女子。 不是像她宋阿拾,而是像以前的时雍。 泪眼蛊媚,青丝若云,仅有五分像她的长相,再有五分像她的打扮,比她媚,比她娇,比死前的她更为年幼,一眼望去,这女子不过才十六七岁,一身素衣显尽俏雅。 只可惜,那张酷似时雍的脸蛋,此时透着不正常的潮红,还有她的声音,哪怕拼尽了全力,也非好听的娇莺婉啭,而是嘶哑得仿佛被刀子从中破开,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时雍想到陈紫玉和那个丫头的话,眉头皱了皱,走近蹲身,没有说话,只是探向她的额头。 “救,救我。” 女子呻吟着,那双盈媚的眼更显娇冶,仿佛失了魂。 时雍以前来楚王府时,赵焕没有旁的女人,内宅里也没有这些如影随形的攻讦厮杀。可是,探了探这女子的脉象,时雍还是看懂了。 宅院里的日常操作:为了抢男人,对同类下手。 “快……快去禀报殿下……” 阮娇娇声声啼哭着,声音十分微弱,她匍匐着往前爬了两步,双手抓住时雍的手腕,慢慢倒下去没有了意识。 “喂?” “你醒醒?” 时雍摇了摇她,发现她的脸更红了几分。 仔细看,那细腻的皮肤上仿佛长满了针尖大的疙瘩,一点点慢慢蔓延,整张脸都红肿起来…… 时雍起身看了看,在书案上看到一盏茶。 她二话不说,揭了盖子就往那女子脸上泼过去。 在冰冷的茶水刺激之下,女子幽幽醒转,朦胧中看着时雍。 “……叫爷来,快去……” 时雍仍是一言不发,将目光转向书房。 赵焕的书房里有各种书籍画册,摆放得十分齐整,时雍很快就找了两幅他本人的真迹画作,二话不说,卷起来塞入怀里。 她正要走,目光突然落在书案上那幅尚未完工的画上。 如果没有眼前的阮娇娇,时雍一定会认为,赵焕画中的女子是她。 可是,现如今,她倒是不敢自作多情了。 没有多想,时雍将那幅画一并卷了起来,没头没尾地塞好,又看了看阮娇娇,转头出去,将院子里浇花用的水桶拎进来,从阮娇娇的头顶泼下去。 阮娇娇低声叫唤。 “叫什么?闭嘴!” 阮娇娇微眯着眼看她。 时雍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捏住阮娇娇的嘴。 “咽下去。” 阮娇娇双眼瞪大,说不出话,眼睛里有疑问。 “吃下去,不然你这张漂亮的小脸,就毁了。”时雍从容地解释着,看她吞咽时喉头一鼓一鼓的样子,心疼不已。 可怜她的药丸,就这样少了一粒。 这药丸正是赵胤那日让朱九给她的奖赏,一并放在包袱里,当时王氏看不上,丢了出来,时雍默默检查了一下,几个小瓷瓶的瓶底都盖着“墨家九号医药庐”的印章,有治风寒湿热的,有解毒消肿的常备药,也不知赵胤是从哪里得来的,全用的贵重药材炼制,一看便知是好东西。 “便宜你了。” 时雍看她躺在地上喘息,松开手,收好瓷瓶。 “我走了,你自求多福。” “等等!”阮娇娇一把抱住她的腿,仰头看着她,“你不是府中小厮,你是谁?” “贼。”时雍回答得言简意赅,微微勾起的笑容有几分戏谑和嘲弄,“穷得没钱吃饭了,我便到府里来偷点王爷的字画卖钱。你不会出卖我吧?我救了你。” 阮娇娇摇头,皓腕伸入湿漉漉的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和一块玉佩,递给她。 时雍微怔,“干什么?” 阮娇娇:“拿去换钱。” 时雍眯起眼看这熹微光线里的女子,不作声。 阮娇娇苦笑:“我用不着钱,没用。你拿去……” 时雍哼声,勾唇接过,“谢了!” 她走得很快,背影挺直矫健,阮娇娇看了许久,慢慢抬手拂了拂头发,撑着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花厅而去…… —————— 花厅里,赵焕正在摆弄赵胤送来的文房四宝,眉目间皆是懒散的笑意。 长史庞淞伺候在侧,一边为赵胤添水,一边寒暄。 “还是大都督明白殿下的心意,晓得殿下喜好这些物什,就张罗了来,还亲自送上门。” 这位长史极会说话。 赵胤低头喝着茶,语气淡淡,神态亦是淡淡。 “应该的,好物当赠给懂它的人。” 庞淞点头称是,“不瞒大都督,殿下以前有只心爱的狼毫丢了,寻了许久,再没找到合意的,写字都不得心应手了。如今有了大都督这只湖笔,总算是遂了心愿。” 赵焕不悦地制止他。 “要你多嘴了吗?” 庞淞点头赔笑,“大都督是自己人,小人便多了几句嘴,殿下恕罪。” 赵焕哼声,不悦地看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笑道:“既然大都督喜好本王笔墨,又费尽心思找来这些东西送给本王,本王也不会小气。庞淞!” 庞淞应道:“小人在。” 赵焕道:“去本王书房,取几幅本王的字画来,赠予大都督。” 庞淞弯腰拱手,“是。” 他声音未落,花厅外头就传来叫嚷。 “殿下,殿下不好了,阮娘子晕倒了。” 章节目录 第258章 人仰马翻人找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焕闻声站起来,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与刚才的淡漠如若两人,显然很喜欢那个阮娘子。 “大都督,本王内宅有点私事,不便相陪,告辞。” 赵焕素有风流名,为了女子干过许多混帐事,尤以他宠爱时雍为最。为此,光启帝不知训斥过他多少次了,如今看来不仅没改,竟达到了巅峰。 ——因为这个阮娇娇,是个青楼女子。 他居然不顾皇室脸面,直接把人接到了家里。 赵胤半眯着眼,看他焦灼的神色,慢慢起身施礼。 “殿下请自便。” 赵焕回礼,匆匆离去。 庞淞见状上前,拱手道:“还望大都督稍等片刻,小人这便去取画。” 一刻钟后,赵胤从花厅出来。 同样是那一刻钟,时雍就藏在花厅外的回廊尽头,看着楚王府里因为阮娘子晕倒鸡飞狗跳,听到赵焕咆哮般叫着“医官”,也亲眼看着赵胤轻裘革带,清雅冷峻地从花厅走出来。 …… …… 朱九等在无乩馆门口,赵胤刚迈入府宅门槛,他就扑嗵一声跪下,苦着脸告罪。 “爷,你罚我吧。” 赵胤脸色沉了下来。 无须发问,看朱九一人回来就知发生了什么。 “怎么跟丢的?” 他语气平淡,但那冷厉的眼神比刀子还要尖锐,朱九受不得,紧张得脑子一乱,说话都绞舌头。 “我没跟。是,是睡丢的。” 睡丢的? 谢放一声,神色凛住。 赵胤却没有动,一张脸冷若冰霜。 “谢放。” 谢放道:“属下在。” 赵胤沉声:“五十军棍。” 朱九啊一声抬头,苦着脸看赵胤,“爷,你听我说,当时我们在阿拾家里,她要睡觉,我不能不让她睡觉,可是她睡觉就睡丢了,我总不能守着她睡觉吧。”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可赵胤就给他一个字。 “打。” 谢放默默看了朱九一眼,正要传军棍,洞开的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妇人声音。 “大都督,民妇,民妇有话说……” 王氏找不到阿拾,也觉得极不寻常,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丢就丢了呢?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去哪里。 可阿拾这小蹄子命贱得很,打都打不走,怎么可能突然离开? 王氏想半天,想出个由头来了。 一定是阿拾揣上了大人的种,大人不肯认下,不给她名分,这小蹄子就不想活了,怕她爹知道了担心,这才偷偷跑出去寻死。 换了常时,王氏再泼辣再不讲理,也不敢到无乩馆来闹事的。 可今儿不同,都要闹出人命了,实在没法子也就硬着头皮找来了。 赵胤看她一眼,“宋夫人?” 王氏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如朱九一般,扑嗵一声,跪在赵胤面前。 “大都督救命啊!民妇把家附近的水塘池子都找遍了,阿拾能去的地方也都去问过了,还是找不见人…………” 她抹了抹眼睛,又低头道:“民妇寻思半晌,我家这闺女,怕是不想活了,去寻了死呀。” 寻死? 朱九惊得眼珠快掉下来。 不见了人打五十军棍,若是寻死那不得让他赔命啊? 朱九赶紧道:“不不不,宋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能乱说,阿拾好端端的,怎会寻死?” 不止朱九不信,赵胤自然也不信。 他看了看瑟瑟发抖的王氏,皱了皱眉。 “宋夫人起来说话吧。” 王氏不敢起来,头也不敢抬。 “民妇就这样说话,这样说话自在。” 赵胤沉眉,叹气,“你自在,本座却不自在了。谢放,请宋夫人进去,看座砌茶。” 谢放道了一声是,朱九闻言双眼露出精光。 “爷,我去,我将功补过。” 赵胤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里走去。 朱九见状,松了口大气,摸摸脖子,赶紧去扶王氏。 “宋夫人,您可千万别乱说话……我这条小命,就攥在你手上了。” 王氏看着他,连连点头称是。 赵胤向来独来独往,无乩馆很少待客,但是院里院外窗明几净,看着就让人舒坦。家里正在修房造屋的王氏,看着这几进的院落,再想想自己家的,心脏砰砰乱跳。 这房子才叫房子啊。 她家那个,大抵只能算狗窝了。 大厅里坐下,赵胤赐茶,王氏坐在下首,不敢去碰,说话也小心翼翼。 “大都督,民妇可否单独和你说几句?” 赵胤摆摆手,示意谢放和朱九下去。 门合上了。 赵胤慢慢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 “好了,宋夫人但讲无妨。” 王氏吭哧吭哧地犹豫了好半晌,眼一闭,心一横,讲了。 “大都督,民妇冒死一问,我家大姑娘有了身孕,你认是不认?” 赵胤那口茶刚喝到嘴里,闻言差一点喷出来。 有了身孕? 他手紧着茶盏,好不容易才将茶水咽下去,咳嗽两声,落下茶盏,说得云淡风轻。 “宋夫人,这中间,可能有些误会……” “民妇没有误会。”王氏用一种不太好的眼神看着他,“大都督是皇亲国戚,簪缨之家,民妇家只是篷门小户,虽说她爹做了个芝麻绿豆官儿,但民妇有自知之明,麻雀是飞不上枝头做凤凰的。” 停顿片刻,她见赵胤眉头蹙起,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又继续道: “但是民妇斗胆说一句,阿拾原本是个乖巧老实的孩子,若非大都督的缘故…………她也可以寻一户好人家,嫁一个如意郎君。现如今,她这肚子都揣上了,我家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再找媒人给她说亲。”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 “宋夫人,你容我说一句……” “请大都督让民妇说完,”王氏固执地看着他,将她的泼劲儿使出来了,“大都督身份尊贵,我们老宋家也不敢攀这门亲,但民妇今儿来,还是想得大都督一句实在话,对我家大姑娘,大都督到底是怎么个想头?始乱终弃这事儿,以大都督的身份,想也是做不出来。” 她一句句连珠炮似的,轰得赵胤哑口。 好半晌,才寻回他的声音。 “宋夫人,我和阿拾是清白的。” “清白的?”王氏哼了声,“大人这是在哄三岁细娃呢?两人滚一个被窝了,还能清白到哪里去?” 赵胤张了张嘴,他很想说没滚一个被窝, 可是,对着一个民妇,他堂堂指挥使说这些事不合适。 家里若有女性长辈,出来应付王氏最好不过,可他偏生没有,只独单单一个人,面对一个惹不起的泼辣妇人,愣是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王氏坐在厅中硬生生数落了赵胤小半个时辰,这才在赵胤保证会好好处理此事的许诺下,满意地离去。 临走前,她也放低了姿态,说不求高攀,像大都督这样的人家,有个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但是请他看着阿拾怀里是他第一个崽子的份上,至少许她个良妾—— 良妾? 赵胤脑仁都被她吵痛了,只求把菩萨送走,连连称好。 待王氏一走,他虚脱一般坐在椅子上。 “谢放!” 谢放推门进来。 王氏的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知大人意欲何为。 赵胤没有抬头,手指着门。 “去,把朱九给爷打一顿。” 在谢放“温柔的照顾下”,朱九最终还是以挨二十个军棍收了场,彻底继承了杨斐遗留下来的好传统。挨了打,爬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跑到赵胤面前将功折罪,请他去用膳。 结果,又得了赵胤的冷脸。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赵胤甩袖转身就走,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回过头。 “朱九。” 朱九捂住屁丨股,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坏了。” 赵胤冷冰冰地看着他,“今日阿拾可有不对之处?” 章节目录 第259章 呼之欲出(祝新年快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听不是挨打,朱九松口气。 想了想,他摇头,“很是正常,并无不妥。就是她好像很嗜睡,这不,一睡就睡没了……” 赵胤沉下眉,“可否寻死?” 看他神色严肃,朱九吓一跳:“不能吧?” 赵胤缓缓摇头。 “谁寻死,她都不可能。” 朱九连连点头。 开什么玩笑,敢一个人火烧兀良汗大营的女子,怎会为点小事就寻死觅活? 朱九不信。 也不信赵胤会这么猜…… 哪料,赵胤嘴上说是不信,转头就命令他带人去找,就像忘了他刚挨了二十军棍似的。 朱九那叫一个苦,带着一群人到处疯了似的找人,乌家班去了,良医堂去了,但凡阿拾有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遍了。 人仰马翻。 京师城都快被翻过来了! 赵胤没有出去找人,却在书房里如坐针毡,从楚王府拿回来的画都看不进去,一直到夜深人静,他回到房里,这才发现时雍好端端地躺在那张罗汉榻上。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外面漆黑一团,屋子里没有掌灯,那抹娇软的人影用手支着头,躺出了一个玲珑起伏的弧度。 赵胤原地站了片刻,走过去的时候,不知不觉放轻了脚步,并顺手拿起一张毯子,盖在她的身上。 时雍只是打个盹,毯子落下就惊醒了。 冷不丁抬头,对上一双眼,她愣了愣,惊讶地看外头。 “怎么天都黑了?” 赵胤没有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更没有说外面为了找她人仰马翻快闹出人命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离开朱九的视线独自离去,又去了哪里。 他沉默片刻,只是淡淡地问: “吃夜饭了吗?” 时雍揉了揉脑门儿,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把朱九留下来监视她,更没有问他自北镇抚司离去后去了哪里,去楚王府是做什么,而是蹙起眉头,带几分撒娇地道: “没有吃呢。” “头痛?” “有一点。” 这个天气,不盖被子躺在这里,不头痛就怪了。 赵胤看她一眼,起身掌灯。莹莹的火光亮起,照在二人身上。时雍一副悠闲的样子,坐在罗汉榻上,还懒洋洋拉高了毯子,好像还没有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慵懒无神。赵胤一如往常,只是双眼里浮上了红血丝,神色也比往日更为森凉。 “要吃点什么?” 时雍蹙眉皱着,双手按在太阳穴上,抬眼看他。 “随便。” 赵胤:“无乩馆没有随便。” 看他双唇抿在一起,成了一道凌厉的线条,时雍放下手,平静地看着他,与他对视道:“开个玩笑嘛,何必这么认真?” 赵胤不吭声。 时雍瞥他一眼,“我今日可是为大人办事去了。” 赵胤:“办什么了?” 时雍莞尔,给他一个“等下你就知道了”的眼神,懒洋洋地道:“大人不是问我想吃什么吗?先吃了再说吧。” 赵胤看她眼神狡黠,心知她的要求必不简单。 可仍是顺着她,往下问:“想吃什么?“ “弄简单点,几个菜就够了。”时雍淡淡地笑,看似认真,可每个字眼都是陷阱和戏谑: “大人听好了,我要吃——棠花吐蕊戏龙门,凤眼秋波江上春。鸳衾被里成双对,白玉天仙落凡尘。寒江水景双鬓雪,湖光山色两边分。千壶百盏皆不醉,风流今宵断人魂。” 赵胤冷冷看她,眸有清辉。 “宋阿拾,你当真以为本座不敢治你?” 时雍见他生气的模样,眨了下眼。 “不是大人问我吃什么吗?大人问了,我也答了,大人不给就不给,这么凶做甚?” 这诗里,满是诨话,她却笑得一脸无辜。 赵胤眉头忍不住拧紧。 这女子向来如此,分明就是故意调戏他,刁难他,她却仿佛满身是嘴,怎么都是道理。说来说去,倒成了他的不是。 赵胤略一犹豫,伸手去拉她。 “你去灶上教教他们,这些菜要怎么做。” 他拉住时雍的手腕,原也没有怎么使力,可是时雍身子顺着站起来,脚一颤,仿佛站立不住,就势朝他扑了过去,那只手也没闲着,顺便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男女授受不亲,大人这是做甚?” 她个头比他矮很多,这么巴巴地仰着头,双眼半眯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眸若蛊媚,身娇脸俏,只对视一眼,赵胤脸上的淡定便荡然无存。 赵胤认识宋阿拾已非一日。 以前的宋阿拾老实木讷,并无特别之处,赵胤也不曾注意。 短短几个月,同一张脸却千差万别,仿佛换了个人。 这一切都极不寻常。 赵胤不是圣人。 他比圣人更为自律,在女色上从未犯过毛病。 更何况,是一个形迹如此可疑的女子。 但是这一刻,那种熟悉的让他失控的情绪又涌上心头,那颗坚如石头的心脏仿佛裂开了一条口子,有一片羽毛从中探进来,轻轻搔动……他掌心几乎渗出汗来,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松开手。 “走。” 他说罢转身,时雍却突然拉住他的胳膊,笑容灿烂地看着他,“大人要带我去哪里?我还有事情要禀报大人呢。” 赵胤心神不定,看着她如花的笑,眼神无处安放,冷冷落在支摘窗外鸟笼里咕咕叫唤的鹦鹉身上。 “你不饿?” “饿呀……” 时雍软绵绵地说完,仿若无心地擦着他的身子走近,又仿若无心地挽住他的胳膊,亲近,自然。 “大人陪我一起去吧。” 赵胤低头,视线落在挽住他胳膊的小手上,身子绷紧,心知应当把她不规矩的手甩开,可心里却仿佛生出了一根钩子,拉扯着他的心脏,让他连甩开一个女子的力气都没有。 荒唐。 又古怪。 赵胤沉声:“松开!” 时雍仰头轻笑,不仅不松开,还贴他更紧了。 “大人好生不讲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为何你抓我的手可以,我抓你的手就不行。” 赵胤无言以对。 “走吧大人,愣着干什么?” 时雍拉了拉他,见他一动不动,脸色十分怪异地盯住自己,又扭身朝他看过去,恍然大悟般扬起眉梢,“大人,是不是想亲亲我?” 她语气带笑,好像问的不是什么暧昧之事,而是问寻常的问题,神色轻松自在,那懒洋洋的样子和俏生生的脸,霎时惹急了赵胤。 他浑身紧绷,喉咙发干,身子绷得发痛,某种禁锢许久的神秘力量忽然被唤醒,不受抑制地左右了他…… 突然的,他一把捞起时雍,不是寻常那般冷漠淡定,而是像男人对女人那般,将她抱起来又甩回了罗汉榻上,僵立着双手撑在她的上方,那双眼睛直盯盯地与她面对面相视,眼眶发红,额头青筋乍现,不知是气,还是急,那急促的呼吸将呼之欲出的欲丨望泄露得彻底。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 然后,同时闭嘴。 时雍歪头看着他的脸。 “大人说吧。” 赵胤胸膛起伏不停。 此女狡诈!又装无辜! 她分明野心勃勃,不肯安分。 看似顺着他,帮着他,其实若即若离,并不完全交心。她一直蓄意勾引,挑逗他,刺激他,一转头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照常与他有说有笑,哪是寻常女子所为? 赵胤看不明白她这张脸下面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可一个女子处心积虑地勾引一个男人,怎会没有目的,没有野心? 他想过收了她,可她不要。 很明显,她志不在此。 他知道她要令牌,并非出自嘴上的那些理由。 他明知她同乌家班和银台书局关系匪浅,至少不是她说的朋友之谊…… 他早已看出,这女子几乎每行一步,都参杂了旁的目的,就连她处心积虑的勾引,也并不单纯,根本不是她那张看似乖巧的嘴上说的“我心悦大人”…… 王氏找上门来,问他要个良妾,以为是他不肯给她名分,可分明,是她不要。 实际上,她从不心悦于他。 只是一次次乐此不疲地耍弄他。 赵胤脑子快炸开了。 他从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会轻易遂了女人的愿。可这次,他不知如何对她。 赵胤保持着伏低身子压迫她的姿势,许久许久,那双冷漠的双眼几乎就要迸出火花来了,时雍那只手却突然地伸到面前,在他眼前一晃。 “大人中邪了?” “……” 赵胤看着她噙了笑意的杏眼儿,心下突生烦躁。 “好。如你的愿。” 章节目录 第260章 无乩馆菜趣(新年快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着赵胤那双冷冽的眼睛像着了火一般,突然灼得通红,脑子嗡声,乱糟糟的。她好希望现在有人能拎一桶冷水来浇醒他,别让他乱来。 什么如她的愿? 这分明就是要撕碎了她呀。 时雍经历了三辈子,见过无数的男人,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 如果不是了解赵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定会以为这一刻的大都督对自己是有几分情或几分欲的,可是在她屡次调戏不成后,内心对自己的魅力已经开始怀疑了。 尤其今日见到了阮娇娇。 那才是时下男人最爱的女子。 因此,她更多的想法是赵胤恨极了她。 “大人,有话好说……” 说字还没落下,赵胤袍袖突然扬起,在她的耳边带出一股幽冷的风,不待时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赵胤的手已从她的头顶掠过,冷不丁捧起她的脸。 时雍晕眩。 赵胤双手滚烫,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在她脸上一动不动,她脑子却瞬间充丨血,像的什么奇怪的声音从耳膜碾过,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思考,无法呼吸,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要亲她? 要亲她? 亲她? 脑子里盘旋着这几个字,时雍脊背全是汗,脸蛋不由自主地泛红,身子更是可怜兮兮地被他压迫在身下,几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等着!” 赵胤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磁沉好听。 待时雍抬头时,那双幽冷的眼睛里,又仿佛有一抹凌厉的光芒闪过。 “大人……”时雍轻唤他一声,唇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抬手抚向他,试图掌握主动,然后就见赵胤突然眯了眯眼,掌心在她脸上拍了拍,拂袖而去。 时雍瞠目结舌。 看着大步离去的男人,嘴唇微张,好半晌没回神。 待确定他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后,时雍瘫坐在罗汉榻上,狠狠灌了一口凉水,将一个靠枕抓起来用力地捶。 赵胤,你不是人。 总有你叫爹的一天! 等着就等着,谁怕谁!? 时雍倒在罗汉榻上,什么胃口都没有了,盖上毯子,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鹦鹉在咕咕鸟语,烦得恨不能咬死赵胤—— 就这么等了一会,时雍没有想到,赵胤回来了。 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婧衣、娴衣,带着一个灶上的厨娘。几个人端了几盘菜,端端正正地放在罗汉榻的炕桌上。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娴衣与她许久不见了,眼里有一丝喜色,但她为人性冷,只是福了福身,不再多言语,倒是婧衣和那个厨娘很是热络,一个菜一个菜的介绍。 “这是棠花吐蕊戏龙门,” “这是凤眼秋波江上春。” “这是鸳衾被里成双对,” “这是白玉天仙落凡尘。” “这是寒江水景双鬓雪,” “这是湖光山色两边分。” “这是千壶百盏皆不醉。” 时雍惊诧,侧目看着赵胤,一脸狐疑。 “大人这是?” 赵胤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偏了偏头,示意她仔细看。 时雍观察着赵胤清冷的脸,慢吞吞地看向桌子。 棠花吐芯戏龙门?这不是芙蓉虾配胡萝卜花吗? 凤眼秋波江上春?这不是鲫鱼汤吗?汤上放一截小葱也算是江上春? 鸳衾被里成双对?两只亲嘴的贵妃乳鸽,也成鸳鸯了? 白玉天仙落凡尘?燕窝炖银耳。好的,燕窝和银耳炖一起了,确实是白玉天仙落了凡尘。 寒江水景双鬓雪?绣球全鱼加两个糯米糕? 湖光山色两边分?竹笋拌黄瓜。绿油油的黄瓜雕成水波纹状,白嫩嫩的竹笋如山峦起伏。 千壶百盏皆不醉?这个就更是简单了。 人家给了她一盅热水!! 别说千壶百盏了,她就算喝一池子水也只能喝死,不会喝醉的。 厉害! 时雍闭了闭眼,笑了起来。 赵胤淡淡问:“还满意吧?” 时雍深深吸一口气,朝他莞尔:“满意。” 赵胤纹丝不动,抬了抬手,“请用。” 时雍轻笑,目色狡黠地望向他,“可是还差一道菜呀,大人。” 赵胤嗯一声,示意她说。 时雍慢悠悠地歪在这张描金柴檀木罗汉榻上,用筷子一个个指着桌上的菜,再次报完菜名,眉尖儿一蹙。 “诗八句,菜七个。大人,是不是少了个什么?” 赵胤平静地反问:“少什么?” 时雍眉眼含俏,笑盈盈道:“风流今宵断人魂?大人独独少了这个菜,是想不出来么?” 赵胤目光凝在她脸上,深邃、复杂,看得她神情都僵硬了,他才慢慢坐在炕桌对面,低声道: “那是宵夜,你吃完再说。” 还有? 时雍狐疑地猜着他能拿什么菜来匹配,轻哼一声,慢慢开动。不得不说,这桌菜虽是赵胤用来糊弄他的,但味道着实不错。 尤其看着婧衣那张精彩绝伦的脸,就更是舒坦了。 婧衣原以为爷费尽心机做这些,是为了他自己的口腹之欲,阿拾再得宠,大不了能分一杯羹。哪料,爷根本就是为她准备的。 有几个人站在身边看着,时雍不太习惯。她蹙了蹙眉梢,正要说话,赵胤就已抬起手,摆了摆。 “退下。” 众人福身。 “是!” 时雍对婧衣没什么特别的情感,但娴衣不同,她觉得赵胤这么做实在残忍,怎么能自己吃好的,让人家走呢? 她转头:“娴衣姐,回头找你说话。” 娴衣没有婧衣那么多的想法,对赵胤的情感也更多是主仆,并不觉得受到伤害,她性子冷,应了声,行了行礼便走了。 屋子里只剩二人,时雍自在多了。 “大人不来点?” 赵胤沉默着为她夹了个虾,不言不语,冷清的眸子里像氤氲了一层冰雾,在昏暗的烛火中,越发衬得丰神俊朗。 时雍呼吸微滞。 二人相对而坐吃东西,太像夫妻日常,尤其赵胤还对她这么好,让她有些内疚,觉得之前怀疑他,捉弄他,极是不应该。 清清嗓子,她随便找了个话题。 “大人提前透露一下好不好?最后一道菜是什么?” 赵胤嘴角微微上扬,幽深的眸子闪过一抹冷魅的光,让他明明只是重复诗句的话在落入时雍耳朵里时,竟是意味深长。 “今宵风流,断人魂。” 咯噔。 时雍心里一慌。 最后一道菜,该不会是他自己吧? …… 章节目录 第261章 瑶池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菜是好菜,时雍却吃得提心吊胆。 幸好,赵胤只是让谢放进来续了些热水,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平常便是个安静的人,不说话就端端正正地坐着,身姿挺直规矩,从不像时雍,没有人时就一副惫懒的样子,能舒服躺着绝不为难自己坐着。 时雍边吃边想,这个男人活得太别扭。 得治! 房里安安静静,谢放在外面值守,也是一动不动像尊门神,直到朱九冲过来,气喘吁吁地问:“谢放,爷呢。” 谢放道:“里面。” 朱九抹了抹汗,“我死定了。找不着人,这阿拾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谢放眼波不动地道:“屋里。” 什么? 朱九擦汗的动作停住,看看谢放的表情,见他不像撒谎,又望望紧闭的房门,瞪大眼睛指了指,弱弱地道:“里面?” 谢放认真点头。 看他的眼神,有一丝丝同情。 朱九差点就炸了,“我他娘的……” 没说完,止住话,他又重重拍拍自己的嘴巴,熄了火,小声质问。 “人找到了,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谢放:“我不知你在哪里。” 很有道理。朱九频频点头,指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做了个凶狠的挥拳动作,又甩甩手,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再指着谢放。 “放哥,你变了。” 谢放:“……” “无情无义!薄情寡义!背信弃义!不仁不义!还有……”朱九斜着眼,“还有什么?” 谢放冷眼看他。 “去休息吧。二十军棍有得受的。” 他不提醒,朱九因为忙着找人,为了小命几乎把这事忘了,这一提起,他顿时觉得屁丨股痛,浑身都痛。 “好样的你,谢放,啊,我对你多好,大青山你对白执干的那事,我可是谁都没有说过,你看看你怎么对我……” 谢放看着他不作声。 朱九忽觉不对。 转头,发现背后站着白执,还有好几个巡夜的侍卫。 几个侍卫一头雾水,白执双眼带火,一副恨不得宰了他的样子。 朱九举起双手,“我不是有心的。你们别怕,反正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肯定猜不到你俩做了什么。” 越描越黑。 谢放瞪着他。 “还不快滚!” 朱九:“那我滚了。你记得派人去通知王大娘,告诉她阿拾找着了。” 说罢他不看谢放表情,一溜烟儿跑了。 …… 好一顿瑶池宴。时雍饿得有点久,吃得也有点多。 吃多了,就会犯困、犯懒。 她打个饱嗝,对赵胤道:“大人,宵夜可能吃不下了。” 赵胤眯起眼看她,气定神闲地道:“你可以。” 时雍挑眉。 她觉得赵胤此话不同寻常,表情也极为古怪,刚想开口询问,一道阴影就朝她罩了过来。 赵胤身材高大,挡住了他背后的烛火,走到她面前就成了一股威压和阴影,时雍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条件反射地抬手要挡,却被赵胤猛地扣住手腕。 这次她总算见识到了他的力道。 男人真用劲起来,女子还是弱者。 赵胤眼也不转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十分危险,这让时雍突然产生了一个错觉。 今宵断人魂? 断人魂。 难不成,这顿好饭吃完,他是要送她上路? 时雍瞄他的脸,看看有没有杀气。 “大人……” 时雍想说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他带入了坚硬冰冷的怀里,她脑子嗡了声,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推向他的腰,却被他就势捉住,顺手拉到腰后,让她环住他。 时雍怔忡。 这个人莫非疯了? 她震惊地抬头看赵胤的表情。 迎上的,却是一道冰冷的目光,赵胤的呼吸自上而下洒在鼻尖,嘴唇毫无预警地落下来。 “停!” 时雍头歪一边,温热的触感落在了脸颊上。她伸手抹了抹,试图找回神智。 “大人,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赵胤:“吃完宵夜再说。” 什么鬼? 时雍:“我今天去了……唔……拿到了……唔……” 她陡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骤然放大的脸,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个大人大概真的疯了。 他抬高她的下巴,柔软的嘴覆上来,逮住她便是激烈的攻掠,时雍本就红扑扑的脸瞬间变得涨红一片,心脏狂跳不止。 “大人……” 出口的愤怒竟成嘤咛。 如若娇气的小猫。 赵胤眯眼,略略抬头,大拇指慢慢擦过她的唇片,将残留的沫液掠过,目光有火,表情却极是冷静。 “本座是在教你。” 教她? 时雍看怪物似的看他。 一张脸,忽而暴红。 赵胤:“你那不叫亲,这才是。” 算他狠!原来什么冷静自恃禁欲高冷都是装的,真正的大都督是个老手啊! “大人是厉害。也不知多少小姑娘折在你手上,才练就这一番本事。” 赵胤一言不发,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往上高高抬起,他慢慢低头,冷眼盯着她。 二人脸对脸,眼对眼,鼻对鼻,彼此呼吸清晰在耳,空气仿佛凝滞,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种怪异的氛围里。 “大人是什么意思?” 听着她嘲弄的声音,赵胤眼中冷芒微闪,手臂一紧,便将她勒到身前,低头寻到她软软的唇…… “呕——” “呕——” 时雍实在吃得太撑了。 再这么被他反复折腾,胃部受压,秽气上涌,一把推开他,捂住胃干呕起来。 “呕!” 难受。 她扑过去喝了一口水,吸吸气,总算好受了些。 待转头,这才发现赵胤冷着一张脸,目光阴沉得可怕,如同阎王殿里黑面无常,就要拘了她下地狱。 “怎么了?” 赵胤:“为什么吐?” 时雍:“???” 老子吃撑了,再被你这么挤来压去,不想吐就怪了啊! 难道他以为,她嫌弃他? 时雍脑子飞快闪回刚才的吻…… 其实也还好。 她撩他在先,并不计较。 可是,赵胤的表情为什么是一副想宰了她祭天的样子? 赵胤走近,“本座在问你话。” “大人问得古怪。我不知怎么回答。”时雍淡淡说完,后退几步,朝他福了福身。 “承蒙大人盛情款待,小女子已是吃饱喝足。如若大人不想谈正事,也没有别的吩咐,我得归家了。” 她说话的时候,赵胤就看着她,一言不发,时雍猜不透此人心中在想什么,也顾及不得那么多。 为了小命,她转身就走。 赵胤冷冷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回去了。” 什么? 时雍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转头看着赵胤,“何解?” 赵胤道:“今日你母亲来过。” 时雍:“然后呢?” 赵胤抬抬眼皮,冷冷道:“她把你许给我了。” “许?” 时雍冷不防他有此一说,陡然间脑子转不过来,反复琢磨着这个字眼。 “不对,许是什么意思?” 赵胤漆黑的双眸盯着她。 一言未发, 时雍突然就明白了。 若是男女嫁娶的“许”,那不可能从今往后就不用回去了,娶妻还得三媒六聘三书六礼走一过礼数,只有那种低贱的小妾姨娘通房丫头才是什么礼数都可以不要,男主人随时随地可以收用了发泄兽丨欲。 王氏啊王氏。 可算是把她卖了。 时雍哼声。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大人恐怕不知,我昨日才和王氏断绝了母女关系,她的话做不得准。不过,王氏还有个女儿,你若需要,王氏应当很乐意。” “宋阿拾,你可真是敢说。”赵胤突然问。 时雍眼风扫过他,“我的心思早已告诉过大人。想让我给你做妾做小,行,把我尸体拿去。” 她的抗拒就写在脸上。 清清楚楚。 她并不愿跟着他。 既是不愿跟他,为何诱他? 赵胤的眼从她的眼,慢慢转到她的小腹,心窝有一处突然隐隐作痛。情绪来得十分迅速而突然,他大手一捞,就将时雍的手腕扯了过来,再一个旋转,就捞在怀里,扣紧她的腰,与他精壮高大的身躯紧紧贴在一块。 “在兀良汗大营,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不都告诉过大人了吗?”时雍完全搞不清他到底怎么回事。 吩咐人为她准备八个菜的时候还很正常,即使是刚才胡乱亲她的时候,能感受到愤怒,但他身上没有这种令人害怕的恐惧感。 是。 恐惧。 此刻的赵胤太吓人。 时雍握紧拳头抵在身前,勒令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大人怀疑我是兀良汗的探子?” 章节目录 第262章 八道菜齐活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微眯的眼带了一丝危险的光芒,目光交汇间,气氛诡异。 “你当真不知?” 时雍眉尖微蹙,她心知赵胤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大人有何疑惑,可以直言。” 赵胤看着她,沉默片刻。 “那几日,你可有离开无为的视线?” 无为?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无为是他的人? 她记得曾经问过赵胤,当时他就否认了。哼!分明就是不信任她,现如今又来审问,定然是锦衣卫内又有情报泄露,他们找不出那个人来,就来怀疑她了。 时雍想了想,道:“有。” 赵胤道:“何时?” 时雍道:“在来桑屋里,无为一般没有走远。但是去汗帐的时候,巴图大汗身边的侍卫是不许无为先生接近的。” 说罢她微微眯起眸子。 “大人到底想知道什么?” 赵胤冷眸微垂,长指刮过她的脸颊,冰冷得如同刀片一般,“巴图……” 气息冷滞。 他却突然停下。 时雍奇怪到了极点。 “巴图怎么了?” 赵胤慢慢落下手指,审视般看她片刻,“你既是不知,我便不问了。” 他说得平静,可时雍却能从他的淡定里察觉几分古怪的愤怒,这句话从他齿间消失时,也分明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痛恨。 “大人,你怀疑我?” 赵胤平静地看她,“没有。” “那是为何?” “……” 沉默间,赵胤冷冽的眼睛越发复杂。 王氏说阿拾有了身孕,一开始赵胤不信,如今看来,却是做不得假。 阿拾装得若无其事,不肯告诉他,无非是害怕失去他…… 毕竟他还有利用价值。 若是一意追问结果,岂非撕开脸让她难堪?一个女子失去清白,还有了孩子,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再问下去,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大人?!”时雍歪头看他,推了推。 赵胤回神,沉下脸,“嗯。” “为何?” “无事!” 怪人!心思真是难测。 时雍扬了扬眉,抵在二人中间的拳头轻轻捶了捶他,“那大人没事了,是不是可以松开我?” 赵胤一只胳膊还搂在她的腰间,两人还紧贴一处,时雍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他身上的热力烤成大虾了。 她以为说开了,赵胤会放她离去,不曾想,赵大人异于常人。问完话,不仅没有松开她,还直接抱住她放坐到罗汉榻上,然后去外屋找来一壶酒,拔开塞子,往嘴里猛灌了一口,再转头盯住她。 时雍看着他系列动作,满脑子都是问号。 这男人受什么刺激了吗? 她仰头:“大人你……” 赵胤低下头来,双眼盯住她,微微眯起眼的样子,带一点危险和轻佻,与往常大是不同。 “阿拾,本座对你可好?” 时雍凭良心点头。 “好。” “哪里好?” 孤独小孩需要家长夸奖? 时雍心里想笑,嘴上却老实。 “大人虽说不苟言笑,但给我好吃好喝,给我珍贵的药丸,给我银子花,给我马车还配车夫,贴身令牌也给了我……” 不细数不知道,一细数,时雍真心觉得赵胤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了,既赚钱养家,又貌美如花。他俩这关系,哪里是上官和下属,这分明就是包丨养她呀? 赵胤眸色深沉,“那你说,为何不肯跟我?” 啊? 这话怎么又转回去了? 时雍纳闷,上下打量他。 “大人很需要?” 赵胤喉头一紧。 被她问得哑然无语。 既能让她不生出任何怀疑和羞耻,又能让她顺理成章地怀上这个孩子不受外人非议,似乎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救她一命,也罢! 赵胤沉下眼眸,“如果我说是?” 时雍:“那好呀。” 时雍目光狡黠地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大人在她面前连刀都握不稳,丢开盔甲,丢开防备,任由她呼风唤雨的日子。 当然,也是一个报仇的好时机! 时雍脸上浮起一抹娇艳的笑,身子不再别扭,而是软软地靠着他,“大人说什么,就是说什么了?” 赵胤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转了性子,犹豫地看着她,心里忖道:难道不成她的想法也是如此?利用他?怪不得总来勾他? 此女不仅狡诈,还歹毒得很! 时雍忽然伸手抱着他的腰,低低道:“大人不会想在这里吧?” 她瞄了瞄罗汉榻,一脸是甜蜜的笑。 赵胤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心思,别扭地撇头。 又拿起酒壶,狠狠喝一口。 这是要借酒壮胆的意思?时雍看着他明暗不定的眼波,突然笑了起来,轻柔地拉他坐到罗汉榻上,然后自己站在他的面前,视线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大人脸都红了呢。” 赵胤赧然,没有说话。 时雍笑意更浓,低下头靠着他,一副恨不得腻在他身上的样子,还替他松了松领口,偷偷观察了一下大人的锁骨,这才微微翘嘴,在他耳边小声道: “大人需要我帮你吗?” 赵胤像被蜂蜜蜇了一下, 心突突地跳。 女子俏脸盈笑,衣衫轻游慢荡,声音像缠在心尖儿上的丝线,手指放肆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揉捏,从被动到主动的她,仿佛有一种能将人燃烧的力量。 赵胤微微抿唇,喉头干哑,“要。” 时雍突然一笑,慢慢倾身下去,灯火里的翦水双瞳若映了两汪碧泉,妖娆非常,直叫人挪不开眼去—— 此刻的赵胤对她毫不设防,在时雍突生的诡异笑容里,眼前恍惚一下,不待反应,时雍凌厉的手刀就重击在他的颈部。 痛! 赵胤目光暗沉。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时雍吃惊不已。 上次赵胤就是这样打晕她的。 怎么换到她,就不灵了? 一时间,对上赵胤冷冽的目光,时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掩饰地轻轻掸了掸他的肩膀,“大人,刚有只蚊子……” “这个季节有蚊子?” 都入冬了,确实不该有蚊子。 时雍皱着眉头看他,想想又莞尔。 “我承认吧,想与大人开个玩笑。” 赵胤沉着脸看他,轻轻摸了摸脖子,面色极是冷漠,“宋阿拾,你当本座是傻子?” 时雍抿了抿嘴,犹豫道:“大人这是生气了吗?我原本只是想……” “闭嘴!” 赵胤目光突然转冷。 其实坊间之人没有说错,他本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因为不带情感,办任何事情都可冷静从容,这一生,向来只有他算计别人,从无别人算计他的时候。 “本座早知你诡计多端,心思不纯,却不曾想,你搞出这些事情……竟是为了暗算我?” 暗算? 时雍怔住。 无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赵胤冷冷看她:“宋阿拾。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杀了他? 时雍被他气笑了,“大人的心比针尖还小。我当真只是开个玩笑。难道你忘了你那日也曾把我……” 她没有把话说完,赵胤显然也没有听她辩解的想法。时雍只觉身子一紧,来不及多说就被这横人拖下去,跌倒趴伏在他的身上,下一瞬,赵胤凌厉的唇便吻了上来。 浓烈的酒香, 炽烈又古怪地散在唇间。 “棠花吐蕊戏龙门。” 赵胤声音低哑磁沉,“这道菜如何?” 时雍头昏脑胀,听不见他什么意思。 “凤眼秋波江上春。”赵胤冷若冰山的脸,散发着阴沉的气息,“你这双眼,确无春意。教本座如何继续?” 继续? 鸳衾被里成双对,白玉天仙落凡尘。 时雍想到自己调戏他的诗,身子缩了一下,抽手就想推他。 “大人莫说诨话了,这才吃几口就醉成这样了么?” 赵胤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冷漠的视线几乎凝在了她的脸上,刚才被她痛击颈部时的狂戾已然收起,眉宇间又是那一副清冷若水的模样,可是动作却很是强势。 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张臂就固定住。 “看来你是当真不知好歹了。” 鼻尖充斥着他身上那种好闻的香胰子味道和淡淡的酒香,时雍头皮发胀,一种无力感蔓延心头。 “大人,你听我说,咱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用罢宵夜,本座再听你说。” 赵胤阴冷冷的话刚说完,时雍就觉得自己整个人离地而起,他没容她挣扎,捞起她大步走到内室的卧榻之前,风卷残云般将她重重压下。 时雍看看摇晃不停的帐子,双眼睁大。 “赵胤!”她直呼其名,抬手就要扇他。 赵胤握紧她的手腕,牢牢压在她的脑后,目光冷冷盯住她。 体力相搏,男子总是占很大优势。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时雍一身本事,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赵胤也完全不给她抗拒的机会,突然抓过拎来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嘴,再低头哺入她的嘴里。 时雍:…… 竟然没有忘了拿酒? 为了不被呛住,时雍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赵胤喂给她的酒。可是这家伙不知是气到了什么程度,一口接一口,时雍完全喝不下,嘴包不住,酒液便顺着唇角淌到了颈项间,湿透衣领。 赵胤抬起身,静静看她片刻,时雍也睁着眼睛看她,两人呼吸都有些喘,就像两只挣扎搏斗的困兽般,你来我往,赵胤突然不耐烦了,冷不丁剥开她的衣领,伏身将她脖子和锁骨窝里的酒液吸入嘴里…… 时雍浑身僵硬。 像蒸笼里的大虾,脸颊滚烫,身子滚烫,感觉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那灼人的气浪几乎冲晕了她的头…… 陌生的悸动从燃烧的血液蔓开,那种糅杂着紧张害怕兴奋羞耻和慌乱的情绪让她六神无主,打不过,骂没用,又不能奢求这位主子爷大发善心。 她正不知该怎么办,赵胤突然顿住。 接着,脑袋重重垂下,砸在她的肩膀。 时雍心脏怦怦乱跳,奇怪地僵硬着,急促的呼吸着,好久没有动弹,待发现赵胤不对劲,将他的脸扳开一看, 他居然晕过去了! 时雍愣住。 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看来猛击脖子上的穴位确实有效,只是有些人体质好,晕倒的时间会延长,有的人一击就倒。赵胤是前者,她是后者。当然,也有可能他是喝多了,把自己灌醉了。 时雍以前酒量很好,换了宋阿拾这个身子,有点不胜酒力,被赵胤灌了两口就没再往里咽,这会子感觉还好。她爬起来,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赵胤扶好躺下。 可真沉! 时雍哼一声,盯住男人清俊的脸。 “八道菜齐活了。风流今宵,是你。断人魂的是我。” 她气喘吁吁甩了甩手臂,刚帮赵胤拉上被子,就传来敲门声。 “爷!宫中急报。” 时雍听出谢放声音里的急切,赶紧整理好衣服拉开门走出去,“怎么了,放哥?” 谢放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一眼里面。 “爷呢?” 时雍踌躇片刻。 总不能说被她打晕了吧? “大人睡下了。” 看她说得镇定从容,谢放心里虽有存疑,但也不好硬闯进去,“阿拾快去叫爷起来。皇后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他说得很急,时雍却听得一头雾水。 “皇后娘娘生了,不应该通知陛下吗?为何来找大人?” 谢放焦急,手抚在腰刀上,“快去,等爷起来再说。” “只怕是……叫不醒。” “叫不醒?”谢放哪里肯信? 看他目光生疑,时雍一言不发地将他让入房中。 谢放看她一眼,匆匆绕过屏风走入内室。 赵胤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青丝覆枕,很沉。 满屋酒气,谢放当即就变了脸色。 时雍轻轻道:“大人多喝了几杯酒。兴许有点醉。” 谢放生气地瞪着她,“大人腿上有疾,孙老爷子早就叮嘱过他戒酒。他已多年不曾饮酒,怎会突然喝醉?” 时雍假装羞涩地低下头。 “今夜里,大人有些高兴。” 谢放抽了口气,“坏了。” 时雍闻声,连忙敛住脸,正色道:“何事慌乱,放哥可否明言?” 谢放看一眼沉睡不醒的赵胤,心知面前这个女子是他信任的人——若不然,他也不会在她面前睡过去。 “皇后娘娘难产,陛下许是忧心过急,当场呕血,晕了过去。还有太子殿下,因为硬闯娘娘的寢宫,被娘娘罚足东宫。探子来报,此刻东宫被层层羽林军把守……” 顿了顿,谢放又道: “羽林军指挥张华礼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 羽林军又叫羽林卫,与锦衣卫一样,同属皇帝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只是职能不同。锦衣卫掌侍卫、仪仗、缉捕、刑狱之事,羽林卫和金吾卫同掌守卫和巡警。太祖时只有十二卫,到永禄朝增设到二十六卫。 这二十六卫不隶属五军都督府,不受赵胤节制。 时雍心里惊了惊。 尽管谢放只是简要叙述了几桩事情,说得隐晦,可她已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和担心。皇后娘娘有了皇子,太子就被禁足,皇帝还昏了过去,如此的巧…… 宫中无小事。 时雍略一思索,摇头。 “不。大都督此时不能进宫。” 她的话,谢放没能理解,“你是说,不能,还是不该?” “不该!”时雍看谢放一脸的慌乱和疑惑,心知他在担心什么。 时雍想了想,又道:“此事干系重大,大都督若此时入宫,是带兵,还是不带兵?若是带兵,一旦事情不是如我们猜测的一般,他该如何解释?擅自带兵动武,逼宫之罪,他担得起吗?若是不带兵,岂非羊入虎口?” 听她这么分析,谢放喉头突然绷紧。 “你说得对。动亦不是,不动亦不是……现如今还得把大都督叫醒,由他拿个主意。” 他说着用求助的眼光看着时雍。 “阿拾,你可有法子?” 时雍摇头,“有也不帮。大人若是此刻醒来,那就为难了。你让他如何做?” 谢放焦灼不安,在原地走来走去。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可如何是好?” 时雍转头看着他。 “放哥,你信不信我?” 谢放愣了愣,不知她此言何意,没有开口。 时雍目光转过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淡淡道:“你若信我,便把此事,交由我去办。” 谢放一惊:“你如何办?” 时雍解下系在腰间的锦衣卫指挥使令牌,从衣服里慢慢抽出来,握在掌心,朝谢放一晃。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我去。不论成与不成,我一人之过,与大人无关。” 谢放闻言板着脸,“不可!” 时雍莞尔,“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既能行使权力,又能不让大人背过?” 谢放眼睛微红。 “我去。” “你不行。”时雍道:“你是锦衣卫的人,你行使任何权力都是大人的责任。我不同,我不是锦衣卫,我只是个冒充锦衣卫的女子。身份拆穿,最多不过是我媚惑主上,大人也不过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耽于女色,失察之责而已,到时候,由他们处罚我便是!” 谢放哑然。 这女子巧笑言兮,却句句分析透彻。 确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时雍笑着拍了拍谢放的胳膊,在房里找出自己存放的银针,检查一下,塞入怀里。 “照顾好大人。” 章节目录 第263章 京师惊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戌正。 夜色黯淡如许。 两匹快马在京师街头疾驰而过,直奔锦衣卫都指挥使司。 “大都督有令!速速开门!” “开门!” 哐哐! 大门洞开。 时雍带着白执,身着锦衣卫华服,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高高扬起指挥使令牌,策马冲入大营,气都没有喘匀,便高声大喊道: “众将速速出营听令,不得有误!” 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是锦衣卫的管理部门,里面的人就是锦衣卫头目,今夜值夜的是都指挥佥事易骁通。 听到喊声,他赶紧整衣出门接令。 一看来者是时雍,他愣了愣,有些犹豫。 “你是……哪个所的?” 有点面熟啊! 时雍此刻着男装,头戴乌纱,比着女装时更为英气,又是在灯火昏暗的夜下,颇有几分雄雌莫辨的感觉,易骁通没有马上认出来她来。 “大都督为何不亲自前来?” 时雍冷声道:“大都督若能亲自前来,又何须差我?” 白执道:“易大人,见令如大都督亲至。” 看时雍严肃的面孔,再看了看她身边执刀僵立马上的白执,都指挥佥事心知事态严重,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不敢再多问,连忙恭声道。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易骁通接令。” 都指挥佥事是都指挥使司里此刻的最高行政长官。 他一带头,其他人便纷纷缄口不言,拱手低头接令。 时雍看了白执一眼,清了清嗓子,沉声令道: “易骁通接令,立即通令各所,集结队伍,接管宫门守卫,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交接和换防。同时,封锁禁宫大门,不得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易骁通一听,吓住了。 接管? 封锁? 那是皇宫内院,是谁都可以接管和封锁的吗? 羽林军和锦衣卫各司其职,锦衣卫要接管羽林军的巡防和守卫任务,那是需要皇帝御笔朱批的呀? “你没有听错。”时雍沉着嗓子,目光里闪烁着几分逼人的杀气,“各位大人与大都督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毁皆毁。不必问为什么,听令就是。” 四下里沉默一片。 易骁通动了动脖子,讶然。 时雍脸上平静,心里却有点慌。 若是调不动锦衣卫,那就麻烦了。 锦衣卫同羽林卫一样,同属皇帝亲军,是可以在紧急情况下为护佑皇帝安全做出这个超常举动的。而赵胤身为五军大都督,虽然手握兵权,可以调动位于京畿之地的各大营京军,但是京军军务不同,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进城。 一旦进城,事态大了,那真就等同于谋反。 锦衣卫是帝王亲卫,职能是护卫帝王。 此刻,她能合理合规依靠的力量只有锦衣卫。 易骁通沉默片刻:“敢问大人,换防是为哪般?” 时雍目光淡淡看向众将:“换防只是第一步。控制宫门后,除去守卫,其余人等,一律随我一同入宫救驾。” 入宫救驾? 一个重锤敲上来,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事绝不简单, 一旦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啊。 易骁通脑门发热,脊背隐隐透着汗。 “再问大人,大都督此刻在何处?” 时雍看着阶下一众满带狐疑的锦衣卫大人们,知道必须有一个说法,才能让他们信服。 她抿了抿嘴,在火把的光线里,扫视众人,徐徐出声。 “诸位大人都是自己人,我也无须相瞒。大都督此刻人事不省,宫中有变,陛下安危不定,太子殿下遇险——身为天子近卫,我等岂能因顾及自身安危而置身事外?” 她的话说得隐晦,可众人差不多听懂了。 动与不动,恐怕今夜都难以善了。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诸位大人还在犹豫什么?”时雍突然厉喝一声,高举令牌,“指挥使令牌在此,你等敢违令尔?” 众将一僵,面面相觑片刻,立马恭身而立,齐齐拱手。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时雍道:“诸位行事当小心,若遇羽林卫和金吾卫为难,不必客气,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众人满脸厉色。 “得令!” “得令!” 锦衣卫下辖共有十三所,其中一所掌皇帝仪仗,相当于仪仗队,而羽林卫和金吾卫是巡防,锦衣卫除去仪仗外,是为缉拿和刑狱所用。这锦衣卫冷不丁闯入宫城,势必引起很大的动静。 待众将听令自去遣兵,时雍又转头对白执小声道:“还有个事,要麻烦白大哥。” 白执面色冷凝,对这女子有几分佩服。 “你说。” 时雍道:“此去宫中,不定会是什么后果,还得有个两手准备才好。我想请白大哥往京畿大营跑一趟。旁人不一定信得过,魏骁龙将军肯定是信得过的。” 白执脸色一变,目光望着她:“你待如何?” 时雍道:“你告诉魏将军,不可轻举妄动,先观望形势,若见皇城危急,他可自行领兵增援,不必等大都督令。” 白执蹙了蹙眉。 时雍看他一眼又道:“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白执:“你可知,要担甚么责任?” 时雍莞尔,“无非是命。” 好一个无非是命。 一个小小女子竟把性命看得淡如水。 白执慢慢拱手,低头:“领命!” 他策马而去。 时雍挺了挺腰身,看见了领兵过来的魏州,笑了笑,“魏千户,跟我入宫吧。” 许多人认不得他,魏州和赵胤亲近,自是认得她的。 闻言,魏州左右看看,“你好大胆子……” “嘘!”时雍道:“君子也可行诡道,只要做的事情是正当的,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你说呢,魏大人?” 魏州静静地看着她。 ———— 狂风卷着黑暗,街巷里的火光微弱黯淡。 马蹄声起,直扑皇城。 “急报!速速开城门!” “来者何人?”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有紧急要务,急奏陛下!” 时雍大声吆喝,马蹄声重重踏过宫殿门前的石板,一声声清脆响亮,仿佛踩在人的心坎上。 皇城外的羽林卫,身着铁甲重盔,正在巡防,看到一群锦衣卫潮水般黑压压地扑上来,个个全副武装,急忙忙地拔刀堵住宫门。 “尔等好大胆子,知道这是何处吗?” 时雍打马上前,冷声道:“我等有事面见陛下。” “可有陛下手谕?” “没有。” “没有手谕,不得传召,竟敢私闯禁宫,我看你是嫌脑袋上吃饭的家伙碍事了……” 时雍扭头看着身后众将士。 “众将士听令,立即接管羽林军防务!” 锦衣卫众人来到这里,已然没有了退路。 闻言不再多话,齐声大喊。 “领命!” 羽林军今夜值守宫门的人是一个叫袁文义的千户,闻言气得脑门冲血,拔刀就横在宫门。 “尔等是要造反不成?” 时雍不理他,望着其他肃立的羽林军道: “羽林军听着,你们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乖乖缴械,一是血溅当场。” 袁文义大怒,“岂有此理。” 他狠狠骂咧了一句,高举过头顶。 “兄弟们,锦衣卫欺我们不是一日两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谁要入宫,就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时雍沉了口气,冷声大喝。 “那就别怪我了!杀!” ———— 东缉事厂。 惨淡的月光落在厂衙的屋檐上。 一个修长的人影半卧半坐,手抚竹笛,声声悠扬。 在他的身边,屋顶瑞兽旁放了一个翠绿的酒壶,月色、笛声、美酒,悠然融入仿若一幅画。 “厂督,宫里二次来信了。” 檐下,侍卫宋慕漓等了半天了,也没有等来厂督的消息,不由有些焦急,又催促了一遍。 白马扶舟懒洋洋依在檐上,笛声悠扬,宛若未闻。 宋慕漓叹了口气。 又过了片刻, 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 望了望还在房顶上吹笛子的主子,他抬袖抹了抹热汗,对宋慕漓小声耳语几句。 宋慕漓脸色一变,立马拱手,又对房顶上那位道: “厂督,锦衣卫有动作了。” 白马扶舟手微微一顿,收音,拿下笛子,浅浅嘬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道: “赵胤竟这般沉不住气么?” 宋慕漓道:“不是赵胤。是那个叫宋阿拾的女子,传了他的命令,领兵入宫。” 白马扶舟似乎有些意外,安静片刻,轻笑出声。 “宋阿拾?” 宋慕漓道:“是,锦衣卫撕开羽林军防守,强行接管了宫门防务,那个宋阿拾已然领兵闯入禁宫——” 白马扶舟沉思片刻,突然笑了出声。 “好大胆子。” 一袭白衣从屋檐落下,他笛身敲在掌心。 “侍候本督更衣。瞧瞧热闹去。” 章节目录 第264章 一夜混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亥正四刻,坤宁宫。 赵青菀坐在暖阁的软椅上,身上披了件青绿的袄子,不停地吸着鼻子。 暖阁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可是皇后刚刚生产,屋里充斥着那股子浓郁的怪味,让她十分受不了,隐约想要呕吐,又不得不忍耐。 暖阁里刚出生的小皇子已经清洗干净,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张皇后躺在床上,听到赵青菀吸鼻子的声音,虚弱地抬了抬头。 “夜深了,怀宁,你回宫睡去吧,不必陪本宫。” 赵青菀刚才打了几个呵欠,早就不耐烦了,可是听了张皇后的话,仍是笑着摇头。 “母后正是用人照顾的时候,儿臣自当尽心侍奉,怎能贪图自己舒服,丢下母后就走?” 张皇后轻笑一声。 “你倒是孝顺。可是在这宫里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侍候的人。你有孝心母后明白,可你看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去吧,把你母妃带上,一同回去早些歇了。”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她的母妃还在殿外。 张皇后怕妃嫔们冲撞了刚出生的小皇子,不许她们进来面见,几个妃嫔只能在外殿傻坐着,喝了一肚子茶水,见不到皇后,也不敢走,只能守着“尽心意”。 想到亲娘,赵青菀掏出绢子又揉了揉鼻子,忍着那股子恶心,走到皇后凤榻边的小床,弯腰看向里面沉睡的小皇子,笑盈盈地道: “那儿臣便不侍奉母后了,儿臣在这儿照顾小皇子总是好的。” 张皇后又笑:“你是想抢了乳娘的活吗?” 两个乳娘就在旁边立着,闻言低头不敢出声。 张皇后性子温和,很少说重话,可是宫里的贵人们,口不对心的多了去,嘴上不说什么,指不定心里怎么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大棒就敲下来,倒霉的还是她们。 果然,赵青菀瞄了她们一眼。 “母后说的什么话?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呢,怎么就能抢乳娘的活儿了?” 看她说得娇羞,张皇后微微一笑。 “羞什么?总有你做娘的时候。” 她刚刚生产,但是生了皇子,精神头很是不错,并不像经历了难产的样子,也许是做了母亲,眸子也柔和了许多,尤其视线落在小皇子红嘟嘟的脸上时,几乎软得化成了水。 “也不知你父皇怎么了。” 听她叹气,赵青菀蹙眉,“顾太医已然入宫多时,想是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母后勿念。” 张皇后沉默片刻,幽幽一叹。 “你应当去看看你父皇。” 赵青菀不悦地抿了抿嘴巴。 “儿臣倒是想去尽孝。怕只怕,父皇看到我,气得一口气喘不过来——” “放肆!” 张皇后重斥一声,似是心气不顺,突然掩嘴咳嗽起来,身侧侍候的嬷嬷赶紧上前为娘娘顺气,同时责怪地看了赵青菀一声。 “公主殿下怎可胡言乱语?这些话,在娘娘面前说是不打紧,要是传到陛下或是长公主耳朵里,连累我们娘娘也得跟着遭殃了。” 赵青菀心里慌了慌,赶紧蹲身赔礼。 “母后恕罪!” “罢了。你也是无心……” 张皇后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赵青菀在抬头那一瞬,看到张皇后苍白而平静的脸色,心里突生异样。 她谢过恩,轻轻瞄一眼安睡的小皇子,小声道:“母后,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张皇后沉下脸,冷冷看她。 “你既然有此一问,那便知不当说的话,不能说。下去!” 张皇后很少发火。 便是刚才赵云圳跑过来胡搅蛮缠,她刚刚生产虚弱,也只是温言细语地训斥了两句,可方才竟是这样凶她。 赵青菀想,兴许自己猜错了。 这时,有宫女端来进补的汤水,嬷嬷扶了张皇后起身喝汤。赵青菀看了片刻,确实没有她什么事,便蹲身行了个礼,玩笑地道: “既是母后嫌弃儿臣在这儿碍事,那儿臣便先行退下了。明日再来向母后请安,看小皇子。” 张皇后抿了抿嘴上的汤,朝她摆手。 “去吧,叫她们都走。有到我这里来尽心的工夫,怎不去乾清宫为陛下侍疾。” 那些妃嫔不得命令,是不敢走的。 张皇后晾了她们这么久,时辰也差不多了。 妃嫔们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人。 为什么没去乾清宫,而是来了坤宁宫,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陛下病危,消息却没有传出去,就捂在宫里,而东宫此时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万一…… 陛下没了?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难说! 皇后娘娘是她们万万得罪不起的。 赵青菀抬着绢子掩鼻,扭着腰肢慢慢迈出暖阁的门槛,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冷不丁撞了个她一个满怀。 赵青菀大怒。 “怎么走路的,你没长眼睛啊?” 太监看到是公主,说了句“殿下息怒”就调头,一溜烟往暖阁冲去。 “娘娘,皇后娘娘,哎哟,大事不好啦。” 赵青菀闻言微顿。 听得那太监道: “锦衣卫闯到宫里来了。” 张皇后坐榻上坐起,双眼圆瞪,手将被子掐成了团团皱褶,“什么?” 小太监又重复一遍道:“锦衣卫的人闯到宫里来了,娘娘。” 张皇后气得咬牙,声音喘息。 “反了,反了,赵胤这是想造反不成!” 小太监神色焦灼,“锦衣卫素来凶悍,羽林军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呀。娘娘,您快拿个主意吧?” 张皇后静默而坐,看他片刻,突然勾了勾手。 “唐可进,你过来。” 小太监低头走近,不敢看皇后娘娘的样子。 “娘娘~” 皇后看她这般,突然摆摆手,将嬷嬷和奶奶屏退出去,然后慢慢将腕上的手镯退下,塞到小太监的手中。 “你去告诉张大人,见机行事,不可莽撞。保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性命最为紧要……” …… 赵青菀在门外听了片刻,听不到皇后说什么,便见那姓唐的公公匆匆出来。她笑了笑,跟上去。 “唐公公,我跟你去看看吧?” 唐可进一愣,“殿下,那边打着呢,你可别出门了……” 赵青菀哼了一声,“我是公主,他们还敢杀了我不成?” 她其实有自己的私心。 一想到赵胤带兵闯入禁宫,血液都沸腾了。 父皇向来不喜欢她,上次的事情,虽说为了皇家尊严,没有把她“让宫女代嫁”的事情捅出去,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她许给了巴图。父皇重诺,两国一旦息战,马上就要她远嫁,是她死皮赖脸求了皇后,以“入冬北上,路途遥远不安全”为由,拖在京里过年。 等开了春,她还得走。 因此,不论父皇好与不好,她都不会好了。 而张皇后…… 若是父皇没了,张皇后的儿子做了皇帝,就会顺着她,由着她留在京师吗? 恐怕也不会。 她能指望的人只有赵胤。 赵胤是由始至终反对公主和亲的人。 赵青菀相信,赵胤对她有情分。 只是碍于彼此的血亲关系,不便明言,但是关键时候,赵胤会护着她,不让她远嫁。 此时,赵胤带兵入宫,若是造反成功,这天下就他最大,那么她……有着这般情分,是不是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即便赵胤不能娶她, 也定不会让她嫁给巴图。 赵青菀想着,脚步都轻飘了起来。 她得助他一臂之力。 一路上,她都想探唐可进的话,想知道张皇后叮嘱了他什么,可是唐可进一句话都不肯与她说,很快就走得远了,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哼! 赵青菀跺脚。 “雪盏,我们也看看去。” …… 宫中杀声震天。 坤宁宫人心慌慌。 此刻的乾清宫大门紧闭,安静得出奇。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 一群皇帝近卫守在大殿,刀已出鞘,安静而立。 暖阁里,除了光启帝身边的太监李明昌和小椿子,只有太医顾顺。 龙榻上的光启帝,闭眼平躺,仿若没有声息。 李明昌在旁坐立不安,走来走去。 “顾太医,陛下病情到底如何?” 顾顺不停地拿袖子抹着脸上的汗水,“陛下脉象微弱,沉迟气滞,气衰之象,我再调调方子……” 李明昌催促,“那你倒是快些呀。” 暖阁里一室清冷。 皇帝没有醒来的迹象。 ———— 时雍让魏州带人去乾清宫,自己亲自带人去了东宫。 张华礼早已得到锦衣卫闯宫的消息,羽林军早已弓弩齐备,严阵以待。 双方在宫门外便已撕破了脸,无须多说,待锦衣卫杀到东宫,张华礼便是断然一喝。 “锦衣卫将士听着:指挥使赵胤谋反,与你等无关。本将奉皇后娘娘旨意,捉拿逆首,只要你们现在放下武器,皇后娘娘恕你等无罪。” 时雍一路厮杀到这里,小腿肚子都酸了,哪是来听他屁话的? 她冷哼一声,握紧掌心长剑,指着张华礼。 “羽林军将士听着:指挥使张华礼,软禁太子,挟持陛下,意图谋反,与你等无关。锦衣卫奉太子殿下之命捉拿逆首,只要你们现在放下武器,太子殿下恕你等无罪。” “一派胡言!” 张华礼怒目而视。 “太子殿下此刻身在东宫,怎会传令给你?” 时雍冷然反问:“既然太子殿下在宫中,大可叫他出来,一问便知。” 张华礼被她反呛,喉头噎了噎,抬起手臂,刀尖指着她。 “逆贼胆敢私闯禁宫,视同逆反。来人!不与他们废话了,速速拿下!” 时雍也懒得跟他废话。 一抬手,冷声道:“上!” 刀光四起,两军战在一处。 锦衣卫从外面一路杀进来,早已杀红了眼睛,宫女太监们吓得惊恐失措,四处奔走。刀剑碰撞、呼号震天,不过转瞬之间,东宫台阶下已杀成一团,喊声响彻暗夜。 “宋阿拾?” 赵青菀带着丫头走到东宫,远远地站在外围,不见赵胤,却看到了人群里的时雍,她惊讶地看着时雍身着飞鱼服的样子,大惊失色。 “宋阿拾你疯了?你是想害死无乩吗?” 时雍转头冷冷看着她。 “请公主殿下离开此地。” 赵青菀气得鼻子都差点歪了。 “你在命令本宫?” 时雍道:“怀宁公主再不离开,与逆首同罪!” 赵青菀冷哼一声,嘲笑她:“本宫不走又如何?宋阿拾,你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谁给你指挥锦衣卫的权利?你分明就不是锦衣卫的人。国舅爷,她定是假传……” “来人!”时雍冷冷指着赵青菀,“怀宁公主意图阻止我等营救太子,当与逆首同罪。先行拿下!等候陛下发落。” 什么? 赵青菀看着时雍冷厉的样子,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这哪里还是那日她在无乩馆看到的那个摔倒在赵胤房里的丫头? 一个丫头…… 一个下贱的丫头而已! 看着浑身浴血的她,赵青菀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一眼,竟让她看成了赵胤的模样。 “放肆!我是公主,我是公主!你们怎敢?” 她试图挣扎,可是锦衣卫这时并不听她,上来就反剪了她的双手,在丫头的哭闹中往外拖。 赵青菀狼狈不堪,边退边叫,身子不停地战栗,却不肯服气。 “宋阿拾,本宫要杀了你,杀了你!” 时雍看着她扬眉一笑。 “等你杀得了我再说。” 她冷冷看着两个锦衣缇骑将怀宁公主拉出去,再回头看着杀声震天的东宫,心神有些许不宁安。 赵云圳现在怎样了?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出现。 时雍心底发寒,看着血光冲天的东宫大门,拎着剑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冷声道: “开门!谁阻我面见太子,杀无赦!” 章节目录 第265章 东宫寒鸦声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空传来寒鸦声,夜色浓稠如泼墨。 时雍踏着惨叫声步上台阶,两侧的羽林军,拿刀的拿刀,举弩的举弩,喊杀喊打着朝她冲过来。她横刀格档,一脚踹开大门。 轰!砰! 东宫大门重重打开。 锦衣卫顺着台阶往上冲,与羽林军混战一处。 “掩护我。” 时雍大声喊着,往东宫内殿冲去。 她听到了哭叫声。 太监的,宫女的,还有嬷嬷的,混杂在一起,有惊恐的大哭,也有惨烈的呻吟。 东宫实在太大。 时雍顺着哭叫声飞快地闯入重晖门,往端本门奔去…… 东宫太子寢殿。 青砖石上,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尸体,鲜血流了一地,极是可怖。 一群羽林军围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厮杀。少年浑身浴血,披头散发,身上衣裳裂开了无数的口子,翻开的皮肉和鲜血渗出来。他的眉上、脸颊上也溅抹着鲜血…… 太子寢殿门口,几个太监和宫女抱着一团,用身子挡在大门,一个嬷嬷模样的妇人跪伏在地上,身上满是鲜血,但她的双手紧紧抱着试图入殿的一个羽林军将军。 “不要伤害殿下!” “保护殿下!” 那将军满脸横肉,似是不耐烦,腰刀高高抬起,重重捅在那嬷嬷的后背,嬷嬷痛呼一声,软倒在地。 “嬷嬷!”宫女太监们大哭。 “嬷嬷!” 砰砰砰砰! 上了锁的寢殿大门被人从里面疯狂地摇动。 “让本宫出来。” “不要伤害嬷嬷,不要杀我嬷嬷!” “混蛋!我要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 赵云圳被反锁在寢殿里,愤怒吼叫。 嬷嬷虚弱地睁开眼,看着那晃动的寢殿门,两行泪水从眼眶落下,悄无声息…… 羽林将军一脚踹开嬷嬷的尸体,提着带着她身上鲜血的腰刀,走向寢殿门口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太监和宫女。 “让开!” 几个太监年岁都不大,有一个甚至就赵云圳那么大一点,宫女也都是年轻女子,个个身娇体弱,在这个满是鲜血和杀戮的修罗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羽林将军,她们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紧紧抱在一起,试图用血肉之躯抵抗…… “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太子殿下。” “畜生!”被羽林军围在当中的小丙怒吼一声,劈杀两个,想要冲出重围,可是那个空挡迅速被人填上,小丙哀恸大吼。 “你们这些畜生!” “我要杀光你们!” 愤怒的少年杀声震天。 可是他势单力薄,分身乏术。 羽林军渐渐往寢殿门口聚拢,这个大晏储君居住的宫殿,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处人间炼狱场。 眼看锦衣卫带兵入宫,张华礼一不做二不休,便想干脆利落地除掉太子,直接赖在锦衣卫头上。 东宫忠仆想要阻止,但双拳难敌四手,侍卫死的死,伤的伤,除了小丙大多没了战斗力。 嬷嬷和宫女太监们为了保护赵云圳,只能将他反锁在寢殿里。这个寢殿门很是厚重,门上了锁,一时半会很难劈开。 能抵一刻是一刻。 他们已然拼尽了全力—— 时雍拎着剑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小丙厮杀吼叫,羽林军砍杀了两个宫女,将那个年岁最小的太监拎起来,重重甩在青砖石上,响起沉闷的落地声和惨叫。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他再次举起钢刀, 这次没有落下,时雍便飞身扑了上来。 “狗贼!拿命来。” 那将军迅速收刀调头,架住时雍的长剑。看一眼她身上的飞鱼服,他心里一震,惊骇大叫。 “兄弟们,速战速决。” 锦衣卫冲进来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成败在此一举。 是名垂青史,封侯成爵,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在这一刻。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眼里的时雍便是他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此人武功了得,时雍一时半会拿不下他。 她狠狠咬牙,朝寢殿看了一眼。 “殿下别怕,我救你来了。” 寢殿里,赵云圳刚才听到时雍的声音,还以为是幻听,再次听到她的安慰,鼻子一酸,将门拍得更响。 “小媳妇,你开门,放我出去。” “你不能出来。”时雍厉喝,“好好在里头待着。” 赵云圳双手拍门。 “我有刀,我有刀。” “放我出去。” 没有人理会他。 “我有刀,我真的有刀啊。” “你们放我出去。” 呐喊到最后,赵云圳突然号啕大哭。 “嬷嬷!” “嬷嬷你别丢下我!” 赵云圳出不去,可是他从门缝里看到了那把捅向嬷嬷的刀,寒光闪闪,十分锋利,是从嬷嬷的后背捅下去的,刀子一下没入她的身子。他知道,那个把他从小带大的嬷嬷没有了。她死了,被他们杀死了。 赵云圳是吃她的奶长大的。 那就是他的半个娘啊。 孩子身子不停地颤抖,声音早已喊哑。 “本宫要杀光你们!” “杀光你们!” 厚重的殿门,大大的铁锁。 赵云圳怎么摇晃都摇不开,身子终是慢慢滑坐在地上,呜咽抽泣! 孩子的哭声,很分时雍的神。 “别哭了!” 她厉吼一声。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好好记住今天晚上!” 赵云圳止住哭声,吸着鼻子抽泣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趴着门缝往外望,皮开肉绽的小丙,已经没了气息的嬷嬷,鲜血横流到脸上的太监和宫女…… 还有阿拾。 她背对着他, 和那些东宫忠仆一样,用后背挡着门,阻止别人进来杀他。 惨烈的画面染满了腥红的颜色,一点点蔓过赵云圳带泪的眼睛。 他紧紧捏住拳头。 ———— 从温柔乡到修罗场,赵胤仿佛跌入了一个冰冷的寒潭,无边无际的潭水淹没了他,正如那个差点死去的寒冬。刺骨的冷,噩梦一般,怎么都醒不过来。 寒潭下是万丈深渊。 “粉身碎骨,是天之罚。” 不知谁在耳边说了一句,他脑子激灵一下,身子微颤,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看到的是谢放担忧的双眼。 该死! 赵胤揉着太阳穴,平复着噩梦带来的情绪波动。 “阿拾人呢?” 他的声音有几分恼意。 很显然,他又被那狡诈的女子算计了。 可他怎会晕过去的? 赵胤有些不解,眉头蹙了起来。谢放见他如此,不敢隐瞒,扑嗵一声跪在床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他听。 “大都督,是属下无能。” 赵胤看着谢放半低的头顶,冷眼穿过万年寒潭回到眼前的现实。 这就是天罚吗? 昏昏沉沉间,赵胤如是想。 一动情欲,便九死一生,生不如死。 他们说他不可娶妻不可枉动情欲,否则必遭天罚,连累国运。他从不知道天罚是什么,也并不肯信以他一己之力可以撼动国运。 可如今…… 他莫名昏迷。 原本渐渐好转的皇帝也突然昏厥,生死不知。 形势也急转直下。 天罚! 赵胤双手抱住疼痛的头。 “给爷更衣!” ———— 如今的大晏,因永禄帝靖难夺位,朝中遗留下大把的靖难功臣遗老和皇亲国戚。功臣将领老去,他们的后人崭露头角,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朝中充斥着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十分微妙。 光启帝身子骨不好也只是这一年的事情,是在先帝和先皇后故去后染的病。可是,纵使生着病,光启帝也是一个有能为的君主,非常懂得掣肘朝堂势力。 他活着,无人敢妄动。 一旦他倒下,这朝堂就如失去首领的兽院,什么凶魔野兽都会跑出来。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拥趸,人人都希望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上能发扬光大,或是更上一层楼。 人欲无穷。 赵胤深知此时的皇宫有多么凶险。 沸水里捞钥匙,那女子也真敢! 他心急如焚,火速调了几千亲卫,策马入宫。在他发现宫门紧闭,且防守之人皆是锦衣卫时,心里的石头又稍稍落下。 此女狡诈亦多谋! 并非冲动就不管不顾的人。 他宫中策马,一路狂奔。 沿路碰到的锦衣卫,纷纷高声呐喊,极是振奋! “大都督!” “大都督!” “大都督来了!” 章节目录 第266章 阉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东宫的厮杀远没有结束。 寒庭骤冷,青阶染血,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这是锦衣卫和羽林卫的战斗,也是大晏这座“大厦”下的最高政权之争。 功与过、是与非、腐朽或灿烂,丑陋与荣光,全在成败之间。 要么就此荣光万丈。 要么被这座皇城埋葬。躯体,抑或灵魂,都将下地狱,甚至祸及九族。 虽死不退。 血战到底。 张华礼调来大批的羽林军,他将所有的力量全部放在了东宫,目标就是那个依旧紧锁的太子寢殿。 他已然疯狂。 他别无退路。 今夜之后,要么身披蟒袍,封王拜相,要么挫骨扬灰,成为乱臣贼子。没有第三条路。 张华礼很清楚,杀掉太子,他姐姐的儿子就是唯一的皇子,张家就有绝境逢生的机会,哪怕他今日死,也必杀太子。 张华礼是拼死一搏。 时雍是死守不退。 太子寢殿,是最后的绝战场。 毫不留情的杀戮下,是出奇的安静。没有人说话,刀来剑往间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冷漠和沉寂。埋伏的羽林军弓弩齐发,将密密麻麻的箭矢像雨点般扑向守在寢殿前的锦衣卫,射向太子寢殿的外墙。 一波波箭雨后, 锦衣卫仍将寢殿围得铁桶一般。 羽林军的箭矢用完了。 最终只剩肉搏。 偌大的东宫,如同坟墓。 时雍将所有的人肉盾一般堆在太子寢殿门口。要杀太子,就必须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羽林军倒下了一批又一批。 锦衣卫也死伤不少。 太子寢殿,成了最大的战场。 赵云圳趴在门上,小身子僵硬着,仿佛冻僵,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也没有哭。 “小媳妇,你胳膊流血了。”赵云圳贴在门上,一个人小声喃喃,用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声音。 “小丙,你伤得好重。本宫不想你死。以后我不欺负你了。等我长大,封你做大官,帮你找爹爹。” “嬷嬷,我不会让你白死的,你不会白疼我。我要做最好的太子,最厉害的皇帝。” 到底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立完誓,发完狠,眼眶又包起了泪。 “父皇,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阿胤叔,你在哪里,你为什么没有来?” 他的声音很小,低低的,被刀剑声掩盖着,没有人听见,除了他自己。 赵云圳很难过。 小丙伤得很重,还在拼死保护他。 小媳妇也受伤了,她一定很痛。 小媳妇对他总是很凶,可她不许别人对他凶,总会像老母鸡一般会将他护在羽翼下。 只有他被锁在这偌大的寢殿里,什么也做不了。 赵云圳握紧拳头,额头冒汗,受上了这煎熬,闭上了眼睛。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他闭着眼,语速越来越快,快得自己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反反复复背诵着那些师傅让他背的课目,泪流满面。 “大都督!” 惊喜的喊声,打破了东宫的寂静。 赵云圳噌地睁开眼,趴到门上。 时雍转头,看着沾了一身雨水的男子骑在乌骓马上。 狂风拂着他来不及束起的长发,如同修罗临世,冷气逼人。时雍记得,是她亲自为赵胤解开的束冠,将他乌黑的长发落下,为了让他睡得舒服。 入宫而不冠发,对于向来衣冠整齐的赵胤来说很是罕见,也足以证明他有多么着急。 可是,他不该来。 “大人。” 时雍的叹息化在了雪风里。 赵胤越来人群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痕和鲜血。 他缓缓拔出绣春刀。 “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缓慢而坚定的出口,像战场上发起的决胜冲锋号,让早已疲惫不堪的锦衣缇骑们备受鼓舞。 “大都督有令,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杀!” 张华礼混在人群里,看着赵胤前来,眼里是兴奋的光芒。危机,也是机会。今夜之战,只要羽林卫赢了。那么,东宫血案,制造者就是锦衣卫,下地狱的人也是赵胤。 他高举腰刀,冲上前去。 “杀!” 看着杀气腾腾的张华礼,赵胤双眼微眯,绣春刀摆出迎战的姿势,突然拍马冲上去,速度快得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掌中绣春刀瞬间劈中了张华礼的胳膊。 当一声。 随着武器落地的是一条齐齐整整的小手臂。 血溅半空! “啊!”张华礼握住受伤的胳膊,蹬蹬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地左右四顾。 “赵胤,你好大的狗胆,领兵冲入禁宫,这是要谋反吗?” 时雍看出他的惊慌。 “大人,我来。” 有了赵胤带来的人马,锦衣卫势力大增,再加赵胤本尊带来的威慑力,羽林军节节败退,时雍二话不说,举刀就朝张华礼捅了过去。 她的剑早就断了。 手上的刀,也早就砍出了卷边。 张华礼捂住血流不止的胳膊踉跄着后退,嘴里发出绝望的嘶吼。 “放火!烧,烧殿!” “放火烧殿!” 时雍脊背一寒,匆忙间飞身过去想要阻止,可是她厮杀得实在太久,早就乏了,累了,腿脚突然抽筋般一麻,脚一软,往地上栽倒。 一个人影飞身而去,胳膊拦住她的腰。 时雍眼前黑了黑,抬头,“大人。” 赵胤将她托起,“没事吧?” 时雍摇头,在他浑身的杀气笼罩下,竟觉得十分的安心,手扶在他的铁甲上,“不能让他得逞。” 张华礼在地上捡了一支火把,发狂般往寢殿冲去。时雍猛地推开赵胤,骤然跃起,一刀劈下,刚好砍在张华礼拿火把的胳膊上。 “啊!” 火把落地。张华礼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倒在地上,蜷曲着身子疼痛嘶叫。 时雍甩了甩发麻的胳膊,看向人群里如同杀神般面不改色的赵胤,微微一笑。 “我的手劲,不如大人。” 没有砍掉张华礼的左胳膊。 要不然,他就对称了。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时雍慢慢走近,觉得自己的强迫症犯了。 ——见不得这个人不对称。 她说着举刀要砍,门口却突然纷乱起来。 “东缉事厂白马大人到!” 一声嘹亮的响名,如同敲在众人耳朵里的钟声,震惊四处,东宫大门洞开,白马扶舟和一群东厂番役从染血的青砖路上徐徐走近。 “本督这是来晚了么?” 白马扶舟声音带笑,一身蟒衣在雨雾里仿佛燃烧的烈焰,雨雾淋湿了地面,而他黑色的革靴纤尘不染。 张华礼看到他,惊恐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 “厂督救命,厂督救命,赵胤谋逆,带兵夜闯禁宫……” 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张华礼一边喊一边拼尽全力站起来,往白马扶舟身边跑,然后重重倒在他的面前,一只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腿。 白马扶舟干净的衣袍染上了血。 他低头,皱眉看了一眼,突然抬脚重重踹过去。 张华礼眼前发黑,被踢得滚了两圈,仰躺在地上,看着白马扶舟带笑的脸,一颗心直直往深渊里坠落。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没有人理会他。 赵胤冷冷看着白马扶舟。 “厂督是来晚了。” 白马扶舟嘴角上扬,看着眼前东宫这个杀戮场。 “那本督得表达一下歉意了。” 他慢慢调头,看了一眼死狗般倒在地上的张华礼,慢声道:“来人,把这个人给本督阉了。” 阉了? 时雍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胤却很淡然,瞄他一眼。 “不愧是厂督。” 时雍:“???” 这是说白马扶舟自己是太监,也见不得别人有鸟的意思?赵胤真会,打蛇打七寸。 而白马扶舟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锦衣卫和羽林卫斗得鱼死网破,已然分出胜负,他才现身,表个姿态,永远站在胜利者一方。 若今晚赢的是羽林卫, 他会不会让人把赵胤拖下去阉了? 章节目录 第267章 良心和野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厂卫第二次合作,清理现场的速度快得几乎没有悬念。很快,东宫的羽林军被清洗一遍,除了丢下武器跪地求饶的,其他的人全都变成了卧地的尸体。 “阿胤叔,我要出来。” 细微的抽泣声从大殿里传来。 空庭寂静。 杀来杀去是为了殿中那个人。 又不仅仅只是为了殿中那个人。 这天下,这江山,这权力之争,如此残酷又诱人。而太子隐忍的哭声,竟让时雍恍惚间想起了赵胤曾经说过的话。 “千锤百炼即为王,不如四海度余生。” 可怜赵云圳,还是个孩子,就要承受这许多。 赵胤走近寢殿,伸手拨了拨染满了鲜血的铁锁。 “钥匙?” 四周鸦雀无声。 小丙手握着腰刀坐在台阶上,指了指倒在阶下血水中的嬷嬷。 “钥匙……被嬷嬷吞肚里了。” 嬷嬷怕钥匙被抢,直接咽进了肚子里,然后以死殉主了。 呜…… 两个宫女抱头痛哭。 悲悯声里,寒鸦哀叫着从天空掠过。 赵胤侧头叫谢放。 “劈开。” 东宫的门实是坚固,好几个人上前,用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砍掉锁头。 哐哐声沉闷有力。 大门洞开。 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微光里,双眼浮满泪水,一动不动。 ———— 坤宁宫。 产后虚弱的张皇后静静坐了片刻,突然转头看身侧的奶娘。 “把小皇子抱过来。” “娘娘!”奶娘不解其意,小声道:“小皇子刚刚睡着。” 张皇后突然厉色:“抱过来!” 两个奶娘身子发抖,其中一个扑嗵跪下,另一个颤颤歪歪地走到小床边将襁褓中的小皇子抱起来,低头递给张皇后。 张皇后慢慢接过,尖细的手指将襁褓往外拨了拨,看着孩子红彤彤的脸,眼圈泛红。 “孩子,娘只有靠你了。” 去东宫探风的小太监已然来报,锦衣卫控制了东宫和乾清宫,东厂也插了一脚,她的弟弟被几个太监带去了蚕室(入宫阉割的地方)。 张皇后娘家有好几个弟弟,但只有张华礼是她一母所生的亲弟弟,也是张家唯一的嫡子。 她绝望地看着怀里不谙世事的小皇子。 “为本宫更衣。” 嬷嬷见状惊了惊。 “娘娘不可!您还没有出月子呢,不可出去受风。女子坐月……” “更衣!” 张皇后缓缓叹气。 “本宫要去乾清宫看皇上。” …… 宫中灯火大亮。 匆忙的脚步声直往乾清宫而去。 雨下得更大了,妖风四起,宫闱红墙,琉璃碧瓦,浓云遮盖下的苍穹风起云涌,这座庄严神圣的宝殿下,暗流涌动。 城门被锦衣卫把守,闻讯赶到的王公大臣们全部被拦在门外,不许入内。王公大臣们很是愤怒,一个个慷慨陈词,一定要入宫探望皇帝。 双方僵持不下。 此时此刻,夜幕下乾清宫亦是暗潮汹涌。 光启帝的侍卫们全在大殿里。 大门紧闭着,鸦雀无声。 外面锦衣卫和羽林卫的厮杀,他们都听在耳朵里,锦衣卫包围乾清宫他们都清楚。 他们没有动。 就像入定的老僧一般,横刀静守。 直到赵胤和白马扶舟带兵而至。 “臣赵胤、臣白马楫,救驾来迟!” 二人带头一跪。 殿门外呼啦啦跪一地。 可是乾清宫里仍是没有半点声音。 侍卫们相对而视,谁也不说话。 殿外寂静了好一会儿。 赵胤和白马扶舟二次请安。 “臣赵胤、臣白马楫,参见陛下,问陛下龙体万安。” 李明昌走到门边,静立片刻,清了清嗓子,对门外的人道: “陛下身体欠安,不便召见,二位大人请回吧。” 云淡风轻的请回,揣测不了殿里的情形。 赵胤和白马扶舟对视一眼。 白马扶舟一笑,小声道:“对陛下而言,你和张华礼没有区别。” 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一个为太子谋划,一个为小皇子筹谋,但是在皇帝眼中,确实没有区别,都可能有不臣之心,区别只是谁胜谁负而已。 赵胤与白马扶舟想的不一样。 这么久了,乾清宫没有半点反应。 若是陛下当真人事不省…… “李公公。”赵胤突然站起身来,对着大殿朗声道:“下官实在担忧陛下龙体,特地带了个专治重疾的大夫入宫,可否让她入殿为陛下问诊?” 带了民间的大夫来? 李明昌有些意外。 他往殿内看了一眼。 “顾太医刚侍候陛下喝了药,怕是不便。” 赵胤道:“李公公,若非这个大夫确有几分真本事,本座也不敢主动请缨。还请李公公开门,不要耽误陛下病体康愈为好。” 李明昌站了片刻,没有动弹。 寂静片刻,突然传来一声骚动。 “皇后娘娘到!” 太监尖细的嗓子带着夜色的凄厉,传入乾清宫。 李明昌震了震,望向内殿的一群侍卫,沉声吩咐。 “不论是谁,擅闯大殿,立斩不赦。” 侍卫们,“是。” 张皇后抱着襁褓,身披红色斗篷,在嬷嬷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乾清宫的台阶上,默默接受了众人的参拜,然后眼望黑压压的人群,冷冷地道。 “诸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赵胤拱手,“娘娘,臣等要面见陛下。” 张皇后冷笑。 “是要面见陛下,还是要替太子逼宫?” 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尖利刺耳,一身凤袍威严端庄,气势逼人。 “陛下只是有疾,还没有驾崩呢。你们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这是要倒打一耙吗? 为免冲撞皇帝,时雍在东宫匆匆擦洗了一下,换了身宫女的衣衫,这才带着梳洗完毕的赵云圳过来。 哪料刚进门,就听到这句话,看孩子身子突然绷紧,时雍皱了皱眉。 “难过了?” 赵云圳吸鼻子,“没有。” 时雍紧紧握住孩子冰冷的手。 “她不是你亲娘。没什么可伤心的。” 赵云圳:“我知道。” 时雍笑道:“知道就别拉着脸了。你是太子,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数你最大。” 赵云圳:“我知道。” 时雍低头:“知道还愣着干什么?” 孩子身子微颤,握住时雍的那只手,更紧了几分。 “我什么都知道,还是会难过。” 时雍看着孩子的小脑袋。 “难过什么?” “她以前对我很好。”赵云圳小声道:“若不是她待我好,我以为她真心待我。父皇定是不会封她为后。” 引狼入室的傻孩子。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可是,这宫中人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让一个小小的孩儿如何分辨? “儿子给母后请安。”赵云圳突然抽回手,朝张皇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缓缓站直身子,一只手负在身后,袍角微动,慢慢地走过去。 “母后刚才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儿子不懂。” 张皇后微愣。 夜幕下朝她走来的赵云圳,不再是那个会向她撒娇的小孩子了,他走得很慢,眼神锐利,细雨落在他身上,他也恍若未觉,看着她,仿佛见到仇人。 张皇后紧紧抱着小皇子,突然饮泣。 “太子这是要做什么?有了锦衣卫和东厂撑腰,连我这个母后和你刚出生的弟弟也容不得了吗?” 赵云圳只是笑。 “母后说什么呢?儿子听不懂。” 张皇后咽了咽唾沫。 “你们换掉禁军,封锁城门,将我们困在宫中……这宫殿,今夜已是你的天下。如今你父皇病体未愈,你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上那张龙椅了吗?” 赵云圳笑了。 “母后好会说话。母后要是有兴趣,不如移驾东宫,去看看那满地还没有来得及收殓的尸首?要儿子命的人,不正是母后你么?” 张皇后脸色一变。 “你胡说什么?你们逼宫杀人,意图谋反,竟来反咬一口?云圳,亏得母后掏心掏肺地待你,你竟是不讲半点良心了么?” 赵云圳冷笑,“你怀里的才是你的亲生儿子,本宫不是。若不是你‘掏心掏肺’的待我,我又怎会养成那好逸骄狂的性子,又怎会荒唐不羁惹父皇心烦?若不是你‘掏心掏肺’的待我,你又怎能得到父皇宠幸,生下这个杂种——” 他咬牙切齿,直呼小皇子是杂种。 张皇后倒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地怒视着赵云圳,身子颤抖着,不堪重负的晃了晃。 “反了,反了你。太子,我是你母后。你怎能如此目无尊长,信口开河?” 赵云圳道:“我的母后是父皇元配萧皇后,不是继后你。” 字字如针,扎得张皇后痛不可抑。 “陛下,陛下啊,你快快醒来,为臣妾做主吧。”张皇后呜咽一声,抱着小皇子软倒在乾清宫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人说话。 殿内殿外,安安静静。 赵云圳见到她哭,眼圈也红了。 到底是叫了几年母后的妇人。曾经,这个张皇后是真的痛他,怜他,护着他。无数次因为他淘气,张皇后受父皇责难,仍然为他讲话,无数次为了他受罚,跪在父皇的殿门…… 可惜。 全是假的。 赵云圳抹了抹眼睛,将差点掉落的眼泪憋了回去。 “李明昌,开殿门,本宫要面见父皇。” 李明昌在里面浑身是汗。 锦衣卫,羽林卫,张皇后,太子,小皇子,大都督,厂督……到底哪一个才是忠于陛下的人? 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指责对方谋逆杀人,他一个老太监如何分得清楚真假? 殿门一开,若陛下受制于人,那陛下的江山就生生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可是,若执意不开,他又当如何自处? 李明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殿下,陛下吩咐过,他睡着的时候不见任何人。老奴,老奴做不得主啊。” 缓了缓,他又软下嗓子劝道: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你们都先回去吧,等陛下醒过来,自有定论。就别为难老奴了。” 赵云圳怒了,“李明昌,你是要造反不成?谁知你是不是和这个妖后串通一气,胁持了我父皇?开门!” 李明昌深呼吸。 “太子殿下,您就算要了老奴的脑袋,今日这门,老奴也不敢开。” “你——” 赵云圳愤而上前,就要去踹门。 赵胤猛地拉住他的手腕,往后一带,拱手冲着殿内道:“李公公,我知你有为难之处。你看这样可好,我们全部退出乾清宫,只留下为陛下瞧病的大夫。她是个女医,你容她进去,瞧瞧陛下的病情即可。” 李明昌还在犹豫。 赵胤冷声一哼。 “除非李公公,不想陛下醒来。” 这罪就大了。 李明昌吓得一个哆嗦。 “如此……也行!” 赵胤闻声,摆了摆手,示意锦衣卫全部退出乾清宫,又转头看了看白马扶舟。 “厂督,请吧。” 白马扶舟笑着看了看他,目光又落到时雍的脸上,拱了拱手,对部众道:“撤!” 脚步声声,越去越远。 赵胤走到时雍面前,目光深邃,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脸对脸,二人目光相触,赵胤眼底杀气敛起,浮起一丝复杂的担忧之色。时雍看懂他的心思,抿了抿嘴,朝他缓缓点头。 赵胤低声:“小心行事。” 时雍视线在他脸上流连:“我会。” 赵胤目光微沉,深邃莫测。 二人相视,分明只有一个瞬间,竟如同亘古万年一般漫长。 片刻,赵胤抬起双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 “我就在外面。” 时雍无声一笑。 “等我消息。” 章节目录 第268章 见帝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已是下半夜了,乾清宫的大殿里清冷异常。 时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大殿内的侍卫安静地站着,每个人挺背抚刀,宛如被定格在深幽历史里的马俑一般。凝重、庄严。 李明昌身子佝偻,微微驼着背,将时雍引入寢殿。 “姑娘,请吧。” 暖阁里比外面暖和许多,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太医顾顺站在门口,看到时雍进来,目光很是复杂。时雍没有理会他,径直越过他走向屋中。 镂空雕花的通顶紫檀木床,黝黑泛亮,古朴深邃,明黄的床幔,繁复的雕工和装饰,散发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力量。 这是帝王居所。 室内光线暗淡,床幔用挂钩撩起,一眼可见光启帝安静地躺在那张偌大的龙床上,身着明黄的寢衣,清俊的脸平静无波,悄无声息。 两个侍侯的宫女,跪在一边,像木偶般一动不动。 天下至尊,也不过一张床安放。 时雍看着龙床上的男子,再看着这殿中悄无声息的人,想到殿外那一群各怀心思的人,突然觉得这个宫殿森冷无比,每个角落仿佛都有无数的利刃与暗箭,无时无刻不想要了床上这人的命。 帝王孤寡,果不其然。 与这天下大好山河相比,若是让她做这个皇帝,每日要和那般虎视眈眈的人斗智斗勇,不要也罢。 时雍的心沉甸甸的。 锦衣卫和羽林卫之争,皇后和太子之争,一切皆在这个男人身上,若是不能让他醒过来,这天下必将大乱。锦衣卫能阻止朝臣们一夜,不能阻止一年。自古江山白骨堆。今夜不解决掉宫中的麻烦,明日天一亮,争端再起,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时雍在榻前的软凳坐下,为光启帝切脉。 屋子里的人,屏紧了呼吸。 时雍也许久没有动,好一会,她转头对李明昌说:“公公,麻烦帮个忙。” 李明昌不知她要做什么,走到身边看着她。 时雍道:“帮我把陛下的嘴扳开。” 李明昌吓得脸都白了,“放肆!陛下龙口,岂能随意……” 时雍瞥他一眼,“那我自己来。” 本来她还顾及男女之防,想矜持矜持,看这老太监迂腐的样子,就懒得跟他废话了,起身捏住光启帝的鼻子,抬高他的下巴,直接拿起床边碗里的一把汤勺,就去撬他的嘴。 李明昌吓得脊背冒汗。 “大胆。你这是……” 时雍不理他,捏紧皇帝鼻子,撬得很是用力——然后,与突然睁眼的光启帝眼对眼。 李明昌想要拉她。 见状,僵住。 有那么小半会工夫,三个人谁也没有动。 慢慢的,时雍松开皇帝下巴,坐回去镇定自若地问: “李公公,陛下最近用膳如何?” 李明昌瞄了皇帝一眼。 “前几日还能用一小碗米饭,太医说有好转,可昨日早上只是进了小半碗粥,就呕吐不止。后来,得闻皇后娘娘难产,陛下一急,就昏过去啦。” 时雍:“能把陛下用的粥端来我看看吗?” 李明昌愣了愣,“昨日的粥,哪里还可得?” “荒唐!” 时雍气呼呼地质问:“陛下用粥昏厥,怎可不查毒就将粥处理掉?你们就是这般伺候陛下的?” 这怎么训起他来了? 李明昌瞠目结舌。 “毒?你是说陛下的饮食有毒?” 时雍瞄了一眼床上阖着眼的皇帝,冷声道,“没错。我怀疑陛下这病不是病,而是中毒了。” 李明昌吓得脸都白了,惊问:“姑娘此话可不能乱讲……你可有证据?” 时雍问:“陛下是不是用膳时胃口不佳,时常呕吐和腹泻?” 李明昌点头称是,“你如何得知?” 时雍道:“我怀疑陛下身边有慢性毒源。这样的毒不会马上致人死亡,却会拖垮陛下的身子,让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虚弱下去,那腹泻、呕吐,便是人体中毒后的自救反应。” 说着,她轻轻抬起光启帝一只胳膊,撩高他的袖口,示意李明昌来看,“这些小红点便是人体自然排毒时溢出的皮疹。陛下正当壮年,怎会冷不丁体弱多病,久治不愈?” 说到此,她的视线冷不丁转到低头恭候在门口的顾顺身上。 “顾太医为陛下诊治这么久,难道没有看出陛下有中毒迹象?” 顾顺吓得脸都白了。 “你,你信口雌黄。陛下分明是忧思过甚,心中怏悒不快,神失所守,精气并于肺,肝虚又不能生之,是为悲病。《灵枢》曰:愁忧不解则伤意……” “一派胡言。” 时雍轻启檀口,淡淡看着他。 “那我问你,为何陛下吃了你的汤药,一直不醒?” 顾顺惊恐地看着她,气得胡子直抖。 “陛下近日劳思过虑,时常夜不能寐,极为损耗心神。待陛下服下汤药,休歇一日,自会醒转。” 哼! “我看你们分明就是不愿意让陛下醒来。” 时雍从怀里掏出银针,再次转头叫李明昌来帮忙。这次李明昌没再拒绝,由着她的要求,把皇帝的上衣脱掉。 这个皇帝太瘦了,太白了。 俊是俊,五官气质皆是上乘,却有一种让人不忍落针的体弱感。 时雍皱了皱眉,凝神提气为皇帝行针。 行针手法,她在赵胤手上已练得差不多,而随着她越来越熟稔,宋阿拾留在记忆里的针灸术,就像本就存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和技能,很快就得以融会贯通。 李明昌看她行针,战战兢兢说道:“姑娘,这个管用吗?” 时雍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早冬的乾清宫暖阁,没有半点寒意。时雍聚精会神地为皇帝施针,不知不觉汗水湿透脊背,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前后不过一刻钟,她却觉得漫长无比,甚至怀念赵胤那只猪腿,想怎么扎就怎么扎的感觉太舒心了。 眼前这是皇帝,即使她胆大,施针时的心理状态还是不同。 灯火微闪,时雍慢慢收针。 “好了。” 她低低说完,深吸口气,刚抬手要擦汗,龙榻上的皇帝睁开了眼睛。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光启帝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她的视线里有审视、研判和淡淡的温和。他黑色的鬓发在明黄的龙枕上微微动了动,咳嗽出声。 “陛下——” 李明昌猛地跪下, 喜极而泣。 “陛下,您可总算是醒了,吓死老奴了,吓死老奴了啊。” 看老太监哭哭啼啼的样子,时雍眼神斜他一眼,嘴角微微抽搐,退后几步,再次向光启帝行了个端正的大礼。 “民女宋阿拾,参见陛下。方才事急从权,冒犯陛下龙体,还望陛下念在民女救驾心切,饶恕则个。” 她都这样说了,让皇帝如何责罚? 光启帝手指动了动,示意她起身,然后神色怪异地望向李明昌。 “朕要出恭!” 李明昌还在伤心啼哭呢,闻言啊了一声抬起头。 时雍也有点始料不及,淡淡撇了撇皇帝,心里头突然好笑。 昏厥容易,憋尿难啊。 等待皇帝出恭的时候,时雍和顾顺眼对眼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时雍看出顾顺眼里的敌意,只当未知。 直到李明昌再次来唤。 “宋姑娘,陛下请你进去。” 李明昌用了“请”字,且只叫了时雍,没有叫顾顺,这态度足以让顾顺吓得屁滚尿流了,他张了张嘴,“李公公……” 他刚想说什么,李明昌就冷冷剜过来,尖酸刻薄地道: “顾太医在这儿候着吧。” 时雍再次进入内殿。 光启帝坐在龙榻,似近又远。 内室的烛火挑亮了些,皇帝挥退了左右,看李明昌还愣在那里不动,又皱起眉头。 “你也下去。” 李明昌再愣了愣,低头:“是。” 屋里只剩时雍一人了。 她看着那明黄的颜色,有点刺眼,都说伴君如伴虎,她发现印象中的光启帝和眼前这个光启帝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至少,在皇帝审视她的时候,她很难从他眼中看出半分情绪。她再次违合地想到了赵胤,发现他跟赵胤性子还真是有点像。 “宋阿拾,你可知罪?” 光启帝凉凉开口,声音虚浮得听不出喜怒。 时雍低头,“民女不知。” 光启帝哼了声,声音庄重而刻板。 “欺君罔上,算不算重罪?” 时雍抬起头,平静而大胆地直视君上,那视线里有不带半点掩饰的嫌弃。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陛下指的是什么?是说我指出陛下中毒是欺君呢?还是我揭穿了陛下的伪装,是欺君呢?” 光启帝目光冷了冷。 “大胆!” 说着,他又重重咳嗽起来。 时雍抿着嘴看他,一动也不动。 好一会,光启帝眼中的怒色渐渐散去,叹了口气。 “你说得没错,朕是中毒了。可是毒从何来,毒源是什么,何人下毒,朕一无所知。” 时雍心里微微泛凉,望着这个面色煞白也难掩俊朗的帝王。 “所以,陛下就设局装晕?任由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任由太子差一点死在逆贼的刀下?” “你是太子一党?” 光启帝目光淡淡看她片刻,见她不动声色地回视自己,一言不发,视线却宛若最为锋利的刀子,有几分异常的熟悉感,让他条件反射想要妥协的熟悉感。 “朕——” 他徐徐开口。 “不是装晕。” 章节目录 第269章 存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皇帝的性命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命,关乎朝廷社稷,天下苍生。光启帝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试图平静,难掩叹息。 时雍问:“陛下是何时得知自己中毒的?” 光启揉了揉太阳穴,轻轻看他一眼。 “如你所说,朕正当壮年,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不见好转,终归是有些问题。可是,太医瞧不出究竟,只说是忧思过度。朕原是信的,毕竟这宫中,谁会想要朕的命呢?” “陛下现在知道了吗?”时雍突然问。 光启看她片刻,没有言语。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时雍笑了笑,“还是说陛下心里仍然存疑?既怀疑皇后心思不正,又怀疑赵胤存有异心,教唆太子弑父?” 光启帝猛地沉下脸。 “你真是胆大包天。” 这种话没有谁敢轻易说出口。 时雍却似不太害怕,坦坦荡荡地看着光启帝道:“陛下在这宫里听的假话还少吗?你跟前,需要的正是说真话的人。” 光启帝没有否认他的怀疑。 淡淡看了时雍一眼,他苍白的脸上散了些帝王威严,添了丝无奈。 “是否中毒,毒源是甚么?目前尚无定论。朕能信谁?” 时雍点头。 “陛下顾虑得对,手心手背都是肉,确实为难。一个是陛下的枕边人和刚出生的小皇子,还有皇后娘娘背后的勋戚势力。一个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和手握重兵的亲信权臣。不论陛下要动哪一边,都将掀起血雨腥风。” 光启帝哼了声。 在他眼里的时雍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比怀宁年岁还小,却说出这么些大道理来,与外表极是不符。 他挑了挑眉,“这些话,是赵胤教你的?” “不用谁教,民女什么都懂。” 光启帝眉头皱了一下:“还懂什么?” 时雍抿了抿嘴,嘴角带了几分笑。 “民女还知道陛下现在一定很是头痛。真晕了还好,合上眼管他们洪水滔天。可如今醒都醒了,该怎么办呢?” 光启帝又是哼声,轻撸胡须。 “属实懂得不少。” 时雍微微一笑。 “民女不仅懂,还有法子帮到陛下。” “哦?”光启帝微眯眼看她,那表情落入时雍眼里竟有几分慈祥:“说来听听。” 时雍将龙榻边的温水拿过来。 “陛下喝口水,缓缓,我再说。” 光启帝接过水,晃了晃,低头轻泯。 时雍道:“陛下,要不您驾个崩?” 噗!光启帝刚咽到喉头的水喷了出来,沾到了胡子上,时雍嘿嘿一笑,赶紧奉上绢子。 “慢点。慢点。陛下别紧张,不是真的让您驾崩,只是假装驾个崩。” 光启帝性子从小冷,十六登基,从此再没有人在他面前开个玩笑。不成想,竟有女子胆大到跟他说“驾个崩”。 他眉头皱起,冷冷地问:“你有几颗脑袋?” “民女就一颗脑袋。”时雍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脸感动地道:“今日民女已经说了好几次触犯陛下的话,脑袋早就不够用了,也就不怕多说几句。” 光启帝气笑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是自然。”时雍道:“陛下既然留我单独说话,自是心中已有计较,也觉得民女有用得着的地方,那民女就不防借个龙胆,说几句陛下不爱听的话好了。” 光启帝眉头皱紧。 “讲!” 时雍再次朝他行了个礼。 “民女若是帮着太子说话呢,陛下定会认为我是太子党,存有私心。那民女索性什么都不说了,让陛下亲眼看看。” 光启:“如何看?” 时雍:“您驾崩后再慢慢看。” 光启:“……” 怕皇帝被气死,时雍小心赔着不是。 “其实陛下心里明白。太子已经是太子,他不需要争抢,天下就是他的,更何况他才九岁,怎会有这样的心思?而皇后娘娘不同,生了小皇子,自然得为孩子的将来盘算,而今夜带兵合围东宫的张华礼又是国舅,陛下心里很清楚对谁最有利,只不过……” 微顿,她扬了扬眉。 “陛下不放心的是赵胤。” 时雍说罢,抿唇看着光启帝,只是笑。 光启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没有阻止,“继续说。” 时雍道:“太子殿下依赖赵胤,赵胤又手握兵权,陛下是怕他有二心,挟裹太子,以令天下……” 光启目光凉凉看她。 帝王之怒,随时可能要命。 时雍手心攥紧,又是一声叹息。 “陛下身坐龙椅,开怀吗?就我对赵胤的了解来看,他对那张龙椅真的是没有半点兴趣。” 光启帝沉默片刻,慢慢开口。 “朕想起你是谁了。” 冷不防来这句话,时雍吓一跳。 却听光启轻哼,“听闻赵胤宠幸一个宋姓女子,就是你吧?” 时雍一愣,松开心弦,“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竟知道这等坊间闲事。” 她嘴角微牵,想了想,笑得不太自在。 “我是那个女子没错。不过,大都督并不宠幸我。” “哦?” 光启帝轻笑,目光落在她脸上,突地严肃,“你想让朕假意驾崩,考察他们的真心?” 时雍眼睛微微一亮,没想到皇帝这么容易开窍,微微躬身,“陛下所言极是。若不然,要陛下做出选择,也是为难。” “不为难。” 光启帝指着她。 “朕第一个宰了你。” 时雍吓得缩了缩脖子,却听光启轻声一叹。 “驾崩就不必了,朕晕厥这么久,已然等同于驾崩了一回,又怎会不知?” 时雍沉吟片刻,“陛下知道羽林军围杀东宫?” 光启帝沉默。 时雍倒吸一口气。 她想到赵云圳一个小小孩子在寢殿里时的无助,看着自己亲近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死去,该有多么的痛苦和悲恸? 时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陛下可知,太子差一点没了?” 光启闭了闭眼,“不会。” 时雍:“此言何意?” 光启道:“定国公已带着朕的旨意等待东华门外,羽林军也有朕的人。便是锦衣卫不出手,云圳也不会有事。” 他的否认,让时雍稍稍好受一点。 定国公陈宗昶是光启帝打小长大的兄弟,是他最信任的人,东华门离东宫最近,他这么说,定是早有安排的。 “那也是万般凶险,陛下当真不为太子担心?” 光启帝看她一眼。 “他是太子,这皇权之上,从来没有容易二字。不受万般苦,怎掌天下权?” 这句话是他的父皇永禄帝说的。 他第一次复述,没想到是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而这女子的反应,与她母亲当年听到时一模一样。 “狗屁!” 时雍说话,连忙捂住嘴。 不过转念一想,脑袋早就不够用了,作罢。 “陛下可知太子在殿中是怎样念着陛下的?” 光启帝垂下眼皮,看着她的眼睛,眉头蹙了起来。很不情愿,但还是解释了一句。 “朕是在你捏着朕的鼻子,撬朕的牙齿时方才醒转的。” 唔! 时雍想起来了。 他说过,他是真晕了。 “那陛下也是在晕倒后,才发现自己中毒的?” 光启帝犹豫道:“早有过怀疑,也暗地里找人彻查过,可是毫无头绪,便只能半信半疑。恰逢皇后临盆,宫中说法日益增多,为了云圳的安全,朕便早早安排了定国公——” 说到此,他突然顿住。 他是帝王。 对一个民间女子,不该说这些。 想了想,光启帝又冷冷看时雍。 “御医们从来不敢说,为何你敢?” 时雍:“因为我不是御医。” 场面一度僵持。 光启帝好半晌才从她说话的逻辑里找出笑点,嘴角扯了扯,“那好。既然你不是御医,朕就相信你一次。” 嗯? 皇帝学会幽默了。 时雍正想对他笑一笑, 就听光启帝说:“朕命你在十日内为朕找出毒源。否则,朕就要了你和赵胤的脑袋。” 时雍震惊,“与赵胤何干?” 光启微微眯眼,平静地道:“为了心上人的性命,谅你也不敢糊弄朕。” 章节目录 第270章 伏法和赞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心上人? 时雍没有想到第一个说赵胤是她心上人的是皇帝。 她不愿承认。 但是没必要向皇帝否认,让他这么认为也好。 于是,时雍想了想,又道:“十日期限太短了。敢问陛下,为何一定是十日?” 光启哼声,“不是十日,难道要等朕中毒驾崩之后?” “——” 时雍抿了抿嘴巴,觉得皇帝的话有些好笑。确实,人家是中着毒等她,脑袋上的血条时时刻刻在持续减少,哪里能等? “那可以只要我一个人的脑袋不?” “不行!”光启听她的语气也觉得有些好笑,没有想到今日会跟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话,还说得很是轻松,不由又斜斜看了时雍一眼。 “朕第一个要赵胤的脑袋。” 时雍道:“好吧。” 反正赵胤的脑袋,不是她的脑袋。 “我帮陛下。但是,民女也有一个条件。” 她还有条件? 光启帝觉得新鲜,愣了愣,抬手。 “说来听听。” 时雍淡淡瞄着他煞白的面容,严肃地道:“求陛下赶紧好起来。” 她的话大出意外。 光启帝微眯眼审视着她。 时雍唇角轻轻一弯,“这烫手的江山,只有陛下最合适治理。民女不舍得太子殿下辛苦,更不忍让赵胤操心。” 光启帝看着她不说话。 好半晌,他哼笑,叫来李明昌。 “传朕旨意,皇后张氏……” 说到此,他突然顿住,眉头皱了起来。 李明昌低着头,弯着腰,身子都酸软了,方才听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皇后张氏,产后血虚受寒,身染恶疾,情智不开……即日起移居景福宫静养,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亦不许任何人前往探望。” 李明昌肩膀绷紧,“是。” 景福宫不是冷宫,可是大晏后宫人少,像景福宫这种离得远的偏僻宫殿,平日里少有打理,相当于冷宫。 李明昌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那小皇子……” 光启帝思忖片刻。 “小皇子交由淑妃杨氏代为抚养。” 听着皇帝下着命令,时雍站在边上,脸上很平静,心里却突突乱跳。 她这是说服了皇帝吗? 这救命之恩,赵大驴再不叫她爹,真是说不过去了。 “宋氏。” 冷不丁听到这称呼,时雍愣了愣,连忙侧过身子,福了福身。 “民女在。” 光启审视她片刻,眼睛里再次浮起疑惑。 “你那针灸是何处习得?” 又一个问她针法的人。 时雍头皮有点紧。 针灸技艺已植根在她的脑海里,可是,她并不知道宋阿拾到底何处习得。毕竟宋家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像是会针灸的样子,即使是宋长贵这个仵作,会些中医常识,离精通尚远。 而她,一个继承宋阿拾技艺却没有继承多少记忆的人,在针灸术日益精湛的时候,发现孙正业给她的中医书籍,一看就会,一学就通,想开方子脑子里就有了。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加上有现代医学的基础,所以学起来比别人快。 后来,她渐渐发现不对。 不是她聪慧学得快,是宋阿拾不仅会针灸,还会很多中医学的知识,只是她没有记忆,须得在孙正业和孙国栋的点拔下才能激起细胞记忆而已。 这就让她有点慌了。 宋阿拾到底有多少掩藏技能? 又是跟哪一个高人习得的? “回陛下的话——” 时雍润了润嘴皮,声音出口发现有点干,心虚得都不敢看皇帝。 “是我爹教的!” 光启帝搓着太阳穴想半晌,看她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大晏贤能异士多在民间啊。” 说罢,他摆了摆手。 “退到屏风后去。” 时雍不知他有何用意,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别说是让她退到屏风后,就算是让她退出地球也得照办。 闹腾这一阵,天边已浮出鲤鱼斑白。 乾清宫大门洞开。 李明昌手拿拂尘,高声唱名。 “宣——太子殿下觐见。”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宣——五军大都督、锦衣卫指挥使赵大人觐见!” “宣——东缉事厂掌印白马大人觐见!” 赵胤和白马扶舟二人,并肩同行,赵胤身上战袍未卸,血迹未洗,而白马扶舟一身蟒袍,矜贵整洁。至于赵云圳,在看到乾清宫大门开启那一刻已经蹦了进去,根本就没有听清李明昌后面的话。 飞快地跑入内殿,赵云圳四处打量不见时雍,愣了愣,猛地扑倒在光启帝的身前,重重跪下。 “父皇饶命。” 光启帝一愣,俯身拉他,心疼地轻抚着儿子的脸,“这是怎么了?父皇要谁的命了?” 赵云圳小心翼翼地道:“儿,儿臣心悦的……” “陛下!” 赵胤和白马扶舟一同进门,恰好打断赵云圳的话,然后深深看他一眼,与白马扶舟齐齐向光启帝拜下。 “臣救驾来迟。” 赵云圳被他那一眼看得心虚,没再敢说。方才他进来没看到时雍,有点慌乱紧张,怕她触怒了父皇,可是被阿胤叔一瞪,他就反应过来了。 若不是小媳妇能干,救醒了父皇,妖后又怎会被禁足景福宫? 这形势急转直下,定然是小媳妇的功劳啊! 幸亏阿胤叔阻止, 不然他可能就闯祸了。 赵云圳这么一想,心里松了些,可小眼神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看时雍在哪里…… 光启帝仍是穿着一身寢衣,大概是顾顺的药物和时雍的针灸有了效果,看上去神色清爽了许多。 见太子与赵胤眉开眼去,他眉头蹙了蹙,示意太子坐到自己身边来,然后朝赵胤和白马扶舟抬了抬手。 “二位爱卿请起。” 说罢,他转身吩咐李明昌。 “赐座。” 两张椅子端端正正摆在皇帝的面前,赵胤和白马扶舟相视一眼,一左一右规规矩矩地坐下。 赵胤道:“太子遇袭,臣竟因贪杯迟来一步,差点酿成大祸,请陛下降罪……” “诶~”光启帝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朕叫你进来,不是为了听你请罪的。” 皇帝轻轻一叹,摸了摸赵云圳的头。 “昨夜事发突然,无人能料。若非二位爱卿当机立断,处置得宜,恐怕朕与太子已是身首异处了。你们不仅无罪,还有功,朕要大大的奖赏你们。” 时雍在屏风后竖着耳朵听。 原本很淡定,一听这话就不开心了。 她做了那么多事,说了那么多话,皇帝不仅没有说要奖赏她,还给她摊派了任务,完不成还要脑袋。 到他们就有赏了? 时雍正不服气,就听光启帝笑道: “二位爱卿劳苦功高,朕为你们各赐一门亲事如何?” 章节目录 第271章 只在他面前放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妨皇帝要赐婚,赵胤和白马扶舟都微微怔愣。 光启帝欣赏着这二位的神态。 “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白马扶舟嘴角扯了扯,拱手道:“陛下是在拿微臣取笑吗?” 赵胤淡淡道:“定是陛下的玩笑了。公公娶妻,我朝尚无先例。” 白马扶舟一口老血卡在喉头,扭头看向他,赵胤神情坦然,就像没有看到他的表情那般,平静地对皇帝道: “陛下就别拿臣等玩笑了。微臣和白马公公,怕是都没有这个福分。” 白马扶舟心里又是一塞。 你赵胤没福分,与我白马扶舟何干? 他心知赵胤在呛他损他,可是在皇帝赐婚这件事情上,他和赵胤的立场是一致的。自古皇帝赐婚,多是择王侯公卿或权臣家里相匹配的女子,放眼京师,没有他白马扶舟看得上的,即使皇帝为他开这个先河,他也……不要。 于是,白马扶舟牙一咬。 “微臣多有不便,怕是消受不起。” 光启帝眼睛眯了眯,袖子微拂,视线转向赵胤,“那你呢?也有不便,也消受不起?” 赵胤道:“为臣确有不便。陛下知情的。” 光启帝直盯盯地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头,淡淡叹一口气。 “既然你俩都无意,朕也不能乱点鸳鸯,罢了!” 话音刚落,他侧头望向屏风。 “宋氏,出来吧。” 时雍慢慢从里面走出来,文文静静地低着头,走到皇帝跟前,福身一拜。 “陛下。” 光启帝看着赵胤和白马扶舟脸上掩饰不住的变幻神色,咳嗽了两声,若有似无地一叹。 “宋氏医术超群,朕惜她有才,原本有心做个月老。奈何……罢了罢了。宋氏之父颇有几分贤德,大有可为,二位爱卿替朕想想,提拔他做个什么官职好呢?” 前面赐婚的话刚说一半,就拐到了宋长贵身上,说到了正事,连个喘气和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皇帝就像是故意的,耍弄两位臣子,可他的表情极是严肃,看不出半点玩笑。 赵胤定了定神,道:“宋大人目前是顺天府八品知事。日前,微臣已向吏部递了荐书,准备提拔他做顺天府从六品推官。只待吏部批示,便可晋升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朱九口中的“大人早有安排”,指的就是她父亲的官职啊? 光启帝捋胡须,眼神微冷:“从六品,会不会太低?”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恭身行礼道:“臣以为,官员提拔不宜过快,以免招来嫉恨,且宋大人仵作行出身,掌管刑狱最是合适不过,恰可以为陛下尽忠。” 时雍捕捉到他的眼神,赶紧福身谢恩。 “陛下,民女的父亲虽有些本事,可到底是乡野草民出生,难登大雅之堂。大都督的安排已是极好,品级再高,我怕他……也是消受不起了。” 这消受不起,她说的是真心话。 从八品到从六品,连升两级,已是免不了引来嫉恨,若是再往上提,不仅对宋长贵不利,也怕他坐不稳,天天做噩梦。 然而,赵胤和白马扶舟听在耳朵里,就仿佛是她在扇他们的耳光,在讽刺他们刚才那句“消受不起”。 “那便依你之言。” 光启帝似乎很满意几个人的反应,不再强加。 “朕有些乏了,二位爱卿退下吧。” 顿了顿,他对时雍道: “宋氏这几日暂居宫中,为朕侍疾。” 陛下把她留在宫中侍疾? 殿下一干人等,皆是怔忡。 白马扶舟嘴角微动,淡淡看了时雍一眼,拱了拱手,“臣告退。” 赵胤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光启帝看着他,“爱卿还有事启奏?” “微臣……” 赵胤犹豫了下,赵云圳突然开口,抱住了皇帝的胳膊。 “父皇,儿子有事启奏。” 小太子顺利地拉走了皇帝的视线,光启帝怜爱的摸摸他的脸,“说罢!” 赵云圳在赵胤冷厉的眼神注视下,抿了抿粉嘟嘟的嘴巴,对皇帝道:“父皇,你能不能把阿拾赐给儿臣做太子妃?” 光启帝震惊,当场咳嗽不止,差点没要了老命。 赵胤亦是浑身僵硬。 时雍也没有想到,小屁孩居然胆大包天到以“九岁高龄”就敢求皇帝赐婚的地步。 这是活生生要把他刚救活的爹气死啊! 那天,赵云圳是被皇帝痛骂着离开乾清宫的,出了宫殿,他丝毫没有刚挨了骂的自觉,得意洋洋地对时雍道: “这样父皇就不会把你胡乱指给别人了。小媳妇,你是不是开心坏了?等我长大你就可以做太子妃了!” 时雍哭笑不得。 “我开心得想揍你!你几岁?以后,叫姨,听到没有?” 赵云圳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本宫要娶你,你竟敢不开心?” 时雍拉下脸瞪他。 “信不信我当场揍你?” 孩子眉毛挑起,看怪物一样看她。 “你这女子,着实让人生恨。不知好歹,本宫喜欢。哼!你等着吧!” 说完,小屁孩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起胸膛做大人样迈着步子走在前面。 “跟上!” 时雍:“……” 把太子送到东宫,她拿走自己的衣服,赵云圳还揪着眉头跟着她,不肯让她离开。 昨夜东宫死了很多人,太监们提着水桶正在宫殿里里外外冲刷血迹,一个到处都是冤魂的地方,小孩子留下来确实会怕。 “要不,你去找你父皇……” 时雍话音刚落,就看到了赵胤。 他还穿着那件盔甲,就站在东宫入门的青砖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阿胤叔?” 赵云圳看到赵胤,鸟儿般飞快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然后仰起头朝他吐了个舌头,小小声地道:“多谢阿胤叔拒绝父皇赐婚,不跟我抢小媳妇。” 说罢,他又在赵胤胸口蹭了踏。 “阿胤叔,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赵胤蹙了蹙眉头。 “殿下是储君,臣自当尽忠。” 赵云圳一愣。 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对,好像阿胤叔是嫌弃他了。 “阿胤叔?”孩子仰着头,眼神巴巴地看着他,“我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赵胤冷眼暗沉:“你是太子。” 赵云圳瘪了瘪嘴巴,不解地回头看时雍。 时雍双手束在身前,一动不动。 “好吧。”赵云圳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赵胤,慢慢退到时雍的身边,牵起她的手,“我原想去无乩馆暂住两日,阿胤叔嫌弃我,我便只能去小媳妇那里了。” 赵胤眼瞳微缩,脊背僵硬。 “不行。” 赵云圳倔强地睁大眼,“为何?” 赵胤:“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哼!赵云圳瘪了瘪嘴巴,“方才还说我是太子呢。我和你到底谁大?” 赵胤:“……” 噗!时雍实在忍不住了。 她示意赵云圳进殿去拿他的东西,然后走到赵胤的身边。 “大人。” 只是过了一夜,二人在经历了这一场兵荒马乱后,再叫一声大人,竟都有久违的感觉。 相对而视,时雍莞尔轻笑。 “你来找我的吗?” 赵胤喉结滑动一下,“宫中行走,多加小心。” 时雍嗯声,“我晓得。” 赵胤眼中浮浮沉沉的阴影渐渐散去,“我会尽快安排娴衣进宫陪你。” 所谓陪,无非是保护,或,监视? 时雍微微一笑,“多谢大人。” 赵胤低声道:“伴君如伴虎,你虽对陛下有恩,在宫中亦不可放肆,但有什么异样,必先告与我知……” 他知她素来胆大。 免不得要徐徐叮嘱。 时雍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心中所想,老实点头,“我只会在大人面前放肆。” 哼! 这女子放肆起来,怎一个恣意了得? 想到昨夜无乩馆里发生的事情,赵胤心里腻起一层微微清波,目光凝在她盈盈的笑脸上,沉默了片刻,突然道: “今日我不知是你……” 是说陛下赐婚吗? 时雍怀疑,皇帝那么做,不一定是当真想为他们赐婚,更大的可能只是试探赵胤。 看他对她有没有情, 看他对道常的批命到底持何种想法。 毕竟,身为天子不可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完全对赵胤放下戒心,身为父亲,更不可能对儿子依赖和信任的人丝毫不设防。 如果当真那样做,不是傻,就是蠢,怎么做皇帝。 “大人不必抱歉。” 时雍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肯饶他。 她低下头去,故作难受的样子,双手绞着了衣摆。 “早知大人不会娶我的。” 她说得很慢,声音也有些哑。其实是累的,从昨夜到现在她还没有合眼,可赵胤见她如此,心里莫名不是滋味,终是一叹。 “我不对。” 闻言,时雍笑了出来。 “大人是在道歉吗?”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是。”赵胤沉声。 时雍扬了扬眉梢,再走近他半步,见他身子突然绷起,嘴角微牵,“陛下那病,有些怪异。” 赵胤微惊,“你不是说中毒?” 时雍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我不确定,那么短时间也无法确定。那样说,只是为了取信于陛下。因为他分明已疑心自己的病情有异了。” 赵胤胸口一震。 此女当真是……狡诈如斯, 也聪慧绝伦! 那时的情况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章节目录 第272章 狗咬狗,一嘴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他脸色平静如常,心知他在自己的“谎言毒打之下”,已经修炼得处变不惊了,满意地笑了笑,将今日在乾清宫里不便告诉的病情,简单地说给了他。 然后,眉尖微微蹙了起来。 “我说不确定是毒,是因为不见毒源,短时间也无法判定。可是我有一种直觉。” 赵胤唇角微抿,与她对视。 望入对方的眼睛,时雍知道她看懂了自己的意思,朝他点点头。 “卢龙塞大营里,那些吃了鳝鱼的兵丁,症状与陛下倒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陛下这个病程太过漫长,我猜即使是有人用毒,那毒性肯定也极其轻微,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连太医都查不出来……” 赵胤静立片刻,“那吕家的死鱼死虾?” “噢对了。”时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叮嘱他道:“你叫九哥赶紧找老鼠,如何操作他都懂得。” 赵胤想到刚挨了军棍的朱九,轻轻嗯一声,“这些事情,你不必操心,倒是你现在的身子……” 他突然噤声。 时雍狐疑地看着他,歪了歪头,“我身子如何?大人怎么不说了?” 赵胤喉头微塞,视线从她平坦的小腹扫过,淡淡地道:“可还撑得住?” 会关心人了?时雍含笑望着他,“我没事。大人快些去忙吧。陛下留我在宫中侍疾,也没说不许我出宫。等我下值就回去了。” “好。” 赵胤手按腰刀,看了她片刻,突然上前揽住她的肩膀,陡然一紧。 “保重。” 只一搂,他迅速放开手,转身大步离去,革靴在雨后的青砖石上踏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下下踏在时雍的心坎上。 阳光从云层里探出了头,微风带来清爽的湿意,时雍抬头望着宫殿四角的屋檐,深深一嗅,耳朵微红。 抱一抱就走! 哼! 狗男人。 —————— 金晖徐徐斜照在皇城的青砖碧瓦上。 整个皇城洒扫一新,列阵巡视的禁军走过一个又一个宫殿,每个宫殿都寂静如常,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昨夜宫中大乱,在皇城门口候了一夜的王公大臣们,直到天亮时方才得到确切消息。 皇后娘娘昨夜生了个小皇子,产后血虚,身子受了大损,移驾景福宫休养,而咸熙宫那位杨淑妃娘娘,不显山不露水,突然晋位皇贵妃,代皇后摄六宫事,也代皇后抚养刚出生的小皇子。 为贺小皇子生辰,光启帝传旨罢朝三日,并责成礼部发文给钦天监,让其择吉日行吉礼,眼下就不必入宫恭贺了。同时,旨令翰林院查阅宗室名讳便为皇子择字呈上。 王公大臣们望着高大庄严的宫殿,重重跪下,山呼万岁。 ————- 天边晨光照在坤宁宫的红墙,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泛着古朴的光。两侧身着甲胄的禁军头盔耀眼,兵器雪亮。 皇后寢殿门口。 小椿子等得不耐烦了,朝里探头观望。 “皇后娘娘,您可快些,时辰不早了。奴才把您送到景福宫,还要回去复命呢。” 一个茶盏砸过来,直直落在小椿子脚上,他吓得跳起,退了几步,摸了摸帽子,脸上有了几分恼意。 “叫你一声皇后娘娘,真当自己还是娘娘不成?若不是看在小皇子面上,三尺白绫一杯毒酒只怕就摆在你面前了……” 咚。 杌子倾倒。 张皇后披头散发从里面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小椿子,那表情极是恐怖。 “我要见皇上。” 到底是做过皇后的人,有威仪,小椿子被她表情吓住,嘴巴动半晌,话软了些。 “陛下不会见娘娘您的。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张皇后冷冷看他,“我要见皇上。去通传。” 小椿子嘶一声,“娘娘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人?陛下今儿得了新人,不见客。” 张皇后愣怔,“新人?” 小椿子笑得腻歪,就像故意气她一般。 “说起这个新人可就有些渊源了。原是顺天府的女差役,有些本事,被大都督召至帐下,甚得喜爱,昨夜领兵入宫,救了太子殿下,又行得一手好针灸,救醒陛下。” 小椿子说到此,斜她一眼,有一丝蔫坏。 “你说,这般奇女子,还长了一副好样貌,活该她受宠呀。陛下视她为救命恩人,心里喜欢,留在宫里了,说不准啊,人家以后也能做娘娘呢。” “原来是她?” “可不么?十七八的年纪,长得花骨朵一样,水灵灵的,又会武又会医……” 半真半假的瞎扯,小椿子说得万分得意,张皇后面色渐渐发青,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有站稳,幸得嬷嬷上前扶住她。 “娘娘!” 嬷嬷看了眼小椿子,在皇后胳膊上捏了捏。 “为了小皇子,您可得保重身子呀。” 嬷嬷是老人了,见多识广,一句“小皇子”就把张皇后说醒了。 去冷宫怕什么?她还有儿子,她还有父亲,皇帝没有废了她,她就还是当今皇后。 “嬷嬷。”张皇后深吸口气,“为我更衣。” 搬去冷宫的张皇后穿着正装朝服,从坤宁宫出来,门口除了“护送”的兵丁,却不见半副辇轿。 “娘娘,陛下说,让您走着去。” 昨夜刚生产的妇人,本就虚弱不堪,这么远的路途,让她走着去。 何等狠心? 张皇后指甲快掐到肉里了,“走吧。” 她刚转身,甬道那头走出赵青菀。她带了两个丫头,轻摇慢走,面对面站到了张皇后跟前也不让路,而是昂起下巴冷冷笑望张皇后。 “母后这是要去哪啊?” 她声音极冷,张皇后看着这个昨日还在榻前软声细语说话的女子,也是一声冷笑。 “让开。” 赵青菀哼笑。 “我要去咸熙宫淑妃娘娘……哦不,瞧我这记性。应该是皇贵妃娘娘那里看她刚出生的小皇子,很急的。麻烦娘娘让让!” 张皇后冷冷看着她。 笑了。 哈哈大笑。 “怀宁公主好一颗七巧玲珑心。昨夜东风吹,今儿西风至,你真是转得比谁都快。可惜,你怕是又要失望了。咸熙宫那位帮不了你的。你求到她面前,你还是要嫁到漠北去。”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你……”赵青菀怒视着她,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我?要不是你心思歹毒,谋杀太子陷害父皇,我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昨夜去东宫,赵青苑原以为来的是赵胤,哪知来的是宋阿拾,心里头一个不舒服,她就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而已,她哪里是皇后的同谋? 可是,宋阿拾竟然借此向父皇告状,说她阻止锦衣卫救赵云圳,“恐有同伙之嫌”。 就这一句话,一句嫌疑,宋阿拾就把她钉在了“谋逆”的耻辱柱上。父皇虽没有打杀她,那是因为她如今是“巴图的人”,到时候要给兀良汗一个交代。原本和亲一事,赵青菀是打定主意要厚着脸皮赖在大晏的,即便光启帝不喜,但只要巴图不上门要人,想来也能求得父皇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赵胤不愿意她嫁。 哪料,宋阿拾不仅让人把她关在马厩里,和马儿共处了几个时辰,还借此事情倒打一耙,父皇也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面都不肯再见她。 赵青菀就知道,她完了,没有希望了。 “我恨透了你,知不知道?” 她怒视着张皇后,全然忘了求到她面前的时候。 “你说你要谋反于我何干,为何托我下水?” 张皇后看着她那一身剑拔弩张的火气,突然笑了。 “我没有谋反。我是大晏皇后。让开!” 赵青菀挺起胸口,冷冷看着她就是不让。 “皇后,冷宫皇后吗?” 张皇后突然抬手,一个巴掌扇在赵青菀脸上,然后盛气凌人的看着她。 “记住,这个巴掌是教你怎么做人的。我即便是冷宫皇后,也是皇后。我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张大人,我的儿子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我的祖姑母是太祖爷的元配张皇后,而你……只是贱人的女儿。我即便死了,我也会有尊号有尊荣,而你,漠北草原放羊去吧,听说巴图大妃为人凶悍,母家势大,死在她手上的女子不计其数……” 看着赵青菀气得嘴皮哆嗦,张皇后又是一声冷笑。 “哦,我忘了说。你若是死在大妃手上,巴图或许让人到大晏报丧,也仅仅只是一句,身染恶疾,不治身亡。你这辈子都回不到大晏,见不到你朝思暮想的赵胤了。连你的尸体都不行,说不定,会被大妃塞到哪只野狼的肚子里。” “张、蕴——” 赵青菀连名带姓嘶吼一声,刚要说话,张皇后已伸手将她推开,在嬷嬷的挽扶下走远。 章节目录 第273章 闲话真话假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没有想到自己的人设会这么颠倒,从经商变成了靠行医吃饭。上辈子从西南边陲到皇都,创雍人园,靠做生意风生水起,还赢得王爷青睐时,她以为像大多数穿越剧本一样,她拿女主人设,这辈子注定不平凡。 后来,果然。 死得很不平凡。 这辈子想要平凡点,却从锦衣卫大都督帐前混到了皇帝面前,似乎比上辈子更进了一步。 只是,她再不敢幻想自己是女主命了。 每行一步,都极是小心。 她对光启帝的印象,以前很是刻板。 赵焕从前很少在她面前说起兄长,最多不过说“过余严肃,对他管束得紧”,别的,就再没什么。 真到了皇帝面前,时雍发现,这是个比较好伺候的老板,甚至比赵大驴好伺候多了。 他不会找事。 交代李明昌陪着她在宫里“四处走走”,皇帝便自去喝他的苦药,批他的奏折,再不理会她。 这是个勤政的皇帝。 时雍有点可惜,帮找毒源一事也就更用心了几分。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她对赵胤说的那些怀疑,半句都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 “姑娘,您在找什么呀?”李明昌一个老太监,跟着她走前走后,腿肚子都酸了,完全看不懂这女子的行为。 她把这个东西拿起来看一看,摸一摸,放回去,那个东西拿起来闻一闻,摸一摸,又放回去,就像没见过世面一般,看什么都稀奇,这模样瞧得李明昌纳闷不已。 “你要找什么?公公来帮你找……” 时雍瞥他:“我知道我还找什么?” 李明昌愣愣着看她,“不知道那找什么?” 时雍:…… 背后跟着个老太监,就像多了一双监视眼睛,极不方便。可是,宫里她不熟,即使熟,皇帝恐怕也不放心由着她翻找,所以不得不让老太监跟着。 时雍想想自己立下的十日之期,叹口气。 “公公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李明昌哭丧着脸,“公公不累。” 时雍看他累得都疲了,又不敢先行离开,笑了笑,与他攀谈起来。 “李公公,陛下生病多长时间了?” 李明昌想了想,“一年有余了。” “起初是什么症状?” “起初……陛下为先帝爷守灵,有两日未进水米,又染上风寒,打那时候起就落了病根,后来时好时坏……却也不是如今这般呕吐腹泻的……” 时雍问了李明昌很多细节。 李明昌不知道她为什么问,但陛下叫他配合,他就有问必答。 时雍就着李明昌的话来分析,一开始,光启帝确是因爹娘先后去世而伤心染病,但后来是好起来了。至于“落了病根”的说法,兴许是因为他后来时断时续的生病,可能太医找不到病根,就随便扯了个理由。 要查到毒是从何开始,很难,要知道毒是什么,这更让她头痛。 在宫中待了一日,毫无所获。 晌午后,时雍向光启帝辞行,说要出宫看爹娘。 离开家一声未吭,她还真有些怕王氏撕了她。当然,她也是想去看看朱九的小老鼠抓得如何了,想要确定毒种。 光启帝正在批阅奏折,听她说完,放下笔看过来。 “还有九日,你可有主意了?” 时雍皱眉,心里恼火。 “还没有。” 光启帝深深看她一眼,垂下眼皮,“你若不怕浪费时间,随意去吧。” 时雍看他宽和,松口气,赶紧福身谢恩。 光启帝没有回答,时雍刚准备退出去,又听他在背后说道:“替朕瞧瞧太子再走。” 时雍微怔:“是。陛下。” 昨日赵云圳不敢留在东宫,搬到乾清宫来住,今日时雍忙活的时候,他被揪去读书了,也没机会见着,如今听了皇帝莫名其妙的吩咐,时雍不得不专程过去看一看他了。 赵云圳刚同太傅走出来,看到时雍,孩子原本严肃的小脸,突然绽出兴奋的光芒,刚想要往这边跑,太傅重重咳嗽一声,他又敛住神色,放慢脚步,端起了太子的威仪。 “哪里去?” 时雍看她小孩子故作大人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不过在太傅面前,她不能放肆。 “回殿下的话,陛下嘱咐奴婢来看看,您功课学得怎么样了?” 陛下嘱咐? 赵云圳不喜欢这句话。 揪着小眉头走近,离太傅远了些,他才道:“我是问你要去哪里?” 时雍诧异于他的观察力,小声笑道:“回家。殿下,告辞。” 皇帝让她来看,她已经看过了,自然得走。 可赵云圳嘴巴一瘪,不满意了。 “站住!” 时雍停下脚步,看着趾高气扬的小屁孩。 只见赵云圳突然摁住额头,愁眉苦脸地道:“太傅,我昨日受了惊吓,突然头痛难忍……” 太傅知他鬼点子多,显然不信:“臣为殿下传太医?” 赵云圳摆摆手,“不必不必,我背完功课,回去歇一歇就好。太傅,你考我吧……” 说罢,他飞快朝时雍挤眼睛,示意她去前面去等他。 时雍似懂非懂点点头。 径直走了…… 没有回头。 待赵云圳一口气背完刚才所学,摆脱了太傅的询问,赶过去找她的时候,这才发现,小媳妇早就走了。 ———— 时雍从宫门出来,已是申时。 回家前,她打从城门处的茶楼经过,放慢了脚步。 茶楼一如既往的热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人声鼎沸,说得好不快哉。 太阳底下没有秘密。 皇城里的事情,总归还是传到了民间。只不过,话传话,人传人,早已变了模样。 时雍从这些人嘴里了解到,楚王殿下为了照顾突发恶疾的新宠阮娇娇,对宫中的事情置若罔闻,连面儿都没有露,当真是个只爱风月不喜皇权的痴情种。 只可怜了那个如夫人陈紫玉,因为与阮娘子发生争端,被楚王殿下厌弃,差点发卖出府,早上都叫人伢子去领人了,最后还是定国公夫人出面,这事才算了了。 庶女之身,陈紫玉不知轻重,有人骂她活该,有人又说那阮娇娇是何等的天姿绝色,竟把楚王迷得神魂颠倒? “比当年的时雍如何?” 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雍竟是想笑。 她刚想转头看是哪个不开眼的在说她,就看到身着男装的陈红玉从茶桌上站起来。 “一介风尘女,怎堪与时雍比肩?” 说罢,陈红玉丢下银子摔桌上,转头就走。 那个被骂的男人,不服气地诶了一声,想要和她理论,陈红玉冷眼看他,露出一截剑柄。 那人咳嗽着,转开头说别的事去了。 陈红玉拉长着脸走出来,与时雍眼对眼。 气氛怪异而尴尬。 时雍低笑:“没想到你对时雍还有几分推崇之意?” 陈红玉面无表情,“没想到陛下跟前的红人,也喜欢在茶楼外面偷听壁角?” 时雍懒懒看她,“光明正大,也叫偷听?” 陈红玉斜她一眼,二话不说就走人。 时雍勾了勾唇,觉得这性子很有点意思,慢条斯理地走在她的后面,“我是真没想到,陈大小姐也喜欢到这种地方听人闲话呢。” 陈红玉头也不回,“这个茶楼有闲话,也有真话。” 她大婚前一夜,就是在这里听了那些闲言碎语,才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怀疑,然后被乌婵带走的。后来,她就爱上这里来,听那些或真或假的传闻。这是以前的她在国公府里听不到的角度,很是新鲜。 两人一前一后,许久没有说话。 陈红玉突然拧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时雍指了指前方的路,莞尔。 “我回家。” 陈红玉看着她,哼了声,放慢脚步,压着嗓子道:“听说,阮娇娇是被一个入府偷画的小贼所救?那个人,是不是你?”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惊住。 这都能猜到? 她眯起眼睛看着陈红玉。 “楚王妃不在楚王府,对王府之事竟了如指掌啊?” 陈红玉听她用“楚王妃”称呼自己,突然有些羞恼,“是我那日恰好在楚王府的后巷,看到你鬼鬼祟祟地钻出来。” “恰好?” 时雍懒洋洋地抬眉,漫不经心地笑。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楚王妃心里分明惦记楚王殿下,又死鸭子嘴硬。解不开心结,又舍不得这个男人,不肯屈服,又时不时想去他的府畔蹓跶。这当真是深情呢?” 她望向陈红玉的目光,有淡淡的笑意和戏谑,这让陈红玉脸颊烧红,既无地自容,又反驳不了,一时间气得面红耳赤。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是你盗了楚王的画?” 时雍心里沉了沉,“你不会。” 陈红玉冷笑,“我为什么不会?” 时雍莞尔,“因为你是陈红玉,定国公府最尊贵最美丽最心善最心软的嫡小姐。告辞!” 她走得飞快。 陈红玉气得哑口无言。 …… 章节目录 第274章 大人有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刚到家门,大黑就迎了上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狗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尾巴摇得兴奋又激动,嘴里嗷嗷有声。 “乖。” 时雍抱住它脑袋拍了拍,抬头就看到王氏,她手上拿着扫帚,不知是正在扫地,还是准备用扫帚迎接她。 “小蹄子,你舍得回来了。” 王氏的骂声如期而至,时雍不意外,听到耳朵里,还挺踏实的。 “我是回来接大黑的,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时雍看王氏愣住,拎着扫帚就朝她走过来,赶紧唤了一声大黑,拔腿就跑。 王氏在后头大骂,予安和春秀也追了出来,“小姐,你要去哪里,让予安送你。” 时雍想了想,停下脚步,远远站着。 “行,把马车驶出来。” 看她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王氏又气又急,用扫帚指着她就教训。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你刚回来又要野哪里去?” 时雍道:“办正事。” 王氏心里那个火啊急啊,很想问问她和赵胤的事情,还有她肚子里是不是有了种。可是在院子门口又不方便,只能哄她。 “不吃饭了?今儿舅妈过来了,我做了咸菜扣肉,还有你说的那个……麻婆豆腐,你赶紧回来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时雍笑盈盈地看着她。 “想哄我回来打我?没门。” 予安年纪不大,脑子却清楚。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应该要顺着谁,飞快将马车驶出来。时雍带着大黑跳上马车,看到王氏追出来,就吩咐。 “走快些,别让我娘追上。” 予安很听话,“是,小姐。” 马车去得飞快,走了老远还能听到王氏在愤怒地大吼。 “杀千刀的小蹄子,你最好别回来。” 时雍是真有正事。 那日从楚王府偷来的画,她离开无乩馆前,就藏在赵胤的书架上,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陈红玉这一提醒,她认为得赶紧告诉赵胤,让他抓紧比对。 茶楼里的闲人说,赵焕无心政事,为了一个阮娇娇,连宫里差点换了皇帝都不关心,可正因为如此,时雍对他更加添了疑虑。 赵焕当年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半分对政事感兴趣,到是对她的商业版图多有建议,时雍也欣赏他淡泊名利,是个头脑清醒的皇子。可事过景迁,再忆起很多往事,她都觉得十分巧合又不合常理。 如昨日那事,阮娇娇再是重要,也不该对皇兄的死活不管不顾吧?说起来是为避嫌,是风流,可仔细想想,又何尝不是冷血? …… 夕阳金晖落在无乩馆的门楣上,那黑色的匾额带着古朴雄浑的质感,时雍打帘子看出去,予安已经过去叫门了。 予安本是无乩馆派过去的小厮,门房是认得他的,两人说了两句,门就开了,马车驶进去,时雍刚下车,就看到娴衣等在那里,那张平静的面孔在阳光里柔和而温暖,不笑,却让人很是舒服。 时雍走过去,熟稔地拥抱她。 “你来接我呀?” 娴衣身子僵硬片刻,嘴角抿了抿,想笑又没有笑出来,表情就显得有点怪异。 “进去吧。” 娴衣是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的女子,可时雍不是,她会表达情感,就像是一大片种着各式鲜花的花园,只要用心待她,就能得到她的盛开和绽放。天地山川,世间万象,她都有。仗义,豪情,她都会。 娴衣有些喜欢时雍。 但是她说不出口。 想半晌,只问出一句。 “你用过了吗?” 时雍笑道:“没有。” 娴衣木然着脸,“爷不知你会来,没有准备。你想吃什么?” 时雍想了想,“随便。” 娴衣:“没有随便。棠花吐蕊戏龙门,凤眼秋波江上春,还吃吗?” 时雍一脸尬:“……” 赵大人这是干什么?原本只是随便说来为难他一下,哪知道他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现在好了,无乩馆所有人怕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刁钻的女子,连从不开玩笑的娴衣都来笑话她。 “娴衣姐,你别闹我。能吃饱的就成,我不挑。” 娴衣唔了声,“你不挑,爷挑呀。” 时雍愣:“他挑什么?” 娴衣:“爷对你好,什么都愿意给你吃。” 时雍嘿了声,嘴里说着谦虚的话,心里其实也很谦虚……比如她想吃他,他就不给吃呀。 娴衣说赵胤在书房,带着她过去。 书房门口,站着“门神”谢放。 时雍正准备开口,大黑已经不客气冲了过去,前脚抬起直接推开了虚掩的门。 谢放始料不及,转头要拦,大黑已经冲向了赵胤。 这狗是管不住了,要反! 时雍吸了口气:“大黑……” 书房里除了赵胤,还有两个中年男子,很是面生,时雍从来没有见过。一时间她有些抱歉,怕打扰了赵胤的正事。 大黑却压根没有自觉性,象征性地朝赵胤摇了摇尾巴,就大喇喇地跳到他背后的椅子上,盘腿趴好,就好像这本就是属于他的位置一样。 那两个儒雅的中年男子愣在那里,诧异地看着狗,再看看时雍。 谢放守在门口也发生了这乌龙,赶紧低头,拱手请罪。 “爷,大黑它……” 赵胤瞄时雍一眼,眼波微动,朝他摆手,“无妨。” 时雍松了口气。 很明显,大黑没有冒犯到他。 她福了福身,调头出去,顺便拉住门环。 赵胤蹙了蹙眉,“进来吧。” 跟她说话?时雍侧过脸,与他视线碰上。 “哦。” 她慢慢走进去,朝那两个儒雅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又看向大黑。 “下来。” 大黑坐的是赵胤的位置,刚才他站在书案前和那两位在说话,现在位置被大黑占据,他就没法坐了。 奈何, 人有时候不是人,但狗永远是狗。在大黑眼里,可能它才是主子,这些凡人全是它的走卒,盘在赵胤的椅子上,暖乎乎的,它十分舒服,哪里会离开? 只是,看在时雍伺养它的份上,大黑稍稍挪开,给她让了个位置,便用眼神看她,仿佛在说“来坐,你也来坐。” 时雍尴尬,伸手就要去拎它。 “罢了。”赵胤阻止了她,朝那两个陌生男子道:“本座还有点私事,你们先下去吧。” 那两个人对时雍似乎有些好奇,行礼退出去时,余光还不时瞄向她,视线里满是审视。 大都督从来没有儿女私情,时雍和大黑的突然到来,让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女子和这狗,似乎对大都督很重要。 时雍看向赵胤,刚想表达一下惊忧他的歉意,视线就落在书案的字画上,脑子登时嗡的一声。 上面那幅画,真是她从楚王府偷回来的。 而且,还是那张像阮娇娇,也像死去时雍的画像。 画上女子白衣若雪,长发没有绾起,湿漉漉地披散在身上,背后是仙气一般的水雾。仿佛是刚从温泉池里上来,面白若瓷,玉腕纤细,唇瓣嫣红,艳丽逼人,若仙子坠尘,最俗又最雅。 很莫名的,时雍心底有点酸。 因为如今的她,不长这个样子。 而大黑撞开门的那一刻,她恰好看到赵胤低头看着书案,如今想来,他正是在看这个女子,而且,看得很认真很仔细,想来,他心里也是喜欢的吧? “抱歉。” 时雍眉梢不经意扬起。 “我和大黑似是打忧了大人赏美?” 赵胤看了大黑一眼,示意它下去,可是大黑“尾巴一摆,纵横四海”,懒得理他。 赵胤无奈,拉住时雍的手腕,将她拖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画是你拿回来的?” 明知故问。 该回答的却不回答。 时雍道:“是。那夜本想告诉大人此事,可是……” 可是他不愿意听呀,几口小酒下肚就想对她为所欲为。 两人目光撞上,同时想到了那晚的事情,都沉默了。 片刻,赵胤看她脸色不好看,略带几分歉意地道:“那夜我失态了。” 谁想听这个? 时雍掀唇,“大人觉得这画上的人,美吗?” 赵胤稍感愕然。 章节目录 第275章 姑娘和奴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的书房每日都会有人打扫。 书房是重地,一般是由近卫来做这件事情,今日本该轮到朱九,可是朱九出去抓老鼠了,于是谢放替他来做,恰好他是个心细的人,一下子就将时雍藏在书架上的画找到了。 画上有楚王的印戳,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那么到过书房的只有阿拾,这画自然也是阿拾带来的。 再稍加打听,赵胤就知道了楚王府失窃的事情,而且,还是在他拜访楚王的同一天。那日庞淞去书房拿画,出来却说阮娘子不小心毁了王爷的画,找不见了。当时赵胤无功而返,心底就有疑惑,却不想真相竟是如此。 时雍会跟他一样,猜到楚王身上,赵胤是有些惊讶的。因此,时雍问及画像的时候,他以为是会与讨论这个事情,哪料,女子一开口就是“画上女子美吗?” 赵胤想了想,就实说。 “美。” 时雍心里突然像塞了根刺似的,犯堵。可她不想大题大作,“那大人可以去找楚王,让他把阮娇娇让给你。” 赵胤再次吃惊,“此言何意?” 时雍淡淡道:“听说你们达官贵人间,互赠美妾是常有的事?” 确实如此。 但赵胤对此不上心。 他不想纠缠于此,看了一眼书案,“你怎会想到把楚王的画偷回来?” 时雍:“因为大人喜欢啊?” 赵胤略微惊讶地看着她,却见这女子望着自己,神情愠怒,就好似是哪里得罪了她似的。 “在宫中,可是受了气?” 时雍见他面色虽淡,可话里却是在关心自己,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很没有道理,毕竟他观赏这画,也不一定就是看阮娇娇。 “没有。”她轻描淡写地想揭过去,可是赵胤蹙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时雍清了清嗓子,又不得不找个理由,“我饿了。” 一听饿了,赵胤深口气,好笑地看她。 “怎是小孩子心性?饿了就发脾气。” 时雍怪戳戳看他,心里忖度,大都督是当真不懂女子的心呐,怎能在一个姑娘面前说另外的姑娘美呢? “我一饿,就脾气大。” 时雍说得煞有介事,赵胤看他一眼,叫了声谢放,打开门时,却见娴衣也在门口,他便吩咐她。 “去给阿拾弄些吃的。” 娴衣眼圈有些红,看了谢放一眼,“是。” 赵胤对她异样的表情并没有看在眼里,说完,重新合上门,走到时雍身边坐下。 “很快就来。” 时雍含糊地应了声,两根手指勾来勾去。 赵胤道:“你在宫中可有发现异常?” 说到正事,时雍神色敛了些,冲他摇摇头,“皇帝的吃食专人打理,还有人尝毒,并没有听说旁人有症状,想来是不会有问题。衣物,用品这些又实难辨别……” 赵胤道:“陛下的病拖了一年有余,即使有毒,用量也是极少,肉眼不可见的东西,确实难以查证。” 时雍没有告诉他自己只有十日之期,想了想道:“我有时会想,难道陛下真的只是生病而已?” 赵胤沉默不语。 时雍道:“你这边呢,可有进展?” 赵胤看她一眼:“刚才那两人是翰林院编修,对书画很有些独到之处。我等一致认为,邪君那些画册并非出自楚王之手。” 时雍并不意外。 去偷画的时候,原也只是存有侥幸心。 毕竟这事就算真与赵焕有关,他也不必自己动手。 时雍勾了勾唇,“大人叫翰林院的人来看画,不会给大人惹上麻烦吧?” 赵胤不动声色地道:“自己人。” 唔!时雍挑眉:“佩服。” 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传闻锦衣卫秘谍暗探遍布天下,从她本尊所在的顺天府到翰林院,着实也不该奇怪。 “看来这画,我白偷了。” 赵胤深深看她,“你怎会想到楚王?” 时雍回避着他的视线,深知一个小奴婢敢把怀疑的目光盯到楚王身上是极不寻常的,她必须得找一个说辞,不让精明的大都督起疑。 于是她想到了陈红玉。 “因为同情楚王妃,便觉得楚王这人不善。” 赵胤看了一眼她那只在膝盖上不停画圈的手指,眉头微微一皱,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下次不许如此。” 擅闯王府,那是要掉脑袋的。 这女子何其大胆,敢一个人独闯? 赵胤想着眼睛里又浮上凉意,再看她时添了几分厉色。 “再擅作主张,本座定不轻饶。” 又变成本座了?时雍哼声:“凶什么?” 她说得小声,眼皮垂下也不看他,仿佛是不太高兴的样子。这招对赵胤而言却最是好使不过,看她抿嘴的样子,他脸色松开了些。 “宫里伙食可还习惯?” 时雍很奇怪。 这人怎么会关心起她的伙食来? 以前从来没这样啊,难道他终于得知她是个吃货了? 时雍怪异地看着他,“还成。宫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话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赵胤一听,脸就不好看了,“那怎么行?明日让娴衣给你送吃的。” 时雍震惊。 怎么就不行了? 也就几天的事情,吃什么不能吃呢? 她正想反驳,娴衣和婧衣带吃的来叫门了。 赵胤让他们把饭菜摆在书房的小几上,知道时雍不喜欢被人看着吃东西,他便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娴衣走得很快,婧衣却没那么爽利,顺手将赵胤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收走,看样子是准备拿去洗,再把他的书案收捡了一下,那姿态动作很是熟练,宛若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 时雍喝着汤,无意抬头看了一眼。 刚好,婧衣的视线落在书案的画像上,神色有细微的惊愕,于是神色恍惚的她,从大黑身边走过时,膝盖不小心就撞到了大黑的腿。 大黑原是不会欺负人的,尤其是女人,可是也不知今日是怎么的,“起床气”极大,嗷一声突然跃起,朝婧衣凶狠地扑了过去。 这么一只大狗,发起横来极是唬人,婧衣当即白了脸,啊的一声尖叫,猛地奔向赵胤。 “爷,救命……” 她身子是往赵胤方向扑去的,可是没有想到,张开的双臂却没有抱到赵胤,而是抱到一个纤细的身子。 “别怕别怕,它不咬人,就是狗仗人势。”时雍比婧衣高出一点点,但身子比她瘦,一只胳膊半搂住婧衣丰满的身子,她像个男子般,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美人。 婧衣惊魂未定,发现搂住自己的人是宋阿拾,又错过她的肩膀望向依旧端坐的赵胤,脸上青白不均,一股心酸和委屈陡然升起。 爷眼睁睁看狗咬她,竟是没动…… 若她当真被咬到,爷可会为她难受一瞬? “怎么,吓傻了?”时雍看婧衣脸色难看,又拍了拍她,冷着脸叫大黑,“过来,给人赔罪。” 大黑舔着嘴巴,看她一眼,又跃上它的“宝座”,蜷着身子坐下,不予理会。 “大黑!” 这狗子也不知是被谁惯坏了,越发像个大爷。 时雍松开婧衣,正要假装数落大黑两句,就听到赵胤冷冷的声音。 “你训它做甚?它又不懂事。” 时雍回头看他,忽然发现,他像狗子的老父亲。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不懂事可以教呀。不教好,以后真的咬到人了,那可怎么办?” “咬到了就咬到了。”赵胤说得云淡风轻,“大黑知道轻重。” 说罢,他淡淡看了婧衣一眼。 “你先下去,等姑娘吃完再来收拾。” 婧衣心在滴血。 在他眼里,阿拾是“姑娘”,不再是“奴婢”了,而她这个伺候了他多年的女子,甚至不如一条狗。 婧衣的背影很是落寞。 时雍瞧着,叹口气。 她其实比赵胤更为怜香惜玉。在她看来,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办法选择命运,大多比较可怜,而赵胤这般强势的男人,最是容易伤女子心意。 见她坐在那里,筷子翻来翻去,却不吃一口,赵胤蹙眉,“不是喊饿?怎么不吃了?” 时雍抬眉:“吃不下。” 赵胤:“哪里不适?可要叫医官?” 他的神色有点紧张,而且看她的表情极不正常,就好像她是个易碎的娃娃似的,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坏掉。 什么情况? 爱她爱到不能自恃? 还是邪君之毒入脑? 时雍寻思着,嘴角微微弯起。 “记得那晚大人喂我的酒,颇有滋味。若再拿些来,我能多吃些……” 她说得软绵绵的,粉润饱满的唇还舔了舔,说的是酒,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赵胤喂她酒的方式,那种唇瓣紧贴的触感,很是清晰,轻而易举就让两人闪回了记忆。 视线相撞,赵胤清了清嗓子。 “你此时不宜饮酒,那夜是我……冲动了。” 冲动。 时雍太乐意听这两个字了。 失态,冲动,这可是不属于赵胤的字眼。 她内心像鹅一样叫唤,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 “我又不爱计较。反正我和大人,如今是扯平了。你砸晕我一次,我砸晕你一次,我亲你一次,你亲我一次,就算是……嗯,互不相欠了吧。” 互不相欠原是最好的结局, 可赵胤听入耳,却不那么愉快。 “快吃!” “不是大人问我吗?” “吃都堵不上嘴。” “……不讲理。” 时雍看他拉着脸,放下筷子就不吃了,哪料,赵胤竟然很不满意,像个老父亲似的,非说她吃得太少,对身子不好,冷着脸逼她,要她再吃几口。 大都督这是患的什么病? 时雍错愕不已。 “大人是准备养猪吗?” 她正为了自己的肚皮争执,书房传来敲门声。 谢放在门口道:“爷,楚王过府来了。” 楚王? 时雍心里突地一跳,下意识拿眼去看赵胤。 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眼波不经意相撞,便碰出一抹复杂的暗芒来。 久久,赵胤沉声道:“请!” 章节目录 第276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从无宴请,很少待客,赵胤和楚王也少有交道,因此这无乩馆,赵焕统共没来过几次。 站在门口看着这清冷深宅,他能回忆的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年幼的时候。因为他和赵胤同年同月同日生,母亲很是希望他俩能多多往来,可惜,两人性子南辕北辙,根本就合不来,偶尔在宫里碰上,父母在前,就多说几句,父母不在前,也就算个点头之交。 今儿赵焕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来了他的小娇娘,阮娇娇。 门房毕恭毕敬把他迎进去,正准备回身关门,外面便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转瞬间几个人已在门口下马,一阵风似的蹿上台阶。 “等等!” 门房探头一看,是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 “请问,您找?” 来人哈哈大笑,“我找赵胤。” 在无乩馆门口直接叫赵胤的人,其实不多,便是当今皇帝不还得称呼一句“爱卿”,怎么这人这般没礼貌? 门房皱着眉头,正要把人打发了,又一个戴半边面具的黑衣男子走过来,沉声道:“麻烦通报大都督,兀良汗二皇子求见。” 兀良汗二皇子。门房惊了惊。 “求什么见?”来桑摆了摆手,大步往里迈就要进去,“赵胤叫我来的,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找他。” 来桑这人长得高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人,门房被他一推,根本摁不住门板,见状,两名侍卫按刀走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 来桑看他们这样子,挑高眉头就要发作。 “你们家主子的贵客,你们还敢拦驾不成?” 看他耍横,无为刚想伸手拉他,就听到一声轻慢慢地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兀良汗二皇子驾到。不用通传了,同我一道进去吧。” 无为和来桑的视线,同时落到了赵焕身上。 赵焕只手负在身后,面貌俊朗,颀长挺拔,衣着华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而她身侧的女子,花容月貌,皮肤白皙,身段娇软,见到陌生男子,连忙垂下头,露出饱满的额头,羞赧不安,令人垂怜。 来桑不知赵焕是谁,看他说话温和有礼,很好相处的样子,随即朝他拱手行礼道: “敢问兄台哪位?” 赵焕回礼:“在下赵焕。” “赵焕。你也是姓赵的啊?”来桑眉头蹙起,还在念叨,“你跟赵胤什么关系?” 无为赶紧拿眼神制止他,带头行礼道:“向楚王殿下请安。” 来桑一怔,微微皱起眉头,大喇喇盯着赵焕瞧。 “你就是大晏那个不务正业的王爷?” 无为轻咳一声,来桑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向赵焕再次行了个礼,“王爷不要见怪。我并无恶意。实不相瞒,我在兀良汗也是个人人唾弃的王爷,咱们彼此彼此。” 赵焕微笑,“无妨。请吧,二殿下,” 来桑迈开大步,摊手道:“楚王殿下请。” 无为默默跟上,与赵焕的长随和阮娇娇一同走在他俩的身后,眸底不免有隐隐的焦灼。可惜,来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担心,一路与赵焕有说有笑,丝毫不拿人家当外人,将赵焕那些“口口相传”的风流韵事揭开来,还向赵焕求证。 气氛古怪异常。 除了来桑不尴尬,每个人都很尴尬。 无为一直处于要怎么去提醒来桑的头痛中,直到走到无乩堂前,看到赵胤和时雍,这才歇了心思,默默叹口气。 赵胤看着几人走近,礼数周倒地行礼。 “不知二位殿下光临,有失远迎。” 嘴上说“有失远迎”,可他站在这里等待,并没有想去迎接的意思。对赵焕来说,这是心照不宣的客套和疏远,可是来桑是听不出晏人的弯弯绕绕的,虎眼一瞪,便拉下了脸。 “大都督分明就没想来迎接我们吧?” “……” 四周静寂一瞬,尴尬。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二位殿下里面请。” 这不是忽视他的存在吗?来桑哼了声,一脸不悦,可谁让这里是大晏京师,不是额尔古,他再不高兴也不能吱声,于是,趁着赵胤转身待客的时机,三两步蹿到时雍的身边,小声叫她。 “阿拾,可有想我?” 时雍斜他一眼,视线转到他的脚上。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你一个瘸子有何可想?” 来桑听无为的话,最近常去良医堂问诊,也听阿拾的话,每日忍痛做腿部复健。可惜,伤口恢复了,被损的筋脉却是再难复原,无论他如何努力,那条腿似乎都短了些,走路始终有一点跛。 “可恶!” 来桑侧目瞪着她,用大晏话吼她。 “君子不揭人之短。” 时雍道:“我是女子。” “女子不是君子?” “女子便是女子。” “为什么你们大晏的女子不是君子?” 无为真想痛打他一顿,可来桑是殿下,再奇怪的言论他也只能听着,然后面无平静地轻咳一声。 “殿下,大都督有请。” 来桑这才转头,当他发现赵胤那表情就像是被人戳了脊梁骨似的生硬时,心里便又舒坦了很多。这人砍伤他的腿,来桑就是要让他不舒服。 “急什么?大都督和楚王爷有要事相商,我没什么事,就和阿拾说说话就行。” 无为:“……” 时雍:“……” 赵胤目光冷冷淡淡,“殿下来找我,就没要事?” 来桑瞧着他就不高兴,哼了声,“不是你说愿意为我画像的吗?那甚好,你先和楚王说话,等你们说好,就给我和阿拾画像吧。” 时雍再次对暴躁小王子无语。 怎就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呢? 她瞥他一眼,小声道:“进去吧殿下,你若是当真没事可做,大都督一会儿就能给你撵出去了。” 这好心提醒,来桑听入耳朵里了。 阿拾还是向着他的啊。 这么一想,他下巴抬了抬,大方地走进大堂,在左侧的客位入座。 阮娇娇非妻非妾,便是楚王爱宠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身从,她不敢坐,就像个丫头般陪站在赵焕的背后。 在时雍出现在无乩堂前那一刻,阮娇娇就注意到了她,感觉很是面熟,可是时雍一眼都不看她,就像从来不曾识得一般,又让她打消了疑惑。 毕竟那日救她的人,是个小厮。当时她双眼模糊,看得也不太清楚。 客人入座,婧衣领了两个小丫头进来送茶。 大概是阮娇娇的美貌太过招人眼睛,婧衣的视线几次落在她的脸上。 阮娇娇也注意到了婧衣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 “不要紧张。”赵焕对阮娇娇当真是怜惜,看她站在一旁局促不安,心疼地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发现赵胤目光冷冷地望来,他又浑不在意地朝赵胤笑笑。 “大都督,我这小妇人怯生得很,让你看笑话了。” 赵胤平静地点头,“是很可笑。” 这回答这表情简直太有赵胤的个人风格了,时雍差点没忍住笑,生生憋住了。 赵焕蹙紧眉头,有些不悦,可赵胤就是这样的为人,他也没法多说。 又是来桑。他左右看看,爆笑出声。 无为看了他很多眼,最后无力地低下头,木桩似的杵在他背后。 赵胤安静地看着赵焕,仿佛没有听到来桑的声音,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冒犯或者可笑之处,而是面不改色地问: “楚王殿下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赵焕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这小妇人那日在府中受了点委屈,染上隐疾,听闻大都督府上有一位精通妇人之道的女医士,便想带她来求个诊。” 精通妇人之道的女医士? 这说的不就是阿拾么? 时雍刚才没有太注意赵焕。 或许是不想,或许是不愿,或许是潜意识回避,并不想看到他和他的娇娇娘子,可是听他提到自己,眼风还是不经意刮了过去。 赵焕和阮娇娇刚好也在看她。 阮娇娇温温弱弱地一笑,赵焕却是似笑非笑。 眼睛盯着她,话却是对赵胤说的。 “不知大都督,可否割爱,把人借我一时半会儿?” 章节目录 第277章 思念痛彻心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瞄了赵胤一眼。 赵胤面无表情,掌心放在常被时雍扎针的膝盖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脸色淡淡,语气却很是坚决。 “不借。” 赵焕唇角微微上扬,眼神意味深长,“都说大都督有一个心仪的女子,视若珍宝,如此一看,是果不其然啦。”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赵胤不辩解,端着茶盏慢慢吹了吹浮面,声音冷淡却不失礼数,“殿下别介怀。这几日阿拾要去宫中为陛下看诊,费心劳神,怎可再为不知所畏的人耗损心力?” 不知所畏。 这四个字让阮娇娇当即羞红了脸,那双美眸瞬间盈满雾气,贝齿轻咬下唇,娇艳欲滴也着实可怜,任是个男子看了也狠不下心肠。 可偏生赵胤没有说错。 皇帝龙体何等尊贵,怎可跟一个青楼女子同一个医士?时雍为皇帝看完病,再回来为阮娇娇看病,这不是羞辱皇帝吗? 时雍看着赵焕那一副被噎得变了颜色,偏又无力辩驳的样子,简直想抱住赵大驴亲一口。 逻辑满分,滴水不漏,能把人活活气死,可他还平静如水,并无半点波澜。 “哼!” 久久,赵焕重重哼声。 “既如此,本王也就不便勉强了。” 赵胤:“好说。” 正好丫头们又端来果品招待客人,打了岔,这尴尬的气氛就算是揭过了。 按说赵焕说明了来意,又被赵胤拒绝,也就该告辞离去了,可他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约赵胤下棋。 赵胤没有拒绝。 棋枰摆在花厅里,宾主落座便没有在正厅时那么多规矩,赵胤和赵焕对弈,邀请来桑观战,可是来桑哪里会? 看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头痛,时时刻刻去找时雍说话。他是皇子,大庭广众之下,时雍也不好驳他的面子。更何况,来桑这个人在时雍心里也没有往常那么讨厌,敷衍也得回他几句。 后来,时雍索性找谢放要了棋子,到旁边的小几上,弓腰坐着教来桑下五子棋。 这个棋简单,来桑一学就会,很快就得乐趣,那下棋的劲比赵胤和赵焕还要来得大。 赵胤频频蹙眉。 赵焕看到他的表情,轻笑一声。 “大都督分心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输了。” 赵胤平静地看着棋盘,“是殿下棋艺精湛。” 赵焕笑了笑,“论旁的,本王或可与大都督一决高下。这博弈嘛讲究对策谋略,本王就并非大都督的对手了。还是大都督厉害啊,算无遗策。” 赵胤手指夹棋,轻轻放下,“殿下过奖。” 赵焕眼皮微抬,棋夹在指间许久不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笑眯眯地和来桑下五子棋的时雍,忽而浅笑。 “大都督真是得了个宝贝,此女看着很是可心呀。” 赵胤蹙了蹙眉头,冷冷抬头与他对视,慢声道:“棋局上,不谈女人。” 赵焕轻笑出声,“还有这讲究?大都督一向不近女色,怎的对这女子如此上心……” 赵胤的手指慢慢离开棋盅,正襟危坐,那张淡然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阴霾,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极是冷漠,嘴里说着客气的话,听着却极是无情。 “殿下,本座不喜旁人议论我的女人。在我面前,更是不行。” 赵焕许久没动。 他是王爷,赵胤只是臣子,可是在这漫长得仿佛一场烽火狼烟的较量里,赵胤的眼里没有半分示软,甚至也没有把他这个王爷看在眼里。 这就是空有头衔的皇亲和手握重兵的权臣的区别。 赵焕目光微凉,哼声一笑,接着,啪一声,落子。 “大都督好生威风。” 慢慢悠悠的,他笑了声。 “不过,想来是大都督误会了。本王并没有存半分轻贱之心。只是今日得闻,此女替大都督领兵入宫,又是东宫助太子,又是乾清宫救驾,巾帼不让须眉呀。故而好奇一叹,也是艳羡大都督。” 阮娇娇与时雍不同,她根本不管赵胤怎么想,就同来桑玩棋去了,而阮娇娇,寸步都不敢离赵焕左右,此刻就陪在赵焕的身边, 她刚准备将剥好的橘子喂到男人嘴里,就听到这句话,心坎一抽,手顿了顿,复而尴尬地一笑,重新递上去。 “王爷~” 她声如其名,娇娇软软的,即使入了王府,烟街柳巷养出来的那股子风尘味儿仍然褪不掉,举手投足都不免有讨好男人的献媚。 赵焕眉头微蹙,就听赵胤淡淡地道:“本座有本座的红颜知己,王爷有王爷的艳福,不必羡慕。” 这话一说,赵焕的嘴张不开了。 那种由心底深处生出的戾气和烦躁涌入四肢百骸,几乎快要压抑不住。 好看的皮囊万万千千,斯人一去又哪里得寻? 时雍。 一个名字不期然地跳入脑海,就像一把尖刀钻了进来,在他心上疯狂地翻搅,撕开他的皮肉和骨血,猛地撕扯着他的心脏,将他所有伪装和笑意都变成了扭曲的愤怒。 “滚边些!” 他没有抬头,目光冷得如冰川雪原。 “爷们下棋,你在旁边掺合什么?” 阮娇娇吓得手一抖,橘子落地,小脸涨得通红,慌不迭地弯腰捡起来,低头退到旁边,泪水包在眼眶里,默默地流。 赵焕突然发火,也惊住了正在下棋的来桑和时雍。 两人齐齐看过去。 赵焕的失态落入时雍眼里。 而时雍探究的眼神,也被赵焕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头突然很痛。 一种空落落的失意,抓扯般让他抑止不住的疼痛。 赵胤说“红颜知己”,可不是任何女子都可称为“红颜”的。 如阮娇娇,空有一副像极时雍的皮囊,论聪慧论灵气论气度不及时雍万分之一。 甚至,都不如眼前的宋阿拾。 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竟然发现自己嫉妒赵胤,仅仅只是他拥有一个像宋阿拾那样的女子。 那他为何,失去了雍儿。 雍人园出事前一夜,时雍那张含笑的面孔就像浮光掠影一般重重叠叠地出现在赵焕眼前,他呼吸气紧,脸色煞白,手微微发抖…… “殿下?”赵胤安静地看他半晌,语气冷淡地道:“殿下脸色不好,不如早些回去歇了吧?” 赵焕回神,惊觉脊背汗湿,而他的失态居然是在赵胤面前,为了一个容貌远不及阮娇娇的奴婢。 “抱歉。” 赵焕揉了揉太阳穴,余光瞄了阮娇娇一眼,轻和的道:“昨夜娇娇病着,我心疼得一夜不能成眠,恐是虚火过旺,突然糊涂了。” 赵胤平静地看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十分端正。 “那便不下了吧。殿下早些回去,睡一觉,明日入宫看看陛下。” 赵焕轻笑,“棋还是要下的,今夜我还要在无乩馆蹭吃一餐呢。至于明日嘛,还是不必了,皇兄看到我,说不得就脾胃不和,疾症又复发了。” 赵胤皱眉,没有再多说,极有风度地指了指棋枰。 “该殿下了。” …… 赵焕和赵胤对弈一会,婧衣就来通知用膳,来桑来无乩馆,确实是没有什么正事,他厚着脸皮留下来蹭饭,原是以为可以和阿拾一起吃饭的。 然而,无乩馆待客分桌,一人一个小几,主在主位,客在客位,每个人面前的几上都有自己的饭菜,极是有规矩。 而阿拾…… 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膳堂。 娴衣单独为她备了伙食,端到赵胤的屋子里,说这些是大都督吩咐灶上特地为她做的。 时雍大为震惊。 不是因为赵胤的贴心,而是因为……这些菜看着就很补人,她头痛。 难不成赵大驴是嫌她太瘦,身上没有几两肉,摸起来手感不行? 时雍胡思乱想,还是勉强吃了些。娴衣看她皱着眉头,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想笑,又生生憋住。 “好吃吗?” 时雍给娴衣面子,点头。 娴衣道:“姑娘还喜欢吃什么,就吩咐。” 时雍再点头,“够了够了。” 娴衣道“爷说,等姑娘用完餐,就去院里走走,然后回房沐浴,早些就寢。” 时雍又点了点头, 突然顿住,猛地抬起看娴衣。 “在这里走走,沐浴,就寢?” 娴衣抿嘴:“爷是这么吩咐的。” 时雍:“那怎么可以?我还得回家呢。” 章节目录 第278章 当场撞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氏还在灶间刷锅,予安就回来了,她以为阿拾也跟了回来,大声吆喝着叫来宋香。 “把给你姐留的菜热热。” 宋香气得跺脚,“凭什么呀?” 王氏没有搭理她,气咻咻地冲出去准备逮人说教。 予安停好马车,见她把车帘撩来撩去,困惑地转头。 “大娘,你在找什么?” 王氏看着空荡荡的马车,“人呢?” 予安本就是无乩馆派来的人,心是偏生,闻言,美滋滋地说:“小姐今夜留宿无乩馆,不回来了。” “留宿?”王氏眉头和鼻子皱成一团,阴恻恻地盯着予安,“是她厚着脸皮留的,还是大都督留的?” 予安笑道:“自是大都督。小姐说想念大娘,一天没挨您的打,皮痒,闹着要回来的呢,大都督不让,说来回奔波太过劳累,恐她辛苦,这才差我回来和宋大人说一声,不要挂念。” 王氏听得那叫一个酸酸甜甜啊, 滋味很是复杂。 阿拾想着她,她是不信的。 不过,大都督看来是准备认下阿拾肚子里的孩子了,她这个做后娘的,再怎么也得帮着操持操持。 王氏心神不宁地回屋,宋长贵正坐在床边泡脚,手上拿着一卷书,对着油灯眯起眼看得仔细。 “他爹。” 王氏拿了抹脚帕,走到他身边。 “嗯。”宋长贵眼没抬,眼睛还在书上。 王氏道:“你大姑娘又没回来。” 宋长贵还是没抬眼:“嗯。” 王氏拉下脸,将抹脚帕往他脑袋上一丢,一把将书夺了过去。 “看看看,你整天就琢磨你那点事,我说你大姑娘没回家你听到没有?” 宋长贵僵硬半晌。 他好歹也是个官了,吏部那边已经有风声传出来,大都督举荐了他,马上他就要升从六品推官了。 在他们老宋家,何时有这荣光?他生怕自己学识不够,这些日子是玩命地学着呢,还偷摸着塞银子找先生,也是为了不给大都督丢脸。 可这妇人,劈头盖脸一顿骂,抹脚帕都丢头上了,他心里有气,又不好发,怔半晌,自己拿开,看着王氏叹气。 “我都听见了。阿拾有分寸,大都督也有分寸,你别多想,把房子拾掇好,教好阿香和阿鸿就行了,阿拾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分寸?哼哼!” 王氏气咻咻地瞪着他。 “宋长贵,你真是眼瞎心也瞎啊,你要做外祖父了,你知不知道?” 抹脚帕落入了水桶里。 宋长贵脸都吓白了,“此言当真?” 王氏重重哼声,坐在床边,瞪着他道:“要指着你这个做爹的出主意,怕是孩子都生下来了,你还蒙在鼓里。不行,我和大人说好的,至少得抬个良妾。大人都应了,可是这抬良妾也得有个礼数吧?不能没名没分就住他家去了。” 宋长贵还在发愣,“那怎么办?” 王氏站起来,拉他胳膊。 “走,跟我去无乩馆要人!” 宋长贵倒抽口气,王氏力气大,他又没穿鞋,双脚踩在地上,冰凉凉的,慌不迭地找鞋。 “春娘,你别乱来,我这……我给你说,我这马上就要升迁了,实不可跟大都督……” “我呸!”王氏猛地调头打断他,手指一下下重重戳在他的肩膀上,“好你个宋长贵,你要升迁了,你就卖女儿是吧?” 宋长贵苦着脸,“我哪有……” “没有,你就跟老娘走。” ———— 时雍着实有些乏了,有松软舒适的床,她也不挑。 其实赵胤的行为是有些反常的,因为他居然让她住在他的院子里,虽说是在客房,可两人同住一个院子,外面的人哪知道有没有分床? 瓜田李下,哪里摘得清? 他就不怕被她赖上? 当然,时雍自己不介意。 因为她早就打定主意赖定他。 上辈子的男人不靠谱,这辈子打着灯笼也未必就能找出个靠谱的来。眼前这个男人至少府里没有姹紫嫣红的各式夫人和小妾,还整天挂着一张冰山脸,提防着她,生怕被她侵犯了的样子,想想就好笑。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缺乐子。 时雍心安理得地由着娴衣和婧衣伺浴,然后跟大黑一起住入赵胤的院子。 赵胤很是有心,在院里为大黑搭建了个精致的窝棚,还亲自在门楣上题了字。 ——黑煞府。 奈何,大黑不领情,四处嗅了嗅,进去转一圈就出来了,照常在时雍的房间里卧着,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不一会,赵胤又差人送来精肉,给大黑加餐,大黑吃得美了,大抵心里舒服,伸个懒腰,冲他摇了几下尾巴。然后,躺到了时雍的床下。 时雍瞟了眼赵胤的脸色,看他英俊的脸有点垮,打了个呵欠。 “大人不必管它了。自去休息吧。狗子在哪里都能将就。” 赵胤道:“等你睡着,它又跳上床。” 时雍信口道:“跳就跳呗,大黑又不脏。刚才娴衣才洗过它,大人也不睡这张床,不必介意。” 赵胤严肃地看她一眼,视线扫过她的小腹,还是觉得不妥。 “大黑,走。” 大黑:…… 我理你就有鬼了。 狗子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趴着一动不动。 时雍哭笑不得,“大人不必跟它较劲,这两日你也累了,快去休息,有什么公务,明日再办。” 赵胤嗯了声,“那你歇了。” 说着,他突然弯腰,当着时雍的面,把那么大一条狗子抱起来,带走了。 时雍看得瞠目结舌。 又是修狗窝,又是关怀备至,赵大驴莫非想跟他抢狗? 不行! 时雍跟上去,“大人,你把我狗带哪儿去?” 赵胤:“炖了。” 大黑委屈地呜呜叫,时雍冲过去拖住他的胳膊,赵胤怕对她使大劲,手臂稍稍松了松,大黑趁机跳下去,冲赵胤不悦地叫。 “汪汪!” “大人不喜欢大黑,我们走便是了。干嘛要它狗命?” 时雍摸大黑的头,示意它别叫了,然后就要走,赵胤反手拖住她的手腕,冷冷地道:“你明知我是玩笑。” 时雍噗嗤一声。 明知他是玩笑,可她就是喜欢欺负他呀。看他情急之下的反应,她仰着头,眨眼,笑着逗他道。 “大人怕大黑半夜跳上我的床,是不是……大人心里其实也想?” 时雍跟他说话时,偶尔也会带点撒娇意味儿的娇憨,可是和阮娇娇那种献媚示好完全不同,她是那种很能拿捏分寸的人,就像捏住他心尖上的尾巴似的,只轻轻叫一声大人,便让赵胤心软下来。 “你这女子知不知羞?” 时雍歪头:“羞什么,这里又无旁人,我也不说给别人听。”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赵胤看她耍赖,偏生不知如何与她理论,索性扼住她手腕将她捞过来,径直搂在自己的怀里。 “你这般放肆,着实是欠些收拾。” 时雍察觉到大人呼吸里的热度,脸颊便有些奇怪的发烫,她轻轻诶一声,想要推开赵胤,可是,男人多大劲儿啊,她挣扎几下推不开,突然就发了狠,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赌气般道。 “那大人就收拾我吧,让我瞧瞧大人的本事……” “你这泼辣的性子,何时学的?” 赵胤又好气又好笑。 时雍却不依,裹住他就不放,赵胤清心寡欲惯了,可再怎么自断情丨欲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龄,哪里经得住女子在怀里作天作地的折腾? 他一时心浮气躁,将身上宽大的玄色大氅拉开,把女子软绵绵的身子一并裹住,低下头,寻得她的唇。 院门一盏孤灯,四下无人。 时雍被他抱在身前,在这个只有些许微光的地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在他的呼吸和心跳声里,脑子嗡声炸裂,一颗心疯狂跳动,完全忘了此是何处,只觉唇间馥郁清香,缠蜷非凡,一时竟有些情难自禁,于是更深更深地圈紧他的腰,踮高脚尖反吻回去。 赵胤气喘,“阿拾……” “大人,闭上眼。”时雍生怕某人突然后悔,双手缠在他的脖子上,狠狠一拉。于是,她这虎狼般的动作就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落入了刚刚走过来的几个人眼里。 “咳!” 甲一重重咳嗽一声,把时雍吓得魂飞魄散,待她转头看清楚来人时,更是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不止甲一突然回了无乩馆,宋长贵和王氏竟然也被他带进来了,那夫妇俩正大惊失色地呆在当场,看着他们的女儿如狼似虎的生猛样子。 章节目录 第279章 答应不答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赵胤目光才慢慢落到时雍的脸上,仿佛有一层碎光散落在他的眼里,这一刻,他那双清冷淡薄的眼,仿佛糅合了细腻的温柔。 “你先进去休息。” 被双方长辈逮个正着,这事怎么看怎么丢人,不过。时雍其实目前的感觉就……还好。 但是这个时候,端庄是没有了,适当保持一点女子的羞涩可能会好些。她深深低下头,一副无脸见人的样子,飞快地朝甲一和宋氏夫妇福了福身,掩着脸飞也似地跑入了屋子。 大黑屁颠颠跟着她进了屋,吐着舌头,歪着脑袋,两条前腿跃起去扒拉她,时雍心脏怦怦跳,从慌乱中回神,这才惊觉大黑刚才没有出声提醒。 院子里来了人,他和赵胤或许太过投入没注意,大黑多精啦,怎能瞒得过它? 时雍看着这双晶亮的狗眼,蹲身揪起它的两边脸,硬生生给它扯出一个微笑脸。 “大黑!” 时雍恶狠狠地道: “给你个辩解的机会。” 大黑狗脖子被卡着,脸被扯着,只剩眼睛能转。 时雍阴恻恻地笑:“好的,你没有辩解,那你就是默认了。看来你最近有点飘,欠收拾。” ———— 王氏很讲究礼数,虽是找上门来讨说法的,可她还是在马车上装了不少礼品,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看予安拎下来,也很是尽心。 不巧甲一在皇陵得闻宫中巨变,连夜策马归来,就在门口看到了宋氏夫妇。 在甲一和宋氏夫妇的眼里,阿拾的身份可不是赵胤的奴婢。她是顺天府女差役,地位低贱,可是良家女。 再是什么侯爵公卿,也不能霸占了良家女不给任何说法。更何况,宋长贵眼前大大小小也算个朝廷官员,这事儿说不出去就不好听。 王氏嘴巴利索,得知眼前这个严肃得不带半点笑容的老头子就是赵胤的父亲,当时就来了精神,径直走上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了他们家姑娘的不容易。 她告诉甲一,阿拾长得水灵,又能干,有本事,家里门坎都快被提亲的媒婆踏破了,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点头。 她是个后娘,不能逼姑娘强嫁,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拾岁数渐大,还没出阁。开始不知是为何,后来看她和大都督走得近,又屡次同行办差,还同榻而眠,近日更是让她发现,她家姑娘肚子揣上了,这可怎么了得? 再是贫民,那也是良家女,没名没分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王氏说着说着就开哭,把个宋长贵看得头皮发麻,而甲一冷不丁听到这事,先是怔愣,觉得不可能,再后王氏不带半点虚假的脸,渐渐产生动摇。 无乩再是清心寡欲,那也是个成年男子,犯下这等错误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甲一就准备几个人坐下来谈谈。若是去大堂里谈这个事,怕仆役们不小心听个墙角,传出去不好,而赵胤独居的小院很是安静,平常也不许外间杂扫仆役靠近,甲一就把人带到无乩院。 哪料,就这么撞上了。 宋氏夫妇觉得丢人的是,他们家姑娘不仅不知羞,还主动攀着男人脖子往上扑。 而甲一比他们更为震惊。 赵胤会在院子里做这种事,若非亲眼所见,便是天王老子告诉他,他也绝不肯信。 赵胤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 固守规矩,绝不逾越,行事作风惯来保持着某种他内心执着的平衡,不会为任何人破例,又怎会抱着个姑娘在院子里…… 甲一更觉丢人。 他可不信阿拾主动,他的儿子无法抵抗。 若是赵无乩不肯,别说一个宋阿拾,便是十个宋阿拾扑上来,也近不了他的身。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你过来!” 甲一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负着手,率先走向无乩馆的正房。 那里有个小花厅,是平常赵胤看书养鹦鹉的所在,待客也行。 从赵胤出生到现在,都不曾见过甲一发这么大的火。因为赵胤原就很少像别的孩子那般挑战父亲的威仪,他总是沉默,即使反抗也是默默的。 宋氏夫妇看甲一发那么大的火,他本身又极有威仪,天生让人惧怕,吓得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又慌又乱,身子都僵硬了,觉得今夜之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在他们看来,这个亲家肯定是做不成的了。 赵胤反倒淡然。 他平静地看一眼父亲的背影,走上前向宋长贵和王氏行个子侄辈的礼。 “宋大人,宋夫人,里面请。” 小花厅就坐,甲一端坐主动上,双手落在扶手,满脸冷意,瞧得宋长贵夫妻束手束脚,大气都不敢出。 赵胤叫了谢放来上茶,等安置好了客人,淡淡看甲一。 “说吧。” 甲一瞪了眼赵胤,气得抓扶手的指头都痛了,“我说什么?你来说。你准备把人姑娘怎么办?” 赵胤沉默片刻,“我会负责。” 负责? 怎么负责? 甲一心里咯噔闷响,掀起的是滔天巨浪。 他和宋氏夫妇的担忧可完全不一样。他也不是不喜欢宋阿拾,而是根本就不允许赵胤娶妻,不论这个人是宋阿拾还是宋阿九。 而赵胤会生出“负责”的念头,更是让他惊惧,甚至联想到宫中突生的变故,而且还是这个宋阿拾领兵入宫,这般女子可不就符合了道常的预言吗? 千防万防,还是摆脱不了宿命吗? 甲一身子骤冷,仿佛又在冥冥中进入了一次轮回。 他死死盯住赵胤。 “你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赵胤:“我知道。我会对阿拾负责。” 甲一突然握紧拳心,直盯盯看定他。 “你是忘了自己的命数吗?” 赵胤默默垂眼,“人定胜天。” 父子二人的对话,宋长贵和王氏只听得懂字面意义——赵爹不愿意儿子娶他们家阿拾。 王氏看了闷葫芦般的宋长贵,视线从赵胤脸上扫过,来无乩馆前的担心反而少了些。 她是妇人,心里最清楚,什么身份都不如男人的看重来得紧要。只要大都督对阿拾好,往后生下儿子,还能少得了他们的好处么? “二位大人,民妇能不能插句嘴?” 别看王氏是个市井妇人,在这里的杀伤力,可比宋长贵强上许多,因为无论是甲一还是赵胤,都是身居高位的男人,不论她说了什么,也不会去计较。 甲一稍稍缓和神色。 “夫人请讲。” 王氏笑吟吟地道:“二位大人也不必为难。我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家。民妇知道,像大都督这样的男儿,定是要世家小姐方可配为正妻的。” 甲一听她这么说,眉头再次蹙起。 “那依夫人之见?” 王氏叹道:“我们家阿拾命苦,哪里敢肖想都督夫人之位?我们要的,无非是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大人也不愿意自家亲孙子被人叫野种吧?” 说到阿拾肚子里的孩子,甲一的脸更沉了几分,恶狠狠地瞪赵胤。 他想不明白,素来循规蹈矩的人,为什么会干这么荒唐的事? 不知是侥幸,还是求证,王氏话音刚落,他便冷声询问。 “那孩子,当真是你的?” 赵胤抬了抬头,目光悠悠从宋家夫妇二人身上掠过,望向黑漆漆的窗外,鹦鹉咕咕有声,更远处是看不清的空茫与夜色。 “是。” 甲一手上稍稍用力,茶盏差点捏碎。 “你怎能做出这种混账事?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你给毁了,眼下你可怎么交代?” 甲一脑仁胀痛。 他是绝对要遵从道常和先帝遗言的,可他又不是那种诨不讲理的人,若是赵胤当真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肚子里有了孩子,也不能不给个说法。 略略思考片刻,他把话抛给了王氏。 “宋夫人,依你之言,如何是好?” 王氏看那父子二人僵持,脸上始终摆着笑,一副低姿态的样子,可是话却是很硬。 “民妇上次和大都督恳谈过了。我家姑娘能做都督良妾,也是福分,就是孩子……盼大人怜惜,等孩子出生,能视若嫡子。” 良妾? 甲一想到宋阿拾大青山烧营和引兵入宫这些事情,脊背隐隐发麻。 如若宋阿拾当真就是赵胤命理注定的那个女子,那眼下乱局便是道常预言的序章了。再让他们好下去,赵胤怕就要引火烧身,遭天道之罚,乃至倾大厦,覆江山,让大晏社稷毁于一旦了。 甲一脑仁隐痛,看了赵胤一眼,暗自咬了咬牙。 “宋大人,宋夫人,你们也别怪我狠心。属实是这事有不得己的苦衷,你们看如此可好,阿拾腹中孩儿,我们赵家认下,可是阿拾这姑娘,我儿不能要。” 章节目录 第280章 硬钉子软钉子都是钉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啪! 王氏突然拍桌子,响动大得宋长贵都是一个哆嗦。 “大人这话实在侮辱人。既然如此,那民妇只能去顺天府敲锣鼓喊冤了,让京城的老百姓都来评评理好了。留儿去母,这天底下哪有如此作践人的?” 王氏拉着个脸,说完就扭头。 “当家的,我们走。” 宋长贵在她拍桌子的时候,就吓得白了脸,这妇人在家里凶他也就算了,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里?大都督府也敢拍桌子? 他赶紧拱手告歉,“二位大人,贱内不晓事,不知礼数,得罪了。不过,她说的话倒也没错,这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皇城根下,肯定还是有说理的地方。告辞了。” 王氏是硬钉子,宋长贵就是个软钉子。 甲一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说出那句话来自己也知道有些残忍不当,他只是不得不狠下心而已。 如今看宋氏夫妇要走,叹了口气,愧疚地道: “宋大人,宋夫人,我想二位是误会了,我儿虽不能娶令嫒,但定会有别的补偿……” “我呸!”王氏回头瞪了一眼,一副泼辣的劲头,却没有再多说,而是拽着宋长贵走得飞快。 “赶紧去叫你闺女,咱们回家!” 赵胤这时才慢慢站起来。 “宋大人留步。” 王氏不待见他那个狠心的父亲,但对赵胤还是欢喜的。 她心眼多,精明着呢。为什么敢在都督府上放肆,正是因为她掐准了赵胤喜欢他们家大姑娘,舍不得跟他们闹翻,这才大着胆子拍桌子耍泼,威胁他那个顽固爹。 听到赵胤的声音,王氏自然停下来。 “大都督还有何吩咐?” 她语气尖酸刻薄,极是刺人,赵胤眉心蹙了蹙,走到他们跟前,慢声道: “这件事,我定会处理好。二位不必把我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顿了顿,他淡淡地道:“他做不得我的主。” 冷不防他会这么说,王氏愣了愣,看着他背后气得黑了脸的父亲,笑了笑,语气又温和了很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规矩我们懂,父亲的话你还是要听的。” 王氏抿了抿嘴,给足了甲一的面子,又道:“我信大都督,那我和老宋就先回家等消息了。当家的,我们走。” 赵胤松口气:“我送送二位。” 王氏的嘴赵胤是见识过的,若真让她无休无止地闹下去,恐怕得折寿。 待赵胤把人送走了回来,甲一还在等他。 面对父亲的厉色,赵胤没有辩解,而是认真听完甲一的训示,然后淡声问:“道常法师圆寂时我还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得了。先帝虽有叮嘱,更多的是教儿做人。懂理,守节,不可辜负。” 他默默垂下眼。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我怎能违背先帝的话,辜负一个女子呢?” 甲一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差点被他给绕进去,想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若非你不听劝阻,搞出这等事端,又怎会辜负于人?” “不做已经做了。”赵胤冷然的眼睛看着甲一,问得十分严肃,“敢问父亲,道常法师所言,天罚到底会如何?” 甲一怔住。 当年的很多事情,赵胤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这些年来,他也只是遵照执行,从来不问为何要如此。甲一看他天生性冷,以为这一生都会这般过去。 偶尔,甲一也会心疼他,甚至想过找几个漂亮女子来伺候他。道常只说不可动心动情,没说不可动欲,这天下男儿大多三妻四妾,甲一虽然洁身自好,但对旁人纳妾找女人并不排斥。 然而,他怜赵胤孤苦,怕他因此事心生不满,会有怨气。可赵胤从未埋怨,二十几年都是无欲无求的样子,甚是让人省心。 谁知会有个宋阿拾冒出来? 甲一长长叹息,道:“所谓天罚,誓必会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了。” 赵胤看着他,“儿子不怕。” 甲一吓了一跳,见他如此坚持,更加确定,那个宋阿拾就是赵胤的劫数,大晏的劫数,若是让他和这个女子在一起,命运之轮定会往道常原本预测的方向发展,那必将一发不可受拾。 他咬牙,“天罚你可以不怕,连累国运,你也不怕吗?妄自陛下从小将你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视若己出,你就这么回报他的?” 赵胤缓缓道:“儿子必竭尽所能报效大晏,辅佐陛下,若大晏有难,不论何时何地,儿子必定冲锋陷阵,常为士卒先,决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慢慢抬头,面色凉凉地盯住甲一。 “儿以为,这,便是忠孝。” “你!” 甲一又是气又是慌,一张满是暴风雨的面容,看上去极是可怕,“冥顽不灵!” 赵胤低头拱手,“望父亲成全。” 甲一咬牙发着狠,怒斥道:“我成全你有什么用?你让先帝成全,去祖宗面前忏悔,求祖宗成全!” 赵胤嘴角紧紧抿起,那张本就锐利的脸,线条更是冷漠了几分。 “好。”他淡淡地道:“我这就去祖宗灵前请罪,求祖宗成全。” 无乩馆后面的祠堂,是专门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赵胤大步走进去,二话不说,直挺挺地跪下去,就再没有起身。 这夜,甲一去看过他两次。 佛堂里点着一盏孤灯,他就跪在那里,背影挺直。 甲一抿了抿嘴,轻哼一声,离去。 天快亮时,他又去了一次,赵胤动作没变,还是那个挺直腰背的冷漠样子,倔强又平静。甲一重重叹口气,也恨不得走上前跪一跪,让祖宗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做? 最终,甲一拂袖而去。 谢放守在门口,像尊门神般一动不动。 这个时节,天气很冷,他整夜都站在那里,满身披霜。 甲一斜眼看他一眼,冷哼道:“去把你主子扶起来,吃过早饭,去歇一歇。” 谢放道:“老爷不允主子的要求,他不会起。” 甲一怒了,“荒唐,连你也来劝我?” 谢放道:“属下不敢。属下也没有劝您,属下只是说实话。” 甲一此刻哪里想听什么实话? 他担心的是赵胤的身子。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他给我弄起来。他腿脚本就不便,你又不是不知?再这么跪下去,腿坏了如何是好?” 谢放沉默,没有说话。 甲一也是一宿没有合眼,不能成眠。 一闭上眼,就想到先帝和先皇后,想到他要守护的大晏江山。这次从皇陵回京,原是为了宫中之变而来,没成想,竟是如此。 让甲一感到可怕的是,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命运之轮已然转向了原本的命数。他尚且记得,当年先帝爷碰上先皇后的时候,也是这般,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道常说,那便是命,是劫…… 最终发生的事情也都印证了,一切皆有命数。 甲一叹口气,走入暗淡的房间,望着墙上永禄爷亲赐的“福寿康宁”匾额,垂下了眼皮, “先帝啊,臣到底当如何是好?” “他长大了,有主意了,不肯再听臣的话了呀。” 墙上匾额古朴庄重,无声无息。 甲一短暂地停顿片刻,再次无声而叹。 “还是说,天道命数,本不可改?” …… 娴衣去叫阿拾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外踌躇的谢放。 他脸色冰冷而苍白,好像吹了一宿冷风似的,娴衣蹙了蹙眉,上前叫他,“谢大哥,你找姑娘有事?” 谢放转头看到她,垂下眼皮,不敢直视姑娘的脸。 “是。可是……” 他犹豫一下,把赵胤还跪在祠堂的事情告诉她。 “我是劝不动的。除了阿拾,怕是旁人的话爷都听不进去。” 娴衣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来叫门。” 谢放叹了一口气,行礼,“多谢。” 娴衣回礼,默默上前敲门。 这两日时雍实在太累了,昨夜躺上床,原本还想等一个结果,可是很快就睡了过去,连梦都没有,睁开眼便听到娴衣的敲门声。 她打着呵欠过来,拉开门看到她和谢放的表情,笑容僵住。 “发生什么事了?” 娴衣不知详情,拿眼看谢放,谢放虽知道事情的原委,可他不方便说,只低头垂目:“阿拾快去看看爷吧。在祠堂跪一夜了。” 跪一夜? 时雍心里吃惊不已。 不就是在自家院里亲了个嘴,至于罚这么重吗? 看来赵老爹真是个狠人。 “我去看看。” 章节目录 第281章 美丽的误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人一狗出现在祠堂,守卫愣了愣,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谢放,让开了路。 大黑又是第一个蹿进去的,它欢天喜地地奔到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赵胤身边,大概以为赵胤是在玩什么把戏,很是快活地摇头摆尾,伸出舌头去舔他。 赵胤皱眉,避开它。 “快出去,谁许你进来的?” 时雍拎着食盒进去,笑盈盈道:“是我。大人。” 赵胤眉尖蹙得更狠了,回头看她一眼,“你今日不是要进宫?”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是呀。但我也得先把大人喂饱再走的呀。”时雍半是玩笑半认真,说完看赵胤呆一下,没有什么反应,心里不由叹息。 这个男人有时候是不是有点呆呀? “为这点小事就罚你,你爹也太狠了。你也是憨,他生气时你顺着他不就得了?肯定又是沉默不语,自甘领罚对不对?” 看赵胤没说话,时雍慢慢蹲下来,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饭碗和小菜,放在赵胤身边的团蒲上,又把筷子塞到他的手里。 “先吃饭。” 赵胤有些憔悴,眼里可见明显的红血丝,但是很平静,语气也淡然,“我不用。你赶紧进宫去吧,别误了正事。” “你才是我的正事。有什么比我家大人吃饭更紧要的事呢?”时雍莞尔,嘴角扬起甜甜的笑。 她是很会哄人的,甭管男女,只要她认真喜欢,就能让人觉得舒服。 “来听话。” 一只小手紧紧包住赵胤的大手,示意他握紧吃饭。 赵胤抬起眼看她,此刻的阿拾是低眉顺目的温柔女子,脸上有从晨曦里带出的淡淡柔光,少了娇憨却极有耐心,就好像是大人在哄孩子,和哄赵云圳似乎也差不多。 他眉尖皱皱,“我不饿。” 时雍拉下脸来,与他眼对眼看半晌,又笑开,神色古怪地朝他挤了挤眼,小声道:“我明白了,大人想要我喂你,对不对?” 赵胤:“……” 他叹息,有种拿她无可奈何的感觉。 “我在跪祠堂,即是受罚,怎可进餐?” 时雍:“处罚也得有时限吧,你总不能无休无止地跪下去呀?” 在赵胤看来,多罚一点,就减轻一些罪孽,他甘愿领受有违天道的惩罚,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惨。但在时雍看来,他的行为无疑就是一个铁憨憨了。 罚的人又不在,就不能偷个懒吗? “大人真是迂腐。” 时雍说完他,又把他手里的碗接过来,筷子也拿回来,眼对眼看着他笑。 “你考虑考虑,是自己吃,还是我喂?” 赵胤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时雍拉下脸,“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大人是非得逼我动手不可了。实不相瞒,皇帝的嘴我都撬过,也不在乎撬你的嘴了……” 赵胤无奈:“罢了,我来。” 他慢慢接过碗筷,象征性吃了两口,可是那双腿没有离地,始终笔挺地跪在那里,吃饭也不肯松懈。 时雍看得眉头都揪成了一团,“大人准备跪多久?” 赵胤没答,抬眉示意她,“你快些进宫去吧,别耽误了。” 时雍看他片刻,突然重重哼声,“大人可真是会给我找事。你跪多久是没关系,可等你这条腿废了,不还得我来帮你治,帮你揉,我不累的么?你能不能惹我想想啊?” 这指责也并非出自真心,时雍只不过是想说服这根榆木头。 不料,赵胤听了,好半晌没吭声,再吭声,便是教人心酸的叹息。 “我对不住你。” 时雍愕然,歪头,“你是不是傻?” 赵胤放下碗筷,很快又跪得端正了,“你去吧。” 这么固执? 时雍突然觉得匪夷所思,就为那点事情,至于么? 不过,赵胤是个稳重冷静的性子,极有主见,若不是他自己想跪,谁也拿他没有办法的。时雍这么一想就明白了。 并非他爹罚的,是他自己要跪的。 “大人。”时雍慢慢转过头去,看着他英俊也憔悴的脸,“你是在自我惩罚吗?” 她见赵胤不开口,顿了顿,又小小地挑了下眉,“就因为亲了我?大人就如此自责,觉得对不起你们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把时雍自个儿说笑了。 “是你家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得近女色?还是因为我长得可怕,亲了就有罪?” 赵胤:“与你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时雍瘪了瘪嘴,故意委屈地道:“大人心里就是看不上我,觉得跟我这般身份的女子有,有亲近之举,就是对祖宗不敬……” 赵胤脑仁痛。 这女子怎的就不讲理呢? 时雍委屈的表情,他看着心里有些不舒服,伸出胳膊在她肩膀上轻轻揽了揽,声音软下些,“爷自有主张,你不必管,自去吧。” “那可不成。”时雍身子往前微倾,双眼直盯盯看着他,“你一个人也犯不了清规戒律。这不是两个人的责任么?你要跪,我就陪你跪好了……” “阿拾……” 赵胤正想说什么,大黑突然狂叫起来。 时雍一惊,扭头看去,门口除了甲一,还有个长胡子老头,一脸威仪的样子,年岁不小,脾气也不小,看她跪在那里,身子贴着赵胤几乎快要蹭到他怀里去,那老头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荒唐!祠堂重地,女子怎可入内?还,还……” 他指着靠在一起的两个人,恨恨地甩袖。 “白日天光,祖宗灵前。无乩,你太让人失望了。” 时雍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但是看甲一把他请来,又一副恭顺的样子,想必是他家族中辈分较高的老人了。她赶紧跪得端正,低头不语。 赵胤看了她一眼。 阿拾性子倔强又要强,是极不喜欢跪的。 她跪,是不想让他为难。 赵胤敛住神色,对时雍小声道:“你起来。” 时雍冲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可是,赵胤看看她这身子,神色凉了下来。 “陛下还在宫中等你诊治,延误不得。” 这话他说得大声,是给那两个人听的,时雍心里清楚,她看一眼气得快要背过气的老头子,想了想,坚决地摇头。 “我陪大人。” 看他两个浑然不顾有人在场,就这般姿态,老头子脸都气白了。 “赵无乩,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叔公了?” 赵胤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请荣王殿下安。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此人正是洪泰帝第十七子,荣王赵梣,甲一生父益德太子和永禄爷的亲兄弟,是如今赵氏一脉里辈分最高的老王爷。可是,甲一没有认祖归宗,赵胤这语气也显然不愿意承认皇嗣身份的意思,把荣王气得白胡子抖了又抖。 “赵无乩,你姓赵的。” 赵胤:“荣王殿下,这里不是宗人府。” 说罢他望向甲一,而甲一望向了祠堂的牌位。 荣王极力压着火气,苦口婆心地道:“无乩,你是个好孩子,叔公一直知道你的为人和品性,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的手又指向乖乖跪在一边的时雍,“一定是这个妖女勾引你,再拿身孕之事逼迫你娶她,是也不是?” 有孕? 时雍震惊地抬起头。 看着盛怒的老头,再看面色平静的赵胤,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赵胤看她这般神色,猛地敛住表情,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当众揭开这等丑事,还被当众指责是何等羞辱?更何况,阿拾还没能“成功赖上他”,真相就这样揭开,她当如何自处? 赵胤双手微微用力捏紧,控制住想将她僵硬的身子搂入怀里的冲动,仰头直视荣王,冷冷淡淡地道: “荣王殿下既然了解我,就该知晓,我不是会被勾引被逼迫的人。我做了,那就一定是心甘情愿。” 荣王大怒,痛心疾首地大骂。 “我看你这是被妖精迷得昏了头。” 时雍听着这荒唐事儿,脸上那叫一个精彩。 她怀孕了,自己居然不知道? 这是什么笑话? 在荣王的愤怒和甲一的无奈里,她想半晌,突然明白了。 莫不是赵胤为了给她名分,谎称她有了身孕?这才觉得愧对祖宗,自愿到祠堂受罚,然后把族里的老神仙都逼出来了? 定是如此了。 这男人好大胆子! 时雍深吸一口气,想插句话。 “大人,我……” “闭嘴。”赵胤突然站起来,大概是跪得久了,他的腿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然后俯身将时雍拉起来,双手掌着她的肩膀,重重一捏。 “你先入宫去。这里我会解决,好吗?” 时雍:“可是我……” “没有可是。”赵胤生怕她因为羞涩或自责在此时说出真相,眼神凉淡地阻止她,同时,也安慰她,给她定心丸。 “无论如何,爷都不会弃了你。” 时雍:“???” 章节目录 第282章 是老熟人来了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无乩馆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众人皆知,却无人敢提。 甲一鳏居几十年,无乩馆里从来没有过女主人。 那赵胤是谁生的?坊间之人,最喜议论猜测王侯公卿们的私隐,对此有许多说法。 最为人熟知的一种说法是,赵胤的生母是伺候甲一起居的大丫头,与甲一相依多年,没名没分却为男主人生下儿子,还没有等来应属于她的荣华富贵,却因产时血崩去世。 赵胤自打出生就不曾见过母亲,连生母的姓氏名讳都不知道,甲一只说她叫雪娘,别的连他都不知情。 一个这种身世这样长大的男人,对生母之事是有阴影的。 赵胤支走了时雍,将荣王请入上位坐好,当着甲一的面,便说了这段往事。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荣王殿下,我怎能让阿拾步我母亲后尘?” 说这话的时候,他直盯盯看着甲一。 那冰冷的双眼仿佛在指控甲一,对他生母不厚道,如今还要让他也做这种不厚道的人。 甲一有点愣。 昨夜才唾骂孩子荒唐乱来,今日他就成了荒唐乱来的那个人。 辩无可辩,他一时面赤无力。 “无乩,此事另当别论?” “为何别论?”赵胤冷冷盯住他。 这二十多年来,甲一对赵胤生母之事,始终三缄其口,每每提及他就顾左右而言之,或是避而不谈。赵胤小的时候,时不时还会问起母亲,后来渐渐长大,他早已不再提及。二十年的时间,久得足够遗忘一个人一件事。 甲一以为他早就忘记,连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借口。 又哪会想到,孩子会用这件事来堵他的嘴? “父亲,其身不正,何以正人?” 赵胤冷冷扫过甲一的脸,淡淡看向荣王道:“殿下今日若是来主事的,就请回吧,这是无乩馆,是家事,我自会与父亲商量。若是来看笑话的,您已然看见。” 荣王看看甲一,再看看他。 久久,叹息一声,慢慢站起身。 “老了!管不了事了。” 甲一送荣王出府,回来一看,赵胤还跪在祠堂里。 他又气又急,走到赵胤面前,“你非得逼我答应你娶那个宋阿拾不可?” 赵胤徐徐抬头,“我是在忏悔。” 没想到他这么回答,甲一哼声,“你如此固执,又忏悔什么?” 赵胤道:“有违承诺。自是要忏悔。” 一听这话,甲一更是气得不轻,声色俱厉地斥责他:“你明知此事不可为,偏要为之。既为之,那你便心安理得也罢,偏生又想恕罪。世上哪得双全之法?” 赵胤没有说话,望着灵牌许久未动。 在甲一气得离开祠堂时,方才听他慢慢道了一句。 “兴许,会有双全吧?” ————- 入宫的路上,时雍想着自己“被有孕”的事情,一时好笑一时好气,竟有些入神,走了许久发现还没有到目的地,恍惚回神,这才隐隐察觉异样。 “予安?” 她轻唤一声,没有听到予安的回答。 马车还在往前行驶,没有停下的意思。 时雍心里一凛。 从祠堂出来的时候,她有些心神不宁,看到自家那辆车等在门口,匆匆上车就驶离入宫,并没有与予安交谈过。 因为要入宫,时雍没带大黑,也没有带武器,连那把赵胤赠送的随身匕首都没有携带。 她默默将马车里放茶水的小几扣在掌心,笑盈盈地道:“予安,叫你呢?你是睡着了不成?” 予安仍然没有回答,马车却走得越来越快。 “你可真是长本事了。看来车夫这差事委屈了你呀——”时雍漫不经心地说着,身子已然靠近前辕,不待话落,冷不丁撩开车帘,猛地出手。 这一下,稳、准、狠。那个木质小几直接敲在驾车男子的脑后,砰地一声,那人重重栽倒在地上。 他不是予安! 时雍一把抓住马缰绳。 “驾——” 黑马抬高前蹄,长声嘶鸣,却没能前行。 马车早已偏离了去宫中的路,繁华热闹的街景不再,此刻置身于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马车前方安静地伫立着十来个黑巾蒙面的彪形大汉。 时雍调头看向背后。 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后路。 “有备而来啊。”时雍看着这个平静的胡同,两侧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仿佛没有活人存在一般,只有一扇大门洞开着,幽深而诡异。 走不了,她就不走了。 一只脚抬起,搭在车辕上,时雍懒洋洋问: “你们的头儿呢?出来说话。” 黑衣人里走出一个人,同样的打扮,同样的面巾,个头相差不大,看不出长相,听声音却很是沉稳。 “宋姑娘,得罪了。请吧。” 时雍冷笑看了看那扇洞开的大门。 “我可不是那么好请的,这一点,你们主子知道吗?” 黑衣人声音平静。 “主子仰慕宋姑娘已久,自当好好招待。” 仰慕已久?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是老熟人来了吗? 她的脑海里飞快闪回—— 诏狱里持玉令的“神秘人”,水洗巷与她交手的黑衣人,石落梅宁死不招的男人,卢龙那个死去了又仿佛还活着的“邪君”…… 这是哪一个? 时雍跳下马车,一声不吭地走向那个敞开的木门。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群黑衣人始料不及,迅速拔刀围拢上来,时雍笃定他们不敢动手,回头冷冷一扫,嘲弄地笑。 “待客,要有待客的样子。看你们吓得!” 以一个女子之身,能让这么多壮汉视若劲敌,时雍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算厉害了——只是,今日若是死在这里,想想还是有好多遗憾。 指导王氏做的几个菜,还没有尝到味道,赵胤也还没有得到。她突然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先吃了再走的…… 时雍以为大门进去会是院落或者屋舍。不料,大门进去是一个很深的巷道。逼仄,窄小,七弯八拐,巷道的两侧是泥糊的墙壁,幽幽暗暗的光线,照在墙壁的挂画上。 每一副挂画上都是被妖魔化的神佛,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全部变了形象,眼里带了凶光,脸上满是煞气,看一眼,无端惊悚,冷汗遍体。 时雍微微握拳,走得很快。 对方要杀她不会在这里设局,她没有什么担心的,而是这种把神佛妖魔化的画作,让她打心眼里觉得害怕,凉气陡升。 时人信鬼神,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也会求神拜佛,祈求佛祖保佑自己。心里有所畏惧,就会有底线。 此人连神佛都敢亵渎,可想而知,还有何事不敢为?还有何人能够约束他? 穿出长长的巷弄,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是一个天井,天井对面站了几个黑衣蒙面男子,看到时雍进来,他们一动不动,虎视眈眈。 其中一个低低说了声。 “主子,人来了。” 时雍笑了笑,没有入内,而是站在天井里,朗声道:“不知尊驾请我来,有何要事?这般故弄玄虚,为何又不敢出来见人?” 她从容淡定,丝毫没有敌众我寡的畏惧。 片刻,里面传来一道极轻极轻的笑。 “传闻宋姑娘医术超群,请你来,只为求医罢了。在下也非故弄玄虚,而是身子多有不便,无法出门迎客,麻烦宋姑娘再小走几步。” 一个黑衣人摊开手,“请!” 这般严阵以待,竟是为了求医? 这个答案时雍倒是始料未及。 她慢慢从天井走过去,踏上台阶,迈过门槛,里面是一道厚厚的纱帘,光线昏暗,几盏烛火将垂低的纱帘照得薄透,里面依稀可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古怪! 见她停步,那男子又低低地笑。 “姑娘请进。我一个身染重疾之人,你有何惧?” 呵!你是不是重疾之人尚且未知,真当外面那一群全是死人吗?时雍手握成拳,慢慢撩开帘子,微微愣住。 这个人没有带面具,面巾也没有。 这是她的第一个意外。 在外面听声音,她以为这是个年轻男子,可如今一看,此人斜靠在榻上,身子修长,确实也是个年轻男子的形态,可是那张脸,却布满沧桑,添了皱纹,看着足有四十。 这是她的第二个意外。 时雍与那人对视好一会,男子表情不变。 “我的样子是不是吓倒了宋姑娘?还是我长得太丑,让宋姑娘这般难为?” 时雍淡淡勾唇,不答反问:“敢问尊驾,是哪有不适?” 章节目录 第283章 心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人没有回答,眼睛直盯盯看着时雍,好半晌,发出一串莫名诡谲的笑。 “依姑娘看,我有哪里不适?” 这人的声音听入耳朵,有种古怪的违合,耳朵会生病那种,很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他理所当然的话。 时雍没好气地道:“我不是神仙,更不是算命先生。你哪处不适都不知道,却来问我?这分明就是不想活了呗。” 她说话不拐弯,直接得根本没有身在狼窝的惶恐,嫌弃的神色自然流露,那人看她片刻,抬眼看侍从。 “给宋姑娘看座。” 进来好半天才看座,所以刚才就是给她的下马威了? 时雍默不作声地在凳子上坐下来,看着这个古怪的男人。 很平常的一张脸,很平凡的一个人,到底是谁呢? “说吧。病在何处?” “宋姑娘帮我切个脉吧。”那人说完就把手腕伸出来,那样子好像当真只为求医,不带半点防备。 “近来我卧而难眠,时常整夜不瞑不寐,一日里睡不足两个时辰。唉,我命不久矣。” 这也可以? 时雍以指搭脉,眉头蹙了蹙,突然一叹,“恭喜你,所料不错。你已病入膏肓了。” “……” 房里突然沉寂下来。 那人阴恻恻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疾症?” 时雍道:“心病。” 那人道:“如何治?” 时雍一笑,“心病,自然要心药治。” 那人又道:“何来心药?” 时雍眼皮微掀:“心药就在你心里。” 那人半躺在榻上,有种看似无力的慵懒和憔悴,与时雍对视好一会儿,他突然笑了。 “宋姑娘真会开玩笑,我心里有药,我怎不知?” 时雍平静地道:“近来我诊了好几起怪病。有米市街的吕家满门发病的,有不清楚如何发病,叠罗汉一般死在大帽胡同的,还有呕吐腹泻导致昏迷不醒的……可能他们的病,都和你这个不寐症有关呢。” 她说得轻松,说罢又嗤笑般勾起唇角看着对方。 “这些怪病没有了。你这心病也就治好了。你的心病治好了,这些怪症也就没有了。” 旁边几个侍者面面相觑,眼里皆有异色。 那人斜躺榻上,看她片刻,忽而一笑。 “你在试探我?” 时雍摇头,“没有。” “哦?” “在你问出试探的时候,就不必试探了,你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听她这般应对,男子眼里闪过一丝戾色,只道:“宋姑娘说话很有意思,可是我怎么听不明白?” 时雍冷笑:“你若非知情人,怎知我在说什么?真人面前不说假,还用装吗?” 那人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盯着时雍的眼睛有一丝怪异的笑痕。 “和聪明人说话,着实松快。”他笑了笑,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浓重的阴凉:“那宋姑娘说说,我要如何取出这心药来?” 时雍轻笑,飞扬的眉眼轻蔑而嘲弄。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若你能停止你那疯狂的计划,让神佛归位,小鬼退散,又何来不寐之扰?有书云:‘不寐证虽病有不一,然惟知邪正二字,则尽之矣’。故而,你之所以难以入眠,皆因邪气之扰,营气不足,心不安。只要元神安定,不损肝病,不受邪戾干扰,自当不药而愈。” 那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有几分趣味儿,神情却无改变,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笑道: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那宋姑娘便留下来,助我治疗心疾吧。” 时雍勾了勾唇,“要我治,只有一法。” 那人看着她脸上的冷笑,“如何?” 时雍漫不经心地道:“你由我剖腹取心,把那颗黑心取出来,净水中泡一泡,或可得药引?” 她说得正经,脸上不见半分玩笑,那人却发出一串尖利的笑声。 “把心给你也无不可。只是,我这颗心尚且有些用处,还得留些日子,待我把想做的事做完,你有本事,取去便是。” 时雍:“大方。” 她慢慢站起身,四处看了看。 “来者是客,你给安排个住处吧,我有点困,想睡一觉。” 四周寂静。 这女子着实胆大心细。 那人皱皱眉头,“你怎不求我?” “求你有用吗?”时雍淡淡道:“你们费尽心机捉我来,想是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与其受累挣扎,不如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再从长计议。” “说得好!”那人突然哈哈大笑,“今日我总算知道,赵胤为何识你如珠如宝了。不过,恐怕我不能如宋姑娘的愿,既是天罗地网,怎么着也得受几分罪的,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时雍冷哼一声,冷冷地嘲弄道:“来吧,让姑奶奶看看你的本事。” 那人久久看着她,一动不动。 仿佛过去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后,时雍这才看到他坐起身子,朝她露出一丝古怪阴冷的笑意。 “你和我,似乎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 乾清宫。 赵云圳下了早学来请安,皇帝尚未起身,李明昌说,昨日吃了宋姑娘开的方子,陛下夜里好睡,便不让打扰,让他在外殿看书等待。 赵云圳以前来请安可没那么勤快,今儿早早就来,自然是为了见阿拾的。 他吃了些李明昌拿来的果点,小脸上隐隐有些不耐。 “李明昌,几时了?” 李明昌低头顺目,“回太子殿下,巳时三刻了。” 赵云圳两条浓密俊秀的小眉头微微蹙起,小声喃喃,“为何还不来呢?” 李明昌歪头,“殿下说什么?要什么来?” 赵云圳斜他一眼,“本宫说什么,为何要告诉你。哼!” 小孩从罗汉榻上跳下来,衣袍一摆,单手负在身后,大步走了出去。 “小赖子,跟少爷走。” 李明昌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叹息,摇头,叫小椿子过来收拾。 小赖子是东宫的小太监,是那夜东宫中大劫的幸存者。小丙重伤未愈,还躺在床上动弹不了,赵云圳出入就只是带了这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小太监。 “殿下,这不是去进学的路……” “殿下,您是要去哪里呀?” 小赖子比小丙话多,比小丙守规矩,不像小丙总是以赵云圳马首是瞻,从不多问为什么。因此,赵云圳很有点烦他,回头就是一瞪。 “再问东问西,割你舌头。” 小赖子苦着脸,忧心忡忡地道:“太子殿下,奴才……” 赵云圳啧了声,恶狠狠瞪他,“你有几根舌头?” 小赖子捂住嘴,不敢吭声了。 赵云圳满意地扫他一眼,“记好了,出了宫,不许叫殿下,要叫少爷。” 宫里换了禁军守卫,以前那些得了太子爷好处私自放他出宫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可是赵云圳从小在这个宫里长大,有的是法子混出去。 一刻钟后,一辆拉潲水的车徐徐出了宫门。小赖子掩着自己的鼻子,看着一脸嫌弃的主子,吓得瑟瑟发抖。 出了宫,板车一放,潲水桶打开,发现里面钻出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还是太子爷,几个禁军吓得脸都白了。 “太,太……” “太你大爷!” 赵云圳恶狠狠把他们的话瞪回去,又很识时务地从兜里掏出几片金叶子,塞领头的禁军手里。 “少爷守则第一条:嘴巴用来喝酒吃肉,会活得比较长久。记好了?” “……” 众人眼睁睁看着太子爷带着小赖子消失在眼前,大气都不敢出。 ———— 赵云圳是从无乩馆的后院墙头翻进去的,守卫看到了他的身影,肚子里叹息,装聋作哑,假装没看见。 就是小赖子太笨了,不像小丙那样,可以带着赵云圳跃上跃下,身轻如燕。看小赖子吭哧吭哧好半天爬不上来,赵云圳那个嫌弃啊,无奈,他自己跑了,找到谢放就问。 “小媳妇呢?在哪里?” 谢放看到这个神秘的客人就头痛。 “太子爷来得不巧,阿拾入宫了。” 入宫了? 赵云圳眉头一皱,“何时?” 谢放想了想,“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时辰早就入宫了,即使小媳妇躲着他,也不可能不去乾清宫瞧父皇。赵云圳忽感大事不妙。 “坏了!” 有了几次历险经历,他已不再是那个单纯不知事的小太子,当即拉下脸,飞快地往外跑。 “快去通知阿胤叔,小媳妇没有入宫。” 谢放倒抽一口气。 “太子殿下,不是那边,爷在祠堂。” 赵云圳又飞也似的跑回来,往祠堂跑去。 章节目录 第284章 此处应是地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跑过去的时候,赵胤还在祠堂自罚,闻言立马差人去寻。 朱九刚抓了两笼子老鼠回来,听说又要找阿拾,他当即叫苦不已:“这女子神出鬼没,谁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这么大个活人,上哪里找?” 距离那日阿拾失踪不过短短三两日。上次失踪,他们为了找人大费周章,结果她却好端端地躺在大都督的房里睡着了。这让一部分人放松了警惕,打心眼里觉得阿拾不会出事,也许只是为了和甲一斗气。 他们漫不经心地去了宋家胡同、良医堂,乌家班,把时雍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甚至去了四夷馆问来桑。 如那日般一无所获。 宫里也派人去了消息。 光启帝睡一觉起来听说自己的医官不见了,当即派亲信给赵胤提供了线索。 皇帝说,那天他和宋阿拾有个十日之期的约定。他勒令这女子必须在十日内查出下毒之人。差事没办好的处罚嘛,就是赵爱卿你的脑袋。皇帝猜测,宋阿拾怕被杀头,偷偷跑了。 十日之期? 赵胤沉默不语。 他的旁边,赵云圳急得直跳脚。 “不可能。小媳妇不会跑的。她是守信之人,说了要给我做太子妃,怎舍得偷偷离开?阿胤叔,你快点派人去找!多派些人,把京城给本宫翻过来,也要把小媳妇找到。” “不会自己离开。” 赵胤双眼微微眯起。 “那便是身不由己。谢放!” 他冷声喊了谢放,突然又抬步往外走,“我自己去。” 赵云圳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屁颠颠地跟上,腰间还佩了把短剑,一看就是要去打架救人的架势,赵胤看他一眼,“你留下。” “不!”赵云圳大声反对,“我要去救小媳妇。” 赵胤不理会他,回了院子,在“黑煞府”里找到了还在睡觉的大黑。 时雍在房里的时候,它不肖在这个狗窝里睡,时雍不在,它倒是愉快地来了。 里面赵胤放了些可以玩耍的东西,有吃有喝有得玩,玩累了就睡,大黑不知道主子的危险,被吵醒,看到赵云圳,汪的一声就扑了上去,要和他亲热,吓得赵云圳退得老远。 “大黑!” 赵胤喊住狗子,将时雍的一条手绢凑到它的鼻子跟前。 这一招,赵胤上次见时雍在东厂用过,也拿来效法。 “你主子不见了,告诉我,她在哪里?” 大黑:“汪汪!” 声音未落,身子矫健地冲出了院子。 赵胤皱紧眉头,狗能不能找到人,他不知道,姑且一试,哪料大黑跑得飞快,径直钻到了赵胤的马车里,然后又钻出来,坐在车辕上,汪汪叫过不停,神情焦灼,似乎在催他。 “好狗。” 赵胤上车,吩咐谢放。 “走!” 赵云圳见状,一个飞跃双手拖住马车,赵胤不得不停下,由着他钻了进来。 看赵胤拉着脸,赵云圳拍了拍衣服和腰刀。 “自己的媳妇自己救!” “有出息!”赵胤皱了皱眉:“以后叫婶子。” 赵云圳瞪大眼睛,似解非解地看着他,好半晌,突然一声尖叫,扑到赵胤的身上,“决斗!” 不一会,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赵云圳被几个侍卫抬回了院子。 门重重合上。 ———— 昔日在医学院,时雍喜欢泡在实验室,对医学也曾如痴如醉。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有天赋和兴趣的。可是,一梦回到几百年前,再经一番死而复生,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实验室”,她才总算知道,有人对研究一途,会痴迷到入魔的程度。 她是被蒙着双眼带到这里来的。 不知身在何处,只是约摸着天应该还没有黑,但是这里不见半点自然光,感觉是在地下。 简言之,这是一个地下实验场。 比起这里的设备,她叫朱九捉几只老鼠做实验无异于过家家。 在这个地下实验室里,除了各种各样的培养器皿,还有无数的活体。不同种类的蛇、鼠、猴、猫、狗、狼等等动物…… 当然,还有人。 各种各样的人,时雍上辈子生意遍布京师,与无数人打过交道,但都不如在这里看到的人那么齐全。有大晏人、兀良汗人、北狄人、乌那人、高丽人、暹罗人、安南人,还有吐蕃、哈密、渤泥甚至来自西洋的人。 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这些人或许也称不上人,他们只是活体,和那些蛇、鼠、猴子,猫狗没有任何区别。所有人和动物都用大小不等的笼子装着,与时雍在蓟州镇看到的那种关押“修炼人”的笼子倒是有几分相似,每个笼子上面有编号,每个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编号,唯独没有名字。 可能是被关押得久了,这些人脸上的惊恐被绝望代替。 四周安安静静。 惊恐的人,只有时雍一个。 “你是邪君?” 那人似乎意外她会这样问,愣了愣,轻轻一笑。 “一个代号。你愿意这么称呼,并无不可。” 时雍心里那块石头,又高悬起来。 如无意外,她曾经见过的所有奇怪又无解的毒源,全是出自此处。 “恶魔。” 她双眼如刃,像一只悍勇的豹子,可是,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地下实验室”里,她根本难以搏众,想要凭一己之力逃跑,几无可能。 “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像低等动物一样尖利的辱骂、嘶叫。”那人平静地看着时雍,又指了指笼子里的那些人,脸上是凉凉的笑容。 “而这种人对我而言,是没有用的废人。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你都看到了。” 下场? 一股幽冷的风拂入肌骨,遍体生寒。 眼前的画面极是可怕。破碎的衣衫,脏污的面孔,被喂得肥胖的人,被饿得面黄肌瘦的人,被剔掉了头发的人,被割掉了耳朵的人……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他们身上的伤,不在同一个地方,却同样的狰狞和恐怖,刀子切割的不仅是他们的肉丨体,还有他们的灵魂,不知是经了多长时间的无助和绝望,最后一抹尊严被撕扯着脱离了身体,他们只残存着生物的本能。 时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地方,这不是刑场,却比刑场更为惊悚。 她想,此处,大概就是地狱了。 “我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人。”那人淡淡叹息一声,“我们是智者,生当是愚者的主人。你看看他们的眼睛,愚昧、混浊,肮脏,根本不配与我们同样为人。” 时雍冷笑:“常以为智,是愚者。与人为善,才是智者。” “你错了。”那人冷冷挑高眉毛,那表情看上去像个辩论赛的辩手,又像个失去同情心的精神病患者,尖刻、冷漠。 “未开化的头脑,并不像未经耕作的原野那样充满野花,它里面长的是恶劣的莠草。是莠草,就活该被铲除,只有铲除莠草,才能拯救地里的庄稼。” 前一句是英国谚语,侧面佐证了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与时雍来自同一个,甚至来自她那个时代的未来——比她那个时代更为发达的时代。宇宙万物,生生不息,时雍能站在这里,以宋阿拾的模样站在这里,就不敢排除任何的可能。 方才此人对时代的试探,时雍没有应答,只当做不知蒙混了过去。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她深知,若是让这个人知晓她的灵魂和肉体不是一个人,她的下场,说不定会更惨。 “为狼子野心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那人冷笑道:“消灭愚昧,才是大善。” 时雍慢慢转头看着他,嘲弄地道:“你做这些,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做一个大善人?” 那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是激动还是终于找到一个“智慧足以与他对话”的人,他表情愈发的诡异而亢奋。 “脑子里满带着愚蠢因子的人类比行动上的恶意会更加可怖。他们的愚昧,是罪恶之花,是邪恶之果,生当被毁灭。” 他看着时雍,眼里有几分闪烁的光芒。 “你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时雍冷哼:“荣幸。” “我捉了你来,原本只是不想让你破坏我的计划。我要带你到这里,试一试我研发的所有新产品,这些美丽的毒药,各有各的漂亮,我认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使用……” 他突然低头,微眯双眼阴恻恻看着时雍。 “我突然不想杀你了。” 时雍冷声:“多谢。” 那人又是一笑,“一个男人,即便取得天大的成就,无人共赏也是无趣。我想,我的身边,应当有一个这样的女人。” 神经病。时雍内心恶毒地诅咒,脸上却缓缓笑开,“承蒙邪君看得起。不过,我眼下,怕是没有你这样的高度。” 那人轻笑,“是,你是差点。” 被一个烂人这么评价,并不是很愉快,时雍冷笑着看他,没有开口为自己申辩。 不料,却听那人突然开口。 “曾经有一个女子,她本应是我最完美的搭配。可惜……”拖着声音,他轻笑,“她死了。” 章节目录 第285章 游戏规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对烂人喜欢的女子是谁并不感兴趣,她懒洋洋地道:“那真是可惜。” 邪君看出她的敷衍和抗拒,笑道:“对我没有好感?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你会爱上我的。” 时雍:“自信。” 男人邪邪剜她,讲故事一般,慢声说道:“有一阵我喜欢上驯狼。那畜生狠啊,又狡猾,捉回来就用那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管它,只将它关在笼子里,先饿它三天,再当着它的面,将它一家老小全部用来做实验了,剥皮的剥皮,抽筋的抽筋,你猜怎么着?它居然怕了,看到我就夹起尾巴,露出哀求的眼神,比狗还会献媚。这个游戏告诉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驯服的。” 一束冷冰的视线落在时雍的脸上,他突然抬手,袍角带出一丝幽凉的风,掠过她的脸颊。 “女人亦是如此。” 时雍脸一偏,后退半步,淡然看着他。 “后来那只狼怎么样了?” 邪君道:“驯服的狼,不如狗。刚好我研发出一种新毒,就赏了它。服了那毒,它疯了般冲入狮山,面对狮群毫不惧怕,即使被撕碎也不会退却。我就给这款药命名为勇士之殇。” 时雍点点头:“很有意思。那大晏皇帝所中之毒,又是什么毒?” 她两句话衔接极快,问得突兀,邪君诧异地看过来。 转瞬,他笑了。 “果然聪慧,竟这样套我的话。可惜,你想过没有,就算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我么?” 时雍扬起眉梢,“好奇,可以吗?邪君的好奇心肯定不比我少。要不然,这地下实验场,也不会如此庞大。” “哈哈哈。” 邪君的目光阴阴地掠过时雍的面容,凝在她脸上片刻,眼神复杂又古怪地道:“跟我来。” 穿过黑暗的甬道,在另一间活动实验室里,时雍看到了用大网隔开的蛇,还有大缸里鳝鱼,与大青山那种蛇基本一致,密密麻麻,瞧得人皮肉发冷。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炫耀?” 邪君看她,目光居然泛起几丝温柔。 “让你了解我。” 时雍不置可否,邪君看着那群蛇和鳝笑了起来,“蛇是一种令人惧怕的生物,一旦出现就有可能被消灭。鳝鱼却不同,蠢货们不仅不怕它,还想吃它,那本君便培养一些蛇鳝满足那些蠢人的需求好了。” 时雍转头,冷不丁地道:“你真是个饱学之士。” 邪君似是意外,笑问:“是夸奖吗?” 时雍摇头,“还是好奇。你这么聪明,有大智慧的人,目标是消灭愚蠢的人类,为什么又要帮助另一些愚蠢的人类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张捕快的案子指向不明,可是青山镇的案子却明显针对大晏。难不成在邪君眼里,兀良汗人就比大晏人聪明?大晏人该死,兀良汗人就应该活着? 这逻辑不通。 邪君看见她眼神里的嘲弄,嘴角勾了勾。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需要银子。这世界的运行法则,还是经济基础,没有钱,我纵有再多的本事也无处发挥。因此,有一些蠢人是可以加以利用的,那本君就暂且饶他不死。” 这么庞大的“研发帝国”,肯定需要庞大的资金做后盾,而且很多事情,若不是背后有人,一个江湖人很难独立完成。 时雍道:“兀良汗人给你钱?”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邪君没有回答,眼神阴凉凉地看着她,斟酌片刻,“你的聪明不该用在我身上。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告诉你,除非……” 时雍笑道:“除非什么?” 邪君似笑非笑看着她,“除非你成为我的女人,与那些蠢人划出界限,那么,将来我会告诉你,我有一个怎样伟大的计划,将要完成怎样的使命……而你,只要听话,你将成为唯一一个可以和我并肩共享这份荣耀的女人。” 时雍瘪瘪嘴,平复一下恶心的情绪,淡淡道:“那不可能,你配不上我。” 这话果然成功激怒邪君,时雍在他面容转冷的刹那,又是一笑,“你长得太丑了。你看我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姑娘,若当真站在你身边,我们也不般配,对不对?” 这话一出,邪君竟然笑了。 “真是狡猾的女人。” 时雍对他的容貌没有兴趣,只是从他的身材和他的手看出了一些端倪,觉得与他那张脸不搭配。 一个人年纪不同,手上的肌肤和纹路自然也会不同。邪君的脸分明四十有余,样貌平平,是那种丢到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的样子,手却显得很是年轻,这让时雍心生违合,觉得有猫腻。 可是,她从邪君脸上看不出破绽, 这才以丑和年纪大来试探他。 不料,被识破。 邪君并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就当你是在说笑话好了。你应当知道,没有一个成就了伟大抱负的男人,靠的是容貌……” “那靠什么?”时雍笑了一声,突然捉住邪君的手臂,往后一拧,而另一只手迅速勒紧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拖住,后背抵靠在墙上。 “别乱动!” 男子身量比她高得多,时雍这么勒住他有些吃力,但是气势足够,“不只有你会用毒,我也会。邪君大人,是不是感觉脖子凉凉的?”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动手就动手,事发突然,别说洞中的侍从反应不过来,便是邪君自己也始料未及。 脖子上清凉泛冷的感觉十分明显,邪君下意识握紧拳心,看着四周围拢过来的黑衣随从,冷声一笑。 “这是什么毒?” “笨!”时雍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邪君沉眉:“你要如何?” 时雍冷冷道:“我要活着。现在,让你的人全部退开。然后你带着我离开这里,只要我活下来,我就告诉你,这是什么毒,该怎么解。” 邪君摆了摆手,示意随从退下。 “好。” 答应得这么爽快? 时雍心里一凛,胳膊稍稍用力,声音带着凌厉的杀意:“警告你,别跟我耍花招。相信我,我要是死了,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你。” 邪君:“这种毒不会致命,你别唬我。” 时雍冷笑:“确实不会致命,只会让你失声,变成哑巴而已。到时候,等你找到那个可以站在身边的女子却没有办法交流,你说多遗憾?” 邪君轻笑不答。 时雍看着面前退开的黑衣人,拖着他高大的身子往外走。 “门在哪里?从哪出去?” 邪君突然扭头,看着她怪笑一声,时雍心里一突,拖住他的胳膊闪到他的背后,手肘同时击向他的脖子,一条腿往他下盘扫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可惜,还是没有躲过此人的阴险—— 一片白茫茫的雾色,冷不丁朝面门扑来,根本无从躲避。 在一个用毒的高手面前,时雍气得心里生恨,却无能为力。 “无耻!”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抬手掩面,可那白色的雾状粉末还是洒了她满头满脸,不过片刻工夫,那沁入大脑的香气便主宰了她的意识,身子扑嗵往前倒了下去。 ———— 赵胤站在那条无名的胡同的暗巷里,看着墙壁上那一幅幅被妖魔化的神佛像,一动不动。 谢放手执一盏油灯,静立在他的身侧。 四周安静,幽风乍冷。 大黑吐着舌头,在巷子里蹿来蹿去,速度飞快,焦灼得像一条疯狗。 胡同里外,全是默默拿着火把等候的侍卫。 这个地方在京师城东,是大黑带他们过来的。 可是,人去楼空,他们把屋子搜遍,都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大黑说什么都不肯再走。 狗子说不了话,但至少传递着一个信息,这或许是它认为的时雍最后出现的地方,除了这里,它不知道能去哪里找它的主人。 “爷!”谢放看着那些神佛像,遍体生寒,“这些画像,可有异常?” 赵胤喉结微动,“取下来,带走。” 谢放侧头,吩咐两个侍卫过来取画,而赵胤已经从暗巷走了出去。 巷子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夜风拂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匹快马突然疾驰而至,停在赵胤的前面。 “下来!” 白执从马上跃下,顺便将一个双手反剪的人拖下来,丢到赵胤面前。 “跪下!” 章节目录 第286章 失踪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爷,饶命啊……”那人是予安,身子跌在地上,一下就软了,跪都跪不稳。 他是被白执带人在宋家胡同外的竹林里找到的,身上没有伤痕,只是昏迷不清,被人扒得只剩一条裤衩,几瓢冷水下去,他醒过来看到面前的白执,吓得脸都白了。 “我早上吃了饭,就要来无乩馆接姑娘,刚走到半道,有个人来问路,我还没回答呢,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胤看着瑟瑟发抖的他。 “问什么?” 予安想了好半晌。 “问我黄泉湖怎么走。” 这大京师哪有什么黄泉湖?予安一脸苦样地看着赵胤,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左右全是高大的锦衣卫和赵胤的扈从,姑娘失踪是大事,他很怕大都督一个不高兴,就拧断他的脖子。 赵胤慢慢走近。 一步,两步,予安看着他的鞋面,毛骨悚然。 “爷,饶命,小的给您磕头了。” 予安说着就当真磕起头来,脑门撞在地上咚咚作响。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那声音听着就格外惊人。 “本座派你去是做什么的?” “车夫……”予安话没说完,又赶紧改口,“保,保护姑娘。” 是。他不仅是一个车夫,还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卫。赵胤选他,是因为他本性纯良,年纪尚小,不会像寻常男子那般在阿拾身边有什么不良企图。 可坏事,也坏在本性纯良上。 太简单的人面对阴谋诡计,往往不设防。 “五十军棍。” 赵胤平静地说:“长教训。” 予安一愣,潸然痛哭,“谢爷留小的一命。小的往后定会长教训,实心实意地保护姑娘,照顾姑娘。” 赵胤跨上马车,“大黑。” 大黑站在石阶上,原地转着圈,不肯上车,朝赵胤“汪汪”直叫。它找不到时雍,不肯走。 赵胤:“上车。” 大黑:“汪汪,汪汪汪!” 赵胤:“上来,我们去找阿拾。” 大黑停下狂吠,舌头舔了舔嘴筒,看着撩开的车帘,歪着头犹豫了片刻,撒开蹄子奔向赵胤,一跃上车,然后蹲坐在他的旁边,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赵胤伸手想揉它的脑袋,大黑退了一步,歪歪头,舔着嘴筒,一脸不乐意。 夜已经深了。 冷风肆意地吹拂着京师城。 马车嘎吱嘎吱地驶离了胡同,车厢里,一人一狗极是安静。 …… 东缉事厂。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白马扶舟衣襟整齐地坐在房顶上,看着快速驰近的马车,唇角微微扬起,“祁林,去,开门。” 祁林和慕漓对视一眼。 “是。督主。” 赵胤刚到门口,大门就哐哐拉开了,两个侍卫站在门内,声音平和地道:“大都督,里面请。” 哼!赵胤慢慢下车,拍了拍大黑的背,大黑舔了舔他的手,自马车跃下,亦步亦随。 白马扶舟等在花厅里,茶已砌好,炭火将屋里熏得暖和如春。 两个人相对而视,赵胤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很长,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进去。 “厂督好雅性。”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都督直说来意吧。”白马扶舟眼尾轻斜,看着他似笑非笑,“若是为了我姑姑而来,恕我直言,你锦衣卫找不到的人,我东厂也没这本事。” 锦衣卫大肆找人,自然瞒不过白马扶舟的眼线。赵胤也没有想瞒他,目光幽幽投在白马扶舟俊朗的脸上。 “本座来此,有一事相询。” 白马扶舟抿了抿嘴角,放下抚热的茶盏,挑眉道:“说说看。” 赵胤沉下眉头,摆了摆手,示意花厅里的侍卫全部退下。 “你连他们都信不过?”白马扶舟看着紧闭的大门,哼笑道:“大都督做事,真是谨慎。说吧,所为何事?” 赵胤道:“厂督素喜制毒,我所言非须吧?” 白马扶舟脸一沉,“此是何意?” 赵胤看着他,无声,却似有声。 白马扶舟与他眼神较量般相对良久,冷笑道:“大都督该不会以为陛下之毒是我下的吧?” 赵胤:“难道不是?” 白马扶舟笑了起来,懒洋洋地举起茶盏看着他,浅泯而笑。 “我一个太监,已是位高权重,显赫人前。即做不成皇帝,又不想做皇帝,我毒害陛下做什么?” 赵胤:“那你为何不救?” 白马扶舟勾起嘴角,默默看了他片刻,“大都督可真是看得起我。你以为我想救,就能救?” 看赵胤不答,白马扶舟站起来,亲自将茶盏移到赵胤面前,然后落座。 “在姑姑说出真相前,我并不知陛下是中毒。而之后……”他冷笑一声,“姑姑都不知是什么毒,毒从何来,本督又怎会知情?” 赵胤冷冷看着他,神色不变。 白马扶舟笑道:“早年闻得锦衣卫擅长罗织罪状,今日大都督之言,总算让我见识到了。这弑君之罪,红口白牙就要落我头上吗?” 赵胤看着他不说话。 白马扶舟回视,一动不动。 二人眼底机锋锐利,如同厮杀。 “大都督怀疑我做了手脚,怀疑我带走了宋阿拾?”好一会儿,白马扶舟挪开视线,眉头蹙了蹙,慢声道:“不是我。” 赵胤:“是谁?” 白马扶舟看着他,薄唇轻抿,神色已正经了几分。 “我在查,尚无发现。” 在这京师地界,能逃开锦衣卫和东厂的视线,并且让他们找不到人,还能是谁? 赵胤眼里的火焰,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潭水。 “我今日来,是向厂督求药的。” 白马扶舟有些意外:“哦?” 赵胤道:“有什么药,吃了就能让人招供?” 白马扶舟一愣,笑了起来。 “没有。这世上若真有这样的神药,那可真是能少很多麻烦了。” 看他沉默的面容冰冷若霜,白马扶舟笑着打个呵欠。 “天快亮了。大都督,动作要快。” 赵胤起身:“告辞!” 从昨天找人开始,京师城门便已封锁紧闭,如非执特殊手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京师。 赵胤的判断和白马扶舟一样,带走宋阿拾的人,不可能把这么一个大活人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带离京师。 人,肯定还在城里。 夜幕初开,晨曦在天空洒下一抹微弱的斑白,往常这个时候,城市要开了。 城门外排着长长的入城队伍,有行商的有走亲访友的,城门里也排着长队,有出城办事的有婚丧嫁娶的,很是热闹。 守卫正要拉门,背后传来大声吆喝。 “且慢!” 来人身装盔甲,高居马上。 “大都督有令,昨夜城中劫匪行窃,正在搜捕,暂缓开门。” 守卫面面相觑。 等待许久的百姓喧闹起来。 守军问:“那这城门,何时开?” 来人:“等大都督令下。” 天亮开,大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一听说今日不能开门,纷纷议论是哪家被劫了,居然能让大都督如此兴师动众。而那些有事着急进去的人,则是埋怨不已,大骂锦衣无道。 诏狱里一如往常,外面天光大亮,里头仍是黑漆漆一片,靠着几盏残灯照亮。 这个时辰,囚犯们该进餐了,寅字五号的六姑,照常在骂骂咧咧,嫌弃守卫给的饭菜不好,然后隔着囚舍和几个女犯吹牛,说自己侄女如何如何厉害,又说等出去了,要给人家做媒,声音又大又响亮,生生把囚舍闹成了菜市场。 而甲字一号依旧是静悄悄的。 石落梅的脸,掩在黑暗里,房饭从门洞伸进来,她默默接过,看一眼,微微怔愣。 自打那日时雍进来给狱卒使了银子,她的伙食就改善了很多。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但石落梅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她心里明白,是那个人打了招呼。 可今日的早膳又变回了猪食。 她低下头,将发黑的馒头挪开,端起粥准备喝,耳边响起细碎的脚步。 那人停在她的面前,威压感让她难以无视,慢慢地仰起头。 来人冷冷看着她,居高临下。 对视间,石落梅落了下风。 “大都督找我有事?” 幽暗的光线,映着赵胤冷漠的脸。 “给你求情的人,失踪了。” 石落梅手一紧,怔忡片刻,双唇紧紧抿起。 “大都督想知道什么?” 赵胤:“他是谁,在哪里?” 章节目录 第287章 自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漆黑的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幽冷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透过来,冷得人恨不能把身子缩起来。 时雍在感觉到冷意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 因为她又渡过了一劫,有寒冷的意识,也知道自己是谁,那么,她就还没有被那个烂人当成“愚人”而毁灭。 只是四周一丝光都没有,她什么都看不清,肚子饿得咽唾沫都难受,这要怎么才能逃出去?赵胤又如何才能找到她? 黑暗中,一只小手慢慢摸过来,隔着笼子轻轻捅了捅时雍的胳膊。 “姐姐,姐姐。” 女孩儿稚嫩的声音,如同天籁般敲在时雍的耳膜。 她下意识转头。 女孩的眼睛太亮了,也可能是时雍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竟隐隐瞧出了一个轮廓。 时雍喜道:“你……” “嘘!”女孩靠着笼子,凑近时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满是恐惧感。 “我们都在笼子里,不要说话。” 时雍皱了皱眉,想到那个烂人说的“驯狼”的故事。她就是那匹狼,这个女孩儿可能是狼,也可能是用来让她屈服的同类。 “姐姐,你有吃的吗?” 女孩儿在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咽了咽唾弃,时雍也感觉到了肚皮的呼吸和喉头的发痒。 “没。” 时雍话音刚落,屋内突然传来一丝光亮。 一个黑衣男子拎着油灯走近。 “你们在做什么?找死?” 借着火光,时雍看清了刚才拉她的小女孩儿,约摸比春秀大一两岁,眉清目秀,很是玲珑,和她享有“独立套笼”不同,小女孩是和一个老者关在一起的。 鲜血的气味弥漫在鼻端。 那老者靠在笼子里,双眼紧闭,一条铁链穿透了他的锁骨,与笼子上的吊环套在一起,浑身鲜血淋漓。 时雍下意识闭了闭眼…… 那烂人自负又傲气,对待他嘴里的“愚人”是不会花这么多心思的,就时雍昏迷前看到的那些人,全被一群一群关在笼子里,而这个老者和小女孩儿,跟她一样享受了单间待遇,想必都是烂人嘴里的“智者”——不肯被驯服的智者。 “哥哥!”小女孩声音清伶,可怜巴巴地叫着黑衣人,然后双手抓住铁笼,小脸几乎快要挤出铁笼,“你行行好,给我爷爷一些吃的吧。他快要死了。” 黑衣人哼声,一脚踹在铁笼上。 “老不死的东西,不识时务。好吃好喝供着他不要,非得找死怪得了谁?还想得到食物?愚蠢的人,他佩吗?” 小女孩儿跪在地上,磕头。 “哥哥,你行行好,行行好……” 黑衣人站在笼头,看着了无声息的老头,再看了看楚楚可怜的女孩儿,突然邪笑一声。 “要吃的?只要你乖点,也不是不可以……” 女孩儿眼里生出一抹亮色,频频点头,“哥哥,我乖,我乖的。” 黑衣人嘿了声,放下腰刀,双手去松裤带,“好啊,你让哥舒服舒服……” 女孩儿大惊失色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黑衣人尖笑,“嘴打开。” 砰! 时雍用力地撞动铁笼,“杂种!你还有人性吗?你敢做,老娘就敢阉了你——” 她盛怒之下的声音又尖又狠。 黑衣人转头看她一眼,冰冷的恨意从她眼中浮上来,极是瘆人。黑衣人知道这是君上看中的女人,对时雍不敢放肆,可是被她这么威胁,还是有点不服气。 他们是君上的亲信,这里的愚人随便砍杀,凌辱,何时受过这般的挑衅? 他蹲身,看向时雍道:“你触怒我了。” 时雍冷笑,“你也是。” 黑衣人看着她眼里的冷意,肩膀瑟缩下,一时无言。时雍凉凉地笑。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大不了我答应你主子的要求,然后第一个收拾你。你说,在你主子眼里,我跟你相比,谁是智人,谁是愚人?” 黑衣人沉默。 慢慢站起身来,系上裤腰带,退了下去。 时雍:“油灯留下,把你主子叫来。” 这是个邪恶得没有人性的地下王国,在这里,智人和愚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待遇,但有资格划分的人,只有君上。君上的权威不容置喙。时雍虽被关在铁笼里,可黑衣人知道那是君上想要驯服的女人,不是愚人,触犯了她,就是触犯了君上的权威,他会付出愚人的代价。 油灯留下了。 时雍看着苍白着脸的小姑娘。 “你爷爷是谁?”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 “我爷爷就是我爷爷。” 时雍想知道的是这个受到烂人特殊待遇的老者到底是谁,可不是想听这个答案。 可是,她来不及进一步询问,被一群部众簇拥着邪君就走了进来。 玄黑的披风,帽子从头上遮到脚,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上去却比之前更为邪佞。他穿过甬道走到时雍的铁笼跟前,脸上终是带了几分笑意。 “你找我?” 时雍看了看手上的铁链,静静地抬头,“是的。” “想好了。” 时雍苦笑。 “我没有别的选择。” 邪君安静地注意她片刻,从她脸上看不出异样的,忽而一笑,“这么快就改变了想法,我怎么信你?” 时雍缓缓笑道:“做邪君的女人,比饿死或是被虐待致死强很多。你说我是智者,这便是智者应有的觉悟。” 邪君眼睛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审视她话中的真假。 好半晌,他忽然转头对身边的部众道。 “去!为夫人准备二十个愚人。” 时雍拧了拧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很快,她被带到了另一个更大的房间。这里除她以外,还有二十个人,男男女女都有。 他们跪在地上,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一副绝望的样子。时雍不解地转头,邪君看着她,露出一丝阴沉的笑。 “等你亲手杀了他们,本君就相信,你是足以与我匹配的女子。这天下,唯你可与我共享。” 他声音幽冷,平静地诉述着,杀人如同宰鸡一般轻松。 时雍看他片刻,视线缓缓扫向笼子里的这些人。 他们也看着她,濒临死亡的绝望和无助,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反抗。 “好。” 时雍半眯着眼,低低一笑,接过刀子,慢慢走向离她最近的两个年轻男子。他们大约十八九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手被反缚着,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 时雍:“抬起头来。” 两个人齐齐抬头,唇色苍白,看着时雍手上的刀子,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 时雍问:“怕死吗?” “怕。” “怕死就对了。”时雍慢慢道:“转过身去。我不想看到你们的眼睛。” 那两个人在颤抖中完成了转身的动作,头垂得越发低,连肩膀都抖动了起来。 “怕死,那就反抗啊!”时雍手起刀落,冷不丁砍断了他们缚手的绳子,然后接下去,一个个斩断那些人的绳索,冷声大喝。 “都给我站起来!” “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自救?” 四周安静,没有人回答。 她的声音荡出了回响。 没有了捆绑和绳索,那些人仍然跪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更没有一个人回应时雍的厉吼,只是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 时雍愣愣看着他们。 耳边是邪君低低地轻笑。 “傻子。” 他没有着恼,慢慢转到时雍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 “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吗?” 时雍怔立。 邪君看着这群人,唇角微微勾起,“他们是愚者。所谓愚者,就是本该被消灭的人。他们懦弱得如此不堪,宁愿死,也不敢搏命。你说,该不该死?” 时雍半眯着眼看他, 无言以对。 邪君微微扬眉:“你为了这样的愚人,差点害死自己,你知道吗?” 时雍仍是不答。 以前她从没有思考过智者和愚者的区别,只知生命皆平等,可是这一刻,在邪君阴凉的目光注视下,她脑子里竟是产生了一些纷乱而恐惧的想法。 邪君是对的。 这念头刚刚闪过,她脑海便是激灵一下,赶紧将这疯狂的想法压了下去。 “我若不从,你要如何?” 邪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是一笑。 “你会从的,来人啦,把她送回去,上七级刑——” 章节目录 第288章 邪君娶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七级刑是什么,时雍并不清楚,但是从邪君眼睛里迸出的邪光,她看出了他的动机—— 他想将她,变成与他一样的人。 一样邪恶的,无情的,丑陋的人。 她被带到了一个更大的笼子里,这次里面关的不是人,而是野兽。除了狼、蛇、鼠、竟然还有一头棕熊。 时雍最怕的是老鼠和蛇。 打心眼里觉得恶心。 他们给了她一把刀,锁死笼子。 她知道,今日要么是它们死,要么是她死。而野兽和人最大的区别在于,野兽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明白生存是第一要务。不用任何人吩咐,这些奇怪的东西就朝时雍扑了过来。 时雍没有时间考虑,她握紧腰刀,背抵着铁笼,开始了她搏命的厮杀。 腥臭的血腥味充斥在鼻端。 令人绝望的,颤抖的咆哮如同响雷,震得耳膜发麻。 这是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游戏。 邪君带着一群部众站在笼子外面,像看猴戏一样看着她。 这一刻,时雍不是智人,也不是愚人,只是一个会喘气的动物。 她脑子充血,鼻腔被刺激得呼吸都困难,有的只是生存的本能,也是这种本能让她足够的清醒。 活着, 要活着。 在满是杀气的笼子里,她听到了自己嘶吼的声音,像野兽一样咆哮,也像野兽一样搏斗。 锋利的刀刃不断结束动物们的生命,她如同一头困兽,在一群无情的猎人注视下,与别的野兽拼比着那唯一的活命机会。 …… 山摇地动,咆哮声声。 一刀又一刀, 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 野兽好像也永远杀不尽…… 时雍杀得麻木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只知道,她终于成了铁笼子里唯一的活物。 浑身酸软,衣衫褴褛,转过头慢慢迈开脚朝邪君走去,阴凉地笑。 “够了吗?” 邪君悄无声息地走近,慢慢看着她。 “带下去。” 时雍又被关回了那个笼子。 尸体一般瘫软在地上,一点力气没有。 七级刑法已然这么残酷,那六级、五级、四级…………二级一级,又是什么样的?如果她没有猜错,一级会比一级恐惧,直到她屈服为止。 “姐姐。” 小姑娘的声音蚊子般传来。 “你死了吗?姐姐?” 时雍眼睛微微稀开一条缝,看着她。 “活着。” 听到她微弱的声音,小姑娘眼里闪过一抹神采,可是转瞬又消沉了下去,小脑袋抵在铁笼上。 “我们还能活多久呢?我爷爷,快死了。我也好饿。” 时雍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望向了门口,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看来她在铁笼里的表现很得他的心意,他又迫不及待地过来了,来看看他想要驯服的“野狼”。 “考虑好了吗?” 时雍没什么力气了,眼皮掀了掀。 “我说过,别无选择。” 邪君笑了,“哦?” 时雍回答得很干脆,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却异常坚定,“我愿意。做邪君的女人没什么不好。” “嗤!” 邪君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 时雍:“拿刀来。” 邪君怔了怔,偏头,示意侍卫拿刀给她。 哐当一声脆响,刀身落到笼子里。 时雍吃力地捡起来,看着邪君的眼睛,慢声道: “我自剁一指,以示诚意。” 话未落,她抽出刀子,将左手五指张开,放在地上,刀子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剁向指头。 当! 手臂一麻,刀身落地。 时雍抬头看着邪君,“为什么不让?” 邪君收回手,双脚慢慢迈到她的笼子前面,弓下腰来,视线直盯盯看着她的面容,“我不喜欢残缺的女人。” 他的眼神极是可怖。 “你的身体是我的,没有我的命令,自残也将受到惩罚,记好了?” 时雍看了看自己饶幸逃生的手指,笑了笑, …… 这是一个没有黑夜和白天的地方,时雍不知道时辰,也不知道来了有多久。 邪君离去后,便有人送了吃的进来,还有一些御寒的衣物。 时雍的笼子打开了。 两个黑衣侍女看守着她,叫她“夫人”,还说君上正在安排婚礼,即将要迎娶她,等她成了君下的女人,就将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时雍不置可否,看着旁边笼子不停咽唾沫的小女孩,吩咐黑衣侍女。 “给他们吃的。” 黑衣侍女有些犹豫。 “君上没有吩咐……” “什么事都要他吩咐,用你们干什么?” 时雍声音冷嗖嗖的,有着天然的威仪感。 说罢,她见黑衣侍女不答,直接将自己的饭菜递了进去,漫不经心地道:“吃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女孩怯怯地伸手来接。 时雍的眼神却一直盯着那个老人。 老人宛如死者,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却在小女孩儿接过饭菜时,突然掀开眼皮,啐一声,冷笑着咳嗽起来。 “嗟来之食,不吃也罢。” 时雍瘪了瘪嘴。 “食物不分贵贱。能活命的,就是好东西。” 她朝孩子挤挤眉眼,“老顽固不吃,你吃。活着,才有力气。” “她敢!”老头儿重重出声,小女孩的手又缩了回去。 时雍见状,冷笑道:“我最喜欢勉强别人了。” 话音未落,她侧目看着两个黑衣侍女。 “你们都看到了?给我灌。” 黑衣侍女原本见她要给这两个人吃东西是不愿意配合的,可是如今老头儿不吃,她非得要灌,就另当别论了。只要是让人不舒服的,就是他们喜欢的。 两个侍女兴奋起来,当真打开笼子,一个撬老头的嘴,一个扼住下巴,生生咽灌了下去。 老头儿被锁在铁笼上,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宰割,而女孩儿本就饿了,不用怎么勉强,她就乖乖地吃了。 时雍很满意。 在老头儿的破口大骂中,草草地填了填肚子,对黑衣侍女道:“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两个黑衣侍女对视一眼。 “君上为夫人安排了住处。” 时雍懒洋洋靠在笼子上,勾了勾嘴角。 “不必,这里很好。我在这里,你们君上也放心不是?出去了,他可就睡不着了。” 黑衣侍女再次对视,默默退下了。 时雍猜得没错,邪君确实不放心她,黑衣侍女自然也不愿意当真放她出去,那样她们可就提心吊胆了。 锁上笼子,两个人退了下去。 一盏油灯泛着昏暗的光线。 空间里没有声音,好像陷入了安睡中。 “姐姐。” 小女孩子小脸挤在笼子上,看着时雍。 “谢谢你。” 聪明的小姑娘! 时雍看着她那机灵劲儿,四下里望了望,身子挪了挪,坐到她的旁边,压着声音道:“你爷爷是谁?” 这次小姑娘老实地答了。 “我爷爷是飞天道人。” 他就是传说中的飞天道人? 石落梅的师傅? 时雍的心思活络起来。 老头儿重重咳嗽,虚弱地看了一眼小姑娘,慢声道:“逃不出去的。你别枉想了,得个好死,便是你最好的出路。” “不!” 时雍趴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我一个人可能不行,你一个人也不行。但是,我们联手,或许可行。” 飞天道人肩膀微动,却因为疼痛嘶了一声。 “你待如何?” 时雍笑道:“请你吃嗟来之食。” 他眼底是笃定而自信的光芒,疲惫却也锐利。 飞天道人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什么,时雍眉头微蹙,嘘一声。 “你不怕死,子柔何辜?” 子柔是飞天道人唯一的小孙女,是他最后的软肋。 …… 邪君要娶妻,还讲究仪式,这是时雍万万没有想到的。铁笼和墙壁贴上了不伦不类的喜字,她也被几个黑衣侍女带下去沐浴,然后换上了大红的喜服。 更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个侍女还很嫉妒她能做邪君的女人。 “夫人好福分,做了君上的女人,往后可就不同了呢。” “这福分给你,要不要?” 时雍看她一眼,从黑衣侍女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芒,却听她叹息道。 “这种福分岂是我想要就能要的?” 时雍微笑,“那可不一定呢。你叫什么名字?” ————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驾!” 马蹄声响彻京师城,一群锦衣缇骑打马长街而去,激起尘土飞扬,也引来无数人围观。 赵胤高居乌骓马上,在他身侧,是刚从诏狱里提出的死囚——石落梅。 “开城门!” 赵胤一马当先,将一群锦衣卫甩在后面。 谢放、朱九、白执、秦洛等人紧紧跟随,将石落梅夹在中间。 “还有多远?” 石落梅苍白的脸没有半丝血色,在冷风中,凌乱的头发如同枯败的稻草一般,可是双眼却深幽发亮。 这不同于诏狱的清新空气,这广袤辽阔的大地,这策马纵横的感觉,久违了。 她深呼吸,“就在前面。” 章节目录 第289章 替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邪君大婚,声势浩大。部众们按编号排成队列,齐刷刷抱拳跪地。 “恭贺君上大婚之喜!” “恭贺君上大婚之喜!” 恭贺声未落,又都高抬手臂,呼喊口号。 “天神降临,度化世人!” “祛除苦厄,同修善业!” 为了营造大婚的气氛,大殿里到处都贴着喜字,挂上喜幔,部众们也象征性地缠上了红腰带,还有几个侍女在大殿中间跳舞。除了在各个当口警戒之人,其余人都被叫过来观礼了,一缸缸美酒抬了进来,齐齐整整地摆在殿侧,就连邪君自己也穿上了大红的喜服。 时雍说,婚嫁之日,忌血光。 于是,邪君给每个看押在笼子里的“愚人”,都派发了喜膳和喜糖,还有一些被允许出来观礼,获得了“特赦”,成为普通人。 在时雍的要求下,邪君同意将飞天道人的小孙女柔放出来做小花娘,给时雍做伴。 她说什么,邪君应什么。 只要时雍提的要求,他无不应允。 部众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子对君上的重要,齐齐改口叫“夫人”,无不恭顺。 时雍带着两个侍女,将喜糖送到飞天道人的面前,看一眼瑟缩在爷爷身前的小姑娘,回头叫侍女。 “你们外面等我。” 两个侍女看她一眼,低头退下,“是。” 时雍将铁笼的锁打开,朝小姑娘招了招手。 “出来吧,子柔。” 子柔看看她,又看爷爷。 飞天道人面色蜡黄,头发干枯,静静地靠在笼子上,不说话的时候,如同一个死人。他的身子是被锁在笼子里的,不敢随便乱动。因为那条穿透锁骨的铁链,会在每一次动弹时让他痛不欲生。 “子柔,把爷爷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子柔听话地将小手探入爷爷怀里,没有摸到什么,狐疑地看着他。 老人低了低头,示意她,“撕开里面的袄子,夹层。” 子柔听话地照做,从老人的衣服夹层里掏出一个布包。 “爷爷……” 她困惑地看着老人,然后转头,在他的示意下将布包递给时雍。 老人幽幽道:“老夫一生自负,不曾想,临老竟有这般下场……” 他说话极慢,好像说得快了,就会扯到伤口一样,语气也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些东西和这个丫头,就交给你了。” 时雍将布包塞入怀里。 “我竭尽全力。” 老人猛地睁眼,怒视着她:“竭尽全力不行,你向老夫保证,必须把子柔活着带出去!” 时雍:“我不想骗你。” 顿了顿,看飞天道人变了脸色,她低低叹息。 “我保证,只要我不死,她就能活。” 老人闭了闭眼,知晓在这般景况下,要求她也是无用。 他叹息一声,“我这把岁数,生死早已看淡。就是这孩子……” 老人看了看子柔的小脸,语气低落了几分。 “丫头,别怪爷爷。” 子柔摇摇头。 老人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到半空又无力地落下。子柔见状,乖顺地将头靠在他的身前,老人僵硬的脸浮上一丝苦笑,“乖孩子。” 他眼皮耷拉着看向时雍,嘴唇一张一合,泛着一种不正经的淤青色。 “去吧。跟她去。” 子柔踌躇着想抓他的袖子:“爷爷,我不离开你……” 老人拉下脸,厉色道:“走!你是想让爷爷死不瞑目吗?” 子柔想哭,瘪了瘪嘴巴,没有哭出声。 时雍将她搂在怀里,侧过头去,想对老人说点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半搂半抱着将子柔带离了这里。 …… 婚房早已布置妥当,大红的颜色亮得刺眼。 时雍淡定地牵着子柔走进去,对几个侍女道:“三号留下来伺候我更衣,其他人都出去。” 她面色清冷,不笑的时候便有几分冷漠和严肃,甚至有她们常在邪君脸上才能看到的那种上位者的威仪,几个侍女在这里被压迫惯了,不敢违逆上位者,慢慢地退了下去,拉上帘子。 婚房里安静下来。 时雍调头看着低头缩肩的侍女。 “怕什么,挺起肩膀来。” 三号闻言抬头看她,满眼都是惊恐,“夫人,我,我不敢。邪君若是知道,会杀掉我的。” 时雍勾唇,“现在我就可以杀掉你。”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她猛地欺前两步,一把卡在侍女的脖子上,表情冷漠平静。 “你也可以试试,叫一声救命,或者叫来邪君……你猜,他会杀了我,还是杀了你?” 侍女吓得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我不想死,夫人,我真的不想死。” 时雍松开她的脖子,微笑道:“你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不仅不会死,你还能得到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得到邪君的恩宠,让所有人都羡慕你。” 侍女抿了抿嘴唇。 “真的可以吗?” 时雍莞尔:“那是自然。邪君看上我的,无非这张脸,一旦你拥有跟我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儿,他自然也会看上你。尤其……” 她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地对三号道:“洞房花烛,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你少讲话,等生米煮成熟饭,你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他还舍得对你生气吗?更何况,春宵一夜,你有的是办法让他心悦于你,不是吗?” 三号脸上露出几分羞涩。 时雍扭头:“子柔。” 子柔抿了抿嘴巴,朝她点点头,看得出来还是有点惊慌。时雍把侍女往床边摁坐下去,回头问子柔。 “看清楚了吗?” 子柔点头。 “你做得到吗?” 子柔再次点头。 “乖。别怕。我会保护你。”时雍摸了摸子柔的头,脱下身上的衣服,“快着些,我们时间不多了。” …… 新娘子换好衣服,化好了妆,凤冠霞帔上身,盖上一顶大红的喜帕,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上。 容色平平的侍女整理好喜床,四下看了看,沉着嗓子对子柔道:“走了。” 子柔乖乖跟着她走出来,小声道:“你要学会变声。” 时雍皱眉,“来不及学了。” 子柔嗯了声,回头看一眼洞房的方向,“她也不会变声,露出破绽,她会死的。” 时雍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求仁得仁。” ………… 主办婚仪的大殿是最大的一个地下大殿,信徒们叫它“弑神殿”,而这个地下实验场,则被他们称作“天神宫”。 邪君就是他们的天神大人,是比那些如雷贯耳的神佛更为尊崇的天神。可想而知,君上的婚典当是何等热闹。 “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 “时辰一到,就要接新婚了。” 打扮成侍女的时雍绕过那些扎着红缨的婚礼用品,带着子柔悄悄淡出人群的视线,往殿下走去。 她之前问过三号,要出天神宫怎么走。奈何,三号与她一样,进来后就再没有出去过,根本就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三号说,要君上的亲信们才可以随同他离开天神宫,而他们这些人,全是由“愚人”,“被度化”后遵从君上,才做了君上的随从侍女,成为了“普通人”。 剩下的人,无法被“度化”,全都只能用来做实验。 这个地下宫殿很大,时雍十分感慨其设计的精妙,虽说稍显简陋了一点,可里面五脏俱全,要什么有什么,当真像一个地下王国。 “姐姐。” 子柔紧张地拉着她,脚步有些迟疑。 “我爷爷……” 时雍低头看她一眼。 “你爷爷是智人,对他还有用,暂时不会有事。等姐姐出去搬来救兵,就能救爷爷出去了……” 子柔缓缓地点头,一脸惧色地看着四周,“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时雍皱眉。 这真是个大问题。 她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可是丝毫不见出路,连一个标志都没有,这些人平常出入天神殿是怎么找路的? “会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要去哪里?” 时雍脊背一麻,将子柔拉到身后。 “谁?” 黑暗里闪过幽淡的光,一个身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一身大红喜服,头上戴着幞头,俨然一副新郎倌的样子,可是他那张平平无奇的清水脸,半丝表情都找不到,声音里的笑意,便显得古怪而不适。 “君上。” 时雍低头行礼,装傻。 邪君淡淡一笑,手负在背后慢慢朝她走近。 “主子大婚,你却带着这个小丫头东游西荡,是不要命了么?” 章节目录 第290章 邪君是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男子轻哑的嗓音分明带着笑意,却冰冷得如同地狱厉鬼,暗含杀气,令人遍体发寒。 时雍看着那一双越来越近的靴子,心脏渐渐下沉。她心知,此人已然对她起疑,再不跑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君上饶命!” 时雍嘴里讨着饶,不等话音落下,突然扬手,一阵白色粉雾便扑向了邪君的脸。 “子柔快跑!” 时雍拖紧子柔的胳膊,拼命往外奔跑。 在准备逃跑之前,她就有了被邪君发现的心理准备。可惜,只是普通的面粉,她拿不到邪君手上的药品。 不过,能挡一时,是一时。时雍脚下没停,可是子柔年纪太小,怎么跑得过那些追兵。 要完! 时雍见状,蹲身将后背对着她。 “上来!” 子柔沉吟一下,趴到她的背上。 时雍背着她正要往外跑,子柔的小手突然拉了拉她的肩膀,时雍抬头,只见前方的甬道,已然被人堵住。 那些人怎么会出现在前面? 难道说,这条甬道其实是圆形或者弧形的?她转来转去,只是在里面转圈而已? 这个发现,让时雍心里一凉。 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她背着子柔转身,背后不远的地方,邪君冷然着一张脸,正慢慢朝她走过来。 在邪君的背后,几个黑衣人押着声声哭饶的三号侍女,像拖死狗一般拖着她,越来越远。 邪君站在原地,静静看她。 时雍听着三号的哭声,慢慢将背上的子柔放到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邪君。 两个人都不说话。 四周安静得只有三号的哭啼。 那侍女身上还穿着喜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盖头早已不见,两条胳膊拧麻花似的摆动着,拼命想要下跪,向邪君求饶。 时雍心里叹息一声,默默将子柔拉到身后,朝邪君笑了笑。 “今日邪君大婚,我见大伙都很是高兴,便想逗个趣。” 邪君满脸冷意,扫时雍一眼,默默走到三号的面前,一双眼冷沉沉地盯着她,手指慢慢勾起她的下巴。 瞧一眼,又回头看看时雍。 “还挺像。” 三号听见他唇边逸出的笑声,心里微微一松,讨好地道:“君上饶命,不关奴婢的事呀。奴婢只是太喜欢你了,这才会受那贱人的蛊惑。” 邪君捏紧她的下巴,慢声一笑。 “你说谁是贱人?” 三号脸色煞白,摇头喃喃一声,结结巴巴。 “奴婢说错话了。夫人,是夫人。” 呵! 一声轻笑。 邪君突然抬脚,重重踹在三号的心窝上,那侍女退后几步,踉跄着坐在地上,当即哇一声,口吐鲜血。然而邪君并没有就此罢休,只见他一把抽出侍从的腰刀,哗拉一声,从三号的头顶劈下去。 惨叫声震耳欲聋! 侍女两条胳膊被砍去,身子坐不住,痛得昏倒下去,只留一滩血迹。 邪君摆摆手,“拖下去。” 等着她的将会是什么命运,可以想象,时雍头皮麻了麻,看了一眼缩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子柔,张开双臂,护着她。 “我任由你处置,你别伤害她。” 邪君看着她镇定如常的脸,沉默片刻,忽而一笑。 “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女人。这世上若是少了你,那得多么寂寞?” 他笑盈盈地说着,双眼又眯了起来,慢慢走近,端详着时雍这张脸,露出嫌弃。 “我不喜欢你这模样。来人啦,给夫人备水洗漱。” 时雍脸上的易容膏是用特殊材质做成,一般的水是洗不干净的,可是邪君似乎很懂如何使用,他在水里加了药末,再轻轻搅拌,然后拿着面巾扼住时雍的身子,重重地往她脸上擦。 “乖。洗干净。” “洗干净就漂亮了。” 时雍脑袋歪开,蹙起眉头。 那些易容药膏很快洗掉,露出她本来的面容。邪君冷笑一声,却不太满意,再次拘了水,拼命擦着她的脸。 “洗干净。再洗干净些,这样才好看。” 时雍一动不动,配合着仰起头,双眼浅浅眯起看他。他端详片刻,终是满意了,转身丢下面巾。 突然,时雍抢步上前,端起那盆水就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他猝不及防,被泼了一头一脸。 水流溅过,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慢慢褪去颜色。 咚! 铜盆落地。 时雍震惊得近乎惊恐。 “是你?” 邪君冷冷看着她,幞头上的水慢慢落下来,滴到他的眉头,嘴上,大红的喜服湿透了,他一动不动,脸上煞气弥漫。 四周安静一片,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邪君却突然笑了。 丢掉幞头,他甩了甩湿发,脸微微转向时雍,邪邪一笑。 “姑姑,意外吗?” 何止意外? 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邪君居然是白马扶舟,是那个叫着她“姑姑”的东厂厂督大人? 若非亲眼所见,时雍绝不会相信这个事实。 “为什么会是你?” 邪君道:“为什么不会是我?” 他换了白马扶舟的声音,不再是邪君那阴恻恻的样子,再有这副令人见之难忘的面孔,不是白马扶舟,又能是何人? 时雍看着没了易容膏后这张艳美绝伦的面容,心里疑惑顿生,又不得不接受现实。 “怪不得……” 邪君道:“嗯?姑姑何意?” 时雍盯着他的脸,冷冷道:“大青山,锦衣卫围剿邪君,当日所有人都被围堵在洞内,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死去的符二,不是真正的邪君。如非是你,那天谁又能逃得过锦衣卫的搜捕?” “姑姑当真聪慧。”邪君淡淡一笑:“我也是事如无奈,只能自己把自己捆绑在洞里,等你和赵胤来救。” 想到那日,时雍恨不得敲爆自己的脑袋,“当时就应该怀疑你的。” 可是,当时,谁能想到? 时雍眯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不懂。你到底要什么?你已贵为厂督,又是长公主的养子,堪比大晏王爷,人人敬你,尊贵非凡。尤其长公主对你,更有恩义,你怎可干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她恨不得用世上最难听的词语来骂他。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可是,他只是笑。 等时雍说完,眉梢扬了扬道。 “我说是为了你,信吗?” 信了就有鬼! 时雍目光森然,与他对视片刻,冷冷勾唇,“你想如何?” “和你洞房。” 淡笑的声音像无边的魔咒,而四下里系着红腰带的黑衣人安静得像一根根木桩,将时雍娇小的身体隐在其间。 她跑不掉。 “好。” 时雍眉头舒展,看着他。 “就凭你这张脸,我可。” ……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打搅邪君大婚的“雅兴”,时雍双手被双剪着被几个侍女拖入婚房,再次戴上了凤冠霞帔,正式的喜服不能用了,就为她换上了大红的袄袍裙子。 她坐在床上,双手被红绸捆在身后,双脚也束上了红绸,动弹不得,便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侍女忙活。 “子柔呢?” 侍女看着她,说得小心翼翼。 “被君上关在笼子里。君上说,大婚后,可任凭夫人处置。” 时雍松口气。 在这里,活着就好。 大红的喜烛高燃着,一顶红色的盖头压下来,沉甸甸的,时雍什么都瞧不见了,眼里只有一片刺目的红。 不知天亮,还是天黑,这个弑神殿,如同地狱。在安静的等待中,她心里百转千回,正寻思着逃脱的办法,耳朵里突然传入一阵兵戈相击的厮杀声。 距离这里很远,可她不会听错。 对这种声音,她太熟悉。 邪君在办喜宴,如非有人闯入,不可能打斗起来。 时雍的心一下活络了,一颗心怦然乱跳,是赵胤来了。 一定是赵胤来了! 她没有动弹,安静地坐着,垂目等候。 很快,随侍的两个侍女也听到了声音。她们惊讶地对视一眼。 “什么声音?” “不知。” “我去看看。你守着夫人。” 门吱呀一声推开,侍女短促的一声惨叫,倒了下去,而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出声,也被来人一击倒地。 时雍:“谁?” 来人没有说话,走向她,时雍眼前忽然一暗,一种低沉的气压笼罩在她的面前,让她喉头微微一紧。 “大人。” 大红盖头被人轻轻挑开。 时雍抬头,对上赵胤深幽的眼。 章节目录 第291章 好算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人。” 时雍喉头微涩,声音都哑了。 眼前绣春刀一晃而过,她以为赵胤是要砍断束缚手脚的红绸,连忙眯起眼,不料,他只是放在一侧,双手绕过她伸到背后,低下头,拉动那条红绸的结。 双手一松,那股绷紧的劲得到缓解,时雍这才发现脊背早已湿透,整个人近乎虚脱。 她身子往前一倒,直接扑向赵胤。 一颗狗头冷不丁卡上来,搁在她的膝盖上,吐着舌头望着她,嘴里发出欢喜地嗷嗷声,这狗子来得不巧,正好隔在她和赵胤中间,承担了时雍想赖在赵胤身上那股力气。 “你也来了。” 时雍整个人松懈下来,紧紧搂住大黑的脖子。 “就知道你能找到麻麻。” 大黑身子拼命往她身上拱,恨不得把她扑倒在床上。赵胤看了一眼,皱眉将狗拎起来。 “出去再说!” 时雍这才从欢喜中回过神来,敛住神色起身,甩了甩胳膊,“大人,你碰到邪君了吗?” 赵胤沉眉,“不曾。” 看他淡然的脸色,时雍心里突然有些复杂。 她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赵胤,轻声道:“很是意外,那人竟是白马扶舟。” “是他?”赵胤话音刚落,突然伸出手拖住时雍的手腕,闪入洞房的门背后,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神。 时雍乖乖靠着他不动。 赵胤低头,胳膊绕过来,将她搂入怀里。 两个人静默而立,很快,一队人马脚步沉沉地走了进来。看到倒地的两个侍女,领头那人噫了声,嘶吼道。 “不好。快禀报君上,夫人跑了。” 听到夫人这个称呼,时雍飞扬眉头看向赵胤,他也正好低头,眼神深邃难测,不见表情,也不知做何想法。 时雍心里哼了声。 片刻,脚步声远去。 时雍道:“为何要避着他们?” 赵胤从门后走出来,绣春刀微微旋转纳入身后,一只手拖着时雍,沿着墙壁往外走。 “此处构建奇特,毒物极多。出去与谢放他们汇合,再做计较。” 换句话说,就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切莫猖狂。别看锦衣卫人多,可如今只在外围与邪君部众打斗,赵胤是带着大黑偷偷摸进来的。此处地理位置不明,说不准还会有机关毒物,他们二人在此时暴露,引来一群人厮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时雍唔声,微笑。 “大人英明。” 这马屁拍得恰是时宜,赵胤扫她一眼,行动迅速,身子却不像刚才那般冷硬紧绷了。 时雍暗忖,大人是不是见她穿着喜服头盖喜帕,以为她是心甘情愿要嫁给邪君的,有点生气呀? 她偷瞄赵胤的脸。 没有动静。 男人聚精会神地辩着路。 时雍拖着他的胳膊,“大人,我今日曾经试图逃出去,可是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出这条甬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胤道:“八卦阵。” 时雍:“???” 赵胤没有多做解释,低头看一眼大黑,“有它在,什么阵都不必怕。”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大黑得到夸奖,摇了摇尾巴,然后拼命地叫了起来,汪汪不停。 时雍正要阻止它,就见前面传来火把的光线,接着就听到有人大声喊道: “督主,前面有人。” “过去看看。” 那是白马扶舟的声音。 时雍咬牙切齿:“是他来了。” 赵胤眉头一蹙,用力将时雍拖到角落,二人隐在黑暗里,只见火光越来越近—— 来人正是白马扶舟。 可不是穿着喜袍的邪君,而是身着蟒衣,带着几个东厂番役的白马扶舟。 他从他们眼前过去,身量颀长,气度从容,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可是,纵然这里光线不太好,时雍还是能一眼认出来,就是他。 又想用这一招。 时雍侧头:“大青山那次,他便是这样逃跑的。大人,这次万不可让他逃了。” 她声音很轻,可是已经远去的白马扶舟却突然顿住步,一只手负在身后,慢慢转身看了过来。 “呵!” 他轻笑。 这声音惊起时雍一身鸡皮疙瘩。 白马扶舟:“姑姑,是你吗?” 时雍脊背微微一寒,噤声抿唇,看着赵胤。 赵胤搂了搂她的肩膀,迎着白马扶舟注视的目光,走了出去,目光凌厉无波,煞气却浓。 “厂督,好算计。” 白马扶舟微微一怔,笑着朝他们走过来。 “大都督这是什么话,论算计,谁及得上你?若非你找到此处,我便是想破脑袋也着实想不到,一个破庙底下竟然别有洞天。” 装! 还在装! 时雍咬紧牙齿,冷笑一声。 明明扒开了他的真面目,他还想演戏? “无耻!做恶人也就罢了,不曾想,你还是个小人。” 白马扶舟目光扫到她脸上,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喜服,唇角勾起,带了些戏谑地笑。 “姑姑换了身衣服,就不识得我了?” 时雍冷笑。 “你化成灰,我也识得你。邪君大人,天神老爷!这就是你的地下王国,你的宫殿,你还在装什么装?有胆做,没胆认吗?” 白马扶舟慢慢敛住笑容,目色凝重地看看赵胤,见他默然不语,又转头来看着时雍。 “我接到消息,便赶来救你。没有恩,也有义吧?你怎可如此诬蔑于我?” 恩义?诬蔑? 这是时雍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你可真会装蒜。若非我亲眼目睹你的丑恶嘴脸,怕是又要被你骗过了。邪君大人,你不是要与我洞房吗?现在怎的,又不敢认了?” 白马扶舟冷哼一声。 “荒唐!” 他手臂一扬,指了指他身后的几个番役,冷声道:“本督今日一天都在外面寻你,他们皆可作证。岂能任你信口雌黄?” 时雍冷冷勾唇,“你的人,自然为你说话。” 白马扶舟:“你……” 他变了脸色,似乎气得不轻。 就在这时,外面的喊杀声越发的大了起来。 时雍转头,只见谢放、朱九、白执等人冲了进来,在他们身后,锦衣卫正与一群黑衣人混战。 黑衣人刚才频频败退,可是一看到白马扶舟,突然便精神起来,大声嘶吼道。 “保护君上!” “保护君上!” “锦衣卫来人众多,请君上速速撤离!” “杀啊!” 两方人马混战一起。 更可笑的是,在锦衣卫的后面,还有一群东厂的番役,他们站在锦衣卫和黑衣人的边上,手上握刀,却不知当杀哪一个。 “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自己人?” “能不能说清楚再打?” 这场面极度荒唐又极是可笑。 赵胤冷冷看向白马扶舟,神色平静。 “厂督大人,还有何话说?” 白马扶舟冷笑连连,一个飞跃纵身上前,手起刀落,将当先冲过来喊着要保护他的两个黑衣人砍倒在地,然后刀尖指着那一群震惊的黑衣人。 “说!是谁支使你们这般诬蔑本督的?” 眼看他又要抬刀杀人,赵胤冷声呵止。 “众目睽睽之下,厂督是想杀人灭口?” 白马扶舟无视他的阻止,杀红了眼一般,见到黑衣人就砍杀,而黑衣人看到他却不敢动手,如同木桩一般,任由他刀身入肉,发出沉闷又恐怖的惨叫声。 时雍大叫:“不好,他要杀人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赵胤没有再给白马扶舟杀人的机会,一把将时雍推到旁边,绣春刀一挽,便架上了白马扶舟的刀身。 “厂督,这是恼羞成怒了?” “欲加之罪!”白马扶舟双眼赤红,手中腰刀如了龙蛇腾舞,化作一道冷光,刺向赵胤的肩膀。 赵胤侧身避过,身子猛然腾空而起,黑色披风翻飞如蝶,整个人在空中一个极速旋转,绣春刀激刺而出,化着一道刺目的光芒,与白马扶舟的刀刃碰撞出铮铮的声音,火光迸溅。 这场打斗别开生面,你来我往间,刀寒剑冷,两个人都长得好看,更是教人瞧得热血沸腾。 “要我命。没那么容易。” 赵胤速度极快,白马扶舟也不慢,在绣春刀刺来的瞬间,只见他身形一闪,人已让出一个空位,拼着手臂被赵胤刺破的危险,待赵胤补位过来,一个转身将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向赵胤的后背。 章节目录 第292章 暴露之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小心!” 时雍厉叫一声,冲上去挡在赵胤面前。 利刃就在身前,那速度快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真实,武器带来的杀气瞬间即至,时雍脊背一寒,脑子有瞬间的迟钝。 白马扶舟手臂惯性向前,借俯冲之势刀尖上挑,赵胤一个旋身,捞过时雍的身子往左侧推出去,那股巨大的力量让她差点没能站稳。 待定神,遍体是汗。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赵胤和白马扶舟二人再次斗在一起。 险象环生。 这不是时雍第一次看到白马扶舟出手,却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搏命般的打法。 不论是天寿山遇到女鬼,还是大青山面对邪君,白马扶舟都似游刃有余,也就有所保留,这次面对赵胤,他显然是全力以赴。 眼看黑衣人越来越多,越斗越勇,而东厂番役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看到白马扶舟和赵胤开打,也加入了战局与锦衣卫交上了手。 据说君子之战,是要一对一比试的,可白马扶舟在时雍眼里,不是君子,是小人,她无须是他讲武德。 时雍看这状况,生怕赵胤和锦衣卫吃亏,在地上拾起一把长剑,飞身加入战局。 她身姿轻盈,持剑入场如猫儿般快捷灵巧,一剑扑空,很快就找好方位攻其破绽。白马扶舟迎战赵胤本就吃力,斜刺里再杀出一个时雍,他登时落了下风。 “当”的一声,刀身格住长剑,带着他凌厉的杀气和怒意,目龇欲裂地凝视时雍。 “你要杀我?” 时雍冷笑,侧身收剑,身子灵活地后退半步,一个转身剑尖猛地刺出。 “杀的就是你。” 白马扶舟面色微变,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冷光,仿似突然手软一般,那把本能格当的腰刀突然垂下,身子直挺挺撞上时雍的剑尖。 呲! 剑身入肉,鲜血汩汩往外冒。 白马扶舟好像看不到伤口,也不会疼痛,就那么顶着锋利的剑芒看着时雍,一双眼幽凉深暗,又似滋滋冒着火光。 “姑姑~” 他喉头鲠动,声音喑哑。 “你看清楚,是我吗?” 一字一顿,冷若冰霜。 鲜血从剑身滑下来,时雍捏到了湿黏的液体,低头看一眼,抬头看着白马扶舟阴凉凉的眼,震惊无言。 她没有想到白马扶舟如此不堪一击,刚出手就刺中了他。毕竟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人,看着他止不住的流血,脑子里突然空茫。 “是……” 那个“你”字,她没有说出来。 同样一双眼,同样一张脸,同样的声音,怎么可能不是一个人?时雍接触过飞天道人的易容之术,也曾和侍女通过易容交换身份,但那是一定能看出破绽的,尤其是这般近的距离。 “是吗?”白马扶舟又问。 凉凉的眼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眸,直入心底。 “白马扶舟,你别装了。这么多人的鲜血和性命,还不能让你醒悟吗?伏法吧!” 时雍说得咬牙切齿,手却软得握剑都似无力,她慢慢松开剑柄,退后两步。失去支撑的白马扶舟捂住胸口,面色一白,身子收势不住往前倒去。 赵胤伸手揽住他,将绣春刀换到另一只手,冷声叫几个东厂侍卫。 “传医官。要快!” 白马扶舟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死。 时雍看着赵胤和谢放忙活,看着失血过多面色煞白却一直死死盯着他的白马扶舟,身子突然冰冷一片,脊背都渗出了寒意。 “是他。大人,你相信我。我不会认错人的。”说着她又看向那些仍不肯缴械的黑衣人。 “就算我认错,他们怎会都认错?我拿药水泼在他脸上,他露出了本来面目……许多人都看到了!” 白马扶舟嘴唇颤抖着。 望着她笑,无力地嘲笑。 时雍看着他逼视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试图还原场面与他对质。 “你说,你做这些是为了我。你要娶我做夫人,还说,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与你一同看这天下……” 白马扶舟闻言,一直笑,声音幽幽冷冷,“这话倒是不错。” 扑!那柄插在他胸口的长剑又往前送了半寸,握剑的人是赵胤。 “闭嘴!”他冷冷看着白马扶舟痛得几近晕厥的脸,一把将刺入他胸膛的剑抽了出来。 “止血!” 时雍看着他身上那血窟窿般的伤口,本能地想要为他止血。蹲身下去,她看了看伤情,从怀里掏出赵胤赠送的金创药,抖在伤口上。 赵胤眉头蹙了蹙。 “死不了。” 时雍检查了一下伤口,发现剑尖直接透胸。这哪是死不了?分明是很难活下来。 这群黑衣人武艺高强,最紧要的是下手毒辣,酷爱耍阴招,赵胤带来的锦衣卫虽是不少,可他们总想抓几个活口审问,如此一来,竟是缠斗了许久。 白马扶舟被医官抬出去后,东厂番役这才退出战斗。 谢放杀出人群,走近赵胤。 “爷,你怎样?” 赵胤:“无事。” 谢放松口气,看了看身穿大红衣裙的时雍,皱眉道:“东厂那些人,怎么处置?” 赵胤沉默片刻。 “缴械不死,反抗者,格杀勿论。” 顿了顿,他又沉声吩咐。 “白马扶舟之事,不可走漏风声。” 谢放拱手:“明白。” 这场厮杀持续了约摸一个时辰,等锦衣卫援兵赶来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天已然黑透。 天神殿身处之地,是城外的一个破庙,暗道入口就在菩萨宝座下方。 锦衣卫围剿了“天神宫”,除了那些研究毒药的设备,还在里面发现了囤积粮草和兵器的几个大仓库,以及一箱子龙袍、凤冠等物。 可是,等清点物资时,独独不见时雍之前见过的那些成品药物。 这天夜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除了白马扶舟事发,“天神殿”暴露,一代大侠飞天道人也死在这个寒冷的晚上。 他身上的伤太重了,混战之时,他又被邪君的部众刺了一刀,等时雍带着子柔和石落梅去找到他的时候,老人已是奄奄一息。 “师父。” 石落梅重重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徒儿来迟了。徒儿有悔啊!” 在石落梅的哭声里,飞天道人吃力地把子柔的手放到时雍的掌心,请求地望着她,只见嘴唇翕动,未闻声息。 时雍无声地冲他点头。 老人欣然一笑,与世长辞。 “师父,师父,你睁开眼看看徒儿,师父,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石落梅跪行到老人身边,抱住老人摇晃着,大声呼叫。 然而, 飞天道人至死没有看一眼他当女儿般疼惜过的石落梅。没有憎恨,也没有原谅,也没有半句遗言半声交代给她。 子柔咬着唇不停哽咽,就是哭不出声来。时雍将她搂在怀里,慢慢拍着她的后背,转身看着石落梅。 “石姑娘,当着你师父的面,有几个问题我想问你。” 石落梅苍白的面孔如同死灰一般,含泪的双眼直直望着飞天道人,空洞、绝望,还有无边无际的痛苦。 “你说。” 时雍垂下眼皮。 “你老实告诉我。那个人,那个你宁愿用性命相护的男人,是不是白马扶舟?” 石落梅慢慢转头看着她。 “白马扶舟是谁?” 时雍神色微动,“就是现任东厂厂督,那个被我一剑刺穿胸膛的男人。” 石落梅垂下眼皮,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她幽幽开口。 “是。” 时雍淡淡道:“你师父就在面前,望你所言,句句属实。” 石落梅突然跪直身子,面对着飞天道人,缓缓竖起两根指头。 “我千面红罗石落梅,当着恩师飞天道人之面起誓,所言句句属实。那个人正是白马扶舟。” 时雍望着她,眉梢紧拧,“指使你杀张捕快一家九口的人?” 石落梅:“是他。不过不是指使,是协助。杀徐晋原、杀张捕快,是为我报仇。” 时雍哼了声:“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我再问你,水洗巷那夜,你扮女鬼出现,与我交手的黑衣人是谁?” 石落梅:“是他。” 时雍:“天寿山你扮女鬼现身,他曾助我一臂之力……” 石落梅:“是他。当日他是想试迷魂之毒,你不是差点就没了神识么?” 不是差点,是确实如此。 时雍冷笑一声,“那他助我们东缉事厂围剿娄公公,又抓了你。这是为何?” 石落梅身子突然绷紧,吸了吸鼻子,慢慢扭头看着时雍,脖子发出嚓嚓的声音。 “我亦不知。现在想来,兴许是我暴露太多,对他造成了威胁吧?他需要献出我,来保全他自己也未可知?” 说罢,石落梅苦笑。 “其实那时,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不知他的真实名字。” 时雍沉吟许久,“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石落梅闭了闭眼睛,“你说。” 时雍冷声问:“诏狱杀时雍的人?” 石落梅轻声一叹:“是他。” 章节目录 第293章 终是错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真是他?”时雍盯住石落梅的眼睛,搂着子柔肩膀那只手仿佛僵硬一般,冷得几乎动弹不得。 在诏狱里的死亡经历是她刻在她骨子里的恐惧。那种无助的,绝望的情绪,如潮水般漫过头顶时,无法呼吸,无处躲藏,一点点感受死亡到来的滋味,记忆深刻。 而那个为她带来恐惧记忆的人,居然是白马扶舟。 时雍内心有疑惑,可从石落梅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她更多的感觉是遍体生寒。差一点,这辈子又死在同一人手上。 无端的怒火由心中升起,时雍望着石落梅,冷笑出声。 “他当真是太监?阉了,还是没阉?” 石落梅微微一怔,苍白的脸蛋儿突然浮起一抹红韵。 “你怎会以为,我能得知?” 石落梅说着垂下眸子,小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他救过我,帮过我,有恩于我。他有他的抱负,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如此而已。” 时雍扫向她低垂的眼眸,勾勾唇,“你不喜欢他?” 石落梅抬头看来,嘴巴微微启开,想说什么,视线复又落在飞天道人的尸体上。 “喜欢又如何?终是错付。” ———— 长夜未眠。 天亮时,京师城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淋得人睁不开眼。 一场冬雨一场寒,天气似乎更冷了几分。 赵胤寅时传信到宫中,奏明皇帝,卯时便得到光启帝的口谕——抄家。天还没有亮开,白马扶舟的住处就被锦衣卫查抄了一遍。 白马楫是长公主义子,原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二十年过去,除了长公主自己,恐已无人知晓,长公主当初为何会收养一个小太监为义子,不过从白马楫府上的情况来看,这个厂督大人是当真富甲一方。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字画古董,数不胜数。可是,这些东西最多能说明白马楫得势,无法说清他和邪君一案是否相关,没有明显的证物。 细雨停下时,赵胤带着时雍到了白马扶舟的府邸。 占地比无乩馆更大,处在闹市,却不失清雅。只是,今日的厂督府不见昔日荣光,人还没走近,便能听到女子的哭声,与天空飞过的寒鸦声连成一片,极是凄恻。 时雍看着院子里穿着单衣下跪的几个女子,挑了挑眉。 “太监还有这么多女人?”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赵胤抿了抿唇。 “侍女。” 时雍此刻对白马扶舟只有愤怒没有好感,闻声讽刺地嗤一声。 “衣着华丽,娇艳如花,岂是寻常侍女?” 赵胤面无表情,“寻常而已。” 时雍寻声看过去,北风刀子般刮着脸,可是赵大驴仔细琢磨却十分教人舒心。这么漂亮的女子,他说“寻常而已”,果然人设不倒。 “你府上的侍女,也美。” 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补了一句,声音很淡。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寻常而已”,而是看到赵胤淡淡的眉眼,“不如阿拾。” 时雍讶然:“???” 赵胤冷眉冷眼,目光淡淡。 “走吧,进去看看。”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看他一本正经的刻板面孔,时雍觉得此人要么是真憨,要么就是很懂得如何撩姑娘了。她挽唇一笑,随着赵胤迈过门槛儿。 锦衣卫还在搜查,可是翻遍府邸,也找不到证物,谢放过来请示,是不是撤了。赵胤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大黑。 “黑煞,看你的了。” 大黑看了时雍,摇了摇尾巴,两条腿往前一伸,趴在了地上,耍赖。 赵胤皱眉,见状,时雍笑了起来,抬高下巴,表情有点骄傲,“我的狗。黑子,上!” 大黑打了个滚,舌头从嘴角斜出来。 “小混蛋!” 时雍弓腰撸它的头。 “知道你累了。你若是找到线索,大人杀鹦鹉给你吃,如何……” 大黑身子猛地翻过来,摆摆尾巴,抖擞下精神,飞一般跑走了。 狗的搜索能力,比人可强多了。一群锦衣卫大半天搞不掂的事情,大黑出马不到一刻钟就完成了任务。 白马扶舟隐藏在书房里的一个暗室,被大黑发现,锦衣卫撬开暗室,从里面搜出了在“天神殿”遍寻不见的毒药,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全部放在白马扶舟的陈列架上。 这个发现打破了时雍最后的侥幸和疑惑。 “果然是他。” 一瓶瓶毒药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整个府邸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 赵胤双目幽寒,嘴唇抿在一起,久久不语也不动。 时雍走近,“大人,在想什么?” 赵胤望入她漆黑的双眸,仿佛刚刚回神一般,淡淡道:“我在想,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毒药不同于金银财宝之物,清点造册,上缴国库就行。这些是要命的东西,人人看到都如避瘟疫,若是保存或处置不当,很容易闹出事端。 时雍想了想:“交给我处理吧。” 赵胤显然也不放心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侧目望向谢放。 “去!让太医院派吏目前来。” 谢放拱手领命,大步下去了。 时雍哼笑:“他们也未必明白。”说罢,她叹了口气,声音幽幽地道:“我和陛下有十日之约,若是找不出毒源,就要砍你的脑袋了。” 赵胤眉梢一挑,定定看她。 此女惯会以退为进,话里有话更是常事。 赵胤打量她片刻,声音温和了些,“你想要?” 好奇是真的,想要未必。谁会想要毒药啊?可是毒药那也是珍贵的资源,是邪君的庞大黑暗帝国里产出的最值钱的东西。时雍虽然对此生厌,却觉得自己是最适合拥有它的人。 “我想要。大人给吗?” 赵胤眼尾微挑,双瞳幽暗。 时雍一怔,对上他的眼神,突觉这句话有些歧义。赶紧握拳在嘴边,掩饰地轻咳了两声,可是咳声还没落下,她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突然面浅了,失笑。 算了。 她在他心里本就不是良家女子,不必装了。 “大人明知我想要,还问这么多做甚?” 赵胤看了她一眼。 真的再没有问一个字。 不一会儿,太医院的吏目来了,那人对这些毒药没有兴趣,对时雍却充满了兴味。 他甩了甩袖子,给赵胤问了安,又望向时雍端正地行礼。 “这位是宋姑娘吧。” 时雍回礼道:“正是。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吏目道:“宋姑娘可还记得,吕家几口在惠民药局医治之事?” 时雍点头。 吏目道:“姑娘可知吕家人皆已好转,不日就可痊愈了?” 时雍摇头。 吏目笑叹道:“此事当真是凶险,生生捡回了几条命啊。上次姑娘到药局来,医官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还望恕罪。” 时雍眉尖一蹙。 “先生何意?” 吏目垂下眼眸,吭哧吭哧地道:“正是姑娘当日说的治疗之法,救了吕家人一命啊。我主理此事,竟是误领了姑娘的功劳,心里着实有愧。” “哦?” 时雍十分意外。 那天她去惠民药局被一群医士嘲讽,后来在殓房尸检了当时死亡的几具尸体,认定吕家人和大帽胡同的三具尸体是同样的死亡原因,便没有再管惠民药局那个烂摊子。 如今毒源找到,他们却说,把人治好了? 当时她说的治法,是按坏血症一类的疾病来治的。若是中毒,岂能吃点蔬菜水果就好起来了? 她看赵胤一眼,“我糊涂了。” 赵胤道:“此中定有古怪。” 时雍想了想,“邪君用毒手法极其巧妙,可控人生死。兴许是吕家这几个人毒性较浅,被带到惠民药局后便切断了毒源,然后不药而愈了。这功劳,我也不敢领受。” 顿了顿,她回头看了看朱九。 “九哥,老鼠都捉好了吧?” 朱九闻音啊了声,点头。 时雍莞尔,看着赵胤,“是不是中毒,很快就可证明。大人随我来。” 章节目录 第294章 狗和鹦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行人回到无乩馆,从回廊经过时,听到鹦鹉的咕咕声,大黑吐着舌头,哈喇子流老长。 时雍瞄一眼大都督:“怎么就喜欢上吃鹦鹉了呢?” 赵胤面无表情,脚步很快。院子里有一口池塘,塘边的腊梅开了,泛着幽幽的香,赵胤突然转头看着大黑,“池塘里有鱼。” 大黑歪头,看看他,再看看时雍。 时雍:“大人叫你去吃鱼。” 大黑再歪歪头,不过眨眼之间突然朝池塘扑了过去。时雍吓一跳,以为它当真傻了会扑入寒冬的水塘,哪成想,大黑跃上栏杆,几个起跃,借了力扑向挂在廊下的鹦鹉。 “大黑!” 没扑着。大黑落地,抖抖身上的毛,没事发生一样走在时雍的身侧,又成了一条温驯的狗。 鹦鹉是大人的心头宝,怎能捉了给大黑吃?可是大黑很没有自知之明,就像和鹦鹉耗上了似的,走一段又跑回去看看鹦鹉,跑几步又回去看看鹦鹉,那巴巴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它能自个儿掉入嘴里。 赵胤看不下去了。 “谢放,带大黑去吃东西。” 谢放瞄一眼那狗,“是。” 时雍心下有些好笑,看大黑乖乖跟着谢放去了,突然觉得这狗子精得很。 以后是不是想吃好的了,就去逮大人的鹦鹉? “大人,你别惯着它。” “无妨。”赵胤目光平静望来,落在她身上,眉头不经意蹙了蹙,“你去换身衣服。” 时雍还穿着天神殿那套红裙,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扎眼,走入无乩馆,已经引来了不少目光,可是,她在无乩馆又没有衣服,换什么呢? “无妨。”时雍借用他的话,“先去看老鼠。” 赵胤停下脚步,定定看她片刻,突然扼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走向后院,径直把她带入房里,这才叫来娴衣帮时雍更衣。 时雍哭笑不得。 这是有多不待见她这身衣服? 她没有反抗,在娴衣的伺候下换了衣服,还吃了点东西,这才去后面的杂物间看老鼠。 朱九上次喂过老鼠,有经验了。他按时雍的吩咐,将老鼠放在不同的笼子里,一个笼子里喂食的是从殓房里带回的胃内容物搅拌的食物,一个笼子里是吕家带回的鱼虾抖的粮食,还有一个笼子喂的是纯粮食。 他学聪明了,除了用来做实验的老鼠,还专门弄了个大铁笼,里面养了好几只老鼠。 看到时雍进来,他就开始邀功。 “这些老鼠,是我帮你养的。” 时雍看他一眼。 朱九得意道:“老鼠生老鼠,老鼠再生老鼠。子子孙孙无穷尽,从今往后,你要多少老鼠就有多少老鼠。” 时雍勾唇,“聪明。” 朱九受了表扬,一脸笑意,走过去拎了拎笼子,对时雍道:“这些老鼠都好好活着,我看不出来有何不同。” 时雍没有回答他的答,蹲下来,细心地观察。 在后世要判断是否中毒,中的是什么毒,只需要做一个毒化鉴定。方便、快捷,准确。可现下,只能比对,从侧面来佐证。 “喂多久了?” “带回来就喂上了。” 时雍点头,沉默地观察着老鼠。 杂物房有些凉意,她穿得不薄,可是风吹过来,她还是无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赵胤进来,就看到她缩在那里,冷冷看了娴衣一眼,解下披风搭在她的肩膀。 娴衣被那一眼看得吸了口气。 “姑娘说不冷。” 时雍抬头看到赵胤严肃的脸。 “没事,我不冷。” 赵胤在时雍肩头摁了摁,将披风捂实,再看她这样蹲着,眉头蹙得更紧,“凳子。” 娴衣低下头,“是。” 时雍困惑地看着他,最近这些日子,他对她的照顾有点过了,就好像她是三岁小儿或是风都能吹走的纸片人一样。 奇奇怪怪。 她看了赵胤一眼,在凳子上坐下,拿个竹签子去逗老鼠。 “大人看出异样没有?” 赵胤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片刻,“嗯。” 朱九费解,“异样?什么异样?不都是老鼠吗?” 时雍失笑道:“是让你看老鼠的动态,不是皮毛。你看,这一笼喂食纯粮食的老鼠明显比另外两笼更为活跃。” 朱九也拿个竹签去捅。 好半晌,噫了声。 “是啊,有点不同。这两笼为什么不爱动了呢?” 时雍道:“因为它们身子不舒服。” 人生病了都懒得动弹,老鼠自然也是一样。 朱九试着抓了两把米丢进去,那一笼健康的老鼠看了片刻,抢着来吃,另一笼慢吞吞的,吃两口就不动弹了。 朱九道:“那如今怎么办?” 时雍:“杀了吧,剖开看看。” 朱九身子一僵,抬头看着这女子,觉得有点吓人。 一般的闺阁女子,莫说剖老鼠,就算是看到杀鸡也会尖叫,阿拾简直就是个女魔头,不见她有半分怯意。 其实时雍也怕。 老鼠和蛇,是她的死穴。这种生物带给她的恐惧比人的尸体冲击大多了。 只不过,硬着头皮来做罢了。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朱九杀了老鼠,准备好,将刀子递给她。 时雍点头,刚挽袖子,赵胤手臂就拦在她面前。 “我来。” 时雍诧异地看他,“大人?” “你是女子。”赵胤简洁地说完,解下绣春刀递给朱九,又从时雍手上拿过轻薄的刀子,走到死老鼠的面前,看了片刻,蹙紧眉头。 “阿拾来。” 时雍走近看他的脸,“不是你来么?” 赵胤侧目,“告诉我怎么做。” “噢!”时雍看他认真地样子,抿了抿唇,将笑意掩了下去。 有个男人挡在面前护着自己的感觉,很不错。时雍懒洋洋站在他的身边,耐心地指导。这是赵胤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时雍发现他其实很适合做这种事情。 他仔细严谨,也有足够的冷静,与他相反的是朱九,张大嘴巴,看得一脸惊奇,时不时发出疑问,为何要这样,为何要那样。 有些理念和观点,时雍没有办法解答他,就选择了不答,只是等赵胤解剖后,拿起竹签翻动老鼠的肝器,示意给他们看。 “一般而言,中毒者肝脏会发黑。可是你们看,老鼠的脏器呈现的状态和之前的吕家、大帽胡同的死者基本一致。只有损伤,不见中毒状态。” 朱九问:“这就是说,他们没有中毒?” 时雍转头看他,“不是中毒,为什么你一同带回来的老鼠,会因为吃的食物不同,出现不同的变化?” 朱九摇头。 时雍轻轻放下竹签,面色平静地道:“下毒的人很狡猾,他严格控制着毒物的含量,破坏了人体组织,但是毒物量达不到致死的程度,一部分被人体吸收后,只会产生病变,但检验不出,甚至中毒之人,也察觉不到。” 赵胤道:“陛下所中之毒,可是同一种?” 时雍摇头,“目前难以断定。” 她在天神殿见了太多毒物,兴许是一种,兴许不同,非下毒者本人,又没有仪器测定,即便他们缴获了一批毒物,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搞清楚每一种毒物的药理作用。 “这个问题,恐怕得问白马扶舟本人了。” 在时雍刺入那一剑后,白马扶舟被抬出天神殿就晕厥过去。 目前人在诏狱,赵胤请示光启帝,从太医院调派了两个专司外伤的太医前来主理他的伤情,暂时还没有苏醒。 再者说,即便白马扶舟醒了,就能老实交代吗? 时雍对此很是怀疑。 朱九掩着鼻子去处理老鼠的尸体了,时雍陪赵胤去沐浴更衣,走过廊下,她看到吃饱喝足的大黑又在逗鹦鹉。而鹦鹉似乎也被狗子惹急了,竟然扑腾着翅膀对着大黑骂。 “狗奴才!” “狗奴才!” 时雍:…… 赵胤:…… 两人对视,时雍轻笑一声。 “大人会这样骂人么?” 赵胤:“不曾。” 时雍笑道:“那你的鸟怎么学会的?” 赵胤皱了皱眉,纠正她:“鹦鹉。” 鹦鹉不是鸟?时雍唔了声,感觉接不下去了。 两人一同进入内室,赵胤示意她去休息,自己吩咐谢放备水。 时雍看着他披着大氅的挺拔背影,突然诶一声。 “你派人禀报长公主了吗?” 赵胤停下脚步,慢慢回头:“长公主久居皇陵,不宜操劳过多。” 就是说,没有告之她了? 时雍想着长公主,叹息一声。 章节目录 第295章 不得了的后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离开无乩馆的时候,赵胤还没有沐浴出来。她请谢放代为辞行,同时带走了受伤的予安。 五十军棍执行得十分彻底,予安身子骨远不如当初的杨斐,趴在车厢里,动都动不了。朱九把他们送到宋家胡同,又好心把予安拎了下去。 宋家的房子已经开始架梁了,离竣工还有段时日,王氏之前让娘家兄弟在院里紧挨正房的地方搭了一个简单的草棚,予安便暂时住在这里。 今日早些时候,时雍又让人送来一个子柔,宋家一下就热闹起来。 王氏那叫一个愁啊。原本准备造两间的房子,已经改成三间了,又添人口,这叫怎么回事? 安顿好予安,王氏背着时雍对宋长贵抱怨。 “阿拾这小蹄子,什么都往家里领。以前是领狗,然后是领人,领一个不够,还领两个……再这么下去,这个家都得被她塞满不可。全是半大的孩子,张嘴就要吃饭,你知道一天咱家要吃掉多少粮食吗?再这么下去,非得叫他们吃穷不可。” 宋长贵瞪她一眼,赶紧制止。 “你小声点。” 王氏瞪回去,“怕什么,他们听不见。你说她领回春秀,那春秀好歹能干活,勤快,今儿领回来的那个,娇里娇气的模样,哪是能吃苦的人?也不知那小蹄子打哪儿领回来的。” 宋长贵叹了口气:“咱就当多养了个姑娘吧。一个小丫头,能吃得了多少,行了,别叨叨了,让人听见不好。” 王氏哼声,“你还不耐烦了。这天寒地冻的,我还给人撵出去不成?” 说着她打开箱子翻找起来。 宋长贵看她拘着个身子,侧头去看,“你找什么?” 王氏道:“阿香和阿拾小时候穿的衣裳,我放哪儿了呢?你看那小姑娘也没个换洗的,找出来改改,估摸能穿……” 宋长贵看她抱了一堆衣裳搭在架子上,一边絮叨灯油又快没了,一边挑亮油灯坐下来穿针引线,怔忡了好许久,慢慢拿起了枕头上的书。 “快别发愁了。今日我的任命下来了。” 王氏转头,掩不住地喜欢,“那俸禄能涨不少吧?” 宋长贵看她满眼精明的亮色,失笑点头。 “能涨不少。得亏了大都督提拔……” 说到此,他眉头蹙了蹙,“这一来,阿拾的事,倒教我不好开口了。” 王氏拉下脸,衣服掷在腿上,“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宋长贵,老娘警告你啊,你脑子别犯糊涂。他提拔你做官,是公事,他睡你闺女,是私德。两码事,别给老娘搅和一起!” 宋长贵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王氏想想不放心,抱着衣服就站起来。 “不行。我得去问问那小蹄子,到底做何想法。可不要吃了猪肉蒙了心,孩子生下来了,没名没分……” 时雍正和子柔春秀说话,王氏就进来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朝两个小姑娘努嘴,“你俩去阿香房里玩耍。我有事和小姐说。” 子柔是飞天道人的孙女,时雍是不许她叫“小姐”的,只说二人以姐妹相称。飞天道人刚刚故去,锦衣卫帮着殓了尸,子柔刚从惊恐状态中回神,伤心又局促,她原是想开导开导,看王氏这模样,只得叫了春秀。 “你带子柔和大黑出去玩。” 大黑是条成熟的狗子,正趴在时雍的鞋上假寐,闻言抬高脑袋看她。 时雍朝它使眼色,“带两个姐姐出去玩。” 春秀招手:“大黑,走。” 大黑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伸个懒腰,出去了。 “这狗,比人都精。”王氏看一眼大黑的背影,哼声。 时雍坐在床沿,淡淡看她:“你要说什么?” 王氏撇了撇嘴巴,看她这样子就来气,“大都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纳你过门?” “什么?” 时雍懵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忽地失笑。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嫌我吃你家大米啦?” 王氏拉个凳子坐在她面前,嫌弃地道:“瞧你这没心没肺的死样子,老娘要不替你操心,你怕是把孩儿造出来,还不知道张罗呢。” 越说越离谱。 时雍心知王氏这样的市井小妇人,除了柴米油盐,整天关心的就是婚丧嫁娶这些事,倒也不以为意,淡淡道:“我没想嫁,你少替我张罗这些。” “你说什么?”王氏震惊地看着她。 “不想嫁,更不做妾。” 王氏原本还准备好好地教导她,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凳子一推,走到她面前就恶狠狠地数落。 “不想嫁,不想做妾,那你犯什么糊涂让人睡出个小人儿来?我看你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大了肚子,脊梁骨都要教人戳烂。莫说是你,便是你老子,往后也做不得正经人,走出门去,谁瞧见都要唾他几口,丢不丢人……” “等等!”时雍整个人都蒙了,不等她把话说完,打断了问:“你在说什么?哪来的小人?谁大了肚子?” 王氏狠狠瞪她一眼,“除了你个不正经的东西还能有谁?” 她有了身子?大了肚子? 时雍傻眼了。 她一脸懵然地看着王氏的盛怒,再联系这几日赵胤奇奇怪怪的举动,突然间明白过来,“你认为我有了身子?然后告诉了大人?” 王氏:“爹是那么好当的吗?自然得告诉他!” 时雍喉头一紧,老血差点喷出来。 “你——” 她指着王氏。 王氏虎着脸看她,“怎么?你还想打你娘老子了?天杀刀的小蹄子,老娘也不知做的什么孽,为了你这事,都闯两回鬼门关了,你竟不知好歹。” “鬼门关?” “那大都督府,可不就是鬼门关?”王氏哼声,眼皮一翻,又道:“你都不晓得,老娘硬着头皮给你要个良妾,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时雍被王氏气乐了。 正要解释,就听到大黑在院子里“汪汪”大叫。 她看了王氏一眼,推开窗户,刚好看到宋老太被狗撵得飞也似的往外跑。 “这老太太,刚趴在窗边听墙角。” 时雍懒洋洋说完,看王氏。 “瞧你这张破嘴,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名声就这么坏了。我告诉你,我和大都督清清白白,我也没有身孕。宋老太那边,要是传出什么谣言,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其实时雍并不在乎这个。 她平常的名声也比这好不到那里去,只是用这事来告诫告诫王氏,免得她往后再张嘴乱说不过脑子。 可是,王氏听了,却不肯相信。 “你俩要是清清白白,为何我质问他时,他不反驳,而是认了下来?死丫头,你莫以为老娘这么好哄。这世上哪有男人会平白无故认下别人肚子里的孩子,他做没做过,心里没数?哼,当老娘三岁小儿!” 时雍被她说得脑仁发痛。 王氏千般不对,万般不对,有一点是对的。 赵胤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认呢? ———— 次日,时雍去良医堂探望了孙正业。 到了冬天,老爷子便不怎么出门了,缩在床上,烤着炉火,精神头不怎么好,说话都没有力气。 时雍原有些事情想请教他,可是看老爷子这景况,便没有开口,陪坐一会,同孙国栋一起伺候他服了药,看他睡下,就告辞出来。 路过惠民药局,她想到昨日吏目的话,特地进去瞧了一眼。吕家人还记得她,见她前来探望,一个个和颜悦色,恩人长恩人短地叫着,和那天破口大骂的样子截然不同。 时雍瞧着这几人的气色是好了许多,特地为他们切了脉。 脉象平和,痊愈之态。 时雍那天就是随口一说,没有开方子,也算不得是她治好的他们,对吕家人的致谢,颇为汗颜。可他们就是认定了时雍是神医,能治别人治不好的怪病,就连当日那些看不起她的医官们,也纷纷前来讨教,问她何为“败血之症”,如何对症治疗? 时雍一时半会与他们说不清楚,只告诫吕家人,回新屋居住之前,一定要差人来找她,吃食和居处更是要仔细检查,不能再因“饮食不合”而生怪病了。 吕家人更是感恩戴德。 时雍心里记挂着为光启帝找毒源和“身孕”之事,出了惠民药局,径直去锦衣卫衙门找赵胤。 章节目录 第296章 可怜,可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白马扶舟府邸里搜出来的药物,赵胤差人搬到这里,专门找了一间库房安置,并由专人看管。 时雍进去时,赵胤刚带着谢放从诏狱里出来。 大厅宽敞,摆设简单,便显得有些冷寂。 赵胤看了一眼时雍的衣着,转头便吩咐谢放去生炉子。 他们是一群大男人,平常这个季节是不生炉子的。谢放老老实实地领命,离开时,还是忍不住拿眼斜视了一眼赵胤,那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时雍看在眼里,知晓了由头后,更是哭笑不得。 “我不冷。” 赵胤走近,捏了捏她冰冷的小手。 “不老实。” 时雍微微挑眉,凝视着赵胤清冷的俊脸,突然一笑。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大人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呢?” 赵胤蓦地看她,面色渐变,待看清时雍的表情和她眼里的质问后,明白她指的是孩子的事情,淡漠的面孔添了一丝落寞。 “我说过会护着你。” 原来认下她肚子里“莫须有的孩子”,就是他护着的方式。 时雍沉默许久,缓缓靠近,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双手环在他的腰上。 “大人,你对我真好。” 赵胤身子僵硬,女子柔软的身躯就这么毫无保留地靠近他,是她的信任,也是他的责任。他慢慢抬手,放在她的后背,拍了拍,幽幽一叹。 “若非为我,你也不会遭此劫难……说来也是本座愧对于你。好在,此事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时雍听着他的心脏,头垂下来,抵着他的胸膛,闷声发笑。 赵胤只见她肩膀颤抖,以为她是伤心难过,喟叹一声,将她圈得更紧。 “别怕,你的孩子,便是我赵胤的孩子。我会待他,视如己出。” 娘啊!时雍听着他侠肝义胆的承诺,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原本她进来就想告诉他真相的,如今看赵胤这般,竟又忍不住多问几句。 “大人为何不教我拿掉孩儿?” “不可。”赵胤沉声道:“落胎伤身,一个不慎便丢了性命或不能再生养,万不可冒险。” 时雍眨了眨眼,“大人是说,还想让我给你生一个吗?” 这话问得合情合理,恰好接上他的话。可是赵胤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闻言冷峻的面孔微微凝滞,生涩得不像那个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大魔头。 “此事,以后再议。” 时雍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实在忍不住,脑袋不停拱他肩膀,把赵胤瞧得变了脸,紧紧束着她的肩膀,四下望了望,小声道: “这是怎么了?站直了说话。” 时雍笑得根本站不直,脑袋栽在他的肩膀上,肚子都笑抽搐了。 赵胤皱眉看她。 时雍笑出了眼泪,“大人如此英明,怎会听风就是雨,王氏的话哪里信得?你就不查实一下真假吗?” 赵胤看着她轻松的笑脸,意识到什么,眉头蹙了起来。 “我怎可揭你伤疤?” 这真是一个铁憨憨。时雍笑够了,擦了擦眼泪,接着他的手道:“我没有想到大人如此英明,也会犯傻。你是忍辱负重了,可我好好一个姑娘家,平白被人误会有了身子,何处说理去?” 赵胤眉心一皱,低头看着娇俏带笑的女子,表情几番变化,沉声问道:“没有?” “嗯。” “当真?” 还不信? 时雍心里暗骂他傻,面上不露声色,咬着下唇道:“大人不信我是清白之身?” 赵胤一懵,看她像个受气包一样委委屈屈地低着头,叹了口气,“不是不信……” “那大人要如何才信?” “本座……我哪有不信?” “你就是不信,你的脸,你的眉头,你的鼻子,哪里都不信。” “……” 赵胤面对千军万马可淡定从容,可是面对这个小女子常常束手无策。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说,可她就是委屈得不行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指控,好像他做了天大的恶事一般。 “阿拾……” 赵胤刚想说点什么,时雍就幽幽看过来。 “你别说了。”她抿了抿嘴,“你不信我,那便亲自来验验我的清白好了。” 赵胤讶然望着她,不知要说什么才妥当。 “我并无此意……” “你有。”时雍压下那股子想笑的冲动,神情凄艳,“若是大人不给个交代,那我便是坐实了不干不净的罪过了,我一个姑娘家,还未成婚就被误会有孕,还活得下去吗……” 赵胤的头又痛了起来。 “是我不好。” 不管如何,先认错就是。 “是我没有弄清楚就妄下结论,污了你的名声。” 时雍:“大人,这不叫交代。” 赵胤神色一滞,“你要我如何?” 时雍望着他紧蹙的眉头,想了许久,仿佛下了决心一般,突然将双手背在身后,严肃地道: “我见大人诚心悔过,这次就算了。你带我去见白马扶舟吧。” “……” 话转得如此快。 赵胤看着她的笑脸,有刹那的恍惚。 此女狡诈多端,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皱眉想了片刻,“他怕是不便见人。” 时雍问:“伤得很重?” 赵胤看她突然沉下的面孔,神色微暗,嗯了一声。 时雍出了会神,“那我更得见他了。” 万一死了,有些疑问不就再也解不开了吗? ———— 鲜血的味道弥散在空间里,从狭长的甬道走过去,离白马扶舟的牢舍越近,气息越浓。 时雍跟在赵胤的身边,谢放和朱九不远不近走在后面。 无人说话,空间幽静的有些异常。 “他要死了吗?”石落梅的声音从牢舍里传来,时雍停下脚步,看了赵胤一眼,走到她的面前。 “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活。” 石落梅后背靠在牢门,纹丝不动,声音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 “死了好。” 时雍低头看她片刻,余光扫到等候自己的赵胤,默然无语地转身走开。 石落梅问:“子柔还好吗?” 时雍:“好着的。” 石落梅:“她恨着我吗?” 时雍淡淡道:“不恨。她不知情。” 飞天道人应是疼级了这个孙女,哪怕身陷囹圄,也不曾告诉她这个世界的黑暗,更没有说过石落梅半点坏话,这让子柔完全不知爷爷的死,是因为石落梅引狼入室。就在昨夜,小姑娘还在询问时雍,石落梅要多久才能出狱,言词很是关切。 童真难得。 时雍也没有告诉子柔这个残酷的真相。 她同赵胤走了老远,听到石落梅压抑的哭声。 时雍没有说话,赵胤也没有,两个人默默走到看守最为严格的地字号牢舍。 幽冷的风从未知的角落吹过来,冷冷涔涔,淡去了一些药味和血腥味,厂督大人享受着比别的囚徒更好的待遇,墙壁上燃着两盏壁灯,至少八名狱卒不分昼夜地换班看守。 牢舍里没有床,地上铺着干草,为利于他的伤口复原,赵胤吩咐人加了一床褥子。此刻,白马扶舟就躺在上面,在这个混合着血腥和中药味的空间里,安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如同死人。 狱卒看到赵胤过来,慌不迭地开了牢门。 赵胤没有动,看着时雍,时雍也没有动,她脑子里全是那夜在诏狱里被这个人掐住脖颈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 终于轮到他了。 若是他也死在此处,算天道轮回吗? 赵胤看向时雍变幻莫测的面孔,平静地道:“到了。” 时雍走到白马扶舟身边,低着头,瞥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孔,眉头蹙了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有人护理,没有人照顾,入了诏狱又身不由己,狱卒们会怎么待他,时雍很清楚。 时雍慢慢蹲身,“醒着吗?” 白马扶舟没有回答,只有赵胤的革靴踩在干草上的声音,“谢太医今日来换药时,醒的。” 时雍没有吭声,掌心探向白马扶舟的额头,有点烫。她又拉过他的手腕,将二指放在脉搏上,半眯起眼。 “脉在筋肉间,如雀啄米,似有似无……” 她慢慢仰头,看着赵胤,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脉象是生命垂危之症。 “大人有没有考虑过,把他挪出诏狱医治?” 在这样的环境下,不通风,不通气,药石不便,又无人护理,重疾病人是必死无疑的。就时雍对伤情的推断,太医对白马扶舟的治疗,恐怕也没有尽心。一个身陷诏狱的乱臣贼子,他们只怕是由着他自生自灭了吧? 人在高位时,处处是阿谀奉承。一旦下狱,即使是曾经风光无两的白马扶舟,也是猪狗不如。 看着杂草堆里死一般的男人,时雍本能地提出治疗建议。 不料,未等赵胤回答,地上躺着的“死人”竟幽幽睁开了眼皮。 “你在可怜我吗?” 章节目录 第297章 术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掀开眼皮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得气若游丝。 “你不是恨不得我……死?救我……做什么。” 时雍低着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该死,但不是现在。” “呵……”白马扶舟想要嘲弄,可是大概太痛了,嘴角抽搐一下,喉头生痰,那口气缓不过来,重重地咳嗽着,刚刚包扎的伤口,鲜血渗出来,红汪汪一片渗透了胸口,极是吓人。 时雍连忙按住他的胸膛,冷声,“你别动!” 白马扶舟瞥在她的脸,整个身子痛得蜷缩在狼藉的干草堆里,褥子被踢到一边,沾了鲜血的手指紧紧在褥子上划出几条长长的血痕,但是他没有哼声,只是重重地呼吸着,目光赤烈地盯住时雍,也盯住赵胤,冷笑。 “大人。” 时雍仰头看赵胤。 “再不想法子,他活不久了。” 赵胤冷声道:“自作孽,不可活。” 每个人都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时雍知道赵胤说得没错,但她是个医者,白马扶舟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时雍摇摇头。 赵胤盯着她眸子里的焦灼。 “此事得奏明陛下。” 谋逆是何等重罪,光启帝亲自下的圣谕,岂是赵胤想把人放出去医治就可以的。时雍斜了白马扶舟一眼。 “要快。不然来不及了。” “不必你们……假惺惺。”白马扶舟幽幽的声音里满是不屑和嘲弄,哪怕走到这一步,他似乎仍然没有半丝悔意,每一个字都尖利得像刀子刮骨似的,令人难受。 “锦衣卫假借铲除邪君之名,罗织本督罪状,无非…是为屠戮东厂,独揽大权……” 白马扶舟阴凉凉地说着,双眼满是怨毒。 “赵无乩,你…不会如愿的。我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 他脸上的笑容仿佛渗了血,凉丝丝爬上人的脊背,而他说这番话仿佛也是用尽了力气,一口鲜血从嘴唇溢了出来,噗一声,染得胸前腥红一片。 “你是想找死吗?”时雍厉色说着,死死按住白马扶舟的伤口,生怕迸开引发大出血,到时候止不住,他这条小命可就完了。 白马扶舟目光幽凉,双眼直盯盯看着她和赵胤,冷冷笑着,直到晕厥过去。时雍察觉到他身子变软,无力地放下去,吁了一声。 “此人当真是个硬骨头。便是治好,怕也不肯交代什么。” 她探了探白马扶舟脉息,脸色突然一变。 “大人,可否先斩后奏?” 再不把白马扶舟抬出去急救,等禀明皇帝,此人小命就完了。 赵胤眉心轻蹙着,神色里是时雍琢磨不透的隐忧。 有些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不是一个案子一条命的问题,白马扶舟方才说得对,一旦牵扯到朝堂各方权力,事情将会变得更为复杂。 可是,他只犹豫了一瞬。 “来人,把人抬出去。” 救命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谢放赶紧传令下去,很快就有人抬了门板过来,将白马扶舟放在门板上,将就那条染血的褥子盖在他的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抬了人出去。 一个侍卫匆忙奔了过来。 “大都督,不好了,长公主殿下来了。” 赵胤眉头一皱,冷冷扫他一眼。 “掌嘴!” 谢放闻言沉喝,“长公主殿下驾到,怎是不好?” 那人惊觉自家失言,在脸上重重拍了两个巴掌,结结巴巴地道:“大都督,长公主殿下很是,很是不悦,不让通传,径直闯进来了……” 此人话音未落,就看到了宝音的身影。 她今日着装素净,头上还戴了一顶帷帽,随行就两个侍女,轻装简从,显然是不愿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看到她进来,沿途锦衣卫纷纷低头行礼,忐忑不安。 宝音长公主径直走到赵胤面前。 她看了一眼平躺在门板上脸色煞白的白马扶舟,秀丽的面容微生戾气,声音清冷泛冷。 “大都督这是准备把人带去哪里?” 赵胤面色从容地行礼,平静地说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罪囚白马楫伤势过重,臣正要带出去医治。” 医治? 宝音冷笑:“不是私下处决,杀人灭口?” 四周突然寂静。 杀人灭口这话就重了,而且是从长公主嘴里说出,那不是指责,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大事情。可见,白马扶舟在宝音长公主心里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若非关心则乱,堂堂长公主怎会口不择言? 赵胤拱手:“长公主殿下匆匆赶来,是为问罪,还是为救人?” 一听这话,宝音脸上的怒意稍稍敛了一些,“自是救人。大都督因何事抄家拿人,不曾有只字片语传来。看来本宫在大都督心里是外人了。如此,本宫不得不连夜赶到京师,找大都督要个说法。” 赵胤道:“若为救人,那还烦请长公主殿下让道。” 他侧开身子,让宝音看清白马扶舟几乎不见血色的脸,淡淡道:“天寒地冻,再拖延下去,怕是大罗金仙前来,也救不得他了。” 宝音看着那一床染满鲜血的被褥,双目发红。 “把人交给本宫。” 赵胤严正地道:“长公主殿下,白马楫乃朝廷重犯,臣奉命督办此案,未得圣上旨意,恕难从命。” 宝音看着他,冰冷的目光里满是愤怒,出口的话亦是掷地有声。 “有什么后果,由本宫一力承担。” 赵胤道:“白马楫意图谋反,此等大罪,长公主殿下怕是担当不起。” “意图谋反?”宝音吃了一惊。 昨儿一个东厂番子赶到天寿山“井庐”,只求长公主速度前往诏狱救厂督性命,可此人说不清楚白马扶舟到底所犯何事,宝音不得不星夜赶赴京师,直奔诏狱而来。 诏狱恶名昭著,常有“烂用私刑”的传闻,宝音生怕白马扶舟等不及她赶到就命丧黄泉。因此,看到赵胤将人从诏狱里抬出去,便以为是要私下处决、掩埋真相,也来不及问清缘由。 “无乩。”宝音长公主放软了语气,“本宫问你,你与扶舟从小相识,你认为他会谋反?” 赵胤面无表情,“殿下,臣督办此案,只论证物,不以情分妄议真假。” 宝音脸上微微变色。 好一个赵胤,往常只觉他疏冷无情,做事板正,却不想如此顽固,不留半分情面。 宝音半眯起眼睛,冷冷道:“本宫再问你一次,当真不肯把人交给本宫?” “殿下恕罪。”赵胤面色淡淡,依然拱手行礼:“兹事体大,臣不能决断。还请殿下入宫面见圣上,由陛下圣裁。” “事急从权!” “凡事从权,国纪何在?” “便是皇帝在此,也断不会拒绝本宫。” “臣是臣,君是君。君可独断,臣不可!” “你——赵无乩,好。你好得很。”宝音终是被赵胤面无表情的模样惹急了眼。她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白马扶舟,拂袖离去。临走,又猛地回头警告赵胤。 “若是我儿有半分闪失,本宫定要拿你是问。” 白马扶舟自小被宝音长公主收养,二人情如母子,可宝音很少在人前直呼“我儿”这么亲近的话,更多的是有母子情分,却无母子约束。她这么说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赵胤一个威慑,怕他私底下把白马扶舟给弄死。 赵胤静静而立,看着她离去,恭身行礼。 “恭送长公主殿下。” ———— 锦衣卫把白马扶舟抬到了良医堂。 若非事出紧急,他们不愿意劳烦孙正业。 老爷子还躺在病榻上有气无力地训重孙子,听到救命的大事,连忙让孙国栋扶了他披衣起床。 “把人抬到术房,老儿容后就到。” 术房!?时雍看到门楣上的匾额时,十分纳闷。 在她看来,孙正业不论是医术还是医学常识都是十分超前的,比起时下的大多医官都不在同等意识上,而良医堂能在京师成为“名医堂”,也是源自于此。 孙国栋虽未承继孙正业的精湛医术,但是治疗手法却是学得不少,许多疑难杂症到了良医堂,总有法子得到与众不同的治疗。久而久之,良医堂才成了京师百姓心里的最后一道生存希望。 良医堂看不好的病,别的地方,也治不了。 时雍对孙老爷子这个前太医院院判,是十分佩服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间“术室”居然是一个手术室,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不仅如此,孙正业竟然还有缝合外伤的基础医疗器物。 如此先进? 时雍叹为观止。 “师父,你老人家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章节目录 第298章 争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时雍对孙老爷子的敬仰再增不止一座山那么高。这可是跨时代的医疗意识啊。 在时雍心里这老爷子就是个宝,国宝。她看孙老爷子在净手消毒,要亲自为白马扶舟处理伤口,走到旁边道: “师父,您身子不好,徒儿怕您累着。你坐着指导,我来替你。” 孙正业斜眼看她,“你?你会?” 外伤处理是基本功,时雍不熟练,但并不困难。 她道:“我不会,不是有您老人家教我吗?” 小丫头嘴甜!孙正业看她片刻,想了想道:“也好。老儿眼花手抖,国栋又笨手笨脚……你学着些也好。” 说罢,他转头叫孙国栋,“拿草乌散来。” 时雍好奇地问:“草乌散是何物?” 孙正业咳嗽两声,“麻醉之用。没有麻醉剂,病人岂非要痛死?” 麻醉?时雍更觉得孙老神奇,怪不得能做太医院院判,确非常人也。 草乌散是良医堂的密方,以曼陀罗花为材料制成,这种麻痹制剂达不到彻底麻醉的作用,但是有胜于无,总比活活痛死强。 准备就绪,时雍看着白马扶舟的剑伤,想到那日刺伤他的情形,眉头微微蹙起。 当时刀光剑影,场面有些混乱,她如今再回想已经想不起细节。白马扶舟到底是躲不开,还是没有躲?为什么身子突然就撞了上来? 他既是邪君,又何必如此? 苦肉计? 若是苦肉计,那此人当真可怕,对自己都如此之狠。 在为白马扶舟处理伤口的时候,时雍心里几次三番地反复。一会产生疑问,一会又推翻自己的疑问,搞得脑子很是混乱,而白马扶舟也是在这时痛醒过来的。 他看着时雍手上用来清创的刀子和放置一旁准备缝合的针线,眉头紧紧皱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狠毒的…女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竟如此,凌辱于我。” 凌辱他? 时雍看看手上的刀子,突然意识到白马扶舟似乎并不知道这是在为他清创,再缝合伤口。若他是邪君,是那个有可能“与她来自同一时代”的邪君,怎会有如此幼稚的指责? 故意为之,还是当真不知? 从苦肉计到反侦查意识? 时雍面无表情地刮下去,动作更狠。 “若论狠毒,比起你,这算得了什么?” 白马扶舟吃痛地嘶了声,面色煞白,嘴唇都抖动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时雍,那眼中的愤怒、不屑、嘲弄,还有一丝淡淡的委屈透过双眼传过来,让时雍手下微微一顿。 “你不知我在做什么?” 白马扶舟冷笑,索性闭上了眼睛。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唔!硬气。”时雍点点头,下手没有半分客气,痛得白马扶舟额上冷汗直冒,猛地睁眼,目龇欲裂地盯着她,紧咬下唇。 看来是草乌散的药性过去了。 时雍只当看不到白马扶舟脸上的恼意,侧头对孙正业道。 “师父,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松。还有别的麻醉药剂吗?” 孙正业双手衬在拐杖上,叹气摇头,“老儿想过许多法子提炼更好的麻醉药。然,所学有限,仅止于此了。” 时雍冷不丁转头,盯住白马扶舟问:“你府上有不少药物,其中可有那种能短暂麻痹肌体,让你减少疼痛的?” 白马扶舟抿紧双唇,阴冷冷地眯起眼。 时雍挑挑眉,“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的。而你,想必也不想生不如死吧?你这个伤口处理起来要费些时间,刮去腐肉,再来缝合,若无麻醉药剂,恐怕……你会生生痛死。” 白马扶舟有气无力,“没有。” 时雍瞄着他苍白的面孔,低声冷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白马扶舟呼吸微急,鼻翼里传来一道哼声,“你在讹我?” 时雍:“我没那么闲。” 白马扶舟看她许久,视线又落在那些医疗器物上,大概看出来他们确实是在救他,干涩的嘴角微微牵开,无力地道:“我府上药物是多,可没有这般奇物。” 府上药物多? 承认了那些是他的? 时雍眼皮微跳,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分散他注意力,随口闲话,“你那间密室里的药,全是有毒的?” 一听密室,白马扶舟的脸猛地沉下来。 “无耻之徒,织罪抄家,便是……” 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他说到这里呼吸突然急促,脸色都变了,孙正业见状,敲了敲拐杖。 “闭嘴!死到临头还犟什么?” 白马扶舟果然闭了嘴,不是不想说,是根本就说不出话来。那草乌散的药效消失太快,伤口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抽了起来,嘴唇乌紫、颤抖,只有一双眼睛怒视时雍。 等缓过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才歇下那股劲。 “你……故意的……” 时雍面无表情,不解释。 白马扶舟气若游丝,眼睛却越发锐利,手指都攥紧起来:“我,记下了。” 时雍冷笑:“等你有命讨债再记吧,不然到了黄泉路上,容易气得掉下奈何桥,投不了胎。” 白马扶舟胸膛起伏,再次被时雍气得晕了过去。 如此一来,省了时雍很多事。趁着他昏迷的工夫,她加快动作,为他清创缝合,手法比孙正业那些个子孙像样多了,根本不像新手。 孙正业瞧得眼眯了起来。 “丫头。” 时雍嗯了一声。 孙正业道:“你从前可有学过?” 时雍察觉到他眼里的疑惑,心知穿帮了。 “学过一点点。” 孙正业神色激动起来,“何处学得?” 时雍想了想,“我爹教的。” 孙正业轻“啊”一声,不敢置信,“仵作行出奇人啊!与令尊同在京师数十载,老朽竟是不知……” 时雍埋下头,不敢看孙正业,心里忖度,有一天宋老爹名满江湖了,会不会被求贤之人逼得痛哭流涕? ———— 赵胤进宫去了。 自从查到天神殿有大量毒药,光启帝便听从赵胤的建议,从乾清宫搬到了奉先殿暂居,严查饮食和居用之物。 赵胤是为了长公主之事赶来的,可是到了奉先殿外,却被李明昌挡在门口。 “大都督先在此静候片刻。”李明昌说着,四下一望,小声道:“陛下正和长公主在里头说话呢。” 内殿隐隐有争执声传来,赵胤听见了。 他拱手退后,“劳烦公公。” …… 整个奉先殿的人都听到了皇帝和长公主的争执,李明昌把人都叫得远了些,恨不得堵上耳朵。 在皇宫这地方,知道太多,并非好事。 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生怕天会塌下来。可实际上,光启帝自幼是宝音带着的,长姊就是半个娘,他对宝音极是敬重,也正因为此,宝音与他才没有隔阂尊卑,敢直言不讳。 “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信他会下毒谋反。”宝音脸上满是疑虑,“他从不结党擅权,背后也没有倚仗,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被赵胤抓个现行,他有这么蠢吗?” 光启帝静静听她说完。 “长姊,证据确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而道:“再者,白马楫也并非无所倚仗。长姊不就匆匆从皇陵赶回,为他求情了吗?” 宝音一听,拉下了脸。 “皇帝此话何意?难不成怀疑我也是他的同伙?” 她声音有点高,说完,与赵炔眼对眼相看半晌,眼圈突然一红。 “你可以不信任何人,怎能不信我?” 光启帝幽幽道:“我信长姊,不信白马楫。”他负手于后,望着墙上的画像,“父皇的教导,长姊可是忘了?人欲无穷,人是会变的。义是天理,不义是人欲。有一种人,得之越多,越是贪得无厌。” 宝音怔住。 良久,她仍是摇头。 “不可能。就算扶舟非我义子,我仍是这三个字,不可能。皇帝你想过没有,谋反何等大事,他岂会轻易暴露于人前?再且,他下毒害你,能得到什么好处?说句难听的话,大晏便是没有你,他能做皇帝吗?手上无兵,朝中无人,又非皇室。他得多蠢,才会干出这等吃饭砸锅的事情?” 光启帝眉头紧皱。 不是没有疑惑,他有。 宝音的质问,每一条他都细思过。 “唉!” 光启帝叹息一声。 “此事,我定会着人仔细查实,长姊宽心。” 宝音闻言,眉心浮上焦灼:“等你查实就来不及了。诏狱是什么所在?我今日看那情形,想是不等案子明朗,人就没了。” 说着,她心急如焚地站了起来,“皇帝,你马上下旨,让赵胤先把人放出来医治,待案情查明,若当真是白马扶舟做的,你放心,我亲手宰了他,绝不徇私。” 光启帝看着宝音,慢慢蹙紧眉头。 “长公主是在命令朕吗?” 一声“朕”出口,隔的是千山万水,宝音怔怔看着皇帝,许久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赵炔轻轻弯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坐下来。 “长姊,您是大晏长公主,是天下人的长公主。白马楫有没有罪,朕自会彻查,给你一个交代。但是,无故释放罪臣,此举不合礼法。你我二人,是要让天下人戳脊梁骨的啊,等来日九泉之下见到父皇母后,你让为弟如何交待?” 皇帝松缓了语气,宝音也不拧了。 事实上,她像今日这般蛮撞任性,赵炔已是多年不见。 她看着皇帝。 “我不放心赵胤。” 光启帝沉默。 宝音道:“如你刚才所言。人欲无穷,他人有心,如何度之?有东厂一日,锦衣卫之权柄尚有掣肘,若是东厂不存,白马楫倒台,谁最有利?比起白马扶舟,你不认为赵胤更为可疑?” “长姊……” “你听我说完。”宝音道:“我方才说,白马扶舟手上无兵,朝中无人,又非皇室。而赵胤恰好相反。他手上有兵,朝中有人,更是皇室。” 看皇帝不吭声,宝音慢慢扶着茶盏,眼眸低垂。 “益德太子若未亡故,如今皇帝宝座上坐着的人,会是何人?赵胤可是益德太子嫡亲长孙。” 光启凝重地看了宝音片刻,连忙摇头。 “无乩是父皇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的品性,父皇自是清楚。长姊,若非父皇,无乩怎能如此年轻就执掌五军和锦衣卫?这全是父皇的临终授意呀。何况,甲一还在,赵胤再不知轻重,甲一怎会任他胡来?” “炔儿你错了,甲一压不住赵胤。”宝音凝重地望着光启帝,叹息道:“无乩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希望是我多虑了。这样吧,咱们都不要妄下结论,且行且看。我今日来,也不是想你赦扶舟无罪,而是先保住他的性命。若他死在诏狱,我们可能就等不到真相了。” 她许久不曾叫皇帝的名讳了。 事实上,自从父母离世,这世上除了宝音,再也没有人敢称呼光启帝的名讳。这一声“炔儿”,让光启帝重重一叹。 “长姊,没有人要他的命,我把太医院最好的伤科大夫都派给他了。” 宝音掀唇,目光凉凉,“这朝中之人,大多趋炎附势。此事一出,这些人怎会全心治愈他?我看他那模样,满身是血……根本就不曾得到好的诊治。” “此言当真?这个顾顺,脑袋是不想要了。回头朕就查他。” 光启帝重重哼了一声,目光调转过来,看着宝音憔悴的面孔,踌躇一下,道:“长姊如此护着白马楫,到底是因为信他为人,还是因为……” 迟疑片刻,他看着宝音迅速褪去颜色的脸,狠了狠心,沉声道:“白马楫眉眼间虽有几分像阿木古郎,可长姊该明白,他和阿木古郎一点干系都没有。如若白马楫当真犯下这等弥天大罪,长姊不要感情用事才好!” 章节目录 第299章 是幸是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长久的沉默后,宝音长公主突然轻笑一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的哀伤,看向光启帝的双眼,无一丝光采。 “在你眼里,长姊竟是这般是非不分的人?” 光启帝看她容色憔悴,低下眉。 “长姊久居皇陵,不问世事已久,我怕你一叶障目,错付情义……” 宝音深深看他,微眯的眼角有一道浅浅的皱纹,尽管她面色平静,但颤动的眼皮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情绪。 “不错。炔儿是个皇帝了。坐上这张龙椅,从此便是孤家寡人,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你的长姊。皇帝本该如此,你做得极对。” 赵炔登基已二十余年,可是永禄爷禅位后仍是大晏的太上皇帝,朝中大事即便由赵炔处理,仍然脱离不了永禄爷的影子。在许多人眼里,自永禄爷过世,赵炔才算真正亲政。 可是,这话从宝音嘴里说出来,无异于否认赵炔二十多年为帝生涯的功劳与能力。 赵炔直盯盯看着宝音。 “长公主慎言。朝堂大事,岂能轻率为之?” 宝音看着皇帝严肃的面孔,有些恍惚。 “炔儿,你也有孩子。长姊问你一句,若今日犯事之人,是云圳,你会不会以国法处之?” 光启帝微怔,没有回答。 宝音道:“扶舟是我的儿子,他之于我,和云圳之于你,并无不同,与阿木古郎无关。” 许久,姐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墙上悬挂的是永禄爷和懿初皇后画像,画上的永禄爷冷漠凝重,懿初皇后笑意盈盈,仿佛在看着他们。 良久, 宝音突然抚上眉眼,将眼睛完全捂住,手指慢慢搓向眼尾的新皱,掌心一片冰凉湿润,头深深垂了下去。 “炔儿,长姊心乱了,胡言乱语。” “别提阿木古郎。别提。” 光启帝看她取下帷帽后微乱的鬓发里,不知何时,竟混入了几根白发,双眼微闭,叹息一声。 “是我不好,长姊勿怪。” 宝音苦恋阿木古郎几十载,可阿木古郎自从离开南晏前往大漠,自死不曾踏足南晏一步。 那时,年纪尚幼的宝音,也曾任性地期待过、祈求过、哭闹过,赌气过。她知道阿木古郎是在躲她,可她始终认为,他总有一日会回来,回来看她。 这一等,就等到了永禄十三年。她是个大姑娘了,年纪渐长,那颗心却渐渐死去。她得闻他娶大妃,生儿子,将兀良汗治理得热热闹闹。她知道,这等待终是无望。 永禄十三年,宝音长公主下嫁宣平候之子李阔,大婚前特地遣使前往漠北,请阿木古郎来观礼,私心里,也是想再见一面,断了情缘。 然则,兀良汗只是派人送来丰厚的贺礼,阿木古郎本人没有来,只言片语都没有。 宣平侯是永禄爷靖难时的参将,戍边多年,其子李阔也一直久居关塞,得封驸马都尉,平地飞升,原以为会是一桩良缘,哪料,驸马都尉从边塞初入京师,竟被乱花迷了眼,在迎娶宝音的前一天晚上,在藏花阁狎妓被人发现。 为了皇室颜面,此事被压了下来,知晓的人不多。宣平侯更是为了儿子特地回京请罪。懿初皇后大怒,当即要悔婚,是宝音以保全皇室颜面为由,坚持与李阔完婚。 婚后,宝音对李阔的风流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把侍女赐给李阔做了妾室。世人都道长公主宽厚贤惠,可是成婚多年,李阔的妾室为他诞下了三个孩儿,宝音长公主却未有所出。 一直到光启二十年,光禄帝、懿初皇后和兀良汗王阿木古郎相继离世,宝音才以“多年未有子嗣,愧对夫婿”为由,与驸马都尉和离。 李阔没有二话,同意和离。 自此,这一段画上句号。 长公主婚内之事不为人知,但是在赵炔眼里,宝音这一生的情感,注定是一场悲剧。 而赵炔至今能追溯到的最为年幼的记忆,不是父皇,不是母后,而是每天睁开眼时,长姊的笑脸。在没有母亲的那几年,是长姊陪着他,赵炔甚至记得,有一次出城狩猎,遇到仇家行刺,长姊没有半分犹豫扑上来为他挡剑的情形。 相比年龄小他们许多的赵焕,姐弟二人的情感更为珍贵。 一路走来,赵炔深知宝音内心苦楚。 白马扶舟不仅是她的义子,也是她对她与阿木古郎情感的最后寄托,她是把白马扶舟当成了她与阿木古郎的孩子在养。 赵炔甚至记得宝音当年收养白马扶舟时说过的话,她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本该是我的孩儿。他是投奔我而来,我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念及此,赵炔心里突然一酸。 “长姊。”他不由自主蹲在宝音的膝下,看着她憔悴凄怆的面孔,亲自端来茶水奉到她面前。 “为弟出言不逊,向长姊赔罪。” 宝音眼圈通红,接过茶水,“皇帝威仪,班纪朝纲,最是紧要,你没有错。是长姊不好,一时情急。” 赵炔:“那你笑一笑?” 宝音笑叹一声,放下茶盏,深深地注视着他。 “皇帝有皇帝的想法,我不干涉。只是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不管幕后主使是谁,真相未浮出水面,扶舟就不能死。” 赵炔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不论是白马扶舟还是赵胤,都是大晏重臣,一方势力倒下,另一方必然崛起。朝堂一旦失去平衡,比有几个贪官可怕多了。 懂得平衡,尊重平衡,自古便是帝王之术。均衡朝堂权力,就不可能让某一个臣子有遮天之力。皇帝久居深宫,耳目最易闭塞,若任人坐大又失去掣肘能力,如何治国? 姐弟俩相视片刻,情绪慢慢冷静。 光启帝叹了口气,“不瞒长姊,说白马楫谋反,我也不信。可是,桩桩件件的事情就摆在眼前,又容不得我不信。” 宝音认可地点点头:“此中,必定有诈。兴许真相比我们的认知更为可怕。深宫之中居然敢谋害皇帝,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光启帝道:“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宝音沉吟片刻:“皇帝,我想为舟儿求一个恩典。” 光启帝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抿着嘴唇没有开口,宝音离座,走到他面前,深深拜下。 “皇帝,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你,万万保住舟儿一条小命……” 宝音慢慢抬头,目光微厉。 “若是有人诚心栽赃陷害,望皇帝还他个公道。若当真是他,我说到做到,必定亲手宰了他,向天下人谢罪。” 光启帝看着长姊许久,重重一叹。 “准。” …… 皇帝宣赵胤觐见的时候,长公主正好从内殿出来。 赵胤与她打了个照面,走上前,礼数周到地问安。 宝音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无乩,今日本宫失礼了,你不要怪罪我。” 赵胤道:“长公主殿下关心爱子,情之所致,臣明白。” 宝音看他的目光深了些,“那便好。扶舟的案子,要你费心了。” 赵胤:“臣职责所在。” 宝音叹口气,语气轻柔:“去吧,皇帝在等你。” 赵胤侧过身子,为长公主让开路。 “恭送长公主殿下。” 宝音神色淡然,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清俊无波的面容,语声带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本是亲人,不必如此客气。你可以叫我一声长姊……” “臣不敢。” 赵胤声音平淡,却滴水不漏,又在彼此间隔出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和别人隔成了千山万水。 这样的人,是没有人能走入他内心的。 宝音看着赵胤疏离的面孔,不由就想到他儿时的样子。那会儿,父皇极是喜爱他,常常带在身边教养,母后也疼爱他,说这孩子的脾性很像父皇。可以说,赵胤没有皇子之尊,却与皇子一般无二。可奇怪的是,他从不肯与皇室亲近,尤其是先帝故去之后,他掌五军和锦衣卫事,更是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从不出错。 母后曾说,从不出错的人是最可怕的。 他是恪守臣子本分? 还是根本不想为了恩情而束缚手脚? 宝音站在奉先殿门口,看着赵胤消失在殿门的背影,内心波澜起伏。 此人处变不惊,决断千里,得父皇真传,确实是济世之才。若他甘心为朝廷所用,必是肱股之臣,千古名将,乃社稷之幸。 若是不幸,他恰好身怀异心,那必将成为大晏的灾难。 道常法师当年预言,可是为此而存在? 可是,既然防他,父皇又何苦教导他这许多,还委以重任? 宝音重重叹息。 章节目录 第300章 对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谋反之事,尽管赵胤下令封锁消息,不让外传。可事发当日涉及人员众多,纸终究包不住火,很快便传得朝野遍闻。 而长公主为了白马扶舟与皇帝发生争执,大闹奉先殿,与皇帝大吵一架的事,也不知怎的传了出来。 流言绘声绘色,甚至牵涉上赵胤。仿佛经此一事,大晏就岌岌可危,很快就要四分五裂了一般,唱衰不止。 如此一来,那些忠于国事的臣子们坐不住,一个个忧心忡忡,求见皇帝,有些人更是顺势而为,参白马扶舟一本。更多的人是与长公主一样,怀疑赵胤心有不存,扳倒一个东厂厂督娄宝全,不到数月,又板倒另一个白马扶舟,这针对的分明就是东厂。 光启帝极是头痛,表扬了臣子们的忠心,又训斥了一些夸大其事的言论。可是,此事并没有结束,每日里递上来的奏折,全是唯恐赵胤独断专权的谏劝。 光启帝气得在殿中砸了茶盏。 “这么多人参他,不正因他没有擅权吗?” 哪个擅权之人在朝中没几个党羽? 李明昌弱弱低头,捡起碎落的瓷片。 “陛下保重龙体,别气坏了身子。” “滚!”光启帝重重咳嗽起来。 为平息质疑,光启帝下了一道旨意,责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协理此案。 这一闹,京师连续好几个阴天,不见晴。 良医堂外,两列锦衣卫守在门外,路过的瞧见这阵势都远远走开,问诊的民众也都怯生生不敢近前。 白马扶舟昏迷三日未醒,赵胤吩咐白执带了几个亲近每日里贴身照看,孙国栋照料伤口,药房小厮在屋子里生了火,将屋子烤得暖烘烘的。 太医院派来的两位太医,也每日轮流来照看,在孙正业的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终于不敢再摸鱼,都尽心尽力。可是,白马扶舟状态有好转,却始终没有苏醒。 在这三日里,长公主来过一次,得知是孙老亲自诊治的,她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差人送了不少珍贵药材过来,又给孙老送了补品和珠宝古董等物。 孙正业都照单全收了。 老爷子的口头禅,儿孙不争气,多攒点家业,经得住他们败家。 时雍和皇帝的十日之期还剩下五天,还没有找出毒源,中途又出这么多事,心里稍有不安。 这日晌午,时雍特地去了一趟奉先殿,拜见光启帝。 光启帝倒没有追问毒源之事,只是让她为自己切脉看看,身体里的毒素可有清除。 事实上,时雍至今并不能完全肯定光启帝是不是中毒。那日也是情急之下的话,而今毒源没有找到,下毒之人又狡猾,岂是脉象能辨别? 时雍切了脉,沉思片刻道:“陛下脉象浮而散乱,面有病气,还需好好调理。” 可能是病得久了,光启帝很是平和,看她片刻,让李明昌将自己的医案抱过来,对她道: “这是朕一年多来的脉案和医案,我让人抄录了一份,你瞧瞧。看看有没有旁的法子可扶正祛毒。” 时雍心里微惊。 脉案和医案必是太医院保管的东西,皇帝特地让人抄录下来交给她,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多条路子多个人想法,二是怀疑太医院不尽心,想让一个和太医院不沾边的人来看,以免那些人串通一气坑他。 做皇帝真不容易。 有些话,还不能明说。 时雍心里忖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点头:“民女定当尽力。” 光启帝看她片刻,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他每日都会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哪怕是养病期间,书案上也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天下大事都需要一个决断,还有各种各样奇葩的党争派系,还要成天防着有人谋害。而且,整日在这个囚笼一样的皇宫里呆着,如笼中之鸟。 天下都属于皇帝,可皇帝可曾见过天下河山? 时雍当真觉得,皇帝这个职业不是人干的,而勤政的皇帝就更是生出来受罪的。 相比赵炔,同样是皇子的赵焕,那就简直是过得太舒坦了。荣华富贵享尽,却不用付出半分精力和责任…… 殿内很安静。 光启帝处理政务,时雍看医案,李明昌小心翼翼奉上水果茶点,两个小太监走路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时雍翻阅着,正入神,光启帝突然从御案抬头。 “白马扶舟是你刺伤的?” 时雍抬头,对上皇帝凝视的目光,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低头恭顺地道:“回陛下话,那时……事出紧急,民女有点慌乱,就……也不知怎回事就刺中了。” 光启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点头,“朕看你是个老实孩子,不像会说谎的人。你老实回答,那日绑你的人,确实是白马楫?” 时雍想了想:“民女应当不会认错。” 光启帝眉心蹙起,“你再把当日情形仔仔细细给朕讲一遍,事无巨细,不可遗漏。” “是。” 奉先殿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时雍以为光启帝听完她的讲述,会有什么吩咐或者示意下来,可是他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专心处理他的事情去了。 时雍坐了约摸一个时辰,没从医案上看出什么,腰膝却有点酸。 她正准备借着出恭出去转转,就听到李明昌进来禀报,长公主来了。 光启帝看了时雍一眼。 “你先回去吧。” 时雍点点头,指了指那些医案,“这个……” “放那里。” 这便是说这些东西,只能观看,不能带走的意思。时雍懂事的点头,刚准备出去,长公主就进来了。 她看了光启帝一眼。 “皇帝,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宋姑娘说,借你地方一用。” 宝音长公主把时雍带到偏殿,还给她赐了座。 不过,时雍没坐。 刺杀了长公主的义子,现在白马扶舟命悬一线,这长公主即使不寻仇,肯定也不会给她脸色了。 “听说是你救了扶舟一命。” 时雍冷不丁听到长公主这话,吃了一惊,抬头看向长公主深邃的眼眸,嘴角微微抿了抿。 “算不得是我救的。刺伤厂督的人是我,救治的是我师父。” 宝音目光垂了垂,眼皮再抬时,语声柔和了许多,“若非你坚持将他从诏狱抬到良医堂,他已经没了。本宫,感谢你。” 这…… 时雍微愣。 当日诏狱里的事情可没有外人知晓,而赵胤的侍卫不可能告诉长公主这些话。 长公主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 “本宫刚从锦衣卫来,是无乩告诉我的。你是扶舟的救命恩人呐。” 怪不得。 时雍故作涩意地笑了笑,“殿下言重了。师父曾经教导民女,医者要有仁爱之心,这都是民女应当做的。” 宝音赞许地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难怪无乩疼你。” 疼她?时雍这次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望着宝音长公主,只是涩涩地笑。 宝音嘴角弯了弯,“害什么羞?无乩这孩子性子冷,难得有人能入他的心。这是好事,你应当惜福。” 时雍低头,故意道:“民女不敢肖想大都督。” 宝音闻听此言,突然嗤了一声,“为何不敢?门不当,户不对?身份不搭?世人眼光?全是狗屁!” 时雍震惊,愕然抬头。 这句话能从当朝长公主嘴里听到,实在是让她始料不及。宝音看她表情,稍稍敛了些情绪,恢复了端庄的肃容。 她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放肆了。 开口骂了句,心里倒是舒坦了许多。 “两情相悦何惧世俗眼光?你放心,无乩的父亲迂腐,本宫自会说他。” 时雍突然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她知道,长公主单独找她,肯定不会是为了这事,只是微笑低头,不再作声。 宝音长公主发泄完了情绪,看着她“羞涩”的面孔,又叹了一口气。 “本宫找你,是为扶舟的事。” 时雍双手轻绞在一起,“长公主殿下明言即可。” 宝音皱起眉头,“据说当日,是你亲眼看到扶舟露出真颜?” 时雍嗯了声。 宝音追问:“你可是看清楚了?” 时雍:“看清了。” 宝音面色黯淡了一些,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道:“不可能。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谋反。顿了顿,她又抬头。 “一个人可以易容一次,就不能再易容二次吗?” 时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没有确切证据前,一切的假设都没有意义,除非能找到确是二次易容的证据。不论邪君是不是白马扶舟,都需要更为完整的证据链,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从宫中出来,是予安来接她的。 时雍关心地问了下他的伤势,他腼腆地笑了笑,说闲不住,不能整日不干活吃白饭,怕大娘骂。 时雍笑着上了车,“那你这次好好干活,别又把我拉错了地方。” 一语成谶。 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时雍发现竟然是在无乩馆的门口。 赵胤站在台阶上,一身飞鱼服潇洒倜傥,面孔冷漠凝重,肩上披了一件黑色的裘氅,远远望去,俊美贵气,便是赵焕当年与时雍在一起时,似乎也不及这般风度。 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脑子里冒出这句话的时候,时雍就被自己搞懵了。怎能如此自然地想到“情人”? 夕阳落在她姣好的脸上,弓身下车时,存了这心思,她脸颊上还有一抹娇羞,恰被赵胤捕捉到。 赵胤眼眸微暗,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时雍四下望了望,门房安静,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人看他们,或者说,没有人敢看。 她耳朵渐渐浮上臊意,像被火烧。 轻轻将手搭在赵胤掌心。 赵胤用力一握,将她拉到近前。 “你失踪那日,见到邪君,大概是什么时辰?” 时雍转过头去,望着赵胤淡然的脸,目光静静凝住。 牵她上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时雍思考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赵胤提示她,“你从无乩馆离开,是辰时。” 时雍努力回忆着:“当时我看你在祠堂受罚,心里不太好受,上了马车,一直想着事情,路上耽误多久,不太记得。但是马车停下后,我进了那个胡同,被带入房间,就看到邪君了。” 赵胤眉梢微沉,“之后,便一直在一起?” 时雍点头,“后来,我是被人蒙上头套带到天神殿的,这个过程是在一起。” 蒙上头套? 赵胤深幽的视线凝在她脸上,“他中途可有离开?” 时雍眉梢微扬,“大人问这个做甚?” 赵胤沉声道:“那日,你辰时离开,而云圳约摸巳时赶到无乩馆,我随即派人寻你,又带大黑找到那个关押过你的胡同。一见人去楼空,随后,我就去了东厂见白马扶舟。” 时雍问:“见到了吗?” 赵胤点头。 “那这么说——”时雍想了想道:“同一个时间,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白马扶舟。若是能证明,你在东厂见到白马扶舟的时候,我恰好和邪君在一起,那么,他们就并非同一人了?” 章节目录 第301章 闲话家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太阳渐渐落山。 予安套好了马车,载着时雍和赵胤再次往皇城的方向行去。 车厢里一片寂静,大黑安静地趴在地上,仿佛睡着了。 时雍坐了片刻,撩开车帘,望着日头从屋檐落下,又回头看一眼赵胤手上的沙漏。 “那人劫持了我,会往皇城方向去吗?” 赵胤稳坐不动,面色淡然,“会。” 时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为免我发现路线不对,会先往正确的路上走一段,待到僻静之处再更改路线,即便我有所察觉,也来不及了。” 当时前后皆被截断,证明沿途有人跟踪。这个道理说得通。时雍分析完,看赵胤眼神沉静,从帘纱漏出的光线落在他侧脸颊上,鼻翼高挺,唇线凌厉,竟有种别样的清俊,龙章凤姿,词藻难描。 “大人。”时雍有点动了心思,但坐得还算端正,尤其看赵胤这认真办案的模样,也不得不保持严肃,“这法子,能还原时辰吗?” 赵胤眉头微蹙,“试试看。” “唔~”时雍点头。 白马扶舟是不是邪君,不论是对案件本身还是对朝政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就时雍观察来看,赵胤并没有受到朝堂那些墙头草的影响,也不受局势左右。他尊重事实真相,而非出于政治考量,更没有像旁人揣测的那般,索性就此扳倒东厂和白马扶舟,擅权独大。 时雍这么想着,再看这个男人,眼神便不由自主生出几分爱慕,连自己也没有察觉。 “大人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 赵胤凝重地看过来。 时雍看他表情,噗声一笑。 “以前我对大人其实也有些误解……” 从大晏朝臣到长公主,包括以前的时雍,对赵胤的猜测全是基于客观因素的判断和考量。可只有接触到他的人,才知道他胸中自有千秋,绝非那些只看蝇头小利的思想可以理解。 是忠,是傻,也是大智慧。 “怎么误解的?” 时雍没料到他会问,莞尔一笑,四下看了看,挪过去坐得离他近些,手指抬起,轻点计时的沙漏,散漫地抿了抿唇。 “以为大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监视百官,排除异己,看谁不顺眼就罗织罪状,轻则抄家,重则灭族。那时候,看到大人我就恨不得躲远些,生怕触到大人的逆麟……” 她是闲聊的态度,说的是仍是时雍那会儿的真实感受。雍人园产业遍布,时雍的商业帝国极其庞大,她背后有楚王赵焕撑腰,可心知树大招风的道理,一直避着东厂和锦衣卫的锋芒。 说看到赵胤就远离,倒也不假。 可赵胤眼里的她,不是时雍,而是宋阿拾。 那时的宋阿拾,确实是极怕他的。 他思忖片刻,问她:“为何突然不怕了?” 时雍抿唇轻笑,手指还在那沙漏上点来点去,眼神却斜飞向他,“因为我发现大人没有想象中可怕。而且,大人对我好。” 说到最后,她脑袋已经蹭到了赵胤的肩膀,小脸微仰,眉眼生花,好不娇俏。 赵胤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眼里,仿佛幽冷的河面突起涟漪。 “哼!” 他若有似无的哼声,听得时雍心里微微一荡。 “大人不信?还是对我的话有想法?” 赵胤淡淡道:“女子之言,真假难辨。” 时雍嘴唇勾起,玩笑道:“听大人这话,似乎曾经被许多女子欺骗过?” 赵胤:“不多。就一个。” 时雍哦了声,“谁啊,这么大的胆子,连我们大人都敢骗,怕是小命不想要了。我们大人可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赵胤冷冷看过来,时雍轻笑,改口,“大人把这个人说出来,我去帮你收拾她。” 见她装傻,赵胤也不说破,侧目撩开车帘看了下街景,青石的街面变窄,来往车马行人也都少了许多。 他沉声吩咐予安,“左转。” 为了还原时雍那日被邪君捆绑的路径和速度,赵胤没有坐自己的马车,而是叫予安驶了事发时的同一辆。可怜予安,第一次为大都督驾车,紧张得脊背生汗,心里发寒,冷不丁听到“左拐”,赶紧勒住缰绳,猛地转弯…… 这段路面本就不好,这急转太快,马儿和马车没能完美配合,车厢颤动,时雍就在惯性作用下朝赵胤倒过去。 赵胤伸胳膊扶住她,没吭声,但目光幽暗。 时雍觉得,他在怀疑她是故意投怀送抱。 冤枉! 这次她真没有,可是一个有前科的女人似乎很难让人相信。时雍看着近在咫尺的绝色姿容,抿了抿嘴,“大人,你以前可有心悦的女子?” 这问题莫名其妙,赵胤哪里跟得上她的思路,他沉眉微凝,似乎根本就没有明白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不说话。”时雍眯起眼,笑得有点邪乎,“看来就是有了。大人,那你以前亲过别人没有?” 越问越不像话。 赵胤脸沉下,“青天白日,你说这些……” 时雍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青天白日就不能讨论,那得在哪里讨论? “马车里又没有旁人。”时雍低低说完,借着马车的震荡,靠他更近了些,头仰起,凑近他的下巴,耳语般小声道:“予安听不见的。大人,你偷偷亲下我吧。” 她一脸小女儿的得意,看着狡黠刁滑得紧,赵胤却被她不合时宜的要求震住,身子都僵硬了。 “胡闹!”赵胤训斥着,板脸扶她,“坐直。” “坐不直。”时雍说着便靠到他怀里,趁着他没回神,在他下巴上轻轻吻了吻,低低发笑。 赵胤只觉下巴温热,怀里香风绕鼻,呼吸仿佛被人夺走一般,对怀里这个刁钻无赖的女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大人是正人君子。重仪态,尊礼数,做不出这种粗卑之事。”时雍眨了眨眼,娇软的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下头去,委屈地道: “可我只是乡野女子,从没人教导过我什么。我的言行举止在大人眼里,定是粗俗不堪的了。知道大人嫌弃我,可我实在是仰慕大人……” 时雍说完这段话,肉麻得头皮都快炸掉了,不料,赵胤僵硬的身子却是软了些,双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我没有嫌你。只是,这于礼不合。” 好一个于礼不合。 时雍快被他给笑死了。 她发现再这么下去,为了对付赵胤,她可能会把白莲花精髓掌握齐全了。于是,美眸忽转,她抬起头来, “大人说得是。” 她弱弱的声音刚落下,不等他回答,双臂突然绞上他的脖子,灵活地送上软糯的唇,在他嘴上触了触,低声吃笑。 “大人不妨我就喜欢做于礼不合的事情吧?” 确实不妨,赵胤来不及做出反应,已经被这女子轻薄了。可恼的是,佳人在怀,柔软无力地靠着他,纵然所言所行与他过去二十多年来的礼仪教导相违背,他仍是抗拒不了,甚至没法真正去恼她,训她。 “你这女子——” 话说半句,再出口只剩幽叹。 “恁地使坏。” “这哪里是使坏?发乎于情罢了。”时雍懒洋洋地笑、 其实,时雍便不如外面那么淡定,心跳早已快得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几乎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只是她极爱挑战赵胤。 是,越不合礼仪,她越想挑战他,最爱看他仪容龟裂,理智褪去时的样子。 “快到了。”赵胤别开头去,又去撩帘,时雍瞧他这样,也不阻止,只是像个初尝恋情的姑娘,双手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跟着往外望。 “那日途中,你可有察觉异常?” 这人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时雍瞥他一眼,摇头,“不曾。快到那个胡同时,我叫予安,他不应我,我才察觉有变。” 赵胤闻言蹙眉,“你也是粗心。” 这次绑架,时雍能侥幸活命还算是幸运,若是邪君再狠一点,给她下点药,或是干脆要了她的小命,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一念及此,赵胤没有再推开她。 直到予安将马车停在那日的胡同,时雍才坐直了身子,拂了拂衣衫,整理整理鬓发,叫声大黑,抢在赵胤面前跃下马车,直接将他抛弃。 赵胤:…… 谢放和朱九等人已经到了,这个胡同出事后就有锦衣卫的暗探在看守。 时雍走过那个幽长的甬道,想到那些被妖魔化的神佛像,脊背仍是发寒。赵胤随着她走入里间,在那日她看到邪君的地方,又和谢放等人一起,还原了当时二人的对话,以及时雍离开这里的大概时辰。 一番折腾,等他们再驱车从破庙进入天神殿的时候,天已然黑下。 章节目录 第302章 线索矛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人估算出来了吗?大概什么时辰?” 赵胤沉声道:“算来,同我去东厂,差不多同一个时辰。” “那白马扶舟不就没有嫌疑了……”时雍带着大黑走在前面,回头望向赵胤说道。突然,一只老鼠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刚好从她的脚背爬过去。 时雍尖叫一声,跳起来就往赵胤扑。 她私心里是真怕老鼠,尤其在这样黑暗的地底下。可是,在朱九和谢放看来,一个敢解剖老鼠的女子怕成这样就不正常了。 二人对视一眼。 朱九做了个古怪的笑脸,谢放没有吭声。 赵胤顺手揽住她,在后背拍了拍。 “没事了。” 大黑很生气,吼叫着朝老鼠追了过去。时雍见状,怕老鼠有毒,赶紧喝住它,尴尬地看了看朱九一只手悄悄拉住赵胤的衣角。 “我那日被邪君蒙住头带到天神殿,再次视物,就在那个大殿中间。如果同一时辰,白马扶舟与你在东厂见过面,那两人属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就不大。因为即使时辰有误差,但他来回这里,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赵胤沉默,微微点头。 时雍看着他,想了想又道:“但正如大人所言,因为我被蒙住了头,我就无法证明,来的中途,邪君有没有离开过,或者中途其实邪君已经换了人?这些我没有办法说清,就极有可能是白马扶舟的反算计。” 朱九道:“那他也太邪了吧,这都算得到?” 时雍淡淡一笑:“在顺天府的刑狱案卷里,这种案例可不少。有些凶手为了混淆视听,蒙蔽办案人,故意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让人看见,做不在场证明。” 赵胤眉心一皱,没有说话。 谢放等人看着时雍,目光也有疑惑。 照这样的说法,就是白来这一趟了。无法证明邪君有没有离开,时辰上冲突也只是估算,做不得呈堂证供,白马扶舟仍是洗不掉嫌疑。 朱九纳闷了,问得比较直接。 “那邪君到底是不是白马扶舟?我们要如何证实?” 时雍道:“有一个办法。” 朱九眼睛一亮,“你快说。” 时雍低头看了看在大殿里到处转圈的大黑,“在天神殿找一些邪君的私人物品,再与白马扶舟进行气味比对。不论两个人有多像,在大黑的鼻子里,气味肯定不同。” 办法到是好办法。 可是,朱九怀疑地看了看大黑。 “大黑怎么告诉咱们答案?” 时雍朝他一笑,没有回答,心里忖度道:那是你没有养过警犬,所以不知道。 “予安。” 听到时雍的叫声,予安赶紧将从马车上拎来的包袱递上来。 时雍拉开包袱,取出一件白马扶舟的衣物,凑到摇头摆尾的大黑面前。 “嗅嗅。” 大黑摇摇尾巴,眼睛圆溜溜地望着她。时雍摆了摆头,“去!找找看,有没有这个人的东西。” 大黑汪汪两声,往前跑。 时雍道:“跟上。” 对于大黑惊人的本事,谢放和朱九都见识过,可是,时下还没有让狗参与破案的先例,对大黑能辨别出来是不是同一个人,还是有些怀疑。 天神殿很大,里面的甬道用了类似八卦的原理,很绕,众人跟着大黑走了许久,居然被带到了仓库。 当日,那些龙袍凤冠一类可以直接定罪白马扶舟谋反的证物,都是在这里找出来的。 可,大黑带他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时雍摸了摸狗子的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里好像是个粮仓?” “没错。”赵胤道:“这个天神殿,本就是由前朝的废旧粮仓改凿。” 前朝? 时雍有点吃惊。 赵胤道:“传闻前朝太祖的元昭皇后通机关,善巧术,周易五行八卦无一不通。大晏京师,恰是前朝的国都。据说元昭皇后曾亲自参与设计了多个粮库、兵器库、还有储物库。大晏建国前,前朝兵败撤离,曾起获几个宝库,但民间多有传闻,称尚有大批前朝宝藏掩藏地下。” 朱九道:“这个我知道。” 他兴致勃勃,“还记得年幼时,和几个小伙伴同去挖掘,家里都说,这京师地下,遍地是宝藏……” 时雍问他:“挖到了吗?” 朱九不好意思地笑,“挖到了我就不在这里做侍卫了。” 时雍看向赵胤:“大人,九哥嫌弃你。” 九哥嘶了声,顿时觉得屁丨股发凉。好在,赵胤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带着大黑在粮库里巡视起来。 这个大仓库凿得很是精致,库房大小均衡,可通风透气,防火防潮,中间留出通行的甬道,再加上外面极局迷惑性的道路,一般人别说来盗劫粮物钱财了,怕是把自己累死,也走不出这个“迷魂阵”。 “巧妙,太巧了!” 时雍赞叹着,大黑突然狂躁起来,赵胤神色一凛,跟着它走入甬道尽头,那里有一扇门,古朴木质,铜质的门环,看着像是粮库守卫的住处,可是被邪君改造后,这里已经成了部众们的居所,门上还贴着大大的两个“囍”字。 赵胤偏头。 谢放:“是。” 他拔出腰刀,慢慢上前,在大黑的狂吠中推开了那扇门,朱九举高灯笼,众人跟着火光慢慢走进去。 这是一个房间,里面还有燃了半截的蜡烛和一张床,书架、案桌,生活用物应有尽有。 大黑冲进去就仿佛疯了一般,东奔西突,叼着木架上的帕子拿给时雍,床上的毯子也被它扯下来交给时雍,放在脚踏的靴子它也叼过来,丢到时雍面前,邀功般摇头摆尾。 时雍再次拿出白马扶舟的衣物,让大黑来闻。 “找到他了吗?” 大黑:“汪汪。” 时雍:“是一个人吗?” 大黑叫得更大声,明显狂躁起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仿佛在控诉她的不信任。 时雍一颗心沉了下去,慢慢抬头,看着赵胤。 二人对视,许久没有说话。 谢放和朱九在房间里搜查起来,朱九道:“这个地方,那天我们都搜过了,因为不是部众指认的邪君住处,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就放弃了。” 时雍困惑,“为什么白马扶舟的东西,会在这里?” 谢放道:“难不成为了掩人耳目?邪君所谓的住处,从来不去,也没有私人物品,真正的住处,在这里?” 时雍道:“部众指认的住处在哪里?” 谢放:“跟我来。” 谢放凭着记忆带着时雍和大黑去了邪君的住处…… 正是时雍被缚的婚房。 时雍记得,当时这个房间里摆放的东西很多,衣服用具极是齐全。 可是,众人再次前来却发现,没有了。除了大红的绸花,妆点一点的婚房,里面没有半点邪君使用过的衣物或随身用品,大黑在里头找了许久,也同样一无所获,证明也没有白马扶舟的东西。 时雍眉头蹙了起来。 “不对啊。我记得那日的摆设不是这样的?” 她又转头看谢放。 “东西全被你们收走了吗?” 谢放皱眉道:“天神殿太大,构造又极为复杂,搜查之事是分区域进行的,这边不是我安排搜查的。” 赵胤沉默了许久,闻言沉声道:“那是谁?” 谢放目光望向朱九。 朱九道:“是……我。不过,那日白马扶舟身受重伤,我们又和东厂起了冲突,我担心爷的安危,带人进来看了一眼,便拜托给魏千户善后了。” 时雍问:“那九哥你回忆回忆,你进来时,这房间可是当初样子?” 朱九摇头,惭愧地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到处红汪汪的,艳得刺眼,和现在一般无二。” “不对。” 若是邪君的住处,不可能没有私人用品。可是,东西哪里去了呢? 天神殿里已经没有人了,入口的破庙也被官府贴了封条,寻常人不可能进来。 邪君房内的东西凭空消失,而那个房间,却有大量白马扶舟的气息。 时雍道:“这证据链几乎闭环了。白马扶舟洗不脱罪名。” ———— 白马扶舟是次日凌晨醒来的。 天刚破晓,时雍尚在被窝里和周公下棋,就被王氏的声音吵醒了。 原来是朱九来接她,王氏不让,朱九就挨了训。对于王氏嘴里“不顾念她身子”的责骂,朱九十分无辜,完全听不明白,可是时雍明白。 王氏仍然坚持认为她怀有身子,时雍都恨不得找个大夫来自证清白了,王氏却不肯,觉得丢人,天天逼她去给大都督做良妾。 时雍快被她气死了。 她穿衣起来,匆匆洗漱,跟着朱九离去,临走前,又叫上了子柔。 “你跟我去一趟。” 子柔不明就里,但失去爷爷后,她已经没有了亲人,像最初的春秀一样,对待生存小心翼翼,乖乖上了朱九的马车。 天还没完全亮开,时雍呵欠不止,只有大黑精神,围着她亲热过不停。 赵胤先时雍一步赶到良医堂。 内室,白马扶舟一脸病气,看着赵胤同谢放一道进来,气若游丝地冷笑。 “大都督…栽赃陷害,目的达到了吗?” 赵胤走近床边,居高临下观察他,“恢复得不错。” 白马扶舟苍白的脸满是怒容,就又听他道:“有力气说话,那劳烦厂督如实回答本座的问题。” 章节目录 第303章 严丝合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还问什么?”白马扶舟眼尾微挑,便勾出一抹邪气来,“大都督要定罪,必是早已布好了局,只等我钻的,有什么情况,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听他冷嘲热讽,赵胤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去,低头盯住他的脸。 白马扶舟冷笑回视,毫不示意地道:“莫非大都督想用刑?逼供?” 赵胤沉默,上下打量他,掌心慢慢摁在他的胸口。 那里便是剑伤,只稍稍用力,白马扶舟就疼得抽搐起来。 他嘴里发出难耐的嘶声,眼眸全是愤恨。 “赵、胤。士可杀不可辱。” 赵胤眼对眼看着他,捏了捏他的下巴,抬高看了片刻:“精神尚好,复原能力极强。谢放,记录。” 谢放拱手:“领命。” 小书案就摆在桌前,笔墨纸砚齐备,这是要现场问案的意思。白马扶舟看一眼,嘴角溢出浓浓的冷笑,咬牙切齿地抬起手,一把拂开赵胤。 “想问什么?落在锦衣卫手上,本督没什么可说的。” 赵胤侧头,冷冷道:“记!负隅顽抗,拒不交代。” 白马扶舟恶狠狠咬牙看他,“随你如何去写,想让我亲口认罪?做梦!” 赵胤冷声道:“记!耍赖撒泼,挑衅刑审官盘问。” “赵胤——”白马扶舟指着他的脸,嘴唇颤动。 赵胤一动不动凝视他。 二人正僵持,朱九撩帘进来,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赵胤,小声道:“爷,我把阿拾带过来了。” 赵胤没有吭声,慢慢站直身子,而刚才还怒气冲冲同赵胤对峙的白马扶舟,挺直的肩膀突然软下去,头瘫痪般落在枕上,眼皮半阖不阖,有气无力地望着门口。 长得好看的人,优势突显,他那张白如纸片的脸这般看上去,更是憔悴又可怜。 果然,时雍进来看一眼他的脸色,走到赵胤面前就说:“他这精神状态,还不适合审讯吧?” 赵胤眉梢微动,“他死不了。” 时雍再看一眼白马扶舟,又绕过赵胤,低头检查一下他的伤势,淡淡道:“刚刚苏醒,最好再静养几日……” 白马扶舟眼角斜向赵胤,露出几分挑衅和得意,不料时雍话锋一转,严正道:“不过当下情况特殊,抓紧问也行。他这伤势,随时可能过去,万一熬不住,就没机会问了。” 赵胤扫一眼白马扶舟,嗯声。 “朱九,看座。” 他自己都没有坐,到要给阿拾看座? 朱九眼睛斜了一下,暗叹着将凳子搬到白马扶舟床前。 赵胤:“远些。” 朱九哦一声,又将凳子搬得远了些,赵胤这才没有说话。时雍觉得大都督今日莫名其妙,看了看他,坐在凳子上,沉默旁听。 赵胤不再和白马扶舟绕弯子。 “藏于你府邸密室的毒物,你做何解释?” 白马扶舟眼皮抬抬,似是无力,“我喜好弄毒,大都督又不是今日才知?” 赵胤不作声,偏了偏头。 白执恭身将一个托盘呈上来,上面是从锦衣卫带来的十几瓶药药,他将这些东西,一一放到白马扶舟床边的小几上。 赵胤道:“这些都是什么毒?辨认一下,在宫中用来谋害陛下的,又是哪一种?” 白马扶舟看到那些瓶子,脸色一变,撑着床就想坐起来,声调都变得高亢了几分。 “这不是我的。我也不曾在宫中下毒,赵胤你不要血口喷人!” 赵胤不意外地点点头。 “不承认就对了。” 哪个犯罪之人,会承认是自己干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白马扶舟却再次白了脸。 “你既是不信,又为何要问?” 赵胤散漫地看一眼谢放记录的文书,淡淡道:“总得给你一个认罪的机会。” “赵、胤。”白马扶舟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如把你想为我定的罪都写出来,让我画押便是,何苦这么麻烦?” 赵胤道:“本座奉公守法,自当照国纪法度办差。” 白马扶舟瞪着他,冷笑点头,再点点头,慢慢合上眼躺下,双手放在胸前,看样子是真的打算负隅顽抗到底。 赵胤却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平静地说道:“青山镇那次,本座就怀疑你了。堂堂一个用毒高手,被邪君迷昏捆绑,毫无反抗之力,厂督不觉得滑稽?” 白马扶舟一声不吭,冷哼。 赵胤转头吩咐:“写!他认了。” 白马扶舟猛地睁眼瞪过来,赵胤淡淡道:“写!青山镇一案,此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一面假借救人光明正大出现青山镇,一面借由厂督身份从围捕中逃脱。” 平静地说完,他唇角微抿。 “神不知鬼不觉,好算计!” 白马扶舟牙齿咕咕作响,气得胸膛起伏,仍是一言不发。 赵胤道:“你以帮石落梅报仇为由,接近她,取得她的信任,骗得她将易容之术倾囊相授,再杀害张捕快全家,徐晋原等人,让石落梅心甘情愿为你卖命……” 白马扶舟冷笑。 赵胤道:“天寿山那日,你与假扮女鬼的石落梅里应外合,唱双簧……” “够了!”白马扶舟终于听不下去了,直盯盯看着赵胤,“天寿山若是我有意为之,我迷晕宋阿拾带走便是,又何必现身救她?还差点搭上我自己的性命?” 赵胤道:“与当初利用石落梅的法如出一辙,你想取得宋阿拾的信任,必先救她,帮她,再利用她……将知晓你太多秘密的白落梅献祭出来,再一箭双雕扳倒娄宝全,坐稳东厂厂督之位。” 白马扶舟剑眉紧蹙,脸上带着凉丝丝地笑。 “还有什么?” 赵胤面无表情,就像故意要气死他似的,将近来与邪君有关的几个案子,一件件说出来,全部安放到白马扶舟头上,不论是时间线还是事件线竟然严丝合缝,如同完全还原了真相一般,把白马扶舟都听愣了。 “你还有何话可说?这一桩桩案子,都与你脱不了干系……” “放屁!” 素来风度翩翩的白马厂督,终是忍不住爆了粗口。然后看着冷静如常的赵胤,白马扶舟冷笑道:“那你告诉我,我做这些究竟为了什么?谋反?听说你们还搜出了龙袍凤冠?当真可笑之极。” 他说得太快,一口气喘不过来,愤怒的视线几乎烙在赵胤的脸上。 “我谋反做什么?我能当皇帝吗?我手上无一兵一卒,我拿什么谋反?靠东厂那些人?笑话吧!我若谋反,你赵胤必是第一个不答应,第一个派兵灭了我。对我毫无助益之人,我何苦为之?” “是。” 赵胤冷冷走到白马扶舟跟前,低头盯住他的脸。 “所以,你背后那人是谁?” 白马扶舟抽气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赵胤是这个逻辑,一脸愤怒。而赵胤不理会他的反应,淡淡道:“只要你招出指使之人,看在长公主殿下的面上,或可留下性命。” 白马扶舟闻声,突然眯起眼,咬牙切齿。 “好毒的诡计!赵胤,你是想借我之手陷害长公主?” 赵胤皱着眉头,沉吟着看他半晌,突然转身将谢放写的文书拿到白马扶舟面前,淡淡道:“厂督看一下,若无异义,签字画押便可。” 白马扶舟咬牙冷笑,一眼不看那文书。 “今日总算见识到了锦衣卫的冤假错案是怎么来的。赵胤,你好歹毒的心思!”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 白马扶舟道:“要我签字画押?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赵胤将文书抖了抖,平静地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出现在天神殿?为何天神殿的部众都认为你是邪君?为何阿拾往你脸上泼化容水,你便会露出真容?” 白马扶舟冷笑,目龇欲裂:“那不是我。我还要说多少次,不是我?你说的这些,我如何知道?我他娘的也想知道是谁!你来告诉我,是谁要陷害我。是不是你赵胤?是不是你?” 他愤而龇目,似乎快要被气疯了。 赵胤安静地将文书收起,看了时雍一眼,交给谢放。 “一日不签,还有两日,三日。不急。” 白马扶舟脸色青白,几乎快要晕厥过去,时雍看他一眼,对赵胤道:“大人,我带了子柔过来,想让她来辨认一下。” 赵胤点头。 很快子柔被带了进来,刚才没进内室的时候,她坐在孙国栋给的小板凳上,已经困惑好久,不知时雍带自己来做什么,如今撩帘子,一看到白马扶舟的脸,当即吓得变了脸。 “是他。” 子柔咬着下唇,泪珠子在眼眶里滚。 “是他害死了爷爷……” 章节目录 第304章 眼睛会背叛自己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小姑娘悲愤填膺地怒视着白马扶舟,目光纯净清亮,有恨却无邪。白马扶舟百口莫辩,与她对视许久,好不容易才喘过那口浊气。 “小姑娘,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看清楚再说话!” 子柔吓得退后一步,脸青唇白,不敢吭声。 时雍冷笑:“你凶她做什么?子柔别怕,他已经自身难保了,伤害不到你,你大胆说。” 白马扶舟捂住胸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我凶她做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小姑娘,头一次见面,她就指认我是凶手,我还不能质问她么?” 听他语速加快,呼吸急促,时雍心知这是当真气得快不行了。而一个人无论怎么演,有些真实的情绪其实是藏不住的,骗不了人的。 时雍轻搂子柔的肩膀,把她带到白马扶舟的床前。 “别怕,你看仔细,可是这个人?” 子柔慢慢抬头,看着白马扶舟的眼睛时,又迅速躲开,“是他,那日我和姐姐在一起,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时雍愣了愣,“以前你不曾见过他吗?” 子柔道:“君上平常见人,不是这个样子。不过……” “不过什么?”时雍追问。 子柔怯怯地低下头,“有一次他来向爷爷讨教易容术,却是露出过真容。”说到这里,她又瞄一眼白马扶舟,低低说:“那一次,他就是长这副模样的。” 孩子的话不是很好懂,但众人听明白了。 邪君平常不是以白马扶舟这副面目示人的,而是时雍之前见到的那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可是,邪君从石落梅那里学得易容术仍不满足,还抓来石落梅的师父飞天道人。不知是为了获得更高阶的易容术,还是为了让这手艺从此在江湖绝迹,唯他一人所有,他曾经在讨教飞天道人的过程中,露出过真容——正是白马扶舟的样子。 子柔不会说谎。 可是,白马扶舟那副错愕的样子,也不像作假。 时雍与赵胤交换了眼神,柔声对子柔道:“那你看看,他如今脸上,可还有易容?” 子柔有点不敢近前,将脑袋靠在时雍的身前。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赵胤直接让谢放上前扼住了白马扶舟的身子。子柔这才敢慢慢爬到床上,对着白马扶舟的脸仔细观看起来。 “赵胤!我若不死,必与你誓不两立。”白马扶舟无助又虚弱地吼叫着,身上有伤,四肢又被谢放和朱九束缚,不得不接受一个小姑娘脸对脸的凝视和检查,翻眼皮,戳鼻子,捏下巴…… 他无能为力,满是屈辱。 好在,子柔很快结束,回头看时雍。 “他没有。” 时雍将子柔抱了下来,拍拍她的脑袋。 “辛苦你了。” 谢放这才松开白马扶舟,他气得抬手挥掉床头的药碗,在乒乓的碎裂声里,他恶狠狠盯着时雍和赵胤,眼底的怒火仿佛要燃烧起来。 “赵胤,原来你也就这点本事?” 赵胤低头,冷冷看他,“那厂督教教我,如何破案?” 白马扶舟怒声道:“那日你从东厂离开,我便派人去寻找宋阿拾。很快得到消息,说有不明车驾在城郊破庙出现,立马赶过来,看到锦衣卫在搜查,这才进去,期间那么多人看到,都可以为我作证……” 赵胤哦一声,“厂督身边全是心腹之人,他们的证言,如何信得?” 白马扶舟挑高眉梢,“是真是假,大都督当真不会判断?” “不会了。” 赵胤突然转身,从书案上取出一个册子,丢到白马扶舟的身上。 “慕漓招了。厂督看看他的供词。本座该信,还是不信?” 白马扶舟脸色一变。 在他的身边有两个贴身侍卫,一个宋慕漓,一个祁林。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可以说和白马扶舟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 白马扶舟从赵胤的语气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可是看到白纸黑字上桩桩件件的指控时,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 “不可能……” 赵胤:“本座也没料到。” 当日宋慕漓同东厂一干人等同时被捕入狱,许多人因为惧怕诏狱的刑讯,没亲眼看到的事情,也敢指认白马扶舟,偏生这个宋慕漓一声不吭,刑讯不从。 昨夜,锦衣卫将他的父母妻儿带到狱中与他相见,宋慕漓终于全盘承认,从水洗巷的案子到大青山邪君案,再到皇帝所中之毒,桩桩件件直指白马扶舟。 “宋慕漓指认,先皇帝先皇后过世后,长公主曾托匠人打凿二位先人塑像,命你送入宫中呈与陛下,可有此事?” 白马扶舟点头。 赵胤道:“你早早买通匠人,将毒混于塑像泥坯之中。这毒藏于先皇圣像,无人敢亵渎触碰,除了陛下睹物思亲,宫人们平常不敢靠近,天长日久,中毒的也就陛下一人。从泥坯散发毒素十分缓慢,此事也不易败露。” 说到此,他顿了顿,眼波流转,凉凉地望着白马扶舟:“我已派人入宫,若供词属实,你白马楫罪责难逃。” 呵! 白马扶舟突然低笑。 扑一声,溢出一口鲜血。 时雍见状,赶紧拿帕子拭去他嘴角的血迹,大声叫朱九帮她拿银针。 白马扶舟呕了血,差一点背过气去,幸亏时雍抢救得快,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折腾,又是小半个时辰, 等他能开口说话,再看赵胤时,眼周已然赤红一片。 “这个叛徒!我要和他对质。” 赵胤慢慢合上文书。 “他咬舌了。” 白马扶舟面色再次惨变。 “祁林呢?祁林怎么说?” 赵胤凉凉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可他不说,不影响宋慕漓口供有效。” 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 白马扶舟突然闭了闭眼睛,幽幽地道:“祁林人呢?你们为难他了?” “祁林狱中杀人,不日即将处斩。” “杀谁了?”白马扶舟身子颤动一下,冷声质问。 “东厂番役五人,你的近卫。”赵胤斜视着他,语气凉薄得听不出情绪,“这五人口供一致地指认你,被祁林杀人灭口了。厂督,你看人的眼光不行。” 白马扶舟嘲弄地冷笑,难得没有反驳。 近卫五人,连同贴身侍卫长都背叛了他,岂止是看人的眼光不行?这分明就是眼瞎。 “放过祁林。”白马扶舟慢吞吞地说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他与此事无关。” 赵胤沉声问:“你要认罪?” 白马扶舟突然转头,“我百口莫辩了,不是吗?” 顿了顿,他幽然冷笑,“有这般心智谋算我的人,放眼大晏,唯你赵无乩一个。你要我死,行。放过无辜的人。” 赵胤听着他的指责,一言不发地拿起另一份文书,展示在白马扶舟面前。 “这又是甚?”白马扶舟不屑地轻笑,“大都督果然准备周全。” 赵胤道:“当日在东厂,是厂督提醒我关闭城门,还记得吗?” 白马扶舟:“记得。” 赵胤眼皮微暗,沉声说道:“这是守城将士的证言。那日,我依言关闭城门,直到在天神殿找到人,中途除了我自己的人,只有厂督你出过城。” 白马扶舟一怔,随即冷笑。 “妙!真妙。” 赵胤:“没错。” 白马扶舟微微阖上眼,似是疲惫不堪了,“谋划千里,环环相扣。不论此人是谁,我白马扶舟认栽了。” 赵胤将文书丢给谢放。 “你素来喜欢置身事外,这次难得好心提醒一回。”赵胤淡淡说着,瞄白马扶舟一眼。 “这次好心,或可救你。” 白马扶舟面容微变,看着赵胤平静的面容,慢慢眯起眼,“你信我?” 赵胤:“我信证物。好好养伤。” 说罢他看了时雍一眼,对白执道:“安排太医进来诊治。” 白执抱剑拱手,“领命!” 白马扶舟看着他的背影,说得咬牙切齿:“放心吧,有人要我死,我偏不肯死。便是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赵胤回头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出去。 时雍牵着子柔,也跟着走了出来。 天刚大亮,孙家正在准备吃早饭,孙正业也在小厮的服侍下起了床,今日他精神头不错,留时雍和赵胤用饭。 赵胤不习惯与人共餐,拒绝了,时雍看他一眼,再看看子柔,也婉拒了师父的邀请。 出得良医堂,时雍将子柔交给予安带回家,自己上了赵胤的马车。 “大人,你信白马扶舟的话?” 赵胤迟疑片刻,“阿拾怎么看?” 时雍皱起了眉头,“我同大人一样,信证物。只是,这次的证据完整得令人匪夷所思。” 赵胤挑眉:“嗯?” 时雍道:“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没有破绽,越是让我怀疑,白马扶舟有可能是冤枉的。一个人装无辜怎么能装得那么像呢?” 赵胤斜眼看过来:“亲眼看到他的人,是你。” 时雍灿然一笑,“没错。可我的眼睛,也可能会背叛自己。” 章节目录 第305章 大胆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日里出了太阳,一入夜,皓月便升上了半天。巍峨的皇城里,奉先殿灯火辉煌,众人围着先皇帝后的塑像,不知如何办才好。 下毒人最厉害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把毒藏于先人塑像之中。 如今的大晏最大的人是皇帝,可先皇帝和皇后的塑像从某种意义上是高于皇帝的圣物。 不敢碰,不敢毁,如何验证有毒?太医束手无策。时雍同赵胤前来,瞧到这情形,不知当如何说才好。 谁能相信困扰这群人几个时辰的问题,是盲目和迂腐? “陛下。”时雍上前福身,“我有一个法子。” 光启帝正是头痛。 身为人子,他总不能说把塑像敲破,毁坏再来测毒,太医也不敢提这样的建议,就都僵持在此,想许久想不出好的方案。 闻言,他如释重负,“你说。” 时雍道:“二位圣人的圣像肯定不能毁,但是……圣人也要沐浴的呀。长久接受供奉,被尘土灰烬沾染,恐有不利。民女认为,为二圣浸浴,所得水渍,可用于试毒。” 光启帝看她愁眉苦脸,说得煞有介事,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准了。此事便交由你办。” 时雍福身:“是。” 其实不论是皇帝还是太医,私心里可能都未必真的把这两尊泥塑的先人像当成圣物圣像,但有趣的是,谁都不敢承这个头,开这个口。 时雍一脸肃穆认真,净了手,再拿一方软帕将圣像包起,放到一个盛水的铜盆里,并以沐浴乃私密之事为由,单独找了间屋子,然后偷偷用怀里的小刀从圣像背后刮下一层泥胚,看看怕不够,又用刀子直接在脚底下挖出一坨,这才满足地藏于绢帕里。 背后传来赵胤声音,“藏什么了?” 时雍吓一跳,猛地调头,见只有他一人,这才拍了拍心脏,一本正经地为圣像沐浴。 “下次走路有点声啊。” 赵胤走近,居高临下看她片刻,“洗圣像的水,会有毒吗?” “不一定。毒融入水里,有可能根本就查不出来了。”时雍侧仰头看着他笑,“不过,山人自有妙计。” 赵胤半眯眼,不知道她搞什么,出去前,淡淡催促一声。 “快些。” “快不了。” 浸泡了大半个时辰,沐浴的水终于端出来了,太医们又是拿银针,又是让人抱猫儿来试毒,叹了口气。 在眼下除了“肉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时雍更倾向于用老鼠,除了因为小鼠和人的基因序列更为雷同外,对猫狗这种可爱的生物,她下不得手。 这是一只幸运的猫。 喝了水,观察了许久,喵喵叫,一点事都没有。 太医看着皇帝,似乎松了口气,“圣像无毒,这是有人构陷栽脏呐。” 光启帝皱了皱眉头,没有吭声,目光却望向了时雍。 时雍当然没有把从圣像上刮的坯土拿出来,她低着头,“我不是很认同顾太医的看法。” 光启帝哦了一声,“说说看。” 时雍抬头看了看顾顺不悦的面孔,“虽说不能证明这水有毒,但目前也不能证明这水无毒。陛下,这圣像请入宫中已一年有余,可以肯定的是,毒性散发极慢,含量很轻,更何况,再融于水中,更是查验不出了。” 顾顺脸色有些难看,“那你说如何查验?” 时雍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将圣相请到僻静之处得好。” 哼!顾顺觉得她这话说了如同没说,冷冷扫一眼,认定她是溜须拍马之辈。 “此事陛下自有定夺,何须你多言?” 时雍淡淡看他一眼,闭上嘴。 光启帝沉声道:“眼下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就按你说得办。夜深了,诸位爱卿,退下吧。” 时雍同赵胤回到无乩馆,当即去了后院的杂物房,让朱九单独拎出两只老鼠,分别放在笼子里,将从宫中带回的小块坯土放置在一只老鼠的笼子外面,又将刮下的粉末混入食物,放到另一只老鼠的笼子里。 朱九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时雍没有解释,只道:“这东西可能有毒,不许任何人触碰。” 朱九讶异地看着她,点头不止。 赵胤皱眉,“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时雍坦然回答,“从圣像上挖的。” 朱九大为震惊,赵胤亦是变了脸色,四下里看看,这才低声道:“胡闹!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你可知,该当何罪?” 时雍淡淡道:“知道。” 赵胤:“那你还敢?” 时雍看他一眼,“这不是没人知道吗?你又不会出卖我。九哥和谢大哥也不会,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一动不动。 时雍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老鼠,叹口气直起身,若无其事地道:“此毒毒效极慢,可能得长期观察。” 说到这里,他又盯住赵胤。 “我和陛下的十日之约,若是来不及,不会真的杀头吧?” 赵胤:“会。” 时雍咂舌,正想开口,赵胤已拽了她的手走出后院,吩咐娴衣道:“备水。” 时雍严重怀疑此人有洁癖,监督她洗了几遍手,仍是不放心,亲自挽了袖子,用香腴子把她的双手搓了又搓,瞧得她又好气又好笑。 “再搓下去脱皮了。” 赵胤:“脱皮才好,免得沾上毒物。” “怎么会?都说了,陛下是接触了一年多才染上的……” “陛下发病,是一年前。” 时雍一怔,斜眼看着他,“也是哦。难道圣像确实无毒?宋慕漓的招供,当真只是为了栽赃白马扶舟?” 赵胤没有回答。 当夜,时雍回到宋家胡同,王氏正在等她,堂屋里放了一堆礼品,时雍看了看王氏严肃的脸,有些奇怪。 “怎么还不睡?这是谁送来的?” 王氏目光幽幽地看她,“吕家。” “吕家?”时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王氏又道:“米市口的吕家。” “哦。”时雍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家子中毒的吕家。 想是为感谢她来的。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你看着处理,我去睡了。” “站住!”王氏厉色喝止,见她回望,拉着个脸审问:“小蹄子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大都督这边还没弄明白,这怎么又扯上了吕家少爷?” 时雍错愕。 这叫什么话? 她还没有明白王氏的意思,王氏就挑明了态度,“老娘告诉你,大姑娘家别搞那些邪门歪道。” “???” 时雍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王氏站起来,手指猛戳她脑门,压低了嗓子。 “你以为你怀着肚子找个便宜爹能长久得了?这世上,有几个像你爹这样的傻子?” 时雍:…… 看她不说话,王氏眼神收了收,可能是察觉这话过分了,怕伤害到她,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睡去睡,大都督这边,你一个大姑娘不好开口,还得老娘出马。” 一听这话,时雍就吓倒了。 双手合十不停作揖。 “我求您了,别添乱了好吗?” 哼!王氏一扭腰,走了。 时雍无奈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人干嘛非得把她塞到无乩馆做良妾,是想撵走继女好过日子吗?时雍笑叹着摇了摇头,回房。 老鼠的反应,比时雍想象得更快。 中间只隔了一天,时雍正准备去良医堂看看白马扶舟,朱九便急匆匆从外面进来。 “阿拾,那只老鼠死了。” 死的是那一只吃下混入坯土食物的老鼠,而另一只笼子外面放着坯土的老鼠,目前还看不出异样。 时雍照常剖了这只为医学献身的老鼠,发现它的死因和上次那两只吃了吕家食物的老鼠如出一致。 不是中毒反应,但确确实实是吃了实验物后死亡。 朱九看得心惊胆战。 “这是怎么回事?下毒之人是如何办到的?” 时雍观察着死老鼠,眼眸暗下,缓缓说道:“只能证明,下毒者研制的毒物,超越时代认知。” 朱九对她这句话似懂非懂。 “那可如何是好?” 时雍微微一笑,“这是好事,可以向陛下交差了。十日之期不到,找出了毒源。” 朱九道:“那如此一来,下毒之人可不就是白马扶舟了吗?” 圣像有毒,证实宋慕漓没有撒谎。 那么,白马扶舟罪证难脱。 时雍看了看杂物房的烛灯,沉默片刻。 “大人呢?我先禀报他知晓。” 朱九皱眉道:“大人还未起身。” 这么晚了,还赖床? 时雍挑了挑眉,莞尔道:“我亲自去请。” 章节目录 第306章 偷偷的偷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晨光初起,微风轻拂,冬日的暖阳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好一个晴好的天气。 时雍和谢放打了个招呼,不料,谢放沉眉阻止了她:“大都督吩咐过,没有他的准许,不许任何人进入。” “是吗?”时雍思考一下,轻声笑道:“无妨,我不是任何人。” 谢放看她一眼,“昨夜爷睡得晚,让他多睡会。” 睡得晚?干嘛了? 时雍点点头,眉头一蹙,“不会是腿疾犯了吧?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径直推门进去。 谢放来不及阻止,叹口气,顺手关上门。 时雍绕过屏风,进入里间,只见床幔低垂,房间昏暗无光,窗户紧闭,床上的人没有半点动静。 “大人,该起床了。” 时雍站在帐外不远处,似笑非笑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她。 睡得这么沉? 时雍又拔高声音,唤了几声“大人”,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她心里一凉,顿时觉得不妙了。 赵胤往常这个时辰早就醒了,有生物钟作祟,就算他不想起床,也绝对不会睡得这么沉。时雍来不及多想,冲上去撩开由帐子,登时愣住。 被子是散开的,可分明没有人睡过的样子。 人呢? 时雍怔了片刻,心中顿生担忧,放下帐子就匆匆出去,“谢大哥——” 声音戛然而止。 赵胤就站在门外的阳光里,一身黑衣黑袍黑披风,手扶腰刀,神色肃穆,谢放站在他面前,无奈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时雍噫了声,看看他俩。 “你们做什么?” 赵胤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走过来,“备膳。” 这话是对谢放说的,谢放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应了一声“是”,默默地下去了。而时雍无辜地抬头看着这个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人,然后被他面无表情地拖回了屋。 “大人昨夜上哪里去了?” 时雍看着他宽衣,换鞋,又看看那张没有被宠幸过的床,眉尖儿蹙起,讶然出口。 “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赵胤侧目看了一眼,不吭声。 时雍围着他绕圈,一边绕,一边观察,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半眯眼道:“成年男子深夜不归,还不想被人知道。呵呵,莫非是逛窑子去了?” 赵胤身子僵硬,回头看着她,突然伸出手。 他可能是想拍一下时雍的脑袋或者肩膀,可是时雍没给机会,退后两步,以手做刀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想杀人灭口?你别太狠毒啊。” 赵胤冷冷扫她一眼,眉梢微挑,声音低缓地道:“办差。” 办什么差要背着旁人?连朱九和谢放都不让知道? 时雍收起比划的姿势,慢慢走近他的身边,像大黑似的在他身上嗅了嗅,面色突然一变。 “还真有脂粉味,大人不会当真……” 顿了顿,她拖着嗓子,小声道:“破戒了吧?” 赵胤侧目望来,没有理会她。 时雍心里就像住了只猫儿,一颗心挠得七上八下,很是慌乱,突然伸手缠住他的胳膊,质问般冷冷逼视,“说!哪里去了?” “傻子。” 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赵胤缓缓拉下她的手,换了件袍子披在身上,然后看着她道: “你试想,若邪君不是白马扶舟,最有可能是谁?” 时雍冷静细思,突然冒出一丝凉意。 “你?” 当日城门紧闭,除了东厂的白马扶舟,只有赵胤带人出过城,而且,当真涉及谋反的话,确实如白马扶舟所言,有兵马有背景的赵胤更有可能。 赵胤沉默片刻。 “如非白马扶舟,那人恐怕就在锦衣卫。” 时雍闻言,返身把房门关闭,这才回过头来,小声道:“很早之前,我就有过类似的怀疑,还提醒过大人,你可还记得?” 赵胤浅浅眯眼,没答。 时雍道:“大人的看法可能和我不一样。在大人眼里,身边的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很难去怀疑他们什么……” 说到这里,她停顿一下,又抿了抿嘴,压着嗓子道:“如今大人也开始怀疑了对不对?连朱九和谢放都瞒着。” 赵胤淡淡道:“我没有怀疑他们。只是少一个人知道,少一点风险。” “说得极是。”时雍说罢又轻轻挽起唇,笑着对他道:“如今大人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人,是我。” 赵胤望着她沉默不语。 时雍道:“我是受害人,也是大人的女人。我是唯一没有可能陷害大人的人。” 不知是哪句话取悦了大都督,他唇角忽而扬起,清冽的眉眼都柔和了不少。 “先去用饭。” “我吃过了的。”时雍说罢,继续看着他,“那大人昨夜是去了哪里,有没有收获,怎会满身的胭脂味?” 赵胤:“倚红楼。” 时雍大惊侧目,几乎刹那,她眼睛里便噼里啪啦冒出两串火花,那灼热的温度几乎把赵胤烤化。 “去做什么了?” 赵胤无奈地喟叹:“办差。” “呵呵呵!”时雍嘲弄地笑,“在青楼里能办什么差?是找几个身娇体软的姑娘办差吗?” 赵胤:……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他冷着个脸,看上去属实是不想说,原本也没有必要向一个女人交代行踪,可是,在时雍火冒三丈的逼视下,他别开眼睛,鬼使神差地叹了口气。 “倚红楼,房顶。” 时雍怔了怔。 轻笑一声,弯下了腰。 人家王侯公子们在楼里同姑娘寻欢作乐,大都督在房顶上听声响?不知道为什么,时雍想到那个画面就像被人戳了笑点一般,忍俊不禁。 “怪不得大人不肯说。” 见她笑得咯咯有声,赵胤眉头皱起。 “还记得丁四吗?” 时雍当然记得。 顺天府衙里对她下药,后来被赵胤阉了那个混蛋。 “他怎么了?” 赵胤道:“当初他对你用的药,招认是从倚红楼妈妈那里得来。” 这事时雍记得。 她点点头,“大人怎么突然想到追查这事?这案子不都结了吗?” 赵胤:“楚王的新欢阮娇娇,也是出自倚红楼。” 换言之,这倚红楼,醉红楼等地,都是楚王常常光临之处。赵胤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很显然,他深夜瞒着所有人去倚红楼,想必是与楚王有关了。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赵胤眉头深深蹙起,摇头,垂下眼眸。 “没有。” 时雍觉得他这一眼极是深邃,仿佛藏了什么不想告诉她的秘密。而她刚才已经讲过,她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人,那他不想讲的事情,除非涉及锦衣卫,或是他身边熟悉或亲近的人? 他不想说,时雍便不再问,上前捏了捏他的手,“大人吹了一夜的冷风吧?一身冰冷,你要不要先泡个澡?” “不必。”赵胤道:“饿了。” 时雍难得听他叫饿,没有再强求,陪他去吃了饭,顺便在他吃饭的时候,无视他几次皱眉,将老鼠的解剖情况耐心又细致地告诉了他。 赵胤平静地吃着。 “你不必进宫,此事,我会告之陛下。” 时雍挑了挑眉梢,“哦。” 很显然,她偷偷在“圣像”身上抠土的行为,说不得就是一桩大事,赵胤怕她捅娄子,准备一力承担,再去将功折罪了。 “其实……不用那么怕。”时雍想了想,打量他道:“我看皇帝不是迂腐的人。” 赵胤抬头看来,目光幽深。 时雍认真道:“皇帝很是刻板、严肃,行事同大人有些相似。不过,他骨子里比大人更开明,更能接受新的事物,只是碍于皇帝的身份,不得不循规蹈矩而已。我敢保证,他不会为此事责罚我……” 赵胤不轻不重地哼声,放下筷子。 “不许去!” 时雍看着这人,觉得莫名其妙。 她又没说他不如皇帝好,只是说说自己的感受罢了,怎就生气了? …… 时雍的猜测不错,光启帝不仅没有怪罪,还有赏下来,在赵胤坦诚抠掉圣像一角时,他叹笑一声,表示早就看到了,还认为,非常之事就该用非常之法,并在赵胤面前再三赞叹宋阿拾,巾帼不让须眉。 时雍得了皇帝的赞扬,但是她并不知道,照常忙碌。 上午去看白马扶舟,他在昏睡,两位太医亲自照料,又有孙正业把关,孙国栋在旁料理,他的伤情渐渐有了好转。 晌午后,吕家来人了,说他们疾病已愈,要从惠民药局回家了,时雍曾经嘱咐过回家要告诉她,这才前来相请。 当然,又备了一份厚礼。 时雍本想推拒不要,谁知王氏的手比谁都快,连同上次的东西一并塞还给了吕家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美意,我家姑娘已经有人家了。” 吕家人:??? 时雍一脸尴尬。 王氏却不以为然,转头去叫来予安,小声吩咐他道:“你回头记得告诉大都督,就说,好多人上门提亲,哎哟,门槛快踏破了,我是挡都挡不住。还有,就说小姐对吕家少爷,似是有意。” 章节目录 第307章 宋阿拾你有没有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吕家已经洒扫门楣,将里里外外的东西都清洁和收拾了一遍,与时雍上次来时大不相同,刚建的宅子,宽敞透亮,一看便知是个殷实的大家族。 陪同时雍的是吕家二爷吕建安,四十来岁的年纪,留着美须,说话行事与时雍上辈子打过交道的那些生意行人差不多,精明、世故,也有普通人的感恩心,对她很是恭敬。 “宋姑娘,可有瞧出异样?” 时雍摇头。 其实锦衣卫来过多次,她和赵胤也来过一次,里里外外早已搜查遍了,除了当时缸里的鱼虾,时雍发现了异常,别的瞧不出名堂。 若是有人处心积虑,像祸害皇帝那样,将毒塑于圣像中,那也查无可查,时雍想不明白的是,就整件事来说,吕家人是最无辜的,因为他们是局外人,与谁的皇图霸业都不相干。 邪君为何要害他们一家子? 最合理的解释,要么是碰了巧,要么就是为了利用这件事情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时雍目前还想不透。 她问吕建安:“你们可有仇家?” 仇家?吕建安细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们吕家做生意向来本分,不曾和谁结仇。” 说到此,他脸色一变,“宋姑娘的意思是……我们全家不是吃坏了东西,而是被人下毒?” 时雍笑了笑,“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吕老爷别往心里去。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若是有仇家,防着些也是好的。” 吕建安在她的宽慰声里轻松下来,“宋姑娘说得有理。不过,我家刚搬入京师不足一月,即便有得罪的人,也不可能专程跟到京师来灭我全族。” 时雍点头,笑道:“听说吕老爷是做海产生意的,怎么想到转行,又搬入京城了呢?” 吕建安叹道:“不瞒姑娘,我们这点家业当真是全族人舍了命拼出来的。上百年来,出海捕捞,再往外贩卖,为了这点营生,我吕家族人死伤无数……” 说着,他热泪湿了眼眶。 “世代积累下来,吕氏小有家业,奈何近些年,家里尊长年岁渐老,儿孙学业也要兼顾,为了后世子孙,我们便商量入京,投奔鄙人的旧友,转行做米粮生意。哪料入京不久,双亲和大哥,都……都故去了。唉!”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是一个家族世代的辛酸拼搏史,时下人很看重家族宗嗣的前程,为儿孙学业入京投靠亲友,确实合理。 时雍没有从吕建安的话里听出什么破绽,他与整件事情也确实没什么相干,便随口笑道。 “从海产做到米粮,跨度不小,吕老爷这个赌注,下得很大。” 时雍是做过生意的人,很明白隔行如隔山的道理,同样是民生食品,海产和米粮差了十万八千里,贸然将本钱投入一个陌生的行业,赌的是全族资本,一旦失败,倾家荡产也是有可能的。 “宋姑娘所言极是。” 吕建安长叹一声,神色比方才凝重了许多。 “入京前,鄙人也是再三思量,下不得决心。幸得我那故友在京师经营米粮多年,我派家中老大先入京探路,勉勉强强铺开了摊子,这才敢做出这么大的决断。” “哦?”时雍思忖道:“可否冒昧打听一下,吕老爷的旧友是谁?” 看吕建安不答,时雍又笑道:“不瞒吕老爷,我也有不少旧友是从商之人,在京师有些人脉,说不定识得。” 换往日,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娃说有不少从商的旧友,吕建安是断断不肯相信的。自从时雍救活了他们全家的性命,他便觉得这女娃娃了不得。 “是刘家米行的刘员外,姑娘可识得?” 时雍心道:巧了。 不仅识得刘员外,还识得他家二公子刘清池——她未来的妹婿,宋香好不容易勾搭回来的未婚夫婿。 “刘员外财大气粗,我听过他的名讳,不熟。” 时雍半真半假地说完,又叮嘱吕家人今后勿以鱼虾海产为主食,要多食用蔬菜果类等等,将话题岔开。 吕建安听着,特地叫小厮写在本子上,又对时雍恭维了一番。 冬天日短,眼看就黄昏,时雍正准备告辞出来,听到吕家内宅子里传来嘤嘤的哭声。 她转头瞧了一眼,吕建安便叹息解释道:“鄙人的内侄女。大哥因那怪病故去了,姑娘伤心,近日来每每思亲啼哭,唉……” 噢。 时雍想起来, 吕家大爷的尸体还是时雍亲手解剖的。 “吕老爷节哀!” 她告辞出来,不料却在吕家外面的米市街碰见巡逻的周明生。 这小子好久不见,清减了不少,没以前那么壮实,看着倒显出些俊良。 “哪去呀?”周明生身着捕快的差服,双手抱着腰刀杵在时雍的面前,下巴轻抬着,一脸不悦地瞅着她。 时雍笑盈盈拱手,“差大哥,忙着呢?您忙您忙,回见了您勒。” 说罢她绕过周明生就想走。 周明生长腿往左跨过来两步,仍然横在她面前。 “想走?有那么容易么?” 时雍蹙着眉头,斜眼看他,“怎么着,周捕快要当街拿人?请问我是犯了哪条大罪?” 周明生看她发凶,马上就怂了。 他低下头拽着时雍的衣袖把她扯到街边,“过来说,过来说。” 时雍甩袖子,“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周明生我告诉你,我十八岁都没有嫁掉,就是赖你。” 周明生翻了翻眼皮,“赖我?宋阿拾你有没有心?” 时雍哼声。 周明生冷哼:“你是不是忘了你身陷大牢时,是何人冒死探监,给你送吃送喝,又是何人冒死去大都督府上,为了替你传信,差点被锤死?” 时雍:“施恩不图报。” 周明生看她软硬不吃,叹口气,双手拉住她的手臂,抖了又抖。 “姑奶奶,祖姑奶奶,你就帮帮我吧。就报答这一次,成不?” 唉! 时雍看着他,淡淡地道:“周大头,你是哪双眼睛看出我有这份能耐,能把你从顺天府小捕快,调到锦衣卫去办差的?” 说来捕快和锦衣卫都是抓捕凶犯的人,可身份区别可就太大了,锦衣卫是军事编佥,一个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招编人员极为严格。而捕快是为衙门服役的差役,等级相差极大。 时雍又道:“你没看出来吗?我至今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差役,我自个儿都没机会,怎么轮得到你?” “哄鬼!”周明生白眼一翻,冷笑两声:“谁不知你是大都督的……心腹。哼,不帮就不帮,说这么多推辞之词。宋阿拾,你没有心。” 时雍无语。 “为什么非得去锦衣卫呢?” 衙门里办差虽然琐碎繁杂,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也可横行乡里,而锦衣卫光鲜亮丽,背后却有太多的谋算和隐忧,时雍觉得以周明生这大大咧咧的性子,还是留在衙门里更合适。 可一听这话,周明生就急眼了。 “你说为什么?锦衣卫俸禄高,那一身差服也威风,走出来唬人也强上许多……” 说到这里,他声音弱了些,“我要是锦衣卫当差,早讨到媳妇了。哪至于一表人才光棍多年?” 时雍:“你可真会往自个脸上贴金。” 周明生嘿嘿笑着,一脸哀求的样子,“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你都不知道,最近京师极不太平,我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回了衙门,还得整理案卷名册,就快累死在顺天府了。” 时雍道:“叫苦叫累,还敢去锦衣卫?” “锦衣卫再苦再累也比整理案卷好……” 周明生的话刚说到这里,眼神突然一转,变了脸色,冲出去大喊一声。 “诶你哪里去?” 时雍跟着扭头,只见一个姑娘从吕家的方向往这边飞奔过来。 米市街车水马龙,可那姑娘不管不顾,分开人群就掩面往前奔跑,径直跑出米市街,冲到街外的桥上,纵身跃下,“扑嗵”一声,就落入河水…… 章节目录 第308章 救人,疑点重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寒地冻的时节,那姑娘二话不说直接投河,看来是下定了决心寻死的了。 时雍是跟在周明生背后过去的,她看着河水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喊人,身边便传来当的一声。 周明生丢下腰刀,解开束腰,脱下厚重的外袍,扑嗵一声跳下去救人。 时雍错愕。 疯了? 周明生在时雍的印象里可不是这么英勇的人,刚才还在抱怨衙门里活多钱少,转身就见义勇为投了河,真是人不可貌相。 有人投河,很快就围满了好事者。 那姑娘身子单薄,年岁不大,周明生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潜入河里很快就扯着人头发给拉出了水面。小姑娘不乐意,在水里死命挣扎,还咬了周明生一口…… 时雍在岸上看得替周明生着急,听身边指点的人说那是吕家的姑娘,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天解剖吕家人的尸体,周明生好像说过吕家姑娘很凶,还用指甲挠伤了他…… 难不成就是这姑娘? 她站了片刻,吕家人就来了。 还是吕二老爷吕建安,带了几个小厮丫头,站在河岸一边叫一边唉声叹气。 小姑娘一心求死,很是折腾,周明生花了好久的工夫才把人拖到河岸,累得直接就瘫躺在地上。 时雍赶紧把他衣服拿过去,在他身上拍了拍。 “怎么样?” 周明生摇头,胸膛起伏,上气不接下气,脑袋却偏过去,看着同样躺在岸边只剩一口气的姑娘,气得说不出话。 吕老爷拎着袍子,低下头去,苦口婆心:“傻丫头,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想开啊。唉!” 姑娘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阴凉的天际,任由丫头擦拭她的头发和衣服,一动不动,人还有活气,可看着和死人差不多,没有半分求生欲。 时雍看了一眼,没过去和吕建安打招呼,而是问周明生。 “能走吗?” 周明生缓了一会气,慢慢爬起来穿好衣服,看了那姑娘一眼,对时雍道:“走了,回家。” 这时吕建安转头,仿佛这才看到时雍和周明生,换上一张笑脸,上前鞠躬又道谢,说了很多好话,看周明生没什么言语,他又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赶紧掏出钱袋,给了周明生一大块银子。 吕建安千恩万谢:“差爷辛苦,今儿要不是你,内侄女可就没了小命。” 周明生没客气,将银子收入怀里,将腰刀扛在肩膀上,走在前头。 时雍宽慰了吕建安两句,跟着周明生回到米市街,他许久没有开口,时雍也没问,直到人群渐远,时雍这才“诶”了一声,碰碰他的胳膊。 “怎么闷起了?要不要去找个大夫瞧瞧?” 周明生道:“不用。” 时雍看了眼他湿漉漉的样子,眉梢挑了挑,“怎么了,看上人家姑娘了?” 周明生斜过来,眼睫毛上都是水,滑入眼里,他嗤一声,抹了抹,“瞎扯!那姑娘性子烈,我若不救,就真没了。” “是指甲划伤你的那个?” “嗯。”周明生嘴唇动了动,过了片刻又皱眉道:“上次那么大的事都没寻死,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身子也复原了,居然寻死。” 他甩了甩头,不知是甩头上的水珠,还是想不通。 时雍笑道:“看来是真对姑娘动心了,瞧把你操心的……” 周明生瞪她一眼,“我是衙门人,吃公家饭,职责所在。” “豁豁。”时雍的笑声,一听就是不信,“职责所在还收人家银子?” 周明生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不拿白不拿。他那个二叔,心眼子可没那么正。” 时雍心里一突,“怎么说?” 周明生道:“你看在外面他对待吕姑娘挺好是吧?我瞧着就是装的。上次在惠民药局,小姑娘的亲爹刚过去,我们去收尸体,小姑娘哭得要死要活,吕二老爷可没给她好脸色。哼!” “是吗?” 时雍半眯起眼,思考起来。 今日与吕建安见面,感觉他就是个精明的商人而已,对她也算客气。可听周明生这意思,他对内侄女感情没那么真,那他对大哥的死,还有嘴里那些家族大义,就真的那么看重吗? 二人边走边聊,一路走去宋家胡同,路过周明生的家时,恰好看到周明生的娘从街上回来,挽了个篮子,上面搭着花布,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同周大娘一起的人是稳婆刘大娘。 自打张捕快那个案子时,刘大娘对张芸儿有孕之事隐瞒不报,差点害了宋长贵,时雍与她就疏远了许多。 当然,时雍本人同她其实不熟,许多与稳婆刘大娘有关的事情,全是来自宋阿拾的记忆。 毕竟是她稳婆路上的领路人。 时雍自己对这个刘大娘观感不是很好,看到她右脸上那颗黑痣,就下意识觉得不舒服,不过尊师重道是大事,再不舒服,她还得摆正了姿态上去请安。 周大娘看到阿拾和自家儿子一起回来,很是亲热,她很早就有心想让阿拾做自家的儿媳妇,可是,碍于宋家是仵作行人,夫家不乐意,她不敢开口,后来,宋家发达了,她也就开不出口了。 “明生这是怎么了?一身湿透,掉河里了?” 周明生含糊地唔了声,看了时雍一眼,点点头,“我先进去换衣服。” 他掉头走了,留下时雍接受两个妇人的审视。 周大娘看了看儿子,原是想邀时雍进屋吃茶,顺便询问儿子怎么回事的,不料被刘大娘接过话去,一脸腻笑,言词间满是暗藏的锋芒。 “阿拾如今可是大忙人,周嫂子,你就别留她了。” 时雍笑了笑,不答话。 刘大娘看着她,那眉眼怎么瞧怎么亲热。 “真是个有本事的姑娘,大娘教了好几个徒弟,就没一个像阿拾这般出息的。” 时雍心里暗哼,脸上却只是一笑。 “大娘别取笑我了。你再这么夸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骂我咧。” 刘大娘脸色微变,尴尬地笑了笑,同周大娘告辞离去,时雍与她顺道,在她的招呼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她出来。 “阿拾,大娘待你好不好?” 刘大娘这话说过很多次,在时雍印象里最为深刻,每当她这么问的时候,就是有事相求。 她笑了一下,淡淡地道:“有话就直说吧。” 刘大娘见状,打了个哈哈,又不吝词句地狠狠夸了她一通,然后低低道:“想不想赚银子?” 时雍纳闷地看着她,“怎么赚?” “嗐!”刘大娘见她这样,拍了拍她的胳膊,厚厚的嘴唇翻动着像某种奇怪的生物在蠕动,“干咱们稳婆这行的,还能怎么赚钱?除了官家找去验尸查人,得几个小钱,要吃要喝,还不得靠着自己?” 时雍蹙了蹙眉,没有回应。 刘大娘总是如何,说话绕老远的弯,就不说正题,时雍等她唠叨完生活的艰辛,又问了一遍,刘大娘终于说到了正事。 “有位老爷家的姑娘,有了身子,这不是还没嫁人嘛,想要落胎……” 时雍心里一惊。 上次张芸儿的死,这刘大娘还没长教训呢? 时下女子偷偷落胎是有罪的,风险也大,一旦被人发现便会声名扫地,因此有钱人家若是心疼姑娘,很舍得花钱来摆平此事。刘大娘这些年,靠着这个赚了不少昧心银子。 时雍眯了眯眼,“大娘的意思,我不明白。” “傻丫头。这还不明白?”刘大娘瞄她,伸出五根手指头,“老爷家愿出这个数。” “五两?” “五十两。”刘大娘得意地笑了笑,又愁眉不展地道:“自从出了张家的事,我这心里老不踏实,阿拾,不如这样吧,你同大娘一起干,大娘分你十两,你看如何?” 五十两分十两?时雍翘起唇角。 “这种事,我一个姑娘家,不合适。” “二十两。” “大娘你别为难我了。” “五五分。我们各得一半,阿拾,大娘好歹教过你稳婆的本事,算你半个师父吧?你不要再……” “大娘。”时雍合上她的手,“此事我就当没有听说,与我无关,我也不做。银子都是你的。” 她微微一笑,转身要走,刘大娘拉住她,尴尬地笑,“你同我一道,大娘才踏实。” 时雍挑挑眉梢,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刘大娘吭哧吭哧笑得古怪,“你不是大都督的人么,有你撑腰,大娘还怕啥?” 原来如此。 时雍还击道:“锦衣卫的魏千户不是大娘的侄子么?有魏千户在,怕什么?” 一听这话,刘大娘的脸便垮了下来。 “别提了,远房侄子。指望不上。” 时雍不太明白,刚想询问,就见两个从街上过来的妇人,边走边聊,嘴里说的竟然就是米市街吕家姑娘投河的事,还说是周家小子跳下河去相救的,这男女授受不亲,周家怕是要出大福分了。小姐那般模样被人搂了抱了,清白都毁了。 破落人家要迎娶乡坤小姐,可不就是天大的福分,聘礼都省了…… 两人头挨头说得满脸怪笑。 刘大娘却突然变了脸,喃喃自语。 “吕家姑娘?” 章节目录 第309章 爷替你做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察觉刘大娘不对劲,留了个心眼,耐着性子陪她走了老长一段路,可是这婆子十分精明,打个哈哈便绕开话题,再不肯多说。 这件事在时雍心里存了疑。 不料,那两个嘴碎妇人的话竟然成了真。次日她还没出门,就听到同样碎嘴的王氏和宋老大在院子里说话。 说的就是吕家姑娘和周明生的事情。 吕家姑娘小名雪凝,知书达理,温婉可人,事亲至亲,因为父亲亡故,一时想不开投了河,周家小子办差路过,当即脱衣下河,生生把姑娘拽上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抱也抱了,搂也搂了,该摸的该碰的一点都不少,姑娘还怎么嫁人? 吕家是富户,周家是穷户,若是没出这档子事,吕家自是不会嫁到周家,宋家胡同的人都在议论,说周明生这一跳撞大运了。 吕家亲自请媒婆上门提亲,还带了厚礼,还带了吕二老爷的话,挑明了说,这是过世的吕大爷唯一的姑娘,吕二老爷很疼这个内侄女,嫁妆肯定丰厚,对聘礼也没有要求,权当是感谢周明生的救命之恩。 这天大的好事落到头上,周家人自然是欣喜若狂,连忙应下,好茶好酒地塞给媒婆,把人送走了。 王氏笑道:“周家那小子是个实心眼,实诚,可靠,这也是吕家小姐的福分。” 宋老太嗤道:“可不么,说不得是谁占便宜呢。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讨回来还得像菩萨一样供着,哼!周家忍心吞声地应下来,还不是为了那几个嫁妆,我呸,不要脸……” 宋老太嘴上嫌弃,可那股子酸味都快要溢出来了。毕竟宋家还有两个孙子没有婚配呢。 王氏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是,有婆母操持,将来宋泰和宋恒兄弟俩讨的媳妇,指定比这个好。” 宋老太猛地拉下脸。 以前遇上这种事,王氏肯定是要跟她一起“讨伐”那些不要脸的东西,可近来王氏变了,不仅不顺着她,偶尔还拿话揶揄她,宋老太很不高兴,可王氏话里藏针,又没有说明白,她喘不出气,哼了声,将酸气怼回去。 “老三媳妇,你也别得意,这俗话啊说得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别看阿拾现在风光,再往后瞧着吧。呵!别说我这个做祖母的嘴碎,等翻过年,阿拾就十九了。” 王氏道:“不劳婆母费心。我们家阿拾有着落了。” 宋老太发出一串尖酸的冷笑。 “天知道肚子里的种,是谁的呢,即使是大都督的,生不生得出来还两说呢……” 王氏脸色一变,“婆母,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这话宋老太憋好久了,前几日还顾着宋家的颜面没有张扬,但这会心里堵了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气,就没再管旁人听不听得见了。 “我乱说,这不是你这个当娘的亲口说的吗?还想逼大都督认孩子?想当大都督的岳母啊?……我看你有没有这福气了。哼。” 宋老太话里满是嘲弄。 没有人会相信,像大都督府那样的人家会娶宋家胡同的阿拾。王氏打一手好算盘,早晚是要闹出大笑话的,宋老太对此很是自信,说完冷笑着扫她一眼,扭着腰走了。 王氏的脸猛地拉了下来。 “大清早的,晦气。” “予安,予安啦!你过来我问你。” 时雍听到王氏在院子里咂咂乎乎地叫予安,不知发生什么事,但她听到王氏和宋老太的话,就知道这后娘火气上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大黑!走喽。” 大黑凑上来朝她摆了摆尾巴。 春秀和子秀两个小丫头紧跟着站起来。 “小姐,你要去哪里,可要春秀伺候?” 时雍摇头,“你照顾好子柔便是。”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突地回头,神神秘秘地道:“还有,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两个小丫头眼睛亮开,“什么?” 时雍手指向门外,“去,帮我缠住大娘。” …… 冬日寒冷,书房里烧了炭火,谢放推门进去的时候,赵胤正在案头书写,俊眉微蹙,神情极是专注。 “爷,阿拾不在家里。” 赵胤提笔的手一顿,抬头,目光清冷无波,“哪去了?” 谢放低下头,“不知。王大娘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赵胤的眉蹙得更深了,“予安不在?” 谢放道:“予安倒是在,可她也不知那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赵胤登时无心写字了,弃了毛笔,在紫檀木大椅上坐下来,双手抚膝,一言不发。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炉火红通通地闪耀着温暖的光芒。 谢放琢磨片刻,目光落在他膝上。 “爷的腿,痛得狠吗?我这就派人去找……” 赵胤看他转身,突然冷声道:“从今日起,恢复离京前的职守。” 谢放微顿,身子扭了过来, “爷是说……?” 没有听到主子爷的回答,谢放点点头,“属下明白了,这就去通知白执。” 在上次离京去青山镇前,白执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负责的就是暗查宋阿拾,跟踪,查探,随时报告行程。 返京后两人关系有变,时雍又是个潇洒古怪的性子,最厌烦被人监视,赵胤便以送马车和车夫的法子,将予安送到她身边。 可予安年纪尚小,性子单纯,在她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时常被忽悠得一套一套的。 谢放叹了声。 替爷头痛。 不料,他刚去传了话回来,就见赵胤已经着装整齐,披上了玄黑的裘氅,谢放吃了一惊。 “爷要出门?” 赵胤淡淡道:“嗯。” 谢放看出来了,他是去找阿拾的,可是,这女子自由散漫,行踪飘忽,爷要上哪里去找她? …… 时雍又去了吕家。 她借口为吕家人复查病情,要帮这一大家子把脉。 吕建安又是感恩戴德一番,把人都叫了出来,排着队让时雍诊脉。 时雍望了一眼人群。 连丫环小厮都叫过来了,唯独不见吕家小姐吕雪凝。 她不动声色,微垂着头,等把排队的人都瞧过了,还给其中两个体虚的人开了调养的方子,这才笑盈盈地抬起头。 “吕老爷,怎不见吕家小姐?” 吕建安叹了口气,“这姑娘昨日任性,闹出那么大的事,回来我训了她两句,这会子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跟我闹意气呢。” 时雍故作讶然,小声道:“吕小姐有轻生之念,吕老爷还是不要大意得好。这样吧,我去帮吕老爷劝劝,我和她都是姑娘家,好说话,我顺便帮她把把脉,昨日投河,这天寒地冻得,说不得就染了风寒……” 她说得真诚,吕建安脸上却有了明显不悦,但他仍是克制住了,笑着拒绝。 “不必劳烦姑娘,昨日带回家,已然找大夫看过。” “哦……” 时雍长声应道,然后点点头,不再多说,告辞出来,心里的疑惑更大了。 这吕建安分明不愿意让她见到吕雪凝。 到底是为何? 时雍这人讲义气,今儿跑这一趟,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周明生。当初她入了顺天府大牢,周明生着实冒着风险帮过她。 雪中送炭的朋友,她不愿辜负。 虽没办法把他搞到锦衣卫去,但绝对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吃亏…… 得想个法子,搞清楚,刘大娘嘴里那个需要落胎的女子是不是吕雪凝——在时雍看来,因为爹死去投河的概率,远小于未婚有孕。 时雍心里想着事情,在车水马龙的米市街游游荡荡,不知不觉走到了吕雪凝坠河的那座桥上。 这是一座石拱桥,桥面不宽,但离水面也有三丈左右,一个弱女子,得是心如死灰对这世界毫无眷恋,才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吧? 时雍脑子里再三复盘这件事情以及相关案件,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低喝。 “你在做什么?” 时雍吃惊,还来不及转头,便觉一股冷风从身后拂过,下一瞬腰身已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整个人落入一个宽厚的怀里。 “大人?” 时雍听着赵胤剧烈的心跳,纳闷于他冲上来的速度和激动程度,原想出声询问,不料,赵胤突然沉声说道: “何事想不开?爷替你做主。” 章节目录 第310章 阿拾极慧,大人极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有那么一个瞬间,时雍是没明白他此话何意的。赵胤是个冷淡的男人,很少待人这么热情,这冷不丁紧紧抱住她,很是让她窒息。 大脑迟钝了片刻,时雍才反应过来。 赵胤以为她要投河自尽? 时雍差一点笑出声,压着怦怦的心跳,低头去解他紧束的手。 “你松开我。” 赵胤呼吸落在她的头顶。 “别胡闹。” 时雍无语之极。 “你再不松手,这座桥就要被载入史册了。” 赵胤偏头看她,清俊的脸上满是疑虑,时雍神色平静地瞧回去,还调皮地挑了挑眉梢。 “光天化日之下,大人强搂民女,成何体统?” 这话出口,赵胤束着她细腰的手臂明显松缓了些,但随即又紧紧圈住她。 “你不是要投河?” 时雍哭笑不得。 “我为何要投河?” “那你傻站这里做甚?” 站在桥边看着河水就是要投河吗?什么逻辑?时雍斜着眼扫视他,“我好端端的投什么河?大人好端端的,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赵胤目光闪了闪。 “昨日这里,有一个姑娘投河。” 这事,连他都知道? 锦衣卫的探子名不虚传,大事小事天下事,大都督当真是事事皆知。 “没错。”时雍抿了抿嘴道:“人家姑娘投河有姑娘投河的理由,可我没有理由呀?难道大人还是怀疑我……” 她目光错开赵胤的肩膀,远远望了一眼谢放,还有那些不时往这边探头的人群,小声道:“怀疑我身怀有孕,想不开?” 赵胤低头凝视着她,慢慢松开手。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看来这是对她的清白仍然存疑啊? 也是。一个女子在战时落入敌营数日,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大人有这样的担心,也不为过。 时雍笑了笑,换了个问题。 “大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胤冷冷道:“恰巧路过。” “哦?”时雍想了想又道:“大人是不是也怀疑吕家,有问题?” 赵胤没有回答。 这时,已陆续有人朝这边瞧了过来,白日天花里,一男一女在桥边纠缠,确实太扎眼,不知道的说不准真以为痴情女子负心郎,真是一个投河一个劝呢。 时雍看了看他的一身便服,低低道: “大人别回头,抱着我走过桥去,我们再细谈。” 走过去就走过去,干嘛要抱着? 赵胤扫她一眼,显然不明白。 时雍认真道:“我可以为大人遮挡视线。我丢不丢脸无所谓,大人的脸面最为紧要。你想,回头咱们成婚了,史册上写道:大人是因为在桥上救了一个投河的女子,这才不得不委身于她的,多丢人啦!” 她打趣得不动声色,一本正经。 可这话,也不知怎么就取悦了赵胤,他沉沉哼声,横过一只胳膊,将时雍半揽在怀里,往桥那头走。 谢放在后面很着急。 “爷,马车在那边。” “本座知道。”赵胤冷冷回他。 谢放哑然。 这话的意思是“本座知道,要你多嘴?” 谢放叹口气,明白了。人家就是要背着他说话,他是多余的。 日头初盛,光线大炽。 二人顺着河水的方向绕了个圈,终于等到了朱九驾过来的马车。 朱九不懂事,远远地大喊。 “爷,上车啦。” 赵胤回头看他一眼,对时雍道:“河边凉。车上说。” 寒风卷起他的袍角,披风猎猎,时雍仰起头,长发微拂,眼眸里渐渐就染上一层柔和的光。 “好。” 二人上车相对而坐。 还没开始说话,帘子动了动,大黑钻了上车,往中间一坐,懒洋洋地趴下,像个大爷似的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赵胤刚才没瞧到它,根本不知它是从哪里钻出来又准确找到马车来的,叹口气。 “你是越发大胆了,出门为何不带予安?” “我带个小子干什么?”时雍摸了摸大黑的脑袋,笑盈盈道:“我带大黑不就好了。” 赵胤沉下脸,“天神殿的事才过几日,你就不长记性了。” 时雍静静注视着他清俊的脸,从中捕捉到一丝担忧,这才绽开笑脸。 “邪君和其部众喽啰不都抓了吗?大白天的,皇城根下,不会有事的。” 赵胤沉默片刻,“你心知,白马扶舟未必是邪君。” 他会直接下这样的定论,时雍是有些讶异的。 思考片刻,她问:“这是你怀疑上吕家的原因?” 赵胤道:“吕家是我们发现毒物的开始。自是要多些关注。” 时雍微微点头。 “其实,有件事,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 赵胤:“讲。” 这人说话真是简短。 时雍哼了声,目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声音放缓。 “大人听我分析。 一、白马扶舟一年前送入宫中的圣像有毒。 二、大青山山洞里,出了个假邪君符二,真邪君秘密潜逃,而白马扶舟被邪君抓住后,全身而退,没有受伤。 三、白马扶舟府上有藏毒药的密室,白马扶舟屡屡出现在案发现场。 四、邪君向飞天道人讨教易容之术,故意露出真容。” 说了这些桩桩件件的巧合之处,时雍突然扫了赵胤一脸,哼笑道: “若白马扶舟就是邪君,只能说明他愚蠢,做事不谨慎,留下这么多把柄和尾巴。可邪君愚蠢吗?他要愚蠢,世上恐怕没有聪明人了。” “如此一来,明显白马扶舟不是邪君的可能性更大。但这才是最令人恐怖的地方——邪君的布局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至少是一年前。” “而且,此人不仅找了替身符二,还早就做好了嫁祸给白马扶舟的准备。可谓谋略千里,布局甚密。” 她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赵胤凝神听着,目光幽长深远,偶有一丝明亮的火光在瞬间闪烁。 “所言极是。” 时雍莞尔,“那大人发现没有?布局白马扶舟这一条线,邪君应当会耗费很大的心力。在白马扶舟身边安插自己人,再成为白马扶舟的心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非万不得已,或是已经达成目的,对方怎会轻易启用?” 赵胤再次点头,但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说。 时雍微笑着,目光越发自信,眼里似有两汪流动的清泉,声音清脆而有力。 “当今陛下好端端活着,太子也逃过一劫,没有惨死东宫——也就是说,对方的目的并没有达成,那为何突然就抓了我去,露出白马扶舟真容,提前把这条线浮出水面来呢?” 赵胤微微一震,“有理。”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舒服。 见他能完整地领悟到自己的想法,时雍脸蛋上更添了几分笑意。 “若我所料不差,我认出白马扶舟再到大人到天神殿抓人这件事,本就是对方的计划,只是在邪君全盘的计划里提前启动了——而促使他不得不提前的原因,是大人你。” 赵胤道:“我?” 时雍点头,“没错。大人再回想一下,我失踪前,大人在查什么?” 赵胤眯眼:“书局,画师……” 时雍突然敛住笑脸,眯起眼盯着赵胤的眼睛,淡淡补充,“对。书局,画师,还有楚王。” 扑! 冷风陡然吹来,车帘被掀起,簌簌作响。 马车平静地行驶在京师的大街,赵胤宁静的眼神有刹那的变色,让时雍接下来的话仿佛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心里。 “吕家中毒、道士卖符、大帽胡同惨死的兀良汗人……看似没有关系的几件事,是对方故意引导我们发现的,只是他布局的一部分,也是我认出白马扶舟这件事的开端,是一整条完整的线……” 赵胤眼神微凝,接上话:“东宫事发,太子脱困,是他布局里的变数。” “是的。”时雍轻笑:“大人真是英明。对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叫宋阿拾的姑娘,会夜入东宫,救下太子,破坏了他的计划。” 这是夸大人英明,还是夸她自己。 赵胤哼声,“那为何提前俘了你去,与我在查的事情有关?” 时雍眼皮微抬,声音悠然如水,却自然得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这就更简单了。太子没有死,布局生变,而大人偏偏又查到书局,还去楚王府讨画……” 赵胤静静看着她,道:“对方慌了。” 时雍嗯了声,“迫不及待推出白马扶舟,转移视线,不仅是慌了,也是计划生变后的应急之法。大人想想,不论在这个过程中,你和白马扶舟谁输谁赢,无非都是两只鹬蚌而已。” “阿拾——” 赵胤雕塑似的端坐着,直盯盯看着时雍,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万年的光阴,复杂又温暖,“极慧。” 阿拾极慧? 时雍撇了撇嘴,心里揪揪的。 不是阿拾,是……一个你永远不会知道的女人。 她突然有点心酸。 时雍死了。 可她,还是时雍。 章节目录 第311章 真实意图是什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马车顺着米市街的河边走过,上了北正街,赵胤撩开车帘,沉声吩咐道:“去锦衣卫。” 时雍看他片刻,没有吭声。 二人将案情梳理后,思路清晰了许多,大人这是要去办案,可她自己…… 时雍踌躇了许久,慢声道:“大人可否在前面街角放我下车?” 赵胤侧目看来,“干什么?” 吕雪凝是个姑娘家,时雍本意是不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赵胤的,就怕不小心坏了姑娘的名声。可是吕家涉及案件,她终是没有隐瞒,把与吕家打交道的前前后后说了出来。 赵胤思量片刻,“你想怎么查?” 时雍摇头,“还没有想好。” “那你下车做什么?” “找乌婵,说会子话,看看有没有法子。” 赵胤眉头蹙了蹙,淡淡扫她一眼,“如若证实,吕雪凝有孕,那吕家就在撒谎。” “是的。”时雍想了想道:“可这种事,吕家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现在又在谈与周明生的婚事,我瞧着很是急切的样子,更觉异常。” 赵胤道:“有两个法子。” 时雍眼前一亮,“大人且说。”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道:“第一,把稳婆抓起来审,便知道了。” 时雍连忙摇头:“那不就代表我出卖她了吗?不行不行,刘大娘再不济也传授过我本事,这种事,我不能做。” 赵胤:“第二、让吕家主动来找你。” 时雍吸口凉气:“怎么做?” 赵胤盯着她,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头靠过去。时雍很少看见这个正经男人做出这么不正经的动作,眉梢动了动,歪过脸去,将耳朵凑近他。 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耳侧,痒痒的。 时雍心猿意马,赵胤却说得平静。 他声音很低,只有时雍一人能够听清,时雍强忍着那种令人心律不齐的灼热,专注地听完,抬头看他,眼里划过一抹亮色。 “大人着实……很坏!” 一语双关,不知赵胤听懂没有,淡淡瞥她一眼,端坐着,没有动弹。 …… 时雍没有在街口下车,也没有去找乌婵,而是同赵胤一起去了锦衣卫。 她去那间密室查看邪君留下的毒药了,而赵胤则是召集了锦衣卫几名官员议事,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都被传了过来。 赵胤素来是个冷漠的人,端坐正中一言不发,这群衣着光鲜在外面耀武扬威的官员们,一个个都小心翼翼。 “诸位大人,对白马扶舟一案,你们怎么看?” 这个问题很大,看着他毫无情绪的一张脸,众人琢磨片刻仍是猜不透他的用意,便只能凭自己的认知来回答了。 指挥佥事易骁通说,白马扶舟犯法证据确凿,且为人倨傲,不尽臣子本分,陛下继续下旨让三法司协理办案,那便听从圣意,依言办差就是。 “东厂和锦衣卫向来不对付,属下早就看他们不惯,大都督何不趁此良机,拔去这颗钉子……只要陛下裁撤东厂,这大晏就再没有人能掣肘锦衣卫了。” 赵胤冷眼看他,“易大人认为,这是好事?” 易骁通微怔,被问住,嘿嘿地笑。 “是不是好事属下不知,但东厂这般番子横行无忌,视咱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监视和阻挠锦衣卫办差,着实可恨。若是没有他们,咱们往后就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赵胤没有吭声,示意下一个人继续说。 指挥同知叫陈寂,城府较深,在议事厅许久都没有吭声,见赵胤的目光锁定了自己,这才抱拳出列。 “大都督,易大人这是话糙理不糙啊。” 说完这句,他抬头看赵胤的脸色,可赵胤仍是那一副不愠不火的表情,瞧得他心里没底,索性放开了说。 “在座各位都是自家兄弟,荣辱与共,福祸相依,属下就不拐弯抹角了。东厂的设立本就是为了制衡锦衣卫,有东厂一日,锦衣卫背后就会有一双盯梢的眼睛。陛下亲政后的局势更是如此,若是我等不趁机扳倒东厂,恐怕往后再无机会……等白马楫喘过这口气,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同知大人的话,也是属下的意思。” “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呀。” “更何况,这是白马楫他自己找死,也非我等凉薄,上天把机会送到面前,顺水推舟而已。” 议事厅突然热闹起来。 众人交头接耳,意见一致。 赵胤看了一眼魏州。 “魏千户怎么看?” 魏州拱手道:“属下听大都督安排。” 赵胤道:“本座想听听你的意见。” 魏州缓缓抬头,“属下的意见和诸位大人不一样。” 见赵胤传来鼓励的眼神,魏州声音大了些,“俗话说:唇亡齿寒。东厂与锦衣卫同为朝廷缉事,同为皇帝直管,东厂也确有监视掌控锦衣卫行踪之用,可属下认为,花开两朵的威胁,远远小于一枝独秀。” 花开两朵,尚有机会。 只剩一枝独秀时,锋芒毕露,就真的危险了。 “所以,属下认为,此事断不可落井下石,引来各方猜疑。” 魏州表述得很是清楚,众人也都听懂了。 可是,没有人吭声。 魏州是赵胤心腹,极得大都督看重。大青山一案之后,赵胤借机为他请功,如今他升任北镇抚司镇抚使的任命就只等皇帝盖的印戳了,而皇帝绝不会在这件事上,不给赵胤面子。 等任命一下,魏州就是锦衣卫里的人物了。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听上去好像是一样,可文武百官真正惧怕的,其实只是北镇抚司,因为职能的不同,南镇抚司根本没有威慑力。 可想而知,许多人对魏州的晋升,多少还是艳羡和不悦的。 众人嘴上不说,可心里知道魏州的话也在理,大都督很有可能会听信他的理由。 岂料,魏州话音一落,赵胤的脸便沉了下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为朝廷办差,只要行得直,走得端,怕什么一枝独秀?” 众人吃惊。 赵胤道:“官场上行事,确实要讲究圆滑有度,可在锦衣卫,诸位大人只需记住一句话:但问证据真假,莫讲人情得失。” 众人再次噤声。 大都督话里话外是在批评魏州圆滑世故啊! 又分明暗含有“查办东厂和白马扶舟”的意图? 魏州脸色微变,低下了头。 “属下失言。” 大都督这做法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看着挨了训的魏州,一个个战战兢兢,再不敢吭声。 却听赵胤又道:“同知大人和佥事大人的话,极是有理。白马扶舟谋反,证据确凿,而东厂沦为走卒,乃是大晏之耻,确无存在必要。此时不请旨废弃,更待何时?” 请旨废弃东厂? 众人暗里都吸了口冷气。 他们嘴上说得得劲,可废弃东厂多大的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东厂没事,锦衣卫得遭殃。 众人不知道大都督打算怎么做,可是至少确定一点。 ——大都督已认定白马扶舟有罪,他是罪责难逃了。 而这,是此案发生以来,众人从赵胤嘴里听到的最准确的办案风向。 …… 魏州离开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的时候,脸上有明显的失意,任命还没下达,若此时生出异端,他这镇抚使可就当不成了。 有人唏嘘,有人幸灾乐祸。 赵胤当夜在无乩馆见到了庚一。 从大青山回京,庚一的任务就只有一个——秘查锦衣卫。 庚一照常向赵胤汇报了这两日的进展,以及今日锦衣卫议事后,诸位大人离开后的反应。 然后,突然笑了一下,又拱手道:“还有一事,属下已遵照大都督的吩咐,在吕家布好了局。” 赵胤嗯了声,摆手。 “干得好,你先下去。” 庚一:“是。” “行事利索点。” “属下明白。” 待庚一的身影从窗户消失,时雍才从里屋推门出来,看着赵胤冷肃的面孔,她诚心地拍了个马屁。 “大人厉害。” 赵胤端起茶盏,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时雍慢慢走到他面前,懒洋洋地叹了口气。 “锦衣卫的大人们,肯定猜不到螳螂捕蝉,背后还有黄雀吧?” 锦衣卫这些人平常干的就是缉拿盯梢等特务差事,哪会知道其实内部还有人专门盯梢他们? 时雍想想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突然低下头,直盯盯看着赵胤的眼睛。 “大人,会不会也派人监视我?” 章节目录 第312章 好看的,好吃的,留人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身子前倾,长长的睫毛仿佛盖下一层阴影,眼里光芒炽盛,腮边淡淡的笑意,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嘲弄。 茶香弥漫,赵胤掌心的茶盏冒着热气,时雍看他不动,身子又往前倾了倾。 “说啊,大人?怎么了?说不出口?” 赵胤眉心微蹙,突然放下茶盏,表情怪异。 “怎么了?”时雍疑惑相问。 “没事!”赵胤嘴上说着没事,手却落到膝上,用一种甚为压抑的表情轻轻揉捏,那紧抿的嘴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 时雍眼皮微跳,“腿又痛了?” 赵胤没有什么表示,面色稍稍松缓一些,语气已有叹息。 “阿拾许久不曾为本座针灸了。” 算算日子,确实有些久了。 时雍道:“你不是在吃孙老的药吗?” 赵胤:“是吃着。不见好。” “大人稍等。” 时雍转身出去,叫谢放为赵胤备水浴足,又去拿银针消毒,等做好这些事情,再次坐到赵胤的面前时,这位爷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了铺着厚厚毯子的软椅上,双足放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里,膝上盖着雪白的绒巾子,眼皮半阖不阖,几乎快要睡着了。 好享受! 时雍突然生出一声叹息。 再没有比古代权贵子弟更能享受的了。 在心因差异下,他们使唤人也能使唤得理所当然,毫无心理负担,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啐!好生气。 时雍生出不满,但还是乖乖等他浴足完毕,为他踩干净双脚,然后放入一个柔软的脚踏上,这才慢慢为他施针。 看着他膝部的时候,时雍神情突然凝重。 尽管赵胤是为了摆脱她的追问故意找的借口,可他没有说谎。 这条腿啊,确实没好,还有些红肿。 “有时候,我很佩服大人。” 时雍扎入第一根银针时,如是说。 “为何?”赵胤语气淡淡。 时雍淡淡道:“腿都这样了,还能每日东奔西走,不知疲惫。” 赵胤原以为她会继续追问“监视”的事情,闻言似乎怔了一下,这才垂下眼帘。 “不东奔西走,留在府中养伤,那和残疾何异?” “话虽如此,你心里得有数,你是有病的人,要懂得节制。” “我很节制。” 时雍抬头看他,哼声,“稍稍好转,就不管不顾,好一点又复发,你这叫节制?” 赵胤沉默。 片刻,突然又道:“你对来桑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时雍没动。 “你教他复健,叮嘱要多走动。” 果然,大人什么都知道。 时雍突然咬牙,在他小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像个朝相公撒气的小媳妇,不留情面,打得“啪”一声脆响,惹得谢放都望了过来,见状,他略略惊讶,见赵胤没有反应,又收回目光,只当没有看见。 大都督愿意挨打,他一个侍卫能拔刀阻止么? 时雍道:“你和来桑的情况哪里一样?他要是不走动,那条腿说不定就废了,再懒些,可能会萎缩,一步都走不了。即使如此,我也叮嘱他要循序渐进,可没说,多多益善。” “有何不同?”赵胤淡淡撩起眼皮,“我若放弃,这条腿早就废了。” 时雍讶异。 赵胤以前伤成什么样子,她并不知情,这么说来,应是比她猜测得更为严重。 “那我懒得管你。腿是大人的,长在大人身上,你不心疼,还想让别人心疼不成?” 时雍低头施针,说得随意,赵胤听着,身子岿然不动,可那双眼睛却始终在她头顶盘旋,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大人好像终于琢磨出味儿来。 “阿拾是在心疼我?” 时雍手指一顿,差点笑出声。 很难理解吗? 居然要想这么久。 “没有。”时雍抿着嘴唇,抬起下巴瞧他时,眼里是娇俏,也是傲骄。 “排着队心疼大人的人多得去了,大人哪需要我心疼?” 赵胤皱了下眉头,突然抬起手,在时雍鬓角轻轻撩了一下,将她垂落的发丝拂开,眯起眼盯着她的眼睛,“予安说,最近许多人去家里提亲?” 予安说? 时雍不用多想,也知是王氏的馊主意。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那可不是么?什么李家少爷,张家小子的,一个比一个抢着表现,又个顶个的优秀,呵,眼花缭乱,一时间倒是让人难以抉择。” 赵胤:“阿拾喜欢什么样的?” 废话!当然是他这样的? “长得好看的。”时雍心口不一地说道,朝他调皮地眨了下眼,“我就是这般肤浅的女子,大人失望没有?” “没有。” 赵胤淡淡扫她,面不改色道:“本座就是长得好看的。” “……” 时雍有一瞬脑子忘了转,这位大人是吃错药了吗? “大人是长得好看。” 时雍眯着眼看他片刻,点点头,然后埋头干活。 房间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整个世界仿佛突然沉寂下来。 一直到时雍针灸完,回头叫了一声谢放,然后挪开凳子站起来。 “剩下的事,谢大哥来做。大人,我回了。” “站住!” 时雍闻言看过去,只见赵胤已经起身,光脚踩在冰冷的地上,一袭华贵的长袍披风轻轻垂落,眉头紧皱,“厨房备了好吃的。” 有好看的,又有好吃的,这留人的方式……实在合时雍的胃口。 “再好吃,也不一定合我的胃口呢。大人,告辞了。”时雍心里快笑翻了,嘴上却说着反话,低头系了系悬在腰上的禁步,转身就走,心里默数着。 一、二…… “三”还没有开始数,背后便传来凳子拉动的声音,然后手腕就被赵胤拽住了。她抿着嘴唇,不满地回头看去,只见赵胤沉着脸,清俊的面孔上满是无奈。 “你这女子,属实狡诈!” 很快,他就像抓小鸡似的将时雍薅了起来,丢在椅子上坐好,然后自己穿好鞋子,沉声吩咐谢放道:“进膳。” 谢放看了时雍一眼,低头拱手,“是。” 时雍原本还想假装挣扎一下,可是闻到食物的香味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打算,乖乖地坐着。 “你在等什么?” 赵胤转头看她,那紧皱的眉头写满了对她的无奈。 “等我抱你去吃?” “这倒也不必。”时雍很快从椅子里爬起来,刚想起身,一张冰冷的俊脸便压下来,凉凉的双眼直视着他,一双有力的手臂重重撑在她左右两侧,将她的身子逼得不停后仰,话也说得清冷。 “想吃就直说,不必耍花招。” “……”时雍心跳得很快,被“椅咚”的她回不了嘴,只是巴巴地望着他。 赵胤哼声,一把将她抓起来,再次像拎那可怜的鸡仔般将她拎起来,双脚杵在地上,“自己走。” 本来时雍是要自己走的,一听这话,逆反心上来了,双脚猛地离地跃起,紧紧夹住他的腰,两只手臂灵活地圈住他的脖子,那姿态那速度那勇气,吓得刚进来请用膳的婧衣呀一声,猛地变脸,然后转身捂住了眼睛,心狂跳不已。 “走不动。”时雍形象已毁,懒得再挣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要大人抱。” 说完,她蹙了蹙眉头,实在是被自己的话腻歪得不行,哪料,大人却很受用一般,喟叹着托住她,望一眼婧衣:“出去。” 婧衣整个人已经傻了。 她从小就开始学习伺候人的规矩,从没见过这么唐突的画面,更何况被唐突的男人还是赵胤…… 婧衣有种世界毁灭般的震惊,走出去的时候双脚都是软的,不知所措。 难道是她错了? 爷喜欢的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闺阁千金,而是如宋阿拾一般的野蛮女子? …… 赵胤看了看房门,低头看埋在自己肩窝的女子。 “当真要爷抱你去?” 时雍挣扎如狗。 “要……” 声音有点弱,不确定。 赵胤眼风微撩,极淡的哼了声,没说话,大步往外走,没有停留。 时雍心跳得很快,偷偷抬头打量他。 一缕幽光打在他英俊的脸上,画面朦胧如若幻境,有点不真切。 …… 大都督所料不差,次日一大早,时雍还在被窝里做美梦,回忆昨夜赵胤送她回来时那模样,吕家就来人相请了。 而且,还是吕建安亲自出马。 “昨夜,家中老鼠被毒死了。”见到时雍,吕建安就像见到神仙一般,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甚至比上次中毒更甚几分。 时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故作诧异:“怎么,吕老爷的老鼠是家养的?” “非也,非也。”吕建安四下看了看,凑近些对时雍道:“院里院外,二十几只老鼠,全死了。我怀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干净?嗯?” 他朝时雍抬下巴,使了个眼神,一副“不可说”的神秘。 时雍恍然大悟,点点头,“明白了。” 吕建安刚松口气,就听她道:“可惜,我家在造房子,没有时间。” 一听这话,吕建安就明白,赶紧吩咐小厮奉上两封银子,言词恳切地道:“求姑娘救救我们一家。” 呵! 赵胤这招果然好使。 锦衣卫的阴招就是多啊!比她损。 “娘!”时雍示意王氏收下银子,这才懒洋洋让予安驾了车出来,往米市街去。 章节目录 第313章 疑窦丛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在吕家没有见到吕小姐,却见到了她的母亲——大夫人兰氏。 这位夫人看上去温和怯懦,因为是新寡,身上还带着孝,看到时雍进来,大夫人客气地将她让入屋里,忙叫丫头备上果品茶水。 时雍看了一眼跟进门的吕建安,心里微沉。 寡嫂的屋子怎么能随便进呢?一般人家尚且懂得避嫌,这么大个老爷却不知礼数? “宋姑娘,有劳了。”兰氏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左右四顾,“屋子就这么大,不见什么可疑的东西,家里也没有老鼠药。一夜间添了那么多死鼠,怪瘆人的。” 时雍应和两声,回头看看吕建安,笑道:“吕二老爷,我要查找一下大夫人房里的私物,您看是不是回避一下?” 有她提醒,吕建安仿佛刚清醒过来一般,哦哦两声,连忙作揖告辞,出去了。 时雍注意到兰氏喜弄花草,房里好几株畏寒的植物还放在炭盆边保暖,可谓细心备至,可时雍提起她刚投河被救起的女儿吕雪凝,兰氏神色却有些奇怪。 悲伤,无奈,言语逃避。 时雍道:“夫人这里不见异样,不如去小姐房中瞧瞧?” 兰氏叹气,“她不肯出来见人。” 时雍眼皮微阖,懒洋洋的声音里有几分凉意,“这毒,说不定就来自小姐房里。大夫人是不顾及小姐的安危吗?” 兰氏微微错愕,“你是说,这孩子还会做傻事?” 时雍浅笑,没有回答。 在兰氏带时雍前往吕雪凝房里的时候,时雍从随意的闲聊中得知,兰氏曾经有个小儿子,三岁半时夭折,只剩吕雪凝一个女儿,她爹去世,孩子受了刺激,成日里闷在房里,连她都不愿意见。 “凝儿。凝儿。”兰氏在吕雪凝房外轻轻叩门,“你开开门,母亲来看看你。” 好半晌才传来吕雪凝的声音:“我没事,母亲。你回吧。” 唉!兰氏幽幽一叹,无奈地看着时雍。 “夫人。”时雍四下望望,“要不然你先回去,我单独劝劝雪凝小姐?我们姑娘家,或许能说说话。” 兰氏一怔,想了想:“那便劳烦宋姑娘了。” 等兰氏离去,时雍又敲了敲吕小姐的门,吕雪凝开始还客气地回拒,后来索性不吭声了。 好个拧性子的姑娘,时雍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找这个房间的窗户——这一绕,就绕到了院落后方,她估算着吕雪凝房间的位置,正准备过去,突然看到一抹人影在院墙出没。 谁? 时雍飞快冲过去,攀着院墙一跃而上,并抢在那个人翻出去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 “啊!”那人低呼一声,连忙将另外一条腿勾在院墙上,以免倒栽下去。 时雍俯身一看,“周大头?” 周明生以“倒挂金钩”的姿态看着她,一条腿还在时雍的手里,“你,你小声点。” 时雍扯了扯他的腿,“你在干什么?” 周明生被她扯得胆战心惊,“你抓紧我!别丢手。” 说着又朝时雍伸过手臂,想让时雍拉他起来,时雍冷哼一声,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不仅不拉,手还作势要松开,“说,你鬼鬼祟祟干嘛?” 周明星抽气,“拉上来再说,拉我上来。” 时雍道:“不说是吧…………” 话音未落,她用力推向他另一条勾住墙的腿,周明生脸都白了,“我说我说,我来看吕小姐。” “看她干什么?” “她都要做我媳妇了,我不能来看看?” “有你这么鬼鬼祟祟看的?” “我这不是没法子吗?”周明生说到这里,见时雍又要去掀他的腿,命吓掉了半条,“姑奶奶,我求求你了。快拉我上来,我真没骗你,我就是想来看看那姑娘,怕她还是想不开,又轻生,我就没媳妇了……” 哼!时雍看周明生脸都白了,一把拽住他的手,这家伙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了院墙,疼得直揉腿,“好狠心的女子……” “谁在那边?”一声低喝,吓得周明生当即噤声。 接着,就听到几个小厮走过来的脚步声。 若被逮个正着,丢丑事小,被当成贼就麻烦大了。 “完了!我先走一步——”周明生刚想转身跳往院外,只见吕小姐紧闭的窗户打开了。 姑娘支起窗子,露出半边苍白的小脸,朝他们招了招手。 周明生顿住,头就那样拧着,就像忘了呼吸一般,直盯盯地看着人家姑娘,动也不会动。 时雍见他这样,哭笑不得,狠狠扯了他一把,三两步走到窗户,径直跃了进去。 吕小姐慢条斯理地将窗户放下,脸色黯淡不见表情。 三个人谁也没有讲话,窗外,小厮找了两圈,不见人,咕哝着走了。 时雍贴着窗户,等外面安静下来,这才朝吕雪凝行了行礼。 “打扰吕姑娘了。我是……” “宋姑娘有礼。”吕雪凝朝她行了礼,又朝周明生福了福身,“周大哥万福。” 周明生一脸是笑,就像没有见过姑娘似的,那双眼睛都快落到人脸上了,时雍轻咳一下,朝吕雪凝道:“多谢吕小姐搭救,不然我们就被当贼了。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吕雪凝睫毛微垂,“宋姑娘请讲。” 时雍道:“吕小姐方才不愿见我,眼下又打开窗户,我甚为不解。” 吕雪凝迟疑片刻,呼吸微急,“方才有人看着,眼下没人。” 时雍一惊,“吕小姐的意思是有人监视你?” 吕雪凝那双略带轻愁的眼,慢慢转向她,微微点点头,“是。” 四目相对,时雍看着面前这张姣好的面容,平静地叹口气,“你二叔,吕二老爷?” 吕雪凝冷笑,“二叔?他不配。” 这是个单薄温软的女子,美玉般白皙的肤质,怎么看怎么都是软弱可欺的人,可她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倒让时雍刮目相看了。 “吕小姐看着不像想不开的人。” 听她这么说,吕雪凝眼眶突然泛红,幽幽看她一眼,“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不如去死重新投胎。” 时雍试探,“你还有娘,你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吕雪凝闭上眼,没有接时雍的话,只是摇摇头,将脸转向周明生。 “周大哥,惠民药局之事,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 周明生一脸憨态,摸了摸头,“无事无事,我皮厚,不怕挠。” 吕雪凝原本清冷的眼底,浮起一抹凄清,“你是个好人,是小妹没有福分,这辈子做不得你的妻了。” 一听她说“你是个好人”,时雍心里就悬了起来,就周明生还在乐,听到最终才终于发现不对,“吕姑娘,你不同意这桩婚事?” 吕雪凝目中含泪,“我配不上你。” 周明生抿了抿嘴巴,看着吕雪凝冷香般清雅的闺房,再看看她清丽的面容,口中泛苦,“你……瞧不上我吧?我是个粗人,家中贫寒,是,是配不上吕姑娘的。” 吕雪凝刚想说什么,周明生就阻止了她,苦笑道:“你若是不愿,我回头就告诉我娘,让她拒了这桩婚事,断不会让你为难。只是,以我拙见,人还是活着的好,活着才有奔头,你可再莫要做傻事了。” “不是你不好。”吕雪凝纤眉紧蹙,脸上泛起丝丝红意,很快又褪去颜色,“是我。我不干净了。自问不堪再做周大哥良配。” 不干净了?时雍心里咯噔一声。 她原是想找个理由为吕雪凝切脉,即使她不愿意,也能探探反应,可是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承认。而且,她一心想维护周明生的“知情权”,可周明生分明已经被人家姑娘迷住了,别说不干净了,就算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他怕也是爱得紧。 果然,周明生意识到吕雪凝口中之言是什么意思时,脸色变了变,双眼突然锐利。 “是哪个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报仇,老子去宰了他。” 啧!时雍从没见周明生这么男人过,可他胸膛拍得咚咚响,吕雪凝却只是苦涩一笑。 “你别问了,是我命不好。” 说着,她望向时雍,慢慢地道:“多谢宋姑娘一番苦心,雪凝怕是要辜负了。”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竟然知道时雍为她而来? “你们快些走吧,一会被那老贼发现就不好了。” “那你呢?”周明生突发奇想,“难道欺负你的人,是……是那老东西?” 吕雪凝摇头苦笑,“你别追问了。快走。” 时雍心知她心里藏了事,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是绝对不肯说的。 思虑一下,她点点头,“那我就告辞了,若是吕小姐今后有什么想说的,就来找我。” 她说完施礼,吕雪凝也低头蹲身,朝她回礼。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时雍突然抬手击中吕雪凝的后颈,用了十足的力气。 吕雪凝讶异地抬头,看着她,身子缓缓软下去。 周明生一把接住姑娘娇软的身躯,怒视时雍,“你干什么?” 章节目录 第314章 撒狗粮没眼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啧一声,“瞧你这重色轻友的模样。” 说罢,她大步走到窗户,将耳朵贴上去听了听,不见有声音,这才慢慢支起窗子,又回过头来,严肃地看着周明生。 “把人带出去,去乌家班,交给乌婵,要快。” 姑娘身子落在怀里,周明生这会子脑袋发昏,香气萦绕在他的鼻翼里,不知不觉就绷紧了身子,连走路的姿态都别扭起来。 “为,为什么?” 时雍看他这模样就着急,做了个抬起的手势,“抱啊,抱起来!” “哦。”周明生被她骂了两句,这才清醒过来,不过,他仍然不明白时雍这么做的用意,站在窗户,看着空荡荡的院落,踌躇不前,“阿拾,你到底要做什么?” 时雍敛住面色,凝重地道:“周大头,你信不信我?” 周明生讷讷点头。 时雍靠近一些,小声道:“想要媳妇,就照我说的做。不然,这姑娘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 周明生一头雾水,仍然不懂时雍的用意,可是这句话却向他敲响了警钟。 这是他自己从河里捞出来的女子,周明生亲生见她一心求死,她二叔待她不好,他们走后,说不定吕小姐就没命了。 “好。”他重重点头。 时雍看他一眼,率先跃过窗户,四下里打量一下,不见有人,这才招手让周明生把吕小姐抱出来,然后托上院墙,顺便将自己腰上的“禁步”取下塞到周明生手里。 “这个拿给予安,就说是我的吩咐,让他载你去乌家班。予安就在吕家门外,注意,隐蔽点。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周明生摇摇头,抱着人跃下院墙而去。 时雍原地等了片刻,再回到窗边,将窗户原样关回去,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回去找大夫人。 兰氏手抚暖炉,看着她的花草在发呆,见到时雍过来,立刻紧张地站起。 “可是见到人了?凝儿怎么说?” 时雍叹气,“夫人恕罪,任我舌灿莲花,还是说不服吕小姐开门。对不住夫人了。” 兰氏眼睛里浮起一丝暗芒,“不关你的事,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护不住她。” 这话很有嚼头,可时雍眼下不想再问,她告辞出来,吕建安在院外等她,又恳切地询问起死老鼠之事。 时雍眉头紧皱着,望吕建安的表情极是诡异。 “吕老爷,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建安被她的话瘆住,“宋姑娘,请讲!” 时雍道:“你们这个宅子,是不是请道士驱过邪?” “哎别提了。”吕建安摆摆手,“诓了我不少银子,谁知竟是个假道士……” 时雍眯眼,“吕老爷怎知他是假道士?” 吕建安面色一变,与时雍对视片刻,忽而重重叹了口气,“官府不是放出话了吗?假道士凌霄冒充太清观清虚道长的师侄,四处招摇撞骗。” “哦,原来如此。”时雍一副刚听说的样子,眼儿微微飘开,望向院子四周,“可是依我看,这凌霄道长,说不得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吕建安:“怎么说?” 时雍摇了摇头,“那些符,为你这宅子招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上次吕家人发病恐怕也与这个有关。” 吕建安眼神微变,“那如何是好。” 时雍摇头,“恕我无能为力,吕老爷想办法找高人来化解吧,既然是太清观的假道士使坏,不如去庆寿寺找个真和尚来解围?” “这……”吕建安一脸迷糊。 “言尽于此,言尽于此。此劫不解,吕家恐怕还会出各种奇事,异事,直至家毁人亡!” 时雍说罢,不顾吕建安的挽留,告辞出了吕家。 刚和吕建安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给周明生弄走吕小姐争取时间,顺便再为吕小姐的失踪挖个大坑。 果然,当天晌午,吕家就有消息传来。 闭门在家的吕家小姐雪凝,大白天失踪了。 …… 无乩馆。 赵胤收到消息,一脸不可思议。 “阿拾把人劫走的?” 白执垂首而言,“是。属下也不知为何,冷不丁就劫走了。” 赵胤脑仁突突地痛,“此刻人在何处?” 白执不敢看大都督的脸色,小声道:“乌家班。” 一听这话,赵胤脸色黯淡下来。 分明是两个人一起定的计划,她中途胆大妄为劫了人走,却不来救助于他,而是率先想到乌婵。终究,他是外人,不是她最信任的人。 赵胤沉声道:“备马。” …… 乌家班。 周明生捏着袖子拭了拭额头的虚汗,看着坐在床前的时雍,脊背隐隐发寒,“她什么时候才会醒?会不会有事?” 时雍:“我不知道。” 反正她上次用手刀打赵胤,当时没事,没一会才晕倒,而这个吕小姐是一打就晕,然后一直不醒。 看着吕雪凝平静地躺在床上,可把周明生给急坏了。 “你瞧瞧你,这是干的什么事?” “闭嘴!”时雍扫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出去。” 一听这话,周明生赶紧管好嘴巴。 乌婵站在时雍身边,闻言轻笑一声,“你别吓他了,这叫关心则乱。不过,我看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你那把子力气?这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不如先出去吃饭吧。” 周明生盯着吕雪凝就不转眼,“我不吃。我在这里守着。” 乌婵哼声,“我也没请你。” 周明生:“……” 时雍拍了拍周明生的肩膀,“出去吃吧,免得一会儿她醒过来,睁眼看到的就是你,以为是你绑了她呢,那你解释不清可就惨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一阵狗叫声,是大黑在示警。 紧接着,一个小丫头冲进来,一脸慌张。 “班主,锦衣卫来人了。” 乌婵一惊,看了时雍一眼,这才淡定了些许。 “慌什么?”她沉着脸轻呵,末了又道:“彩云,去把我私藏的好茶拿出来,招待大人。” 彩云怯生生的,“是。” …… 茶香弥漫在室内,赵胤不动声色地揭开茶盖,刚低下头想闻闻茶香,一声娇脆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大人,小心烫。” 时雍娇滴滴地走过来,翘起兰花指,仔细捧起他手上的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拂,虔诚地吹了片刻,待水温凉了些,这才毕恭毕敬地捧到赵胤的面前。 “大人,请用茶。” 哼! 有乖必有异。 赵胤扫过她那张笑脸,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也不揭穿她,冷眼看她耍什么把戏。 “阿拾,怎会在此?” 时雍莞尔:“昨日我便和大人说过,要来找乌婵叙话的,今儿不是赶巧了吗?有时间就来了。大人,这就忘记了?”说着,她朝赵胤飞过去幽幽怨怨的一眼。 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赵胤看她不老实,并没有主动交代的意思,冷笑着反将一军。 “本座刚接到报案,吕家姑娘失踪了。最后一个去吕家拜访的人,是你。阿拾,你的嫌疑最大,现在吕家找上门来了,你让本座如何是好?” “是吗?”时雍大惊失色,“我才刚捡到一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吕家的?” 赵胤:“……” 好一个巧言令色的女子。 赵胤冷眼看着她,一语不发。 时雍见状,笑了起来,眉眼间仿佛染了三月的杏花,出口却是一道娇盈盈的叹息,惹人怜爱,“我知道瞒不过大人,也没想瞒着大人。” 赵胤:“为何不来无乩馆?” 时雍撇了撇嘴,“不想。” 赵胤蹙眉,“为何?” 时雍抬了抬下巴,嘴皮紧紧抿着,一双眼透露着不开心。 “无乩馆是大人的私宅,岂能随便往里面塞姑娘,我不高兴。” 赵胤一怔,一颗心顿时化开了。 “就会胡闹。此等大事,岂能擅自做主?” 明明是在训人,可声音分明已经软了下来。 时雍伺机低头,“我错了,请大人治罪。” 赵胤:“下不为例!” 谢放站在门口,闻言直接把脸转开了,他没眼看。大都督兴师问罪而来,不过转眼,就被一个小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人有所不知。”时雍左右看了看,堂上没有外人,遂压低嗓子将吕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胤。 “这个吕建安很有问题。我若不带走吕姑娘,一旦没了小命,就断了线索。把人带出来,不在吕建安的眼皮子底下了,她才有可能告诉我们真相。我们化明为暗,再行布局,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大人以为如何?” 赵胤绷起脸,看着面前说得煞有介事的女子。 还能如何? “阿拾所言极是。” 时雍莞尔一笑。 这时,乌婵匆匆进来,被朱九横刀拦在门口。 她探头往里望,“阿拾,阿拾……那位姑娘醒了。” 章节目录 第315章 顺藤摸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吕姑娘在房里,赵胤是不便前去的,时雍让乌婵留在这里听他差使,便径直入了内室。 周明生仗着是“未婚夫婿”,厚着脸皮守在门口,但没敢进去。 时雍看他一眼,推开门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被子盖到脖子,双手叠放胸前,睁着眼睛望着帐顶,不言不语,察觉时雍进去,也没有反应。 “吕姑娘。”时雍拉凳子坐到床边,看着她,“冒昧相请,还望姑娘不要生气。” 吕雪凝一动不动,声音低低无力,“你到底要做什么?” 时雍淡淡道:“为了救你。吕姑娘,错是别人的,命是自己的。” 吕雪凝脸色灰白,规矩规矩地躺着,对时雍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我的命,我做主。” “说得没错。”时雍慢慢低下头,瞧着她的脸,轻声道:“只可惜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世界……” 吕雪凝的头猛地掉转过来,身子都在细微的颤抖,看着时雍的双眼满是惊恐。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时雍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觉得自己行为好像一个渣男,叹口气,语气柔和许多:“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吕雪凝嘴皮吃力地张开,“为什么?” 时雍轻笑,“周明生是我朋友,他喜欢你。” 喜欢?吕雪凝苍白的面孔微微变化,双眼停留在时雍脸上。 “你既知我有孕………又怎么能够?” 时雍道:“能不能够,应当他来做决定。” 吕雪凝苦笑摇头,“你告诉他了?” “没有。”时雍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腕,“知你有喜脉的人,只有我。” 吕雪凝见她满脸真诚,怔忡许久,忽而冷笑。 “怎会只你一人?知道的人,多了。” “你家人?” “要不怎会急着将我打发去周家?” “吕姑娘。”时雍沉吟片刻,慢声相问:“那个人是谁?” 吕雪凝放在被子边上的手突然一缩,紧紧揪住被面,唇角青白,不肯说话,双眼满是哀求。 “说出来,我才能帮到你。”时雍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相信我。” 吕雪凝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时雍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此刻仿佛蕴含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在吕雪凝最无助无依的时刻,看上去柔软、温暖,尽管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谢谢你。”吕雪凝哽咽,“没有人帮得了我。我这一生,毁了。” 没了清白,有了孩子,对很多女子来说,属实走投无路,吕雪凝的选择符合大多数人的做法,可时雍不这样认为。 “女子不可自轻自贱,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够毁灭你。懂吗?”她轻轻拂了拂吕雪凝的头发,温柔地道:“你有别的选择,只要你愿意。” 有别的选择?吕雪凝想像不出。 时雍安静地看着她,不由想起自己无数次闯过艰难的关口,靠的就是这种“黎明前总有一段黑暗,只要挺过去就会有更好的未来”这种信念。事实也确实如此,坚持不放弃,信念就会变成现实。这也是她为什么死过一次再一次,仍然能轻装上阵,笑看人生的原因…… 她没有催促吕雪凝,长久地等待着。 吕雪凝的手突然一动,反过来抓紧时雍,漆黑的眼里带着微弱的希望。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时雍面色稍霁,看着她眼眶里滑落的眼泪,微笑着朝她点头。 “你信,就是真的。” …… 吕雪凝的故事并不复杂。 一向疼爱她的二叔,有一日骗了她出去,被一个陌生男子糟蹋了。吕家最疼爱吕雪凝的是父亲吕建成,他让吕雪凝念书习字,学经商之术,是将闺女当儿子教养的。 受辱后,吕雪凝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吕建成当即气得提刀要砍死吕老二。 吕老二矢口否认干了这缺德事,在吕建成的打骂下,吓得躲出家门,许久不归。 为了闺女声誉,吕建成没有声张,只等吕老二回来,哪料,就在这段时间里,吕家人陆续染上怪病,药石无用。尤其是吕雪凝的祖父祖母,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而吕建成还没来得及帮女儿雪恨,就病重在床。 吕建安这时回来了,挑起养家的“重任”,并请回凌霄道人为吕家驱邪。 那时吕雪凝也病倒了,眼睁睁看着恶人得意,无能为力。 在惠民药局,她被发现有孕,吕建安买通了医士,并满口应诺母亲兰氏,说要妥善解决此事。兰氏是个乡坤家的小姐,一直被吕建成保护着,对世俗之事一无所知。 病好后,吕雪凝本想找二叔讨要父亲的那分家产,然后带着母亲别院而居,哪料却看到二叔深夜钻入母亲房里,天明方出。 投河那日,她已自杀过一次,没能得逞,这才趁着时雍来家里,看守她的人稍稍松懈奔出宅子,直扑米市街大桥,一跃而下。 叙述过程,吕雪凝声音发颤,好几次说不下去。 时雍一直抓住她的手,一直到她说完,这才平静地问。 “也就是说,那个凌辱你的男人,你并不认识?” 吕雪凝摇头,羞涩得难以出口,时雍掌心紧紧地握住她,目光坚定有力,让她知道,她是被保护的,是不会被伤害的,吕雪凝回视她片刻,这才哑着嗓子说:“若是再见到他,我定能认得。” “嗯。”时雍点头,“此事我家大人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你如今要做的就三件事。” “什么?”吕雪凝意外地看着她。 时雍道:“第一、想清楚,这个孩子要不要,三天内告诉我,不可拖延。第二、周明生这桩婚事,你想要不要。若不要,便拒绝他。若要,便告诉他真相,不要隐瞒,让他做出选择。第三、好好在这里养伤,暂时不要出现,把身子养好,等着看坏人伏法。” 她的声音温柔又有力量,仿佛一束光,将吕雪凝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我可以吗?” “当然。勇敢点。” 时雍最后望了她一眼,叫来彩云,笑了笑,“给小姐弄点吃的来,要软和一些,清淡一些。” 她起身,吕雪凝的手软绵绵地滑下来,落在棉被上,怔怔看了她许久。 “你真是个好人。” 领了好人卡出来,时雍见到赵胤。 二人稍做分析,时雍便下了个决定。 “大人在庆寿寺有没有相熟的和尚?若有,我有个顺藤摸瓜的想法。既然邪君最先抛出来吕家,那我们也可从吕家入手,将计就计……” …… 吕雪凝没有让她等太久,吃完饭就给出了她答案。 这个孩子,她不要。 时雍其实也有这种想法。一是治病时喝了不少汤药,二是这种男人的孩子,生下来也是祸患,不如趁现在月份小处理掉,对大人是救赎,对孩子,同样如此。 不过,周明生没有给出吕雪凝答案。 之前听说她被人欺负,周明生义愤填膺,在得知吕雪凝有了孩子后,他又犹豫了。 时雍觉得男人的心,也是海底针。 不料,一夜思量,周明生次日凌晨将她堵在院门口。 “我想好了。” 时雍惊讶地看着他。 双眼通红,脸色青白,憔悴得像十天半夜未合眼。 “想好什么了?” 周明生低下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还是松了口气。 “那孩子,我认。只是你要答应我,万万不许我娘知道。不,不许任何人知道。” 时雍:…… 吕雪凝没有告诉他,她不准备要孩子吗? …… 去锦衣卫衙门的路上,时雍专程叫予安在街边停车,走路去城门边的老茶楼。 这里每日有京师城的大事小事江湖事,三教九流的信息,都可以在这里听到消息。 最紧要的是,不久前,时雍已经让燕穆暗地里把茶楼高价买了下来。 经营茶楼的人是南倾和云度,他俩和吕雪凝乌婵燕穆春秀子柔等人一样,其实都是时雍在机缘巧合救下来的人,南倾和云度的伤已经好了,云度只有一只眼还能模糊视物,南倾那条腿废了,借着轮椅或拐杖行动,倒也无碍。只是,如今的南倾和云度,并不知道她是时雍罢了。 时雍在门边停留了片刻,没有见到二位老板,只等到众人在议论吕家的奇事。 小姐怎么丢的,吕家尚不知情,外面议论纷纷。而时雍那天的警告,吕建安不知当真信了,还是借驴下坡,不仅不派人找吕小姐,还对外宣称吕小姐被邪灵带走了,闹得人尽皆知。 这老狐狸! 时雍离开茶楼,上了马车,走了没多远,就见捕头沈灏带着一群捕快急匆匆过来了。一边走一边吆喝让路,周明生也在人群中,时雍撩着帘子,叫了他一声。 “出什么事了?” 周明生看了前头的沈灏一眼,压着嗓子:“刘老爷家死人了。沈头带我们去办差呢。” “刘老爷?” “刘家米行!” 章节目录 第316章 事情密集出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又是刘家米行? 时雍心里咚声一跳。 吕建安那日说,刘员外是他的旧友,吕家举家迁往京城,从海产改做米粮生意也是因为他。 而张捕快的女儿张芸儿,原本许配的人也是刘家,张芸儿死后,刘家这才到宋家提亲,原本是想娶阿拾…… 难道说,宋香这个未来婆家,并不简单? 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急欲破土而出,仔细去想却抓不牢实。 时雍静静望着周明生等人的背影离开街角,沉默片刻吩咐予安。 “我们也去瞧瞧。” 在予安心里,宋姑娘胆大妄为,绝非普通人家的柔弱女子,连大都督拿她都没有办法,他自然也不敢违逆她的命令。 他只是弱弱地道:“姑娘,咱们瞧瞧就瞧瞧,用眼瞧,千万莫动手啊。” 时雍放下帘子,“放心吧。” 无须动手的时候,时雍自然不会动手,这个世道,女子锋芒毕露不好,能隐忍的时候,她是肯定会隐忍的。 刘家米行是京师数一数二的米粮大商行,落座在米市口西,离吕家一街之隔。 只是,刘家在京师根基深厚,单是宅子就比吕家大了许多。时雍乘着马车一路跟上去,恰好在刘宅外面与沈灏等人碰头。 时雍掀开车帘,热络地招呼了沈灏,跳下车就跟上去, “听说这里出了命案,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相帮的?” 沈灏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爹是顺天府的推官,她也是顺天府的女差役,虽说近来跟了锦衣卫去做事,但宋长贵打过招呼,算是过了明路,大家心知肚明就不再多言。 刘家的死者,正是刘老爷自己。 死得十分蹊跷,整个人淹没在自家的大米仓中,米没了顶,整个人埋在里面,身上没有伤口,不见鲜血。 刘家有非常多的米仓,储了米,也储了粮。这种仓极大,设计巧妙。 伙计要取米的时候,打开米仓下方的漏口,米粮便直接从口子流出,而储放米粮的时候,需要搭梯子上到仓顶,揭开盖子,倾倒而入。 据发现尸体的伙计交代,他早上准备放些粮食出来舂米,可是明明满仓的粮,刚放了两箩筐就变得稀稀拉拉,他以为是出口堵住了,拿了根棍子爬上梯子往粮仓里怼了几下, 哪料,粮没有放出来,出口漏出了一颗人头。 人是倒栽在粮仓中的,出口就比脑袋大一点点,脑袋漏出来了,身子出不来,一双眼睛直盯盯倒望着人,把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几个人凑近一看,这不是他们家老爷吗?这才紧赶慢赶到衙门去报案。 沈灏四处走走,查看了现场,又仔细听了伙计的叙述,转头看向不停用绢子拭泪的刘夫人。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家老爷不见的?” 约莫四十来岁的刘夫人,打扮得很是贵气,只是此刻眼睛泛红,上了妆的脸也哭花了,看上去有些狼狈、憔悴,声音也嘶哑不清。 “回官爷的话,民妇亦不知。” 据刘夫人交代,昨夜入睡时沈老爷还在身边,同她说了会儿话,清晨醒来就不见人。她以为刘老爷去了铺子上,没有多想,哪知,一会丫头就来唤她,老爷死在了自家的粮仓里。 再然后,问什么都一无所知。 沈灏察看了现场,该问的都问了,转头吩咐周明生和郭大力等人。 “把尸体和相关人员都带回去,请宋推官。” 周明生抱着腰刀拱手,“是。” 刘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化。 “民妇也要去吗?” 沈灏看她一眼,“刘老爷死因不明,夫人自然要去。” 刘夫人哦声,低下头,侧目叫丫头拿自己的斗篷过来。 时雍一直旁观,见状不由抿了抿唇,“刘夫人颜色真好。” 颜色真好这话很是广泛,可以说是长得好看,也可以说是皮肤好,甚至妆容好。一般是对人的恭维,可刘夫人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这才给了时雍一个苦笑,然后转身去了。 宋家和刘家算是亲家了,可时雍从未见过刘夫人,这是第一次。 沈灏等捕快带人离开,时雍走在后面,出门的时候,恰好碰到得知家门噩耗匆匆从书院回来的刘清池。 讽刺的是,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广武侯的上门女婿,谢再衡。 两人同一个书院,同一个先生,没想到还成了好友。 当真滑稽。 时雍微微勾唇,只当未见。 刘清池却拦住了沈灏,拱手施礼,“沈捕头,不知家父……”哽咽一下,他吸口气稳住情绪,“何故身亡?” 沈灏还礼:“目前尚不知原委,一切等宋推官查实再说。烦请刘公子借步。” 刘清池怔了怔,默默让路走到旁边。 谢再衡安静而立,只言片语都无,直到时雍走过他的身边,他突然低声。 “阿拾。” 渣男贼心不死?时雍手心慢慢圈起,侧目抿唇而笑,“谢公子,哦不对,该怎么称呼?侯府的乘龙快婿?有何贵干?” 谢再衡眼眸垂下,控制住情绪,“好久不见,恭喜。” 时雍挑了挑眉头,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厌恶,而是淡淡笑道:“恭喜你,新婚燕尔。” 说罢,她转身就走,谢再衡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反是刘清池拦了上来,“宋姑娘,刘某有一事相求。” 对这个未来的妹婿,时雍目前只是寻常观感,闻言笑了笑:“刘公子请讲。” “大姐。”刘清池走近时,换了个亲近的称呼唤比他年岁更小的时雍,又连连施礼,“我父亲之事,就拜托大姐和宋伯父了。” 时雍注意到谢再衡的眼睛一直在往自己这边看,故作亲近地对刘清池微微一笑,用截然不同的态度道:“放心吧,职责所在。” 日头刚刚升起,浅暖的阳光洒在时雍的身上,衬得她双眸似水,脸如凝脂,眉不描而黛,朱唇不点而红,巧语言笑,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与往昔不同的疏淡气质。 谢再衡发现她变了。 不是往常那个喜欢他的她,却是往常那个喜欢他的她更为耀眼,仿若有光。 时雍没跟沈灏去顺天府衙门,而是叮嘱予安加快速度,直接去了锦衣卫。 见到赵胤的时候,他也行色匆匆,仿佛正要出门。 时雍笑着看他,“大人出门,莫名是为了刘家米行的命案?” 赵胤没有否认:“你从米市街来?” 时雍怔了怔,哼笑出声。 他猜中了她的行踪,正如她猜中他一样。 “大人,交换下情报。” 赵胤沉吟片刻,“银台书局的严文泽,昨夜从书局离开,去了刘家,凌晨方回。” 什么? 时雍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 对刘家米行的案子,她可以冷眼旁观,而银台书局不行。因为燕穆一直在那里,而严文泽这个人,也是燕穆一手提拔的。 自从查到那几本画册是出自银台书局,且全部由严文泽经手之后,锦衣卫就一直在密切监视银台书局各人的动向。 可是这些日子,历经东宫突变,时雍失踪,围剿天神殿,白马扶舟入狱……种种变故,唯一没变的就是银台书局。 严文泽没有联系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人联系他。就在监视的锦衣卫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找错了方向的时候,严文泽昨晚突然有了动静。 刘府家丁护院众多,为免打草惊蛇,锦衣卫没有进入刘府。 哪知突然就发生了刘家命案。 事情如此密集出现,不可能全是巧合。 时雍其实心存侥幸,希望此案与银台书局无关,免得查到燕穆头上,很是难办。可是现在,随着案件的深入,这渺茫的希冀像玻璃一般,哐当碎了。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伸手带了带她的腰。 “去顺天府衙门。” 时雍默默跟上,心里不痛快。 赵胤低头看了看她,神情微动,突然道:“昨晚,吕建安临夜去了庆寿寺请高僧。” 时雍微愣。 “这老狐狸不可能轻易相信我的诓骗吧?” 赵胤“嗯”了声,冷冷道:“本座自有办法让他信。” “你做了什么?” “安排了个女鬼,半夜侍寝。” 天啦!大半夜女鬼扑上来,不把人的魂吓掉就奇怪了。 “大人属实阴损。” 但愿这些招不要用来对付她。 时雍深深望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庆寿寺那边安排好的?” 赵胤点头,率先上了马车,回头示意时雍跟他一起。另一头,予安坐在车辕上,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时雍朝予安挥了挥手,跟着赵胤同车前往顺天府衙门。再回顺天府,时雍也算“衣锦还乡”了,何况是跟着赵胤一起,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昔日同僚看她,眼神都极有深意。 宋长贵正在断案, 看到自家姑娘和大都督同来,连忙起身离案,上前拱手行礼。 赵胤免礼,抬抬手,“宋推官继续。” 章节目录 第317章 断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长贵得到赵胤提拔,如今在顺天府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干了一辈子仵作行,他在这个行当里也算如鱼得水,因此,又羡又嫉的人有,但很少有人觉得他才不配位。 让人给大都督在侧首看了座,宋长贵拭了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继续坐回去问案。 赵胤撩袍坐下,面无表情,时雍和谢放等人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刘家人刚入推官大堂来时,见问案的人是未来亲家,原本要放松一些,如今来个大官横插一脚,心里不痛快又得罪不起,于是,在宋长贵的询问里将之前告诉沈灏的话,再将情况说了一遍。 刘夫人入睡时见过他,那会约莫亥时。一个小厮半夜起床出恭看到老爷出了院子,那会是子时。之后,再无人见过他的踪迹,而昨夜在院外值守的护院们纷纷表示,不见可疑之人进入刘家院落。 在赵胤和时雍过来前,宋长贵已然验过刘员外的尸身,有了初步定论。 刘员外的死亡时辰在子时和丑时之间,死亡原因为窒息,身上无任何外伤,嘴里和鼻孔都有没舂的稻谷,稻谷粒外面本就有细小的绒刺,越想往外吐越吐不出来,反被吸入。 宋长贵推测是掉入粮仓后,无力爬出,无法呼救,导致窒息死亡。 时雍之前也看过刘员外的尸体,死亡原因基本没有异议,问题在于,刘员外为什么大半夜会去粮仓?又怎么会爬上一丈二的粮仓,把自己埋入稻谷里面去的?对此,刘家人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刘员外死前也没有征兆。 刘夫人拭泪道:“听说吕家出了一桩邪事,吕家大姑娘白日天光不见了人。我们家老爷……莫非也是撞了邪?” 宋长贵沉吟,“大都督面前,夫人不可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夫人看赵胤身上的官服便知这不是个普通的人,被宋长贵一斥,更吓了几分,那眼泪决堤的河水般籁籁往下落。 “不见凶手,我家老爷总不能平白无故把自己埋粮仓里去吧?” 宋长贵坐得端正,纹丝未动地思考片刻,望向赵胤。 “下官也觉得此案离奇。” 赵胤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平静地望向刘夫人,突然出声:“银台书局严文泽,你可认识?” 刘夫人一听严文泽的名字,当即变了脸色,可头却摇摆起来。 “回大人话,不曾听过此人名讳。” 赵胤眉头沉下,似乎没有耐心跟这个妇人再多说话,直接对宋长贵道:“宋推官,这妇人不老实,直接下狱。” 一听这话,刘夫人当场吓白了脸,扑嗵一声跪下磕头,大呼冤枉,求完赵胤,又求宋长贵做主,甚至搬出宋刘两家的姻亲关系。 宋长贵满脸为难地看着她,又望向赵胤:“大都督,此是何意?” 赵胤没有说话,时雍笑着接了过去。 “宋推官,你看刘夫人今日可有不妥?穿红带绿,脸染胭脂,哪有半分为刘老爷戴孝的样子?” 宋长贵看了刘夫人一眼,皱眉道:“不妥是不妥,但刘夫人得知刘老爷死讯,已是卯时……” 时雍道:“刘夫人说,丫头进来通报时,她正在梳妆。” 这个细节宋长贵其实也注意到了,但单凭这一点就为刘夫人治罪,在他看来是极其武断的。可是大都督刚把话放出来了,他不好直接驳大人面子,于是思虑片刻,吭哧吭哧地道:“可否等下官再去现场查控一番,再下定论?” 时雍轻声道:“宋大人太仁厚了。既然凶手事先谋划周全,又怎会留下蛛丝马迹?对待这种刁妇,你不用极刑,她又怎会说实话?” 宋长贵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也帮腔说要缉拿刘夫人。 这分明就不合情理又不合法度的呀? 赵胤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宋推官要是不便出手,本座倒可为你行个方便,把人带回诏狱审问。” 宋长贵愣了片刻,直到看见刘夫人脸色越发苍白,双眼再藏不住惶恐,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家姑娘和大都督是在一唱一合的唬人! “既然大人开了口,那……”宋长贵起身行礼,赞同道:“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不!宋大人,你救救我,我不去诏狱,不去锦衣卫。”刘夫人瞬间就慌了。“我说,我说,我认识严文泽,认识。他是我的同乡……” 时雍挑了挑眉梢:“只是同乡?” 刘夫人咬了咬下唇,“青梅竹马。” 时雍与赵胤交换一个眼神,只见赵胤不动声色地将掌心放在膝盖上,沉声说道:“来人,将严文泽带上来。” 在来顺天府前,严文泽已经被锦衣卫从银台书局捉走了,可是这个人嘴硬,不论锦衣卫如何审问他都不肯交代昨夜的行踪,对前往刘家一事更是矢口否认,更不承认认识刘家任何一个人。 哪料,刘夫人经不住盘问,二人轻轻一吓她就招认了。 严文泽被带进来时,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浑身是血,一看就知在锦衣卫被收拾过了,刘夫人一看到他这样,脚步情不自禁往前走,突觉地点不对,又生生停住,双眼无助地看着他。 “泽哥,你怎生……” 严文泽偏开头去,目光落在赵胤的脸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你便。” 赵胤低头喝茶,就当没有听到他的话,见状,宋长贵咳嗽一声,厉色道:“严文泽,你可认识眼前的妇人。” 严文泽:“不识。” 刘夫人瞬间变了脸。 时雍看了宋长贵一眼,给了他一个稍安毋躁的眼神,然后平静地从赵胤身后走出来,转头问严文泽,“那严先生昨夜为何潜入刘府?” 严文泽:“我不曾前往刘府。” 时雍:“我有人证。” 严文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厂厂督都能栽到大都督手上,落下一个谋反大罪,何况我一个书局先生?既已如此,严某也没想过要活命,悉听尊便吧。” 看他说得大义凛然,时雍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其实她认识严文泽已经很多年了,虽不若燕穆他们那般熟稔,但这人来雍人园汇报过几次差事,时雍对他印象是不错的,一直觉得他做事认真,口风很紧,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忠诚、踏实,燕穆这才会对他委以重任。 谁知…… 时雍叹口气,漫不经心地道:“大人,既如此,只能把刘夫人带走,慢慢细问了。严先生夜入刘府,说不定刘夫人知道点什么?” 带去诏狱,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娇弱妇人,刘夫人的脸色瞬间刷白,严文泽明知道他们是在逼他,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露出怯意。 “有事冲我来便是,与刘夫人何干?” 一听这话,时雍就笑了。 “一个人如何通奸杀人?两个人的责任,那就两个人承担。” 原本心虚胆怯的刘夫人,刚才头都不敢抬起,哪料听了这话脸色突然一变,狠狠地盯住时雍,歇斯底里地怒吼:“我没有!我没有杀人。” 时雍轻笑,“没有杀人,那就是承认有通奸了?” 刘夫人脸上猛地褪去血色,眼眶也浮上了一层潮红和恼意,“我和泽哥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若非他巧取豪夺,我们岂会有今日……”冷冷一笑,刘夫人唇角扯了扯,突然笑了起来。 “通奸?何谓通奸?他不仁我不义而已。” 宋长贵皱眉,看她凶时雍,当即拍了桌子,“柴氏,你既为人妇,当守妇道,做出这般丑事,竟不知悔改…………你们两个老实交代,是如何通奸杀人的?” “我没有通奸杀人!” 刘夫人看着沉默的严文泽,赤红着双眼,又猛地掉头盯着时雍,重复一次,大声吼叫。 “我没有通奸杀人!我没有。” “你冲我吼没有用,真相自会水落石出。”时雍侧目看一眼赵胤,淡淡道:“大人,带走吧。” 两名锦衣卫作势去拿刘夫人,见状,双手被反剪的严文泽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大吼:“你们别动她!人是我杀的,与刘夫人无关!人是我杀的!” 严文泽激动之下的厉喝震惊四座。 堂上突然安静。 刘夫人在两个锦衣卫的挟持下,慢慢地抬头。 “泽哥?” “是我。”严文泽不看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早就想杀他了。从二十多年前他把你带走的时候就想。只是,这一日来得太迟,我等得太久。” 四周鸦雀无声。 严文泽望望宋长贵,又恶狠狠地盯住赵胤,脸上没有怕觉,声音比方才还要响亮,“你们这些狗官,只知道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对待穷人像豺狼,对待贵人像恶狗。我呸!” 听他辱骂大都督,谢放腰刀哐当一声出了鞘,赵胤却抬手制止。 “继续!” 严文泽愣了愣,冷笑起来,“当年刘荣发强抢柴氏为妻,你们在哪里?如今刘荣发强占吕建成家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你们又在哪里?现如今,恶人得诛,你们倒为他报起仇来?天理何在!” 章节目录 第318章 将计就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天,时雍偷偷带吕雪凝去认尸。吕雪凝看到刘员外那一刹那,脸上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声音也跟着轻颤起来。 “是他……就是他。” 时雍看了看她苍白的脸,眉眼露出浓浓的疑惑。 综合目前已有线索可以得知,吕建安从海产生意改做米粮生意,为了获得刘荣发的帮助,在京师商界站稳脚跟,亲手将侄女献给有此嗜好的刘荣发。不料,此事竟让严文泽知晓。 严文泽一气之下,生出除去刘荣发为民除害的计划。 严文泽和柴氏原是青梅竹马,后来被财大气粗的刘荣发生生拆散,将柴氏纳去做了续弦,严文泽一直对刘荣发怀恨在意,心生杀意无可厚非。可奇就奇在,严文泽根本就说不清楚他是怎么把刘荣发从梯子拖到粮仓再埋下去的。 刘荣发此人胖腰肥肚子圆,突然袭击还有机会,若是无伤无痕的情况下把一个大胖子抬到离地一丈多高的粮仓顶上,再埋入仓中,那得使多大的体力? 不仅严文泽一个人做不到,便是武艺高强的青壮男人也不可能。 这是此事的蹊跷之一。 其二,时雍和赵胤刚从吕家弄出吕姑娘,挖好了坑等吕建安钻进来,再着手调查真相的时候,祸害吕姑娘的刘荣发就横死家中。 此事太过巧合,就像刚准备出手就被对方提前掐断线索,感觉极为不爽。 时雍叫乌婵将吕雪凝带回乌家班,再找到赵胤,进门就是一顿质问:“大人,对付吕建安的计划,你是否泄露给了他人?若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为何对方会提前把刘荣发灭了口?” 赵胤皱眉看着书案上的一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几株含苞欲放的腊梅,幽香阵阵,时雍隔老远都能闻到,随着他的眼神望上去,时雍心中豁然开朗。 不一定要亲手采摘腊梅,才能闻到花香。 时雍挑了挑眉梢:“难道是庆寿寺那边走漏了风声?” 赵胤沉默片刻,“目前难下定论。” 时雍观察着他的表情,显然他也想到了这桩案子的蹊跷之处。 “大人是不是怀疑严文泽并非真凶?” 赵胤转过头来,脸色淡淡,“这便是我抓他的原因。” 抓他,也是保护他,为免他像刘荣发一样被灭口? 时雍走近,坐在他的对面,用手拨了拨那几枝腊梅,想了片刻,沉声说道:“既然不是他,他为何要认呢?” “为了柴氏?”赵胤说罢,双手撑着太阳穴,似在思考般轻轻搓揉着,接着就听到时雍的声音淡淡传来,“不对。” 赵胤抬头。 时雍眼神变得极为严肃。 “锦衣卫看到严文泽进入刘府是事实。而刘家护院和锦衣卫都没有看到另外的人进入刘府也是事实。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只有严文泽一人去过刘宅。而且,严文泽虽然说不清他杀死刘荣发的细节,时间、地点、却是丝毫不差。至少可以证明一点,严文泽到过现场。” 到过现场,又不是凶手。 那凶手便另有其人。 怪就怪在,哪个凶手有那么大的力气? 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时雍脑子里满是疑点。 赵胤安静地注视她片刻,突然慵懒地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袍袖微抬。 “坐过来。” 时雍淡淡一笑,双手抱起,“不来。你要使坏。” 赵胤微微眯起眼睛,在腊梅的清香里,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时雍身边,突然低下头靠近她。时雍身子微僵,满鼻的幽香突然灌入鼻翼,还有大人身上清润的暖香和他呼吸时的温热全都落在鬓角。 她汗毛都竖了起来,立马坐得端正。 “大人……” 刚喊出个呼吸,赵胤的声音便从耳边传来,凉淡得仿佛浸入骨子里。 “本想带你去看戏,你既不肯,那便算了。” 看戏? 莫非大人另有计划? 时雍以极快的速度扑过去,双手紧紧吊住赵胤的袖子,脑袋微微仰起,一改刚才的严肃,嘴一瘪,双眼无辜,“带我去。” “不带。你要使坏。” 啧!时雍笑吟吟地看着他,“得罪大人果然是要自食其果的,我知错了。” 赵胤认真地点头,“留在家反省。” 时雍苦着脸对上他漆黑的眼眸,没有情绪,但方才与她说话时的温情已然不见,一张清冷的俊面变得无情又冷漠,看不出真假。 “大人~”时雍拖住他的袖子,无视赵胤的权威和冷漠,将小脸贴在他的胳膊上,“阿拾方才那句话没有说对,我不是说大人坏,而是怕我自己使坏。” 她又抬起脸,巴巴望着他,眼波流转,说得满是真切。 “大人丰神俊朗,我怕我靠得太近,一个忍不住就会对大人为所欲为,没得坏了大人的清誉,我要克制……” 她说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赵胤凝视她半晌,掌心突然盖下落在她的头上,轻柔地抚了抚,沉声说道:“乖。” 时雍见状笑开了脸,却听他道:“我只带大黑去。” 说罢,抽出袖子转身离去。 时雍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龟裂,她见识过这位爷变脸,却从没见过这般变脸。 “大人,那是我的狗!” 时雍没想到赵胤会这么小气,不过没有所谓,谁让她自己宽宏大量呢,她叫上大黑跟在赵胤身后,在他冷眉冷眼看过来时,莞尔一笑。 “大黑跟你去,我跟大黑去。没毛病吧?” 赵胤懒洋洋坐上马车,撩帘子给大黑让位,时雍抢步上去,坐在他的身边。 见状,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脸上都有无奈。 “大黑跟你去,我跟大黑去”,这话听上去没毛病,可仔细一想,这两人不都是狗?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 马车里安静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就连大黑也只是将嘴筒子放到时雍的鞋面上,懒洋洋睡觉。 狗子越来越懒了。时雍瞥它一眼,见赵胤正襟危坐,偷偷伸手过去,在他膝盖上轻轻按捏两下,“大人,腿疼吗?” 她一副为他心疼的样子,一张脸挂着迷人可爱的笑,赵胤顺势将她手背盖住,捏了捏。 “好好按。” 时雍瘪嘴,将他的袍子撩开,让他把腿摆好,刚要起身蹲下去,就被赵胤拉了回来,“坐好。” 这是舍不得她动手么?时雍暗自偷笑,又看他一眼。 “大人,吕建安这条线索,还要继续吗?” “局已布好,不要未免可惜。” 时雍点头,“我正有此意,况且,我们总不能一直被动。” 赵胤沉默不语, 时雍又问:“大人在庆寿寺安排的人是谁,可靠吗?” 赵胤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道:“主持觉远,道常禅师的亲传弟子,当是可靠。” “可靠怎会走漏风声?”时雍笑了一下,“话传三人必有变。大人吩咐觉远,觉远还有徒弟。觉远可靠,他的徒弟就未必可靠了。就像锦衣卫,大人可靠,可大人敢说,麾下的将士,人人可靠吗?” 锦衣卫有内鬼非是一人, 赵胤也一直在让庚一暗查,自是知晓个人厉害。 “那本座就帮觉远揪出这个人来。” 时雍瞥他一眼,“那我们如今去看什么戏?” 赵胤回头,与她对视,“祭出邪君。” 邪君不是还没有找到吗?时雍惊了一下,再看赵胤眼底凉淡的光芒,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将计就计。大人,厉害。” 邪君可以伪装成白马扶舟,那白马扶舟反过来不就是邪君了吗? 只是…… “大人想过没有,若白马扶舟就是邪君本人,可如何是好?” 赵胤微微眯眼,“是真是假,总得一试。” …… 吕建安去庆寿寺请大师做法,觉远派来的是他的大弟子慧明和尚。 慧明到了吕家,去了吕小姐的房间,四处走了走,对惶恐不安地吕建安道:“吕施主,宅中确有脏物。” 吕建安脸都吓白了,双手合十,直呼“阿弥陀佛”,一脸哀求地道:“还望大师作法,还我家宅安宁。” 慧明没有说话,将两个小徒弟留在屋外,带着吕建发进了房间,又示意他关好房门,这才抬了抬眼皮,慢声道:“你父母兄长死不瞑目,化成了厉鬼,整日缠着你,家宅自是不宁——” 吕建发紧张起来,“那我要如何是好?” 慧明低眉,“阿弥陀佛,一个化字可解。” 章节目录 第319章 夜深人静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良医堂。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屏风后的珠帘在风中微微飘动。 时雍同赵胤进去的时候,白马扶舟刚喝完药,一个太医坐在床前,正蹙着眉头为他把脉。看到赵胤,他懒洋洋挑了挑眉梢,没有说话。 赵胤也不吭声,示意谢放将门关上。 太医切完脉,上前向赵胤请安,“大都督。” 赵胤神色平静地问:“如何?” 太医紧张地回答:“大有起色。但要彻底痊愈,仍需时日。” 赵胤道:“折腾折腾死不了吧?” 这话说得白马扶舟瞬间变了脸色,太医似乎也不知当如何回答,沉吟着抬袖抹了抹额头,拘着身子道:“回大都督的话。死,死不了。” “出去吧。” “是。” 太医拎着医箱走得迅速,白马扶舟扔枕头的动作也很快,几乎眨眼间就朝赵胤的脸上掷了过来。 赵胤一把接住枕头,平静地放回白马扶舟的床上,沉声说道:“有力气。很好。” 白马扶舟阴冷冷地笑看着他,“赵胤,本督奉劝你,少打我的主意。不论你想做什么,本督都不会屈从。” 赵胤抬抬眉,“此话怎讲?” 白马扶舟冷笑,“从天神殿出事那日到现在,我想了许多,除了你赵胤有这个能力和动机陷害我之外,着实想不出旁人有这心机。” “多谢夸奖。” 赵胤淡定地朝他点点头,便转头吩咐谢放和朱九。 “为厂督更衣。” 白马扶舟脸色一变,捂住受伤的胸口,一双凉薄的眼带刺地审视着他,“你要做什么?” 赵胤面无表情,“良医堂是孙老一家养家糊口的地方,厂督再住下去,病人都不敢来了。” 白马扶舟看着他漆黑而深邃的双眼,意识到什么,声调微变。 “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诏狱。” 赵胤说得平静,白马扶舟却当即变了脸色,那双从震惊中回神的双眼,狭长而冷漠地盯视着赵胤,如同看仇人一般,许久,又扬起的嘴角勾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好狠。” 赵胤不理会他的愤怒,回头看时雍,“阿拾。” “是,大人!”时雍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地走向白马扶舟,那笑盈盈的表情瞧得白马扶舟莫名后背发冷,犹豫一下,往后缩了缩。 “你要做什么?” 时雍不答,从针袋里掏出几支寒光闪闪的银针,夹在指尖,抬了抬下巴,“趴好。” 白马扶舟倒吸一口凉气,看看她,再看看她背后的赵胤,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来,让他抱紧双臂,防备地看着她。 “你们别乱来。” 话刚落,胳膊上就被扎了一针,白马扶舟嘶声轻呼,双眼怒视时雍,作势要来拽她的手,可惜,他是一个伤者,刚刚动弹便白了脸,动作还没有做完,手臂便落了回去。 赵胤见他不肯配合,沉声道:“谢放,压住他。” “不必!”时雍冷笑一声,突然扣住白马扶舟的手臂往头顶一按,趁他不防直接揪住他的领口往下一拉,露出一个肌肤白皙的胸膛来,在场的几个男人震惊不已,白马扶舟更是惊得忘了动弹,瞪大双眼看着他。 时雍面无表情:“不想受罪,你就老实些!” 嗤他一声,时雍不再多话,就着银针为白马扶舟行针。 这套针法没有疗伤效果,却可以避免白马扶舟因动作过大而大出血,只不过,白马扶舟本人不知道,硬生生被时雍扣在那里,由一个女子为所欲为。 “你是不是女人?” 白马扶舟看着时雍一本正经的脸,气得胸膛起伏, 那双眼,写满了不可思议。 时雍视线自上而下:“我是不是女人不知道,但白马公公一定不是男人。怕什么?” 看她粗暴对付白马扶舟的时候,赵胤脸色还不太好看,男女授受不亲,阿拾对白马扶舟的动作还是太过亲近了,可是,听了这句话,赵胤的冷迅速恢复了平常。 阿拾对白马扶舟,根本不当男人看待。 他面若清风,白马扶舟却气得差点吐血,呼吸都急促起来。 “混账!你们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别动!”时雍压住他胳膊,声音极其冷漠,而赵胤更是索性不搭理他。 白马扶舟许多年不曾经历过这般屈辱,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在被时雍强行施针的过程中,双眼直盯盯看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火没有同归于尽。 时雍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轻飘飘扫他一眼。 病中的厂督大人面容清减了些,面色透着苍白,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莫名添了几分艳色,有一种妖娆病美人的感觉。 她经不得长得好看的男人这么委屈,语气放软了些。 “这就对了,乖乖配合,少受罪。” —————— 赵胤为白马扶舟准备了一顶软轿,换上一身雪白的囚服,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抬入了诏狱。单间囚舍、数人看守,赵胤亲自把他丢入狱中,大门一合,咔嚓落锁,然后二话不说就带着时雍走了。 没有和白马扶舟多说一句话。 白马扶舟捂着受伤的胸膛,狠狠踢了一脚牢门,在狱卒看来时,又瞪了过去。 “看什么看?信不信本督挖了你的眼珠?” 狱卒慌忙低下头,白马扶舟仍不解气,顺手抓起一个牢里的破碗,就往外掷,落在地板上哐哐有声。他发了好一会脾气,没有人理会,倒是隔壁牢舍的严文泽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发了善心。 “厂督大人省省力气吧。再闹也没有用,进了诏狱,就如同到了阎王殿,他们没有人性的,别累着自己。” 白马扶舟听到声音,慢慢侧过头去,瞧着那人披头散发的模样,突然就动了气,挑眉看过去,没给一丝好脸色。 “你是什么东西?用你来教训本督?” 严文泽呵呵两声,冷嘲道:“我与厂督大人一样,同是待宰之人。” 一句待宰之人,不知触动了白马扶舟哪根弦,心中忽然一动,默默坐回去,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 诏狱的灯火仿佛从来不灭。 夜深人静,几个黑衣人拾阶而上,摸了进去。 “口令!”哨卫话未落下,闷哼一声,倒在地下。 紧接着,几个人利索地放倒了几个守卫,很快从侧门摸了进去。而这一头,狱卒们像是突然中了邪一般,面色青白,呕吐几声,来不及反应,便一个个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几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摸到严文泽的门口。 牢门被打开的时候,严文泽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 “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望了望同伴。 “邪君不在这里。找!” 牢门又再次合上了,严文泽拼命扑过去,双手死死撑住牢门,压着嗓子道:“救救我。救救我,我是和你们一伙的,一伙的。” 黑衣人没有理会他,径直从狱卒身上搜出钥匙,进入白马扶舟的牢舍,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慢慢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 白马扶舟猛地睁开眼睛,清冷的面孔微微一变,很快冷静下来。 “总算来了?” “邪君大人,请跟我走。”黑衣人拽住白马扶舟的胳膊,试图把他拽起来,疼得白马扶舟嘶一声,捂住胸口冷笑一声:“看不出来本君受伤了么?还敢使这么大的劲?” 黑衣人赶紧低头,拱手。 “属下有罪,请邪君责罚。” 白马扶舟喘了口气,慢慢撑着地坐起来,眼皮淡淡翻开,“你们怎么进来的?” 黑衣人看一眼外面靠墙的狱卒:“我们在狱卒的夜饭里下了软骨散,打死守卫,偷偷摸进来的。” 白马扶舟唇角掀起,冷笑两声,双眼浅浅眯起,一副慵懒邪气的模样,苍白的面容别有一番艳色,“聪明!” “邪君大人,再不走来不及了。” 白马扶舟轻笑一声,从容地抬起手,示意黑衣人把他扶起来,在走出牢舍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看一眼双手紧紧抓着牢门的严文泽,眼神微斜,懒洋洋地道:“带上他。” “邪君……” “带上!” “是!” 严文泽大喜过望,“多谢厂督……不,多谢邪君大人。” 白马扶舟冷冰冰笑着,默不作声在两个黑衣人的搀扶下走在了前面,严文泽紧跟在他的身后,不解地问旁边的黑衣人:“我们是要去哪里?安全吗?会不会被锦衣卫发现……” “嘘!”黑衣人冷冷看着他,“出去你就知道了。” 严文泽因为交代不出作案的细节,在诏狱被收拾得够呛,早已恨不能脱离苦海,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再坏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他没有多想,深深作揖。 “多谢壮士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少啰嗦!快一点,再不走来不及了。”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经过倒地的锦衣卫狱卒,从诏狱走出去,悄悄融入了夜色之中…… 章节目录 第320章 化被动为主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米市街的吕家这两日很是热闹,十几个庆寿寺来的和尚在做法事,超度吕家亡人。法器响得叮叮作响,梵咒和佛经的声音半条街都听得见,大堂正中,主持法事的慧明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吕家二老和吕家老大过世的时候,吕家人都染了怪病,收殓都是草草了事,如今腾出手来做祭,又请和尚做法事,众人都说吕建安孝顺,吕建安是有苦难言。 慧明和尚说,一个“化”字了结,可这个“化”字可花了他不少银子,面子是做足了,心肝却疼了。和尚做法事念经昼夜不停,可不是每个和尚都能坚持不睡觉。因此,和尚也要分批轮换,没有去法场和人,都在吕建安准备的厢房里休息。 这夜,京师下了小雨,天寒地冻的日子,做法事也是桩辛苦事,吕建安为示诚意,特地命人备了斋饭,亲自领着小厮带去客堂给大师们。 前堂念经的声音不绝于耳,吕建安的心安定了几分,可是刚踏入客堂,突然发现不对——这里是安置僧人们吃饭的地方,怎么突然变成了灵堂? 几盏油灯明明灭灭,光线昏暗,四周的黄纸和白布条在霜风的吹拂下带着一种瘆人的光芒,屋子里没有旁人,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仿佛能听到窗外夜雨嘀嗒落下的声音。 呼! 一阵风吹来,火光突然灭了。 吕建安回头一看,原本跟着背后的小厮突然消失。 他大吃一惊,手中食盒啪一声落地,发疯般往外奔去。 砰!门合上了。 没有人,仿佛是风。 吕建安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扇在冷风吹拂下开开合合的木门,惊恐地挪动身子,慢慢往后退去…… 突然背后有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吕建安。”黑影喊了他的名字,冷冰冰道:“跪下!” 吕建安心里一慌,伸手去捞,没有捞到人,那黑影突然朝他伸出手,黑袍翻飞,只见他的掌心突然燃烧起来,绿幽幽的火光幽幽映着他的侧脸,而掌心的火,却怎么也烧不到他的手。 “鬼……鬼呀!” 吕建安想跑,那影子一飘,又到了他的面前。 “吕建安,你还不肯悔过吗?” 阴冷冷的声音,仿佛从阎王地狱传来,吕建安额头浮上虚汗,脊背早已湿透,扑嗵一声,便跪下去,重重磕头。 “大哥,大哥,你饶了我,饶了我……” 黑影面孔幽幽冷冷,声音如若鬼魅,“你凌辱侄女,杀害双亲和兄长,作恶多端,有何面目来求我饶恕?我今日便带走你,去阎罗地狱向双亲告罪吧。” 看着他掌心那团火朝面门扑过来,吕建安身子瑟瑟发抖,头重重磕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大哥,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也是没有办法。” 哼!黑影重重冷哼,一步一步走近他,声音冷漠刺骨。 “还不肯说实话!?你以为设灵堂,做法事,就可以减轻罪孽吗?” “大哥,我说的全是实话,你相信我。雪凝的事,是我不对,我已经想办法弥补她了,我给她许了人家,周家小子是个捕快,人品极好,我为雪凝准备了厚厚的嫁妆,等她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再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那双亲呢,双亲何辜?我又何辜?” 黑影弯下腰身,作势要掐死他,吕建安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大哥,我并非有意毒害双亲,我只是,只是被骗了……” 黑影停顿,似乎在等候他说下去。吕建安已经被吓糊涂了,不等他问便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刘荣发这老小子好色,就喜欢十四五六的小姑娘,他上次到秦州来入住我们家,恰好看到雪凝,便心生了歹意,假意哄我们到京师做生意,却在我到京师来考察时,设计陷害于我……” “他如何陷害你的?” “他,他……”吕建安说得惶惶不安,声音都变了调,“那夜他宴请于我,献给我一个美人。那美人叫阮娇娇……” 黑影沉默不语。 吕建安抬了抬头,小声道:“我哪里知道,那阮娇娇是楚王殿下的宠姬?这老小子不知怎么把这小美人弄了来……也怪我沉迷美色,事发之后却悔之晚矣。刘荣发以此事相挟,要我献上雪凝,由他玩弄……我迫不得已,一步一步进入他的圈套……” 黑影一脚踹过去,“畜生!” 吕建安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哭道:“事后雪凝找你告状。你知道了就要打杀我,我无奈逃出去,刘荣发便给我想了个法子,说只要让你闭嘴,这事就不会让人知晓……” “毒是刘荣发交给你的?” 吕建安连连点头,说罢又咬牙切齿。 “我没有料到这老小子如此恶毒,不仅要我毒害你,还经我之手毒害我们全家,陷于我不孝不义……大哥,你信我,我也是被那老小子算计了……” 黑影沉默片刻,阴丝丝地问:“刘荣发的死,是你做的?” 吕建安拼命摇头,“没有,不是我,不是我。我虽然被这老小子算计,可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不敢告官,也不敢告诉任何人真相。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还差一点命丧黄泉……” “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黑影突然扼住他的下巴,狠狠抬起来。 “你可知,是谁杀了刘荣发?” 吕建安惊恐地看着他,连连摇头,“不,不知。” 黑影突然狰狞一笑,掌心的火焰突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 接着,一个拳头重重落在吕建安的面部,吕建安哇的一声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和两颗脱落的牙齿,然后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躺在自家的床上,床边坐着慧明和尚。 吕建安惊恐地看看四周,若非口腔和额头传来的痛感,他定会以为是从噩梦中苏醒,“大师,大师,你救救我。” 他连忙下床,伸手拖住慧明的僧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我见到了,见到我大哥的鬼魂了。” 慧明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看着吕建安道:“哪里见到的?” “灵堂,客堂变出来的灵堂……” “吕施主,灵堂中昼夜有僧侣作法,如何能见到鬼魂?” 吕建安同他说不清了,慌忙起身要带他去看,可是客堂里就摆着简单的桌椅,哪里有灵堂的样子?吕建安四处走着,摸着没了门牙的嘴巴。 “就是这里,不可能记错的,大师,你看我的牙,牙齿便是被我大哥的鬼魂打落的……” 慧明双手合十,垂下眼皮:“吕施主,这恶鬼找你所为何事?” ………… 看了许久的戏,时雍有些累了,回到锦衣卫懒洋洋地坐到赵胤的面前。 大黑连忙冲过来舔她的手。 时雍摸摸大黑的脑袋,淡淡对赵胤道:“这个吕建安只是个小喽罗,设这么大个局,却没有挖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除了阮娇娇的事…… 时雍突然坏心眼地想:楚王殿下若知道阮娇娇居然被吕建安那样油腻的中年男子睡过,当做何想? 赵胤冷冷道:“可惜刘荣发死了。” 时雍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刘荣发应当是个关键人物,不然对方也不会率先灭口。唉,不过好歹算是弄清楚了吕家之事的原委,只是可怜了吕姑娘,强忍悲痛助我们惩凶除恶。还有子柔,这次也帮上大忙了,这姑娘年岁小,易容之术却颇得飞天道人真传。” 朱九摸着下巴,叹了口气,“也可怜了我装神弄鬼地劳累了大半夜,居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有用。谁说没用?”时雍笑了笑,望着赵胤道:“慧明和尚,大人觉得如何?” 赵胤:“不如何。” 不如何是如何?时雍被他说懵了,蹙了蹙眉道:“我们推一推这个顺序:一、我们要在吕家布局的事情,庆寿寺的觉远法师知道。二、觉远法师交代给弟子慧明,应当不会说出原委,只让慧明配合行事。三、杀刘荣发的人提前知道我们的意图并痛下杀手,严文泽半夜去刘家,自认是凶手,却说不清作案细节。大人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赵胤没有说话,朱九却说了。 “慧明和尚很难摆脱嫌疑。” 只是,事发后他们观察慧明,不曾见到他有半分异样而已。 时雍叹了口气,“整件事情,十分奇怪,如今就看我们能不能化被动为主动了——” 朱九嘿了一声,“阿拾,你那招才真是奇了怪。” 他摊开自己的掌心,“我的手怎么能燃起来,怎么又烧不痛呢?我想不通。” 磷粉和面粉合作的江湖把戏罢了!时雍笑着朝他挤眼:“我会魔术,改日得空教你。” 朱九大喜过望,“真的?” 时雍:“要收费哟。” 笑着说罢,时雍转头问赵胤道:“大人,要不要通知顺天府衙门抓捕吕建安?这老混账该吃点苦头了。”她顿了顿,又好整以暇地道:“顺便再叫阮娇娇来指认一下‘凶手’,想来也是有趣?” 赵胤沉默片刻,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如若绵延无尽的暗夜,令人捉摸不透。 “再等等。” 时雍不知道赵胤在等什么,当夜在锦衣卫同众人吃了便饭,许煜突然从外面进来,拱手禀报: “爷,慧明和尚换上便服,偷偷离开了吕府。” 时雍精神一震,“有戏了!大人。” 赵胤平静地看她一眼,“更衣。” “……” 时雍突然想吐血。 这位爷哪来这么多讲究? 出个门就要更衣,真是富贵病。 —————— 长欲语,羞怯怯,烟寒水冷歌不休。临河的画舫上,一典幽然的歌声飘荡在水面,咿咿呀呀的软语轻笑参杂其间,画舫上的灯笼在风中轻摆,氤氲的光线映得水面波光旖旎。 白马扶舟斜斜倚在一张软椅上,身侧跪坐着两个伺候的美人,可惜他有伤在身,能看不能动,一脸不悦的黑气地看着面前弹着琵琶犹自唱的貌美歌女。 舫内两侧,约摸二十来个黑衣人肃然而立,握刀在手,半分不像是来听曲的,倒像收租要债的样子。 正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匆匆走近,在白马扶舟身边耳语了几句。 白马扶舟眯起眼,“叫他进来。” 稍顷,一个头戴斗笠身形高大的劲装男子走入画舱,与那群黑衣人一样,他同画舫的旖旎风光格格不入,可是面色十分冷静。 他望一眼白马扶舟身侧的美人,低下头,双手合十。 “厂督大人深夜召贫僧前来,所谓何事?” 白马扶舟冷笑一声,“大师到了这里,还称什么‘贫僧’,做什么和尚?来人,看座、上酒。” 说罢他又斜着眼睛慵懒地睨着身侧两个美人,慢条斯理地吩咐。 “过去!伺候大师喝酒吃肉。” 来人变了脸色,“不可。厂督大人,贫僧乃出家之人,断不可破戒——” “出家之人?”白马扶舟凉笑着重复了他的话,眼尾突然往上一挑,正眼望着那人,“大师看看,我又是什么人?” …… 章节目录 第321章 无间道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手中握盏,里面装的不知是酒还是水,可他嘴角挂着笑意,那细微的表情仿佛是喝醉之人在胡言乱语,又像话里藏了深意,双眼浅眯着盯住慧明和尚,慵懒又冷漠,直叫慧明和尚好半晌没有动弹。 “厂督大人……?” 慧明声音有几分迟疑。 “贫僧不知你此言何意?” 白马扶舟懒洋洋抬手,将垂落的发丝轻轻一拂,脸上优雅的笑意在斜向慧明时突然一收,狭长的眼眸里露出一丝狠毒的戾气来。 “认不出本君?你这双眼留下也是无用。来人呐,给本君把这假和尚眼珠子挖下来,扔河里去。” 慧明错愕地看着他,左右一看,两个黑衣人已然走近,不由分说架起他就要动手,眼看那寒光闪闪的薄薄刀片直冲面门而来,慧明眼睛一闭,双腿软在地上。 “厂督大人饶命!!贫僧错了。” 白马扶舟抬手,示意黑衣人停手,张开嘴,让美人喂了颗甜枣,慢慢嚼动着,那双阴邪的眼浅浅淡淡地剜向慧明。 “说说看,哪里错了?” 慧明看着锋利的刀刃,额头浮上虚汗,说话结结巴巴。 “贫僧实是不知,哪里开罪了厂督,还请厂督明示,贫僧一定向厂督赔罪……” 白马扶舟脸色一冷,凉飕飕看他一眼,哼笑。 “看来不仅眼珠子没用,你这人也没什么用了。给本君剜了他的双眼,砍断他的双手双脚,再丢河里喂鱼。” “是。”两个黑衣人齐齐应声。 刀子劈头落下,慧明惨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 锋利的刀尖就停在他脸上半寸处,黑衣人望着白马扶舟。白马扶舟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不经吓,怂货。” 说罢他换上一张风流的笑脸,望向身侧女子。 “都下去吧。” 姑娘们福身退下,两个黑衣人走上前来。 “此人如何处置?” 白马扶舟想了想,道:“把他和严文泽关在一起。” —————— 歌舞罢,画舫离岸而去,飘在烟波水雾的湖心,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 白马扶舟屏退众人,慢慢走入内室,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冷哼一声。 “出来吧。” 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高的那个黑衣人没有取下蒙面巾,径直坐在白马扶舟身侧的圈椅上,矮的那个黑衣人则是站在了他的身后,一动不动。 白马扶舟冷笑,“你都看到了。这人不像假和尚,也不认识我。” 顿了顿,他半眯起眼:“也许,他认识的邪君不长我这个样子,因此,我这么试探毫无用处。如此是不是足可证明,本督是清白的?” 黑衣人平静地道:“只能证明,厂督藏得很深。” 白马扶舟脸色一变,牙齿气得咬紧,那脸上伪装的亲近瞬间被撕裂,恶狠狠地盯住黑衣人,“赵胤,你别欺人太甚。” 黑衣人正是赵胤和时雍,看到白马扶舟愤怒的样子,赵胤面不改色地抬了抬眉,一言不发。 见状,白马扶舟更是气恨,捂着受伤的胸口,每一个字都似乎咬牙切齿。 “你不顾我身受重伤,将我丢到诏狱,又利用我一个重伤之人来布局诱敌。赵胤,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赵胤淡淡道:“你须得明白一点,你不是在帮我,而是帮你自己。” 若是白马扶舟洗不脱嫌疑,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一劫。 赵胤说的是事实。 一句话,把白马扶舟的怨气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深吸口气,幽幽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做回自己?”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真正的邪君现身。或是,一切水落石出。” 白马扶舟气恨地咬牙:“到那时,我焉有命在?到那时,谁又来为我澄清,我并非邪君?若你有意陷我于不义,我可有回头路?” 赵胤不回复他的问题,侧目望了时雍一眼。 时雍则上前,将来时带的药包丢到白马扶舟面前,又打开银针袋,示意他躺好。 “卑鄙无耻!”白马扶舟躺下去让时雍诊脉时冷冷剜了赵胤一眼。 赵胤无视。 时雍没忍住嘲了一句,“厂督别忘了,你现在是心狠手辣的邪君大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你这么正义凛然指责别人卑劣,不合身份。” 白马扶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莫名觉得伤口更疼痛了几分。 可是,如今的他已然被赵胤架到了火刑架上,不被烤死,就得掉入火中烧死,横竖都得扒一层皮,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室内安静了许久。 白马扶舟突然抬起眼,懒懒望着赵胤。 “这次我姑且信你。别让我失望。” 赵胤冷冷一挑眉,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口,看着时雍在他身上麻利地施针,唇角若有似无地上扬,“你别无选择。” “赵胤,想必你心里很清楚。我肯配合你,我根本就不是邪君。行,为了洗刷罪名,我忍,我配合你。可你若敢玩我,哪怕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一字一句说得狠毒异常。 不知不觉中,他已然进入了赵胤的布局之中。 若赵胤有意陷害他,经了“劫狱出逃”这事,他哪怕不是邪君,也是百口莫辩,再无翻身余地。 这信任,尽管也是为他自己洗刷罪名的无奈之举,可他也算是赌上了身家性命和前途声名。 哪料,听他说完,赵胤不仅没有半分触动,甚至没有一句他想听到的承诺和表示。 “严文泽如何?” 白马扶舟那个恨呀。 “我把他带出诏狱时,口口声声说是跟我们一伙的,可是出来后,一问三不知,他连邪君的名讳都没有听说过,遑论其他。我把人关起来了,看他老不老实。” 赵胤皱起眉头。 时雍转过去看他一眼。 “慧明一无所知,严文泽也是如此。难道我们找错了方向?”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目光再转向白马扶舟时,变得锐利异常。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白马扶舟嘶一声,对上赵胤的眼神,无端觉得胸口怒气上涌,恨不得当场杀人泄愤,“你说狐狸,你盯着我干什么?难不成我还能露出一条尾巴来?” 赵胤皱眉:“多虑了。白马公公。” 白马扶舟神色刚刚一松,突然悟出,叫他“白马公公”,就是骂他是阉人呢。阉人,怎会有尾巴…… “赵胤,本督和你势不两立。” 赵胤看时雍已经收拾好,慢吞吞站起来,不看白马扶舟的惨状,只对时雍道。 “走了。” …… 从画舫出来,二人与守候在外面的谢放和朱九会合,等马车驶入街道,时雍这才不解地问赵胤。 “大人,我有个疑问。” 赵胤嗯声,眼中波光微荡,“讲。” 时雍轻咳一声,“你说那慧明和尚,若是当真与邪君没有关系,为何白马扶舟传信,他就马从吕家出来相见?若说有关系,为什么白马扶舟那样逼迫,他都不肯吐口?” 赵胤诧异地扬了扬眉梢,望向她,“阿拾如此聪慧,怎会猜不到?” 时雍抿了抿嘴,“我想听大人说嘛。” 赵胤沉吟道:“第一种可能。慧明原以为是邪君召见,在看到白马扶舟之时,却发现他不是邪君本人,故而宁死不招。” 时雍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第二种可能,白马扶舟就是邪君本人。慧明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可是,在与白马扶舟相见之时,白马扶舟用我们不知道的某种方法,向他传达了信息?” “阿拾以为,哪一个可能大?” “第一个。”时雍严肃地道:“刘荣发死的时候,白马扶舟还在良医堂,被锦衣卫严密看守,他绝无可能作恶。除非,他手下还有别的得力干将。” 说到此,她突然抱住头,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案子已经把我搞糊涂了。有时候,我觉得白马扶舟就是邪君,毕竟我在天神殿和他打过照面,我忘不掉他的脸和眼神。有时候,我冷静下来分析,又觉得他不可能是邪君……” 说罢,她目光落在赵胤平静的面孔上,微微扁嘴。 “大人。我脑子乱了。” 赵胤喟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眼眸里平静无波。 “较量已现输赢,乱什么?傻子。” 章节目录 第322章 突然的发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已现输赢?”时雍不解。 赵胤看她一眼,“阿拾不是说过,从你带人闯入东宫救下云圳那夜,邪君的布局就已被打破?现如今更是如此。杀刘荣发灭口,证明对方已然乱了阵脚。” 时雍眯起眼,思考片刻,若有所悟地点头。 “邪君算计过人,杀人灭口看似占尽了先机,实则是他无奈之举,自断手脚。暴露越多,留下的破绽就越多。而且,不论白马扶舟是不是邪君,我们都比对方占据主动。若他是邪君,那他在我们掌握中,若他不是,那真正的邪君得知邪君二世出来了,可如何是好?” 毕竟邪君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而邪君把罪责推到白马扶舟身上,官府也认定白马扶舟有罪,那他就是邪君,又从诏狱逃脱—— 那么,对邪君那些部众而言,真假邪君就很难分清了。 “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利用白马扶舟深入邪君内部?” ………… 天边挂着一轮远月,夜已深沉。 赵胤亲自把时雍送到宋家院门外,这个时刻,院子里黑暗又安静,马车停在门口时,只看到大黑两只晶亮的眼,在淡淡的月光中散发着欢喜的神采,嘴里发出嗷嗷的轻唤,直扑马车而来。 “大人。我回了。” 时雍向赵胤告辞,跃下马车,刚想对赵胤挥手,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重重的咳嗽。 王氏躲在阴影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把时雍吓了一大跳。 她觉得王氏不去锦衣卫做探子,真是屈才。 “娘,你怎么在这里?” 在外人面前,时雍总是会给王氏几分脸面,叫娘叫得亲热,王氏知道这小蹄子是装的,冷冷看她一眼,深深行礼。 “敢问车上是大都督吗?” 时雍眼睛狠狠一闭,心知这后娘又要发作了,吸了口气,赶紧上前去拦住她。 “娘,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走,我们回家去了。” “你也知道夜深了?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王氏冷冷拨开她的身子,瞪她一眼,见赵胤撩开车窗看来,立马又换成一张笑脸,热情相邀。 “更深露重,大都督,进屋歇会再走吧?” 莫说时雍,赵胤看着这宋夫人脑仁都隐隐作痛。 对待长辈,打不得骂不得,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 “宋夫人,本座还有要事,改日再来拜见。告辞了。” “别!别啊,大都督稍等片刻,民妇还有话说……” 朱九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驾”一声,没给赵胤说话的机会,马儿便带着马车驶了出去,智解了大人之围。 王氏气急败坏,跺了跺脚,拖住的胳膊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 “叫你没脸没皮,依老娘看,人家对你就没上心。往后不许去找他。” 时雍哭笑不得,“那是公务。” 王氏啐一声:“小蹄子少来诓我!你爹还是推官呢,怎生没有你那么多公务,要天天往锦衣卫跑?老娘警告你,这男人啦,个个都有坏心眼子,你若上赶着贴他,人家不拿你当回事。你得晾他一晾……” 时雍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故意落后几步,趁她不备,就往房里跑。 “小蹄子,给老娘站住!”王氏憋了一肚子火还没有来得及发泄,哪里能让她溜掉? 见状,她抢步上前就去拉时雍。 时雍多机灵?轻笑一声,身子如兔子似的从她手上滑了过去。 反倒是王氏,黑灯瞎火的瞧不清,一个不慎,脚踢到了什么东西,扑棱一下就往前倒去。时雍听到她尖叫,赶紧转身相扶。 还是晚了一步。 王氏仓促间推倒了面前竖立的扫帚,扫帚倒下去,借着那力度,又推倒了堆放在地上的一排砖瓦。宋家的房子梁已架好,正在往房顶上瓦。因此,为了上瓦时传递方便,这一排瓦是按秩序摆放好的,这一推,便一片片倒了下去,如同多米骨诺骨牌…… 在这一排瓦的最后,是一根搭在青砖上木棍,木棍一头被倒下的砖瓦压住,另一头立马跷了起来,砰地一声,将木桌上忘记收拣的茶杯击翻,茶杯飞了起来,茶水撒落一地,茶盏则是直接飞向院角的鸡罩—— 竹编的鸡罩上方是一个中空的圆形,里面关着两只鸡,一只鸡刚好被茶盏砸中,痛得叫唤起来。 “我知道了!” 时雍兴奋地喃喃一声,突然松开手,往房间里奔去,王氏刚刚站稳就这么被她丢了手,脚步踉跄几下,差一点再次摔倒,气得咒骂不已。 “杀千刀的小蹄子,大半夜发什么癫狂?诶你上哪屋呢?你爹睡下了!真是作孽哟,哪个作孽的养出这么疯疯癫癫的丫头。” —————— 时雍把宋长贵叫了起来,又叫上予安套上马车去找了沈灏,叫上几个捕快,一路直奔刘家米行。 刘荣发的案子,还在顺天府衙门压着。 赵胤不愿意打草惊蛇,明面上没有插手。 刘荣发的尸首还没有从衙门领回,刘家还没有来得及办丧事,而那日刘夫人柴氏受了刺激,从衙门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吃斋念佛,不言不语,不问任何事情。 刘家大公子是刘荣发前妻所生,对柴氏没有感情,二公子刘清池便向先生告了假,留在家中陪伴母亲。 听到小厮来报有衙门的人上门,为首的人还是未来的岳丈宋长贵,刘清池脸色都变了,匆忙套上衣服迎了上去。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不知岳父大人深夜驾到,有何贵干?” 往常刘公子是瞧不上宋家的,娶宋香也是迫于无奈,可是这如今还没有成婚便叫上了岳父大人,足见他家门不顺,急着和宋家套近乎。 宋长贵眉头蹙了蹙,抬手免礼,看他一眼。 “我们想去看一下案发现场,不知方不方便?” 刘清池一愣,看了看他们一行人,连忙点头。 “方便,方便。岳父大人,里面请!” 作为刘府的亲家,宋长贵身份很是尴尬,在与刘清池去往粮仓的路上,寒暄般问了问柴氏的近况。刘清池摇头。 “我娘从衙门回来,整日掉眼泪,问她什么也都不肯说。岳父大人,那日在衙门,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长贵叹口气,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刘清池的胳膊。 “好好照顾你娘。等这案子结了,还得你打起精神来,为你爹办丧事。” 刘清池连忙拱手,“多谢岳父大人提点。” 时雍沉默着走在人群最后,她的身边是神色肃穆的周明生。 闻言,周明生低头看她,小声问:“这小子最早是不是想娶你来着?” 时雍瞪他:“多嘴!” 周明生赶紧闭上嘴巴。 可是,不过转瞬他又控制不住了,努嘴望了望前面的人群,不解地道:“大半夜的把我们叫过来,是要做什么?” 时雍眯起眼,“很快你就知道了。” 那天在案发现场,时雍看到很多转运米粮的器物,但是因为不懂这个行当,看一眼就过去了,并没有察觉异常,但今晚上王氏的无心之举引发出多米诺骨牌效应,让她突然有一个灵感。 那些器物除了转运米粮,其实也可以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 只是她担心,现场后来被破坏,东西都挪了位置,恐怕不能还原到案发的样子。 粮仓数量不少,刘荣发死的那个刚好靠墙,在粮仓的上方,悬挂着几个铁皮吊斗,还有用来提升的绳子,攀爬的梯子,以及称重的大秤,墙壁上悬挂着几个沉甸甸的秤砣。 时雍四下里望了望,走向沈灏,指了指这遍地的东西。 “沈头儿,这些东西,原本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可还记得?” 沈灏摇了摇头,“可能得找伙计来。” 几个睡眼惺忪的伙计被叫了过来,在他们的讨论和争执中,将屋里的器物重新摆放了一下。 时雍皱眉看着,“可能不是最初的样子了,姑且一试吧。” 沈灏问她:“如何试?” 时雍朝他笑了笑,走近宋长贵,与他小声讨论片刻,掉头叫来周明生。 “周大头,现在,你假装你是严文泽,从那个院墙翻进来,潜入粮仓,不小心踩到放在门边的扁担……” 周明生一脸无解:“我?是严文泽?踩扁担干什么?” “假装。” “哦。” 第一次没有成功,因为复原的现场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时雍又根据自己的想象调整了好几次,还将一个同刘荣发差不多重的伙计放在了装粮的吊斗里做试验。 再三试验,当天边出现斑白日光时,终于成功了。一个多米诺骨牌效应在众人的惊愕中完美呈现。扁担,吊绳,吊伞,开启的粮仓,仓盖,以及在吊绳缠绕下被吊到粮仓顶端,再咚一声跌入粮仓中的伙计,让众人心里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决。 大胖子刘荣发,在没有外人进来的情况下,也可以被埋入粮仓。 只是,众人同时雍不一般,他们更愿意称这个布局为:机关! 宋长贵看着自家姑娘,眼里是又惊又喜又忧虑。 沈灏却看着时雍,问出了疑虑。 “当夜刘府无人听到刘荣发的呼救,若他清醒,怎会不出声?况且,要布这个局也得费些时候,护院和锦衣卫都不见有人进入刘府,此人哪里来的?” 时雍笑了一下。 “一、出事时刘荣发清不清醒,我建议仵作尸检,重新确认死因。二、严文泽说不清作案细节,到过现场却不见凶手,不代表没有凶手。三、护院不见人闯入,布局机关又需要时间。那只能证明,这个布局机关的人就在刘府里。” 章节目录 第323章 强大到令人发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和宋长贵父女二人回到家中,天已是大亮。 王氏起得早,昨夜他们走后,她几不成眠,眼圈黑着,脸有些浮肿,但仍是备了热腾腾的早饭。 豆沙汤圆、清粥、腌萝卜、小咸菜、白面馒头、还煮了一锅香喷喷的桂花果茶。 王氏嘴坏但手巧,寻常家常菜也能做出别样的味道。 她为盖房子的师傅和工人们准备了同样的早饭。而春秀、子柔两个小丫头长个子,矛安又是个大小伙子,他们同宋香宋鸿姐妹一样,每人一颗水煮鸡蛋。 时雍发现了只有王氏没有鸡蛋。 “不爱吃鸡蛋。腻死了。”她把刚敲碎还没剥的鸡蛋丢给王氏,低头喝粥,吃馒头就咸菜。 王氏皱眉看着她,“就你嘴巴刁,鸡蛋都吃腻了,我看你是要龙肉。” 时雍懒洋洋笑,“好呀。龙肉肯定香。” 王氏瞪了她一眼,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 她瞧了瞧沉默的宋长贵,又愁眉不展地看着宋香,嘟哝埋怨:“看你选的好亲事!这刘家怕是从根子里坏了,刘二郎又能好到哪里去?” 宋香拉着个脸,默默剥鸡蛋。 宋长贵眉头蹙了蹙,瞥她一眼,“食不言。” 王氏啪一声放了筷子,“当了几天官你这是威风大了。老娘天不亮就起来伺候你们老老小小,说句话还碍着你啦?” 王氏一发威,宋长贵就只能认怂。 “刘荣发已经死了,柴氏………我看也不是什么坏心眼子的人。刘二郎嘛,我那日向同僚打听过,说是在书院里,功课是数一数二的。” “功课好人品不好有什么用?谢再衡不就是个例子……” 王氏话说一半,斜了时雍一眼,轻咳一下,不再提谢再衡这桩让人难堪的陈年旧事,改而严肃地给宋长贵下最后通牒。 “不行,这两日我这眼皮跳得厉害。宋老三,你赶紧给老娘想想办法,把这桩婚事退了。这刘家就是个火坑,不能嫁。” 一家人难有秘密,尽管王氏对刘家的案子知晓不全,但刘荣发死于非命后,关于他多次凌辱小姑娘的事情还是传了出来,而柴氏又跟银台书台的严先生有首尾,她便越想越不对劲。 饭桌上气氛不对。 春秀、子柔飞快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乖乖放下筷子去院子里帮忙了。 王氏是个爆脾气,宋长贵不给话,她就一直瞪着他。 宋长贵无奈从碗里抬头,慢声道:“亲事都定下了,退亲不是让人笑话?更何况,刘家二郎也没什么过错,阿香跟他又……” 说到宋香当初为嫁刘二郎做的丑事,王氏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嘴快得像放鞭炮似的。 “退亲怎么了?谁爱笑话谁就笑话去呗。咱们家让人笑话得还少吗?大姑娘十八岁还没人家都挺过来了,小姑娘退个亲算什么……” “娘,我不退婚。”宋香听了许久,终于插上嘴,眼皮都不抬,嘴咬着筷子思忖半晌,幽幽怨怨地道:“一女不事二夫,既是许了人家,哪有退亲的道理?” “你就是喜欢刘二郎那小白脸吧?”王氏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宋香闷声不言,等王氏的嘴巴好不容易停下,她才瘪了瘪嘴。 “刘家老爷去了,夫人不管事,二郎学问好,我过去就是做少奶奶享清福的。刘家再不济,总比给人家做妾要强吧。哼!” 说着她放下筷子,扭身子出门了。 王氏愣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话里有话,是在损阿拾呢。 “这死丫头,皮子又造痒了。说的是什么话?你给老娘回来!” 宋香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不出来,也不出声。王氏弱弱地瞄时雍,心思转得快,怕得罪她,时雍倒好,毫无反应地吃着早饭,就像没有听见。 王氏问:“你……就没什么说的?” 时雍脑子里全是案子,她的格局和宋香这种小女儿家本就不同,根本就不爱计较这种宅门小事,闻言抬了抬眼皮,想半晌,她皱眉用筷子敲敲咸菜碟子。 “腌菜缸子得加盐了。有点淡。” 王氏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等饭桌上人都走光了,王氏揪住要回房的宋长贵,突然抹了眼睛,“宋老三,自打嫁给你,老娘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天老爷,我怎地如此命苦……” 一听她要发作,宋长贵赶紧抽回袖子。 “你先说服你闺女,她若同意退婚,我想办法。” “我闺女,不是你闺女!宋长贵,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整整半日,王氏都不肯消停,时雍回房补了个囫囵觉,离开家的时候,还能听到王氏逮住宋香在破口大骂。 她失笑摇头,招呼大黑上了马车。 予安看她心情不错,笑吟吟道:“姑娘,我们去无乩馆,还是锦衣卫?” 时雍抬了抬眼皮,“顺天府衙门。” 予安意外,但没有多话,“哦。驾——” 宋长贵怕王氏唠叨,吃过早饭就过衙门来了,他亲自同宋辞一道去验了刘荣发的尸身,可是得出的结论与那日相同,窒息死亡。 时雍完全相信宋长贵这个老仵作的判断,她若不是太困,原是要同宋长贵一起来尸检的,可如今他们已然二次复验,她若再执意尸检,就显得不尊重甚至是瞧不起宋长贵和宋辞的本事了。 沈灏和周明生几个捕快都在胥吏房。 大家讨论案件,神色都有疑惑。 “难不成刘荣发掉入粮仓前,就已窒息死亡了?不对。若是如此,他嘴里和鼻孔的异物又如何而来?” 时雍笑了一下,侧头叫予安。 “我做了个有趣的测试,给大家演试一下。” 予安端上来几筒粮食,放在案几上。有稻谷、大豆、花生等,体积相当,几种粮食在筒子里处于同一水平位置。 时雍拎起一个秤砣,逐一丢进去。 在稻谷花生里,秤砣最多砸出一个坑,秤砣身沉下去大半,最深的是豆子,但也没能没过顶部。 “当然,这个深浅和我使的力度有关,刘荣发那么重的一个人,肯定效果是不能的。但是呢,可以确认一点。他掉入粮食后,是清醒的,因为挣扎才会导致他越陷越深,直到完全没入大粮仓的底部,窒息而亡。” 沈灏:“还是昨日的问题,若他当时是清醒的,为何会规规矩矩由着那个机关将自己推入粮仓?” 时雍睡醒一觉,容色清亮,言语也爽利,闻言并没有被质疑的不悦,反而笑盈盈地看着沈灏。 “这个很简单。我睡着时不清醒,我醒过来不就清醒了?” 沈灏是聪明人,一听这比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有人用毒控制了刘荣发?在他走入粮仓,掉入机关后便晕倒过去,直到严文泽进去,触发机关,将他推入粮仓后,他就醒过来了?” 时雍:“没错。” 沈灏想了想,摇头,“毒物不是人,怎会那般听话?要人晕时就晕,要人醒时就醒。人为如何能控制,刚好掐准时辰,等严文泽赶到,触发机关,再让刘荣发赶巧醒来?” 这绝对是个大难题。若没有在天神殿看到邪君那些“毒物”,时雍也怀疑世上有人可以办到。 但是,时雍来自后世,与沈灏等人意识不同。在他们看来的“神话般的不可能”,在她看来,都是可以实现的。在后世,好的麻醉师都能根据人的体重、药物剂量等指标,综合控制麻醉时间,而且十分精准。 “没有什么不可能,这个凶手十分强大。”时雍不好说得太细,只是笑了笑,“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若不然,这个案子就没有凶手,只有鬼神了。” 众人沉默。 周明生倒吸了一口气。 “我倒宁愿是鬼神。” 是鬼神倒也罢了,不是鬼神,那这个凶手简直强大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当是多么令人可怕? 沈灏和宋长贵都接受了这个推论,根据尸检和现场探查,也确实找不出更有力的说法。 如今只留下一个问题,谁是那个布局机关之人? 沉默中,说话的仍是捕头沈灏。 “阿拾说那人就在刘府,可刘府上上下下我们全都排查了一遍,不见异状,当夜,管粮仓的几个伙计是收拾好才锁门离开的,临走还把钥匙交给了管家……” 时雍从他的嘴里捕捉到一个细节。 “锁门离开?钥匙给了管家?” 章节目录 第324章 时雍的“魔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沈灏点点头。 案发后时雍并没有参与细节调查,沈灏见她狐疑蹙眉,自然而然地告诉了她。 “粮仓重地,伙计全是刘荣发的亲信,管家更是刘家的老人,刘荣发父亲在世时,这个管家就在刘家帮佣,六七十岁的人了,不可能布下这样精妙的局。” 时雍眯眼浅笑,“这么说来,就只能是中邪了。” 捕快们冲入老管家房里的时候,把院子里的丫头小厮吓得鸡飞狗跳,得到消息赶来的刘清池,怒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潘叔。” 沈灏面无表情,“奉府尹大人之命,带潘成衙门问话,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冷漠狠戾,刘清池不敢再上前,只拱手道:“敢问官爷,潘叔所犯何事?” 沈灏看他片刻,没有多说,“二公子准备准备,去衙门领你父亲的遗体吧。” 结案再领遗体,这是之前刘清池得到的答复。一听这话,他惊了惊,“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是找到了?” 沈灏看他一眼,没有多说,带着人离开了。 潘成从头到尾都很老实,但也很顽固,一开始怎么都不肯交代,直到被推入顺天府的刑具房,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刑具,这才哆哆嗦嗦地跪下,说了原委。 “大人饶了小的狗命吧,小的是收了严文泽的三百两银子,帮他布局粮仓,可小的事先不知这贼人是存了心要杀害老爷,小的只是以为,以为他只为和夫人私通……” “一派胡言。”宋长贵斥责道:“这布局之法,难不成是他教你的?” 要知道,严文泽已承认杀人,却根本不知如何杀的人。一般而言,案子都认了,不可能不交代细节,而是他根本交代不出。 时雍看了宋长贵一眼,走到潘管家面前。 “潘管家今年几岁了?” 潘成肩膀颤动,“六,六十有五。” “六十五岁。尚有力气挪动吊斗?” 粮仓里的好多东西都是重物,靠潘成一人确实做不到。 潘成自知难以自圆其说,讷讷道:“小的叫了几个伙计帮忙。” 时雍又问:“哪几个伙计?” 潘成说了几个名字,时雍望向沈灏,“这些人都是他的同伙了。” 沈灏会意,立马叫人去带人来对质。潘成一下白了老脸,肩膀抖过不停,时雍冷笑:“潘管家,你还是老实交代吧。免受皮肉之苦。” 潘成紧张不已,“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时雍:“刘老爷为人精明,粮仓重地,用的是他自己的亲信之人,你做下这等丑事,岂会轻易让人知道,还叫他们几个来帮忙?你当谁傻?” 潘成脸色一变,看着面前女子含笑的冷脸,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惧意。 就好像这不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而是地狱里来索命的阎王,而她,早已看透了他的谎言。 “小的,小的……” 见他还在迟疑,周明生猛地抽出一条鞭子,啪的一声在空气里甩出响来。 “说!说不说?” 他身材高大,看着很是唬人,这黑着脸一吓,潘成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软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说,我说,是夫,夫人……” 时雍一听,脸色突变,“沈头,快,去刘府。” 沈灏反应很快,在时雍话音未落时,就已经扶着腰刀大步走了出去。 “周明生、郭大力、杨义亮、卜贵财、你们几个跟我走。”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等沈灏等人赶到的时候,刘夫人柴氏已经自缢在自家卧房的横梁上,三尺白绫了却了一生。她没有给她的儿子刘清池留下一句遗言,却手写了一封认罪书。 “刘荣发是我杀的。杀人偿命,我把命赔给他便是,恳请官老爷不要连累无辜之人。” 据潘成交代,柴氏与严文泽早有来往。当天晚上,柴氏约了严文泽前来,并且事先在粮仓布局,并塞了三百两银票给管家,请他帮忙,行个方便。 这些年,柴氏人老珠黄,刘荣发早已腻了她。在外人和儿子面前尚且维持着夫妻和睦,在内宅里,刘荣发对柴氏非打即骂,比下人还不如,甚至当着柴氏的面,凌辱了柴氏的两个丫头。 但是潘成表示,他只是同情柴氏,又拿了她不少的银子,在柴氏表示绝对不会出卖他之后,这才帮她打掩护,事先并不知她会胆大到谋杀亲夫。 “这么说,当夜是柴氏故意偷偷摸摸地前往柴房,引刘荣发跟她前去的了?” “小人实在不知啊!”管家磕头不止。 “事后,你有问过她吗?” “小人问了呀。”潘成苍白着脸,叹了口气,说话都是颤音,“听说严文泽认了罪,我吓得胆都破了,夫人却又给了我一些钱,说不会连累我,让我守口如瓶便是。” 时雍亲自殓了柴氏的尸体,从侧面佐证了潘成的话。 柴氏脸上没有伤,可是衣服里看不见的地方,新伤、旧伤多不胜数,胸、臀、大腿及隐私部位都不放过,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无伤的肌肤。 魔鬼! 时雍咬牙切齿地看着柴氏安详的面孔。 “你为什么要寻死?” 暗叹一口气,时雍为刘夫人盖上白布,走出房门时,刘清池疾风一般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宋姑娘,我,我娘,我娘她怎么……怎么样了?” 时雍看着他赤红的双眼,颤动的嘴唇,没有说话。 有时候,人的内心分明早就有了答案,却仍是心存侥幸想要听到不一样的回答,自欺欺人。此刻的刘清池便是如此。 看着时雍淡然的面色,他话音未落,已潸然泪下,当着她的面抽泣起来。 “刘公子,节哀。” 刘清池颓丧地跌坐下去,掩面痛哭。 时雍走向正在搜查房间的沈灏和周明生。 “沈头,怎样了?” 沈灏看着她皱了皱眉头。 其实,时雍身为女差役,只需验尸便可,本是不该参与到案子里来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已习惯了她的参与。 沈灏将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她。 “你看看。柴氏房里搜出来的。” 时雍疑惑地摊开纸面,只见上面是一个机关布局图,与刘府粮仓里致刘荣发死亡的布局一模一样,而画图所用的纸张,带着隐隐的香味。 她凑到鼻间,嗅了嗅。 “好香!” 沈灏嗯了一声,“可惜,柴氏死了。” 柴氏一个深宅妇人,自然想不出这么巧妙的杀人布局。在她的背后,定是有人指点。只可惜,人死了,也就断了线索。 时雍拿着这张纸,对光看了许久,突然道:“我有办法,让他现出原形。” 沈灏:“什么办法?” 时雍淡淡道:“回衙门,我试给你看。” 从刘府回到衙门,时雍发现宋长贵表情怪怪地等在门口,神情极是焦灼。 时雍讷闷:“爹,怎么了?” 宋长贵看到她,满脸喜色,“你快进去,大都督来了。” 时雍皱了皱眉头,奇怪地侧脸看看他。 “来了就来了呗。要怎的?” 宋长贵:…… 沈灏:…… 众人:…… 整个衙门都安安静静。 时雍觉得赵胤是很寻常的一个人,除了长得好看了一些,没别的毛病。可是顺天府衙门的人却如同老鼠见了猫。这位大人一年到头也未必会有时间来一趟顺天府,如今算是沾了这位女差役的光了。 然而,大家并不觉得荣幸,只觉得害怕。 赵胤恶名在外,稍有风吹草动,便让人怀疑是不是项上人头长势又不好了。尤其以府尹府丞这些官吏为主,一个个紧张得身子紧绷,大气都不敢出。 时雍进去,就看到某人端坐在主位上,神色平静地喝茶,而四周的大人们个个如丧考妣,紧张得额头浮汗。 这画面不忍直视,也亏得大都督能把茶喝得这么安详。 “参见大都督!” “参见大都督!” 众人纷纷赵胤向问好。 赵胤淡淡抬眸,目光掠过时雍的面容。 “查得如何?” 这是顺天府衙门的案子,对不知内情的人来说,大都督就是管得太宽,手伸得太长。 可是,众人是敢怒而不敢言。 不待时雍开口,沈灏立马将案件和去刘府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胤和府尹马兴旺。 说罢他眼神一斜,望向时雍。 “阿拾。” 时雍同他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稍等我片刻,我去找书吏要点东西。” 沈灏道:“要什么?我去拿。” 时雍摇头笑道:“你累一天了,歇着,我去便是。” 两人小声说着说,赵胤目光淡淡扫过来,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一言未发。最后,还是时雍去找书吏,要了墨条和一支毛笔。 这张纸上有刻印留下的压痕,看不清楚写的什么,时雍用毛笔在墨条上刷了刷,笔尖上沾一点点墨粉,再轻手轻脚地扫到压痕上,渐渐地,几个字的样子便显露了出来,但仍不是很清晰。 堂上鸦雀无声。 众人都吃惊地看着时雍怪异的举动,只有赵胤纹丝不动。 时雍看着手上的纸张,突然抬头,望着赵胤笑了笑,走近拿起他的茶盏。 “大人,借用。”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时雍端起赵胤的茶盏,揭开盖子毫不避嫌地喝了一口,然后,嘟着嘴唇“噗”地一声,从嘴里喷出水雾洒在墨条涂抹过的纸上。 那字迹被水雾一喷,当即清晰起来。 章节目录 第325章 亲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银台书局?” 几颗脑袋凑近齐齐看向纸上的字,同时确认上面写的是银台书局几个字。 这纸出自银台书局,严文泽又是刘荣发一案的利害关系人,很难说他与此事无关。 沈灏微微蹙眉:“难不成严文泽在说谎?” 时雍想了想,摇头道:“连杀人罪都承认了,为什么要撒这个谎,还连累柴氏?” 赵胤让人将严文泽在锦衣卫受审的卷录调了出来,时雍反复翻阅了几遍,还是那个观点不变。从逻辑上来说,严文泽没有说谎的必要,也寻不到说谎的痕迹。 案件疑点重重。 时雍同赵胤在锦衣卫盘点了一下,脉络基本理清了。 邪君最初的目的,是趁东宫之变,祸害太子,软禁皇帝,再拥立张皇后之子为太子,挟太子以令诸侯,做大晏的幕后主人。 而白马扶舟是邪君为自己留的后路,一旦事情败露,就把所有的恶事罪责全部推到白马扶舟的身上,为此,他早早留下把柄,东宫事变后,把白马扶舟推出来,让他百口莫辩。 接下去,白马扶舟背后的长公主,定然不会让他轻易认罪伏诛,而赵胤此人又素有铁腕无情的“美誉”,一旦查实白马扶舟的罪行,肯定要诛之而后快。 东厂和锦衣卫相斗,必有一伤,甚至会由此引来长公主与当今圣上的姐弟相争。 无论谁输谁赢,身为幕后的渔翁,邪君都有利可图,退可守,进可攻,十拿九稳。 邪君笃定了人性,看透了人的弱点。 唯一没料到的是,赵胤和白马扶舟并没有掉入他的布局和陷阱,宝音长公主和赵炔也没有因此翻脸—— 时雍摸着下巴,踌躇着问:“大人,这人老谋深算,定是自信之人。可如今总是棋差一着,输在大人手上,心里定然不愉……你说,若换成是你,会怎样做?” 赵胤淡淡道:“他不是我。” “打个比方嘛。” 赵胤情绪不明地瞥她。 “爷是别人可比的?” 时雍:…… 她错了,真正自信到极点的人,分明就是她眼前这位,而不是邪君。 “那麻烦大人替我想一想,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处处受挫之后,会如何行事?” 赵胤面色淡淡。 沉吟片刻,他挑了下眉。 “恼羞成怒?” “不。”时雍抿了抿嘴,认真看着他道:“若他是这么容易恼羞成怒的人,就不会有如此缜密的布局了。我猜,他会很亢奋。” “亢奋?”赵胤脸上没有情绪,眼睛微微一眯,盯住她道:“何解?” 时雍道:“有一种人,自诩天下无敌,他要的不仅是权势地位金钱美人,或许还有……乐趣?这种人的乐趣是对手给的,能遇上大人这样的对手,他肯定兴奋不已,然后会很快调整过来,进行下一出布局,势必要和大人比个高低。” 赵胤看着她,哼了声。 “你倒是了解他。” 时雍似笑非笑,“区区在下恰好对这种人有点研究。” 赵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光深邃了些。 过了许久,他道:“我可能要离京几日。今夜就走。” 时雍怔了怔:“今夜就走?” 赵胤凝视着她,视线一动不动,“陛下交代的差事。” 这也算是一种交代了吧? 时雍直盯盯看他片刻,笑了笑,“大人,把手伸出来。” 赵胤没有说话,将手伸给她。 时雍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拍,拖着手腕翻转过来,放在几上,“为大人把个脉。” 这又打又拍的小动作又快又多,还很霸道自然,赵胤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左右,只见谢放和朱九都背过身去,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表情好看了些。 “怎样?” “别说话。”时雍神色肃穆,指头落在他的脉搏上,停顿片刻,一本正经地道:“还不错,脉象平稳。但是大人肾气略有不足,近日还是要多多保养自身,勿近女色为好。” 肾气不足? 赵胤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胡说八道!” 时雍眼色一厉,见他看来,转而又抿了抿嘴,放下袖子,低下头委委屈屈地道: “大人不信算了,就当我胡说的吧,爱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去。” 赵胤:…… 算了,肾气不足就肾气不足吧。 他喟叹一声,去抓时雍的手,时雍别开头抽回手背到身后,不去看他,赵胤又用了把力,把她的手抓过来,放在掌心,用力握了握。 “别扭什么?再给爷瞧瞧,如何恢复是好?” 时雍斜着眼睛睨向他,“大人不是不信?” “信。”赵胤神色转而凝重,皱眉道:“阿拾给爷开个方子,务必让爷快些好起来。” 噗! 时雍笑了起来,突然张臂抱住他,紧紧的。 “大人早些回来。” 赵胤的手停顿片刻,慢慢落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拍。 “嗯。” 皇帝交代赵胤去办什么事,时雍不能问,趁着这个空当,她去了一趟乌家班。 周明生同她一起去的,这家伙是个毛头小子,坐不住,眼神不停往内室瞄。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对她道:“吕小姐可方便?让他瞧瞧去吧。要不心上该长出眼睛来了。” 乌婵失笑不已,调头叫身边的小丫头。 “彩云,去问问吕姑娘,要不要见他。” 彩云应了声,下去了。不一会儿,她笑盈盈地回来,瞄了周明生一眼,“吕小姐说,请周公子进去。” 话音未落,周明生噌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把桌上的茶盏给摔了。 时雍笑着摇了摇头,待彩云领他进去后,这才掉过头来问乌婵。 “这两日,吕姑娘身子可有好些?” 乌婵叹口气,“食宿不安,仍是有些虚弱。” 时雍点头:“我也不能整日陪在这里,你多陪她说说话,尽快把她身子调理好。体质太弱落胎有风险,肚里孩子大了,就更是危险,你得抓紧时间。” 乌婵嗯了声,“大家都是女子,我自会尽我所能。” 时雍握住她的手,“辛苦了,婵儿。” 乌婵许久没有听她这么称呼自己了,闻言一怔,笑了起来,嗔怪地看她,“每次叫我做什么事,你就这德性。” 时雍但笑不语。 乌婵转瞬,又道:“我也要问你了。” 时雍抬抬眉梢,“说呀?” “燕穆那事如何了?”乌婵语气有些迟疑,银台书局和燕穆自己,都是敏感的事情,银台书台自从被锦衣卫盯上,燕穆为免多生事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们了。 乌婵心里存了疑问,欲言又止。 时雍何尝不知她所想? “你放心,我会盯着这事的,若非为了燕穆,我何至于这么辛苦,帮锦衣卫破案?” 她说得坦然,可是说完就被乌婵翻了白眼。 “单是为了燕穆吗?” 时雍撇嘴,丢了个颗蜜枣入嘴,笑眯眯地望着乌婵。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长短不一,极富节奏。 乌婵和时雍对视一眼,轻声问:“什么事?” 外面的人是乌家班的武师慕苍生,回禀道:“大小姐,燕公子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乌婵美眸里流露出淡淡的欣喜,转而又变成了担忧,“快请。” 话音未落,她已经站了起来,亲自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口的男子身材魁梧,看上去有几分威风,正是武师慕苍生,在他背后,燕穆安静地站在天井里,黑袍白发,素净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凉意,看到乌婵,抱着长剑施了一礼。 “打扰了。” 乌婵最不喜他的客套。 可燕穆待她,本就客套而疏远,尤其她向他表白情绪后,他更是如今,恨不得离她八丈远。乌婵心里有点不痛快,故意倚在门板上,淡淡抬头看她,不给好脸色。 “燕先生有事?” 燕穆淡淡道:“有事。” 乌婵:“什么事?” 燕穆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里面的时雍,“我找阿拾。” 尽管乌婵很不喜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疏远,可是,她没有理由拒绝燕穆见时雍,抿了抿唇,她让开门,侧了侧头,“进来吧。” “多谢!”燕穆依旧有礼地道谢,越过她的时候,突然定下脚步,朝她看了过来。 乌婵心里一跳,屏紧呼吸。 却听燕穆道:“我可否单独和阿拾说几句话?” 章节目录 第326章 落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单独?就是不愿她留在这里。 连时雍都从未避讳过她,燕穆竟如此? 乌婵心里的不痛快被快速放大,她深深看向燕穆冷漠的面孔,唇角微微勾了起来,眼神变冷,变淡,自嘲般一笑。 “行。” 她走出去,砰一声关上门。 时雍是知晓乌婵性格的,刚才不开口就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心。在感情上,她帮不上忙,说什么都可能把问题引向更为复杂的境地。 不过,看乌婵赌气离去,她还是没忍住,拉下了脸。 “你明知她喜欢你,何必这么待她?好歹你们也有几分情分,不是吗?” 燕穆淡淡道:“无法回应的喜欢,何必让她念念不忘?” 时雍微微皱眉,心知也无法责备他什么,收敛起对乌婵的心疼,示意燕穆坐下说话。 “你专程跑一趟,是为了严文泽的事?” 燕穆眸底深浓:“瞒不过你。” 时雍道:“你什么时候知晓严文泽和柴氏有染的?” 燕穆眼眸低垂,“锦衣卫来书局拿人之后。” 时雍眯眼,淡淡瞥他,“你做事不是这么草率的人,在对严文泽的任用上,有点不严谨了。” 燕穆眼神一暗,没有说话,投在时雍脸上的视线更是充满了探究。 这句话只有时雍有资格说他。 即使时雍把雍人园交给这个人,她身为后来者,也不当批评他办的事。 但是,燕穆没有觉得难堪或是不悦,反而有些激动。 期待隐隐从心头升起,明知不可能死而复生,仍是希望在她脸上多看到时雍的样子…… 时雍扬扬眉,看他沉默,也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合适,赶紧换了个话题,“严文泽此人,依你看来,究竟有没有问题?” 燕穆收回神思,蹙眉道:“没有。” “是吗?”时雍怀疑地看着他。 “此人书生意气,学问尚可,私底下对时政多有抨击,心里兴许有埋怨不满,可若说他会与邪君同流合污,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是不信的。” 时雍看燕穆说得斩钉截铁,微微颔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我原本也想来找你。既然你来了,赶巧,看看吧。” 燕穆瞄一眼,“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那张纸上的布局图是时雍按柴氏留下的原图临摹的,原图被锦衣卫带走了,她便拿了这个过来。 “在银台书局,你可有看到这个东西?” 燕穆仔细看着纸上的布局图,摇头。 “你哪里来的?” 时雍把原委说了一遍,身子微微前倾,压着嗓子问:“你再想想,严文泽之前,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燕穆轻声道:“锦衣卫监视银台书局有些时日了,我知道此事,但严文泽不一定知道。我看他整日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未见异常。就是……” “就是什么?燕穆,你想仔细。” 燕穆打量她好一会,目光有些深邃。 “他喜好烟花之地,每隔两三日,总是要去一次。” 烟花之地? 时雍愣了愣,“倚红楼?去吗?” 她还记得赵胤那日暗探倚红楼回来后的满身风霜和欲言又止,可是,燕穆并没有给她准确的答案。 “我素来不问私事,以前没有怀疑过他,也不曾问过。” 对时下文人而言,流连烟花之地,再劝妓从良、助其脱困几乎可以与他们好谈时政、指点江山的爱好相提并论。是雅好,是风流,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让时雍诧异的是,严文泽既然对柴氏有情,又怎会流连烟花之地? 燕穆坐了片刻就告辞离去了。 时雍把那张布局图交给了他,示意他回去查找究竟。 燕穆出门的时候,看了时雍一眼,说道:“你对今后可有打算了?决定长留京师,不走了吗?” 他嘴上问的是长留京师,可时雍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是不是要留在赵胤身边。 时雍应道:“如今尚未决定。等我为她报了仇再说。” 燕穆盯着她轻轻颔首,没说什么,走出门去,又向门外的乌婵端正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乌婵在门外等了许久,最终只见到燕穆一个影子,再回来同时雍说话时,便有些郁郁寡欢,时雍本想安慰几句,周明生就出来了。 “她说,那孩子不要了。” 这憨大头,表情很是古怪,时雍看不出他是落寞还是遗憾,耷拉着脑袋坐半晌,这才抬头问她。 “阿拾,你有把握吗?” 时雍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周明生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听说,落胎是要死人的。” 他是顺天府的捕快,整日走街串巷,见过各种市井怪事,对女子落胎致死的案例并不陌生。 时雍看到他眼里的担忧,安静了片刻,转而问:“你想好了吗?” 这次换周明生不解,“想什么?” 时雍正色道:“明知她的情况,你也决意要娶她为妻,并愿意在长久的未来里,如今日那般始终如一?不因此而埋怨她,嫌弃她?” 这个问题周明生可能没有想过,在时雍的注视下,想了许久方才挠挠头,蹙着眉头道:“纵是不能相好到老,但我堂堂大丈夫,岂会是非不分?我绝不会因此埋怨她,嫌弃她。” 时雍松了口气,“周大头,你是个好男人。” “别,别夸我。”周明生不说吕雪凝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那在衙门里养成的衙役病又上来了,冲时雍就挑眉,“我去锦衣卫的事,你什么时候帮我跟大都督谈?” 一听这事,时雍就头痛,立马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吕小姐,看看她的身体情况……” 不知周明生和吕雪凝说了些什么,姑娘的情况比时雍想象中好。刘荣发的事情,对她造成的冲击,似乎被周明生为她带来的希望抹去了。时雍进去的时候,吕雪凝脸上的羞涩未退,眼神分明多了些神采,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爱情的力量当真伟大,古今皆同。 时雍感慨着为她把了把脉,抬起头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落胎的事,拖不得了。孩子越大,越是麻烦。” 吕雪凝微怔。 时雍道:“你可想好了?” 吕雪凝点点头,走到时雍面前去,深深拜下。 “雪凝感谢宋姑娘大恩大德,救我一命。” 时雍连忙托起她的身子,微笑道:“你不用谢我。周大头是我哥们儿,你们相亲相爱好好过日子,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当天晚上,时雍去找了刘大娘。 不论刘大娘为人如何,她做了几十年的稳婆,落胎的经验比时雍丰富,有些偏方和土办法,更是时雍闻所未闻的。时雍送上一份厚礼,诚心讨教,与刘大娘谈了约莫两个时辰,但是没有告诉她吕雪凝的事情。 刘大娘十分精明,也不相问,甚至提也不提上次她找时雍帮人落胎的事情。 时雍临走,又塞了一封银子给她,刘大娘登时眉飞色舞起来。 次日,时雍去了乌家班为吕雪凝落胎,她亲自煎熬了落胎的汤药,盯着吕雪凝喝下去,然后陪侍了整整两天。 整个人过程十分煎熬,吕雪凝腹痛了两三日,到第三日下午,她才排干净异物,时雍又为她开了清宫滋补的方子,这才撑着虚弱的身子回家。 头一次为女子落胎,她心里压力很大,这两天几乎没有休息好,本想回去倒头大睡,没有想到,家里却来了不速之客。 一辆看上去就贵气十足的马车停在宋家的大门口,来接她的人是宝音长公主身边的何姑姑,正在院里和王氏说话。 王氏为人热情,懂得察言观色,尽管何姑姑只说是主子想接宋姑娘过去瞧瞧妇人病,并未说真实的来历,但王氏一眼就看出这是富贵人家的佣人,很是小心地陪着。 何姑姑性子宽厚,也会说话,不停夸宋家的房子造得大气敞亮,一看就是发家的格局,王氏听了也是暗自开心。 时雍站在背后,看了她俩许久,这才慢慢走近。 “何姑姑,可否容我睡个觉再走?” 何姑姑有点愣。 这姑娘满脸疲惫,眼眶里全是红血丝,一看就是没有睡好的样子,她看了看王氏,微笑,“姑娘自便,我等你睡好了起来。” 时雍点点头,一言不发径直进屋,砰声关上门。 “诶?”王氏抬了抬手,见她不理会,低骂一声,又对何姑姑笑道:“这挨千刀的小蹄子,性子就跟那石头块子似的,又拧又硬,姑姑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计较。” 何姑姑莞尔:“不会。” 时雍这一觉睡了至少两个时辰,再睁开眼已是华灯初上,何姑姑已然有些不耐烦了,可是有王氏好言好语的相陪,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忖度,这小丫头胆子也真大。 胆敢叫长公主候着的人,这世上没几个了。 章节目录 第327章 找娃娃,找娃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知长公主叫她去做什么,但在这节骨眼上,她还是多留了个心眼,临上马车前,她特地吩咐予安。 “若我明早未归,你记得帮我把灶间的那坛阉萝卜给大都督带去。” 予安微微一怔,连忙拱手:“是。” 时雍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望向何姑姑。 “最近大都督胃口不好,让我带点我娘做的阉萝卜去无乩馆。你说这些贵人也真是的,山珍海味吃腻了么,偏爱吃萝卜咸菜。” 何姑姑看着她了然一笑,行礼道:“请吧,宋姑娘。” 自从白马扶舟出事,宝音便回了京师。她没有住回长公主府,而是住在一个僻静的别院里。不临街,宅子很安静,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除了护卫,只有几个亲近的宫女嬷嬷。 时雍去的时候,宝音长公主刚准备用晚膳,见她进来,宝音赶紧叫素玉添一副碗筷,不见外地笑着让时雍陪坐,一同用餐。 同长公主一起吃饭,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一般人怕是紧张得拿筷子都吃力。 可时雍连推拒都没有,行礼道谢,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长公主饭菜用得很清淡啊。” 宝音眉目清丽,但容色略显憔悴,闻言她淡淡一笑,“是不是不合口味?我让灶上再炒两个菜来?” 时雍连忙摇了摇头,“清淡些,对身体好。” 宝音亲自为她盛了汤,放到时雍的面前,慈祥地笑道:“这一道鲫鱼补血汤,还是用我娘留下的方子熬的呢,益气养颜,女子吃了极好。你快尝尝看。” 时雍没有推拒,浅浅喝了一口,抬头时眼睛一亮。 “好喝。” 得到夸奖,宝音眉眼更是慈善了许多,表情更是生动起来,“好喝就多喝点。走的时候,让何姑姑把方子给你。我娘只教了我一个人,旁人可不会这个。皇帝都喝不着呢,哼。” 这话有点小女儿的味道,好像被母亲宠爱的姑娘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娇态。 时雍想,宝音长公主定是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姑娘。 吃人嘴短,时雍脸色也好看了起来,笑盈盈地同宝音讲了好多美食的话题。在吃的问题上,她发现宝音竟是难得的知音。当然,时雍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宝音叫她来只是为讨论吃喝。 大菜定然是留在最后的。 撤去饭菜,上了茶点,二人相对而坐。 宝音终于谈到了正题。 “你可知阿胤把扶舟弄到哪里去了?” 住在京师这些日子,宝音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让人知道长公主回京,但隔三差五总会去良医堂走一走,同孙正业说说话,顺便盯着白马扶舟。 可是,昨日她去良医堂,人没了,外间还有谣传说白马扶舟越狱逃跑了。 宝音是万万不肯相信此事的。 “本宫养他一场,深知他的为人。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会逃。” 时雍看着她不怒而威的眉目,仿佛吃惊一般,愕了愕,“殿下怎生会来问我?我只是个小差役,这种事情,既做不得主,更插不上手。” 宝音脸上没有不快,看了她片刻,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将倒好的茶盏推到她的面前。 “你这精明的小猴子!在本宫面前,还想装傻,蒙混过关。” 时雍看她态度随和,不是要撕破脸算账的样子,稍稍放心了些,但权贵者翻脸比翻书还快,她也不敢大意,只一脸老实地道: “殿下为何不亲自去问大都督?” 宝音迟疑,搓了搓太阳穴,叹口气,抬眼望她。 “本宫认为你比他好说话许多。” 这回答太真实了,连拐弯抹角都没有。 时雍轻笑,“殿下抬举。” “本宫认真的。”宝音道:“你是个好孩子。而阿胤嘛,唉!我若再插手,怕是连剩下的情分都留不住了,对扶舟也不是好事。” 时雍道:“那殿下怎会认为,我就会知道呢?” “你是阿胤喜欢的姑娘。” 宝音带笑说完,看时雍表情淡淡,叹了口气,“你别误会。我叫你来,并非让你帮我做什么事,更不会让你背叛阿胤。” “那殿下的目的是什么?” 时雍单刀直入,宝音闻言愣了愣,忽而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直率的姑娘,那我也直说了吧。请姑娘体谅一下为人母亲的心情,告诉我,扶舟的案子,到底如何了?阿胤如今是何打算?” 当娘的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时雍其实理解宝音的感受。 纵是儿子再不堪,在娘心里也是宝。 她思忖一下,“我只能说,情况未必有殿下担心的那么糟糕。” 宝音仔细听着,以为她还有下文,没想到,等了许久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于是,语气又急切了几分。 “让姑娘为难了。本宫不问他在何处。只问一句,他可还安好?” 时雍想了想,点头,“活着。” 活着和安好可不一样,尽管时雍知道长公主想听的答案是什么,但是,她仍然没有那么说。因为白马扶舟此刻,确实谈不上安好。 就在赵胤离开京师的那一日,白马扶舟伤口又复发了,他托了探子给赵胤传话,管赵胤要两个人。 一个宋慕漓,一个祁林。 赵胤答应了他的要求,当天深夜,就从诏狱里将这二人提出来交到白马扶舟的手上。 次日一早,白马扶舟就离开了那座画舫。 取而代之的是——从诏狱大牢逃走的邪君。 长公主听到的那些关于白马扶舟逃狱的传言,其实是锦衣卫有意放出来的风声,这不是秘密。只是个中内情,时雍不便告诉宝音。 “殿下既然亲手养大了他,对他就应当更有信心才对。” 这是她能说出来的,最好的安慰。 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宝音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 “自是,自是。” 这时,内室里突然传来激烈的碰撞声,好像还有女子在嘤嘤哭闹。 时雍没有表现出诧异,淡淡扫了长公主一眼。 “若是殿下没什么吩咐,那我便告辞了。” “夜也深了。本宫让人送你。”宝音站起来要送客,那扇门砰地一声,突然被人重重推开。 屋子里的人惊了一下。 只见一个身着白色中衣,披头散发的女子站在门口,神色凄凉地盯住宝音,满脸未干的泪痕。 “我要找娃娃,找娃娃。你不要关着我,找娃娃,找娃娃……” 时雍是个心思敏锐的女子,很明白一个人知晓太多秘密不是好事,她只略略扫了那女子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就是天寿山那个唱歌的女子,她什么也不问,只是朝宝音福了福身。 “民女告辞。” “去吧。”宝音看了那女子一眼,似乎有些头痛。 时雍默默往后退开。 孰料,那披头散发的女子突然朝她冲了过来,双手张开重重地抱上她,嘴里便惴惴不安地叫着“娃娃,娃娃”。 时雍本是可以躲的。 可她不知女子身份,又是在长公主面前,怕伤到了她,只能一动不动,僵在那里,无奈地看向宝音。 宝音示意何姑姑一眼,走过来拉人。 “阿岚,阿岚……乖了,你松手。松开我们再说话好吗?” 听她软言细语,似是与这女子极为交好,时雍对这女子的身份有疑惑,但仍是没问,可是,在何姑姑和宝音的拉扯下,这个叫阿岚的女子不仅不松手,反而将时雍抱得越来越紧,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娃娃……娃娃……” 时雍没想到她的力气这么大,被她搂得快要窒息了。 “姑娘,姑娘,你先松开手,咱们有话好好说。” “带我走……我不要在这里,带我走……找娃娃。” 这女子的脑子分明不太好,说话语无伦次。 宝音见时雍蹙起眉头,拖着那女子的胳膊,喘气不止地解释。 “这是我做姑娘时玩得好的姐妹,前些年受了刺激,脑子不太清楚,让姑娘见笑了。” 章节目录 第328章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恶意太大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事没事。” 时雍客套地说着,看了一眼身前的女子。 只见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但衣裳整洁,身上也很干净,甚至带着沐浴后的胰子香味,可见在长公主身边被伺候得很好,并不像受了虐待的样子。 那女子身子在不停地颤抖,时雍有点不落忍。 看长公主额头上的虚汗都急出来了,她不得不狠下心来,扼住女子的手腕,将她从身上拖离,交到何姑姑手上,然后又道: “殿下若是不嫌弃,我可以为这位……姑姑瞧瞧病?” 宝音摇了摇头,叹气道:“不必了,这些年找了为她不少大夫,越治越糟糕,如今她是闻到药味就吐……宋姑娘请回吧。何姑姑,替本宫送姑娘,一定要看着她稳稳当当到家。” 何姑姑福身,“是,殿下。” 时雍有心帮忙,可是长公主既然不愿意,她自是不便强求,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走出老远,她还能听到那女子在哭泣,声声催泪,叫着“娃娃”,大晚上的,听着如此凄厉的哭声,时雍心里不太舒服。 借着脸熟,她问何姑姑。 “那位姑姑怎么回事?” 何姑姑显然也不愿意多谈,言词闪烁避讳。 “唉!是个苦命人,前些年被奸人所害,受了大刺激,后来就疯疯癫癫了,连人都不识得了,唉。” 时雍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世道的女子,可怜之人多如天上繁星,贵如长公主尚且苦命,何况他人? …… …… 赵胤这一走,好几天都没有消息,时雍无处打听他的下落,除了去乌家班瞧吕雪凝,便是带着大黑去顺天府衙门。 那天白马扶舟离开画舫,把慧明和尚和严文泽留了下来。 锦衣卫赶到的时候,这二位背对背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袜子,很是狼狈。 按赵胤的吩咐,严文泽被解押到了顺天府衙门。因为刘荣发一案,尚由顺天府在查办,而严文泽是案犯,他本人已认罪,柴氏也自缢伏法,虽案件有疑惑未消,但此人该怎么处理,还得由顺天府衙门按程序来决断。 而慧明和尚,由于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与邪君有牵连,也不能证明刘荣发之死是由于他的通风报信,锦衣卫不能凭猜测就羁押。于是,锦衣卫只能放长线钓大鱼,在画舫上就把他当成“邪君的人质”解救了。 慧明和尚千恩万谢,当场痛斥白马扶舟罔顾国法,肆意妄为,并大赞锦衣卫为民除害,是百姓福音。 负责“解救”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易骁通,听这和尚说话,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把人打发了。 慧明前脚走,他后脚又派人盯梢去了。 …… 严文泽被送到顺天府衙门的同一天,沈灏前往米市街吕家,将吕建安缉拿到案,以勾结刘荣发杀害双亲和大哥吕建成为由,逮捕入狱,待审结问斩。 这老混蛋眼看大势已去,在狱中像疯子口无遮拦。 吕雪凝被刘荣发凌辱的事情,周明生是万万不想让人知晓的,可吕建安心知自己活不成,也不想让旁人好过,在狱中亲口招认了被刘荣发胁迫作案的全部细节。 那天在吕家说过的话,他在审问卷录时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甚至比那夜说得更为详细。 除此,他还交代了如何在大哥死后,引诱胁迫大嫂兰氏就范。甚至以炫耀的口吻交代了他睡过楚王爱宠阮娇娇。 现任顺天府尹马兴旺是个精明人,深知案件复杂,牵连甚广,一嘴的“信任”,就把案子交给了推官宋长贵,置身事外。 因此,审问吕建安的时候,只有宋长贵、沈灏和周明生几个人在场。 周明生没有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当场把吕建安暴打一顿,并狠狠抽打了二十多鞭。 宋长贵和沈灏没有阻止,只是默默看着。 出完了气,周明生掉头就给他们和几个同僚跪下了。 吕雪凝还是个未婚姑娘,若此事传扬开去,她这辈子就毁了。 看着跪在面前的周明生,众人默许,为他守口如瓶。 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消息是从谁的嘴里传出去的没人知道。 不出两天,吕雪凝被刘荣发糟蹋过,还怀有身孕的事情,就传扬开去。 连同楚王的爱宠阮娇娇被侮辱的隐私,也没能保住秘密。 王氏得了消息,天天逼着宋长贵,要去刘家退婚。 宋长贵为人仁厚。如今刘家正在办丧事,刘清池突然间没了父母,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做不出来落井下石的退婚之事,天天躲着王氏,实在避不过,索性以有公务为由,住去了衙门。 这头,吕雪凝在吕建安伏法后,被时雍和乌婵送回了吕家。 为了吕姑娘的声誉,她们编了个故事。说是那天吕雪凝想不开出门寻死,恰好被路过的乌婵相救,昏迷了几日,乌婵不识得她,刚知道来历,这才送了回来。 在吕建安出事后,吕家还有两个男丁——吕建安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六,一个才八岁。 由于吕建安在狱中交代,大哥唯一的儿子之所以夭折,其实是遭了他的毒手,目的就是为了霸占家业,不让大哥有儿子继承家产。 兰氏突闻噩耗,当即晕了过去,待醒来,也欲寻死。 一家子闹得乌烟瘴气。 反倒是死过一次的吕雪凝,镇定了许多。 她对兰氏道:“你要死我不拦你,可是再怎样,你要送我出嫁吧?没了父亲,我若没有母亲做主,如何成婚?” 兰氏愧对丈夫,儿子,女儿,早已生无可恋,可是女儿的话又句句在理,吕家已经没有人了,若她也去了,没有人做主,女儿可怎么办? 吕雪凝把吕家的担子挑了起来,可是,外面的传闻并没有因为她的坚强就饶过她,她越是如此淡定,人们嘴里的话越是难听。 “她怎么不去死?” “天天寻死觅活,如今倒不舍得死了?我呸!烂货……” “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这样的话,屡屡传入耳朵,时雍都怕她受不了。 这时,她约了乌婵准备去米街市看望吕雪凝,可还没出胡同,就被周大娘截住了。 “阿拾,大娘有话对你说。” 时雍看周大娘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事情。 她停下脚步,沉默以对。 周大娘握住时雍的手,唉声叹气,满脸写满焦虑:“阿拾好姑娘,你帮大娘劝劝阿生,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就认准吕家那姑娘了,非娶不可,蛮得像头牛一样,我和他爹费尽口舌,愣是拉不回来。” “大娘。”时雍欲言又止,“我知道让你和大头接受这事很残忍,可是,犯错的人已经伏法,吕姑娘是受害者,她不仅没有错,还很勇敢、坚强、善良。” “我知道。大娘都知道。”周大娘抹了抹眼泪,“同是妇人,大娘又怎会不知她的委屈?可你看这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话不好听啦,我不想阿生这辈子都让人戳脊梁骨,即便将来他们有了孩子,也得让人说闲话。孩子多无辜呀?” 周大娘说了许久。 时雍去见吕雪凝的时候,没有告诉她这些事情,只是为她诊脉,告诉她,身子恢复得不错。 吕雪凝的情绪比时雍想象中平静,微笑着道了谢,突然道:“宋姑娘,能否请你帮个忙?” 时雍嗯声,“你说。” 吕雪凝低下头,从腕上褪下一个木镯子。 那是个普通的镯子,雕花漂亮,但也不能逃脱平价的命格。 吕雪凝放在掌心摩挲许久,慢慢塞到时雍手心,并合上她的手。 “帮我还给周明生,再帮我带个话,就说,承蒙他的厚爱,是雪凝不配。这辈子有缘无分,若有来生,奈何桥上,我等着他。” 时雍:…… 掌心里木头镯子,还带着吕雪凝的体温,可是贴在肉上,却让时雍一阵阵发冷。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恶意太大了。 时雍紧紧抱了抱她,扶着她躺下去。 “你好好休息,先养好身子再说。话我会帮你带到,至于要怎么做……周明生会有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也得尊重他,你说是吗?” 吕雪凝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时雍和乌婵坐在马车上,相互靠在一起取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阿时。” 乌婵突然开口。 “若有来世,你还做女子吗?” 时雍看她一眼,“做。” 乌婵闭上了眼睛,“女子太苦了,我想做男子。” 时雍抚着她的胳膊拍了拍,没有宽慰,太过熟悉的人,彼此都知道对方情绪,反倒不必说那些虚假的话。 她把乌婵送回去,叫予安将马车掉头就去了顺天府衙门,准备找周明生。 可是,刚走过东花厅门槛,就听到一阵恭维的说笑声。 时雍还没来得及反应,大黑已是嗖地一下蹿出去,对着花厅大门“汪汪”大叫。 四周突然寂静。 借着洞开的门扉,时雍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 楚王赵焕。 章节目录 第329章 荒诞不经的楚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过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时雍不愿再想起,尤其看到赵焕那张脸便条件反射有情绪病,心里也不痛快。 她唤回大黑,加快了脚步,迅速从大门闪过去。 岂料,那扇门突然大开,楚王府的长史庞淞走了出来。 “宋姑娘留步。” 庞淞这个人,时雍以前同他交道不多,只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将楚王府里里外外的事务打理得很有条理——包括楚王的女人。 时雍略微低着头,不看庞淞的脸。 “长史大人有何吩咐?” 庞淞皮肤黝黑,个子清瘦修长,双眼里透露出精明的冷光,话未出口先有笑声。 “殿下唤你问话。” 这个时代是没有“人人平等”观念的,时雍没有耍个性的权力,尽管庞淞满脸堆笑,可是楚王传唤,去不去由不得她。 时雍蹲身揉了揉大黑的脑袋,小声吩咐它。 “外面等我。没我命令,不许进来。” …… 花厅里坐了好几个人,除了赵焕,还有府尹马兴旺和几个府吏陪坐在侧。 楚王的来意很简单,有人传出“谣言”,说他府上的阮娘子和死去的刘荣发有一腿,这让楚王很是不悦,听说这谣言是由顺天府传出去的,特地来问话。 府尹马兴旺以案子不是他经办为由,让人去传推官宋长贵来回话,把事情推诿得干干净净。 此时,宋长贵出去办案了,尚未回衙门,时雍被“揪”进来,老老实实地站在花厅中间,向这些大人们一一行过礼,然后安静地等着示下。 从她进门,楚王的视线就没有离开时雍的面容。 待她请完安,他懒洋洋地笑了笑。 “既然宋推官没有回来,那问宋姑娘也是一样。外面的谣言可是真事?” 府尹对此有避讳,时雍可不会。 她听到赵焕的声音,条件反射地翘起唇角,可她没有抬头,硬生生憋住那嘲弄之意,平静地回答。 “吕建安是有这么交代过,殿下若要核实可提他来审。民女也不曾躲到他家床下偷听,不知真假。” 这一出声,听上去恭顺,却浑身是刺。 她是习惯了,连赵胤都没怕过了,更不可能怕府尹等人。 只是府尹听她这么说,顿时觉得后脖子发冷,项上乌纱好像也重了几分。 “宋阿拾,殿下跟前由不得你放肆。” 马兴旺装腔作势地训她一声,未免得罪楚王,可是训的时候,又怕说她太重,得罪赵胤,于是,训完时雍,他语气就回了暖,又转头替时雍说话。 “小姑娘不懂礼数,殿下别跟她一般计较。” 赵焕一笑。 在众目睽睽下,站起身走到时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抬起头来。” 他是真的极爱香薰之物,一副权贵皇亲的富贵相,衣裳袍服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这样近的距离,时雍很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心里一阵扑扑乱跳。 “民女不敢。” “抬起。” 时雍听他加重了语气,心知这是发怒前的征兆,慢慢抬头,直视着他。 赵焕眯眼,视线落在时雍脸上,话却是对旁人说的。 “你们出去!” 几个府吏面面相觑片刻,终是没有开口,默默退了下去。 庞淞看一眼楚王,走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光线突然变暗,赵焕白皙英俊的脸也在大门合上的瞬间黯淡下去。 时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殿下这是何意?” 赵焕没有说话,再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变幻莫测。 “你可知道为了此事,娇娇有多伤心,多难过?” 时雍心里冷笑,默默退后。 赵焕又慢慢往前几步,逼视着她,“你可知娇娇是本王最疼爱的女子?” 时雍再退了几步:“殿下有话直说。” 赵焕勾起嘴角,淡淡一笑,双眼里的光芒变得更为锐利,眼看时雍已被逼得退无可退,他好整以暇地伸出手臂,但她拦在角落里。 “本王心爱的阮娘子伤心难过了,自是不便再伺候我。你说,这传谣之人,本王是不是该把他碎尸万段?” 这种无赖纨绔的说法和做法,确实是赵焕的风格。可时雍知道,他骨子里不是这样的男人,为了一个阮娇娇,特地跑到顺天府来无理取闹,自然没有这么简单—— 她甚至觉得赵焕这么做,仅仅只是为了延续他荒诞不经的恶名罢了。 时雍皱了皱眉,说得真诚,“殿下最应该碎尸万段的人,不是吕建安吗?他若不轻薄阮姑娘,又怎会让阮姑娘伤心难过?阮姑娘不伤心难过,王爷又怎会没人伺候?” “错!”赵焕轻笑,“在本王看来,任由此事传扬出去的人,责任更大!” 时雍哼笑,不语。 赵焕挑了挑眉梢,突然笑问:“听说主理此案的宋推官,是你父亲?” 时雍面无表情:“是。” “那好。既是宋推官没有办好案子,让本王府上的私隐被传扬开去,此事自当由宋推官来负责。” 赵焕说着,不待时雍回答,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勾起她垂落的一缕头发。 “父债女还。娇娇不能伺候我,得由你来。” 他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语气,低低的带点笑意,满是暧昧,那双仿佛盛满了桃花的眼眸,专注地盯住时雍,眼底深处仿若写满了深情。 时雍差点就笑了。 若是寻常女子,能得楚王殿下青睐,怕是要赶紧回去祖坟前叩拜,烧香烛纸钱感谢祖先眷顾了。 可她除了笑,连一分想骂他的兴趣都没有。 “殿下错爱。”时雍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语气淡淡,明明个子比他矮上几分,眼神瞄过去却满是睥睨之色。 “民女是大都督的人,殿下难道不知?” “那又如何?”赵焕俯瞰般直盯着她的脸,突然低头吸了一口气,小声笑道:“你非他妻妾,本王既是看上了你,他焉有不给之理?” 时雍看着赵焕,目光如刀,脸上挂出几分冷笑。 “殿下好爱说笑。这话只怕阮姑娘听了,又得伤心了。” 赵焕闻言轻笑,“娇娇性子温驯,可不是这样小气的女子。” 时雍眼睛黑漆漆的,更为明亮了几分,盯住他的脸,她慢声道:“感谢殿下垂爱,可惜,殿下看上了我,我却没看上殿下。” 她本不想和赵焕当场翻脸,这话实在是忍无可忍。 岂料,赵焕听罢,却忽而笑开了。 “阿胤为人素来刻板冷漠,哪懂得这世间的风月之情?宋姑娘这般姣好姿容,跟着他,啧啧可惜了。” 不得不说,赵焕长相是有做“登徒子”的条件的,声音温柔好听,如琴弦轻拔,高大的身子笼罩下来时,带笑的双眼又仿佛探出了锋利的刀片,随着他那一只冰冷的手指滑过脖子,如同有一条冰冷的蛇从肌肤上爬过去,激起时雍一身的鸡皮疙瘩。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焕淡淡一笑。 他的手指就停在时雍的颈子上,仿佛一柄随时可以割开她喉咙的刀片,又好像……一只随时可以撕开她领口的恶魔之手。 温柔诱哄、霸道强势,加上良好的外形和尊贵的身份,这种男人无疑是女人的恶梦。 可惜,时雍对这些伎俩早已看透。 她动也没动,脸上表情不变,淡定地看着他。 “殿下,我家大人护短,最容不得旁人碰他的女人。” 赵焕双眼微眯。 时雍不信他对赵胤无半分忌惮。 她一声冷笑,将脖子露在他的面前,斜眼漠视。 “他若是发起疯来,可是谁都不认的。不知殿下怕不怕?” 赵焕身姿没动,脸色也没有变化,冷冷看了她许久。 “你拿赵胤来要挟本王?” 时雍莞尔,突然伸手拔出赵焕腰间的佩剑,在赵焕微微变色的惊诧里,笑着挽了个剑花,逼退他一步,却将剑身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殿下饶了我吧。求求你了,我是大都督的女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赵焕怔立,“你——” 砰!大门洞开。 白执就是这时冲进来的。 若非情况紧急,他不会现身,可是时雍这么喊,把他吓得心脏都快裂开了,猛地推开门,他冷冷看着赵焕,腰刀出鞘,寒光烁烁地直指着他。 “殿下自重!” 章节目录 第330章 爱是利益给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焕冷冷看着他手上的腰刀,转而看向时雍,挑眉。 “玩我?” “成全你。” 时雍眉眼不变,声音更为凄厉起来。 “民女生是大都督的人,死是大都督的鬼……宁死也不能背叛他。殿下,你若要辱我,不如一剑杀了我。” 她吼声很大。 就在隔壁候着的府尹府丞等人想装聋作哑都不行,纷纷走了过来做和事佬,而宋长贵也是这时赶到的。 一看花厅里的情形,他吓得脸都白了。 扑嗵一声,宋长贵跪在门口,磕头请罪。 “求求殿下开恩,饶了小女吧。” 赵焕冷笑起来, 剑在她手里,他根本就没有怎么对她…… 生生被她扣上了“在顺天府大发淫威”的荒唐帽子。 “你很好。” 赵焕拂袖而去,刚走出门,大黑就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口叼住他的腿。两个守在门边的侍卫吓坏了,冲上来就要打狗,可大黑不恋战,咬一口就跑远,冲他汪汪大叫。 庞淞看一眼大黑,“殿下,要不要宰了他?” 赵焕盯住大黑,捂了捂吃痛的小腿,冷冰冰沉声吼他。 “宰什么宰?走!” …… 众人重重松了一口气。 宋长贵爬起身来,顾不得拂拭袍角上的泥土,赶紧上前扶住时雍。 “快把剑放下。有没有伤到哪里?爹看看,爹看看……” 看这个便宜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时雍朝他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没有伤到,就是吓坏我了。” 宋长贵愣住。 姑娘的样子可不像是吓坏了啊? 大黑从人群中间冲过来,围着时雍上蹿下跳,又献宝似的舔了舔时雍的手指。 时雍敲它脑袋,“你呀,要小心狗命。” 大黑嗷嗷撒着欢,冲她拼命摇动尾巴。 白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时雍没有注意到,可是,知道了赵胤有派人跟在她身边,心里却有些复杂。 赵胤这个人,很难真正信任旁人吧? 周明生今天在帮书吏整理案卷录,得到消息跑过来,也是吓得够呛,在确认时雍没有受伤后,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别生气了。往后他肯定不敢这么对你了。” “我不气。”时雍淡淡说完,看一眼他身上的灰,“有气我当场就报了。” 周明生察觉到她的视线,在衣衫上轻轻拍打着,无奈地叹口气,“沈头也是够了,整天安排我去整理案卷,腰都坐酸了。” 时雍寻思着怎么告诉他吕雪凝的事情,随意地开口。 “还在整理?” “可不就是么?”周明生情绪也不太高,说话语气酸溜溜的,“我是没郭大力那几个小子机灵,会哄沈头开心就是。脏活,累活,就让我来干。” 时雍皱了皱眉。 她记得很早以前沈灏就在整理案卷,张捕快那个案子后,他便亲自查过卷录,没有想到,到今天他还在做这个事情。 真是个执着的人! 时雍想了想,安慰周明生,“那是信任。” “狗屁!”周明生嗤之以鼻,“现在的顺天府衙门,和那时可不同了,人人溜须拍马……” 后面那句他说得小声,可是说完,看到沈灏按着腰刀走过来,还是吓了一跳,赶紧换上笑脸。 “沈头!” 沈灏看了时雍一眼,面无表情。 “整理完了吗?” 周明生拉下脸开始叫苦。 “哪能呢?以前的书吏也不知怎么办差的,堆积如山的案卷,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还不知要弄多久呢。” 沈灏嗯一声,没有多说,径直走了过去。 周明生拍拍胸口,松口气,又对时雍道:“你今儿下午没事做吗?” 看他眼睛发亮,时雍就知道他想什么好事。 她从怀里掏出吕雪凝交代的木手镯,塞到周明生的手里,顺便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吕姑娘叫我交还给你的。” 周明生愣了愣,脸色沉了下来。 “她怎么说?” 时雍把吕雪凝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明生,又将周大娘对她说的话,也一并说清楚了。 “周大头,你得做过决断。” 周明生捏紧镯子,痛苦地蹲了下来,双手抱住头,死死搓着太阳穴。 “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时雍看他两眼发红,像斗败的公鸡一般,沉吟片刻,淡淡问他。 “这种事旁人是帮不上忙的,得看你自己怎么想。” 周明生讷讷道:“我想娶她。” “为什么?”时雍平静地问:“你爱她吗?” “爱?”周明生抬起头来,“爱是什么?” 时雍轻嗤,低低道:“爱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保护她,爱就是凡事以她为重,不因任何原因而转移。爱更是利益的给予,你愿意把最好的给她,不舍得她伤心难过。” 周明生似懂非懂。 “利益的给予?” “嗯。” 时雍没有马上解释。 这个说法,只是基于她自己的感受。 人的一辈子,会经历很多说喜欢说爱的人,可是一旦牵连到利益关系,所谓的“爱”便会被瞬间丢到垃圾堆里,一文不值。 如赵焕对她。 千喜万爱都曾说过,可是一旦涉及到他的利益,一旦要动摇他的根本,她便什么都不是。 “阿拾,你能不能整简单点?我听不懂。” 看着周明生苦恼的大脸,时雍挑了挑眉梢。 “吕姑娘肯定比你更懂爱。她退还你镯子,便是为了保护你,免受流言伤害,她选择一个人默默承受,首先提出解除婚约,也是为免得你为难。周大头,她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周明生痛苦地搓着额头,苦恼地道:“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娘以死相逼,说若是我要娶吕家小姐,她就死给我看……” 时雍默默站了片刻。 “那你还是不要娶了吧。” 她转身就走,周明生在背后叫她。 “阿拾!” 时雍没有回头,越走越快,大黑跟在她的背后,还冲周明生“汪汪”了两声,似是在数落他。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楚王在顺天府衙做的事情,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当天夜里,消息就传到光启帝和宝音长公主耳朵里。 光启帝勃然大怒,连夜传赵焕进宫问话。 宝音对这种事情更是深恶痛绝,她愤而入宫,当着赵焕的面要求皇帝,褫夺他亲王尊号。 光启帝皱眉沉思片刻,道:“幸而没有对人造成伤害,罚他禁足府中便是。” 哐当一声,宝音直接拂落了茶盏,那碎瓷落地的声音震住了光启帝,也仿佛击在了赵焕的心上。 “荒唐!堂堂大晏亲王,在官府衙门里欺凌妇女,成何体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我之意,即使不夺尊号,也应当押入宗人府关上几日,以儆效尤!” 宝音对两个弟弟面前极有威仪,她若是当真发起火来,光启帝也忌惮三分。 而她此时此刻的模样,一看便知是愤怒到了极点。 光启帝咳嗽两声,长长叹了口气,扶宝音坐下。 “长姊息怒。三弟虽是浑了些,可到底是我们的亲弟弟,你怎忍心……” “都是你们惯的。”宝音愤怒得脸都变色了,指着赵焕道:“你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哪里还有皇子的模样?便是阿爹和阿娘在,也断不会惯他如此!” 光启帝脑仁又是隐隐作痛,恶狠狠地瞪住赵焕。 “畜生!还不快跪下给长姊道歉。看你把长姊气成什么样子?”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赵焕是最小的,父母不在了,他本是不该向长兄长姐耍威风的,可听完宝音和光启帝的话,他脸上不仅没有歉意,反而冷笑了两声。 “看来你们都相信那个小妖精的说辞,不信我的话了。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不成气的东西,丢了你们的脸,丢了大晏皇室的脸,从小到大,我在你们眼里都是这副模样,何时入过你们的贵眼?成,这亲王封号,我不要也罢。” 他站起身,拂袍一跪。 “恳请陛下褫夺我亲王称号,贬为庶民。” 宝音本在气头上,闻言一怔,冷静下来深深看了赵焕一眼,又看了看皇帝,哼声别开脸去。 “皇帝你看着办吧。” 光启帝瞪了赵焕一眼。 “朕罚你禁足府中,前往东定府就藩之前,非召不得外出。” …… 时雍回到家,一只扫帚就朝她飞了过来。 王氏正在骂宋香,文武齐上,宋香吓得东躲西藏,见到时雍,飞快地跑到她的背后,拖住她的衣裳。 “姐姐护我。” 时雍看一眼王氏气咻咻的脸。 “怎么了,又练武呢?” 王氏不悦地哼声,放下扫帚,恶狠狠问:“你爹呢?” 时雍笑:“在衙门里,说是家有狮吼,不敢回来。” “宋阿拾!你个杀千刀的小蹄子,谁惯你的毛病,数落起老娘来了……”王氏说着举起扫帚就要来揍她。 时雍把宋香推出去,退后两步。 “别,别打错对象,我只是个看戏的。告辞。” 王氏骂宋香是为了刘清池的事情。 这姑娘死心眼,一门心思要去刘家做少奶奶,过人上人的日子,可王氏认定了刘家是个大火炕,死活要退婚,这好言好语劝不动,就动了手。 眼看时雍要走,王氏大喊一声。 “回来!你上哪里去?今儿有人来找过你。你不在,就留了封信。” 时雍回头,“什么信?” “我哪知道,我又不识字。”王氏拉下脸,丢下扫帚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进屋去拿。 时雍困惑地跟上去。 那封信被王氏压在针线盒下面,抽出来拿给时雍,她也凑过来看,眼神不时担忧地瞄着时雍。 “是个长得怪怪的小伙子,阿拾啊,你是不是又招惹上哪家儿郎了?老娘警告你,吓吓人家可以,千万别乱来,无乩馆那位爷,弄不好是要砍人脑袋的……” 时雍哭笑不得,将信收在怀里。 “你说对了。无乩馆那位是会砍人脑袋的,所以你别惹我。” 看她什么都不说,就又要走,王氏急得直跺脚。 “老娘话还没有说完呢,你上哪去,回不回来吃饭?” 时雍朝她吐了个舌头,“我爹要回来的,你给他打一壶好酒备着吧。” “我呸!老娘给他备鞋垫子,回来就一顿抽!” …… 时雍去的是四夷馆。 拿着那封信,求见来桑。 四夷馆的官吏不识得她是谁,有印信,仍然对她好一阵盘问,正要叫人进去传话,背后就传来无为的声音。 “这是二皇子的客人。” 这小吏平常得了不少好处,看到无为顿时换上一副好脸色。 “无为先生回来了,既然是二皇子的客人,那进去吧。我们也是照章办事,勿怪勿怪。” 无为点点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时雍。 “跟我来。” 时雍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没有多问,默默跟在他的背后往里走,看着那个背影,很莫名地又一次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这感觉从哪里来的呢? 她前世今生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一时想不起来。 “无为先生。” 时雍上前几步,与无为并肩而行。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无为头也不回,“兀良汗大营,我差点死你手上。” 时雍微微咳了一声,“那是误会,我是说在那之前……” “进去吧,二皇子在等你。” 无为的语气有些生硬,好像不是很待见她的样子。 难不成以前她得罪过他?仇人? 时雍默了默,没再多说,随着那扇门推开,她也来不及说话,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阿拾,你可算来看我了。” 来桑的惊喜和热情,扑面而来。 章节目录 第331章 无情无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侧目望过去,来桑双眼亮晶晶的,眼瞳幽黑,一脸欢喜。她失笑,低头看了看他的腿,“恢复得不错?” “好了许多。你看看。”来桑说着就想在她面前转圈,时雍无语地阻止了他,把那封信掏出来。 “说正事吧,什么情况?哪里不舒服了?” 来桑轻咳,把眼瞥向别处,想想又把眼珠转回来瞅她。 那表情仿佛在说“你知道不会看吗?” 时雍可没有心情跟他玩笑,蹙了蹙眉。 “二殿下要是没事,我就告辞了。” “啊别!”来桑刚才还想装一装冷酷霸道拽,见她说着就要起身,立马厚着脸皮拉住了她的手。 “你这女子,无情无义!你看不出来吗?” 咳!时雍正色看一眼手腕,示意他放手。 来桑嘴巴动了动,很不情愿,可是看她一脸严肃,终于慢慢松开了手,不过高大的身子却堵在门口,抬高下巴,傲娇地看着她。 “你看我的脸。” 时雍凑近些,看了一眼。 “一如既往的……俊朗。” 来桑脸颊微红,似乎害臊了,可是转眼又正经起来,“都长疙瘩了你没有看到吗?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出你这个大头鬼! 时雍好笑地瞥他一眼。 “轻微痤疮,不严重。” “什么疮?”来桑捂着脸,双眼惊恐,声音都拔高了许多。 时雍看他护住脸颊的样子极是好笑。在活了三世的她看来,十七岁的来桑就是个大孩子,而他脸上那些“疙瘩”其实就是后世之人常说的“青春痘”,对年轻的男人而言,很正常。 “回头给你开个方子,吃清淡些,少吃辛辣。” “会好吗?”来桑皮肤养白了些,眼睛又大又干净,黑白分明,一看就是没遭受过生活毒打的年轻人,与之前在兀良汗大营里那个混世魔王小皇子很是不同。 时雍看他紧张的样子不免好笑。 “会。” “哦。”来桑放心了些,可眉头还揪着,还顺便瞥了无为一眼,懒洋洋地道:“有人告诉我,这是想女人想的,我还信了呢。” 时雍:…… 无为垂下头去。 来桑毫不知羞的样子,嘴角弯了起来,突然低头盯住时雍,脸上的红痘痘离得近,看上去也清晰了许多。 “是真的,我想你。” 冷不丁温情脉脉的说话,音调还有着没有变声完成的少年粗嘎,时雍此刻的年纪虽然与他相当,可内心是个……老阿姨了。她又是好笑又是觉得他可爱,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 “胡说八道。不许想!再想,满脸都要长满痘痘!” “真的?”来桑嘶了声,再次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她,见她似笑非笑,忽而嘿了声,提提袍角,大剌剌地坐下来,斜眼看她。 “为了我家阿拾,本王愿长满……什么疮?” “痤疮。”时雍觉得这个说法不是那么好听,还有点恐怖,于是换了种说法,“在我们大晏,还有种说法,青春痘。” “青什么豆?” “青春痘?” “明明是红色的,为什么要叫青痘?” “……” 时雍被他逗乐了,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春痘,不是吃的青豆。长这个痘痘,证明二皇子年轻,正当好年华,惜福吧。” “不。”来桑很严肃,“我觉得你是在嘲笑。这绝对不是福气,难道是绝症?” 他绷着脸,样子就更是可笑,时雍实在忍俊不禁。 “对,你说得全对。绝症。告辞了!” “别啊,阿拾,你给治治。”来桑拖住她,厚颜无耻地挂着笑挽留,“你第一次来看我,就不能陪陪我吗?你知道我整天在这里有多无趣吗?” 时雍看着他不作声。 来桑的眼圈突然发红。 “我想草原了。” 时雍仍然没有说话。 来桑表情低落了下来,“你们大晏要过年了,这两日出街,见到好多人都在备年货,很是热闹。在我们兀良汗,也是要过年的……” 提到家乡兀良汗,提到额尔古,来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虽是尽量掩饰情绪,可是眉目间仍然染满了乡愁。 要过年了。 谁不想家乡,想父母呢? 独在异乡做质子,来桑看着笑逐颜开,内心定然是寂寞的。而且,时雍记得,他还是主动留在大晏的。 “傻孩子。” 时雍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也去办年货。然后过年的时候,你去我家里玩,怎么样?” 来桑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此言当真?” “当真啊,我何时说过谎?” 王氏骂得对,时雍确实有往家里“捡人”的习惯。燕穆、乌婵、云倾、南度,子柔、春秀……还有以前雍人园的许许多多人都是她捡回去的。有一些,甚至连名字都是她取的。 过年的时候,宋家人本就不少,多一个来桑也就是热闹些,免他孤独而已,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大事,可来桑却开心坏了,感动得当场就让无为带上银子,高调出街办年货。 时雍同赵胤在一起,很少一起上街买东西,因为他是个严肃刻板的成熟男人,时雍想想觉得,同大人一道出街,大概也没什么趣味。可来桑不同,他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有兴趣,时雍感觉就像是——带了个闺蜜? 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小王子,可是逛着逛着,她自己逛出兴趣来了,反正后面有无为和予安拎东西,又有一个“行走的大钱包”,买买买的乐趣发挥到了极致。 她没有发现背后的无为和予安都黑了脸。 更不知道,暗处的白执脑袋都大了。 他在焦虑要怎么给大都督禀报? “阿拾来看。这个,这个好不好看?” 来桑身上拿的是一个面具,黑白红三色的鬼脸,很像丧葬和巫师跳驱邪舞使用的那种图腾,看着有些吓人。 “这有什么好看的?” 时雍嘲笑他幼稚,来桑却不服气地把面具盖在了脸上,朝她歪了歪头,变着声做出吓唬她的声音来。 “小娘子,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了,你逃不掉的。” 时雍心里好笑,刚想伸手去扯来桑的面具,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从人群中走过去。 慧明和尚? 他没穿僧衣,而是穿了件布褂,脑袋上还有个斗笠,帽檐压得很低。 时雍速度极快地拿起另一个面具,套在脸上,再转头时,慧明的身影已去得远了,走入热闹的街道,很快就要走出视线。 “帮我个忙!” 时雍抬手示意来桑低头,“来。” 来桑狐疑地侧过脸,将耳朵凑上去。时雍低低同他说了几句话,转头朝无为和予安看了一眼,大步朝慧明离去的方向走去。 来桑偶尔不着调,可他不傻,听了时雍的话,立马严肃起来,将面具套好,让无为给了老板钱,紧赶慢赶跟了过去。 无为和予安对视一眼,一人挑了个面具套上。 四个人都戴着古怪的面具,走在街上却没有引人注目,因为这样的面具到处都有得卖。 街上人很多,慧明和尚走得很快。 这样挤来挤去,很是恼人。时雍眼看慧明越走越远,突然冷笑一声,加快脚步朝他跑了过去,直接扒开人群,愣生生撞在他的身上。 慧明似乎吃了一惊,刚要低头来看,来桑就飞快地追了上去,指着时雍大喊。 “小贼,你站住!” 时雍抚了抚脸上的面具,爬起来就跑。 来桑很配合,一直追。 “站住!” 慧明看着这二人越追越远,在原地站了片刻,压低头上的斗笠,换个方向,沉默地转身走向一个偏僻的巷弄。 时雍在前面的路口停了下来,待来桑赶到,笑盈盈地拎了拎掌心的钱袋,“不错。” 来桑大吃一惊,“我带足了银两的。你为何还要偷钱?” 时雍来不及解释,伸指入嘴,重重吹了个唿哨。 不过片刻,就看到大黑穿过拥挤的人群,朝她飞奔过来,摇头摆尾,很是欢快。 “乖孩子。”时雍撸撸狗子的背毛,将钱袋放到它的鼻子边上,“走,带我去!” 这种追踪人的方法,来桑不曾见过,看着大黑又是喜欢,又是诧异。 “它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 时雍微微一笑,“试试。” “佩服!” 来桑双眼亮了亮,又道:“那个人是谁?” 时雍:“你不认识的人。” “为什么要找他?” 时雍看着前面光线昏暗的巷子:“嘘——” 章节目录 第332章 荒废院落里的小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是一个荒废的院落。 枯草在冬日萎靡不振地趴在地上,门楣上布满灰尘,没有匾额、没有楹联,青灰色的漆掉落出一片斑驳,一看便知许久没有人打理过。 深巷中没有人声,昏暗的天空低压罩顶,空气里仿佛浮动着一层湿气,阴冷刺骨,长长的走廊深处是黑洞洞的暗光。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又无声合上。 没有灯,光很暗,破旧的帘子在残风中翻飞,一个娇小的人影远远奔过来,紧紧搂住慧明的腰。紧紧的,紧紧的,仿若怕他消失,慧明怔了片刻,双臂落在她纤软的后腰,低头吻住她嫣红的唇,呼吸急促而粗重。 他们没有说话,一声都无,从破损的窗户那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往里望去,两个人的身影仿若被深深嵌合在一起,吻得忘我。 时雍屏紧呼吸。 来桑口干舌躁。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被冷风吹醒,女子手推着慧明的肩膀,失神地呼吸着,酡红的小脸上满是羞色。 “别……” 慧明和尚吃斋念佛,可在这红尘美色中,终是分不明三界五行,刚吻得兴起,如何舍得放手? 女子轻弱的喘息如醉人的春酒,迷惑着他的心扉,他低唤一声“娇娇”,重重钩回她的纤腰,压入怀里,含糊的声音从她的面颊落下,滑过下巴,停留在她的脖颈上,一只手几乎是粗暴地剥开她的衣襟,带着浓重热气的嘴唇,啃啮般辗转在她雪白的脖子,留下一串粉色…… “彪哥……” 女子低低的声音,如琴弦拨动,清伶悦耳,熟悉地穿过时雍的耳膜—— 她看不清女子的脸,可是那锦缎似的黑发和修长白皙的脖子,微仰的侧脸,却给她强烈的熟悉感。 阮娇娇? 她想起来了。 这楚王头上的绿帽子,可真是一顶接一顶啊…… 那男人,真是该! “娇娇,你受苦了。” “只要你好好的,我再苦也不怕。” “是我委屈了你。” “彪哥……” “娇娇。” 时雍在心底嘲笑了一声,突然又有点失望。 慧明和尚来这里,她原是以为能发现案子的关键,哪知,居然是来偷情? 和尚偷情最多道德败坏,治不了他的罪呀。 不过,既然败坏道德,倒也可以借机行事…… 里头两个人气喘吁吁,纠缠得难解难分,时雍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 来桑轻轻肘她,指了指外面,无声地张嘴。 “还要看吗?” 时雍看不出来他说了什么,蹙眉看着里头的野鸳鸯,心生一计,突然笑了下,拍拍大黑,示意它出去,然后在来桑愣神间,忽然破窗而入,压着嗓子低喝。 “你们好大的贼胆!” “啊!”阮娇娇的惊呼声划破耳膜,揪住慧明的袖子躲到了他的身后,整张脸埋在他的背上,身子瑟瑟发抖。 慧明和尚心疼坏了,挡在她面前,怒目看着时雍和随同进来的来桑、无为和予安四个人。 “你们是何人?” 时雍冷笑,“我们是何人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慧明法师,庆寿寺觉远禅师的弟子,竟然和楚王府的阮娘子卿卿我我,你猜,此事若是让觉远禅师和楚王知晓,会如何?” 慧明当即白了脸。 阮娇娇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怯怯探出头,惊恐地看着面前几个“面具人”,声音娇软可怜又无助。 “各位侠士,高抬贵手,饶,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苦命人。” “苦命人?” 时雍一副慵懒的模样。 “有何苦命之处啊?” 阮娇娇咬着下唇,目光楚楚泛红,看着确实可怜极了。 时雍看着这张脸,有种说不出的膈应。 阮娇娇长得确实太像时雍本尊了。 她别开脸看向慧明,懒洋洋地一声冷笑。 “庆寿寺百年古刹,觉远禅师又是僧录司禅教,不知对座下弟子犯下大戒,会如何处置?” 慧明呼吸不匀,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你们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时雍啧了声,不说话。 旁边几个人如同木偶,一动不动。 四个人,四张不同的鬼怪面具,在阴气森森的荒弃残院里看上去极是恐怖。 慧明握紧拳头,仍将阮娇娇护在身后。 “若是求财,你们开个数目。” 来桑怒了,“你看爷爷是缺钱之人?” 他本就是个陌生人,口音也与大晏人说话有些差异,人也长得高大蛮横,不用装,就是妥妥一副打家劫户的狠样。 慧明噤声片刻,“那你们要什么?” 来桑:“爷爷什么也不要,就喜欢看你们这种男盗女猖之辈被扒下面具。” 时雍看他一眼。 来桑以为自己说错了,马上闭嘴。 可是,天生的狠人,说话愣是比她管用多了。 来桑发完狠话,慧明还没有反应,阮娇娇已是吓得脸白如纸,声音都颤动起来。 “各位侠士,我和彪哥不是,不是男盗女娼,我们本是两情相悦……” 时雍就想知道背后的故事,生怕来桑破坏了谈话节奏,赶紧冷冷接过话来:“两情相悦却劳燕纷飞,这种悲惨故事,我最是爱听。说吧,说来听听,要是感动了我,饶了你们也未尝不可。” 慧明想要说话,时雍指住他。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 慧明拳头咯咯作响,时雍见状笑了声,望向阮娇娇。 “姑娘,我是看你可怜,这才愿意听你说话,你这奸夫若是不识时务,就休怪我无情了。” “侠士勿怪,我说我说。” 阮娇娇看了慧明一眼,眼泪汪汪地道:“我自小被卖入青楼,彪哥那时恰是楼里杂工,我俩情投意合,早已私定了终身……原想攒够了钱,赎了身,便远走高飞,可是……” 她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上仿佛也染了一层雾气。 “妈妈养育我,自是不肯轻易让我赎身的。我和彪哥的事情被人告密,妈妈知道,让人把彪哥责打一顿,撵出了倚红楼,我被关了起来,直到被人送到楚王殿下面前……” 有人把她送到楚王面前? 时雍轻笑:“楚王殿下不比你的彪哥好?” 阮娇娇偷偷瞄一眼慧明和尚,苦笑:“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得殿下垂青,本是幸事,可殿下又哪会真心待我?我有自知之明……只想和良人了却残生,不想攀龙附凤。” 时雍似笑非笑,故意吓她。 “这也不是理由。既然你跟了楚王,你这般就是不守妇道。一样该死!” 阮娇娇轻咬下唇,眼泪都急得掉了下来。 “不是这样,彪哥离开后去了庆寿寺,我原本早已断了念想……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跟他一起了……” “哦?”时雍道:“那你俩现在是在做什么?” 阮娇娇双颊胀得通红,目光楚楚可怜。 “我们本已许久未见,后来是……彪哥为了,为了替我报仇。” 她声音很小,可“报仇”两字很是刺耳。 时雍目光一厉,眼睛刷地亮开。 “报什么仇?” 阮娇娇怯怯瞄一眼慧明,低下头,“你们既然知晓我的身份,想必也听说那个流言了,我被刘,刘荣发……送给吕建安……受尽凌辱……” 时雍淡淡问:“是跟楚王前还是跟楚王后?” 阮娇娇深呼吸,声音无力。 “前。” 时雍挑了挑眉梢。 “那把你送到楚王面前的人是谁?刘荣发?” 阮娇娇低头默认。 时雍冷笑,“这么说,刘荣发之死,以及吕建安事发,全是你们二人设计的喽?” 阮娇娇咬着下唇,脸上有些扭曲,仿佛连牙齿都在颤抖。慧明心疼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纳入怀里。 “一人做事一人担,与娇娇没有关系。故事你们听了,原委也知道了,要怎么做,我认!” 光线昏暗,天光更浅。 时雍看着慧明怀里的阮娇娇,她身影纤细,穿得也十分单薄,连声音都是那种软弱得没有半分攻击性的样子。 那么周密的计划,怎么可能是她? 时雍眉头轻蹙,目光又落在慧明脸上。 “带走。” 这声命令很是沉重,可她身边只有予安是她的人,怎么带走慧明? 来桑愣了下,转头看着无为,“你还不动手?” 无为:…… 他慢慢拔出腰刀,冷声看着慧明,“我动手,一般断手断脚。” 阮娇娇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又看着时雍,“你不是说,我说了我们的事情,你就,就饶了我们吗?” 时雍轻笑:“我不告诉楚王,不算饶了你吗?” 顿了顿,她冷冷看着慧明。 “可是他,杀人偿命,总得弄个清楚,你说是吗?” 阮娇娇哑口无言。 慧明轻轻搂了搂她,双眼流露出深情。 “娇娇,你别怕,没事的。我跟他们走。”他又望着时雍,“你们放过娇娇,否则,我便自绝于前,你什么也别想知道!” “威胁我。” 时雍轻轻一笑。 “我有至少一百种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你不会想试的?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她命令起人来,理所当然。 无为头痛地看她一眼,默默指着慧明。 “走!” 时雍让无为将慧明带去了锦衣卫,而她亲自将阮娇娇送回了楚王府。 不是当真同情,而是内心有太多的疑惑。 突然发生的小插曲,引出一对野鸳鸯,突然浮出水面的证据,迅速由阮娇娇嘴里坦露出来的秘密,仿佛一下子就让案子豁然开朗…… 这,不奇怪吗? 章节目录 第333章 异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去吧!” 时雍站在楚王府对面,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冷冷淡淡地道。 “多谢!”阮娇娇柔柔地朝了她福了福身,待要侧身朝来桑行礼时,来桑却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道: “还不快滚!” 阮娇娇话卡在喉咙里,登时羞得脸都红了。 她从小在倚红楼里见惯了各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深知女子的美貌就是降服男人的利器,便是尊贵如楚王,见到她也是一见钟情,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如来桑一般,对她这般恶意恶语过,如此粗俗。 阮娇娇不适地咬着下唇,“奴家只是想感谢公子……” “公子?我是你老子。快滚快滚!” 来桑摆动衣袖,像赶苍蝇一般赶她,阮娇娇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下去了,又对时雍软软说了句“多谢二位不杀之恩”便提着裙摆,羞愤地小跑过街。 时雍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抱起双臂,眯起了眼。 “对待美人,怎这般粗鲁?” “有吗?”来桑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可是听声音有些困惑,“我们如今不是打家劫舍的悍匪么?难道我扮得不像?” 时雍一怔,乐了起来。 “像!你比悍匪还悍!” 驾!一阵车轱辘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楚王府的门口,刚好碰上走过去的阮娇娇。 车嘎吱停下。 阮娇娇刚侧目看了一眼,车上就下来一个女子,二话不说揪住阮娇娇的头发就打。 阮娇娇大喊大叫着“救命”,不肖片刻,楚王府的门就打开了。 门房看了一眼,大声叫着侍卫。 “撤!”时雍叫上来桑,退回巷子,找个地方藏身,再往外观望。 来桑吃惊地看着楚王府门口发生的一切,嗤了声,“你们大晏的女子,真是麻烦。” 时雍掀了掀唇,不说话。 因为叫人打阮娇娇的不是别人,正是楚王赵焕的如夫人陈紫玉,上次因为私底下收拾阮娇娇被楚王撵回了国公府,没想通,叫上两个表哥堵这儿,直接就上了手。 陈紫玉是定国公府小姐,性子和陈红玉虽是不同,可定国公是武将,两位陈小姐都习武,性子也都泼辣,这阮娇娇落到陈紫玉的手里,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侍卫来了也只能瞧着,都是楚王的女人,他们帮哪一个? 这闹剧时雍看得直皱眉,直到楚王出来。 两个女人都哇啦哇啦地哭,阮娇娇更是娇弱得气都喘不匀了,只会掉眼泪,而陈紫玉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殿下!你别再被这狐狸精迷惑了啊。妾身回去思量了许久,上次的事情,分明就是她有意激怒我,挑衅我,我气不过才对她动手的,她就是故意的!这女子蛇蝎心肠,故意陷害我,害我和殿下离心……” “闭嘴!”赵焕将阮娇娇揽在怀里,拿帕子为她拭了拭眼泪,又哄着拍着安慰了几句,才冷冰冰地看着陈紫玉。 “回去吧!别让本王再瞧到你。到时候,别说我不给国公府面子……” 他勾住阮娇娇纤细的腰,像是不知道怎么疼爱好了,宝贝心肝地哄着,径直转了身。 “殿下!”陈紫玉大吼一声,扑嗵一声,在青砖石上跪了下来。 “妾身有话要说。” 赵焕不耐烦地转头,“你还想说什么?” “殿下,阮娇娇私通庆寿寺慧明和尚,早就背叛了你。”陈紫玉挺直胸口,怒火朝天地看着阮娇娇。 赵焕愣了愣,沉声说道:“一派胡言!” 说罢,他又看了看阮娇娇被扯得凌乱的头发和划破的脸,眉头蹙得更狠了,“陈氏,你别以为你是定国公府的小姐,本王就不敢收拾你!你再胡说乱道,本王立马要你的命!” 陈紫玉颤了一下。 他真心爱慕的男人竟如此待她? 而阮娇娇,做出这等事来,殿下都不在乎? 还如此这般纵着,惯着? 陈紫玉狠狠咬牙,豁出去了。 “殿下,妾身有证据。自从阮娇娇害我被殿下逐出王府,妾身就找了人盯住她。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妾身找到了她偷人的证据。她的奸夫,就是庆寿寺的慧明和尚……” 陈紫玉说得很大声,可是赵焕不仅不为所动,甚至拉长了脸,似乎厌恶极了她,心疼地哄着哭啼喊冤的阮娇娇,见她越哭越伤心,突然不耐烦地一甩袖袍。 “庞淞,把陈氏给我送回国公府去!” “殿下!”陈紫玉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往前跪行几步,脑袋重重磕在台阶上。 “殿下你相信我,这个阮娇娇她不是诚心待你,只有我,我才是……” “滚!” 阮娇娇扯了扯赵焕的袖子,“殿下,你别生陈姐姐的气了,都是娇娇不好,娇娇……就不该得到殿下喜爱,娇娇不配……” “你不配谁配?陈氏女……” 赵焕讽刺地挑高眉梢,哪料话没说完,斜刺里就走出来一个修长的人影,腰肩挺直,手执长剑,肤若凝脂,脸若冰霜,冷冷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陈氏女不配楚王。那烦请殿下写一纸休书吧。” 赵焕一僵,揽住阮娇娇的胳膊慢慢松开。 “王妃?你怎么来了?” 陈红玉抬头看了看楚王府的匾额,默默将目光投在娇弱可怜的阮娇娇身上,看了片刻,都快把赵焕看得尴尬了,陈红玉才慢慢说了几个字。 “皮囊有七八分像,灵魂差之千里。” 这话旁人听不懂,赵焕却很明白。 她说的是时雍。 赵焕清了清嗓子,没看陈红玉的眼睛,“王妃既然回府了,那敢情好。你这个妹妹啊,你得好好管教了,好嫉骄蛮,恶毒之极。娇娇如此柔弱善良的女子她也容不得,一再陷害于她。” “我比她更骄蛮!”陈红玉陡然拔剑,慢慢走向台阶,剑尖指向阮娇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面容不怒而威。 两侧的侍卫不敢阻拦,纷纷后退,阮娇娇吓得花容失色,刚被陈紫玉打一顿,可好歹陈紫玉用的是拳头指甲,没有动刀动枪啊,这陈红玉是要杀人。 她惊叫着躲到赵焕的身后,大叫“殿下救命。” 赵焕拍拍她的胳膊,看着陈红玉。 “王妃这是做甚?” 陈红玉冷冷地道:“王爷既然叫我一声王妃,那这王府后宅女子,我能不能管?” 赵焕僵住,看着她不言不语。 陈红玉再进一步,剑尖几乎快要指到赵焕的身上了。 “此**冶放荡,秽乱王府,我罚不罚得?” 陈紫玉方才闹腾半天,赵焕可以丝毫不理会她的嚎叫,只因她不仅是定国公府的庶女,还是代姊出嫁而来,本就是个替身,从来没有得到过尊重。可是陈红玉不同,这是御赐的王妃,陈宗昶的嫡女,是他名正言顺的楚王妃… “王妃,有话把剑放下再说。”赵焕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去拂开陈红玉的剑身。 哪料,陈红玉剑身一转,突然朝赵焕刺了过来。 赵焕一惊,“大胆!” 他仰身避过,随即抽出侍卫的腰刀,就要格挡。 陈红玉见状冷笑一声,身子突然一转,手中寒光闪过,剑落下,不偏不倚恰好削下了楚王的一角衣袍。 陈红玉弯腰将残缺的袍角捡在手上,拎起来看着楚王。 “殿下误会了,我不杀人。既然殿下连淫贱之女都可宽容,那我也不必求什么休书了。从此你我,有如此袍,恩断义绝!” 话音未落,她剑身划破手指,任由鲜血滴落,黑漆漆的双眼看着赵焕一动不动。 好半晌,陈红玉突然就着手上鲜血,在楚王雪白的袍角上,重重写下一个“休”字,然后扬手甩了出去。 扑一声! 袍角飞起,落在楚王的脸上。 陈红玉冷声道:“你不休我。那我休你也是一样。” 说完,她还剑入鞘,大步走下台阶,站在陈紫玉的面前。 “还不舍得走?” “长姐……” “丢人现眼!” 陈红玉说着迈过她的身子,大步离去。 “殿下!”阮娇娇哭红了双眼,泪光楚楚地看着陈红玉的背影,“我又给殿下惹祸了这次我把王妃也得罪了,可怎生是好?” “无妨。”赵焕慢慢捡起那张写着“休”字的血布,在手中抖了抖,冷冷一笑,“没有圣旨,她这辈子都只能是楚王妃。” …… 京师城内,一入腊月,薄雪纷飞,天气格外地冷。 城边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十分的热闹。 人一多,温度似乎也上升了。 时雍走进去就看到背对大门面向窗户而落的陈红玉,茶盏在手,她却许久未动,杯中的水早已冷却,也没能入得她的喉。 莫道不伤心,只是心伤了。 时雍哼笑,拉椅子坐到她旁边,取下她手上的茶盏,将凉水倒掉,重新续了两杯热水,淡淡笑着拿起一杯。 “我敬你。” 章节目录 第334章 金贵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红玉蹙紧眉头,嘴巴动了动,好半晌拿起茶水抿了抿,斜眼看她。 “你都看到了?” 时雍嗯了声,“你不奇怪么?” 陈红玉有些心累的样子,懒洋洋垂着眼皮,没什么力气,“奇怪什么?” 时雍注视着她,淡淡道:“一个男子得昏聩到什么程度,才能对女子的不忠不洁视若无睹?” 陈红玉道:“所爱之深,无垢无尘。” “嗤!”时雍笑着从陈红玉面前的瓷碟里抓出一把瓜子,懒洋洋地剥着丢一颗到嘴里,“天下男子,莫不在意这个。除非痴傻,或是不爱。” 不爱? 陈红玉眼里闪过一抹亮光,又很快消失。她没有从果盘里拿瓜子,而是拿了一颗蜜枣,将裹在蜜枣外面的一层油纸轻轻剥开,动作极是缓慢,声音也是徐徐。 “哪怕为了阮娇娇那张脸,他也是爱的。” 那张脸?时雍冷笑一声,沉默。 “你是没见过,他宠爱一个人的样子。”陈红玉的脑海里,还能记起当年赵焕对时雍的好,以及他看时雍时那不知不觉流露的宠溺与迁就,只要时雍出现,他的眼前只剩她一个。 便是如今的阮娇娇,也不及万一。 “有点酸。”时雍也捡了颗蜜枣,尝了下丢在盘里,皱起的眉头,淡淡瞥向陈红玉。 “阮娇娇和慧明的事,你知道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陈红玉眉梢皱了起来,似乎对她有些怀疑。 “陈紫玉气恨阮娇娇,派人跟着她,发现她和这个慧明和尚有些手脚,便告诉了我。” “何时发现的?又是何时告诉你的?” 时雍的声音不知不觉降了温,惹得陈红玉眉头越蹙越紧,“你在盘问我?” “询问。当然,也是关心。”时雍笑了笑,纠正她,语气稍稍放软,“这慧明犯下了大案。你若是想借此除去阮娇娇,这倒是个好时机。” 陈红玉脸色沉暗了几分。 “我与赵焕已恩断义绝,阮娇娇的事与我无关。” 时雍翘起唇角,似笑非笑看着她,“袍子断了,心没断,有何用?” 陈红玉脸颊由红转青,双眼略带难堪地盯住时雍,“无可奉告。” 时雍懒洋洋嗑瓜子,眼神散漫带笑,“你不肯告诉我,回头大都督来问,那就不是在这小茶馆,而是锦衣卫了。” 哼! 陈红玉看着她慵懒无害的面孔,一颗心拨凉拨凉的。 “早知你这女子心肠冷漠,又怎会是当真关心我?”陈红玉气恨地说完,蜜枣也不想吃了,直接丢回去。 “阮娇娇和吕建安的事情传扬了出来,陈紫玉得到消息,很是兴奋,原本想找机会去奚落和羞辱阮娇娇,却发现阮娇娇与慧明私下约会,两人鬼鬼祟祟地进了个残破的小院……” 陈红玉嘴里说出来的消息,和时雍了解到的差不多。只不过,她是在大街上碰到了慧明和尚,跟上去无意得知了这个事情。 而陈紫玉则是一直想找阮娇娇的麻烦,派人盯她许久了。 而且,她和陈紫玉其实是差不多同一时间,从不同的角度盯上的阮娇娇和慧明和尚偷丨情。不同的是,陈紫玉见阮娇娇和男人进了小破屋,就不敢再跟进去,而是去找来了陈红玉,而时雍一跟到底。 换个视角看同一件事,竟是如此不同。 时雍后背突然惊起一身冷汗。 之前她曾疑惑过,这从天而降的证据得来丝毫不费功夫,看上去太过刻意,可仔细一想,她看到慧明和尚只是巧合,这件事情发生,是没有人能够预料的,不可能是故意设计。 如今看来,就算她没有看到慧明,没有跟上去,这一切仍然会发生。 因为没有她,也会有陈紫玉来揭穿这一切。 她和来桑的出现是个意外。 只是这个意外,被顺水推舟了? …… 时雍默默思忖着,低头喝茶,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大黑的反应比她快,脑袋迅速抬起来,呜地一声,看着来人,又摇了摇尾巴。 时雍微怔,转头,看到谢放的脸,微微一喜。 “你们回来了?” 谢放点头,看了看陈红玉,面无表情地道:“爷找你。” 总算回来了。 时雍松了口气,转头向陈红玉告辞,又叫了小二过来买单。陈红玉微微抿嘴,看着她急匆匆的样子,微哂一下,复又望向窗外,一声不吭。 在二人走出茶楼里,时雍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南倾。南倾也看到了她,二人眼神默默交流片刻,一晃而过。 …… 时雍以为赵胤会好端端的在无乩馆里等她,最多不过腿疾又犯了,身子有些不适,可是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 从房门到卧榻之侧,一路上都是还没有来得及擦拭和清洗的鲜血。 门外,娴衣脸色苍白,婧衣红着眼圈饮泣。朱九、许煜、秦洛,等人垂头丧气,一个个站得如同雕塑一般。 气氛莫名压抑阴沉。 两个医官正在为他处理伤口,雪白的纱布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花,看上去极是刺目。 赵胤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几乎看不到血色,好像一个了无声息的死人,任由医官拉扯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身上还有一层白布。 时雍深深呼吸,脚步轻得仿佛神游太虚。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伤势,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哪怕第一次上解剖课都没有这般惧怕过鲜血的颜色。 他会不会死? 这个念头浮上脑海,把她吓了一跳。 “大人!” 声音唤出,低哑得她自己都无乎听不清。可是那个静躺如死尸般的男人,嘴巴却动了动,眼皮轻颤,头慢慢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阿拾?” 时雍冲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赵胤没有动弹,但是手心温热,潮湿,有活气。这个感知像黑暗中突然传入的一缕亮光,让时雍混沌的脑子突然清明。 “我来。”她侧头看向两个医官:“伤在哪里,我看看。” “这……”一个医官低下头,看着她的面孔,“这恐是不便。” 时雍:“有何不便。” 医官看了看白布覆盖下的男子,“大都督伤在下腹……” 时雍挑眉:“下腹又如何?” 看医官那古怪的神色,她还以为是伤了命,根呢。原来只是下腹? 闻言,她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松开赵胤的手,镇定地在他手背拍了拍。 “别怕,有我在。” 这哄孩子般的声音,温柔得不像她自己。她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却见赵胤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动也不动地盯住她。 时雍喉头微紧,“大人?怎么了?痛?” 赵胤躺在那里没动,许久才道:“两日未合眼,躺下就昏睡过去。阿拾何时来的,怎不叫我?” 昏睡过去? 时雍琢磨着这句话,再看一眼两个医官的表情,似乎觉得有点不对。 她猛地拽住赵胤身上染满鲜血的白布,只听得嘶一声,赵胤闷哼一声,然后扼住她的手。 “别看!” 时雍沉下脸,不以为然地道:“我是大夫,有什么不能看?” 赵胤道:“男女授受不亲,多有不便。” 男女授受不亲?时雍万万没想到,还能从赵大人嘴里听到这么好笑的话。 不过,她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人? “麻烦二位大夫,回避片刻。” 时雍望了两个医官一眼,表情淡漠而坚定。两个医官为难地看了看赵胤,见他不说话,默默地退了下去。 谢放看一眼房里,默默合上门。 “现在没有外人了。”时雍看着男人紧蹙的眉头,“你放心,我不是禽畜,对重伤的男人没有兴趣。” 赵胤抿紧嘴唇,凝视她片刻,虚弱地叹了口气,“你是女子,怎可这般……” 时雍手一抬,不待他说完,猛地揭开了染血的白布,然后慢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里面是穿得好好的裤子,腰间裹得严严实实。 就这? 时雍见鬼似的看他,“这有何看不得?” 赵胤慢慢拉被子捂住小腹。 “伤口已处理好。无碍了!” 横竖就是不让她看呗? 多稀罕,多金贵啦! 又不是没看过! 时雍小声哼了哼,慵懒地收回目光,好奇地扫着他受伤的部位,“那大人叫我来做甚?” 赵胤眉头微蹙,“你让人把慧明送去锦衣卫的?” 这么多天没有见面,一开始居然是谈正事? 不愧是大都督! 时雍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生无可恋地坐在床边,把遇到慧明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事太巧。巧得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是真的。”赵胤沉默半晌,淡淡道:“慧明就是那个策划者。” 时雍怔了怔,狐疑地望着他的脸,“你有新的线索?” 赵胤微微眯眼,点头。 章节目录 第335章 巧合又荒谬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房间里有好一会没有人说话,二人对视着,眼眸深深浓浓,相顾间说不清是情愫还是忧怀。 “说啊!”到底还是时雍不如赵大人有耐性,她蹙紧眉头,低头看赵胤白如纸片的脸,“可是痛得厉害?你这个人!别动,我来给你看看伤……” “还记得符二吗?”赵胤突然道。 时雍手顿下,抬头瞥向他冷峻的面孔,点点头,“那个死去的‘邪君’?我记得在青山镇,你还曾经让九哥派人去符二的老家……叫什么府来着,去调查他的情况?” “抚宁府平安寨。” 赵胤的声音并无特别的情绪,时雍听了心里却是一惊,眼里闪过刹那光芒。 “是有消息了?” 赵胤黑眸深深看她,若有寒光闪动。 好一会,他才道:“这次出去,就是为了此事。” 当日符二死于大青山的山洞里,赵胤派人去了抚宁府,可是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回来,人也没有消息。 又等了些日子,赵胤再派第二拔人去找,结果如肉包子打狗一般,去找人的人也没了音讯。 恰在此时,跟踪调查慧明时有了新的发现——慧明和尚的老家,正是抚宁府平安寨。 他原是倚红楼的杂役,因与清倌阮娇娇有情,被倚红楼的妈妈痛打一顿,撵了出来,被庆寿寺的和尚相救,伤好后剃度出家在庆寿寺留了下来。 此人机灵性巧,很得觉远法师喜爱,收入座下,没两年便在寺里混成了人物。 慧明和尚俗家名叫曹彪。 锦衣卫在倚红楼妈妈手里拿到他的身契,再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将曹彪卖到倚红楼的拐子曹老幺。 曹老幺也是抚宁府人士,干了一辈子拐卖妇儿的缺德营生,经过盘问,曹老幺承认,曹彪是他当年从抚宁府平安寨拐回来的孩子。在锦衣卫的逼问中,曹老幺表示记得很清楚,当日一户姓符的人家在办酒席,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耍,他趁人不备,偷偷把人哄走,卖到京师来的。 时雍记得很清楚,当日符婆婆曾说,符二郎头上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岁数不大点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难道曹彪就是符二的哥哥,符大郎?” 时雍觉得这种猜测很是。 不料,赵胤点了头。 “曹彪正是符大,我已托人去青山,叫人带符婆婆入京。” 把符婆婆带过来? 时雍微微吃惊,“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赵胤眉头蹙了蹙,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还记得青山镇外的飞仙观吗?” 时雍再次点头,眼里浮上阴云。 在青山镇恶战之前,赵胤原本就是要将她和太子赵云圳送去青山镇外的飞仙观避难的。 可惜,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飞仙观起火,整个道观被一把火烧成灰烬,观内道士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当时,他们只认为是邪君为了阻止他们离开,正因如此,才逼得他们不得不破釜沉舟,混入乌家班中离开,结果还是发生了那场血战…… 而当时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死去的观主飞云道长,正是庆寿寺觉远法师的多年好友。 在飞仙观被烧之前不久,觉远的弟子——也就是慧明和尚曾经奉命前去探望过飞云道长。 “也就是说,慧明当时去过大青山,甚至就在大青山?那他就极有嫌疑了。” 时雍越听心里越凉。 这局棋,处处是杀着。 飞仙观被烧,赵云圳困于大青山走不了,接下来,他们一行人被围青山镇,几乎就命丧黄泉。 每一次,他们都只是侥幸脱险而已。 好狠毒的用心! 时雍轻吸一口气,“你刚才说,慧明就是那个策划者。这是你派去抚宁府调查的人查到的吗?” 赵胤静静看她片刻,眼眸深黑得如同一个黑洞般,仿佛要将人吸入其中。 “我派往抚宁府查探的人,都死了。我这次去,把他们——都接了回来。” “啊?”时雍有点意外。 锦衣卫的探子不说个个精明强悍,但肯定也不弱,前后两批人家都被弄死,那对方得多厉害? “邪君干的?” 赵胤眯眼,脸若冰霜。 时雍稳了稳心神,“你认为,慧明就是邪君?” 赵胤还没有回答,时雍立马又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不可能是邪君,顶多只是邪君的心腹。若他是邪君,怎会轻而易举让我们抓住……” “他跑了。” 赵胤的话猝不及防,时雍完全来不及消化,敛住神色问他。 “你是说,我让无为把人送到锦衣卫之后,他居然又跑了?” “是。跑了。” “怎么可能?”时雍怔忡片刻,“是锦衣卫那个内鬼干的?” “白马扶舟干的。”赵胤淡淡道。 时雍沉默片刻,忽而抬眉:“你们在放长线钓大鱼?”她怀疑的目光慢慢从赵胤的脸上,挪到他的下腹。 “你的伤,又是何人伤的?” “白马扶舟。”赵胤话音未落,时雍突然一声冷笑,手肘摁住他的脖颈,二话不说揭开被子往他下腹按去。 “阿拾!”赵胤讶异。 时雍转头,黑眸幽幽看他。 “你的伤是假的,迷惑敌人?” 赵胤嘶声,眉头痛得揪成一团:“真的。” “白马扶舟伤的?” “嗯。” “不错啊,做戏做全套。”时雍懒洋洋松开他,微微抬高下巴,望向赵胤苍白的俊脸。 “目前来看,慧明是我们目前接触到的邪君身边最为重要的人物。他不仅是符二的大哥,被拐的曹彪,他还熟悉大青山的一切,熟悉邪君的一切。说不定大青山一案他就是主要策划者。你想利用他,可是不得其门而入……” 赵胤目光微闪。 时雍又道:“恰在这个时候,阮娇娇出现了,她和曹彪有一段情,曹彪甚至当着我的面,自己承认是为了帮阮娇娇报仇,这才计杀刘荣发和设计吕建安……这一切听上去合情合理,原本我也以为刚好被我发现只是巧合。可是,从陈红玉嘴里知道陈紫玉一直在盯梢阮娇娇之后,我几乎可以肯定……” 时雍顿了片刻,凝神望着赵胤。 “慧明只是被放弃了。对手知道你查到了慧明头上,知道了他就是曹彪。那么这事就再压不住了,他索性把慧明推了出来。” 赵胤目光微暗。 没有否定,也没有确定。 时雍继续分析道:“慧明很清楚白马扶舟不是真正的邪君。要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就必须让他相信,他只是一颗棋子,一颗被邪君抛弃的棋子。可是,单单让白马扶舟救他出狱,这点恩情根本就不够。他既然敢坦然承认杀刘荣发的人是自己,那就必然已经做好了为邪君牺牲的准备。” 赵胤冷冷道:“那是他不知道,符二的死。” 时雍惊了惊,看着他道:“你是说,他并不知道,符二是他的亲弟弟?” “我猜。是的。” 符二死亡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二人长得相像。换句话说,符二是因他而死。 打小就失散的亲兄弟能有几分情义,时雍不知。 她看着胸有成竹的赵胤,忽而浅笑一声。 “那依你之见,阮娇娇在此事之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赵胤沉默了许久,忽而冷笑。 “那得看赵焕是什么角色。” ———— 冬风袭境,京城一夜入冬。 临近年末,大街小巷里甚是热闹。茶楼酒肆里,人们纷纷议论,都在说白马扶舟的恶名又添了两桩。 一是重伤锦衣卫指挥使赵胤。二是刚逃出诏狱又去劫诏狱,把刚送入狱中的一个和尚劫走了。 慧明和尚的身份外间尚不知情,可这事传得玄之又玄,而白马扶舟到底是不是逆贼,是“邪君”,却几乎已经没有了争议。 符婆婆是第三天入夜时分被庚六带到京师的,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庚六压低帽檐,看了看四周,慢慢上前叩响了房门。 门吱呀开了。 马车驶了进去。 章节目录 第336章 为何要接近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里屋烧着火红的炭炉,很是暖和,时雍侧目看了看躺在椅子上的赵胤,神色略有些担忧。 “你身子当真没问题?” 赵胤的脸被炭火烧得稍微有了些血色,闻言只是淡淡道:“撑得住。” 哼,不知好歹。 时雍目光扫过他的脸,不悦地挪开,用火钳子拔弄烧红的木炭。见她这副模样,赵胤心知她在气什么,不由喟叹一声。 “你一个女儿家,我是为你好。” 时雍听见这迂腐的话,牙都快酸掉了。不就是想看一下伤吗?就算伤在下腹又能怎的?给了看了能少块肉? 她不言不语,坐得离他远了些。 赵胤身子一僵,“过来。” 时雍一眼都不看他,挪动杌子坐得更远。 赵胤眉头微拢,突然起身伸手抓她,结果这一动,似是牵扯到伤口,他猛地抿紧唇,跌坐回去,额头上青筋都痛得迸了出来。 “你傻吗?”时雍转过头去,不忍心地坐近,压下心中的不满,拉着脸道:“你说话我又不是听不见,坐这么近干什么?” 赵胤横过手臂,慢慢握紧她的手,叹了声。 “待这案子结了,我便给你看。”说罢他停顿片刻,似乎怕她仍有误会,凝视着她清丽的眉眼又补充一句,“想看什么,给你看什么。” 时雍瞪大眼,看着他眼里认真的光芒在闪烁,一颗心突然跳了出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的意思是什么…… 这时,谢放走了进来,“爷,人带到了。” 时雍心脏微微一跳,默默从赵胤掌心抽回手。谢放低下头,表情无辜又不自在。 赵胤倒没什么反应,嗯一声。 “带进来。” 符婆婆一进门,看到是赵胤和时雍二人,扑嗵一声,就跪了。 “将军,夫人。老婆子给你们请安了,你们可还安好?” 时雍笑着去扶她,“符婆婆,起来说话吧。” 符婆婆紧张地看了赵胤一眼,似乎有些惧怕,好半晌,见赵胤脸上没有什么反应,她才颤歪歪地站起来,在旁边坐下。 时雍与她寒暄,问起了青山镇的情况。 不过片刻,里间的一扇门开了,传出白马扶舟的声音。 “进来吧。”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走过去扶他。 赵胤抬抬手,“不必。” 这里是白马扶舟的临时安置之处,而赵胤会带伤出现在这里,只因白马扶舟与他一样是“伤员”,而且白马扶舟自认背了一身黑锅,最近很是傲娇,非得让赵胤自己前来,绝不肯多挪动贵足一步。 夜雾深浓,寒风瑟瑟。 这间屋子的温度比外面冷一些,灯火微冷,照在白马扶舟那张冷笑的脸上,气氛格外古怪。 白马扶舟的身后,站着一脸冷漠的祁林,而慧明和尚被他塞住嘴,捆绑在屋中的一根梁柱上,瞪大双眼气恨地看着他们。 “人齐了。” 白马扶舟唇角弯起,脸上露出凉凉的笑。 “说吧,要说什么?” 赵胤在白马扶舟的身边坐下,示意谢放把慧明和尚的嘴巴松开。 “知道这婆婆是谁吗?” 慧明和尚显然并不认得符婆婆,冷哼一声。 “你们别再惺惺作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已为娇娇报了仇,死而无憾。” 时雍冷笑,“娇娇的仇你是报了,可你弟弟的仇,你自己的仇,你可没有报啊。” “弟弟?” 慧明分明被她的话说得愣住。 这时,符婆婆慢慢走近,惊讶地看了看光头的慧明,又转过来看看时雍:“这个,这就是……符大?” 时雍扶住符婆婆的胳膊,冷冷看着慧明道:“是。婆婆你看他,长得像谁?” 符婆婆嘴巴颤抖起来,突然将包袱里的画取了出来。 那是符二留下来的,符婆婆看看画,又看看慧明,“两个孩子都长得像我那个死鬼兄弟啊。符大比符二还要壮些,这眉这眼,像啊……” “符二?”慧明似是知道这个名字,一听,脸色便有了变化。 时雍瞥他一眼,将画展开在他面前。 “这个人你熟悉吧?” 慧明不作声,眉眼已有松动。 时雍侧目望向符婆婆。 “婆婆,你告诉他。” 在慧明的记忆里,最久远的画面来自倚红楼。他虽然记不得曹老幺是谁,但隐隐还有些印象,他不是京城人士,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的,那个人把他卖入倚红楼之前,经常打骂他、羞辱他、折磨他。 当这些不堪的往事和符婆婆的故事,以及锦衣卫的调查联系起来,慧明脸上果然有了动容。 “符二,是我的亲弟弟?” “是。你亲手杀了他。” 时雍盯住他,眼眸冷漠里带了些嘲弄。 慧明脸色一变,猛地掉转头,恶狠狠看着时雍,声音厉如恶鬼,“不是我杀他,是他自己,贪图享乐,沉迷女色……” 时雍冷笑,“贪图享乐、沉迷女色是指你们给他看的《锦衣春灯》那种画册,还是你们让他服用的那些春丨药?” 慧明的脸刷地一白,看着时雍不作声。 “啪!”的一声。 谁也没有想到,时雍会突然动手,一巴掌抽在慧明脸上。 “这巴掌是替符二打的。畜生!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还恬不知耻地狡辩。若非是你,符二又怎会死?你父母要是泉下有知,定会后悔生了你!” “与我何干?是他们不要我的。”慧明瞪大眼珠子,恨恨地道:“若非他们,我又怎会被拐子带到京城,又怎会被卖入倚红楼……你们可知,我是如何长大,我在倚红楼受了多少屈辱?” “你没有一个好的人生,你就怀恨在心,憎恶这世间的一切,恨不得让所有人为你的悲惨陪葬。可是,符二何辜?”时雍盯住他,冷声质问。 她心知符二的死激起了慧明的歉疚心,尽管他不愿意承认。 因此,她反复用符二的死来刺激他。 可是慧明听完她的话,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无辜,我就不无辜吗?你们不公平,这个世道不公平!我从小没有爹娘,受尽凌辱,好不容易有一个娇娇疼我,愿意好好待我,你们却容不得,生生拆散我们……既然是这世道不公,那我便改变这世道。”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冷,动也不动地盯住时雍,慢声说道: “这腐朽的世界已是强弩之末,只有邪君才能拯救苍生,成就万古功业。谁若是背离、反对、破坏、必将承受邪君之火的炙烤,直至毁灭。” “邪君伟业,千秋万代。无人可以违抗!我不能,你们也不能——” 这熟悉的论调,时雍没有耐心听完。 又是啪的一声,再给了慧明一个巴掌。 “这巴掌是替你父母打的。畜生!你坏也就罢了,你还愚蠢。邪君能拯救苍生?他连自己都快要拯救不了了。若他真有这般本事,你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不是他的得力干将吗?他怎么不来救你?” 慧明挨了两巴掌,目龇欲裂,恶狠狠地盯住她。 “你再打——” “啪!”一声脆响,时雍第三个巴掌打在慧明脸上,扇得他耳窝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话都说不出来。 时雍道:“这巴掌是你让我打的。打你个是非不分,道义不明的混账。你没有亲生父母养,你可知道你父母为了寻你费了多少力气?你可知你父母为了寻你生了重病,你父早早去世,你母也哭瞎了双眼,没多久跟着去了,就留下一个弟弟……你还亲手把他害死了。” “你胡说八道!” 慧明的吼声还没有落下,时雍再一个巴掌搧了过去。 “这一个巴掌是替你师父觉远法师打的。可怜他诚心待你,为你授业解惑,传你佛法,度你残生。你却一再背叛他、利用他,你让他情何以堪?” 慧明被她左右开弓打了四个巴掌,嘴角鲜血溢了出来,最初的气焰也被打落下去。 人一挨打,脑子似乎就清醒了些,他瞪着时雍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反驳。 待符婆婆再伤伤心心告诉他,当年他的父母为了寻找他做的那些事,以及临死还叮嘱符二要寻找哥哥的时候,慧明已是泪水长流。 这时,沉默许久的赵胤突然开口。 “那幅画上的人,不是符二。” 他冷冷看着慧明挂满泪水的脸,淡淡道:“画上之人,是你。这幅画,是你父母当年为了寻你,专门托人绘的。只是你和符二长得像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慢慢眯起眼。 “在这之前,我跟你,应当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吧?” 慧明沉默。 他确实跟在师父身边见过赵胤,只是赵胤并不十分注意一个不起眼的和尚罢了。 “没错!”久久,慧明突然开口,“青山镇的邪君是我。一直是我。设计杀害刘荣发的人,也是我。报复吕建发的人,更是我。” 屋中突然安静,鸦雀无声。 慧明脸颊已然红肿,冷冷盯住赵胤。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赵胤慢慢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从你去庆寿寺的第一天,就没安好心,对不对?” 慧明别开头,不看他的眼睛。 赵胤目若冰刀,冷冷盯住他。 “为何要接近觉远法师?” “一个秘密。”慧明盯住他的眼睛,唇角扬起一丝冷笑,“为了一个二十多年前的皇室机密。” 章节目录 第337章 邪君的标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潜意识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东西,“二十多年前的秘密”落入耳朵,时雍身子下意识绷紧,朝赵胤望过去。 赵胤静静地看着慧明和尚,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那双幽暗的眼睛,仿佛染上一层浓重的杀气,“什么秘密?” 慧明被他盯得身体僵硬,额头突突跳动,浮上一层虚汗。 “我若是知情,又何须接近觉远?” 嗡…… 绣春刀出鞘时发出的金属铮鸣声几乎覆盖了慧明那句话的尾音。赵胤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在众人看清绣春刀寒光的那一瞬,慧明的脖子便露出一丝血线,血珠迅速淌下来,滚落在衣领上,染红一片。 符婆婆吓得跪地磕头哀求不已。 慧明也白了脸。 只有时雍默默不语,而白马扶舟峰眉紧锁,捏住椅子扶手,差一点站起身来。 “将,将军,求求你饶了我们家符大吧。老婆子就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啊。” “傻孩子,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再犯愣了!” 房间里只有符婆婆一个人的哭声。 赵胤脸色冰冷,许久未动,如阎王临世一般冷冷看着慧明和尚,仿佛下一瞬,绣春刀薄薄的刀片就要切断他的脖子。 “大人,我是当真不知。”慧明在这阴凉逼仄的气氛里,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出声。 “我师父的师父道常法师在世时,是先帝座上尊客,很得器重。据说,二十多年前,道常法师曾设坛问天测国运,算出一个关乎皇朝命运、足以撼动江山社稷的天机。其后,道常法师与先帝秘密前往天寿山,秘谈七天七夜……他们商谈的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这话说得颇有江湖骗子的味道,时雍一声轻笑。 “外人不得而知,你又如何得知?” 慧明挨了她几个大巴掌,打出了畏惧感,看她时眼神发虚。 “此事是邪君告诉我的。他还说,当年跟在道常法师身边的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徒弟,觉远和尚。” 这句话传递了一个重要讯息。 慧明进入庆寿寺之前,就认识邪君。 可是,一个倚红楼里打杂的仆役,是如何引起邪君注意的?莫非如符二一般,只因为与邪君长得像,或是身形相似? 慧明没能清楚回答她的问题。 绣春刀架在脖子上,他不敢撒谎。可是,这些交代不仅没能解去众人的疑惑,反而把更多的疑问推向了一个死人——刘荣发。 刘荣发是倚红楼的常客,也是庆寿寺的香客金主。一个人喜欢嫖和喜欢行善之间并不冲突。刘荣发救下当时还叫曹彪的慧明后,介绍他去庆寿寺落脚。 这些本是举手之劳。 只是,那时的他不知道,原来刘荣发救他,是因为早就盯上了阮娇娇。 更不知道,会在去庆寿寺的途中遇到邪君并追随于他。 那时的慧明在倚红楼受尽折腾,甚至因为长得眉清目秀,屡次被狎妓的客人“侵犯”,身为男子的尊严被一再践踏。 因此,刘荣发虽然救了他,但并没有换来慧明的感激,反而是邪君那一套“千秋万代”的理念影响了他,一接触便如焕发新生,“推翻这散发着腐朽味的旧秩序”成了他短暂的人生中最大的精神期待和追求。 他不甘心当和尚。 他以能成为邪君的替身而骄傲。 在邪君的蛊惑下,他幻想着新的人间到来,他可以出人头地,迎娶阮娇娇,让这个世界偿还对他的亏欠,让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得好死。 “在杀人时,我从没感觉到罪恶。” 慧明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猩红的双眼变得狰狞。 “我认为邪君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是拯救苍生的神灵,是铲除这世间罪恶的圣人。他知晓天下事,懂得天下人,他无所不能——” 时雍不想听他为邪君歌功颂德,打断了他的话。 “他安排你去庆寿寺,接近觉远,就是为了调查那个二十几年前的秘密?” 慧明:“是。” 时雍问:“他有没有为你指明调查的方向?” 慧明想了想,皱眉摇头:“我猜,他对那个秘密也所知不多。” 时雍唇角扬起一丝凉笑,“最后一个问题,邪君是谁?长什么样子?” 听慧明的描述,他算是邪君组织的核心人物,时雍认为他应当对邪君极为熟悉才对。 孰料,慧明听完却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邪君长什么样子。” 时雍淡淡道:“你既然不知邪君长什么样子,又怎知白马厂督不是邪君?”看慧明不作声,时雍似笑非笑地转头,目光掠过白马扶舟那张阴凉凉的俊脸。 “又或是,你明知道他就是邪君,故意隐瞒!?” “宋阿拾!”白马扶舟不满地眯起眼,嘴角微微上扬,那张如若春晓般的俊脸上便露出一抹勾魂夺魄的凉笑来,“你是在暗示他,指认我有罪?” 时雍看着他警惕又怀疑的样子,莞尔一笑。 “打个比方。厂督急什么?” 白马扶舟冷笑一声,眸底光芒逐渐变淡,然后淡淡道:“你、随意。” 慧明看着他俩,双眼流露出疑惑,似乎在思考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伙的,他到底应该站队哪一方。 赵胤将绣春刀往前送上一分,面色冷淡。 “说!” 一个字,就打消了慧明的顾虑。 他应该听——拿刀那个人的。 “我不知道厂督是不是邪君。” 慧明的回答,让人始料不及。众人怀疑的视线都落到他的脸上,而已经说了这么多的事情,慧明心知再没有回头路,一脸无可奈何地叹气。 “事到如今,我也无须隐瞒。锦衣卫围剿天神殿后,我便再没有见过邪君。那日,接到厂督相约画舫,我原也存有心思,以为是邪君召见。可是去了画舫,我又怕是陷阱,只能矢口否认,以保全性命。” 时雍:“那依你看,厂督究竟是不是邪君?” 一听这话,白马扶舟的脸上又明显浮上了一丝冷笑。 慧明没有看他,摇摇头,也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我当真不知。邪君极是神秘,我每次见到他,要么戴着面具,要么有不同的面孔,他还会变换声音,我从来不知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神秘不仅能掩盖真相,还能让人产生恐惧和敬畏。 越是神秘的东西,越不敢招惹。 邪君此人,确实洞悉人性。 时雍看着他,问出重点:“那邪君如何向他的部众下达命令?” 慧明:“低级部众无须见他本人。高级部众……比如我,必要之时,我们是能够辨认出他的。” “自相矛盾!” 时雍冷笑一声,“你刚说从不知哪一个是他,如今又能辨认了?” 慧明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邪君右手与旁人不同,无名指指节是续接的,有一圈疤痕。我瞧到过他的右手无名指。” 时雍下意识看向白马扶舟…… 那一只光洁修长的手。 白马扶舟也下意识伸出手来,像是展现给她看,又像是给赵胤看,眼里有燃烧的火焰,脸上是冰冷的笑和咬牙切齿的恼意。 时雍避开他的眼神,又问慧明,“那你又为何说,不知道厂督是不是邪君?难不成他的手也能作假?” 慧明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我……” “你什么你?” “我以为大都督是要陷害厂督,不知如何说是好。” 房里霎时寂静。 久久,传来白马扶舟的嗤声。 “大都督,如今当知本督是冤枉的吧?” 赵胤波澜不惊地望他一眼。 “你们有串供的机会。” “你!”白马扶舟瞪大眼,怒视他。 时雍见状,心里不免有点好笑。 其实她是可以为白马扶舟证实的。 慧明的交代,让她想起从青山镇逃到宁义镇的那天,归园田居发生的惨案。小茗香被杀,她曾设计捉拿凶手。那夜出现的黑衣蒙面人,与她在水洗巷张捕头家交手的人极为相似,此人武艺高强,她和燕穆等人试图拿下他,结果仍然被他施毒逃匿,燕穆还差点丢了小命。 那时,她便发现此人右手似有不便,在他翻窗的时候,无名指是无法卷起来的。 她曾把这个发现告诉周捕头。符二死后,时雍也曾检查过他的尸体,右手上确有伤痕,于是,她便以为符二是那个黑衣人,没再深究过这个事情。 如今慧明再提,时雍这才惊觉,右手的不便才是邪君的标志。 章节目录 第338章 抢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孤灯一盏,举室沉默。 整件事情并不复杂,却处处留下了玄机。 邪君,一个疯狂的反人类者。做下这人间极致之恶,究其目的,到底是什么?时雍曾认为他是个疯狂的研究者,想要改变时代改变人类铸造历史,以显示自己的伟大。如今得知他竟对皇室秘闻感兴趣,又不得不怀疑,难不成他要的竟是这大晏江山? 何德何能?蚍蜉也敢撼树? 说到底就是一个疯子罢了。 时雍心底有种古怪的灼烧感,仿佛有一种情绪在胸口游走,很是憋闷,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她看了看赵胤,望着慧明思考再三,又道。 “还有一个问题。刘荣发到底是不是邪君的人?” 慧明低下头去。 “不是。” 这个反转来得猝不及防。 慧明道:“对刘荣发和吕建安,我恨之入骨,早就想宰了他们。可是,我不想引起官府注意,让此事牵连娇娇,于是便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让他们狗咬狗——刘荣发为得到吕雪凝,下毒祸害吕家,毒物是我提供的,而吕建安以为刘荣发为掩盖事实,要对他斩草除根,必然也会拖他下水—— 不料,大都督为查毒源查到吕家,并派人托我师父配合,设计吕建安。得知此事,我将计就计,利用严文泽和柴氏的关系,透出口风给柴氏,以向刘荣发告发她和严文泽通奸之事要挟,逼她杀夫,并约了严文泽前去刘府,算好时辰,做出邪君杀人灭口的假相,让你们怀疑刘荣发是邪君的人,是案件的策划者。” 时雍道:“其实,刘荣发只是一个贪财好色的米商而已?” 慧明垂下眼皮,又道:“也正因为此,那夜厂督传话让我去画舫,我才会恐慌害怕。我偷拿了邪君的毒药,以为他知晓了此事,要来责难于我。” 时雍狐疑地问他。 “柴氏手上那张布局图,也是你所绘?” 多米诺骨牌效应,如此精巧的布局,可不是常人可为。 慧明摇头,给了他们一个更加意外的答案。 “那是严文泽的东西,他想杀刘荣发已非一日。我看他设计精巧,便给了柴氏。” “可是,严文泽对布局情况并不清楚。” “不可能!”慧明怔愣片刻,道:“布局图确是我从银台书局拿的。不过,是不是严文泽亲自所绘,我就不得而知了。” 出乎意料。 赵胤突然冷目:“严文泽是你们的人吗?” 慧明轻声:“是。” 赵胤脸色微变,收回绣春刀,目光一沉。 “顺天府衙门。” 时雍看他大步转身,吃惊地跟上去。 “大人,你的伤!” …… 赵胤和谢放等人都穿着常服,打扮很是低调,他们如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院落,带走了符婆婆,却把慧明留了下来。 僻静的小院恢复了宁静。 白马扶舟看着仍被捆绑在柱子上的慧明,慢慢从躺椅上起身。 “很好。” 他走到慧明面前,用匕首高高抬起他的下巴,端详着他的脸孔,突然压沉了声音。 “怕吗?” 慧明恐惧地看着他带笑的眼睛。 “你……你是?” 白马扶舟唇角扬起,似笑非笑。 “旧的世界已是强弩之末,为成就万古功业,凡有人背离、反对、破坏、必将承受燎原大火的炙烤,直至毁灭。” 慧明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看着白马扶舟慢慢转冷的面孔,双眼里刚刚燃起的一簇惊喜,很快又变成了恐惧。他想等到一个答案,可白马扶舟看着他的惴惴不安,只给了一个堪称绝艳的笑。 —————— 夜色很静,很静,冷风拂过沉睡中的大地,漆黑的天空中,一丝星光都没有。 顺天府衙里,一个衙役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重重拍响了府尹马兴旺的门。 “大人,大人,出事了。” 马兴旺这几日都睡不好,嗅觉灵敏的他早已预感到要出事,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快。楚王府的长史庞淞带着一群兵丁,来找他要人——吕建安和严文泽。 楚王骄横跋扈已非一日,可直闯到顺天府衙来要人还是头一遭。 马兴旺很是惶恐。 要知道这位殿下再荒唐,也有皇帝护着,可他什么都没有,一个处置不当说不得就要掉乌纱掉脑袋。 “敢问长史,殿下要两个案犯做甚?” “马大人!”庞淞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阮娘子受了委屈,夜不能寐,也没处申冤,你说惨是不惨?这案子落在你顺天府都这么些日子了,你马大人也没个决断。殿下心疼阮娘子,也怜惜大人艰难。既然大人做不得主,那殿下便帮大人做这个主。” 帮他做主? 马兴旺打个寒噤,赔着笑脸。 “恕本府愚昧,不明白长史的意思?” 哼!庞淞冷笑一声,“马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杀人偿命,这么明白的案子,你顺天府愣是不断,惹得京师百姓议论纷纷,个个都来嘲笑我们殿下。请问马大人,是何居心呐?” 阮娇娇这桩香艳事,赵焕没少被奚落。 纵是尊贵皇子,这种话传入耳朵想来也是不悦。 马兴旺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长史,本府也是无能为力啊。锦衣卫那边没下令,案子也结不了,我自是不敢把人处置了……” “锦衣卫!?”庞淞突然抬头看着衙门的匾额,一连冷笑了好几声,“你顺天府衙门,什么时候改姓锦衣卫了?”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马大人!”庞淞冷声呵止了他,仿佛这才想起马兴旺的官职,又虚虚地轻咳两声,摆手屏退左右,走到马兴旺的面前,小声道:“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了。该杀的杀,该斩的斩吧。再这么拖下去,任由评说,你让我们殿下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室的威仪还要不要了?莫非大人诚心让殿下为难,让百姓都来羞辱大晏皇室不成?” 这罪名太大了,马兴旺脊背汗湿。 “本府不敢,只是……” “马大人!”庞淞再次打断他:“殿下体恤马大人不易,这不,不用大人麻烦,也不用大人来担这个责任。把人交给我带走,便与你无关。” 顺天府衙门的案犯,岂能任由带走? 马兴旺快哭了。 “使不得。长史,这使不得啊。” 庞淞重重一哼,“马大人既是不识时务。那劳烦看看这个,使不使得?” 马兴旺愣愣看着他手上的刑部公文,好半晌才慢慢接到手上,对着灯火仔细瞧了瞧,确实盖着刑部的大印。 这个一案,原本皇帝就下了旨意让三法司参与会审,顺天府这边也不能不顾刑部的公文,既然赵焕把手续都做足了,马兴旺也不能不他这个人情了。 “来人!给本府带人犯。” 庞淞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声音很小,恰好可以灌入马兴旺的耳朵,当即气得他涨红了脸颊,可是狗仗人势,庞淞是楚王亲信,马兴旺敢怒却不敢言。 僵滞中,薄雾笼罩的长街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马兴旺正要派人去看,外面传来一道慑人的唱名。 “锦衣卫指挥使赵大人到!” 马兴旺心里咯噔一下,斜着眼看了看庞淞,暗自压下内心欣喜,理了理袍服。 “快请!” 庞淞看他这惺惺作态,手指动了动,在桌上微敲,“哼!” 不过片刻,赵胤便带着一队锦衣卫从大门而入,人未靠近,浓浓的杀气便扑面而来。锦衣卫和顺天府的衙役不同,个个手上都沾着鲜血,在外有着“杀人如麻”的恶名,衙役们自动让到两侧,齐齐向大都督问好。 马兴旺连忙让人看座。 赵胤摆手拒绝,目光冰冷地看着庞淞。 “长史深夜提人,好大的威风。” “不敢!”庞淞再次将刑部的公文奉上,一脸带笑,“尚书大人亲笔所写,大都督过目。” 赵胤没有接文书,静静地看着他。 “想杀人灭口?” 庞淞闻言变了脸色,“大都督此言差矣。人犯罪行累累,本该治罪……” “荒唐!”赵胤沉声一喝,堂上霎时安静。 “刑部有何公函,也不当由你王府长史来传达。楚王殿下公私不分,是嫌闹的笑话不够?” 敢当众斥责楚王荒唐,大概也就赵胤了。 众人沉默,庞淞一脸尴尬。 赵胤也不看他什么脸色,直接命令。 “把人带走。” 章节目录 第339章 你有他没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场抢人风波以赵胤的胜利结束。 可是,赵胤让人将吕建安和严文泽两个人犯押往锦衣卫,自己却没有同去,而是匆匆上了马车,让朱九回府。 时雍瞧出他脸色不好,蹙着眉头跟他上了车。 “伤口难受了?” “无妨。”赵胤坐直了身子。 时雍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生了恼意。 一个人怎能如此克制自己压抑人性呢?她想起自己以前上过的心理课,人若是从小乖到大,严于律己到苛刻的程度,一般是不曾得到过爱,这种人便是长大了,哪怕世事洞明,身居高位,有很多金钱,仍然会活得很辛苦。 大都督是这样的人吗? 时雍看他一眼,又打帘子望了望夜色下寂静的长街,一种难言的情绪慢慢爬上心头,“夜深了。” 赵胤嗯声,“我先送你。” “这么晚回去,会被我娘骂。” 时雍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可是赵胤低头看她一眼,似乎并没有明白姑娘的心思,平静地道:“我帮你向宋夫人解释。” “……” 时雍认输了。 “我今晚去无乩馆。” 赵胤一怔,看定她,微微皱眉,“我可能没法顾着你。” 谁要他顾着了?时雍瞥一眼他的腰腹,“我不放心大人,得亲自看看你的伤才行。” “阿拾……” 赵胤话还没有说完,时雍猛地抱住他的胳膊,脑袋靠过去,软声道:“如今大人可是我的护身保命符,我不想你早死。” 赵胤见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瓷般纤细修长的脖子,柔顺的头发松松落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对他有无尽的依赖与眷恋…… 他伸出去推她的手凝固了,手指动了动,又缩回来。 这女子惯会得寸进尺。赵胤知晓她在瞎说,可闻理似悟,遇境则迷,他那只手终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整个人半揽在怀里。 “你啊!” 一声无奈的叹息。 时雍低垂的眉眼弯了起来。 又赌对了。 大人就吃这一套。 …… 时雍猜得不错,赵胤没去锦衣卫夜审严文泽的原因,确实是身子不适。 回到无乩馆,他走入卧房挑亮灯芯,那张脸已是白如纸片,可他仍是固执地拒绝了时雍看伤,反而让谢放差人备水,然后让娴衣带时雍去客房睡下。 想把她支开? 时雍自是不肯。 “大人是嫌弃我学艺不精?为何就不肯让我瞧你的伤?” 赵胤眉头蹙得很紧,“我那伤处,多有不便。” 大约是房里的火盆烧得太旺,时雍发现他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她思忖片刻,似笑似恼地哼一声。 “我又不是没看过。我都不羞,大人堂堂男儿,有何顾虑?” 赵胤道:“这不合礼数。” 时雍白他一眼,“是礼数紧要,还是性命紧要?” 唉!赵胤看她生气,只剩叹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柔无奈。 “我已着人通知医官,马上就来,阿拾不必忧心。” “哼!现成的大夫你不要,是不是傻?”时雍看他仍然站在那里,不再废话,直接抓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按坐在那张铺了厚毯的椅子上。 “躺好!” 她素来不好讲话,狡诈又固执,可是要让赵胤把不可示人的伤处对着一个女子仍是做不到。 “阿拾!” 他看时雍转身去拿药箱,撑着椅座就要起身,恰好时雍回头,这一下,他的额头就撞到了时雍的下巴上。 “嘶!” 时雍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摸着下巴嗔怒。 “你干嘛呀?有这么难吗?” 赵胤额头也痛,可时雍的反应抢在他前头,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个伤者,更不记得身上的疼痛,看到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泛了红,委委屈屈地直视着自己,心里深处突然被针蜇了似的,狠狠揪紧,下意识搂她过来,抬高她的下巴便低头看去。 “撞痛了?” “你说呢?”时雍气咻咻地看着他,借势发威,两只美眸动也不动,很快就泛起了泪雾,一句话说得可怜巴巴,“我诚心为大人着想,想为大人治伤,大人却一再推托,好像让我瞧上一眼,就被我轻薄了似的。” 赵胤的头隐隐作痛。 “我没有。” 瞧到他眼中情绪软化,时雍委屈哼声,借题发挥。 “我是大夫,又不会逼大人对我负责!也罢,既是大人这般怕我,那我便不看了。九哥,你进来看好大人,我回去了。” 她说风就是雨,情绪来得又快,赵胤整个人瞬间僵硬,毫无招架之力。 最倒霉的还数朱九,他听到招呼刚迈过门槛就被赵胤冷眼瞪了回去,一脸无辜。 “爷?” “滚!” 朱九:…… 时雍吸了吸鼻子,扭头看朱九。 “九哥,大人是生我的气。” 朱九从喉头“哦”一声,又被瞪了一眼,默默出去了。 赵胤紧紧扣住时雍的肩膀,见她仍然拧着要走,呼吸突然加重,重重抱了抱她,像是无奈妥协,又像是无力支撑一般坐回去。 “看。给你看。” 时雍见他浓眉紧蹙,漆黑的双眼泛起血丝,克制地抿紧嘴唇,一眼也不看自己,心里突觉好笑。 “大人身子金贵,我不配。” “阿拾。” 赵胤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见她仍然要走,赵胤扯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入怀里,牢牢按在腿上。 “朱九!” 听到主子的唤声,朱九又紧张兮兮地走了进来。 “爷,您有什么吩咐?” 赵胤朝他使了一个眼神,“去告诉医官,不必来了。” “啊?”朱九愣住。 看看赵胤,再看看时雍,“可是,爷的伤……” “话多!”赵胤沉下声音,朱九立马怂了,“是。属下这就去办。” 时雍没想到他会有这番举动,眯起眼仰头看去。 “说你傻,你还真傻了是么?” 她面有薄怒,似娇似嗔,当真是吹皱了一池春水。 赵胤轻叹:“我仍是没有做对么?” 时雍道:“我不是不让你找医官,是想参与你的治疗。我怕你找的医官不尽心,或是对手派来的卧底,反误了你的性命。这般说你明白了么?” 说来说去,总归还是担心他。 赵胤眼皮盖下去,长长的睫毛让他的眼眸看上去深邃了许多,话说得一如既往地平静,可上扬的嘴角却掩饰不住内心。 “有阿拾在,别的医官都是废物,不要也罢。” 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时雍看着他奇怪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什么。 “你是不愿我在别的医官面前看你的伤口吧?” 她声音轻柔缓慢,说完慢慢朝赵胤靠过去,小声诶了下,笑问。 “你要我单独为你疗伤,就你,跟我?两个人,偷偷的?” 这女子! 赵胤哭笑不得,想要说什么,突然皱起眉头,掌心捂住伤口,变了脸色。 “痛了?忍住!”时雍一看他这副模样,再没了调侃的心思,飞快敛住表情,找来药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赵胤呼吸微微一重,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热水还没来。” 时雍:“要热水做什么?” 赵胤沉吟片刻道:“小衣粘住伤口……” 时雍当即变了脸色。 衣服粘在伤口上用热水浸湿后再揭开,这不是作死么? 她拉下脸,故意恶狠狠地道:“有酒就行。痛是痛了点,可比温水管用多了。” 最后,赵胤的小衣不是脱下来的,而是被时雍用剪子生生剪开的。 这男人真是狠。 鲜血浸透了纱布,浸透了小衣,时雍剪开带血的纱布看去时,发现伤口早已浸得泛白,若不好好处理,说不得就要感染。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伤口并不是他说的“无妨”。虽不致命,可伤在右下腹,离要害极近,绝非轻伤。 “伤成这般,你还敢到处走动?” 时雍气恨不已。 “大人,我该说你是英雄呢,还是该说你是傻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 赵胤眉头皱了下,似乎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沉默。 时雍看他一眼,不忍心再说什么,低头认真处理伤口。 好半晌,她在脑子里还原了赵胤受伤的场面,突然停下手,重重哼声。 “哪有人往这里扎刀的?白马扶舟也太狠了!我看他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要你断子绝孙。这个人,是在嫉妒你有他没有么?” 章节目录 第340章 阿拾疗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话她说得自然,赵胤身子却忽地僵硬。 他很难理解一个女子会说得如此坦然,好片刻才接上话。 “不论如何,他既是被冤枉,还我一刀也是应当。” 时雍抬头:“可上次刺伤他的人,是我。” 伤白马扶舟的人是她,误会他的人也是她,赵胤不是白白帮她挨了一刀么?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脸上阴霾慢慢散开。 “你我,都一样。”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落入时雍的耳朵里,却无端涌起喜悦。 “大人是心甘情愿替我受他一刀么?” 赵胤眉头微微一拧,“让他出口怨气,罢了。” “大人真傻。” 无论对错,赵胤自有他的一套行事准则,时雍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赵胤的眼神越发地柔软,为他处理伤口的动作也更是轻柔,生怕弄痛了他。可是她却不知,越是这般小心,对赵胤而言越是煎熬。 尽管受了伤,可他仍是个正常男子,他得多大的耐性才能克制冲动,不在她面前丢脸…… 沉默中,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赵胤默念了许久的佛经,总是念到一半就头脑空白,然后从头再来。 他实在熬不住,皱起眉头。 “阿拾快着些。” “痛?”时雍放轻动作,指尖羽毛般刷过他。 赵胤深吸口气,默默撇开脸。 “你快些就好。” 时雍扬了扬眉梢,惊异地发现,大人居然脸有涩意,似在害羞? 呵!她什么没有瞧见过?他也无非比旁人更为健硕些罢了,不至于这么尴尬。 “处理伤口的事,怎么能急?急不得。”时雍专注地盯着伤口,眉头拧着拧,又抬头撩他一眼,“你不必把我当成女子,就当我是寻常大夫好了。” 说罢,她似乎害怕赵胤领会不到她的意思,说得更仔细了些。 “即使你有什么反应,也是正常,我不会笑话你。” 她一脸坦然自若,赵胤表情却见鬼一般凝固了。 “怎么了?”时雍无奈地笑了笑,“我是大夫,大夫是不会冒犯你的,更不会有歪心思。” 有个词叫越描越黑。 她越想要证明这一点,越是重申这句话,对赵胤来说,这处境就越发尴尬。 “大人无须紧张,若是疼痛就喊出声,别憋着,这又不丢人。” 时雍受过伤,知道伤口疼痛是什么感觉。 她见赵胤沉默,一脸黑气,脸色似乎不太好,担心地蹙了蹙眉,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知该说是白马扶舟手下留情,还是该说大人运气好。这伤就差一点点,他若再往左偏上两三寸,大人可就真的废了!” 赵胤听她描述,头皮阵阵发麻。 他后悔同意她疗伤了。 这女子不仅狡诈,还话多。 该说的,不该说的,想出口便出口。 当真没个女子的样子。 更可气的是他堂堂男儿,在一个女子面前坦露此处的伤,比死都煎熬。 时雍望着他冷气沉沉的一张俊脸,心里头都快笑岔了。 “大人,你不会当真害羞了吧?难道你不曾给人看过?” “你能不能快些!” 赵胤说到这里,瞥她一眼,脑子突然产生一种怀疑。 “阿拾轻车熟路,也为旁人治过伤?” “那是……”时雍说完发现这话容易产生误会,转而一笑,“那是不可能的。今日若非伤的是大人,便是给我一百两,一千两,我都不肯的。” 赵胤抬抬眉:“一万两呢?” 时雍看他神色凝重,微微抿了抿嘴。 “若再加一倍,我就屈服了。” 赵胤哼声,时雍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人真是个怪人。真话假话,听不出来。” 赵胤低头看她,慢吞吞地问:“那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自由心证。”时雍朝他眨了眨眼,姿态娇憨俏丽,睫毛微微颤了颤,仿佛照入了一室的阳光。 赵胤心底一麻。 方才念着佛经尚能克制,可这眨眼间,一股无法遏止的洪流便极尽速度地从血液冲向脑门,那只处理伤口的小手仿若移动的暖羽,也不知怎的,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沉寂的野兽渐渐苏醒…… 他猛地屏住呼吸,要拉毯子。 时雍愕然地看着他。 片刻,拽开毯子,笑得合不拢嘴。 “如今一看,我才算是放心了。大人这是没伤及要害,挺好。” 时雍真把自己当大夫,说的每句话都是医德,可每句话落入她眼前的“伤者”耳朵里,都是重锤。 赵胤再受不得她微笑着讨论这事了,伸手就去抓她,想把毯子抢回来。 “别动!”时雍嗔怪地瞪回去。 不等赵胤反应,她用力扳开他的手,不经意就与探头的他擦身而过。赵胤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女子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暖香,如若诱人的美味,未及细细思考,便浑身燥热,鼻端一股热流涌动…… 血腥味弥漫。 赵胤飞快捂住鼻子。 时雍错愕地看着他鼻间涌出的鼻血。 哈! 她不厚道地笑了。 果然是一报还一报。 上次流鼻血的人,好像是她? 不过,大人这反应也太大了。 就时雍的了解,时下富贵人家的男子,大多十几岁时便由通房丫头教习了房中之事,很少能守身到大婚的时候。可她在无乩馆这么久,并不曾瞧见赵胤身边的丫头近他的身。 难不成真的未经人事? 这种猜测,让时雍无端地雀跃起来。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么开心,只是脸热心跳,出去传水来给赵胤擦身子的时候,嘴角仍然不自觉地上扬着,一脸挂着笑。 然后, 她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婧衣,满脸担心的样子。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说暖房的丫头,丫头就来了。 时雍略微朝婧衣笑了下,转身要进屋。 “阿拾。”婧衣叫住她。 时雍转头,“嗯”一声。 婧衣手绞绢子,似乎难以启齿。 “爷伤得重么?” 时雍思考一下,“说重不重,说不重也重。” 这回答相当于没有回答。 可是婧衣没有在意,她真正想说的是后面一句。 “我可否进去为大人侍疾?” 侍疾?这话好熟悉。不久前,时雍才这么厚着脸皮对赵胤说过。 她偶尔会觉得自己能接近赵胤的原因,全靠脸皮厚,因此她怎么能容许另外一个人获得这个特权呢? “不用。”时雍直接帮赵胤拒绝了,“放哥和九哥都在,大人身边不缺人伺候。” 婧衣抿住嘴,幽怨地站在树冠的阴影里,没有说话。 看着就怪让人心疼。 实际上,时雍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婧衣,这会儿,院子里的光线有些黯淡,两个人距离也不算近,可是她却奇怪地将婧衣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甚至她美艳的脸上那些倔强、不甘、无奈、还有嫉妒,一点微小的表情也没有遗漏。 想了想,时雍突然笑开。 “要不这样吧,大人要擦洗身子,你进来帮忙?” 婧衣微怔。 她能感觉到时雍没安好心,可是能看到赵胤,能伺候赵胤的期待战胜了婧衣的警惕,她整个人兴奋起来,眉眼转瞬变亮,有了欢喜的神采。 这些日子,婧衣已摸清了时雍对赵胤的路数。 在婧衣看来,赵胤是拒绝时雍的,是她厚着脸皮缠上去,而赵胤恰好吃这一套。 婧衣心里知道,赵胤不是旁人嘴里的冷血恶魔,心狠手辣是真,可他内心也有柔软,只是看哪个女子能抢占那个位置而已。 要比跟赵胤的感情和时间,旁人哪里比得过她?只要她放下矜持,还能不如宋阿拾么? 谢放指挥人抬了水进去,婧衣笑着过去帮了把手,然后跟在时雍的身后就走入了内室。 “大人。”时雍看到赵胤躺在那里,双眼微阖,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情绪不太好,于是朝婧衣招了招手,然后道:“婧衣姐来了,她伺候大人擦身。” 赵胤正在生气。 不知是对她生气,还是对自己。 闻言,身子僵了僵,睁开眼,看到时雍满不在乎的样子,冷脸瞬间拉下来。 “出去!” 时雍看他这般,“哦。” 说着她就往外走,赵胤见状,脸上的冷色更是浓郁,“回来。” 时雍转身指着自己的鼻子,“大人叫我吗?” 看她故意装天真无邪,赵胤差点把牙咬碎。 这女子狡黠如狐。 瞧光了他,竟把他推给旁人! 赵胤平常是不对下人发脾气的。 当然,前提是这些人离他远一些,不要招惹她。可这会子他被时雍挑起了恼意,又不能对时雍发作,那么倒霉的人就变成了婧衣。 章节目录 第341章 不知好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他冷厉的眼神,默默转向婧衣。 婧衣也看到了他。 看到他在看自己。 今日之前,二人同在无乩馆,可赵胤来去匆匆,除了摆饭收碗,婧衣很少有机会能像时雍那样天天陪在他身边,以至于每一次看到赵胤,婧衣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即使他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她也不在意。 他向来如此,她已习惯。 “爷!” 婧衣在他冷漠的目光里,渐渐放松身子,款款而去。 “您受了重伤,阿拾一个人照顾不来。奴婢比她更懂得伺候人,让奴婢来照顾你……” 赵胤平静地看过去。 “谁告诉你本座受了重伤?” 婧衣愣了愣,看看阿拾,看看谢放,再看看朱九,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恐慌。 她在无乩馆原是个柔顺温软的女子,谨小慎微,从不会违逆赵胤,知道他不喜女子接近就自动远离,可此刻,她打定了主意要像阿拾一样对爷主动些,哪怕看出赵胤脸上的冷漠和距离,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走近。 “爷,婧衣自己看到的。看到爷受伤,婧衣担心得整夜都睡不着呢。” 她声音妩媚轻软,娇若枝头红杏,抬眼间满是娇嗔的笑意。 这样的小动作,时雍做出来娇嗔可爱,是因为年纪小,婧衣比她大上几岁,人也丰腴一些,做起来就不免显得轻浮。 谢放和朱九认识婧衣多年,彼此比较熟悉,他们从未见过婧衣如此,见状都有点意外。 朱九更是没忍住倒抽一口气。 “婧衣,这是中邪了吗?” 婧衣露出一个娇美的笑容,慢慢弓下腰就去试了试水温,然后走向赵胤,“爷,奴婢伺候您宽衣……” 在她说话试水的时候,赵胤只是平静地看着。 婧衣内心雀跃,觉得离成功就只一步了,脸上的关切里不免带上了几分羞涩和紧张。 哪料,她刚蹲下身,还没碰到赵胤,他竟一脚踹了过来。 “滚出去!” 咚的一声,婧衣跌坐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时雍也是吓了一跳。 老天爷,她刚处理过的伤口,这位爷这般不识好歹,是想让她再来一次么?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爷!”婧衣双眼浮泪,捂住心窝,“婧衣做错了什么,婧衣只是想伺候你……” 赵胤从不肯让人亲近,大多时候很沉默,但他也很少发火,只要不触到他的逆鳞,其实在无乩馆做下人是很舒心的,主子少,没人乱发脾气,丫头小厮都很自由。 这突如其来的一脚,不仅把婧衣吓得魂飞魄散,也震得朱九和谢放僵直了身子,而时雍一看这情形,感觉要糟,偷偷迈着小步就想往外溜。 岂料,赵胤竟猛地掉头看她。 “上哪去?” 这都看到她了? 时雍弱弱地指了指水桶,又指了指浴巾。 “拿巾子,伺候大人擦身。” 赵胤看她老实了,眼中的戾气慢慢收敛,面容恢复了平静,身子也懒洋洋地躺了回去,就像方才的愤怒不曾发生过一般。 “阿拾留下,你们都出去。” “是。”朱九第一个出逃,溜得比兔子还快。 谢放默默看一眼婧衣,按住腰刀转身往外走去。 婧衣慢慢爬起来,腿脚有些发软,踉跄着几乎走不出那道门。 背后,赵胤的目光如芒在背。 “无乩馆的规矩,你要是忘了,就去庄子上好好反省。” 婧衣脊背僵硬,想起了为爷暖被窝的婉衣和得罪宋阿拾的妩衣,这两人无一例外被送去了庄子。 这是爷的警告。 也是最后的机会。 至少,爷给了她机会,她还是不一样的…… “奴婢知错了。” 婧衣深深一福,默默走了出去。 在这短短的过程中,她想了许多,想起以前自己和婉衣几个说过的玩笑,还有那些憧憬过的未来,可以陪在爷的身边,长长久久度过此生的欣喜。 这一切,全让这个叫宋阿拾的人毁了。 娴衣站在门外,看到婧衣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暗自叹口气,走过去扶住她,默默往外走。 婧衣甩开她的手,冷笑道:“你说中了,开心了?” 娴衣皱眉:“你何苦?” 这是个面冷心软的女子,她见不得婧衣这副模样,会心生同情。 可婧衣和她不一样。 婧衣面软,心却冰冷。 “娴衣,你从来不会难受吗?” “难受什么?” 婧衣默默转头盯住娴衣清丽的眉眼,“我们都是爷的女人,你忘了?可是你看如今,无乩馆哪里还有我们的地位?我们这么年轻,这么好看,还有被送走的婉衣,妩衣……我们哪一个比宋阿拾差?为何她可以,我们不可以?” 娴衣看着她,欲言又止。 “感情之事如何能比?” 感情? 婧衣目光流露出几分凶相。 “一时之欢罢了,谈什么感情?” 她摇了摇头,目光阴凉凉地盯住娴衣,“夫人派我们过来照顾大人时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娴衣嗯声。 婧衣道:“夫人让我们相亲相爱,一同照顾大人起居,为他生儿育女,做他背后的女人,不嫉不妒……我们做到了,我从不嫉妒彼此,我们愿意一起照顾大人,从不敢奢求做他唯一的女人。可是这个宋阿拾,她骄横跋扈,独占爷的宠爱,不许我们靠近爷。就在刚才,她还陷害我,明知爷在气头上,让我进去挡刀……” 娴衣眉头微沉,“婧衣,慎言。” 在无乩馆,没有人不知道宋阿拾是爷的宝贝——除了阿拾自己和婧衣。 丫头小厮甚至府上的厨娘早已不敢呼宋阿拾的名字,个个尊称一声姑娘,便是朱九和谢放几个爷身边的老人,也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 可是婧衣显然不肯承认,也不愿走出自我幻想,她似乎没有明白自己和宋阿拾的差别,仍然把宋阿拾当成得了主子垂青的奴婢。 娴衣出于道义,觉得有必要提醒她。 “婧衣,咱们主子对阿拾,不是寻常情感,你万万不可记恨生仇,不然吃亏的人,是你。” 她平常是个闷葫芦,不爱多话,也难得这么掏心掏肺,可是婧衣显然不愿顾及多年姐妹情分,闻言幽幽怨怨地嘲弄她。 “看来你已经被宋阿拾收买了,枉我把你当成姐妹,什么事都告诉你。” 娴衣沉默。 婧衣看她一眼,突然又抓住她的胳膊,低声质问:“你若当我是姐妹,你就告诉我,阿拾是怎么得到爷宠爱的?青山镇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宋阿拾,是不是给爷下药了?她肯定用了什么手段,对不对?娴衣,你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你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告诉我。” 娴衣被她摇得头晕,无奈地扼住她手腕,将她拖出院子,再重重丢开她的手腕。 “婧衣,别钻牛角尖了,爷不是你我的私有物,爷是主子,他自有喜爱的女子。不是你,不是我,是阿拾。你可以说阿拾幸运,但绝不可违逆爷,去做对阿拾不利的事。” 婧衣身子一僵,冷冷看着她。 “你不帮我?” “婧衣!”相处那么久,彼此还是有些了解,娴衣看着她眼底的寒光,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们是奴婢,是下人,主子若宠幸我们,是福分,主子不要我们,是命!你能不能收敛点?做好本分。” 婧衣冷嗖嗖地笑,看着天边冷月,看着无边荒凉,“你总叫我收敛。难道我不够收敛吗?我容忍她在府上作威作福,做人上人,我何时针对过她?我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办法讨好她吗?可是她吃肉,可有想过给我们喝一口汤?”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就是想独占。” 娴衣叹息,拉住她的手。 “别傻了,婧衣。你若是想出府嫁人,爷会同意的。你若不好开口,我替你去说……” “不!”婧衣突然恼了,双眼通红地盯住娴衣,“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我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我是,你也是!” “婧衣,你别执迷不悟了。” “哼!你等着瞧吧,宋阿拾不会如愿的,我偏不信,爷会宠她一辈子。” 婧衣咬牙切齿地说完,拂袖而去。 娴衣双手垂下,看着她的背影,站了许久方才离开。 院落树木的阴影里,谢放安静地站立着,一动不动,整个身子与树冠暗影融在一起,没有人看到他。 谢放在外面守着,朱九和时雍在里面伺候赵胤擦身子。身上有伤,沐浴是不能够了,可是这位爷爱干净,身子是要仔仔细细擦的。 平常他从不让人帮忙,今日是时雍怕他乱来,打湿伤口这才硬拉着要帮他的。 朱九很困惑,主子不是个听话的主子,可在阿拾的面前,他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个听话的主子。 时雍不肯帮主子擦身子,只是在旁边指挥,动动嘴巴,受累的是朱九。难过的是,被叫回来帮主子擦身也就罢了,他还得承受来自他们二人中间的一股无形压力,炙烤一般火热火热的烫,朱九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无乩馆的夜色,安静得出奇。 屋子里的水声终于停下。 朱九出去叫人抬水,时雍将赵胤扶到床上躺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坐下来安安静静为他切了脉,松口气。 “大人好生安睡,有伤的人不宜劳累,定要注意休息。” 赵胤平静地躺着床上,双眼深深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被他看得有些慌乱,为他掖了掖被子。 “那大人你休息,我退下了。” 赵胤淡淡地道:“你不是大夫么?” 时雍嗯声,“是呀。” 赵胤道:“本座有疾,大夫要彻夜值守,不得离开。” 唔?时雍看他片刻,终于明白他是在打击报复。这是说他睡觉的时候,她得在旁边守着他,照顾他老人家的病体呢。 残忍!无情!冷血。 时雍打个呵欠,“可是我困。” 赵胤视线平静地看过来,许久,突然抬手拍了拍身侧。 “躺下。” 在这里躺下?时雍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话出自赵胤之口。看来“近朱者赤”这话一点不假,赵大人在她的熏陶下,终于要褪去守旧迂腐和老古板,踏上康庄大道了么? 说来是好事。 不过…… 虽然赵胤是个伤员,从他目前的伤势看来,即使躺在他身边也不会有危险,可是时雍觉得赵胤此时的眼神有点古怪,不纯粹。今晚她把他得罪狠了,一时半会还是远离为妙。 “大人。这不合礼数。” 时雍说得低低弱弱,看上去极是娇羞。 赵胤淡淡道:“是爷的性命紧要,还是礼数紧要?” 这话有点耳熟…… 时雍有点掰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她很快淡定下来,掀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胤,“大人当真要我在这里就寝?” “不是就寝。是侍疾。” “有何区别?” “侍疾重在侍,就寝重在寝。” 这么解释,区别还当真有点大。 时雍轻轻一叹,“果然好心没好报。”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了她许久,见时雍撇着嘴角,一脸不悦,不说话,也不动弹,他垂下眼皮,冷冷道:“怕了?” 怕? 时雍抱紧双臂,给他一个邪魅之笑。 突然,她转头过去将房门闩好,复又走到榻前,翘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大人,你完了。” …… 章节目录 第342章 有个话要说一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说吧,大人要我怎么侍疾?” 赵胤看着他,身子绷紧,感觉伤口有点痛。 “傻丫头,逗你的。去歇了吧,不早了。” 时雍的脸被火光映得如有红霞晕染,眼波盈盈地笑,“逗啊?我可不经逗。” 她边说边在榻沿坐下,侧过头端详赵胤的脸,“我是会当真的呢。” 午夜的灯火柔和而温暖,时雍雪白的脸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粉泽,眼波轻荡,发丝轻垂,说话时扬起的唇角带了几分邪气,刺刺地划过赵胤的心口。 赵胤被子下的手握成了拳。 不过,时雍瞧不见。 她眼里的赵胤,面无表情,眸中无波,平静得宛如一个没有情感的冷血机器。 “别闹了。退下吧。” 时雍扬了扬眉。 也许赵胤不知道,他越是如此,她对他越是有兴趣。时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小不要脸,就是喜欢撕裂他这张波澜不惊的脸。 她抬抬眉梢,慢慢将双手圈着膝盖,后背靠在床柱上,懒洋洋地看着赵胤笑。 “有时候,我真怀念在青山镇的时候。那个时候,大人待我多好呀。大人从不在我面前摆架子,我和大人也没有身份的差别,旁人看了都说大人宠我,我嘴上不说,心里别提多欢喜。” 半真半假是个技术活,时雍边说边注意赵胤的表情,看他眉心蹙了起来,她又故作伤感地叹口气,慢慢地垂下头。 “还有卢龙塞的垛墙,粮草库,山顶的阳光和落雪,历历在目。再回想都过去这么久了呢。也不知有生之年,我还有没有荣幸和大人一道再登卢龙塞,看崇山峻岭,塞上风光……” 她音调轻缓,声音悦耳,这么徐徐说来,就像开启了一个时光隧道,将彼此的思绪拉回了大青山、卢龙塞。 时过境迁,那些共同经历过的艰难时刻仿佛也被打上了高光,不再有半丝晦暗,全都变成了记忆里的风景,时雍甚至还能想起在卢龙塞的垛墙上,赵胤身着甲胄,玄黑色的披风被山风高高扬起时那俊脸上的表情。 “说这些做甚?” “怕大人忘记,我娘说,男子最是健忘。” 赵胤看了看摇曳的烛火。 “我歇了。” 时雍抱着膝盖看过去,浅浅地笑,“好。” 赵胤暗自松口气,默默闭上眼睛,耳朵传来窸窣的声音,轻柔,细微,他蹙了蹙眉头,仍然没有睁眼,原以为他不理会时雍就会离去。哪知,她就势躺在了他的身边,似乎还嫌不够暖,身子又往他靠了靠。 “大人身上真暖和。” 赵胤整个人都僵硬了。 女子清浅的呼吸就在耳边,仿佛只要横过一指就能触摸到,他头皮发麻,呼吸渐渐加重,沉默了片刻,突然侧头看过去,“阿拾……” 对上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瞳。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时雍没有盖被子,交叠着腿,手肘着脑袋,斜身望着他,唇角弯出一抹灿烂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的紧张。 “睡呀。”时雍抬抬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看着你睡。” 赵胤沉默半晌,在时雍挑衅的目光中,淡淡道:“没有你这样侍疾的。” 时雍唇角噙着一抹笑,“那大人教教我?” 她手放到被面上方,指头轻攥着,仿佛随时会把它掀开一般。 “难不成,我得时时刻刻盯住伤口吗?” “……” “还是要帮大人方便?” “……” 越说越离谱。 赵胤看她问得一脸老实的样子,突然叹息一声,无奈地将身上的被子拉过去半幅,盖在她的身上。 “睡吧。” 说着他便阖了眼,被子给了她,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时雍一怔。 这是对她没有性别意识? 她躺不住了,突然坐起身,将帐子放下。 帐子一放,这小天地就成了一方私密的空间,彼此稍有动静就能感知,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起来,赵胤察觉到她的举动,身子绷得比石头还要僵硬,一动也不动。 装睡?时雍看他一眼,打个呵欠,懒洋洋在他身侧躺下来。 “真软。” 赵胤不回答。 时雍缓缓一笑,将手搭过去。 “真拧!” 赵胤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盯住她。 时雍一脸无辜,“大人睡啊。看着我干什么?你这么盯着我,我睡不着的。” 赵胤:“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 时雍想了想,“那大人转过去睡吧,这样我们就瞧不见彼此了。” 赵胤:“我转不动。” 身上有伤,翻转身子是极难的。时雍看他说得认真,想了想,撑着身子看过去,双眼盯住他上下打量。 “要我帮你吗?” 赵胤眼皮一跳,“什么?” 还能是帮他什么?时雍察觉赵大人眼睛有点烫,突然邪邪一笑,凑到他脸前,视线火辣辣盯他,奚落道: “大人,你不对劲。” 赵胤沉下脸:“躺回去!盖好。” 时雍看着他冷漠的傲娇脸,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想法——这人是不是快纠结死了?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一个想要靠近她,一个想要推开她? “大人。”时雍比他矮许多,默默往枕头上爬了爬,横过的那只手圈住赵胤的脖子,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上,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舒服地叹息一声。 “我也是逗你的。放心吧,不会对你怎样。你睡,半夜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你就唤我。”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喃喃的低语,把赵胤吓了一跳。 他低头看着她紧闭的眼。 “阿拾?” 这是赵胤此生第一次和女子这么亲近地躺在同一张床上,薄薄的中衣,传递着彼此的温度,连心跳声都掩不住,又如何掩住那急欲破土的渴望? “你可是想好了?” “想好什么?”时雍半阖着眼,声音柔柔的,又打了个呵欠,还真有点犯困的样子。 “跟我。” “这个呀?”时雍眉梢动了动,睁开眼直视他,“没想好。” 赵胤心里一窒,拽住她的手就想转过身来,可躺了这么久身子都僵了,这一动伤口属实太痛,动作还没做完,他便嘶地一声闷哼。 “叫你别动!”时雍说着就要坐起身去看他的伤口,赵胤猛一把将她拉住,扣住她的后脑勺,紧紧的。 时雍微怔,“做什么?” 赵胤:“你,低头。” 时雍狐疑地看着他,听话地低头。 赵胤眼眸微闪,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然后, 再次痛得蹙眉。 时雍错愕,抚了抚脸颊,本来好气,看他这副吃痛的表情,又变成了好笑。 “大人真是可笑。要亲么就大大方方地亲呀。” 说罢不等赵胤回答,时雍再次低头,抚着他的脸,将嘴撅到他的面前,指了指自己。 “来。” 赵胤:…… 时雍看他不动,双眼妩媚地笑。 “亲吧?” 赵胤看她气定神闲,呼吸一紧,拍拍身侧。 “别闹了。有伤。” 这个人真是! 不就是有伤吗?没伤她还不闹他了呢。 “山不来就我!那我去就山。”时雍莞尔一笑,啵地一声就亲了上去,柔软的唇温暖地盖住他,盖章般轻轻一点,复又收回擦了擦,“大人,可还满意?” 她脸颊微红,似笑非笑,是那种想要戏弄别人又有点小紧张的样子,坦然娇憨又可笑,她说得从容,却不知在赵胤内心掀起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你这女子,越发学坏了。” “还有更坏的。”时雍小声笑,凑到他耳边,“大人怕不怕?” 赵胤身子僵硬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知是在与自己博弈,还是在眷恋这难得的温存,他久久都没有动弹。 “大人?”时雍低下头,继续端详他,“你真的不打算亲我一下么?” 她的问题是带着笑的,双眼湿漉漉如清澈的泉眼,长长的双排眼睫被灯火映得浓密而轻柔,忽闪忽闪间仿佛将人拉入了梦境,将他撩得心猿意马,又将她自己的紧张掩藏得很好。 “你不亲,那我可睡了?” 时雍太了解这个人了,就是纸老虎。 说完她轻轻一笑,像出来偷油钻到油罐里的小老鼠似的,叽地一声得意嘲笑,然后拉上被子就想缩回去。 岂料,那只搭在她腰上的胳膊突然用力。 时雍一怔,与赵胤眼对眼。 赵胤看着她胳膊慢慢收紧,将她整个儿搂入怀里。 “要。” 一个字简洁明了,行动也干脆利索,他用力地抱紧,让她贴在自己身上,声音轻哑而低沉。 “野丫头,瞧爷怎么教训你。” 时雍一愣。 来不及反应,他清晰的五官轮廓便在眼前模糊起来,温热的唇不费吹灰之力便治服了她,相贴的心脏怦怦狂跳,她身上毛孔都张了开来,他的呼吸也越发地急促。 章节目录 第343章 缠缠绵绵去寻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同一片夜空下,在长街尽头那处气派的楚王府宅院里,庞淞唯唯诺诺地跪在楚王赵焕面前,低垂着头,说了许久的好话,可是楚王仍然没有让他起身。 夜已深了。 炉火红通通地燃烧着, 赵焕没有入睡,也没有说话。 庞淞离炉火较远,冷得抖抖索索。 “只恨小的人微言轻,在顺天府马府尹面前都说不上话,更别提大都督了。在大都督面前,小的就像一条狗,不,比狗都不如。” 庞淞抬头看赵焕不动声色,又垂头丧气。 “小的说尽了好话,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可人家全然不把小的当回事……” 赵焕冷哼。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打的哪是你的脸?是本王!” 庞淞吓一跳,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小的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可恨这些人,全然不顾殿下的脸面……可恨那顺天府,把阮娘子的事传扬出去,如今是全京师都知晓了,人人都在笑话殿下……” “笑话本王什么?” “小的说不出口,实是太过难听。” 说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赵焕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唇角,瞥庞淞一眼,正要抬手叫他起来,一个丫头就匆匆进来禀报。 “爷,阮娘子又,又割腕了。” 阮娇娇先是刘荣发、吕建安,后又来了个庆寿寺的慧明和尚,入幕之宾多得让楚王头上长出一片草原,身为女子,她自是过意不去,自那日回来,就已哭闹寻死过好几次。 看到赵焕进屋,阮娇娇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殿下!奴家对不住你……” 话未落音,她身子往下一栽,便软倒在地,哀哀地伏于赵焕的脚下。 “奴家再没面目活在这世上了,殿下,你让奴家去死吧。” 她双肩抖动,哭得泣不成声。 赵焕低头看了片刻,侧目叫丫头。 “你们出去。” 两名丫头齐齐蹲膝福身,“是。” 门合上了,窗帷无风而动。 房间里十分寂静,只有阮娇娇的嘤嘤啼哭。 赵焕站了许久没有动,阮娇娇哭得都快要晕过去了,方才听到头顶传来他的冷笑声。 “既是想死,就去死吧。” 阮娇娇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他。 那挂着泪水的小脸儿,凄凄恻恻十分可怜。 赵焕蹙眉,闭上眼将脸转向旁边。 “不要看我。” 阮娇娇饮泣着,拽住他的袍角,泪珠滚滚。 “殿下,你是不是不再信任奴家了?奴家与那慧明只是旧识,当年在倚红楼,他帮过奴家,我与他并无私情,又多年未见……殿下是何等样的人物,奴家跟了殿下,怎会还有二心……殿下,你相信奴家呀…” 阮娇娇越哭越厉害。 赵焕低头看着被她摇晃不停的袍子,慢吞吞蹲身,抬起她的下巴。 “不想死了?” 阮娇娇看着他冰冷的脸,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瑟缩一下。 “奴家无颜面对殿下。” 赵焕勾唇,目光阴凉带笑,“那你为何不死?想让本王怜惜你?还是料准了本王舍不得你死?” 阮娇娇哑口无音,眼睛痴痴望他。 “本王叫你不要看我!” 赵焕突然发怒,吼声极冷。 阮娇娇颤抖一下,可怜巴巴地闭上眼。 “这样可以吗?” 女子的脸白皙如玉,修长的雪颈美好优雅,娇艳的容颜十分诱人…… “对。本王舍不得你死。”赵焕垂下眼帘,视线复杂地在她脸上巡逻,许久,拇指轻轻擦过她落泪的眼睛,一点一点,慢慢擦到脸颊、耳垂,视线仿佛凝固在她的脸上。 是在看阮娇娇, 又仿佛在透过她看别人。 阮娇娇熟悉他这一副神情。 第一次见面他就这般,看了她许久,许久。 然后,他便将她带回了楚王府,当天晚上便宠幸了她……一次又一次,仿佛不知疲倦,陈紫玉便是从那日开始失宠的。 自她到楚王府,赵焕便再没去过别的女人屋子。 由此阮娇娇相信,他贪恋她。或者是美貌,或许是别的,他就是贪恋她,离不开她。 果然,阮娇娇委屈的眼泪刚刷过嘴角,赵焕便猛地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房中的床榻…… —————— 楚王府鸡飞狗跳,无乩馆也不清净。 半夜里,赵胤发起了烧。 这个结果是时雍始料不及的。 她留在无乩馆的初衷,确实是为了他的伤情。 在这个时代,有时候小伤小病都会致命,她并不是那种特别有安全感的女子,还得自己看着才放下。 哪里知道,原本是想留下来为他遮风挡雨,结果他所有的风雨都是她带给他的。 这人带着伤也不知收敛,对她一半恼一半欲,生生折腾出一身热汗,伤口有异也不吭声,闷头闷脑地睡去,时雍靠在他身边,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晕晕沉沉睡下去,旁边的人就有点不对劲了。 一摸额头,滚烫。 “作孽!” 时雍爬起身来,叫谢放备水,又拿了毛巾为他降温。这个时节的京师,夜里很是寒冷,可时雍愣是忙出了一身热汗。 坐在榻边,她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子,挪了挪他额头的毛巾,转头对谢放道:“昨夜熬的药,再盛一碗来吧。” 谢放应了是,又担心地看了一眼。 “爷这情况如何?要不要叫医官?” 时雍摇了摇头,“叫医官来也是无用,总得折腾折腾才能好起来。” 谢放点点头,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看了时雍一眼。 “你去歇吧,我来守夜。” 时雍目光落在赵胤脸上,没有抬起,语气淡淡地道:“不必,我看着放心些。” 谢放垂手而立,不再说话,可是榻上的赵胤却像是睡了过来,没有睁眼,“阿拾来睡。” 不是去睡,是来睡。 谢放的头垂得更低。 赵胤横过手臂,启了启眼皮,拍拍身侧,淡淡叹。 “来。” 时雍尴尬地看了谢放一眼,“他烧糊涂了。” 她其实不用向谢放解释,这样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赵胤很快再次睡去,端汤药进来的人是娴衣。 她默默呈上托盘,又默默退下去。 谢放叫住她,“你留下来陪阿拾一起。” 他一个男人在这里,多有不便,娴衣陪着时雍照顾赵胤是最合适的,两个女子还可以说说话,以免深夜难熬。 谢放想得很周全,时雍也不反对,娴衣便留了下来。 可是,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的婧衣却气恨极了。 “要我收敛,要我有自知之明,她却晓得讨好宋阿拾,偷偷摸摸靠近爷,我把她当姐妹,她却这般算计我……当真可恨!” …… 天快亮的时候,时雍才趴在赵胤的床边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她睡在床上,而赵胤早已不知去向。 时雍猛地坐起身,左右看看,气得咬牙。 “这个人当真不知死活!” 她套上靴子,披上衣服就要去找赵胤,娴衣走了进来,看到时雍,她诧异一下,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姑娘醒了?不再睡会儿么?” 时雍看着她手上的水盆,“大人呢?” 娴衣道:“魏大人过来了,爷在书房和他说话。” 时雍想到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拉了下脸。 “大人身上有伤,怎可随意走动,当真是可气。” 这是无乩馆里唯一一个敢生主子气的女子。娴衣垂着眼,低低道:“姑娘睡在屋里,主子不便在这里传魏大人,只得去书房。” 也就是说,是为了她。 时雍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嘴。 “我瞧瞧去。” …… 魏州新任北镇抚司镇抚使,浑身都是干劲,昨夜审严文泽一宿未合眼,但整个人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颇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 禀报完严文泽的事情,他拱了拱手,又换上一副略带羞涩的笑意。 “大都督,属下还有件事想说……” 赵胤眯起眼看他,“说。” 魏州笑裂了嘴,嘿嘿两声,“腊月十五是属下的婚期,不知大都督能否赏脸光临?” 此事赵胤早就听说了,锦衣卫里与魏州交好的兄弟闹了许久要吃喜酒闹洞房,赵胤虽与他们有距离,可这不是秘密,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他素来不喜婚丧嫁娶的宴席。 魏州也是深知这一点,很难开口才拖到了这时。 请上官,不好请。可是如果不请,更是说不过去。 赵胤看出他的为难,淡淡道:“恭喜。本座自当为你备份厚礼。” 章节目录 第344章 书房里的谈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书房外,谢放和朱九都在,看到时雍过来,他们并没有阻止。于是,时雍还没有开门就听到了魏州的喜事。 她笑盈盈走进去。 “恭喜魏千户。不,魏镇抚,大婚之喜。” 魏州听这话,连忙笑着拱了拱手。 “多谢宋姑娘。” 他现在同时雍说话也客气了些,不像第一次时雍去诏狱验尸那会了。一声宋姑娘,叫得十分有礼貌。 “宋姑娘到时候来吃喜酒。” 时雍还礼,玩笑道:“请柬都没有,我怎能厚着脸皮来。” 魏州看了赵胤一眼,想要客气两句,似乎又不知怎么开口,只是尴尬地笑。时雍也不见外,朝赵胤走了过去,敛住神色收回笑意,一脸严肃。 “大人和魏镇抚的话,说完了吗?” 赵胤默默向魏州:“你退下吧。” 魏州肃然拱手,“是。” 在魏州出去的时候,时雍已然绕过书案走到了赵胤的面前,那满脸的不高兴,像个逮到自家相公赌博的小媳妇儿,毫无身为下属的自觉。 魏州站在门口往里看了片刻,一只手突然横了过来。 “魏镇抚,请吧。” 魏州收回神思,看着谢放,又看了看那道门,压着嗓子道:“大都督跟宋姑娘,这是要过明路了吗……” 谢放将书房的门掩上。 “主子的私事,我不便多说。” 魏州笑看一眼,掌心落在谢放的肩膀上,拍了拍,“谢兄,你跟我还藏着掖着?我就是好奇,咱家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不近女色,这怎么突然就看上宋姑娘了?” 谢放斜眼看看肩膀上的手,淡淡垂目。 “镇抚见谅!” 这是不便说或是不肯说的意思。 魏州也不意外。 大都督身边这些个侍卫,口风都紧,十分讲规矩。 魏州叹口气,“行,我不问了。腊月十五,谢兄早些来喝喜酒。” 谢放:“大都督不来,我也来不成。” 顿了顿,他学了赵胤那句话,“不过,我也会为魏镇抚备一份贺礼的。” “这么见外干什么?你我兄弟,能来就来,不来也不怪。贺礼嘛,就省了,来吃酒就行。”魏州笑着说完,又凑过头去,压低了嗓子:“你们这群人跟在大都督身边,多有不便,我都知道。可是你谢兄,也太过严肃了些。如今想来,也只有杨斐能多聊几句了……” 听他提到杨斐,谢放的脸黑下来。 魏州见状,失笑。 “我忘了,你跟杨斐感情最好,他出事,你最是不好过。” 谢放仍然沉默。 魏州又道:“话又说回来,这么久了,杨斐去了哪里?就没给你带个信回来?” 谢放摇头:“不知。” “唉!”魏州拍拍他,“走了。办差去。” ……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时雍伸手摸了摸,直接挪到边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赵胤,满脸不高兴。 赵胤与她对视,心知她在生什么气,无奈地叹息一声,牵着她的手,将她拉过来,时雍怕弄伤他,拒绝了他的靠近,一转身,直接跃上书案上坐好,面对着他。 “说吧。你怎么回事?” 赵胤微愕。 哪有女子这般张扬的? 他伸出手,“你下来。” 时雍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说话,这样我比较有优势。” 赵胤:“成何体统,下来!” 时雍不动声色,淡淡道:“坐书桌上和坐大人身上,大人选一个吧。” 赵胤:…… 算了,喜欢坐书桌上就坐书桌上吧。 赵胤微微仰头,语气软了下来,“我起身时见你睡得极熟,不忍打扰,这才出来的。” 时雍皱眉:“我说过让你静养,你不听医嘱也就算了,这么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我很生气,你知道吗?” 赵胤:“看出来了。” 然后呢? 就没了? 时雍等半晌未听到下文,懒洋洋掀唇,促狭道:“还有你昨夜……就那样昏睡过去,真是让我很没脸面,下不来台了……” 闻言,赵胤冷脸微有涩意,伸手拉她。 “是我不好。我受伤了,有点晕。” “借口!” 时雍想到昨夜的事情,又探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烧已经退下,遂放下心来。 “现在感觉可有好些?” 赵胤点点头,“好多了。” 时雍道:“早上起来,还有发热吗?” “不曾。”赵胤平静又困惑:“我昨晚发热了?” 昨夜他们几个都快累坏了,敢情他压根不知道啊? 时雍被他气笑了,幽幽瞥了他一眼。 “跟女子亲热能把自己亲睡着亲发烧,大人你定是古今第一人。” 赵胤噤声,说不出话。 这真是个令人尴尬的意外。 时雍突然想起,上一次赵胤这么热情地亲近她时,是因为她在他后颈重重击打了一下。他后来晕过去,也是好长时间昏睡不醒。 而这一次,又因为受伤,不仅昏睡过去,还发起了烧…… “我突然有点好奇。”时雍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胤道:“大人莫非体质异于常人?跟女子亲热就会晕厥不成?” 她轻松带笑,一脸调侃的样子,赵胤表情却满是不自在。在这事上,他属实青涩,并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谈起。 于是,他轻咳两声,佯作不在意,便换了话题。 “你怎么不问,魏州过来禀报什么?” 时雍想了想,“严文泽的事情?” 赵胤微微点头,“是。” 时雍懒洋洋地笑,“魏州新任镇抚使,定然是有好消息给你了。” 昨天夜里,严文泽和吕建安被带到诏狱,负责审讯的人正是新任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魏州。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北镇抚司的地位,在大晏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一是北镇抚司专理钦定案件,拥有独立的监狱——诏狱。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 二是北镇抚司只向皇帝一人负责,也就是说,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官衔虽是从四品甚至五品,但可以直接向皇帝汇报工作,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越过锦衣卫指挥使。 也就是说,在锦衣卫这个机构里,不看谁的官职大,而是看谁掌握北镇抚司,能掌管北镇抚司的那个人,就是锦衣卫的真正领导者。 魏州素来是赵胤亲信,他能坐上镇抚使一职,也皆因赵胤的提拔。可以说,他晋升这一级后,比指挥同知陈寂和指挥佥事易骁通这些官阶高于他的人,权力更大,是实权派人物。 简而言之,在锦衣卫里,赵胤称第一,魏州便是第二。 因此,从千户到镇抚使,说来只是一级之隔,实则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从普通校尉到千户,魏州用了三年。 从千户到镇抚使,魏州用了五年。 这一步,其实相当艰难。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时雍认为魏州肯定会在这桩大案里表现自己的能力,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位置。 哪料—— 他说:严文泽在诏狱里被打了个半死,要么就什么也不招,要么就什么都招。 时雍微微错愕,“此话怎讲?” 赵胤道:“要么不说,要么什么都承认。” “布局图承认了吗?” “承认。” “真是奇人!” 严文泽这个人,时雍认识有些年了,但不算十分了解。 “是不是柴氏死后,这家伙就破罐子破摔了?” “熬过重刑,生死不惧的人,自是刀枪不入。” “大人。”时雍停顿片刻,低下头看着赵胤的脸,“我来给你捋捋这个案子。你看,吕家全家中毒,是刘荣发所害。刘荣发夫妇死了,柴氏的姘头严文泽也被牵连了出来。让刘吕两家生出嫌隙的阮娇娇之事,也水落石出了。慧明和尚更是交代了协助邪君作恶的全部过程——-现如今,连严文泽也承认了布局图是他所绘,案子不就结了么?” 章节目录 第345章 造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邪君未除,怎就结案了?” “邪君不是找到了吗?白马扶舟。” 时雍说得煞有介事,赵胤抬眼看她片刻,却只看到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在大人看来,案子仍有疑点,可旁人未必这么认为。这就是楚王憎恶你的原因了。明明案子清楚,人犯也已落网,可大人却故意悬而不决,引更多人猜测。如此一来,楚王就天天被人戳脊梁骨……他心里有气,大人不给他面子,还在顺天府衙门和他抢人。你就不怕把他逼到绝路,这位王爷会乱来么?” 赵焕乱来的事,何止这一桩? 赵胤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时雍:“事到如今,其实严文泽认与不认罪,都无关紧要。你想,慧明这样的人都找不出邪君,我们又能从严文泽嘴里挖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呢?很难对不对?” “那阿拾以为该如何?” “反其道而行之,大人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活生生把厂督逼成了邪君。似假乱真,以假诱真!只看他表现如何了。” 时雍坐得太高,赵胤不得不仰着头跟她说话,这对于向来习惯俯视别人的赵胤来说,很是不舒服。听完时雍的话,赵胤沉默片刻,突然拉她的手。 “下来说。” “不要!”坐得高高地看他,时雍笑着拒绝,眉眼飞扬:“除非你抱我。” 这女子! 当真得寸进尺。 赵胤平静地喟叹:“我身上痛得厉害。” 有时候时雍也吃这一套,一听这话,语气立马软了下来。 “你把手放这儿。” 她拍了拍桌面,示意赵胤伸手出来。 赵胤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依言照做了。时雍将他的手翻转过来,手心朝上,然后二指扣住他的脉搏,沉默着蹙起了眉头。 这次探脉的时间特别长。 好一会,时雍都没有从他腕上收回手。 “奇怪!” 赵胤问:“怎么了?” 时雍思考着慢声道:“昨夜大人烧得那样厉害,按说今日脉象不当如此平和稳健才是。一般而言高烧总得反复几次才会慢慢转低,转无。你这睡一觉就像没事人一样,也恢复得太快了些。” “怎会是无事人?”赵胤抚了抚自己的伤,“仍是疼痛。” “外伤要彻底恢肯定要一些时日,你又没有服用太上老君的救命仙丹,哪能转眼就好?”时雍瞥他一眼,又让他伸出另外一只手,继续为他把脉。 “不对。” 片刻,她再次摇了摇头,在赵胤狐疑的视线注视下,肯定地说:“你恢复得太快了。” 赵胤淡淡抬眉,“阿拾不想我恢复太快?” 时雍一怔。 发现他眼底有异样,莫名想到为他包扎疗伤的那些糗事,不由哭笑不得。 “两回事。大人想什么呢?” 赵胤眉眼淡淡无波,可眼风里带出一片傲娇,分明在说“你就是想看”。 时雍错开眼神,又让他张嘴,看了看舌苔,心里仍然存疑。 “大人可还记得上次被毒蛇咬伤的事情?” 赵胤点头。 时雍道:“别人被毒蛇咬伤都死于非命,大人却很快愈合,没事人一样。还有,你我和放哥,我们三人同在大青山洞中吸入邪药,放哥和我都有不同程度的毒发,生出邪性……放哥那么冷静的人都非礼了白执……大人仍是无事。还有,大人跟我亲近却总是晕过去,我在想,是不是大人的体质异于常人的?” 赵胤沉吟片刻,摇头。 “青山洞那一次,想是毒烟和毒蛇两种毒性相冲,以毒攻毒,克制住了。跟你亲近……” 他没由来地心慌一下,清了清嗓子。 “第一次不是阿拾打晕我的么?” “我打你时,你可没晕。许久后……才晕过去的。” 确实是他亲她的时候晕过去的。 时雍当时也曾意外,不过,有人体质不同,过一段时间再晕,也说得过去。 至于这一次,赵胤身上有伤,如果太过激动,心率加快,热血冲脑,身体负荷不够,晕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时雍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转而笑着看他,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问: “那大人以往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以往?”赵胤抿紧唇线,似是不解。 “以往跟女子亲近时,可有这般?” “不曾。”赵胤眼皮垂下,不去看时雍的脸,好像很不情愿提及一般。 对时下的男子而言,像赵胤这个年纪还没有过女人,其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不仅不会有人觉得他守身如玉值得褒赞,反会受尽嘲笑,让人觉得他那个方面有毛病。 时雍知晓他难以启齿的原因,心下觉得好笑,嘴上仍不饶他。 “是不曾晕过去,还是不曾有过?” 赵胤猛地站起身来,仿佛被蜜蜂蜇了似的,速度极快。 “你这女子,恁地问这些。用早膳去。” “喂!”时雍转过身要去拉他,不料,赵胤却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就如强迫症一般,生生将她从书桌上抱了下来,放到地上了,这才别开脸去,伸出一只手牵她。 “走。” 时雍又好笑又好气。 “你不是受伤么?不怕把撕扯到伤口?”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赵胤不看她,声音平静。 “有阿拾。” 时雍哈哈一声,笑完看他严肃脸,觉得不合时宜,又轻轻一咳,敛了些表情,拖住他的手,靠近撞了撞他胳膊,小声道:“大人害羞不肯说,可我听明白了,大人不曾跟别的女子亲近过,是不是?” 赵胤身子僵硬。 时雍轻笑,“只有我,对不对?” 赵胤低下头来瞧她,眉眼有了恼意。 “宋阿拾!” 时雍抬抬眉梢,似笑非笑仰起头。 “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不肯消停了是吗?” 赵胤冷着脸说完,看她拉下脸,又是无奈一叹,将她的手裹入掌中,捏了捏。 “不许再没大没小,让人找你的错处。” 时雍歪了歪头:“我若非要呢?” 赵胤哼声:“家法伺候!” ———— 用膳的时间极是安静,赵胤不喜旁边有人伺候,把人都打发去了门外。 两个人相对而坐,赵胤又奉行“食不言”,很少开口,时雍监视般看他用餐,不许用这个,要多用那个,她很霸道,将赵胤的“口腹之欲”安排得妥妥的。 于是,饭后,婧衣发现,她精心为赵胤熬制的补品和膳食,他一口没动。 “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 婧衣在娴衣面前抱怨的样子极是狰狞,与她往常落落大方优雅贤静的模样大相径庭。娴衣看她许久,默默走近,“你收收心吧。” 婧衣咬牙看她,“我收什么心?我关心爷,有错吗?这个宋阿拾,就是处处针对我。” 娴衣叹口气,“你想多了。她也是为了爷好,可能恰好这些东西不适合爷……” 婧衣冷笑:“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会信?” 看出她目光里的戾气和锐利,娴衣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唇,“我也是为了你好。婧衣,你再这么下去,会毁了自己。” 婧衣凉凉看她,脚步走近,与她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收起你的假好心吧,我不用你可怜。” 娴衣沉默。 ———— 时雍以为楚王在顺天府衙吃了亏,会找机会报复赵胤。 不料,当天下午,他就带着庞淞登门致歉了。 时雍和赵胤正在房里,一个看兵书,一个看医书,闻言对视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 “小看他了。”时雍放下书,“大人,你要去吗?” 赵胤也放下书:“去。” “你受伤。”时雍眉梢又抬了起来,给了他意味深长的一眼。 赵胤沉眉想了想,叫来谢放。 “去。告诉殿下,本座伤势太重,不便起身相迎。” 谢放微怔,“是。” …… 前厅里,婧衣已为楚王端上了茶水,轻声道: “殿下请用茶,我家爷马上就出来了。” 赵焕脸上没什么变化,但在婧衣纤纤玉衣抚着茶盏往前一推的时候,多注视了一眼,然后又慢慢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她的眉眼,和气地笑。 “阿胤真是艳福不浅。” 婧衣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拿手指顺着腮边的发,低眉顺目。 “殿下说笑了。奴婢卑贱之躯,哪入得爷的眼睛。” 赵焕低头一笑,端着茶盏用茶盖轻轻地拔弄着水面上的浮叶,好一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抬头看婧衣。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婢婧衣。” “哪个婧?” “女子有青。” “舒妙婧之纤腰兮,扬杂错之袿徽。好名字。”赵焕嘴唇轻轻啜向茶盏的边沿,狭长的眼尾撩了婧衣一眼,似笑非笑。 婧衣一怔,满脸通红。 章节目录 第346章 意味不明的谈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脚步声,赵焕看了婧衣一眼,弹弹衣袖坐得正经了些,谢放走进来,瞄向婧衣红润的脸颊,面无表情地重复了赵胤的话,并将楚王致歉。 “无妨。他不便来见我,我去见他也是一样。” 谢放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赵焕已然起身。 “阿胤受伤,本王本该看望。走吧,前头带路。” 谢放不便再多说什么,摊了摊手,“殿下请。” 赵焕撩了撩袍子,双手负在身后大步出去,婧衣连忙侧到一边,赵焕走过她的面前时,脚步微顿,侧过眼望了她一眼,眼尾余光闪动,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一笑。 婧衣连忙低下头,耳朵烧红。 …… 无乩院。 谢放进屋通报,很快又出来把赵焕迎了进去。 赵胤气息不稳地斜靠在榻上,时雍正弓着身子往他后腰塞枕头,两个人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形态极是亲密,赵焕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本王来得真是不巧。” 赵胤抬眸,示意时雍给赵焕看座,淡淡道:“下官有疾在身,不便向殿下请安,还望殿下见谅。” 他嘴上说得客气,可言语间并不见几分真情实感,赵焕摆摆手,笑着在椅子上端正地坐下,看了赵胤身侧的时雍一眼,关切地问: “是何人伤了阿胤?” 上次还生硬地叫大都督,这次便换了亲近的称呼。 时雍低垂着眸子,不去看赵焕,乍一看是恭敬,实则是冷淡。而人与人之间,情绪是能感应的,哪怕她一个字没有说,赵焕也很难忽略她的存在。 这女子似乎对他很不友善! 赵焕又看时雍一眼,就听到赵胤说:“白马扶舟。” “是他?”赵焕表现出了极度的震惊,整个面部的表情都有点夸张,顿了片刻,说话时还忍不住抽气,“前些日子听人说白马扶舟谋反,本王还不信。这么说,他果然有不臣之心?” 赵胤:“我也不信。” 赵焕眯起眼,“越狱也是真事?” 赵胤点头,“千真万确。” “真是反了他了!”赵焕低斥一声,眉目间尽是厌色,“我大晏待他不薄,皇姊更是待他如若己出,不是皇子,可比皇子还要矜贵,他不知感恩,竟然恩将仇报!” 白马扶舟会谋反,这事谁听了只怕都是如赵焕一般的反应。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或许也是受人挑唆。舒服日子过久了,便不知道何为舒坦了。” 赵焕想了想,“会否弄错人?” 赵胤眼皮微抬,直视着他,平静地道:“下官还是有眼力的。” “那是。你可从未办过冤假错案。” 他说得从容带笑。 可这话就像说“你是好人”一样,正说还是反说,还是两说。只是,赵胤并不想去猜测他的用意,淡淡一哂,便转向了时雍。 “阿拾,水。” 这是把她当丫头使唤了。 时雍福了福身,“是。” 她垂着眼皮,默默从赵焕身边走过去,赵焕目光一顿,不由自主随着她的身子转了一圈,直到她走远,这才回过头来,看着赵胤一笑。 “人抓到了吗?” 他问的是白马扶舟。 赵胤面无表情:“没有。” “狡兔三窟,要抓一个诚心要躲你的人,确实不容易。”赵焕叹口气,又蹙着眉头,心疼地看着赵胤,“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别委屈自个儿。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人参,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 赵胤:“多谢殿下美意。” 这个时候,时雍已然端着水走过来,呈到他的面前,赵胤看她一眼,没有去接茶盏,而是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然后才平静地对赵焕道: “我家大夫说,这伤,不可盲目进补。” “你家大夫?”赵焕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时雍含着俏意嗔了赵胤一眼,“大人这是在埋怨我么?” 赵胤哼笑,“岂敢。” 赵焕看他二人眉目传情,这才意识到赵胤那句话的意思——他指的是这个宋阿拾。 一种无端的涩味突然涌上赵焕心头,他莫名地感觉到不悦、不喜,尽管面前这个女子,与他并无半点关系,甚至对他还有厌恶和距离,可他胸膛里却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阿胤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以前是不近女色,如今是沉迷女色。就连口腹之欲,都被女子管住,这还是你么?哈哈!” 他玩笑地调侃赵胤,赵胤只是看时雍一眼,淡淡带笑,而时雍则是娇嗔地瞪他,将茶盏放在他床头的几上。 赵焕注意到她那只手,白皙纤瘦,指节漂亮修长,指甲干净圆润,剪得很齐整,不是阮娇娇那样精心打理的样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俏皮,看得他心里一热。 “宋姑娘也不喜留长指甲?” 在赵胤面前询问他的女眷这样私密的话题,实在唐突。 可他不是赵焕么? 本就是个纨绔皇子,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这么一问,反而不让人觉得奇怪。 赵胤蹙了蹙眉,没有回答。 时雍直起腰,慢慢看过去,唇角莫名勾出一抹嘲弄。 “让殿下见笑了。我们做丫头的,手是用来做事的,又不是千金小姐,哪里敢留长指甲?” 赵焕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打个哈哈,对赵胤戏谑道:“这是在谴责你呢,阿胤,美人儿不是用来做事,除了伺候你,哈哈哈。”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 时雍和赵胤都没有表情。 赵焕笑过了,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无所谓地抬了抬眉,又叹一声。 “说来也真是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女子相伴。” 不待赵胤回答,时雍便瞥了他一眼,似笑似嘲地道:“殿下后宅夫人众多,又有倾国倾城的阮娘子,还来笑话我们大人。” 赵焕被她说得一愣,随即尴尬地轻咳一下。 “不瞒你们说,最近真为这事犯愁呢。娇娇自小被卖到青楼,也是个可怜人。我替她赎身,救她出火海,也是行善积德不是?可因了你手头那个案子,民间那是传得沸沸扬扬,把我二人说得极是不堪。娇娇想不开,几次轻生……” 说到这里,他看了赵胤一眼,把顺天府庞淞抢人的事带了进去。 “我也是气得紧的,这才想去向马兴旺讨个说法,问他为何久不结案,还望阿胤谅解我的不易……” “殿下放心。” 赵胤淡淡看他,沉声说道:“我已着人整理卷录,这两日便要面呈陛下,请旨处决人犯。” 赵焕目光深了一些。 “结案了?” “嗯。” “不查了?” “案情清晰明了,人犯也已捉拿归案,还查什么?” 赵焕微微抿唇,看他一眼,“那白马扶舟?” “一案归一案。”赵胤说得严肃,“刘荣发之死,吕家毒发,与白马扶舟谋反,并非同案。” “原来如此。”赵焕点点头,叹口气,“你又要受累了。说来我这个皇子,整日吃喝玩乐,既未为大晏子民造福,又未能给皇兄分忧,委实汗颜之极。” “殿下多虑了。”赵胤淡淡道:“年后殿下去东定府就藩,有的是造福子民的机会。” 赵焕连忙摆手,“阿胤你快别说了,一听到东定府就藩,我就发愁。” “为何?” “听说那东定府是个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哪像京城这么好,要什么有什么。我舍不得走啊。” 赵胤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没有说话。 与他说话,极是被动、无聊。赵焕又随意地找话题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而去。 他前脚一步,时雍后脚就坐到了赵胤的床边。 “大人,你说这个楚王是来干什么的?探病?还是试探?” 说半天的话,也没有什么重点。 意图不明。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赵胤想了想,“不必管他。把手伸出来!” 章节目录 第347章 听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纳闷地看着他,慢慢伸出手,翻转过来看了又看,困惑地问:“怎么了?” 赵胤握住她的手,嘴角紧抿,“以后不许再做脏活,累活。” “???”时雍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人正经的俊脸,突然想到刚才赵焕那些话,唇角一扬,笑了起来,“我方才只是随便一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赵胤打量着她,不说话。 时雍莞尔,“我本就不爱留长指甲。” 赵胤:“为何?” 时雍又笑了一声,“做事不方便呀。” “不用做事。” 时雍怪异地看着他,“难不成大人喜欢长指甲?” 赵胤被她反问,淡淡撩她一眼,“不是你在抱怨,做丫头不易?” “……” 时雍服了! 她将赵胤后背的枕头取下来,又扶他躺下去,“我若留长指甲,给大人扎针就有意思了。扎一针,相当于两针。到时候大人不得恨死我。” 赵胤没有开口,看了她许久,突然冒出一句。 “你喜欢便好。” ---- 时雍在无乩馆待了两日。因为赵胤身上有伤,这两日她几乎与他寸步不离,悉心照料,不得不说,赵胤体质极为古怪。 说他身体好嘛,单是一个腿疾,治到如今也没有痊愈。说他身子破吧,他外伤愈合得极快,时雍隔日再为他伤口换敷料消毒的时候,已然开始结痂了,也没有感染迹象。 而此时的京师城,大街小巷已经飘起了年味。 看赵胤转好,时雍告辞回家。 宋家的房子已经搭建完成了,昨日予安就来传达了王氏的话,叫她回去给新房子暖屋。 家里请了客,七大姑八大姨全来了,就连平常不怎么走动的亲戚,也因为宋家的“飞黄腾达”主动过来恭贺乔迁之喜。 最让时雍意外的是,刘清池也来了。 身为宋家的未来女婿,他送来的贺礼最是丰厚,两个小厮抬着入的院子,很惹亲戚邻里的眼睛。 宋香觉得很有面子,小脸红红,看着刘清池就不转眼。 可是,王氏忙里忙外,就当没有看到他似的,没给这个未来女婿半分好脸。宋香看亲娘这作派,气得直跺脚,刘清池也尴尬,坐了片刻,茶水都没有喝一口,便拱手告辞。 王氏看一眼,“阿香,让刘公子把东西都带回去吧,以后不用客气了,我们宋家受不起这礼。” “娘!”宋香满脸涨红,小声道:“这是我的夫婿,你能不能别这样?” 王氏正端一个水盆往外走,闻言,她将水盆往地上一放。 “我哪样?老娘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宋香气恨,口不择言:“为了我,为了我你会这般对我夫婿?我看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宋阿拾才是。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嫁好人家去享福。” 王氏:“你这小蹄子说的什么话………” “难道不是?”宋香这口气憋了许久,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了,“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我做,我的事,你这不满,那不满。可是宋阿拾呢?她都十八了,还没夫家,天天跟着一群男人厮混,也没有男人肯娶她。可是你说她了吗?骂她了吗?你管她了吗?” 王氏气得脸都红了,指着她鼻子。 “你说这么多,是当真要往火坑里跳吗?” “是!”宋香怒气冲冲,也是个泼辣性子,完全和王氏一模一样,吼回去声音比她娘还大,“不论你同不同意,我嫁定了刘家。” 说罢,她转头看向手足无措的刘清池。 “刘公子,你且回去准备聘礼,我宋香这辈子非你不嫁。” “反了你了!”王氏端起水朝她泼了过去。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看着被泼成了落汤鸡的宋香和溅了一声水渍的刘清池。 时雍就是这时进屋的,“这是怎么了?” “要你管。”宋香突然羞愤地跑了过来,一把推开时雍,抹着脸上的水和泪,跑了出去。 亲朋邻里都在,这属实太难看了。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王氏将水盆一丢,指着宋香的背影,骂骂咧咧地道:“让她滚,有本事就别再回来。死在外面才好。” 时雍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瞥一眼刘清池,对王氏道:“我去看看。” 王氏眼圈一红,没有吭声,转头又去招呼宾客了。 时雍带着大黑走出去的时候,刘家的小厮也刚套了车走出来。 刘清池撩开车帘,一脸歉意地道:“你可知阿香会去哪里?” 时雍看他一眼,“我若知道,又何须去找?” 这时宋香早已跑得没了影子,时雍知道她和前街的一个小姑娘要好,原是准备过去看看,但不愿意告诉刘清池。 对宋香的感情,时雍毫无兴趣,也绝不会承认怕宋香出事是因为王氏。 她对刘清池谈不上好恶,只是觉得一个男人短时间内经历了父母双亡这般惨事,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节骨眼上退婚,确实不太厚道。 她离开的时候,刘清池的马车还在那里停留了许久。 时雍径直去了宋香的小姐妹家,在门口碰上小姐妹的母亲,说宋香刚哭着进屋去了。 得了这个消息,时雍便告辞离开了。 当天晚上,宋香没有回来,眼看天色越晚,王氏越发不放心,一脸焦灼,可是又落不下脸面,无奈之下,宋长贵只得拎了一盏灯笼去接女儿。 哪料,得到的消息却是,天擦黑时,宋香就从小姐妹家里离开了,没吃晚饭。 这下王氏彻底慌了神。 她把春秀、子柔和宋鸿几个孩子留在家里,然后和宋长贵四处寻找…… 而此时,时雍并不在家。 她是晚饭后去无乩馆的,顺便去了一趟良医堂看孙正业,为赵胤抓了药。这头,药刚熬好端进来,那头谢放就匆匆进来禀报。 “宋夫人来了。” 时雍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响。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王氏进得屋来,扑嗵就跟赵胤跪了。 “大都督,我姑娘不见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实在是找不着了,大都督,救命啊。” 闻言,谢放皱了皱眉,看向赵胤面无表情的冷脸。 家里有人失踪,报官是没问题的,可王氏应当报的是顺天府衙门,不是锦衣卫。 王氏显然也知道自己突兀,一脸焦灼地哭丧着脸。 “宋老三已经去衙门找人帮忙了。可我这心里头不踏实……便厚着脸皮求到大都督面前来了。我家这姑娘性子学我,又拧又硬,我怕她出事。” “宋夫人。”赵胤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套,“你先起来说话。” 王氏有点怕他,看着他那张没有表情的冷脸,心里瘆得慌。闻言,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双手拘束地垂在身前,偷偷拿眼神瞧时雍,满眼都是请求。 为母之心…… 唉! 时雍侧过脸去,刚要开口,就听到赵胤吩咐。 “谢放,派人去打探宋姑娘下落。” “朱九,带宋夫人去喝口热茶,休息片刻再走。” 他声音平静,无波无澜,却无端给人一种心安的踏实感觉,好像不论什么事情,交到了大都督手里,都会有好的结果。也正因为此,王氏这才厚着脸皮求上门来,仿佛有了大都督的帮忙,女儿就不会有事了一般。 谢放应声下去。 朱九摊手,“宋夫人,请。” 王氏千恩万谢地出去了,时雍悄悄扫了赵胤一眼。 “你若为难,可不必理会她的。” 赵胤淡淡道:“既是阿拾想帮她,我怎能推拒?” 时雍笑着斜他一眼,“大人又来赖我。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赵胤哼声,“你如何想,当我不知?” 好吧。时雍确实不忍心看王氏跪在那里流泪求人。她可以欺负王氏,但是看王氏哭泣,她心里确实不舒服。 只是,赵胤能懂她,让她意外。 “那我便多谢大人了。” 时雍将几上放凉的汤药凑到嘴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放轻手脚走到赵胤的面前。 “大人喝药。” 赵胤皱眉,慢吞吞地接过。 时雍在无乩馆侍疾几日,自是知道这位大人外表冷硬刚强,却不喜喝苦涩的汤药。看他低头眯眼,一仰头喝下去,喉结不停地滚动,眉头却皱成了一团,时雍微勾着唇角,在接过碗时,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大人张开嘴。” 赵胤:“做甚?” 时雍微微撅嘴,“你听话便是。” 章节目录 第348章 除夕发糖(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听话为何物?赵胤字典里没这个字。可是,看着时雍水汪汪的大眼睛,黑亮亮地盯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 一颗蜜糖塞入了嘴里,甜得钻舌头,整个口腔都甜化了。 “我娘做的。”时雍抿嘴轻笑,“就当是感激大人帮忙之情了。” 赵胤面色怪异地看着她,品尝着这不同的甜味。 “宋夫人好手艺。” 时雍没有告诉他,做这种蜜糖的法子是她告诉王氏的,而是谦虚地将功劳全给了王氏。 “大人喜欢的话,下次让她多做些。” “不必。”赵胤慢吞吞咽下。 时雍脸顿时拉了下来,小声地道:“也是,大人身居高位,什么糖果吃不着,又怎会稀罕我们小门小户的东西……” 赵胤抬起眉眼看她。 片刻,轻叹一声。 “我吃。” 时雍表情一变,唇角轻扬,眉梢飞舞,整个人欢快起来,双手推着他的肩膀。 “大人躺好,我要为你换药了。” 赵胤慢慢仰躺在椅子上,目光低垂,没有看她。 给伤口换药这事,对赵胤来说,极是难熬,身体几乎瞬间绷紧。 时雍打开医箱,瞄他一眼,见他面色平静但睫毛颤动,微微弯了弯唇,迅速蹲身为他褪去外袍。因为有伤在身,赵胤在家穿得十分宽松,柔软的中衣,质地轻薄,摸上去极是舒服。 时雍觉得自己有点手抖。 “痛吗?” 她在伤口边缘轻轻摁了摁。 “嗯。”赵胤浅浅眯眼,目光深邃得仿佛随时会让人陷入其中,他看着时雍,看她灵巧的手,看她微蹙的眉,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深吸一口气。 “阿拾。” 时雍没有抬头。 “大人忍忍,很快就好。” 一回生,二回熟,时雍已经能在很快时间里为他处理好伤口,以避免用时过长,彼此都很尴尬,毕竟大人是个害羞的大人,她多少得维护一下他的尊严,若是每日都那般,他怕他往后都不敢再见她了。 哪料,赵胤心中所想,根本与她不一样。 今日的他,很是“冷静”,没有什么反应。 “听予安说,很多人说你闲话?” 时雍微怔,抬头扫他一眼,唇角微掀,轻轻笑开,眉梢眼角皆是淡然。 “那又如何?我不在意。” 她说的是实话,可是,赵胤听了,却有些不是滋味。 寂静中,二人四目相对。 赵胤凝视时雍许久,突然问:“你为何不让爷娶你?” 时雍玩笑道:“有自知之明呗。” 赵胤眉心突然蹙了起来,目光深幽。 时雍突地抬头,“那你娶吗?” 赵胤:…… 时雍看他闷头驴子似的,只会望着自己的纠结,哼笑一声,用镊子夹起他伤口上的纱布,纱布沾着敷料黏在伤口上,撕开的时候会很痛。她稍稍用力,“痛就喊!” 那突如其来的痛仿佛剜心戳骨。 赵胤咬牙,“无妨。” 时雍淡淡收回目光,翻开纱布看了看伤口,“忍着点。” 她猛地用力将纱布扯了下来,赵胤痛得额头渗汗,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凉凉说出一个字。 “娶!” 时雍手一顿,吓得镊子落了下去。 “你说什么?” “嘶!”镊子的尖钳直接戳到赵胤的伤口。 赵胤这一次没忍住闷哼出声,看她愣愣地看着自己装傻,他猛地伸手,将她往怀里一拽,胳膊扣住她,俊目泛冷。 “你这心是石头做的?” 时雍回神,发现他的伤口再次渗血,而且,还是被自己不小心用镊子戳的,又是内疚又是尴尬,“我没注意,大人痛吗?” 赵胤面色冷冷:“你说呢?” 时雍低头:“痛。” 赵胤:“我问你上一句。” 时雍心跳很快,在他突如其来要“娶”的回应里,神色有点游离,闻言脸颊微烫,瞄他一眼,“不是石头做的,是铁做的。” 赵胤抿着嘴唇,冷冷看着她。 时雍重新为他敷上药,为了不让他疼痛,她全神贯注在手上,直到将他的伤口处理完成,她才反应过来赵胤许久没有开口。 她抬头:“怎么了?” 赵胤浅浅眯眼,“为何不见你欢喜?” 时雍愣了愣,“我欢喜什么?为何要欢喜?” 赵胤脸色拉下来,苍白得有些可怕,额头浮汗未干,与她对视时,眼睛里仿佛伸出了一把刀子,恶狠狠地要把她的心剖开一般,这让时雍觉得十分好笑。 她收拾好面前的器物,低下头去,直盯盯看着赵胤的眼睛。 “大人当真想娶我?” 赵胤紧绷的冷脸,稍稍放松。 “爷何时说过假话?” 他轻飘飘看来一眼,仿佛在说她——总说假话。 时雍心虚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轻笑,“上次罚跪祠堂的事情,大人都忘了?” “没忘。” 赵胤看她许久,突然叹气,慢慢拉住她的手。 “总不能白跪。” 意思是祠堂已经跪了,不娶就吃亏了? 时雍看他一本正经,又低头看了看那只紧握住她的修长大手,感受到他掌心里传来的温热,忽而一笑:“大人说得对。不能便宜了祖先。我赞成。你若敢娶,我便敢嫁。” 赵胤:…… 盯住她,他一字一句,“你这女子。” 方才她不吭声,他不高兴。 现在她回答得这么干脆,他好像也不高兴。 时雍纳闷了,“大人到底要我如何?” 赵胤朝他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眼,把刚才那句话补充完整,“你这女子没有心。” “胡说。”时雍莞尔,认真看着他,“我只是太意外,太紧张。毕竟我只是个寻常女子,从来不敢肖想大人……” “谁说你寻常?”赵胤看着她眉眼,一双漆黑的眼睛饱满情绪,看着她犹豫片刻,低低道:“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靡坚,莫能与之争。哪是凡人?” 时雍心里一跳。 不仅在于赵胤给了她这么高的评价和盛赞,还在于这句话原本前面还有一句“因循变化,处后而不争先”,就仿佛在暗示她故意“藏技”,不露锋芒,不出风头,又并非真正的安于现状,只是在等待某种时机而已。 这句话让时雍突然清醒。 她不是时雍,她应该是宋阿拾。 至少,在赵胤的面前,宋阿拾会比时雍安全很多。 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若有一日赵胤知道,他面前的女子其实不是那个一心为他治疗腿疾的宋阿拾,而是恶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时雍,他还能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个“娶”字。 他或许会娶宋阿拾。 但是他,绝不会娶时雍。 “大人说的是什么?”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我一句都听不懂。” 赵胤看她装傻,默然而言,灯火的清辉映在他的脸上,冷冽莫名。 空气里寂静了片刻,就连趴在赵胤脚下睡觉的大黑都察觉到了异常,抬起脖子来看个究竟。 时雍:“大人不会是改变心意了吧?” 赵胤暗叹一声,手拍在了大黑的头上,将它按回去继续睡。 “不会变。” 时雍心窝里抽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承诺要娶,她答应会嫁,终身大事就这么轻易决定了? 大黑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主子的情绪,挣脱赵胤的掌心,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被毛,走到时雍面前去亲近她,抬高前蹄拍拍她。 安静的气氛里,两个人都静止不动,只有欢快的狗子,不明所以地摇着尾巴。 房间似乎突然变得窄小。 时雍有点心慌,低头看大黑一眼。 “我要嫁人的话,要带狗的。” 赵胤瞄了大黑一眼,“本座养得起。” 时雍抬抬眉,“你说的是人,还是狗?” 赵胤低笑,“人和狗。一样。” 时雍猛地提一口气,“你才和狗一样。” 大黑:“汪汪汪!” 噗!时雍突然笑了起来,眉眼生花地看着赵胤,赵胤微微勾唇,朝她伸出手,时雍将手搭在他掌心,他稍稍用力,握紧她,这十足的力道不算温柔,情感也并不浓烈,却给了时雍一种十分心安的感觉。 像是在安抚她的紧张。 又像是“一言为定”的誓言。 时雍怔然而望,觉得此刻很不对劲。 赵胤不对劲,她亦然。 许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心如乱麻,许久说不出话。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坚定地握住了她。 时雍抬头,目光里染上了赵胤的情绪。 “大人?” 赵胤起身站在她面前,静默看她。 他比她高出许多,常让时雍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可这一刻没有,他眉眼少了冷淡,仿佛不再是那位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属于她的男人…… 这想法,令时雍心脏一窒。 “做什么?” 赵胤凝视她片刻,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跟爷过来。” 章节目录 第349章 除夕发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抬头望着他严肃的眉眼,不悦地拽住他。 “大人,你的伤……” 赵胤不答,取下大氅托在臂弯,拉着她的手越走越快。 推开院子的大门,风雪扑面而来,赵胤站在门口看一眼,将大氅披在时雍身上,胳膊弯搂住她,闯入风雪里。 时雍不觉得冷,一颗心火热,滚烫。 两个人相依着迎着风雪而去,后面跟着屁颠颠的大黑,绕着他们在转圈奔跑。 画面看上去极是温馨。 院落一角的廊檐下,婧衣背倚着柱子,默默咬紧颤抖的下唇,拳心紧攥,掉下眼泪。 …… 时雍看到面前的建筑,不免有些发愣。 祠堂? “大人!”时雍迟疑片刻,仰头望向大人棱角分明的脸,“来这里做什么?” 赵胤眉目仿佛有冰雪,冷冽异常,可是同她说话时却很暖。 “告祖先。” 告祖先? 时雍奇怪地红了耳根,心同擂鼓般跳动。 “你父亲说,女子不得进入祠堂。” 她本人是不信这一套的,别说祠堂,祭坛她都敢闯。可是,入乡随俗,她心知赵胤是个刻板守旧的男人,遵循旧式礼俗,时雍并不愿意他违背俗礼,从而产生不快。 她是个随性的人,但能理解并尊重别人的习俗。 赵胤眉眼淡淡地道:“上次罚跪,我已和祖宗说过。” 时雍:??? 这样也可以? 赵胤拉着她走入祠堂。 “悖逆之事,做一桩和一百桩,并无区别。” 好有道理,时雍无言以对,轻笑着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眸底盛满了他的影子。 …… 隆冬时节,夜晚有些冷,祠堂里的孤灯凄清幽暗,空气里似乎弥漫着香烛的气息,祖宗牌位放在正殿中间,庄重肃穆。 时雍上次来时,并没有仔细看里面都供奉的谁,这次看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牌位,不免有些好奇。 “阿拾来。”赵胤牵着她走到牌位前的蒲团,双膝跪地,然后侧目望她,“跪下。” 时雍:…… 犹豫片刻,她慢吞吞跪在赵胤身边,看着他不转眼。 赵胤牌位端端正正行了个跪拜礼,上了三炷香,再双手合十。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赵无乩特来祭告:我今日与宋氏女私定终身,结为姻盟,有违当日誓言,不遵先帝遗训,理应受到惩戒。” 私定终身? 结为姻盟? 时雍骇然望着他。 赵胤侧颜清冷肃穆,极是虔诚。 “一切皆因我行为不端,祸害宋氏女名声在先,不肖子孙一人之过,若有违誓之祸,当由我一人受罚,请祖宗明察。” 时雍震惊,几乎说不出话。 赵胤面色冷然,又继续淡声道:“入得我门,便是我妻,不肖子孙誓必护她到底,祖先若要怪罪,对我一人便罢,若是降罪于她,勿怪无乩不孝。” 时雍喉头一鲠,差点笑出声。 这是让“祖宗不要不识抬举”的意思吗? 赵胤的祭告总算说完,严肃地朝时雍看来。 “阿拾,磕头。” 时雍啊一声:“哦。” 她脑袋里乱糟糟的,全是赵胤说的这些话,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也不知道是给谁磕的,磕完又看着赵胤。 赵胤皱眉,有些不满:“说话。” 时雍脑子都快胀开了,“说什么?” 赵胤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话落,他起身拿了六根香,将其中三根递给时雍,“上香。” “哦。” 时雍老老实实地听话,学着他的样子,在烛火上点燃了三根清香,再次行礼,然后走到牌位前面,将香插丨入炉中。 正是这一眼,她看清了这些牌位。 脑子顿时就混乱了。 这里不仅供奉了赵氏祖先,还供奉了夏氏祖先。 赵胤仿佛看到她眼里的疑惑,淡淡道:“我父亲是益德太子赵柘私生长子,受养于魏国公府。一边是生父,一边是养父。” 对于身世,以前赵胤很少对时雍提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私定终身”了,他说得从容很多,也不再避讳这桩皇室丑闻,让甲一的生父益德太子与李氏有私情,李氏怀胎嫁入魏国公府的事情说给了时雍。 时雍听完后,讶然不已。 原来皇朝秘闻不仅仅是野史乱编啊。 这个益德太子,原是大晏太祖洪泰爷的长子,做了几十年太子,结果死在其父皇之前,一辈子都只是太子,后来他的儿子虽然做了皇帝,却被他的亲兄弟——也就是先帝推翻了帝位,后来焚宫自尽,生死不明。 这段往事是大晏朝的秘闻之一,时雍以前听过一些野史边料,真假未知,也无知核实。如今看到这些史书上的人物出现面前,心情有点澎湃,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你们家这是有私定终身的传统啊?” 赵胤瞥她一眼,“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步父亲后尘。” “……” 时雍惊了惊,想说话却唾沫呛到,咳嗽起来。 刚刚私定终身,转眼就孩子了?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别怕。”赵胤清冷的眼风扫过她,淡淡道:“未正式迎你过门之前,我不会伤害你。” “我并无此意……” 时雍说了半句,又觉得这么辩解不对。 ……这不是说让人家尽管放马过来伤害她的意思吗? “今天是我母亲祭日。” 赵胤突然低落的声音,让时雍有些意外。 她几乎不曾听赵胤提过母亲,乍然听来,竟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尽管赵胤的表情很平静。 时雍想了想,扫向牌位,“我要给她上炷香吗?” “她不在这里。”赵胤淡淡地道,看不出情绪。 他的母亲没能入得家祠,对孩子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时雍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慰般道:“大人,我们可以去外面祭拜。” “不必。”赵胤默默转身,“也许是假的。” 微凉的风从空旷的走廊吹来,烛火摇曳,空间里沉寂一片。 时雍思考着“也许是假的”这句话,轻声问他。 “大人,是不是怀疑自己的身世?” 赵胤沉默好一阵,缓缓嗯一声。 “走吧。” 时雍感觉得出来,他不愿意多谈,也知道以他的性子,今晚能对她说这么多话,是真的没有把她当外人。 “大人……”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心跳很快,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隐约觉得这样决定了终生大事有点奇怪,不太真实。 赵胤倒是一脸平静,“你我如何庆贺?” 还要庆贺?时雍想了一下,“等大人身子好了,再庆贺吧,你如今不能在外面吹冷风,早些回去歇了。” 赵胤紧紧拉住她的手,“喜欢看焰火吗?” 时雍望住他,笑容甜得泛腻,“喜欢和大人一起做任何事。” 呵!赵胤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道:“当真?” 时雍莞尔扬眉:“不假。” 赵胤低头拍拍她的脑袋,轻轻喟叹。 “想我半生循规蹈矩,想不到竟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时雍斜他一眼,小雀跃,小兴奋,又有点小俏皮。 “怎么?大人后悔了?” “大丈夫言出必行,只是……”赵胤顿了顿,看时雍的目光深邃了几分,“从今往后,你便要与我荣辱与共了。怕是不怕?” “怕什么?”时雍歪头,眼里全是笑。 赵胤声音突然低沉,说得凝重之极。 “是皇家子,非皇家子。说不准未来福祸。” 时雍淡笑,缓缓道:“是福,我享得起,是祸,我受得起。这么说,大人可还满意?” 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含丨了早春的雾气,灿若枝头桃花,笑盈盈开在面前。赵胤怔立良久,仿若融化般重重一叹,张臂环住她纤弱的身子,紧紧纳入怀中。 “你这女子。” 他话说半句,只剩叹气。 时雍轻轻一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他心跳很快,连累得她的心也跟着颤动,在他的怀抱里,眼皮乱颤,脸颊泛出一片粉泽。 ………… 谢放方才听到他们说话,在外面等了许久没来打扰,直到里面平静下来,他才走过去敲了敲门。 “爷!” 他声音里略带焦急,时雍也瞧得心里一紧。 赵胤看她一眼,沉声道:“进来。” 谢放按着腰刀走进来,朝赵胤拱手行礼。 “宋香姑娘有消息了。” 章节目录 第350章 大人名声又要受累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眼神一转,朝时雍看过来,看她不动声色,这才云淡风轻地“嗯”一声,示意谢放继续说。 他二人眼神交流不多,谢放却清楚地感觉到赵胤对时雍的在意,还有两人眉目间的情绪似与之前有些不同。 谢放沉吟片刻,话说得更为谨慎了一些。 “宋香姑娘从柳家出来,没有回宋家胡同,而是去了米市口,有人看到她往刘家米行去了。可是,刘家人矢口否认见过她,刘清池本人更是赌咒发誓没有见过宋姑娘……” 时雍和赵胤交换个眼神,问谢放:“他可有人证?” 谢放点头,“探子说,宋姑娘出现在米市口的时候,刘清池刚刚离开,也没人看到宋姑娘去刘家米行。” “也就是说,她是在米市街失踪的。” 锦衣卫有许多探子和眼线,分布在各行各业,只是,米市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来往商贩极多,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很难查实去处。 时雍问:“谢大哥,还有别的线索吗?” 谢放看了赵胤一眼,沉声道:“有人看到宋姑娘进入米市口,但无人看到她出来,刘家又不见人,要么她藏在米市口的某个地方,要么就是被运粮车转移了出去。” 时雍:“若是藏在某个地方,那就是她自己躲起来,若是被人转移…………那就证明她出事了。” “后一种可能性极大。” 谢放沉下眉头,再次朝赵胤拱手,“爷,秦洛请示,要不要搜查米市街?” 一旦动用锦衣卫搜查,事情必定会闹大。 派去调查的秦洛做不了这个主,谢放也不能。 赵胤迟疑一下,目光淡淡看向时雍,征求她的意思。毕竟失踪的人是她的妹妹。一个大姑娘失踪,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引起一些不太好的流言和风波。 有损名声。 时雍沉吟片刻。 “大人,可以暗访和明察相结合。” 赵胤平静地看她:“如何结合?” 时雍突然弓下腰去,轻轻摸了摸大黑的脑袋。 “乖娃,又要你帮忙了。” 时雍说的让大黑帮忙,除了让大黑去帮忙找人外,还有故伎重施——对外声称锦衣卫大都督的爱犬走丢,派人去米市口寻找,然后暗地里再探查宋香下落。 “就是这样一来,大人的名声只怕又要受累。” 赵胤看见她眸中狡黠,淡淡道:“准了。” 时雍抿了抿嘴,脸上扬着清浅的笑容,朝他福身:“多谢大人。” 大黑:“汪汪汪!” 赵胤端坐着,直到谢放领命下去,他方才朝大黑招了招手。大黑舔了舔嘴巴朝他慢吞吞走过去,将脑袋挨着他的膝盖,赵胤低下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它,轻抚他的背毛,语重心长地一叹。 “你我两个,同病相怜。” 大黑低低出声:“嗷嗷……” 时雍挑眉,“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赵胤淡淡看她,“我在同大黑说话。” 大黑脑袋挨过去,在他袍子上蹭了蹭,看上去极是亲密和温驯,还真像是两个受了委屈的人凑在一起诉苦。 时雍按了下脑门,哭笑不得。 “这狗东西!你是谁的狗,搞清楚了吗?” 赵胤低下头,把大黑的脖子扳过去对着时雍,又推推它,“你娘生气了。去找你娘。” 娘?时雍嘴角一抿,瞪他。 大黑摇着尾巴,哒哒哒地走回来了,抬起前蹄要亲近时雍。时雍哼一声“已经生气啦”,故意不理狗子,走到赵胤的面前,狐疑地问:“大人伤口是不是又痛了?” 赵胤看她目光不善,摇头,“不痛。” “我看你状态不好,还是检查检查吧。” 时雍严肃地走过去,在他错愕的目光中,一本正经地扯他外袍和腰带。 “呜呜呜……”大黑在二人身边绕来绕去,嘴里呜呜有声,听不出是委屈,还是在看笑话。 ………… 时雍拿了宋香的随身之物让大黑去找人,结果大黑带她去了米市口,在里头转了几圈,神情便焦躁起来。 每次它出现这种状态,就是它找不到目标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宋香最后出现的地方确实是米市口,锦衣卫的调查没有错。可是,他们在米市街搜查了一夜,一无所获。 宋香平常除了和几个小姐妹玩耍,很少外出,便有些尖酸刻薄,但也鲜少结仇,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随着宋香失踪的时长增加,时雍心里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大。 天亮时分,她才回到宋家胡同。 宋长贵和王氏一夜未眠,两个人都顶着一脸憔悴,双眼通红。 看到她,王氏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上来抓住她的手,就紧张地问:“怎么样,有没有阿香的消息?” 时雍摇头,“还在找。” 王氏脸上的神采瞬间褪去,手也渐渐松开,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都怪我。都怪我这张破嘴。是我害了阿香。” 宋长贵叹气,“你也别说丧气话,兴许只是跟你赌气,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王氏低头,默默掉眼泪,“不可能,我生的闺女我了解,她脾气是不好,但胆子也小,绝不敢一个人躲去外面。一夜不归家,她不敢的。” 宋长贵在屋子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你也真是,明知她那性子,为何要逼她呀。唉!不愿让她嫁去刘家,咱们可以慢慢开导,给她台阶,让她慢慢地下来,而不是当着那么多亲朋的面斥责,不给刘清池面子,不也是下她的面子吗?” 王氏本就心烦意乱,听到丈夫责怪,憋在心里的委屈就炸了。 “出了事你就会埋怨我,不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为孩子操碎了心,你这个做爹的,可有管过半分?除了衙门里的事,这个家,你什么时候关心过?” 宋长贵:“我说话你肯听吗?你固执己见,岂会听我的话?我说也是无用,不如不说。” 王氏噌地站起来,“好哇我算是看出来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宋老三,你心里早就嫌弃我了吧?平常不说,藏心里头,借着这事就翻旧账……”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眼看就要吵起来。 大家都在气头上,又都担心女儿安危,情绪没处发泄,再说下去,便什么难听的都出来了。 时雍听不下去了。 “你们少说两句。” 宋长贵看她一眼,王氏将脸扭边上,哼了一声。 时雍安慰:“阿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你们就开始窝里斗,像什么样子?谁对谁错,等找到人再来理论,可好?” “阿拾说得极是。”宋长贵看了看默默垂泪的王氏,也知道她为这个家的付出,察觉自己语气不好,软下了声音。可是,王氏的火气却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炸了。 “宋长贵你有没有良心?阿香一夜未归,这还叫没什么事?谁生的闺女谁心疼,阿拾不关心也就罢了,你这个亲爹也成了别人的爹不成?” 她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 宋长贵听了,瞄了时雍一眼,尴尬道:“你这张嘴怎就不把门?阿拾为找阿香忙碌一夜,怎叫不关心?我又怎成了别人的爹?” 王氏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时宜,掉头看时雍。 不料,她却是朝宋长贵一笑。 “她说得没错,宋香死活,我本不关心。” 说完,她带着大黑出门了。 …… 宋阿拾和宋香的关系如何,时雍并不十分清楚。可是她一直以来和宋香关系就很淡,宋香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她也懒得搭理宋香,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并没有寻常姐妹的亲近。 她操这份心,纯粹是为了王氏和宋长贵。 因此,王氏那么说,她并不很生气。 只是心里有一种怪异的不舒服。 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个外人,不属于那个家。 ………… 腊八那天,京师飘起了雪花。 街面上挂起了喜庆的灯笼,酒楼茶肆,行人穿梭。 时雍坐在城门边的茶馆临窗的地方,默默喝茶望着外面。 她的对面,是淡然而坐的陈红玉。 两个人坐了有一会儿了,谁也没有说话。 陈红玉是个沉默的人,适合做茶友,彼此在一起相当自在。 章节目录 第351章 不拘于世俗(拜年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腊八不回家吗?”陈红玉突然扫来一眼,略带嘲意。 时雍微微眯眼,懒洋洋地看她,“你为什么不回?” 陈红玉道:“难得听念叨。” 她那日义愤之下把楚王“休了”,不仅震惊了楚王府,定国公府也炸开了锅。定国公夫人天天以泪洗面,定国公也是痛心疾首。不过,不论是国公府还是楚王府,没有人认可陈红玉单方面的休夫举动。 陈宗昶倒是表了态,要入宫请旨让皇帝做主。 可是,他进宫不过半日又回来了。 说是皇帝身子不爽利,卧病在床,先不拿这事叨扰他了。 自古女子婚嫁由不得自己做主,陈红玉也没有想过割袍休夫就当真能了结与楚王的孽缘,只是逃避事态,能躲一日是一日。 她看着时雍脸上淡淡的笑,轻皱眉头。 “你呢,又为什么?” “我?”时雍望向窗外,正要开口,突然听到一阵礼乐闹杂之声。 街上吹吹打打,一群人抬着红箱笼挑着红箩筐,扎着大红花,里面装着布匹、绸缎、猪肘子和鸡鸭等物,引来许多人瞧热闹,指指点点。 茶肆里也有人伸长脖子往外望。 时雍听到旁边有人说:“魏家过礼,要娶新媳妇儿了。” 陈红玉看她一眼,“这个魏州升得挺快。” 时雍随口道:“是吗?” 陈红玉从小在国公府长大,对京中朝野的大小事,自是比时雍了解得透彻。闻言,她淡淡喝了一口茶,“上一个年纪轻轻就升镇抚使的人,是你家赵大人。” 这话入耳,时雍侧过头去,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 “陈小姐若非女儿身,出将入仕也是大有可为。” 呵!陈红玉毫不客气地受了她的奉赞,“愿我来世能做个男儿吧。” 顿了顿,她又看时雍,“我若是男儿,娶你为妻。” 陈红玉说罢,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放下,提起长剑走出门去,样子极是潇洒。 时雍失笑,摇了摇头。 她没有出茶楼,而是上楼去了内室。 南倾坐在轮椅上,与他对坐的是戴着毡帽的燕穆,两人没有说话,沉默喝茶,自从雍人园大劫,这二人就很少在外面走动,清俊的面孔看上去都显苍白。 燕穆起身为时雍倒茶,“你何时与陈家小姐这么亲近了?” 时雍懒洋洋地勾起嘴角,浅浅一笑,“不算亲近。这姑娘性子直率,讲义气。只是可惜,陷入情感漩涡里,走不出来。” 燕穆点点头,看她一眼,眼光深邃。 “你呢?” 南倾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燕穆。 时雍扬唇,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的细微表情,慵懒而笑。 “我自是不会。弃我者,我恒弃之。惜我者,我亦惜之。” 燕穆似是松口气,说了下银台书局的事情。 银台书局是雍人园的产业,是京师最大的书商。自从锦衣卫带走严文泽,生意受了些影响,燕穆自己又不便出面,于是从店里提拔了一个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代为处理。 燕穆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向时雍禀明此事。 时雍听罢,微笑:“你看人的眼光,我信得过。这种事,你决定便好。” 燕穆眼皮微垂,声音略带叹息,“我正是识人不准,才会错看了严文泽。” 这事发生得突然,目前严文泽在诏狱已然招认了罪行,魏州这边也已整理好了案册呈给赵胤。严文泽和吕建安,很快就要被处决了。 南倾突然问:“主子,你信严文泽是凶手吗?” 燕穆也望了过来。 时雍想了片刻,“我信证据。” 人心是看不见的,孰好孰坏都没有写在脑门,只是目前的证据链条里,严文泽确实罪责难逃,总不能凭感觉和人情去判断。 燕穆道:“我与他认识多年,实难相信。” 时雍望向燕穆,思考着问:“你上次说过,严文泽常常流连青楼,可有这回事?” “有。” “倚红楼常去吗?” “事后我查过,严文泽确是倚红楼的常客。” 这个倚红楼,出了阮娇娇,出了慧明,有刘荣发和严文泽这样的常客,还有楚王赵焕这样的大金主,还真不是一个寻常的青楼可比。 ———— 京师城郊的一座半山腰的破旧寺庙,飞雪覆下,雪松压顶。 山门外幽静异常,不见半个香客和人影。 寺庙没有香火,据说是供奉神坛的大殿被雷劈过,菩萨被劈下神坛,无人修葺,从此便荒废下来。 庙中禅房里,安放着约莫一丈高矮的炼丹炉,通红的火苗映着几张忙碌的面孔。 祁林正带着几个人按白马扶舟的秘方配炼丹药,炉边一张铺了软裘的靠背大椅上躺着白马扶舟。他眼神半阖半眯,看着丹炉下火红的烈焰,唇角挂着一丝笑。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主君,那姑娘醒了,哭闹不停,把端过去的饭菜都砸了。” 白马扶舟看了一眼,眼眸微抬,“饿她两天就老实了。” 小厮微怔,“是。” 慧明盘腿坐在离白马扶舟不远处的一个蒲团上,仍然是和尚打扮,习惯性做了个佛手,垂目道:“不如让我去劝劝她吧。若当真饿死,厂督不好向赵胤交代。” 白马扶舟凉凉看她一眼,冷笑,“你何时生出了一个佛心?” 慧明抬头,“我只是不明白厂督这么做的缘由。” 白马扶舟懒洋洋抬起袖子,雪白的大袖道袍,让他穿出了一身道骨仙风,只是出口的话有一丝邪气,“本督总不能负了邪君名号。” 慧明:“赵胤的人马,快要找翻天了,若是让他知道,是厂督把人带走,这误会可就大了。他本就不完全信任厂督,如此又怎生解释?” 白马扶舟猛地掉头,直视着他。 “何时轮到你来置喙本督的决定了?” 慧明低头:“不敢。我只是怕厂督中了赵胤的圈套。” 白马扶舟眯起眼,“此话怎讲?” 慧明道:“我明白厂督为了洗清罪名,不得不配合赵胤,冒充邪君。可厂督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本就是赵胤的阴谋诡计?” 哐啷一声,白马扶舟踢到了脚凳,惊了慧明一下。 他笑:“继续说。” 慧明眉眼有些幽暗,试探一般说得小心翼翼,“再这般下去,厂督你就再也洗不清了。你说,如今大晏朝堂上下,除了长公主,还有谁相信厂督你无辜?” 白马扶舟冷笑,“无防。做厂督也不见得有多舒服,朝堂里人声鼎沸,暗中倾轧,勾心斗角,不得半分欢颜。倒是眼下这些日子,不拘于世俗,敞人性于自在。” 顿了顿,他直盯盯看着慧明,笑容邪性而阴魅,“我突然明白你了。做坏人比做好人舒坦多了呀。人一旦放下道义法则,随性而为,不再受公序良俗之束缚,这时才能称之为人。本督…………白活了二十多年,愧也。” 他椅子摇摇晃晃,颇为舒服自在的样子。 慧明看他片刻,慢吞吞地道:“所言极是。” 白马扶舟慢慢阖上眼,一张俊脸被丹炉里的火光映得红透。 “去吧!将你所知的头目都给本督召集起来,本督要亲自训话。” 慧明看他许久,“是。” ———— 时雍在无乩馆的门口,碰上魏州。 互相行个礼,魏州匆匆离去,时雍看着他的背景,进去找赵胤。 房里没有找到人,时雍去到书房,果然看到谢放守在门口,而赵胤坐在房中案后,沉眉思索。 门开着,谢放看时雍一眼,微微躬身,“爷刚过来的。” “谢大哥,你别帮他解释了,他就是不爱惜自己,也不听大夫的话。” “刚刚魏镇抚来……” “我知道。”时雍朝他一笑,走入书房,在案前朝赵胤福身,“参见大人。” 赵胤眼皮微微一动,看着案前笑意盈盈的女子,“阿拾怎么来了?” 时雍慢慢走近:“大人不高兴我来了么?” “胡说。”赵胤朝她伸出来,眉头微蹙,“我今日已是大好。出来走动走动对身子有益。” “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时雍挑眉望他。 赵胤沉吟片刻,无奈:“宋大夫说得算。” 哼!算他识相,时雍又批评了他两句,转头看向案上的卷录。 “魏镇抚来做什么?” “这个白马扶舟——”赵胤停顿片刻,没有多说,将卷宗拿过来递给她。 时雍刚刚接过,指头痒了痒,又轻轻放下,“我……不识得那么多字。” 赵胤淡淡剜她一眼,“宋姑娘在白马扶舟手上。” “啊!”时雍意外之极。 宋香完全是事外人,带走她有何意义? 这不是白马扶舟疯了,就是乱来了。 赵胤安静地看她片刻,又道:“他借慧明之嘴,招揽了大批邪君部众,自称‘天神殿主’。” 章节目录 第352章 他是深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神殿主?这是做厂督做腻了,演了邪君还意犹未尽,开始给自己加戏的意思?不过,这确实像白马扶舟所为。 时雍思考片刻,“大人,我仍有一事不明。” “何事?” “他做他的天神殿主便是。抓走宋香,又是为了什么?” 赵胤冷冷道:“坏就要彻底。更何况,宋香是你的妹妹。” 他声音很平静,没有透露更多信息,但时雍心里却隐隐生出了一些不安。 “大人想没想过,白马扶舟如此‘为非作歹’,甚至借慧明之手把他的人都挖走了。真邪君都不曾露面,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是为何?” 赵胤搭下眼帘,没有动。 “静观其变。看谁沉得住气。” “唔!”时雍点点头。 房里安静许久,她没动,眉轻蹙,许久没有说话。 她面颊略显苍白,白皙得如细釉,瓷器般看得人心窝里起腻,就是身子单薄了些,好像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走一样,眼下也有些暗淡的颜色,赵胤看她片刻,目光望过来,如同刀子一般,十分锐利。 “这几日为何不回家?” 时雍懒洋洋地笑,“陪你呐。今日腊八,大人不会赶我走吧?” 赵胤望她的目光有心疼,从桌上拿起一盒枣糕,他亲自从中夹了一片,喂到时雍嘴上,见她吃得眉开眼笑的模样,神色方才松缓了些。 “阿拾有没有想过,找你亲生爹娘。” 如往常讲话,他声音极是平静,听不出半分起伏,时雍明白这是他在有意维护她的心情,可她对这事其实并没那么在意,只淡淡一笑。 “大人对我家的事,了如指掌啊?” 赵胤没有否认,漆黑的眼眸一片幽暗。 “我的人,岂能不了解?” 喔!时雍笑了。这位大人总算为派人对她暗探跟踪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并且能够理所当然了。 赵胤看她只是笑,不怎么说话,叫了娴衣进来,让她去灶房吩咐腊八的饭菜,全捡了时雍喜欢的做,不仅如此,他还让娴衣帮忙准备了一份礼物,差予安赶紧送去宋家,说是阿拾的心意。 时雍看他一本正经地吩咐这些家常事由,但笑不语。 她来自后世,在礼数上没那么多讲究,也时常顾及不到。赵胤不会责怪,只会默默帮她把没想到的做好。尤其在这个节骨眼…… 那天时雍和王氏有了龃龉,就没有再回去。 期间王氏来了一趟无乩馆,借着打探宋香的情况,旁敲侧击地问起阿拾。时雍没去见她,王氏留下了一份糕点果脯,就走了。 王氏以为是那天说的话太重,时雍在同她置气,其实并非如此。 时雍只是单纯地不想面对她而已。 一开始是找不到宋香,如今是知道了宋香的下落,又没有办法解决。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王氏——一个母亲的眼睛。 不过,如今看来,赵胤也误会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盒,淡淡道:“这些全是宋夫人做的。想是合你口味?” 时雍注意到他凝重的神色,动作滞了滞,唇角上扬,“大人这是想做和事佬吗?” 赵胤平静地道:“不。” 时雍歪歪头,浅笑:“那是什么意思?一会问我要不要找亲生父母,一会又把宋夫人做的小吃端上来。大人希望我怎么做?” 赵胤没有答话,看了她片刻。 “你大可遵从内心。” 时雍眨了眨眼,“那大人呢?” 赵胤:“我站你身边。” “……” 空间寂静一片。 时雍迎着他的目光,许久才笑开,洒脱地捋了捋头发。 “听天由命吧。” 身世这种东西,她远不如旁人想象的那样执着,只因她这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赵胤显然怕她在宋家受委屈,这才会将她的消瘦看着憔悴和落寞。 “如此甚好。别逼自己。” 赵胤看她如此“坚强有韧性”,越是心疼她的不易,轻轻握住她的手,往怀里一带,便将她搂入怀中,拍拍后背安慰道:“我差人给白马扶舟捎了消息,若是宋香有半分闪失,拿他是问。” “大人~”时雍很想说,她真的没那么在意。 “你跟了我。我必不会让你受苦。”赵胤拍拍她,叹一口气,“你不想回去,便住下来。想回去了,我再送你回去。” 时雍听着他匀速的心跳,想说的话卡在喉头,说不出来了。 有时候,再坚强的人内心也有柔弱之处。时雍自忖不是脆弱的人,她曾迎风站上过山巅,也曾排除万难攀上过悬崖,傲视云云大众,从未靠过任何男人,雍人园最巅峰的时代,她庞大的商业帝国几乎可以左右大晏的经济命脉,后来走到尽头,一夕间被朝廷封查的封查,抄没的抄没,如海啸狂风中轰然倒塌的万丈高楼—— 她上一世的经历如光芒耀眼,但后背一直空洞,无人可以挡风遮雨。 这一世,这一时,这一刻,当她投入一个男人怀里,任由那脉脉温情将她吞噬,她发现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坏。女子本性如水,若有人可依,谁又愿意拎上长剑去披荆斩棘? 时雍默默闭上眼,将头钻在他的怀里。 “大人。” “嗯?” “就算前头是深渊,我也跳了。” 她指的深渊是他,赵胤想的却显然不同。 “不会。”赵胤抬手,轻轻揉她的脑袋,望着被风吹得扑扑作响的窗帷,声音严肃而低沉,“纵有深渊在前,我会接住你。” 时雍也不解释,唇角掀起淡淡的笑,脸颊在他胸膛轻轻磨蹭,细软着声音道: “天寒地冻,又逢腊八,吃过饭,大人准备做点什么?” 她说得娇软带俏,暗含旖旎,赵胤听完,低下头,捋了捋她腮边垂落的发,将她的脸抬起来,一本正经地道:“去庆寿寺,拜访觉远。” 时雍差点咬到舌头。 大人回馈情意的方式太……出乎意外。 “唉。大人真是个大深渊。” 赵胤蹙眉,一脸困惑,“此言何意???” 时雍只是笑,越笑越大,最后笑弯了腰,整张脸都明媚生动起来。 ———— 庆寿寺位于京师城南,紧临好几个寺庙道规,觉远和尚任主持后比他师父道常禅师更会经营,又将殿舍香房扩建了不少,如今更是显贵,殿宇气派、规模宏大,一看就和普通寺庙有极大的差别。 赵胤马车驶入禅门,一个年约十几岁的沙弥,就迎了上来行礼。 “大都督,这边请。” 赵胤跃下马车,看小沙弥一眼,回头朝时雍伸出手。 时雍刚准备跳下去,就看到这只手,微微一笑,将掌心搭上去。 “多谢大人!”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朝赵胤吐个舌头,脑袋擦过他的肩膀,在他腰上挠了一下。 赵胤轻咳,收回手,“佛门重地。” 说罢,负手走在前面,一本正经的样子。 时雍嘴角上扬,暗笑一声,慢慢跟了上去。 小沙弥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径直把二人带入禅院。 庆寿寺常年都很热闹,禅钟、梵烟、经语……远远传来,显得后院极是安静。 “主持就在里面。”小沙弥把赵胤带到禅院门口,里面就传来一句“阿弥陀佛”。 一个慈眉善目身着僧衣肩披袈裟的老和尚,手持禅杖迎了出来。 “大都督,别来无恙。” 这是时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觉远法师。 觉远不如他的师父道常有名望,但宝相端庄,长得极为福态,看上去和蔼可亲,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宾主互相行礼问好,再寒暄落座,小沙弥奉上茶水,出去了,谢放和朱九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外。 只有时雍留下,陪在赵胤身边。 觉远目光扫过她的脸,微微一笑。 “大都督此次前来,还是为了劣徒之事?” 章节目录 第353章 问姻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微微点头,坐姿端正雍容,态度却比往常随和。 “前两日就该来的,只是本座身体有恙,多有不便,这才拖到今日。” 觉远目光含笑,似乎没有因为寺中出了个慧明这样的叛逆之徒有半分为难。 得道高僧就是不一样,凡事看得穿。时雍正这么想,就听觉远道:“老衲也正想去城里向大都督请罪,奈何身子也是不便。” 赵胤哦一声,淡淡扫过觉远。 “大师身子可大好了?” 觉远徐徐点头,视线扫过时雍,复又落在赵胤脸上。 “慧明之事,给大都督添了麻烦,老衲也有愧陛下的信任,身为僧录司禅教,却没能约束好座下弟子,实在有愧。只不知,劣徒眼下如何了?” 赵胤把慧明的事情告诉了觉远。 觉远震惊之余,又是一句阿弥陀佛,重重叹息。 “入寺多年,没能洗尽他的仇恨之心,反生报复,实是庆寿寺之耻。”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慧明交代,入寺是为查一桩二十多年前的皇家秘闻。大师对此可有耳闻?” 觉远怔愣。 看赵胤许久,他微微阖眼摇头,“不曾。” “道常法师圆寂前,不曾对大师提起?” 觉远微笑,目光平和地道:“师父晚年潜心修炼,多年闭关,极少见人。老衲记忆中,并不曾听得什么皇室秘闻。”他说到此处,摇摇头,又微笑着对赵胤道:“无非一些民间流言,以讹传讹之言罢了,大都督切莫当真。” 赵胤低头饮一口茶,漫不经心地抬头。 “想来也是如此。” “此子走了歪路啊。”对慧明之事,觉远多有唏嘘。 赵胤道:“这些年,慧明在寺中多与谁打交道,平常可有接触异常之人?” 觉远回忆一下,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老衲身处僧录司之位,虽为主持,但寺中日常之事皆由监院觉尘师弟在负责。”慧明虽是觉远之徒,日常与师叔觉尘来往更为密切。说罢,觉远叫来小沙弥,让他前去唤觉尘师父,却回复说觉尘刚刚出山去做法事了。 在等待的空间,觉远突然提到“天神殿主”之事。 “有香客说起,这位天神殿主在派发延年益寿的金丹,老衲觉得事有蹊跷,便问香客讨来一颗。” 觉远起身,亲自将放于壁龛上的小盒子取下,打开盖子,放到赵胤面前。 此物名叫金丹,可这就是一颗黑漆漆的圆形丹药,闻着有一股怪味。 觉远道:“老衲用银针试过,无毒。” 赵胤瞥向时雍,示意她上前查看。 方才他和觉远说话,时雍就规矩坐着不吭声,见他有指示,这才低头走近,拿起金丹,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徐徐放下,据实道:“肉眼难以看出丹药成分。不过,与普通丹药从朱砂等物制成不同,这丹药似乎融入了中药材。” 炼丹服食在时人眼中是一储神秘、神圣的本事。能服食丹药的大多也是达官贵人,追求的一般是长生不老,普通人用不起,也得不到。而炼丹一般用朱砂、水银等永不腐朽的无机物,几乎不会有人用药材炼丹的。 得道高僧多半都会有些医术,觉远是道常最得意的弟子,见解自然高于旁人,因此,时雍一说到炼丹的渊源和这粒金丹的异处,觉远当即便亮了眼眸,再看时雍的表情,也多了欣赏。 “女施主见解不凡!而这,也是老衲以为神奇之处。” 时雍微笑:“多谢大师夸赞。这位天神殿主想取信于信徒,自然得有些真东西,丹药应是强健体魄,提醒醒脑之物,能在短时间让人感觉到好处,这才能一心追随……” 觉远抚着长长的胡子,点头不止。 “只不知这天神殿主是何方人物,能在短时间内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赵胤沉默。 觉远看他面无表情,目光微微一动,捋着胡子表情凝重地道:“老衲近日心绪不宁,彻夜难寐,于云台观星测象,但见荧惑趋近心宿,尾宿却异常明亮……非吉祥之象啊。” 荧惑趋近心宿,便是荧惑守心的另一种解读。 据传赵胤出生那年,就有“荧惑守心、星孛袭月”两个异象,道常大师批他命数,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而尾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也是组成东宫苍龙的七宿之一。 时雍对“四象”、“占星”一无所知,但看赵胤神色凝重,不像什么好话,不愿他再受这些奇怪的命数困扰,便笑盈盈地给了觉远一个软钉子。 “大师既能观测天象,卜吉凶之兆,不如帮我算一算,何时得遇良人呐?” 她原是玩笑,不愿意赵胤再受道常批命的影响,想让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扯淡的。 可这话出口,赵胤脸色微沉,深深剜她一眼。 时雍微微一笑,不言语。 觉远看她的目光深了几分。 片刻,觉远道:“女施主神气清和,坐卧端静,乃十善之相,也是福气之相。若问姻缘,可否告之生辰八字,让老衲为你推算一番?” 时雍哪知道宋阿拾的生辰八字? 她略略低头,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 “父亲说,女子年庚,万万不可轻易予人。” 这不是为难人么? 不说生辰八字,让和尚空口算姻缘? 赵胤眼眸沉了沉,唇角微挑。 觉远却不恼,慈和地笑道:“是老衲唐突了。那烦请女施主伸出右手,让老衲看看姻缘线。” 时雍掌心微卷,往里缩了缩。 “大师见谅。女子手足,不敢示人。” 觉远一愣。 这次总算听明白了,这姑娘在诚心为难他。 他微微眯眼,审视时雍片刻,眼帘突然低垂。 “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老衲凡人之躯,自先师处习得皮毛,倒让女施主见笑了。” 时雍微笑,一脸恭顺老实,看不出内心起伏,声音细软:“大师过谦了,是小女子冒昧,大师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又岂能为区区女子测算姻缘?” 又将他一军。 此女言辞了得! 若是他说不出个道道来,怕是要让大都督取笑了。 觉远微微一笑,叫小沙弥拿来铜钱,对时雍和赵胤道:“那老衲献丑,今日便为女施主起一卦。” 起卦不要生辰八字,也不用看手相,更不需要什么肢体接触,时雍再也无话可说,倒也想看看这老和尚能有什么说道,于是端静而坐,拭目以待。 觉远和尚将三枚铜钱扣在手心里,低下头默念片刻,双手轻轻摇晃,将三枚铜钱丢于桌面。 “坎上乾下,水天需。” 时雍探头看了一眼,一头雾水。 不还是三枚铜钱么? 觉远排弄着铜钱,徐声断卦。 “主卦上坎为体,下卦为乾。坎为水,乾为天。此卦象表示……” 说到这里觉远目光怔忡,嘴唇颤了一下,看着时雍说不出话来。 时雍看他如此表情,更为好奇了。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大师,怎么不说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觉远不说话,目光移向赵胤。 赵胤看见他眼里的询问,慢慢道:“但说无妨。” 觉远喉头传来一叹,似有一种看破天意的无奈,“水天需卦,本有良缘,喻意姻缘可成。奈何,主卦为坎,水居上。乾为天,却居于下卦,不详之兆啊。” 时雍问:“为何不详?” 觉远皱眉看着卦象:“乾即为尊。女施主所问姻缘直指天家……”他犹豫片刻,缓缓道:“坎上乾下,此卦象还表明女施主会是主动的一方。” 噗! 时雍突然有点信了。 于是,言语也慎重许久。 “即使是女追男,又有何不详?” 觉远静默片刻,说道:“在八卦中,每一卦形都代表一定的事物。女施主问的是姻缘,若卦象之姻缘可成,则暗合卦象喻意皆真。乾指代征天伐地之象,坎为雨,雨前乌云密布,遮天盖地……因此,坎是推动,也是阻碍。” 觉远说得迟疑不决,看不出那表情是凝重还是心惊。 再看赵胤,冷漠的面孔平静如水,仿佛没有听见这惊天之言。 时雍越听越糊涂了。 “大师能否说得浅显一点?” 章节目录 第354章 不可再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低垂着眼帘,视线瞄向她。 时雍道:“小女子不通文墨,很难领会。” 听她说自己不通文墨,觉远吃了一惊,观她片刻,又掠过赵胤平静的面容,眼里的惊异之色更浓,只是被他小心地收敛起来。 “通俗来说,女施主的姻缘指向天家。你的良配是天家之人。乾为天,又为尊,却需要征天伐地才能成就。你既是他的推力、助力,也是他的阻碍……” 这么说,时雍有点懂了。 可这一听明白,心脏便凉嗖嗖发寒。 觉远停下来,余光注意着赵胤。 这番解释有点艰涩,却是他在克制住内心澎湃浪潮之后最为浅显的表达了。他能感觉到一种被命运推动的隐隐洪浪,只是,赵胤眼睛隐匿的幽芒,却有灼人之力,让他避无可避。 “剩下的话,老衲不可再说。” 他突然起身,朝赵胤深深揖礼。 “老衲学艺不精,胡言乱语,望大都督海涵。” 时雍浅笑不语。 问姻缘的人分明是她,老和尚却让赵胤海涵,这是早已瞧出他们关系非浅了? 这么说,这卦象里屈居于下位的乾卦,便指赵胤? 赵胤嘴唇紧抿,淡淡道:“无人能通神明。问象卜卦之事,你我权当一乐,大师不必介怀。” 觉远慈目微微一眯,额头有隐隐浮汗。 “大都督所言极是。” 赵胤看他一眼,缓缓道:“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垂象见凶吉,圣人象之,天生变化,圣人效之。受命于天,行道于世。一切法象,无不有变。变,才是不变。” 他说了一长段话,时雍就听懂最后一句。 变化,才是这世间永恒不变的规律。 也就是说,他不认可觉远的话,也不赞同觉远的卜卦。 真是一个让人愉悦地决定。 时雍朝他投去一眼,目光带笑。 赵胤没有瞧见她的眼睛,也不解释什么,徐徐起身,抱拳拱手。 “大师,告辞!” 觉远连忙拱手相送。 一行人出得禅房,再不谈问卦之事。 赵胤带时雍上马车前,突然转头看着觉远,目光深幽。 “今日戏言,大师不必道于外人。” 觉远施礼,低头沉声道:“阿弥陀佛,老衲明白。大都督慢走。” 两人的对话并不难解,时雍知道那番话里的分量,天家最忌谁有天命,这和尚给她算姻缘,居然算出一个天家的良配,是她主动追求也就罢了,还把人压在身下…… 罪过罪过。 若让皇帝知晓,不得忌惮赵胤么? 尽管赵胤对那个九五至尊的宝座没有兴趣,可别人未必会这么想。 “阿弥陀佛。”时雍坐在赵胤旁边,见他久久不语,玩笑般叫了句佛号,悄悄去拉赵胤的袖子,“大人在想什么?” 赵胤静默片刻,“阿拾的姻缘。” 时雍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大人如何看?” “无须当真。” “大人是说姻缘不用当真,还是说觉远大师的话?” 赵胤看着她,嘴角紧抿。 寂静的空间里,二人相对许久,时雍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是命,受着便是。”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时雍莞尔,慢慢去握他的手,将他十指打开,再将自己的十指穿插而过,与他紧紧交缠,双目带笑地看着他,慵懒地道:“大人此言,甚得我心。不过……” 她笑盈盈拖长嗓子,嘴角扬了起来,有几分俏皮。 “大人可别再板着脸呐,对我笑笑可好?” 赵胤眉头蹙了蹙,脸上依旧没有波澜。 “让阿拾见笑了。” “怎么说?” “不会。” 不会?时雍愕然看他片刻,扬了扬眉梢,两只手伸过去搂住他,再徐徐往上伸向他的胳膊窝儿,嘴里咯咯有声。 “我帮大人。” 她搔得有劲儿,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赵胤分明没有反应,端正地坐着,动都没动,等她笑够了,这才捉了她的手来。 “阿拾还想去哪里?” 时雍闻言有些诧异,“不回府吗?大人需要静养。” 好端端的腊八,出城上门拜访和尚也就罢了,莫名测算了一个姻缘,如今听这位爷的意思,还想在外面浪一浪,时雍很是困惑不解。 岂料,赵胤想片刻,给了她一个是实而非的答案。 “今日家里有客,怕你不喜。” 无乩馆如同它的主人赵胤一样,平常没有迎来送往的客人,时雍这么久了都没见过几个外人,闻言反生好奇之心。 “大人不必顾及我。若是贵客,更是别怠慢了。” 两人墨迹到黄昏时分回府,家里确实有贵客在等候。 魏国公夫人。 大概是等待时间太长,她脸上有些淡淡的不悦,可赵胤素来如此,她虽是长辈,但也找不到话说。 时雍之前听赵胤说过,甲一本姓夏,名弈,是魏国公府养大的子嗣,记挂在过世的老魏国公夏廷赣名下而魏国公府是帝王姻亲,当今皇帝也得尊称现任的魏国公夏常一声“舅舅”,可想而知,这位魏国公夫人的地位,也就十分尊贵了。 婧衣和娴衣二人,在夏夫人旁边伺候着。 娴衣沉默不语,婧衣看到姗姗来迟的赵胤,眉尖儿蹙了好几下,才展颜一笑。 “爷,夫人等你好几个时辰了。” 赵胤朝国公夫人行了子侄礼,在一旁坐下。 “不知夫人过来,见谅!” 婧衣瞥一眼他冷淡的眉眼,抿住嘴没有说话。 虽说无乩馆和国公府不那么亲近,可魏国公向来都是把甲一和赵胤当成自家人看待。 夫人今天来送腊八粥,是婧衣使了个小心眼,悄悄去了一趟国公府,在夫人面前哭诉了一番。不过,此事夫人早早就派人来说过了,赵胤怎会不知? 只是没有放在心上吧? 魏国公夫人神情有些不悦,迟疑片刻才道:“你大伯卧病在床,时常念叨着你们父子,若是有空,你去瞧瞧他吧。” 夏常年岁渐长,这几年已不过问朝中之事,专心在家含饴弄孙,赵胤前些日子倒是听说他染了风寒,差人送了药材补品过去,就没再过问,如今国公夫人点到头上了,少不得也要关心几句。 可他这人,纵是关心,说出来也如同客气。 冷漠和距离,一眼可见。 魏国公夫人心里着实不喜,可甲一和赵胤本就分府另居,又非夏氏亲生,她说话也不硬气,不便责怪,便把话转到了赵胤的终身大事上。 “听人说,你新收了一个通房,怎也不叫出来叫婶娘瞧瞧?” 赵胤:“她不是通房。” 婧衣闻言心中暗喜,接着便听赵胤正色对夫人说:“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室。” 婧衣脸色一变,几乎站不住。 魏国公夫人也是始料不及,看了他片刻,轻声问:“阿胤,你可是认真的?” 赵胤淡淡道:“我从无戏言。” 魏国公夫人皱了皱眉头:“你可禀明了父亲?” 赵胤不答。 禀明了,但是没有得到同意,可是这些细节他并不愿意说得太多,而他还能耐着性子在这里说话,也是因为他出生时母亲过世,父亲对抚养孩子之事一窍不通,这位婶娘和魏国公没少帮衬。 沉默片刻,魏国公夫人突然瞄了一眼垂眼咬唇的婧衣,笑叹道:“这么说,我给你找的这些丫头,你竟是一个都瞧不上了?” 把几个年轻貌美的丫头放在赵胤身边伺候,魏国公夫人自然也是存了私心的。 赵胤收了自己送上来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而赵胤会收下这些丫头,也正是为了保全国公夫人的心意。 闻言,赵胤双手抚着膝盖,面不改色。 “夫人若是有更好的安排,就将她们带走吧。” 此言一出,婧衣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满是盈盈的泪雾。 “爷……” 娴衣也有点吃惊。 但她没有婧衣那样的夸张,只是沉默地看着赵胤——这个可以决定她去留和未来的男人。 堂上安静片刻。 魏国公夫人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道:“把人送过来了,就是你的人,要打要杀,还不是由着你使唤么?婶娘岂会再来指手画脚。” “夫人,婧衣不走。” 婧衣看向魏国公夫人,见她脸色凝重,但并不帮自己说话,心里一片冰凉。 丫头的命卑贱如斯,夫人再不高兴,又怎会为了她得罪赵胤? 婧衣扑嗵一声,朝赵胤跪下。 “爷。婧衣不走。求求爷,别赶婧衣走。” 章节目录 第355章 荒唐人荒唐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气氛一度凝滞。 魏国公夫人看赵胤满脸冰霜,心底有些泛凉。 对美人视而不见也就算了,一颗心竟是冷硬如铁。此子可比他父亲更不讲情面呀。 “婧衣你这是做什么?”魏国公夫人看婧衣哭哭啼啼,眉头皱了起来,斥责道:“你家爷又没说要撵你,随口一句话,你倒是当了真。” 婧衣擦着眼泪,嘴巴抽搐着,心乱如麻。 她扭头看着站成了木桩的娴衣,不停朝她使眼神。 “娴衣,你说句话啊,你也跪下求求爷。” 娴衣垂头站了片刻。 突然走到屋中,朝赵胤端端正正跪下。 “爷若要发卖我们,身为奴婢自是无话可说。” 她倔强地挺直了脊背,嘴上说“无话可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分明已有哽咽。 便是养的一条狗,相处日久,也会生出感情,一个人怎能说撵就撵?她们在无乩馆当差几年,早已把这里当成家,若今日赵胤真的要把她们撵走,便是心神淡定如娴衣,也同样会伤心。 气氛一时紧张。 门外当值的朱九看不下去了。 “放哥……” 他肘了肘谢放,小声朝他做口型。 “说说好话呗。” 谢放看到他在挤眉弄眼,只当未见。 朱九暗叹一口气,频频往里望,“唉可惜了,两个美人儿……” 谢放冷冷瞪过来,朱九赶紧闭嘴,站直了身子。 再是美人,也是爷的美人。 便是爷不要的美人,他们做侍卫的也只能尽本分,不能肖想半分。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开个玩笑,放哥你太严肃了。” 朱九的声音刚刚落下,便听到里屋有了动静。 是娴衣。 她双手朝前趴下,朝赵胤跪了个重重的响头,突然道:“奴婢有一个请求,望爷成全。” 赵胤看她:“说。” 娴衣狠狠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正色道:“若是爷一定要将奴婢打发出去,不如将奴婢赐给谢大哥为妻。” 堂上突然安静。 众人皆怔。 谢放更是僵化般站立,一动不动。 赵胤的视线徐徐扫了过来,“谢放!” 谢放硬着头皮走进去,单膝跪地,低下头,不待赵胤询问,先行开口:“爷,属下不愿。” 娴衣的脸顿时褪去了血色,身子晃了晃。 谢放没有去看她,沉声说道:“娴衣在府中多年,与我们早已亲如兄妹,她今日这般请愿,只是不愿离府。” 顿了顿,他抬头看着赵胤,拱手道:“属下也有一个请求。” 赵胤抬了抬手,“说。” 谢放侧过头,目光扫过娴衣冰冷的脸。 “望爷成全娴衣的心意,留她在府上伺候,再择良缘吧。” …… 谢放在赵胤身边多年,从未求过他什么,这个请求赵胤没有理由不答应。 对赵胤而言,两个丫头而已,留与不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方才那席话,只是为了敲打夏夫人,让她明白他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有恩有情,也不可越界,手不可伸得太长。 娴衣留下,婧衣自然也留下了。 只是这事闹得,府上皆知娴衣对谢放有情,还向爷求了婚配,却被谢放当众拒绝了。 对一个女子来说,这事太伤。 时雍同娴衣关系尚可,得知此事,找了个功夫旁敲侧击地安慰她。 哪料,娴衣仍是那一张万年不变的清水脸,一点喜怒都没有,表情冷淡得似乎根本不需要人的安慰。 “我知道他会拒绝。” 她如是说,然后看着时雍吃惊的样子。 “我只是想留下来。” 时雍皱了皱眉,“你不喜欢他?” 娴衣垂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接着道:“我知道谢放会拒绝,但是他这个人面冷心热,一旦拒绝了我,必会心生歉意。为了求个心安,他会为我求情。” 她淡淡看着时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是在爷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他的话,爷多少会给点脸面,如此一来,我也算是如愿了。不是吗?” 这是个聪慧的女子。 她料得不错,事实也确是如此。 可,时雍看她表情,总觉得她并不像嘴上说的那种满不在乎。而且,时雍觉得娴衣和谢放,外表其实也蛮相配的,若能在一起也十分地好。 唯一的问题就是,两人都不爱说话,都挺闷的,当真在一起,怕容易冷场。 …… 小院里。 谢放正在练剑,树叶飞花般晃动,虎虎生威,朱九抱臂站在他的背后,看了许久,突然拔出腰刀朝他刺去。 “看招!” 他力道十足,谢放稳稳架住他,厉色低吼。 “做什么?” 朱九挑挑眉梢,不悦地看着他满脸的热汗和冷厉的双眼。 “你今天过分了。” 谢放一言不发,冷冷格开他的刀,转身一个飞跃,剑身扬起再落下,极为凌厉。朱九后退两刀,接住他的杀招。 “你但凡点个头,爷就把娴衣配给你了。她有什么不好?你当众拒婚,让她往后有何颜面自处?” “放哥,我们所有人都敬你,重你,可今天这事,你干得不厚道,太伤娴衣姑娘的心了。” 刀来剑往间,朱九已喘起粗气,可嘴巴没停,谢放不耐烦了,突然收招退后,挽个剑法,还剑入鞘。 “你喜欢,你娶。” 说罢,他头也不回去走了。 朱九诶了一声,将刀愤愤地砸在地上,火花四溅。 想了想,他又追上去拉谢放。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子了?” 谢放不理。 “我想不通。” 谢放仍然不理。 “如果没有喜欢的女子,你怎会不肯?娴衣那么好看,武艺也不错,跟你最是般配不过……” 谢放终于停下脚步, 缓缓回头看着他。 “我当值去。” …… 无乩馆清静了两日。 赵胤在府中养伤,没有外出。他将魏州呈上的案件卷录审阅后,又发还了北镇抚司,示意他自行决断。 自行决断便是最大的信任了。 在赵胤养伤期间,锦衣卫案件全由魏州在处理。他让锦衣卫经历文飞再次行文呈报光启帝,请旨处决人犯吕建安和严文泽。 光启帝很快有旨意下来:斩立决。 锦衣卫北镇抚司本就有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和处决之权,有了皇帝明令,魏州自是不必再等。 不过,腊月十五是他的婚期。 为了图个吉利,有人建议魏镇抚等大婚过后再行处决,以免犯冲。 人犯在押诏狱,并不急于一时。 魏州再次到无乩馆请示赵胤,可是赵胤听完,并没有别的指示。 受伤之后,他似乎有些“沉迷女色”,除日常必要的文书,他都不再过问,全权交于魏州做主,安心养伤。 至此,闹得沸沸扬扬的吕家怪病和刘荣发之死系列案件,就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而白马扶舟谋反一事,干系长公主,朝臣们只知道锦衣卫还在秘查此案。 朝中之事风云变幻,刀光剑影,众人只管明哲保身,并不敢随便插手。 而民间听闻,更是扑朔迷离。 很多事情,市井民众往往就听个响声,事情真相如何,各有各的说法。 相比人犯伏诛和白马扶舟的谋反,更让市井民众感兴趣的事,便是享誉顺天府的大善人“天神殿主”,然后是赵焕的新娇娘阮娇娇。 自古闺房事、香艳事最得关注。 人们纷纷感慨,阮娇娇是一个何等倾国倾城的女子。方能得到楚王青睐,不顾体面地接回王府,甚至不管她曾委身他人…… “青楼名妓,艳压群芳。” 阮娇娇艳名更是传扬八方,无人不知。 而楚王赵焕的浪荡,更上一层楼。 腊月十一那日,就在民间对楚王殿下和阮娇娇的事情传得唾沫横飞的时候,赵焕径直入宫求见光启帝,请旨赐婚。 “臣弟要娶阮娇娇为楚王正妃,请皇兄成全。” 光启帝对赵焕在外面的荒唐事早有耳闻,贵为王爷青楼狎妓,本就不中听,可光启帝怜他年幼,已是睁只眼闭只眼,哪料他会得寸进尺? “混账!你是想气死朕?” 光启帝捂着胸口,呼吸起伏,气得脸都白了。 “你给朕记牢了。你的王妃是定国公府嫡女陈氏。家有妻室,你不知珍惜,整日不知所谓,是不是当真以为朕拿你没有办法?” “皇兄自然有办法,再把臣弟禁足便是。”赵焕懒洋洋地笑着整理袖口,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皇兄不就喜欢臣弟这样吗?一个遭人唾弃诟病的皇子,不比一个励精图治,抱负不凡的皇子更让皇兄放心?” 章节目录 第356章 故事里的故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焕说得极是轻巧,光启帝却当即变了脸色,冷冰冰地指着他的脸:“你给朕,再说一次?” 看他脸上盛怒,嘴唇都气得颤抖起来,赵焕手指搔了搔脸颊,不以为然地笑。 “开个玩笑,皇兄别气着自个儿。当我没说。” 光启帝拂袖冷哼,喉头一口痰气压不下去,重重咳嗽了几声,“旁的事我都由着你胡闹,这王妃岂能是想娶便娶,想休便休的?” 赵焕一听,冷笑低嗤。 “皇兄弄错了吧?不是臣弟想娶便娶,想休便休。要臣弟娶的人是皇兄,休了臣弟的人是陈红玉!她既然已经把臣弟休了,臣弟总不能终身不娶,断子绝孙吧?” 光启帝再次气得心绪起伏。 “你堂堂大晏王爷,闹出这些笑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怒训几句,又喘了口气,直盯着赵焕。 “去!朕要你备上厚礼,去定国公府负荆请罪。请求王妃谅解,把人给朕接回去,好好过日子。” 呵! 赵焕低低一笑,见皇帝黑着脸看过来,他淡淡一笑,“臣弟从命便是。只是,定国公肯不肯谅解,陈小姐又愿不愿意跟臣弟走,那臣弟就做不得主了。” “你!” 赵焕低头拱手。 “臣弟所言句句属实,陈小姐对臣弟恨之入骨,是绝对不会跟臣弟回府的。皇兄总不能看着臣弟孤身一人就藩吧?” 他抬头,直盯盯看着光启帝。 “横竖开年臣弟就去东定府了。天高皇帝远,臣弟不管是带个国公府嫡女,还是带个青楼艳妓,旁人也不识得。不如就成全臣弟,让臣弟与娇娇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光启帝胸膛气血上涌,指着门口。 “滚!给朕滚出去!” 赵焕懒洋洋行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外殿,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低下头,拱手朝他行了个礼,让到一旁。 赵焕哼声,迈出门槛。 侍卫看着他的背影,匆匆进入内殿,在光启帝面前跪下。 “陛下,两个消息……” 光启帝气还没有喘匀,闻言抬头,“说吧。” 侍卫头都不敢抬起,声音也压得极低。 “天神殿主是白马厂督,他和那个慧明和尚厮混在一处,向信徒派发什么延年益寿的金丹,很得信赖,信徒甚至称他为活菩萨……” “大都督两日前去了庆寿寺,在觉远大师的禅房停留约莫一个时辰离开。” 光启帝眉心微蹙,“所为何事?” 侍卫不敢看皇帝的眼神,脑袋垂得更低。 “奴才不敢说。” 光启帝脸色一变,“有什么不敢说?朕赐你无罪,照实说!”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侍卫吭哧吭哧地道:“大都督向觉远大师打听二十多年前的……皇室秘闻。” 光启帝眉峰微拧,“就这个?” 侍卫低头:“还,还有,与大都督随行的女子,觉远大师为她卜了姻缘,暗指她的良配在天家,还说什么有征天伐地之象……” “什么?” 光启帝喉头微紧,一把抓住桌角,脸色极是难看。在旁侍候的大太监李明昌,一看皇帝面色青白,好像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赶紧上前替皇帝抚着后背,朝外面大喊。 “小椿子,传太医!” 听到殿内尖声的喊叫,刚下台阶的赵焕脚步微微一顿,站立片刻,步子倒转又走回殿里。 ———— 腊月的飞雪将京师城覆盖得白茫茫一片。 无乩馆暖阁上,炭火暖烘烘地燃着,温暖如春。 在府中养伤的赵胤,多日不上朝,不去锦衣卫主理事务,日子极是悠闲。此时的他身着一袭轻软的黑袍,坐在棋枰前,端详战局,窗外的鹦鹉在咕咕说着话。 几个侍卫站如雕像,一声不吭。 与他下棋的人,是来桑。 这位小皇子棋艺不精,尚在初学阶段,可是兴趣很大,得知时雍在无乩馆,便每日找上门来邀赵胤下棋,还美其名曰“探望大都督的伤,陪大都督打发闲暇时光”。 更令人称奇的是,赵胤不仅没有把他丢出去,反而是来者不拒。 来桑棋下得这么臭,脾气还那么大,他也能淡然相陪。 无乩馆上下都看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来桑来的次数多,还经常在下棋的时候大呼小叫,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朱九在赵胤身边好几年,这光景也是没有瞧过的。 “放哥,咱们爷,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指了指脑袋,“附身了?” 谢放瞪他一眼,“爷的军棍许久没尝肉味了。” 朱九嘴角微微抽搐,赶紧敛住脸上的好奇,一本正经地说:“主子自然有主子的想法,你我当好差便是,实在不必过分操心。” 谢放哼声,转头走了。 朱九:“诶,你去哪里?” 谢放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庭院的一角,迈过拱门,朝里面走去。 鹦鹉的咕咕声渐渐远了,此处庭院十分幽静。地上落叶覆了厚厚一层,没有人来打扫。无乩馆实在太大,居住的主子又少,好多屋子都是空置,没有人住,洒扫的人偶尔就会偷懒。 这是一个清静所在。 谢放走入院子,看到矮墙下立着一个人影,手上拿了一个纸扎的蜻蜓,用小竹签串起来,缠在指间欢快地打个转。 凄清的院落里面,唯有纸蜻蜓在动。 谢放原地站立片刻,慢慢朝那人走过去。 那人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走近,没有回头。 “无为先生。”谢放走到他的身侧,声音低压,“内宅庭院,你为何在此?” 那人正是来桑身边的无为。 他听罢,哼声:“你不善装傻。” 谢放抿紧嘴,望着他手上那只纸蜻蜓,突然大步过去,将矮墙下的一匹青砖揭开,从里面掏出一堆纸扎的蜻蜓、竹编的蜻蜓、还有木凿的蜻蜓,重重丢到无为的面前。 无为半张脸是铁制面具,可不影响另外半张脸流露出讶异的表情。 他盯住谢放,错愕了好一会,突然苦笑。 “你都知道?” 谢放不看他,挺直身板看着那面矮墙,“幼稚。” 无为沉吟好一会,“来桑是我撺掇过来的。确实幼稚。” 谢放问:“为什么?” 无为道:“不为什么。就想过来看看。” 谢放:“看什么?” 无为沉默。 许久,他淡淡道:“蜻蜓。” 谢放一动不动。 两个人面对矮墙而立,许久没有说话。 无为慢慢弯腰,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蜻蜓捡起来,连同他手上那只纸蜻蜓一起,全部封到矮墙的青砖洞里,又将青砖放回去,用掌心拍牢,直到一点也看不出痕迹了,这才直起身走向谢放。 “走了。” 他错身而过。 谢放身子没动,一只手伸出去扼住他的手腕。 片刻,又轻轻松开。 “你的脸,怎么回事?” 无为没有看他,目光看着某个空洞的角落,视线里的光芒炽盛而起,又慢慢暗淡下去。 “不小心弄的。” 谢放:“是爷吗?” 无为:“不是。” 谢放:“是谁?” 无为:“与你无关。” 谢放抚腰刀的手,突然握紧,“我宰了他。” 无为脊背微绷,慢慢看他,“是我。” 谢放猛地掉过头去,震惊地看着他,突然伸手就要去摘他的面具。无为微避,胳膊抬手格挡,两个人默契又激烈地拳来脚往,几个回合方才喘着息停下来。 无为看着谢放赤红的眼,突然叹了口气。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太直,转不过弯来。” 谢放不言语,只是盯住他那半张满是疤痕的脸。 无为嘴角微微勾起:“以前你总说我蠢。谢放,其实最蠢的人是你。我比你更懂得生存之道,更懂得怎样才能做到极致。” 谢放笑容敛去,看他要走,再次抓住他。 无为低头看看手腕,又侧过脸去盯住谢放,轻声一叹。 “娴衣是个好姑娘,你别辜负了。” 说罢他重重抽手,谢放却扼住不放。 “松开。”无为冷冷剜向他,目光略带挑衅,“你越矩了。” 谢放盯住他,冷不丁卡住他的脖子,声音带着怒气,“越矩?你欠我钱,怎么说?” 无为面色一变,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朝谢放的背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礼。 “参见大都督。” 谢放惊了惊,冷汗迅速从毛孔里渗出来。 他迅速地转身,袍角一撩,跪地抱拳,可是待他行完礼再抬头—— 哪里有赵胤? 他心知中计,再转脸时,只见到一个消失在廊角的影子。 章节目录 第357章 胡搅蛮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的灶房里,药香阵阵。 趁着赵胤这几日休息,时雍准备好好调理下他的身子,就是怕他外伤治好了,腿疾又严重了。为此,她十分尽责,药材是自己亲自上手挑选,能煎熬之事也不假手他人。 上辈子忙碌惯了,她很少有这般悠闲的日常,偶尔尝试,不料竟十分舒坦。坐在小凳上,托着腮,看着药罐里的汤水沸腾,发出扑扑的沸响声,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内心竟也安宁一片。 这是她前生最鄙视的生活,觉得浪费光阴,如今换了个心境,舒服得不得了,整个人都仿佛被熨帖了。 昏昏欲睡。 娴衣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找了个凳子,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只盯着那只药罐出神。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时雍半眯起眼,“怎么了?” 娴衣:“看你熬药。” 时雍看着她那眼神儿,凉飕飕的极是吓人,她眯起眼看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不动不说,撑着膝盖站起来。 “好吧,帮我滤药。” 娴衣没有吭声,拿来瓦罐和汤碗。 时雍道:“还得熬两次呢。花厅那边如何?” “什么?” “下棋的二位爷。” “老样子。” 娴衣的话很少,多一个字都像会累着似的。 时雍唔一声,“来桑又要在无乩馆用晚饭吗?” 娴衣嗯声,一旁的厨娘却叹口气,“这兀良汗的皇子嘴可真刁,当真是比咱们主子还难伺候。”她摇了摇头,困惑地道:“也不知主子怎么回事。” 她没有把话说明白,可大家都知道,赵胤不是热情的人,不招待客人,更是很少留人吃饭,偏生来桑是一个例外。 有人甚至不解,兀良汗的二皇子常来府上,大都督不是应该避嫌吗? 瓜田李下,落个话柄多不好。 时雍也有疑惑,不过并不困扰。 自从来桑爱上了下棋,被赵胤虐得体无完肤后,被挑起了胜负欲,来无乩馆缠她的时间都少了。因为赵胤告诉他,棋局就是战场,他整天就琢磨着在“战场”上打破赵胤。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下到如今,一局不胜。 这般耻辱的战局他居然还能坚持,更可笑的是赵大人,虐菜一样虐他,还有闲心作陪。 大概是真的太闲了吧。 时雍端了托盘过去的时候,还在门外,就听到一个稚气的声音在吼。 “哎呀!叫你不要深入你不听我,如今好了。你既无地又无势,半盘落入虎口,半盘垂死挣扎。输赢已成定局,还不投降做什么?” 时雍一怔。 赵云圳在教训来桑? 这小太子什么时候来的。 时雍听到赵云圳和来桑争论的声音,脑袋就隐隐作痛。 她端着托盘走近,谢放和朱九各站一边,面无表情,无为立在来桑身后不远,一言不发。 屋子里只有赵云圳闹得凶。 他手足并用,恨不得代来桑上去走棋,偏生来桑不信邪,偏要以身犯险,被赵胤杀得溃不成军。 “唉。死了!”赵云圳实在看不下去,气得拍桌子,“找个傻子来,怕都比你下得好吧?” 来桑气恼地瞪他,“骂谁是傻子?” 赵云圳白眼,“谁傻骂谁。” 来桑咬牙,“你来!你若能赢他一局,我拜你为师!” 赵云圳看一眼赵胤冷俊的面孔,眼眸里划过一抹狡黠的光芒,“此话当真?” 来桑虎着一张脸,急得瞪圆了眼睛。 “本王一言九鼎,岂有……” “咳!”时雍眼看来桑就要掉入赵云圳的陷阱,轻咳一声打断,瞥他一眼,将托盘端到赵胤面前,“大人,吃药了。” 不出意外,赵胤的眉头霎时皱了起来。 刚才还在棋枰上操纵乾坤呼风唤雨的赵大人,看到汤药就不喜。 “稍等片刻。” 时雍莞尔:“再等就凉了。” 她端起碗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水面,试试温度,笑盈盈地道:“不冷不热,正好。” 赵胤颇为无奈地接过,仰头灌下去,时雍趁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他垂眼裹入嘴里,不动声色。 旁边的赵云圳和来桑却看傻了眼。 吃糖? 赵云圳有点嫌弃,“阿胤叔,我三岁喝药就不吃糖了。” 赵胤:“那是没人许你吃。” 赵云圳撅起粉嘟嘟的嘴,“如今也不吃,不信你试试看。” 时雍看他模样可爱,笑着往他嘴巴塞过去,“张嘴。” 赵云圳二话不说,张嘴就咬了下去,朝时雍眉开眼笑,“甜。” 时雍一愣。 这小子,精明得很。 “你要少吃糖。牙还没有长好呢。” 赵云圳频频点头,又张开嘴巴:“三颗以下皆为少,还可以再有。” 他骗糖的样子,将小孩子的单纯可爱展露无疑,而他吃糖的表情,让来桑极为羡慕。 来桑皱眉看着时雍,“我三岁喝药也不吃糖。” 时雍:“哦。二皇子英雄。” 来桑半眯着眼睛,“不信你试试。” 赵云圳飞快捂住时雍的口袋,看着他道:“我大晏礼仪之邦,断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是吧,阿拾?” 来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伸手就来夺。 “我兀良汗……不讲理。” 这两人,怎么孩子一样? 时雍飞快拨开他们的手,拍拍口袋。 “没了。都是大人的。” 来桑和赵云圳对视彼此片刻,互相冷哼,看不惯对方。 时雍问赵云圳:“太子爷今儿怎么来了?” 赵云圳是个骄横的孩子,但只要时雍同他说话,他的态度瞬间就会软化下来,变成一个可爱的萌孩子。 “父皇得知阿胤叔受伤,特地让人送来三七膏看望。” 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柜子上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里头放着两罐膏药,包装颇有宫廷之风,一看就华贵。 赵云圳道:“这还是我皇祖母在世时做的呢,父皇说对外伤极为有效,能让阿胤叔的伤快点恢复。” 能让太子亲自来送,足见光启帝对赵胤的看重和诚意。 时雍拿了三七膏,揭开盖子闻了闻,“好东西。陛下真是体恤臣民。” 赵云圳道:“若非父皇身子抱恙,他还要亲自来探病呢。” 赵胤这时插了句话,“陛下是哪里不爽利?” 赵云圳蹙起眉头,似乎也不很明白,想了想才道:“顾太医说是老毛病,以前久病伤了身子,得好生调养。” 一个人长期被下毒,肯定对身体有损伤。一时半会,吃再多好东西也补不上来。 本是随口闲聊,可是,赵胤听完赵云圳叙述宫里的事情,脸色却愈发地幽凉,对赵云圳说话,也比刚才疏远了许多。 “那烦劳太子殿下回宫后,替我谢过陛下。” 赵云圳一听这话,脸就拉下来了。 “谁说我要回宫了?” 在宫里颐指气使习惯了,他脾气来得很快,可是发完狠,一看赵胤的脸,马上又嘟起嘴,软了下来,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撒娇般道:“阿胤叔,我都被关在宫中这么久了,你就让我留下来玩几天,可好?” 赵胤慢慢把他的手挪开。 “不行。” “阿胤叔。” “殿下。”赵胤目光沉了沉,“你是太子,不可任性。” 赵云圳与他目光对视片刻,慢慢低下头去,坐回凳上,赌气般说:“那我吃完饭再走,总可以吧?” 自从东宫事变后,光启帝就加重了对太子的保护。于是,赵云圳的自由日子就更少了,根本就没有机会像往常那般偷溜出宫。赵胤对他同样看顾得严密,除了寸步不离的小丙,还另外安排了几个贴身侍卫,一天十二时辰轮番看守。 在赵云圳看来,无异于蹲大牢。 他放低要求,没想到赵胤连留他吃饭都不同意,马上叫了谢放进来,安排人送他回宫。 赵云圳出宫时跟着一群人,再加上无乩馆的一群人,他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动。 “阿拾救我。” 小太子急眼了,跑过去一把抱住时雍,不论小丙怎么拉他都不动,“我不走,至少要留下来吃个饭。” “不走,不走,说什么都不走。” 时雍看他都快要急哭了,不免有点心疼。贵为太子,却不得半分自由,他还那么小,天天跟着一群老古董学这个学那个,童年乐趣一丝都无。 “大人。”时雍看着可怜巴巴的赵云圳,朝赵胤投去一瞥,“太子也是憋坏了,吃过饭也不耽误多久。” 她认为吃饭是小事,赵胤不至于这么不近情理,岂料,不仅赵云圳胡搅蛮缠没有用,就连她的求情,赵胤也一律无视,表情冷漠得无一丝温情。 “来人!送太子殿下回宫。” 章节目录 第358章 不讲武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一愣,看他表情冷淡凝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既然他发了话,她没再坚持,转头让娴衣帮赵云圳装了些糕点吃食给太子装上,将生着闷气的小太子送到门口。 赵云圳眼泪汪汪,“小媳妇儿,你要等我。” 时雍哭笑不得,朝他挥挥手。 “太子殿下快回吧。” 赵云圳撇着嘴唇,满肚子的气又发不出来,只是撩着车帘一直看着时雍,那小眼神软软的,弱弱的,都不像平常骄横跋扈的太子爷了,时雍心疼孩子,又笑着哄他。 “等你书读得好了,大人就来接你玩。” 赵云圳哼声,“鬼话!我的书,一直读得很好。” 看来太子爷不好哄。 时雍走近马车边,看着他别扭的小脸,没忍住伸手捏了捏。赵云圳不情不愿地哼声,但是没有避开,由着她扯自己的脸,眼圈都红了。 “你们这些大人,全是骗子。”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时雍并不能完全理解赵云圳在宫中过的什么日子,可是他相信赵胤这么“无情”定然有他的用意。 “殿下。”时雍凑近了些,声音低低的,“你阿胤叔是为了你的安全,你要快些长大,平平安安。” 赵云圳是个聪明孩子,他并非完全不懂。 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哪怕道理全懂,仍不能控制自己。 赵云圳迟疑一下,憋着气:“他才不是。他送走我,连饭都不让我吃,就是怕我跟他抢人。” 时雍笑着翻个白眼,“你小孩子,整天胡思乱想。” “本来就是。”赵云圳拉着脸,“阿胤叔不讲武德。等我长大,我就罚他……” “罚他什么?” “罚他娶十个夫人,不许抢我的太子妃。” “……” 赵云圳放了许多恨话,最后还是苦着脸被送走了。 看着马车远去,时雍慢步返回时已到饭点。 膳食房灯火通明,丫头小厮笑盈盈穿梭其间传菜,很是热闹。赵胤不习惯与人同餐,因此来桑在这里蹭饭,也是分餐。 来桑这人不见外,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师,也没有朋友,自从下定决心要在棋局上战胜赵胤,对赵胤也不如最开始那么膈应了,动不动就称兄道弟,要是再喝几口小酒,更是豪迈万分,恨不得与他同床共枕,手谈通宵。 时雍没有用饭,等来桑离开无乩馆,这才找到赵胤。 他刚刚回房,冷峻的面孔略泛一丝红润,漆黑的眼眸比平常更为深邃,如夜幕中起伏的远山,窥视不清轮廓,只是朦朦胧胧倒映出时雍纤细的影子,一眼望来,深幽得如一个漩涡,仿佛要把人吞下。 “大人喝酒了?”时雍走到他的面前,抬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赵胤一把捉住。 时雍没有动弹,任由他捏紧手,默默看着端坐面前的男人,望着他的眼,慢慢低头,近得气息可闻了,这才皱眉道:“大人,你不该喝酒的。” 她声音细软,呼吸仿佛落在脸上。 “阿拾是否有许多疑问?” 时雍莞洋,“是。” 赵胤呼吸里全是女子身上的气息,她离他这般近,整个人几乎要靠到身上,他突然伸手环住她柔软的腰,慢慢一带,就将她抱了过来。 “问吧。” 时雍:…… 他抱她太紧,紧到她呼吸不畅,感觉都在脱离大脑,那滚烫的掌心烙铁般放在后背,阻止了她大脑的正常思绪。 “大人,我可否坐下说?” 赵胤嗯一声,一言不发地将她换了个方向——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嘴唇就在耳侧,他的手在腰上,她整个人都落在他半环的臂弯里。这根本不是谈事该有的样子。 “能不能让我好好说……” “能。”赵胤说着了,唇低下靠近她的耳垂,温热的呼吸如触电般从耳侧传导,战栗感迅速传入四肢百骸,时雍整个人僵住。 “大人!” “问。” “……” 这让她怎么问? 时雍好不容易找到理智,呼吸吃紧地道:“大人这是美男计吗?” 赵胤黑眸浅眯,掌心微紧,将她柔软的身子束于怀中,“是你招惹本座。” 时雍气笑了,“大人是委屈了不成?” 赵胤抿紧嘴唇,不说话,只是像撒娇的大黑般与她亲近,没有十分过分的举动,但细微的情绪却敏感地让时雍感受到了。 “大人为何那样对太子殿下?” 赵胤不吭声。 时雍去扳他的肩膀。 “他只是想多跟你呆一会儿。吃过饭再走,你都不愿意,多伤孩子的心。” 赵胤仍然不答,时雍歪着身子,整个人仿佛挂在了他的身上,声音无端低软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宫里有异?还是怕引来误会?与庆寿寺觉远大师那些话有关吗?” 赵胤身子凝滞片刻。 时雍侧头观察他的脸,“大人怕皇帝介意?把锦衣卫的事情交给魏州,借着养伤,不出府门,不见任何人,更不与朝中大员来往,你以为太子送药是陛下的试探,不敢僭越,多留太子片刻都不肯,你明明那么喜欢云圳……” 在赵胤掌心的温度灼烤下,她的话有些顺序混乱,但赵胤显然听懂了。 迟疑片刻,他沙哑着嗓子道:“阿拾,真是聪慧。” 时雍摇摇头,软声道:“可是,阿拾不懂,大人既然避嫌,为何又偏偏不避来桑?” 赵胤眉头微蹙,“真真假假,不令人生疑。” 他没有解释更多。 时雍却有些不相信,既然要避嫌,何不彻底一些? “那大人这句又是真是假?” “唉!”赵胤突然安静下来,仰起头看满脸严肃的女子,突然将她拉近,脸靠过去,“爷头晕。” “……” 这还没亲热呢,就晕了? “大人是想回避我的话题吧。” 时雍笑盈盈地说着,身子完全靠在他的身上,双臂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 “既然爷不想聊正事,那我们疗伤吧。” 一听疗伤,赵胤身躯便是一僵。 “阿拾……” 时雍不客气,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将他外袍往后褪去,手伸到他腰上,轻轻拉了拉带钩,就要解下。 赵胤连忙按住她的手,“你这女子。爷已然大好,不必再换药。” 时雍似笑非笑,仿佛很有兴味,执拗地拉扯他,还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 “让大夫来瞧瞧,大人惯会讳疾忌医……” “阿拾……” 时雍不等他的话出口,探头在他嘴上咬了一下,手上的力度突然偏移往下…… 赵胤身子突然僵硬,血液仿佛沸腾般咆哮着往大脑奔去,脑子嗡声作响,他几乎无力抓牢时雍的手。 “阿拾!” 时雍看出他的外强中干,哼笑一声,蹲下来,看着咬牙切齿的男人,然后拨开他防护的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慢吞吞偎入他的怀里。 “大人与我这般见外,不怕伤我心么?” 女子的柔软入怀,赵胤无奈低叹。 “并非见外,只是你我尚未成婚……” “不是说这个。”时雍仰起头,黑亮的眼如两颗成熟的葡萄,水灵灵地盯住他,“有事瞒着我,还故意喝酒装醉……” “没装。”赵胤有些无奈,叹息着轻顺她的头发,“你才十八,该让你知的事,会让你知。不该你知的……” 时雍抬高下巴,娇憨地反问:“如何?” 赵胤沉默,半晌捏捏她的脸。 “爷自有安排。不劳阿拾费心。”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胡说八道!”时雍瞪他一眼,“我往后是要嫁给大人做妻室的。你的决策就不再只是关系你一个人。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办?你不告诉我,就是剥夺我的知情权,就是不信任,看轻我……” 哪来这么多道理? 赵胤沉下眉,唤了声阿拾,刚想解释,就被时雍轻哼着堵住了嘴。她不给他讲话的机会,身子轻轻地偎过去,双手缠住他,细软的声音带一丝笑,浅浅淡淡地落于他的唇边。 “大人抱我。” 章节目录 第359章 我要回娘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人都在怀里了,还要怎么抱? 赵胤显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低头审视。 时雍看他这么傻,自己动手将他胳膊往腰上勒了勒,“抱紧些。” 赵胤哭笑不得,无奈地叹:“阿拾……” “快!”时雍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整个人缠上去,小脸泛红,妩媚中带了些颐指气使的憨态,怎么看都不招人讨厌。 赵胤叹息。 “你到底要如何?” 嘴里不情不愿,但他双臂仍然依言抱紧了她,紧得不透一丝风,没有半点缝隙,两人好像黏在一起般,如同一人。 时雍抿唇望着他,一动不动,就这般抱了许久,她才问:“大人什么感受?” 赵胤看着她。 这问题实在为难人。 不说赵胤从来没有过女人,便是有……时下有哪个女子如她这般大胆,抱了还要问感受? 赵胤不知她要问什么。 “你呀,别折磨我了。” 察觉到他说话时又开始收手,时雍瞪过去一眼,又把他拉回来,漫不经心地问:“难道大人感觉不到吗?我们如今是捆绑在一起的两只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人难道忘了在祠堂发过的誓言?”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 一言不发。 时雍弯了弯唇,浅浅一笑,“大人既然决定要娶我,就必须完成角色转换。你从此不是一个人了。你是我的人。” 赵胤:…… 时雍看他脸色变幻,深知这些话对一个封建时代的男子来说冲击可能有点大,又贴到他的脸颊,软着声音道:“当然,我也是大人的人。” 赵胤声音软化了些,“自是如此。” 时雍很满意他的回答,笑盈盈飞起一眼撩他,“那大人就要明白,我们是同荣辱的两个人,是一体的,不能把对方当外人,明白吧?” 说了这么多,赵胤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看着时雍,他沉默了许久。 在赵胤过往的人生中,一个人的决定便是最终的决定,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女子会向他要求得到这些她说的“权利”,更荒唐的是他居然没有反感,甚至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几句话便让他屈服…… “阿拾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时雍趴在他身上,看了他片刻,“是我对不住你。” 赵胤一怔,“为何这么说?” 时雍道:“我要不让觉远给我算姻缘,便不会有这事。不过,皇帝也太小气了吧?这种事情,不信则无,居然这么在意?” 赵胤沉默片刻,朝她摇了摇头。 “这不是小事。” 若他只是一个寻常百姓,自是不会引来皇帝的注意,可他本就是五军都督,还掌锦衣卫事务,如今又把白马扶舟扳倒下去——至少在外人眼中是如此。白马扶舟真谋反假谋反无人知道,如今东厂换了人间,新上任的厂督不得皇帝宠幸,形同虚设,赵胤手上的权势无人能及,朝野上下,无不忌惮他。 惧他、怕他,也嫉他,恨他。 从古至今,权倾朝野不一定是好事。 往往接踵而来的,就是灾难。 木秀于林风必推之,没了白马扶舟掣肘,一枝独秀的赵胤自是高处不胜寒。 “大人是对的。”时雍盯他片刻,点了点头,“不如,大人随我归隐山林吧?” 归隐山林? 赵胤看着她,默不出声。 时雍靠近他一些,手指轻轻拨弄着他的衣襟。 “做寻常夫妻,挖一口池塘,养一些鸡鸭,种一些花草蔬菜,瓜果满林,牛羊遍地,日出而起,日落而歇……不想做事就不做,懒在小屋里,酿些小酒,摆半屋书籍,置一架古琴,再收养些猫猫狗狗……” 她说了许久对未来的设想,说得脸颊泛红,很是激动和陶醉。 赵胤安静地听完,突然将她拦腰抱起来,“再生两个孩子。” “大人……”时雍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设想是浪漫满屋,可赵胤听完得到的结论就是生孩子? 整个人被赵胤丢到榻上,时雍才反应过来,挣扎而起。 “大人,我在说认真的呢。” 赵胤:“我也认真。” 时雍微愕:“现在?” 生孩子也不急于一时吧? 赵胤看她表情,眉梢微微一扬,突然拉开叠好的被子把她整个人盖住,再伸手将床帐放下来,淡淡瞥她,“不早了,早些歇着。先养好身子。”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 时雍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刚想喊他,这才发现这是她的房间。 小院里,赵胤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屋子。之前为了方便照顾他的伤,时雍常在赵胤的卧房里“将就”,和衣躺上一夜,几天就这么过来了。她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同赵胤说了那么多体己话,两人的关系没有更进一步,反而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回来,直接塞入窝里。 “我要回娘家!” 低吼声传入赵胤的耳朵,他脚步一顿,叹气摇头,单手负于身后,加快了脚步。 赵胤从小被先帝带在身边长大,看到的见到的全是“清规戒律”,行事规则大过于天,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这么一副保守的性子。 过往的二十多年,不娶妻是他根深蒂固的意识,尽管从来没有谁约束过她找女人,但他一直主动禁欲,与女子保持距离。从国公府到光启帝,无数人都曾热心往他身边塞过女人,但赵胤从来不曾动心。 不是因为道常的推命,这仿佛本就成了他的命运。 清心寡欲能让他更为清醒地做出决断,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无牵无挂方得自在…… 他坚定地在原则里生存,从未失手,更没有过错误的判断。 可…… 生命终是有了变数。 于他而言,变数没有什么不好,他不惧怕任何改变,甚至贪恋那女子偎入怀抱时头脑空白耳窝轰鸣血液逆流身子不受控制到忘乎所以的感觉…… “大都督,你失神了。” 书房里,庚一站在赵胤的背后,突然幽幽一叹。 他认识赵胤许多年了,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副样子。这让庚一不免有些唏嘘。都说美人关是英雄冢,没有想到大都督都逃不过这道坎儿。 这让他内心又隐隐有了担忧…… 英雄冢,不会真的一念成冢吧? 赵胤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 “我很清醒。” 他看了庚一一眼,眼风锐利。 “查到是谁走漏风声了?” 庚一摇头:“这事很是奇怪。当时,除了觉远大师,房里只有你和宋姑娘两个人。即使是谢放和朱九,也不可能知道你们谈话的内容。这事怎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宫中、朝野,不论皇帝和朝臣,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他们是大晏朝的权力核心,又是一群精于倾轧、老谋深算的野心家。 光启帝的顾虑,任何一个人坐上那个位置,都会有。 赵胤能表的忠心已经表了,接下去,便看皇帝的想法了。 只是,密谈之事都能传到光启帝的耳朵里,也当真是奇怪。 庚一道:“觉远,会不会……” 赵胤细想片刻,摇头:“不会。” 庚一问:“为何如此肯定?” 赵胤淡淡地看他一眼,语气平静低沉:“觉远深知其中厉害,不会惹事上身。” “大都督……”庚一迟疑片刻,“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胤平静看着他,“讲。” 庚一道:“属下知道大都督与觉远大师有深厚的交情,可这事与别的事不同,关系的是社稷安危。属下奉命调查这么久,隐隐有一种直觉,二十多年前的皇室秘闻,或与大都督有关。觉远是道常的徒弟,也是道常圆寂前夜单独召见的最后一个人。他承继的不仅是道常法师的衣钵,还是僧录司禅教之位,是大晏江山的守护人,若是觉远认为大都督对江山有碍,他能如何?” 夜深人静,冷风微拂,烛火在风中摇曳。 许久,赵胤才嗯了一声。 “再查。” “是。”庚一抱拳拱手,慢慢退出去。 离开前,他慢慢回头看去。 赵胤仍然坐在那张椅子上,夜灯里孤零零一个,安静得仿佛一个剪影。 章节目录 第360章 该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香已失踪好几天了,宋家新建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烟火气都淡了许多。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市井人家,难免会说上几句别人的闲话,宋香失踪无异成了他们的谈资。看到王氏或宋家人过来,又纷纷噤声,用那种古怪地眼神看他们。宋老太气恨不已,呸了几声,又跑到王氏面前来抱怨,说宋香丢了老宋家的脸,让他们跟着没面子,影响她大孙子娶媳妇。 王氏是个手快嘴利的人,可女儿失踪,她的心气被磨没了,宋老太叨叨训人,她也不吭声,拿了张条凳坐在檐下,巴巴望着院门不出声。 宋鸿大气不敢出,乖乖靠在她的身边,而春秀和子柔,则是懂事的包揽了家务。 时雍还没进门,就听到宋老太粗声粗气的骂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狗子,懒洋洋地道:“大黑!” 大黑呜嗷一声,立马换了神色,速度极快地蹿了过去,宋老太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狗已到了身前,朝她一跃而起…… 宋老太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大黑体形巨大,突然跃起朝她扑过去,如同一片阴影覆盖而下,杀气浓郁,吓得宋老太惊叫一声,登时苍白了脸,差点昏过去。 而大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从她的头顶跃过去,四蹄着地,在王氏面前摇着尾巴去亲热她。 就好像宋老太只是它的——路过。 宋老太缓过神来,气急败坏地骂:“这死狗,老三媳妇你也不管管……” 大黑呜地一声,咆嘟般突然转头,朝她张大嘴巴,“呜——” 宋老太的话戛然而止。 凶狠的狗她不是没见过,但是像这么凶的,她第一次见。 大黑看她回视,“汪汪”两声叫唤着,又要扑她。 宋老太拎起地上的火笼,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氏看到摇头摆尾的大黑,惊喜地抬头,四处看了看,然后看到慢悠悠走入院子的继女,眼眶突然一红。 “阿拾回来了?吃没?我,我去做饭。” 她说着系了围裙就进了灶房,有点慌急,有点迫不及待。 时雍走过去赞许地摸了摸大黑的脑袋,慢吞吞进入灶间。 春秀在折菜,子柔在生火,两个小丫头看到她很是欢快,可是,瞄着大娘的脸色,又都不敢将笑容展现出来,只能怯怯地叫小姐。 “你们出去吧。我来做。”王氏摆手叫两个小丫头出去,然后出门将养在灶房门前水缸里的鱼捞了一条起来,剖净去鳞,又让予安进来,掏银子让他去街口买猪肉,火急火撩的准备饭菜。 在王氏眼里,时雍好吃懒做,所以难免有时候会念叨她,可这几日她不怎么回来,她整个人都空了,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女儿,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再看到时雍,她似乎重新活过来了一般,麻利地忙活起来。 时雍倚在房门看了她片刻,慵懒地坐到灶膛前,慢慢帮她添柴火。 “你怎么不问了?” 王氏脊背微微僵硬,没有抬头,手脚麻利地切菜。 “都是命,她不争气,非得往外跑……” 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王氏抬起手臂抹眼泪。 于是,菜切不下去了,呜呜地哭。 时雍看不下去,掏出绢子递到她眼前。 王氏看她一眼,哭得更凶,嘴扁着,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时雍眉头皱了起来,她不曾见过一个妇人这般伤心的在面前痛哭,一边哭,一边还想控制和压抑,她受不了。 “别哭了。”时雍笨拙地帮她拭泪,“我去给你找人。” 王氏一怔。 “你上哪里找?” 时雍不告诉她,只是抿着嘴,“我自有我的办法。” 王氏一听傻眼,顾不得哭了,猛地拽住她的胳膊,低声说道:“宋阿拾,老娘警告你啊,你不要做傻事……”她眼泪又下来了,忍都忍不住,说得哽咽不止,“老娘已经没了一个阿香,不想,不想再失去你……” 时雍沉默,看她的眼泪是擦不完了,便轻手拍她。 “放心。我有分寸。” 王氏突然捂住脸,痛哭。 “你们两个都是我养大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老娘都舍不得啊……” 时雍叹气,抱了抱她。 “会没事的,相信我。” ———— 残破寺庙铺了锦绣,如同换了人间。 禅房扩成花厅,没了念经的和尚,换了抚丝弄竹的歌女,锦帘卷,水叮咚,佳人犹唱,弦弦乐乐如诉情侬,忽缓,忽顿,忽停,忽而一阵叫好,好不快活。 “主君!主君!有位姑娘来找——说是主君的姑姑!” 小厮欲要入厅,被祁林拔刀阻止。 祁林咬舌后失了言语,为人更为狠绝。 小厮看到刀芒吓得噤声,不安地望向厅中。 白马扶舟斜倚软椅,面前小几是酒杯茶盏,闻言懒洋洋抬头。 “让她进。” 小厮如释重负,望了祁林一眼。 祁林收回刀,立在门侧。 不过片刻,时雍就走了过来,着一身男装,青衣小帽,打得和如同普通小民模样,可慧黠的眼仿佛盛了七彩祥云,走到哪里便亮到哪里。 她越过祁林,径直入内,穿过歌女和乐声,走到白马扶舟面前。 “我来要人的。” 慧明和尚坐在白马扶舟下首,皱了皱眉头,“厂督……” 白马扶舟一笑,抬手摆摆。 “下去!” 时雍没动,丝竹声却戛然而止。 歌女们抱着乐器退下去了,时雍扫一眼慧明和尚,对白马扶舟重复刚才那句话。 “我来找我妹妹。” “唔。”白马扶舟扭着一杯酒盏,似笑非笑地道:“姑姑就这么单枪匹马地闯进来,我就由着你把人带走,岂非很没有面子?” 时雍漠然道:“你待如何?” 白马扶舟看了看矮几上的酒杯,“姑姑陪我喝一杯。如何?” 一杯?时雍弯腰,拿过酒壳和酒杯,一连倒了三杯,皆是一口饮尽,然后倒立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白马扶舟,“可以了吗?” 白马扶舟半眯着眼看着她,忽而轻笑:“赵胤知道你来吗?” “我的私事,与他无关。”时雍在他面前坐下,“我来找我妹妹,把人交给我。” 白马扶舟双腿原本懒洋洋放在脚榻上,闻言静静看她片刻,慢条斯理地将脚放下来,轻轻扬起嘴角,“姑姑同我来。” …… 从花厅出去,是一个长廊,新漆的味道十分明显,来往可见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全是面容轻和带笑,看到白马扶舟无不恭敬地行礼。“天神殿主”的事情,时雍在无乩馆听说了一些,本以为这里会是一个邪祟窝子,不料竟是这般情形,如同世外桃源。 白马扶舟似是看出她的疑惑。 “姑姑不必怀疑走错了地方。这里都是一心向善的信徒,我与邪君不同,我倡导的是善、仁、义。呵~~本督可不是罪大恶极的人。” 时雍冷哼,“什么善仁义,哼!为你自己留下后路吧?” 她直言不讳。 角色扮演再逼真,白马扶舟也不会给自己留下被人诟病的把柄,在白马扶舟眼里,与赵胤的合作是不得已,他不会真正信任赵胤,更不会当真留下犯罪的证据,到时候百口莫辩,就说不清了。 白马扶舟一声冷笑。 “我在姑姑心中,就这般不是人?” 时雍转头看他,“你还是吗?” 这话问得十分平静,不带半点情绪。白马扶舟对上她的眼,突然莞尔笑开,眼里如有两束盈盈秋水,没有了花厅中那种邪气,反而像天寿山初遇时的白衣公子,雅俊清贵。 “姑姑真是偏心。” 时雍哼声,不说话。 白马扶舟又道:“我是被硬生生逼到这步田地的,姑姑可曾怜惜我半分?” 时雍笑看着他,“你贵为厂督,还缺人怜惜?” “缺!”白马扶舟视线幽远,慢悠悠地笑开,“本督处处慢了赵胤半步而已。” 处处?是指何处? 时雍皱眉地望着这个“天神殿”,嘲弄般笑。 “你自封天神殿主,将事情做得如此极端,就是为了走在他前头?” 白马扶舟眯起眼,看着时雍,突然低下头,面孔压近她,酒香伴着呼吸闯入鼻端,连同他的愤怒一起,被化成一道冷冷的笑,似帛画裂开,低哑莫名。 “我从一开始就被算计,受制于人,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我也是个人,难道姑姑以为,我就该死?” 章节目录 第361章 问心无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着他锐利的目光,后退两步,望了望四周。 “这就是你平反昭雪的策略?绑架一个无辜的女子示威,就是你的高明战术?” 说着,她冷笑一声,“若是,我瞧不起你。” 白马扶舟面色微微一变,伸手扯过一枝越墙而过的枯枝,“咔嚓”一声折断。他双眼直盯盯望着时雍,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你教教我,被人指认为杀人谋反的邪丨教首领,证据确凿,无处辩白,我还能如何?” 时雍沉默。 白马扶舟突然伸出一只手,缓缓捏住她的肩膀,咬着牙齿,力气大得似是恨不得捏碎她,“指认我的人,正是你。姑姑。” 时雍斜一眼肩膀上青筋乍现的修长手指,半眯双眼。 “可你这样也没有洗清嫌疑。” “是吗?”白马扶舟目光利如刀子,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突然往里一握,将她往自己带了带,死死扣住,低沉地笑,“我若是那个人,你还能活着走出去?” 时雍感受到他磅礴的怒气,一言不发地回视。 “你不敢。” “我不敢?”白马扶舟突然放开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失声狂笑,“你是在欺负我啊。宋阿拾,你是在欺负我。” 他直呼其名,也不阴阳怪气地叫“姑姑”了,声音听上去很有些震撼。 时雍:“我怎么欺负你了?我在天神殿看到的人确实是你。我能说谎吗?” 白马扶舟猛地偏过脸,冷冷地笑:“那个人是不是我,你心中很清楚。你这个没心肝的女人,你今日敢只身闯上山来,你凭的是什么?你说,你凭什么?” 说罢,他狠狠喘一口气,不等时雍回答,便冷声笑开,那双俊目里的光芒仿佛带着痛苦的血线,转瞬即逝,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成了一脸邪魅的笑,慢慢朝时雍走近,低头看她。 “你凭的是我……舍不得动你。” 时雍的脚踩上一块碎砖,发出嚓的一声。 “我是怀疑过你,指认过你,可即使现在,我也在为你申冤……” “有吗?”白马扶舟冷笑,“你在无乩馆和赵胤郎情妾意,双宿双飞,你没有因为冤枉我、刺伤我,有过半分愧疚……姑姑,可有尝过被人冤枉的滋味?” 时雍哑然。 被人冤枉的滋味呀,她尝过。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尝过不止一次, 女魔头时雍,被万千人唾骂,人人都恨不得她去死,而她,有冤不能伸,有苦无处诉…… “姑姑没有尝过,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锥心刺骨。”白马扶舟冷飕飕地笑,“你的指认,让我背上谋反之罪,你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吗?十恶不赦、诛九族。” 他两眼通红,目光锐利。 “若非走投无路,我何至于此?姑姑,我何至于此?又是何人置我于此?” 何人? 何人? 时雍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居然有一种古怪的心虚。 尽管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实话实说,白马扶舟这番情绪激动的说法让她有了感同身受。 她强自镇定下来。 “你若当真被冤枉,早晚会平冤昭雪。” “早晚?”白马扶舟微微勾唇,斜斜看着她,“你知道我多少次死里逃生吗?” “……” “死于你手,死于诏狱,死于陷害…………这么久以来,除了长公主,你们哪一个人,当真信任过我?又有谁肯认真听我辩白?” “……” “姑姑可知道,你指认我在天神殿逼婚的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 白马扶舟目光冷冰冰地盯住她,见她不答,忽而一笑,“我在找你。” “赵胤来东厂说你失踪,我建议他下令关闭城门,然后就带着人四处寻你的下落……我怕你落到那变态的手上,怕你被人凌辱,怕你被人欺负,也怕你不堪其辱走上绝路……我他娘的都快因你而发疯了,你见到我……二话不说,上来就捅我一刀,几乎要了我的命。你指认我谋反大罪,眼睁睁看着赵胤将我押入诏狱……” 他抚着胸口,那是时雍刺过的地方。 “有无数人可以为我作证,我当时本就不在天神殿……只可惜,这无数人,全是别人的人。除了祁林,我手下的侍卫以慕漓为首全被策反,没有一个人为我说话………” 说到这里,他狠狠闭上眼,好一会,才睁开看她,缓缓吐出那口浊气。 “姑姑可知,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 时雍被人冤枉过,也被人背叛过。 但她的身边一直有朋友,有乌婵,有燕穆,有南倾云度,有许多义无反顾支持她的人,雍人园那一夜,甚至有无数人为她去死。 她还有大黑,不离不弃的大黑,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了她也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大黑。 时雍看着白马扶舟猩红的双眼,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竭力保持平静,“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白马扶舟道:“你知道我不是邪君,对不对?” 时雍眉头皱了起来,看了他许久,“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白马扶舟沉哼,“自是真话。” 时雍:“不敢确定。一边是眼见,一边是耳听。是实是虚,疑窦丛生,你让我如何肯定?” 白马扶舟锐利的眼死死盯住她,拳头慢慢握了起来,突然恶狠狠砸在柱子上。 “宋阿拾,我告诉你,我白马楫对得起你,问心无愧!” 檐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时雍沉默不语。 白马扶舟突然抽回手,甩袖转身,“以后对我,你还是说假话吧。” 时雍遮了遮眼,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长廊。 “慧明此人,你当真信得过?” “至少他信我。” “你不怕他是利用你?” “彼此彼此,我也利用他。” “你为何不信任赵胤?实不相瞒,赵胤是第一个提出疑义,认为你不会谋反之人。若非他,你说不定已经被治罪了。” 白马扶舟脚下一顿,“不要给我提他。” “为什么?”时雍看他语气软化,暗自松了口气,“他至今仍在寻找真正的邪君,一直没有放弃,不就是为了给你翻案吗?” “哼!”白马扶舟冷笑,“别再粉饰太平了。他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 “怎么讲?” “案子已经结了。可是真正谋反之人不见踪影,我被迫认下这桩十恶不赦之罪,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天真。” 如同快问快答一般,两个人语速都快。 时雍心知他所言极是,但为了缓解他的愤怒,故作不知。 “恕小女子不懂,还请厂督明言。” 白马扶舟低头看她一眼,桃花眼微微挑起,“装傻。哼!” 他傲娇地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道:“那个人要对付的是我白马扶舟一人吗?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是大晏。先扳掉东厂,再端锦衣卫,我若不能善了,赵胤也得不到好。无非是唇亡齿寒而已。” “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时雍突然问,白马扶舟一怔,怪怪地笑着看她。 时雍突然反应过来,这话问得有歧义。 “我是问你,心里是不是已有人选?那个真正想要谋反的人?” 白马扶舟眯起双眼,盯住她,“是。” 时雍微怔,盯着他不转眼,然后就听到他说:“我心里是有人了。” “……” 静默间,空气突然低压。 时雍突然不敢看他灼热逼人的眼,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突然传来一声女子惊叫。 宋香? 时雍推开白马扶舟,往前疾速奔跑而去。 白马扶舟抚着再次被她狠推的伤口,龇牙咧嘴。 僻静的柴房紧挨院墙,幽暗的光线里,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将宋香重重丢在干草上,淫丨笑着一边朝她走近,一边松开腰带。 “叫啊!叫得大声点,你越大声,爷就越得劲。” 宋香边爬边退,整个人缩到墙角,大声哭喊,“饶了我吧,大哥,求求你饶了我。来人啦……救命……” 侍卫弯下腰扼住她的脖子,猥亵地狞笑。 “小美人,歇歇吧!就算你把嗓子喊破,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啊!”宋香拼命挣扎,惊叫,想要推开他。 侍卫哈哈大笑,压住她的身子,一把扯向她的领口。 哗!衣领被扯开。 砰!柴房门也在这时被人一脚踹开。 “大姐!”宋香睁眼看到时雍,哭得撕心裂肺,“大姐救我!” 时雍冲上去拔开那侍卫,抄起一根木柴就朝他劈头盖脸地捅过去,气愤地大喊。 “白马扶舟,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 章节目录 第362章 单枪匹马去救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刚走到柴房门口,听到吼声,停下脚步。 柴房里光线幽暗,时雍是背对着他的,白马扶舟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这愤怒到极点的声音,带着尖利透骨的痛恨,仿若一把刀子般扎入他的心中。 白马扶舟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时雍将怒火发泄到那个侍卫身上,一根三指粗细的木柴在她手上如同幻化的利剑,戳、刺、敲、打,劈,熟稔又锋利,那侍卫捂住头,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宋香在角落里抱着身子低低哭泣,侍卫几次想要拔刀自卫都失败在时雍的木棍下,几个回合下来,他脸上已经挂了彩,而时雍不急着杀他,只是重重抽他的脸,一阵凌厉的姿态不像个青葱少女…… 白马扶舟想到了天寿山初见,乱军围攻中从容不迫的女子。 那时面对危险,时雍仍然很冷静,可此刻,她却像疯了般,是护犊子一般的愤恨。 白马扶舟看着哭泣的宋香,突然有点羡慕。 每一个被她护在羽翼下的人,她都会为他们拼尽全力…… 而他,不是。 时雍终于打得累了,一脚将侍卫踹倒在地上,双眼微眯,盯看门口的白马扶舟,气喘吁吁,“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身姿笔挺地走进去,面色有些苍白,洁净的黑皁靴,慢慢站到了侍卫的面前、 “主君,主君饶命,属下喝多了……” 白马扶舟低头,轻声笑问:“醒了吗?” 侍卫张了张嘴巴,拼命磕头,“醒,醒,醒了。”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白马扶舟:“谁让你这么干的?” 侍卫吓得哭了起来:“没,没有人叫小的这么干。” 时雍哼了一声,对白马扶舟推卸责任的行径很是不屑,愤怒之下,甚至丝毫不顾及地戳他心窝,“你与邪君何异?”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嘴角轻轻扬起,扭头看了一眼时雍脸上的嘲弄,再转头时,清俊的眉目隐在暗光里,突然抬起手,抚在侍卫的头顶。 “自作孽——” 喀的一声,侍卫的哭声戛然而止。 只见他狰狞而痛苦的脸,突地扭到一边,双眼恐怖地瞪大。 他的脖子,被白马扶舟生生拧断。 宋香听到声音,抬头看一眼,惊恐地大哭起来,号啕不止。 白马扶舟不声不响地走到时雍面前,神情莫变地笑,“满意了吗?” 时雍没有说话,低头扶住宋香颤抖的肩膀,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仰头看他,平静地道:“我要带她走。” 白马扶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片刻,忽地失笑。 “姑姑。” 他看着她拼死护着另一个人的样子,拳心慢慢松开,手掌向上抬起,面带微笑地端详了片刻,轻言细语。 “这只手刚拧断了他的脖子,你就不怕,我也拧断你们的脖子?” 时雍:“不是问心无愧吗?” 白马扶舟笑道:“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不论我做什么,结果都一样,我又何必做好人?做坏人,岂不快哉?岂不肆意?” 见状,时雍暗自吸了口气,环住宋香慢慢往墙边靠了靠,突然拔出侍卫落下的腰刀,刀尖直指白马扶舟,冷笑一声。 “那就试试,你留不留得住我。” 白马扶舟看着那锋利的刀口,摇头失笑。 “天真!” 话未落,时雍已然飞身上前,速度快得将白马扶舟逼退几步,等她再次持刀逼近时,他不得不退出柴房外面,而时雍抓住宋香的手,就往院墙的另一边跑去。 “阿香,能不能爬上去?” 柴房紧挨院墙,离地不是很高,可是宋香早已吓得腿软,别说爬墙了,走路都费劲。时雍看了一眼没有带武器的白马扶舟,“龟孙子。” 低骂一声,她丢下腰刀,突然将宋香抱了起来,往院墙上面举高,沉声厉喝:“爬上去!” 宋香浑身都在颤抖,双手怎么都抓不稳,再看一步一步逼近的白马扶舟,直打哆嗦,即使有时雍托住她,仍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院墙,然后看着外面的高度,吓得惊叫。 “再会。”时雍看了白马扶舟一眼,捡起腰刀,撑在地上,借力一个飞跃,两三下攀上墙体,然后拖住宋香的身子,一跃而下,动作利索又干脆。 砰! 隔着一道墙,白马扶舟听到她身子重重落地的声音。 同一时刻,背后传来一阵阵吆喝, “主君——主君——” 慧明也奔了上来,看了看情况,大惊失色地道:“她把人救走了?” 白马扶舟抬起掌心。 一道血痕刺眼的露在众人眼前。 “跑了!” 他声音轻缓而散慢,不知是怒是恨,隐隐有逼人的杀气传来。 慧明拔刀:“我带人去追——” “不必。”白马扶舟声音未落,突然抡起一张废弃的凳子朝慧明砸了过去,力道极大,不留丝毫情面,嘴角带着一抹冷冽的笑。 “学会算计我了?” 慧明震惊,捂着吃痛的胳膊,沉声厉喝:“主君此言何意?我不懂。” 何意?白马扶舟一言不发,将一张条凳舞得虎虎生风,直到慧明避无可避,生生遭了他好几下痛打,这才冷冷地笑。 “当着宋阿拾的面,让人非礼她的妹妹。可是你的主意?” 慧明一惊,腿脚突然一软,就要跪下。 “我只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自作主张!”白马扶舟道:“我瞧着这不是给她的下马威,是给我的。你是怕我身上的罪名太轻了是吧?” 又是一下! 凳子一角重重砸在慧明的额头,他痛呼一声,摸了摸,满手是血,随即跪在地上。 “主君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得冒死一说。赵胤这就是得寸进尺。一不为主君平冤,二不管主君死活,草草结案也就算了,如今又让他的女人上山要人,还砍伤主君……这,这分明就是要逼死你呀。” 白马扶舟静静看他。 手上那条残破的条凳,咚声落地,一声冷笑。 “想我死?哼!” …… 时雍带着宋香飞奔下山,走到官道,确认没有追兵之后,这才放缓脚步。 宋香看着她凌乱的头发,一脸的汗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她,“大姐!谢谢你来救我,谢谢大姐……” 时雍张望一眼,拍拍她的后背,“还能走吗?” 方才为了逃命,二人狂奔下山,如今松懈下来,只觉得两股战战,脚都迈不起来,宋香低头看了一下,哭丧着脸,“我的脚……很痛。” 时雍挑了挑眉,“要我背你?” 宋香一惊,“不,不用——” 话音还未落下,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一辆黑色马车突然出现在眼帘,从官道那头慢悠悠地驶了过来,彪悍的骏马,紧闭的车帷,看上去颇有几分神秘。 驾车的人是一个中年壮汉,长得慈眉善目。 宋香拉了拉时雍的袖子,“大姐,有马车……” 这马车来得太是时候。 也让人起疑了。 时雍不动声色地拍拍她,侧过身来,揽住她的肩膀,慢慢让到路边。 “驭——” 马车突然停下,安静地立在路边。 壮汉捏着鞭子喊时雍,“小公子,要雇车吗?” 时雍拱手,“多谢大爷。不必了……” 壮汉呵呵地笑:“这里离城尚远,山上又不太平,我捎你们一程吧,你看着给几个铜板便是。” 宋香累坏了,期待地看着时雍,“大姐……” 时雍低哼,淡淡看她一眼,“走。谁知是不是坏人。” 宋香难过地抹了抹额头,哦一声,艰难地迈动脚步,几乎被时雍拖着往前走。 背后的马车里,传来幽幽一声低叹。 黑色的车帷撩开,一个声音淡淡地道:“上来吧。” 宋香错愕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时雍,一脸疑惑,时雍却是挑了挑眉,原地站定,待那辆马车再次驶到面前停下,这才对宋香道:“上去吧。” “大姐?” “上!” 时雍撩开车帘,将宋香扶上去,然后看到一只朝她伸来的手,瞥了一眼,她慢吞吞搭上去,任由那只手将她拽上车,慢条斯理地坐在那人身边。 “大人看戏可还看得开心?” 章节目录 第363章 负荆请罪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手上拿了一卷书在看,样子极是悠闲,听了时雍的话,也不动声色,淡淡看她一眼,“累吗?” 马车上有个竖枕,他垫在后背,见时雍怒目看来,抽出枕头放在她背后,拍了拍,“靠一会。” 时雍看他跟踪自己,还这么沉得住气,真想拿枕头狠揍他一顿。 可是宋香在跟前,她得给大人一点面子。 “多谢大人。” 她刚准备靠下去,马车突然左右摇摆了一下,似是车轮碾到了石子,时雍没有来得及靠稳,身子猛地朝赵胤倒了下去,一只手紧紧抓住他胳膊才坐稳。 赵胤顺手扶住她。 时雍也仰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许久无声。 在宋香面前,两人不好明目张胆地“乱来”,纵是眸底风起云涌,脸上亦是淡淡的情绪。 时雍唇角微微一扬,“撞痛你没?” 赵胤纹丝不动:“没有。” 时雍哼声,坐稳,偏开头去。 赵胤瞥她一眼,继续拿起那卷书,看得认真。 从上车至今,宋香仍然在发愣。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赵胤。 上一次还是那年赵胤同先帝凯旋,打马从长街而过,她同柳家小姑娘一起,挤在人群里,踮着脚,扒着禁军拉出的人墙,看着他自分列的士兵中间缓缓而行,黑马亮甲,丰神俊朗,佩刀泛着逼人的寒光,仿佛伫立于千万人之上…… 过去几年,宋香还记得那天的热闹和躁动,挤在人群里的姑娘,无不心如乱麻,小脸通红……尽管那时宋香还小,仍然能感觉到那些姑娘眼里的倾心和爱慕…… 可如今,赵胤就坐在她的面前。 比几年前更俊,更冷,更是高不可攀。 这个传说中宠幸着她大姐的男子…… 宋香心脏怦怦乱跳,几乎不敢相信赵胤就坐在她的面前。 如同做梦一般,她许久不敢抬头直视。 三个人都静默着,车厢里的气氛很是怪异。 时雍半阖眼睛休息了片刻,见赵胤当真在凝神看书,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当真是稳如泰山! 她低低笑了一声,“大人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赵胤扣住书册,漫不经心地抬头,“没有。” 哼!时雍突然抬手,猛地将他手上的书册抽出来,卷了卷放置在腿上,双眼盯着他,“大人何时知道我来这里的?” 赵胤沉吟片刻,“不久。” 不久是多久?时雍哭笑不得。 她不是今天才知道赵胤有派人在她身边,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胆单枪匹马闯上山,将就他的骨头熬他的汤…… 可此刻看他什么都不问,她却有点闷。 “大人知道我以身犯险,还这么淡定。大人可知道,我差点就被白马扶舟砍死在山上了。” 赵胤看她一眼,沉默片刻。 “不会。是他放你走的。” 时雍噫一声,“你怎么知道?” 赵胤反问:“你们下山这一路,可有追兵?” 时雍翻个白眼:“自然。只是我没有让他们追上而已。” 赵胤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她对白马扶舟有成见,没有多说,而是换了个话题,“山上什么情况?” 时雍:“大人不是比我更清楚?”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宋香软软的声音,“姐夫,我知道一些……” 这一声脆生生的姐夫,差点把时雍呛住。 不至于…… 她看了宋香一眼,宋香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紧张地道:“他们招了许多人,在山上种地,纺织,还教他们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时雍:“什么是听不懂的话?” 宋香想了想,道:“天神一出,万物复苏。天神殿主,万物之主。” 时雍:…… 白马扶舟也学会洗脑这一套了? 宋香又絮絮说了些她在山上的见闻,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过,从她的话里可以感觉得出来。今日之前,她在山上还算过得不错,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到,也没有受什么折辱。 “难道我真的错怪他了?” 时雍小声喃喃一句,赵胤徐徐望来,她赶紧噤声。 “大人,白马扶舟真的翻不了案了吗?” 对这个被她亲手盖上“谋反之罪”的人,时雍此刻内心有些复杂。可是,赵胤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 “眼下,翻不了。” 可怜的白马扶舟,时雍想到他那些愤怒的狠话,沉吟片刻道:“那长公主那边,你可怎么交代?”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赵胤垂下眼帘,似乎不想说得太多。 “长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时雍看一眼他冷漠的脸色,又瞄了瞄宋香好奇睁大的一双眼睛,点点头,止住了话题。 即使长公主再相信白马扶舟的为人,此情此景下,也绝对不会因他而乱了朝纲。 不过,长公主心里压着的火气,总得找个地方出一出。 腊月十二那天,赵焕刚从宫里回来,就被宝音押着去了定国公府——负荆请罪。 这段日子,宝音滞留京师,耳朵里灌满了与赵焕有关的传言。尽管赵焕这几日突然学乖了,每日入宫照顾光启帝,为兄长侍疾,可宝音认定他是为了娶阮娇娇,这才在皇帝面前服软,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负荆请罪,就真的是负荆。 背上捆了几根手指粗的荆条,宝音直接把赵焕带到定国公府的正堂上,当着定国公陈宗昶的面,从他背上抽出一根荆条来,递到陈红玉的手上。 “红玉,你给我抽!狠狠抽他。” 宝音会有这举动,陈红玉和定国公都始料未及,陈红玉哪里敢抽王爷? 看了一眼赵焕,她同陈氏亲眷一起,拜倒在宝音长公主身前。 “宗昶。”宝音歉疚地对陈宗昶道:“是我这个做长姊的管教不严,才让他这般无法无天,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还望你看在我们多年情分,原谅他少不更事,闹出笑话。” 陈宗昶是光启伴读,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谊深厚,是在光启称帝后,陈宗昶才自请出京戍守边地,多年未见,渐渐淡了。不过,再怎么说感情也比外人亲厚几分,彼此说话不必拘那么多的虚礼。 “要打要骂都可以,一定要叫红玉出了这口气才好。” 赵焕冷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看陈红玉。 长公主出面了,亲自带楚王负荆请罪,该给的面子里子都给足了,陈宗昶心里再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狠话和负气话。 于是,难题丢到了陈红玉面前。 她看一眼赵焕,默默颔首。 “多谢长公主殿下为红玉做主。可是,强扭的瓜不甜,红玉不想打,也不想骂,楚王殿下钟情别的女子,是殿下的心意……怪只怪红玉没有福分。” 宝音人虽不常在京中,可对京中之事了如指掌,陈红玉对楚王的情意,她知之甚详,看她盈盈泪眸,便觉得心疼。 兴许是自己的感情没有得到成全,她便很想成全眼前这个女子。 “红玉,你别怕他。本宫给你做主,看他敢如何?”她瞪了赵焕一眼,怕陈红玉心存芥蒂,又冷声道: “回头我就把他府上那个什么阮娇娇给发卖了,把她送得远远的……” “长姊!”赵焕变了脸色,当众拉下脸,咬牙切齿地道:“你们不要逼我。你要我负荆请罪,我来了,你要我向定国公、向陈红玉道歉,我也来了,我给他们下跪都成……可是,我不许任何人动娇娇一根汗毛。” “你——混账!” 宝音见他在定国公府还这么撒野,为了维护阮娇娇连脸都不要了,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这位长公主年轻时性子骄纵,可比赵焕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些年收敛了而已。这一生起气来,训人极是可怕,整个定国公府齐齐噤声,大气不敢出。 岂料,赵焕吃了秤砣铁了心。 他冷哼一声,三两下将背上的荆条扯下,丢在堂上,当众违逆宝音长公主。 “我堂堂大晏亲王,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算什么男人?” 说到此处,他冷冷扫一眼陈红玉苍白的脸,眉头微蹙,冷声冷气地道:“她可以是楚王妃,她要的名分我给。别的,恕我办不到。” 章节目录 第364章 异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阮娇娇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可是,宝音是个直性之人,嘴上虽是放了狠话,可要让她当真对一个女子做出有违德行的事情,仍是做不到。 她冷着脸去到楚王府,要阮娇娇出来说话。 哪料,阮娇娇素衣素颜地走到面前,整个人瘦了一圈,样子憔悴得几乎脱了形,浑身不见半点恃宠而骄的锋芒,还没站稳便拜倒殿中,一副任由她处罚的样子。 “长公主殿下恕罪!奴心知担不起楚王殿下的情分,楚王妃的位置……更是做梦都不敢肖想。” 宝音万万想不到是一个这般娇弱的女子。 还有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也生得太美太娇太艳了。 我见犹怜,又何况男子? 宝音狠下心肠,训斥道:“阮娇娇,你可知罪。” “奴婢知罪。全是奴婢的错。” 阮娇娇朝长公主磕头,一磕再磕,磕得声声脆响,又跪行几步,朝楚王赵焕拜倒,哽咽出声。 “望请殿下收回成命,奴卑贱之身,能伺候殿下已是福分,再给尊位,当真是折杀奴了……” 白皙的小脸,青肿的额头,单薄的身段,那仿佛一掐就折的小腰,把赵焕看得心疼不已,三两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娇娇,你起来。起来说话!” 阮娇娇摇头,目露惶恐。 “殿下,你莫要再管奴了。求求你了,不可再惹长公主动气,长公主也是为了殿下好。奴家感念殿下的情义,可奴不配。陈小姐才貌俱佳,她才是殿下明媒正娶的楚王妃,殿下……” 她哀求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不落忍。 赵焕双目染上一片赤红,回头恨恨地看着宝音。 “长姊,你是要逼死我么?” 宝音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这二人蹲在殿中相依相偎,尤其阮娇娇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衬得她像一个拆散姻缘的老虔婆。 “你好自为知!” 最终,宝音气得拂袖而去。 赵焕慢慢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 “恭送长公主殿下!” 宝音身形微顿,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眼前。阮娇娇的头重重磕在地上,肩膀瑟瑟发抖,许久不敢抬起。 “起来吧。”赵焕拍了拍衣袖,懒洋洋倚在躺椅上,看着阮娇娇皱起眉头,“又没吃饭?” 阮娇娇没有说话,只有哽咽声低低传来。 “殿下,是娇娇不好,娇娇又给你惹麻烦了。” “哼!”赵焕冷冷道:“是麻烦,惹不惹都会来。” ———— 长公主大闹楚王府的事情,时雍竟然是从乌婵嘴里得知的。 在雍人园,曾经也有一套信息收集渠道,不过多为商业之用,雍人园败落,便渐渐退出了舞台,不过,许多旧人仍在,打听点消息,仍有便利。 乌婵对楚王府和阮娇娇一直很是关注。 原因无他,一是阮娇娇长得实在太像时雍,二是楚王负了时雍,乌婵内心里从未放弃过对他“倒大霉”的美好祝福。 听说这事,乌婵气得火冒三丈。 “你说这赵焕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不成?他若果真爱慕阮娇娇,又怎会选一张……这样的脸。若是不喜,又何必为了她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时雍半阖眼皮,慵懒地喝茶,唇角微扬。 乌婵已经把楚王府这一段虐心虐身的恩爱情分重复说了三遍。 兴许是换了身子换了身份,她已没有那种心痛的感觉。 就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相比楚王的风流韵事,她更在意的是楚王在前面的几个案子里,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要不然,她大概都没有闲心听乌婵在这里咒骂那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阿时!” 乌婵说半天,看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她。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时雍一愣:“说什么?” 对时雍来说,早日认清赵焕本质总比一辈子陷入泥潭要好得多,虽然代价太过惨重,甚至要了她的小命,但时雍如今一直觉得,这其实是老天的恩赐——若不然,她又如何能遇见赵胤? “你果然没有骗我。”乌婵突然叹息。 “什么?”时雍拿起茶盏。 “你忘了么?你曾经对我说过,治愈情伤的唯一法子,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噗!时雍差点被茶水呛住,“那是那是,我曾经说的话,句句是真。” “只可惜……”乌婵瞄她一眼,没有说下去。 “只可惜我懂得那么多道理,却仍是摔得那么惨痛。” 时雍笑盈盈地说完,突然拉起乌婵的手,“走吧,出去瞧热闹。” 乌婵诧异,“什么热闹?” 时雍道:“今日魏镇抚大婚,听说彩礼多得一眼望不到头。” 乌婵狐疑地皱眉:“你何时对这种事有兴趣了?” 她可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时雍一笑,没有回答。 ———— 腊月十五这天是个好日子。阴郁许久的天空放了晴,京中百姓都道魏镇抚的大婚日子选得极好,这是喜结连理、白头偕老之象。 赵胤伤势未愈,没有去参加魏州的喜宴,但备了厚礼,派了谢放送去魏府。 如今魏州势头正盛,算是朝中新贵,风头无两。适逢他的大婚,朝中大臣们,交好的,不交好的,官阶低的,官阶高的,无不前往恭贺。 谢放下马时看这门庭若市,再比较一下无乩馆的冷清,目中光芒微微敛了些许。 魏州亲自出来接待,让人收了礼单,称兄道弟地搭着谢放的肩膀往里走,笑呵呵地招呼他坐下,寒暄几句才又起身。 “谢兄稍坐,我先去招呼客人。你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 谢放拱手还礼:“魏镇抚自便。” 这种场合,谢放并不喜欢,但是既然代大都督前来送礼,他不能转身就走,再怎样也得稍坐片刻,吃几杯喜酒才算全了礼数。 桌上备有茶点,谢放与旁人不熟,听着他们叙话,只能独坐品茗,沉默不语。 旁边坐的是户部的两个官员,他们不认识谢放,说的全是户部那点子事情,谢放面无表情地听了片刻,突然腹痛如绞。 他身体一颤。 一阵阵绞痛感袭来,让他素来冷静的面孔瞬间变色,那种随时处于“崩溃边缘”的感觉,让他无暇他顾,匆匆起身找地方如厕。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走出花厅,一个小厮上前。 谢放连忙抓住他,“恭房在哪?” 小厮低眉顺眼地看着他,“大人且随我来。” 恭房离花厅很近,小厮把他带入庭院,走得有些慢。 谢放脸色都变了,不耐烦地催促他:“快些!” “是。大人,就是前面。” 小厮推开庭院的一个角落的小门。 谢放有些疑惑:“此是何处?” “大人着急,走这小门最快。” “嗯。” 在小厮的指引下,谢放终于看到恭房,腹中翻江倒海,如同刀绞,他来不及多想,猛地推门进了进去。 入目是一道屏风,谢放绕过去,眼前人影一晃,一个女子冷不丁地朝他撞过来,力量很大,速度很快,本就咫尺之距,不过转眼就到了身前,重重撞在谢放的腰刀上,然后一个趔趄,身子往前扑倒。 咚一声,栽倒在地! 谢放吓一跳,连忙后退避开。 “救,救救我……” 女子穿着大红的罗裙,鲜血几乎染红了她的脸,一双惊恐的双眼散发着诡异的光芒,身子颤歪歪地挣扎着,朝谢放高高伸出手。 尖尖的指甲上,涂着红红的丹蔻。 血红的脸宛若地狱来的厉鬼,恐怖、惊悚。 谢放按住肚腹,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她身上大红的喜服。 “你是……?” 女子张开嘴。血红血红的嘴巴,一开一合,她试图说点什么,却仿佛哑了一般,只见嘴巴翕动,口角流涎,却说不出话。 章节目录 第365章 离奇死亡的新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眼睁睁看着女子血红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眼球怪异地暴瞪而起,内心焦灼之下,竟忘了腹痛。 “你等着。” 他想去叫人,找大夫。 可是那女子身体忽然蹿起,猛一把扯住他的裤腿,紧紧不放,甚至用力往下撕拉起来。 “啊——啊——” 她发疯般尖叫,发出刺耳的咆哮,如同濒临绝境的野兽,是愤怒,又像是在无助的求救。 谢放赶紧蹲下身去解她的手。 “你松开,我找人救你。” “啊——”女子再次用力尖叫,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谢放的裤子都快被扯掉了,她仍然没有松手的意思,歇斯底里的颤着牙,发疯般揪住他,模样狰狞。 她快不行了! 谢放沉眉:“恕我无礼了。” 他双手扼住女子的胳膊,正要用力,女子眼里的求生光芒便渐渐涣散,整个人晕倒在他的面前。 鲜血染红了他的新靴子。 谢放皱眉看了看,心生异状,刚要解开女子缠在脚上的双手,一群人就闯了进来。 “啊——你是何人?” “夫人——” “救命啊——” 几道震耳欲聋的长声,划破了喧闹的喜宴。 血腥的味道似乎穿透恭房,传遍了府邸。 …… 魏府位于鼓楼西侧,道路宽敞通达,长街两侧酒楼客栈鳞次栉比,豪绅汇集,四周居住的全是大户人家,在魏州没有做镇抚使之前,魏家在这条街只能算普通人家,可现今不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隔壁三代进士瞧不起武夫的人家也都早早来喝喜酒。 新婚贵客,人声鼎沸,一个女子死在恭房里面,还是镇抚使的大婚喜宴上,足够令人震惊。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如同煮沸的油锅突然炸裂,一听出了人命,前厅的人全都涌入后院……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 “夫人,夫人!你怎么就去了呀。” 丫头号啕大哭,震耳欲聋。 几个府上的小厮将谢放团团围住,不敢上前。 谢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子是匍匐在地的,头低着,鲜血染红的面容看不清楚。 可她一身喜服,红得刺眼…… 谢放眉头微微蹙紧,直到魏州拨开人群冲了过来,大惊失色地看着那女子,痛呼一声“凤儿”,将女子抱起来紧紧搂入怀里,谢放仅存的侥幸才不得不散去,微微阖上了眼。 死的是新娘子。 新婚之日,本该在喜房的新娘出现在恭房,还死在了里面。而本该在花厅喝茶的谢放,出现在喜房所在的庭院,不仅目睹了新娘的死亡,还是唯一一个目击者。 “谢兄。”魏州抱着新娘抬头,目光赤红一片,“凤儿是如何死的?”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朝谢放望过来,好像他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谢放张了张嘴,语言似乎有些无力,“魏镇抚,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魏州不言不语,但眼里光芒渐冷,分明是不信他的话。 也是,谁会信呢? 四周传来窃窃的声音,几个最先闯进来的丫头小厮,更是把刚才的情况还原了一遍——新娘子抓住谢放的腿不放,室内并无旁人,而谢放衣衫不整很是可疑。 谢放皱眉,试图辩解:“我刚刚进来,便见她冲过来,倒在地上,我不知道是谁,正想询问……” 魏州喉头梗动,看着他问:“你为何会来这里?” 谢放道:“贵府小厮指引我来的。” 魏州语气比方才冷了不少,“哪一个小厮,谢兄可曾认得?” 谢放眼波微微一动,“若再见到他,我自是认得。” “好。”魏州沉声说道:“为了谢兄的清白,恐怕要麻烦谢放指认一下了。” 谢放沉默。 魏州低下头,目光凄楚地望着含恨而终的新娘,“凤儿,我定会为你报仇。” 他掌心轻轻覆盖在新娘子的眼睛上,将她那双瞪大的眼睛,慢慢盖住,豆大的眼泪突然落下,声音也哽咽起来。 一个大高个汉子,泣不成声,喜事变丧事,任谁看了都忍不住难过,几个亲眷上去劝解起来,魏州没有说话,用一块大红色的喜绸将新娘子的尸体盖住,慢慢地握拳站了起来,厉声高喝。 “来人,将府中小厮杂役全部叫到院中!” 在新娘子倒在面前那一刻,谢放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怪他妇人之仁,没能在第一时间走掉,他犹豫那一下,是试图救她一命,结果错过了逃离的机会,他就猜到事情不会善了。 魏府宾客全都在场,小厮和杂役也都被叫到了庭院中间,排得整整齐齐。 “谢兄看看,带你到后院恭房的是哪一个!” 魏州声音喑哑,双眼赤红一片,一脸悲切。 而谢放扫了一眼在场的小厮,眉心便蹙了起来。 不出意料,没有那个人。 这时,他已经更加确定这是一个局。 “魏镇抚。”谢放看着魏州伤痛的脸,平静地道:“那个人没在这里。我想,我可能着了别人的道。” 同是锦衣卫中人,彼此有同僚之意,他认为这么说魏州定能理解他的意思。可是,魏州显然被悲痛过度蒙蔽了双眼,听着他平淡地叙述,仅是悲从中来,将一双铁拳捏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这就是谢兄的回答?” 谢放喟然一叹:“魏镇抚不信任我,情有可愿。你看这般可好,马上去通知仵作来验尸,看一看夫人死因,私以为此事没那么简单……” “验尸?”魏州冷冷看住他,突然抬心用掌心盖住眼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几分,哑着嗓子反问谢放:“今日是我和凤儿大喜的日子,你让我叫仵作来验她的尸?让旁人将她的身子像牲口一样拨来拨去……我如何忍心?你谢兄又何其狠心?” 声撕力竭,如若咆哮! 看得出,魏州的情绪有些激动。 旁人见状,纷纷指责谢放。 “夫人死前就他一人在恭房,他最为可疑。” “魏大人,先把嫌犯抓起来审问才是……” “别说了!”魏州猛地转头瞪过去,虽满脸伤痛,但仍是拒绝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冷声道:“谢兄是大都督身边的人,与凤儿无冤无仇,怎会对她痛下杀手?等事情弄清再说。” 大都督的人? 众人似是吃惊。 片刻,有人仗义执言。 “大都督的人,不等同大都督本人。魏夫人花容月貌,引来祸端也并非不可能。魏夫人之死,是不是此人所为,等查证后自有说法。可当下,既然有疑,自当先行羁押……” 人群纷纷点头。 不论是不是谢放,他都是最可疑的人。 众人都喊着,要把他抓起来审问。 魏州胸口起伏不停,锐利的双眼盯了谢放许久,一口浊气从他喉间吐出来,声音沉重了不少,“都别说了!我和谢兄多年挚友,绝无可能……各位亲朋看在魏某面上,勿以言语罪之!” “魏镇抚。”谢放瞧着这情形,慢吞吞走近他,手抚向腰刀。 谁都知道赵胤身边的侍卫功夫了得,要是逼急了动武,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众人一见,纷纷后退。 只有魏州仍然站在他的面前。 “谢兄意欲如何?” 谢放盯住他的眼睛,慢慢解下腰刀,咚地一声丢到地上。 “动手吧。” 魏州吃了一惊,“谢兄。” 谢放看向他:“按规矩办事。我相信锦衣卫北镇抚司,自会还我清白。” 他很平静。 赵胤身边的人,大都理智冷静,以谢放为最,即使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自乱阵脚,只是冷眼旁观着事态的发展,有着极为清醒和笃定的认知。 众人噤声。 四周安静得出奇。 魏州迟疑许久,红着眼拱手。 “得罪了!兄弟。” 章节目录 第366章 打破僵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新婚之日,新娘子死在府中后院的恭房里,喜事变丧事。新上任不久的魏镇抚痛失爱妻,悲痛不止,而赵胤身边的第一侍卫谢放因有杀人嫌疑被押入诏狱。 这一切的事情发生得极快,令人猝不及防。 寒风过境,一片萧瑟。 谢放被人从魏府带出来的时候,时雍和乌婵正在街边围观的人群里。 见状,乌婵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时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底光芒渐暗。 宾客众多,很快就有人出来,添油加醋地将里面发生的事情传扬了一遍,更有甚者,编出了一个谢放见色起意,在恭房里将新娘奸杀的凶案现场。 “不可思议!” 乌婵看时雍微眯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诧异地拉了拉她。 “阿时,你怎么看?” 时雍沉默片刻,侧头,冷声道:“走!” 人群还在绘声绘色地议论魏府的怪事,二人默默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时雍没有去无乩馆,而是去了城门边的那个茶肆,上二楼找了个雅间坐好,让云度上茶。 乌婵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吃着瓜子望着窗外的街景,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不一会儿,燕穆过来了。 乌婵眼睛一亮。 燕穆朝她二人点点头,撩袍坐下,径直给自己倒满一杯水,往嘴里大口灌下,只见喉结不停滚动。 等燕穆过那口气,这才满脸佩服地看着时雍。 “魏州的妻室姓袁,单名一个凤字。袁家是书香门弟,袁小姐的父亲是个落第举子,私塾先生,同住鼓楼西边,也是个大户人家,可是袁家清矜,很少与朝中官员往来,是魏家主母看中姑娘品行,差媒人去说的亲,前后上门三次,袁家方才被打动,同意了这桩婚事……” 乌婵听燕穆说的话,有些不懂。 看看他,她又看看时雍。 “你……阿时?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早就怀疑今日魏府会出事?” 时雍摇头,随口道:“我只是好奇,让燕穆去查探了一下。” 好奇?乌婵狐疑:“好奇什么?” 时雍瞥她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燕穆,“魏家和袁家正式结亲是何时?” 燕穆道:“上半年的事。” 时雍又问:“魏州与袁小姐在订亲之前,可有私情?” 燕穆摇摇头:“据我所知,二人不识。” 不识吗?时雍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琢磨片刻,她又问道:“如今魏府是什么情况?” 燕穆看她一眼,带了一丝笑意,“说来很是不巧,魏府有个花匠得过我的恩惠,我找他打听情况,他告诉我说,谢放去后院如厕,确是有人引路……” 时雍眼前一亮,“他可有看清是何人?” 燕穆摇头:“花匠年岁不小,当时隐在林子里修剪枝条,也就看了一眼,没有注意,只说那人个子不高,很瘦,走在谢放前面,仿佛只及得到他的肩膀……” 花匠提供的线索不多。 但是,至少证明谢放是被人下套了,只可惜,没有查到更多的东西。 乌婵安静地听完燕穆和时雍的话,一头雾水,心里的疑惑更甚。 “阿时,我不懂,你为何会盯上魏府?” 时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迟疑片刻,她没有全说实话,半真半假地道。 “不为别的,只因魏府太热闹了。” “太热闹了?”乌婵更是不解。 “嗯。”时雍纤细的手指抚弄着茶盏,侧来翻去地瞧着,嘴里的话说得慢条斯理。 “魏镇抚升官发财娶媳妇儿,整个顺天府都在传扬,平日茶楼也总有人议论,魏家的彩礼如何、袁小姐的嫁妆如何,两家联姻又如何……这显然是京师过年前的头等喜事,能不关注么?” 乌婵了解她的为人。 当然不会觉得只是这么简单。 她蹙了蹙眉,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时雍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淡淡一笑,“怀疑有人想凑热闹。” 乌婵若有所思,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极有可能。你做得对,可是你为何……” 她停下,看燕穆,抿嘴不说了。 时雍笑着接过话,“我为何不让赵胤去盯,而是将事情拜托给燕穆吗?” 乌婵频频点头。 时雍轻慢地放下茶盏,迎上乌婵困惑的眼,一本正经地道:“原因有二。一是大都督近来闭府养伤,不问世事,我不想去打扰他。二么,魏州在严文泽的案子上,让我生疑,可他毕竟是赵胤的心腹…”她淡淡一笑,看着乌婵和燕穆,“而你们是我的人。” 这话听上去极是窝心。 乌婵脸上立马浮出了笑意,便是内敛如燕穆,眉间也松展了几分。 “阿时。”乌婵问:“你可是怀疑魏州……是哪个人?” 那个她们都想找出来的人。 那个手执玉令在诏狱杀害的时雍的神秘男子。 而魏州,恰好有这个便利。 时雍抿了抿唇,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目前不可枉下断言。他跟赵胤许多年了,不然,赵胤也不会提拔他做北镇抚使。” 北镇抚司就是锦衣卫的权力要害,这一点,乌婵明白。同时,她也明白时雍的心结,只不过在燕穆面前,她不好戳破时雍真正的身份,闻言也可能心疼地看着她。 “辛苦你了!这一切终会水落石出,我们也定能为她报仇。” 报仇不在早晚。 尽管时雍重生初始并没有存多大的报复之心,可随着案件一桩桩一件件的发生,此事变得越发诡异,她的内心也受到了无数的冲击和挑战。 “哼!我早晚得将他抓出来,千刀万剐!” 她说得极狠,目露厉光。 这眼神,这表情,让燕穆突然眯起眼,内心闪过无数相似的画面。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明明不是同一张脸,可是说话动作和表情,为何常让他产生相似的感觉? 燕穆沉吟良久,深深看着时雍,道:“有事你尽管吩咐我们。眼下我们虽是落魄,远不如雍人园鼎盛时的风光,可这么多年汲汲营营,总算是攒下了一些金钱人脉,关键时刻,可堪大用。” 时雍点头,微笑着看他一眼,“花匠的事,先不要告诉别人。也让他不必声张,静观其变即可。” 燕穆点头,“是。” 稍顿,他微微眯眼,又从怀里掏出几封银子。 “你那边若是需要用钱,就差人来告诉我。” 时雍一怔,笑着将钱推了过去。 “如今我为赵大人办差,他不会亏待我。” 燕穆的手伸到半途,并不愿意收回,硬是把钱塞了过去,时雍看他如此坚持,也不好拒绝,知道雍人园不差这点钱,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然后告诉了燕穆一个他关心的问题。 “严文泽的案子,不像外表那般简单。” 燕穆皱皱眉头,“当真年后就要问斩?” 时雍道:“问斩是真,可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这个案子前期赵胤极是关注,后期受了伤,索性就交给魏州,从此不闻不问。皇帝那边,自己分明也中了毒,不可能不对案子多几分深究和关注吧?可这边锦衣卫报上去要问罪,皇帝二话不说便下了旨,也是太过轻易。 乌婵喃喃道:“严文泽这人,重情重义,看着不像能干出这等事情的人。可事到如今,我也是搞不清楚,哪个是好,哪个是坏了。这世道,变得越发诡异……” 时雍冷笑,“一群老狐狸。” 乌婵:“谁?” “他们。”时雍没有解释他们是谁,却是将目光转向了燕穆,“这些人,可能都在等着对手来打破僵局呢。” 燕穆想了想,点头一笑。 “魏镇抚的新娘死在成婚当天,算是破局吗?” 时雍慢条斯理地喝一口茶,喟然轻叹:“算,也不算。” 乌婵抿嘴,左右看看他俩,“我怎么听不懂?” 时雍笑着撩了撩她的脸,轻扣茶盏慵懒地一笑:“算是打破僵局,因为对手终于又有了行动。不算打破僵局,是因为——这分明是掀起的另外一局。” 章节目录 第367章 锦衣卫的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魏家红事变白事,令人唏嘘。 不过,因为时下之人有诸多忌讳,当天仵作并没能验得了袁凤的尸体。当天,魏家将尸体阵设在新房里,魏州更是情深意重地将未完成的婚礼流程全部走完,还一个人抱着袁凤的喜冠拜了天地。 从此袁凤便算是魏家的人了,哪怕是死了,也能入得了魏家的祖坟。 袁家原本对女儿大婚喋血之事颇有怨言,埋怨魏州结仇太多,为袁凤引来杀身之祸。可是,眼看魏州如此有情有义,引得亲朋称讼不已,也再说不出别的,只叹自家女儿命不好,然后将满腔的仇恨转移到了杀害袁凤的凶手身上。 魏州因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为了避嫌,特地报官,将爱妻的案子交由顺天府衙门来处理。 府尹马兴旺接到这个案子,脑袋就大了三分。 他和亲任府尹徐晋原不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整日想的是明哲保身。混迹官场多年,他深知此事的漩涡有多大,生怕把自己卷进去,当天便在慌张前往衙门的时候从台阶摔了下来,回家养伤去了,然后语重心长地将案子交由了推官宋长贵。 时雍是晌午的时候,接到宋长贵消息,一同前往魏家的。 同行的还有顺天府的新仵作宋辞。 一行三人,带了几个捕快,到达魏家的时候,门楣上的喜字已换成了白花,整个府邸幽凉低压,魏州更是一身素衣坐在新房里,神情颓然。 短短一日,他竟如似憔悴了十年。 “我和凤儿认识时间不长,可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知书达理,良善贤慧,美貌端庄……” 魏州看到宋长贵和时雍,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出口,说起了他和袁凤的事情,说到悲伤时,又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手指轻抚。 “我去大青山传旨的时候,凤儿熬了两个日夜为我做成的,还打上了海棠络子,因为她极是喜欢海棠,我便在后院新种了一片海棠树……” “魏镇抚节哀。”宋长贵叹了口气,同情地道:“夫人不去已是去了,我等早日弄清她的死因,为她洗涮冤屈才是……” 魏州双手撑着额头,重重搓了搓,一双肿胀的眼几乎睁不开。 “宋大人说得极是。”他侧目望着榻上身着喜袍的女子,顿时红了眼圈,许久,他的目光又落到时雍的身上,哽咽般说道:“凤儿怕痛,宋姑娘,还请多怜惜她几分。” 时雍心里一酸。 面对一个刚刚死了妻室的男子,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 “我会。”她看了看喜床上女子的尸身,轻声道:“为免过度伤怀,还请魏镇抚去外面休歇片刻。” 当着面为爱妻验尸,对当事人而言,那是伤上加伤。 魏州点了点头,撑着床慢吞吞站起来,可是脚还没从踏板上走下来,身子便是一晃,差点没有站稳。 幸亏宋辞机灵,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免得摔倒。 “多谢!”魏州摆了摆手,又朝宋长贵和时雍深深施礼,这才垂着头退了出去。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房门合上了。 宋长贵看向时雍。 “阿拾。” 为女子验尸,仵作多有不便,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多半会由稳婆来协助,而时雍女差役的身份再合适不过。 因此,她也得以第一个端详到袁凤那张诡异的面容和身子。 女尸的脸已经被人清洗过了,但神情仍然残留了死前的惊恐。 时雍皱了皱眉,弓下腰去,仔细地触摸女尸的四肢、脖颈、腰腹,头颅,手突然一顿,抬头看了宋长贵一眼,慢慢解开女尸绾好的发髻,用镊子轻轻拨开她的头发,发现一个明显的血口,约莫有两寸左右,口子往里塌陷进去,四周一片浮肿,淤青未散。 “这里有伤。” 宋长贵和宋辞都凑过头去。 “什么伤?” 时雍慢慢将伤口边的头发一根根拨开,仔细看了片刻,“能看出这是什么钝器所伤吗?” 宋辞道:“看不出来。” 宋长贵拘着腰皱着眉头,看了片刻,他突然从时雍手上拿过镊子,又拨开几下,面色微微一沉。 “刀柄。” 他是顺天府的老仵作,见过的尸体比时雍和宋辞都多。 说罢,宋长贵又在女尸头上伤口的旁边寻找起来,旁边多有浮肿,看得出来击打不止一次,不过只有一处致命伤。 时雍侧目望他:“爹,你怎知是刀柄所伤?” 宋长贵指了指头上一个浅浅的压痕。 “你看这处。” 时雍眯起眼睛,“我看不清楚。” 宋长贵没有说话,转身从宋辞拎来的工具箱里找出白纸,提取物证的染料和一把剔刀。他先将女尸伤口附近的毛发剔除,再用染料敷涂,白纸覆盖片刻,再轻手轻脚地揭开,只见纸上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花纹。 “噫!” 时雍深叹一口气。 姜还是老的辣,宋仵作很有办法啊。 时雍朝宋长贵投去佩服地一瞥,觉得自己曾经为他吹过的牛,一点都不夸张了。 这时,突然听到宋辞的惊声。 “师父,这花纹好像与普通的刀柄不同……” 宋长贵嗯一声,看了他一眼。 “大晏,只此一家。” 宋辞好奇地问:“哪一家。” 宋长贵眼眸低垂,一字一顿地道:“锦衣卫。” 时下的刀具种类繁多,每一个武器行打造出来的刀具又各有不同。可是,都以简洁耐用为主,只有锦衣卫的佩刀,不仅与市井的刀具不同,甚至与其他大晏兵士的佩刀都大不相同。 锦衣卫的刀,刀身、刀柄、刀鞘上有许多鎏金错银的装饰,极是华贵。既是他们身份的象征,又是一种特殊的赏赐。 可此时,刀柄印痕出现在女尸头上,却不是荣耀,而是祸端。 时雍又将女尸的身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除了膝盖、手脚部有擦痕,身上不见其他伤口。 基本可以确定,袁凤死于头部钝器击打了。 尸检上,原本就有“凶器匹配度”这种说法。刀是锦衣卫的刀,死亡现场唯一的人是锦衣卫的人,如此一来,谢放便很难洗脱嫌疑。 “宋大人。”宋辞新手上路,很是兴奋,“我看此案极是清楚了,锦衣卫趁着宾客都在前厅吃酒,潜入后院,看到貌美新娘,生出歹意,新娘不从,惨遭横死。” 宋长贵叹口气,“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时雍更是不客气地白他一眼。 “这天底下,莫非只有一个锦衣缇骑?锦衣卫莫非只有一把腰刀不成?” 宋辞道:“可旁人都不曾出现在案发之地。” 宋长贵听了,微微眯起眼,沉吟道:“唉,谁说不是呢?” 宋辞道:“所以师父,我说得很对吧?这个谢放就是杀人凶手。” 宋长贵不理会他,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满是担忧。时雍斜了宋辞一眼,淡淡道:“这般清楚的线索脉络,就好像是摆好的杀人现场,等着人往里钻似的。” “阿拾。” “嗯?”时雍看宋长贵神色凝重,“怎么了,爹?” 宋长贵看着她欲言又止:“这个案子,人家可能不是冲着谢放来的。” 一个侍卫,与人无冤无仇,不曾得罪谁,突然卷入一桩杀人案,摆明了刀口是冲着他主子去的。 时雍看宋长贵并没有听宋辞胡言乱语,很是高兴。 “爹,你真是大晏第一仵作。” “哼!”宋辞不服气地道:“才不是。” 时雍拉着脸看他,“怎么,刚当上仵作就想掀师父的神座了?” 宋辞笑道:“师父是大晏第一推官。” 这小子,嘴皮子真是利索。 时雍道:“好好学着吧,我爹的手艺,够你学个十年八年的。” 两人说着话,宋长贵却重重一叹。 “我不信是谢放,可如今,这案子可教我怎么断?” 一切痕迹与证物都高度吻合,甚至还有证人——那几个闯入恭房的丫头小厮,都说听到房里传来夫人的惨叫,他们闯进去,就见夫人死死抓住谢放的小腿,目龇欲裂。若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清白,或许找出真凶,谢放很难洗脱罪名。 “爹!” 时雍突然开口,“我发现个奇怪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368章 这个局十分精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还在翻查女尸,见宋长贵看过来,轻轻蹙眉道:“大婚之日,新娘子身着喜服喜鞋,浑身皆喜,可这内里的衣物,好像却不甚讲究?” 一身都是喜红,里面穿的小衣和肚兜却是寻常的素色,肚兜甚至是月牙白,绣了一朵分不出是杜鹃还是海棠的花朵,一点不像大婚之喜。 咚咚——咚! 两短一长,房门被叩响。 魏州在外面询问:“宋大人,我可以进来了吗?” 宋长贵揪着眉头看了时雍一眼,很是纠结的样子。 提拔他的人是赵胤,自家闺女又和赵胤有那样的关系,宋长贵的心自然也是向着赵胤的,在魏州面前,他便有了犹豫。 不料,时雍却似不急,淡定地告诉他。 “据实相告便可,无须隐瞒什么。” 宋仵作点头,长长一叹,“只得如此了。” 魏州推门进来,朝宋长贵行了个礼,苍白的面孔没有半点血色。 “宋大人。凤儿是怎么死的?” 宋长贵将刚才尸检的结果告诉了他,魏州脸色微微一变,看着仍旧躺在床上的尸体,隔了许久才走过去,轻轻抚着女尸的脸,泪水啪嗒啪啪地往下掉。 “凤儿,你死得……好惨!” 他将头低下,在袁凤冰冷的脸上贴了许久,再慢慢抬起,眼底已有冷光。 “这么说,杀人的,当真是谢放?” “这个……”宋长贵摇了摇头,“查明死因只是第一步,凶手是否是谢放,还有待进一步查探……” 魏州身子紧绷一下,重重垂头。 “也是。我了解谢兄,他断不是这样的人。” 说罢,他目光又停留在时雍的身上。 “宋姑娘,家中陡变,内人无辜惨死,我这两日实无心力处理别的事情。大都督那边,还烦请你代为转达。” 嗯? 时雍微微挑眉。 “这,不合适吧。” 镇抚使向指挥使禀报案情是份内的差事。 让她一个外人来说,像什么话? 魏州苦笑,“实不相瞒,将谢兄下狱,我当真无颜面见大都督,可事情已是这般,我又不能对凤儿的死视若无睹,放走谢兄,引来话柄……” 听着他唉声叹气的无奈,时雍淡淡道:“魏镇抚此言差矣!大人岂是公私不分的人。你的苦衷,大人自会体谅。现下,只盼早些找出真凶,替魏夫人申冤才是。” 魏州低低一叹,“宋姑娘说得是。” —————— 魏府发生的血案很快惊动了光启帝。堂堂锦衣卫镇抚大婚之日,新嫁娘竟死在府中恭房,此事传出有损锦衣威仪,光启帝下旨彻查此事,很是看重。 不仅如此,皇帝还给了魏州死去的夫人追封,并盛赞他对亡妻的情义。 自古皇帝的眼色就是风向,皇帝的看法又关系到仕途和命运。 有人说,魏州痛失爱妻,但赢得了皇帝的心,也搏得了大众的同情,是极大的好事。说不准,等她妻室下葬,皇帝给许配个公主也是有的。 外间众说纷纭。 敏感的人已然察觉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明面上看,白马扶舟出事后,东厂失势,赵胤大权独揽,从上而下无不彰赵胤功德,说他从不背公议徇私情,是千古名臣。 然,物极必反。 魏府一案如切开这个“权势怪论”的一把刀子。 谢放是赵胤忠仆,第一侍卫,人尽皆知,要说赵胤能完全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于是,便有人传言,魏州与赵胤,因袁凤之死已然面和心不和,反目只在早晚而已。而且,锦衣卫之重在北镇抚司,皇帝这般厚待魏州,便有从赵胤手上收回锦衣卫大权,架空赵胤的动向。 朝中之人,惯会见风使舵。 无乩馆也就越发冷清了,除了来桑,几无人拜访。 这些事情算在意料中,时雍并不意外,意外的事,赵胤对此似乎毫无反应,除了养伤,喂鹦鹉,和来桑下棋,似乎再无旁事。 就加谢放的案子,他也只是派朱九去象征性的询问了一下案情进展,并没有给任何一个人下任何一个命令。 时雍看不懂他。 旁人也同样。 这日,时雍带着大黑刚入无乩馆,并被娴衣堵住。 她神情哀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姑娘,谢大哥已入狱三日,爷这边,有没有营救他的打算?” 时雍知晓案情复杂,不敢想娴衣保证什么。 “此案目前虽是我爹在主理,上头又有三法司压着,无数人看着,大人即使想要伸手,也多有不便,但是……” 她看着娴衣眼底的紧张,徐徐走近。 “我们对大人要有信心才是。” 娴衣目光一闪,微微垂头,绞着双手:“不瞒姑娘,我心慌乱无比,当真是没有法子了。想到那狱中情形,我心底便很害怕……” “我明白。” 哪个姑娘不衷情…… 喜欢的男人下了大狱,还不知要遭受什么非人的折磨,谁又能不担心呢? 时雍安抚娴衣道:“谢大哥目前是安全的,大人自会有他的打算。” 顿了顿,她看娴衣不答,神色游离,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大人呢,我去找他,侧面打探打探?” 娴衣眼里生出希冀。 “在后院。” …… 后院很是僻静,赵胤养了好几只鹦鹉在这里,这些鹦鹉都是名品,很会学舌。有时看到人来,就会说些吉利话。 什么“贵客安好”更是张嘴就来。 时雍曾经怀疑过,赵胤养的鹦鹉,大概有着狗子的功能,一见人就招呼,里面的人就能听到响动。 可赵胤大概不知,这些鹦鹉自从被大黑垂涎,有两只甚至命丧在它的狗嘴之后,再看到大黑都会害怕,那些吉利话,更是不会对大黑说的。 时雍带大黑迈入跨院,几只鹦鹉出奇的安静,扑腾两下翅膀,一看大黑龇牙发狠,半点声音都没有。 安静的院子里,没有一个守卫。 时雍有些诧异,放轻了脚步,在听到无为低低的声音时,更是警觉地避开,顺着一棵大树跃上房檐,又迅速落地,将自己的身子隐于屋后,用手指蘸了唾沫捅开窗户纸,往里看去…… 她怀疑无为与人私会,却不曾想到,同无为躲在这里说话的人,会是赵胤。 屏风遮住了时雍的视线。 她只看到赵胤的半幅袖子,却看清了站在赵胤面前的无为,那一张戴着铁制面具的脸上满带的愤怒。 “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谢放是无辜的!他是杀向你的一把刀。此事你知我知,他知,说不定连皇帝都知情。可没有一个人要为谢放平冤昭雪,反而全都在装傻……” “这个局做得十分精妙,他们都等着看你的反应,或是等着你落入圈套。” “你眼下不动、不管,你有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但事到如今,难道我们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放被下狱治罪,而不闻不问吗?” 无为说了很多话,赵胤始终沉默。 那一道影子浅浅淡淡,没人知道赵胤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无为眼眶一红,眯了眯眼睛。 “爷,您的命令,不论是我,还是谢放,我们从无不从,我们心甘情愿为您做任何事情,哪怕交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可是今日,我想替谢放,替我,替朱九许煜他们问爷一句,我们在您的心里,是什么?” 屏风上人影微微晃动。 良久,传来赵胤平静的声音。 “我不会让谢放死。” “不死?”无为突然凉笑一声,声音满是艰涩,“你我都知道,去到里面的人,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或是像我这样……活着,也算吗?” 这话当真是凌厉之极,便是躲在窗外的时雍听了,身子也阵阵泛寒。 章节目录 第369章 这女子越发放肆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风悄悄拂过。 良久,传来赵胤低沉的声音。 “谢放是我最为看重的人。他出事,我的难过不比你少……” “那又如何,你不还是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无为愤怒地咬了咬牙,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声音拔高了一些,“爷,我可以替你去死,但我求你,一定要救救谢放。他对你忠心耿耿,从无二意,他值得您最好的对待……” 赵胤沉默了许久。 “杨斐。” 一声呼喊徐徐道来,惊住了时雍。 然后他道:“你对我的决定,有怨言?” 无为的双手突然垂下,头也重重低了下去,声音喑哑。 “没有。我愿替爷去做任何事,无怨无悔,当日的选择,也是我自愿,甚至是我的请求,我想证明我自己的能耐……我搞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万万怪不得爷。” 他说到这里,突然哽咽,朝赵胤双膝跪下,脑袋深深磕在地上。 “牺牲杨斐一个足矣。恳请爷,万万保住谢放……” 停顿片刻,他抬起头,直视赵胤,“是好好的保住,不缺胳膊腿,不毁容颜不失聪……” 赵胤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双眼微微眯起。 “你和谢放相处多年,恩情似海,你的心情本座明白。可是杨斐,走上这条路前,本座曾再三问你,是你义无反顾。如今想要回头,已是晚矣。” “我不回头。我无怨无悔。”杨斐跪行两步,再次朝赵胤磕头,“我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如今只希望谢放能好好地活着,连带我的一份好好地活,在爷的身边伺候,报答爷的恩情。如此,我也如愿了,就像我仍在爷的身边,还像往日那般……” 唉! 时雍听到赵胤的叹息。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无为需要的答案。 “爷,今日之言,句句肺腑。如有冲撞之处,请谅解属下救人心切……” 无为说罢,再次将赵胤拜了拜,很快退出了房间。 脚步声远去,时雍还怔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 无为竟是杨斐。 她没有想到。 遥想昔日种种,又不觉得意外了。 若非杨斐,又怎会在兀良汗大营里帮她、救她?若非杨斐,又怎会有那般熟悉的眼神和身形?若非杨斐,大黑又怎会总是逮住他不放? “汪汪!” 外间传来狗吠声。 时雍愕了片刻,便听到屋里传来一声低叹。 “进来吧。” 时雍:“……” 她收回手,正准备原路返回,从房门而入,窗户就被赵胤从里撑开了。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朝她伸出手来。 听壁角还被抓住正着,很是尴尬。 时雍看着赵胤冷冽的双眼,慢慢将手放入他的掌中,尬然一笑。 “大人好听力。” 二话不说先拍马屁,是时雍的绝技。 可今日的赵胤面色凝重,似乎并没有因此被打动,将她身子托起从窗户抱进去,放落在地面上,便慢慢坐回椅上,静静地看她。 “都听到了?” 时雍知道自己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迟疑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扶住他的双膝,抬头仰望,轻声笑问: “我若说是,大人会不会杀人灭口?” 赵胤不答,修长的手指徐徐扣住她的脖子,稍稍使力……时雍见状,故意伸长舌头,瞪大双眼,恐惧地望着他。 “饶,大人饶命!” 哼!赵胤松开手,拍拍她的头。 “我若要杀你灭口,你早死了千百次。” “那是,我们大人英明神武,断不会跟我这种小女子计较。”时雍说着拿个小杌子坐在他的身侧,又拍拍他的膝盖。 “这两日天气阴冷,大人感觉可还好?” 赵胤默默点头,目光望来时深邃莫名。 “阿拾。” “诶?” “在你看来,本座狠心吗?” 时雍一怔,沉默。 显然杨斐气恼之下说的几句话戳中了他的心。这男人面冷心热,对属下并非无情无义的人,哪能当真看着谢放入狱而无动于衷?他这个人只是不善表达情感罢了。 “不会。” 时雍很肯定地告诉他。 “审时度势,瞧准时机再出手,方是聪明之举。我相信谢大哥也能理解大人的意图,不会埋怨你的。” 稍稍一顿,她又淡淡一笑。 “至于杨斐所言,大人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赵胤挑了挑眉,似对此话不解。 时雍道:“关心则乱。口不择言。” 赵胤眉头微蹙,点头沉默。 这几个侍卫跟随他多年,长年累月在一起同吃同住,比兄弟还要亲近,赵胤能领会这样的兄弟情分,听罢,重重一叹。 “大人。”时雍眸光望向他,“我有两个问题。” 赵胤抬抬眉:“问。” 时雍道:“若今日入狱的人是我,大人也会这般冷静地等待吗?” 她似笑非笑,眉目间满是娇憨。 赵胤看了她片刻,突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瞅着她,严肃道:“会。” 一个字,当真是绝情呢? 时雍拉下脸:“哦。” 赵胤拍拍她的后背,一本正经地说:“要出手,就不能失败。” “明白。”时雍忽略心底那一刹那划过的难受,心知他说的是事实,换到是她,也会这么做。 至少也得等案情明朗。 然而,小女子的矫情大概就是,明知这是道理,还是想要听点哄人的假话。 赵胤并不会哄人,不动声色地看她片刻,他突然皱眉。 “膝盖痛。” 这两日夜里下雪,很是寒冷,时雍猜到他的腿疾会比较难过,本就带了银针过来,想要为他针灸,闻言莞尔一笑,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他的膝盖。 “把蹄子伸出来。” 赵胤:…… 这女子越发放肆了。 惯得她! 赵胤喟然一叹,慢慢撩开袍子,露出膝盖。 “可怜的!” 时雍啧了声,满眼都是同情。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她就像个磨人精似的,折腾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放松下来为他按捏和针灸。赵胤对她的殷勤也有回报,让厨房做了许多时雍爱吃的东西,同她一起吃饭,日落时分,天上又下起了小雪,他又为时雍系上风氅,拉她在院子里走了好一会。 大黑亦步亦随。 只有在看到廊下的鹦鹉时,才会欢快地跑开,将鹦鹉吓得咕咕作声,翅膀扑腾。 赵胤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眉目平静。 见他这般郁沉,时雍原本松快的心情突然收敛,侧过头去,看着他冷静的面孔,嘶一声。 “大人早就发现了吧?” “何事?”他问。 时雍抿了抿嘴唇,道:“鹦鹉怕大黑,见到它不会恭喜,不道吉祥,更不请安。” 赵胤默认,淡然扫来的眸子里有一种“我只是不想拆穿你把戏”的傲娇。 “我只想让阿拾心无芥蒂。” “我有何芥蒂?” 赵胤缓缓低头看她,一动不动。飞雪落在他的鬓角,迅速化开,而他目光幽深无垠,仿佛把雪花也吸了进去,深邃如海。 “我不避你,你却避我。” 时雍再抽一口气。 这个看似什么都不做的人,却什么事都知道。 他发现她找燕穆调查魏州的事情了吧? “是我不对。” 时雍心里一紧,迅速找回主动,悄悄伸出一只小手,捏着他玄色的袖袍,轻轻一扯,细声细气地道:“大人原谅则个。” 她撒起娇来,连自己都怕。 声音柔软得鸡皮疙瘩布满一身,赵胤却无动于衷,反握住她的手,云淡风轻地道。 “爷要罚你。” 时雍无奈,“如何罚?”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助爷找出真凶。” “……” 这还用说吗? 时雍默默地朝他眨了眨眼,顺着他给的梯子就下了台。 “在阿拾心里,大人自然是最信得过的人。只是眼下大人有伤在身,不能轻易出府,对外又不能把手伸得太长,一言一行都有人盯你,办起事来很是为难。可我不同,我是普通百姓,做什么都可以……” 看赵胤那脸变幻莫测,时雍心里略紧,又笑盈盈挽住他的胳膊,带了几分唏嘘地叹道。 “我原本就是为了帮大人,只是怕你担心,这才没有告诉你,就私自找了燕穆去调查。大人不会怪罪的,啊?” 赵胤头略略低下,“阿拾说了,爷就信。” 他面色淡漠,眉眼端的是风华无双,可这话听上去是好话,分明又不像那么回事。 章节目录 第370章 大人的礼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时雍挪了挪身子,往火盆靠近,慵懒地叹息。 “这天可真冷。” 顾左右而言他,是因为她心虚。 赵胤这人,眼睛就像开了外挂一样,无论她做什么,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时雍心脏咚咚乱跳片刻,却没有等来赵胤的质问,而是听到他幽幽的一叹。 “我为阿拾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时雍好奇地看他。 赵胤不答,叫了一声娴衣。 他吩咐下去,娴衣很快领命,转头入了内间,捧着一只红漆木匣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那只木匣是用上好的木料做成,本身就很贵重精致,而里面盛放的东西,更是看得时雍眼前一亮。 那是一件红狐大裘,柔滑光洁的毛皮,比她猎来被楚王做给陈红玉的那一件更为华丽贵重,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送给我的?” 她的惊喜就在脸上。 赵胤略略沉眉,看她片刻,声音喑哑地嗯一声。 “当真?”时雍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皮毛,突然觉得嘴唇干涩,因为赵胤看她的目光,实在太撩,令她难掩心动。 “大人为何突然要送我东西?难不成……”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赵胤突然伸出手来,将她往怀里一带,然后双臂如铁钳似的扎紧了她的腰,拘了过去。 “你这女子,我之所想,你难道不知?” 知道什么?时雍在他灼热的目光盯视下,只觉得心跳快了不止一倍,仿佛呼吸稍稍重一点,就能汲取到他身上幽淡的清香气息,根本就无法静心思考,他为什么会送她一件红狐大裘。 跟赵胤斗法,实在艰难。 时雍红着脸看了他片刻,心里忖道:难道这人要留他同榻?或是定下婚期? 她咬了咬下唇,“大人的心思,阿拾不会猜,你就直说了吧。” 赵胤慢慢抬高她的下巴,视线低垂,直把她小脸盯得一片绯红,这才缓缓将嘴唇落下,覆向她的唇边,然后低低道了一句。 “明日小年。” “嗯?”时雍猛地侧过头,直盯盯瞧他。 “大人是说,这是给我的小年礼物?” 赵胤望着时雍,沉默片刻,一叹:“是。” 靠! 时雍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垮了下来。 “多谢大人。”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 魏家在办丧事,痛失新妻,惨痛悲切,谢放也在蹲大狱,可是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无乩馆却照常过小年,洒扫祭灶,好不热闹。 时雍平常打扮随意得很,梳妆衣饰皆以轻便为要,今日却也淡扫娥眉,戴上珠翠,穿了新衣。 大清早,赵胤就派人来传信,叫她晌午去无乩馆吃饭,说是大人为她准备了许多吃的。捎信的人还给宋家带了不少茶点酒水之物,最喜人的是一筐子肥美的蟹。 这个时候的螃蟹可不容易得来,宋姑娘在大都督面前的恩宠可见一斑,羡煞了旁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见得别人的好。 宋老太不知从哪里听来赵胤快要倒台了的消息,满心欢喜,特地抱着火笼摇到隔壁,拐弯抹角地敲打奚落王氏。 “我们家老三好不容易做个官,到时候可别被人牵连,蹲大狱都是小事,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王氏正在灶房里忙碌。 家里日子好过了,小年也过得好,她买回来香蜡纸钱,还有一堆贵价的吃食,单是瓦盆里的猪肉都有十来斤,肥瘦相宜,很是喜人,她又专门砍了个刀头肉祭灶,这厨间满是香味,宋老太边说边瞄那些肉,喉头像伸出了爪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就更损了几分。 王氏洗刷着赵胤叫人拎来的蟹,闻言头也不抬。 “娘,您就省省心吧。宋老三要真的蹲大牢,送牢饭的人也是我,碍不着您。” 她说话硬气了,宋老太就更不高兴。 “什么你啊我的,你我不是一家子么?他要有什么事,我这当娘的能落着好?” 王氏低低哼声,瞄她一眼,“在衙门办差,哪有不担事的道理?娘要是害怕呀,大可找了里长过来,与宋老三断绝母子关系,再往后啊,他宋老三即便有个三长两短,也万万祸害不到您的头上。” 这牙尖嘴利的模样。 老三家日子这么好过,宋老太哪舍得断绝关系,她巴不得靠着当推官的老三得些好处呢? 实际上,她也没真的相信赵胤那么大的官,会说倒就倒,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让王氏不舒坦罢了。 “呸!说的是甚么话?老三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是担心他……” 王氏看她一眼,不吭声,手上又加了一把子力,用刷子将那一筐子螃蟹洗刷干净,备了一些葱姜和酒,然后上了锅,热气腾腾地蒸了起来。 宋老太又咽口唾沫。 “你家大姑娘婚事有着落了没?” 王氏不冷不热:“不劳娘操心,大都督自有安排。” 宋老太不高兴地黑下脸,“阿香呢?阿香失踪这些日子,也不知道被哪个野山怪捉去了,眼下便是你愿意……怕是刘家也不肯答应了吧?” 这话恰好戳到王氏的痛处。 刘家倒是没有拒绝婚事,只是自从宋香回家,刘清池那边也没个表态,好像忘了这事似的。而王氏当日不应承婚事,如今她为了女儿,虽说默认了婚事,但也不会厚着脸皮去求到刘家门上。 “婆母。” 王氏心烦意躁,换了称呼。 “我正忙着,没工夫陪你唠话。你家也要祭灶洒扫吧?你有时间在这里管我家的事,不如回去给大嫂二嫂搭把手?” 宋老太最厌烦她说这话。 “你家我家,我告诉你老三媳妇,你我都是一家。过小年,也不知孝顺婆母,你可真是越发出息了,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规矩,哼!还想做官夫人呢,没点眼力。” 宋老太说着,实在没忍住诱惑,伸手将案板上的一块精肉捞了起来,转身就走。 “这肉算你家孝顺婆母的。” 她拿得坦然自若,王氏气得胸口起伏,却吱不出声。 讲理的就怕不要脸的,晚辈拿长辈,又能如何? 宋老太一手拿肉,一手拎火笼子,得意地出了灶房。 一团黑影突然跃起。 宋老太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手上的肉就不翼而飞。 大黑叼了肉就跑,趴在屋檐下,美美地吃了起来。 时雍抱着双臂,倚在门上,懒洋洋地笑。 “别逼我撵人。” 宋老太气得七窍生烟。 她本就是个泼妇,当即顾不得体面,撒起泼来,这下好了,隔壁院的老大和老二一家子都过来了。 他们家供着两个读书人,日子清贫,看到宋老三家的狗都在吃那么大一块肉,连声辱骂宋长贵和王氏不孝,弱待亲娘。 宋长贵还在屋里琢磨袁凤这个案子,外间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被骂了一通。他是儿子,明知亲娘不对,仍是说不出什么来,连连赔罪,更是亲自去灶上,将王氏切剩的肉端出来,捧到了宋老太的面前。 宋老太却不知足,张口就要王氏没有蒸完的蟹。 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宋长贵有些为难,耷拉着看一眼王氏,赔着笑道:“娘,那个不是咱家的。” 宋老太得理不饶人,“我不管。” 时雍冷眼看着,走入灶间将蟹拎了出来,丢给他们,“拿着吧。” 宋老太这才满意地带着一大家子走了。王氏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宋长贵。 “好你个宋长贵,你这胳膊肘到底是向着你娘的……” 时雍拉她,“算了,让他们吃吧。大都督赏的蟹,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福分享用。” 自打时雍救回了宋香,王氏对她更是另眼相看,虽是对她刚才主动送蟹的举止不太理解,但还是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一个人躲入灶间,默默垂泪。 唉。 宋长贵叹息一声,回了屋。 宋香坐在灶膛前,一声不吭地烧火。 时雍看着这一家子的气氛,笑着摇了摇头。 “我走了。” 章节目录 第371章 新娘子的心上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没有去无乩馆,而是先去了乌家班。 今日家家户户都在祭灶,乌婵看到她过来,很是开心。 因为她来了,就意味着燕穆也会来。 果然,不过小半会儿工夫,燕穆和云度就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 大家有一阵没聚了,乌婵让丫头彩云赶紧去叫厨房多做些菜,然后几个人关起门来说话。 “我一会就走,晌午不在这吃。” 时雍说完,看乌婵嘟着嘴不高兴,随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笑了,这才松手,望向燕穆。 “打听得如何了?” 燕穆沉着脸,不见半分表情。 “魏州的新娘子,原本有个心上人。你猜是谁?” 既然叫猜,那这个人多少和他们有点关系。 时雍想了想,心里一惊,“不会是谢放吧?” 若是谢放,那这事就不仅狗血了,连杀人动机都有,这案子又如何说得清楚? 幸好,燕穆摇了头。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此事少有人知。我亦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打探到。” 乌婵笑盈盈给他续水,又推了推果盘。 “辛苦先生了。” 燕穆朝她示意一下,目光却没有过多停留在她的脸上,徐徐地道:“魏夫人曾三次去袁家提亲,袁家拒绝的原因,除了魏州是锦衣卫,袁家老爷子有点瞧不上之外,还因为袁姑娘不太情愿,大概是念着她的心上人。” “哦?”时雍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我曾说起,袁姑娘的父亲是有些学问的,他的私塾也曾引来无数达官贵人的子弟就读。定国公府的少将军陈萧便是其中一个。” 陈萧? 定国公府? 时雍抿了抿唇,半眯起眼,轻轻一笑。 “这就有意思了。” 陈萧是定国公陈宗昶之子,陈红玉的亲哥哥,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此人少年英雄,武艺高强,曾随陈宗昶戍守边境多年,可惜却在一次追击贼寇的战役中摔断了一条腿,留下了残疾。 此事时雍之所以知道,还得追溯到上辈子。 事情有些久远,但她仍记得大街小巷都在说这事的光景。 一转眼,已是多年。 “这位少将军眼下如何?” 燕穆平静地道:“我打听到,他不仅摔坏了腿,还……” 他看了看时雍和乌婵两个女子,委婉地道:“据说是坏了身子,不能人道。在边地留了两年,深居简出,很少见人。” “如今何在?” “据说尚在边地。” 时雍想了想道:“是袁姑娘不肯嫁他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总归是少将军出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 燕穆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据说这位少将军,原本是有一房亲事的,门当户对,只是他为了袁姑娘,一心想要毁婚,对方没有定国公府权势大,敢怒也不敢言,事情就拖了下来,没有想到……” 他叹息摇头。 乌婵皱着眉头道:“若是因此惨被抛弃,少将军怀恨在心,在新娘大婚之日,将其杀害。似乎也合情合理?” 一席话,说得人浑身冰凉。 血案说到最后,当真是为情生恨? 时雍沉吟,“那魏州,知道此事吗?” 燕穆道:“此事甚为隐秘,两家人为了声誉,都不会向外人道——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我能打听到,保不准魏州也会知道。” 锦衣卫的情报来源和渠道,可比雍人园强上百倍。 时雍脑子里反复出现魏州对着袁凤尸体哀伤恸哭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有情有义的男人。 若是知情,那就太可怕了。 …… 燕穆和云度留在乌家班过小年,乌婵十分开心,也就没有再计较时雍晌午时离去。 等时雍慢悠悠到无乩馆,饭点都过了。 娴衣站在庭院里,看到她便猛地使眼色。 “爷在等姑娘用饭。” 时雍点点头,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安静。 赵胤一个人坐在棋枰前,没有谢放在门口守卫,时雍竟觉得有点不习惯。 莫名地,有点想念那个一声不吭却从来不缺少存在感的男人了。 空气沉闷低压,一抹柔柔的天光从窗户落下来,照在棋枰上,赵胤穿得单薄,颀长而俊美,看上去瘦削了一些,乍一看,确实像久病之人。 他久久看着棋枰,似乎并没有察觉时雍的到来,冷峻的面孔上无一丝表情。 时雍抿了抿嘴,轻手轻脚走过去,拿起衣挂上的风氅,轻轻地披在他的肩膀上。 “大人不饿吗?” 赵胤紧紧抿唇,手指上黑子慢悠悠捻起,又慢悠悠落到棋盘上,声音淡淡浅浅,听不出情绪。 “不饿。” 时雍哦一声,双手趴在他的肩膀上,探头看他面前那风起云涌的棋局。 “可是我饿了。” 赵胤这才转头,沉声道:“那这时才来?” 呵!矫情。分明就是等她等得不耐烦心里不高兴了呗,还装成若无其事。 时雍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手指微微曲起落在他的两边太阳穴上,指尖轻转,慢声道:“我来得晚,但为大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赵胤又捻了颗白子。 一动不动地看了棋盘片刻,慢条斯理地落下,“说说看。” 时雍将燕穆得来的消息告诉了赵胤。 “若当真干系到定国公府,这桩案子就更为复杂了。” 赵胤:“嗯。” 时雍侧过头去看他的脸,皱了皱眉,不悦地问:“大人,你脸上为何不见意外?” 赵胤不答,慢慢推开棋盅,端过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换了话题:“明日定国公府宴请,阿拾可想同去?” 定国公府宴请? 时雍一怔,“因何事宴请?” 赵胤道:“定国公寿辰。为了撮合楚王和陈小姐,陛下亲自赐下了厚礼,托楚王带去。” 时雍诧异地看他,哇地一声,“大人当真是了不得了。” 赵胤抬抬眉,看过来。 时雍拍马屁地腻笑,“人在病中,竟知天下事。” 赵胤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慢慢抓住她的手指,将人带过来,然后慢慢起身,“我还知道阿拾把本座赏的螃蟹送了旁人。” “……” 这就过分了。 时雍幽幽怨怨地看着他。 “大人你监视我,有违道义吧?” 赵胤目光幽凉,看了时雍许久,薄唇勾起一丝弧度,“是保护。” “哼!骗子。” 时雍皱着眉头,握紧拳头朝他砸了过去。她力度很大,没想到,受伤的赵胤身子会这么灵巧,轻轻带过她的身子,就将她整个儿圈入怀里。 四目相对。 时雍心脏砰砰地乱跳,声音又是娇憨又是无奈:“大人,你狠。” 四周寂静无声。 许久,赵胤才慢慢叹了口气。 “阿拾,我只想尽力保护好你。” …… 宋老太果然没有福分享受大都督赐下的螃蟹,这家人的恶报来得也很快。 当天下午,时雍刚落屋,就见王氏神色凝重地走过来,指了指隔壁院子的矮墙,又踮脚伸脖子望了望,小声道: “说是吃螃蟹中毒了。你爹刚落屋,那边就呼天抢地地把人喊了过去。你爹叫了大夫,刚过去。” “这么惨?”时雍瞪大眼睛,一脸意外的样子。 “啊!”王氏也瞪大眼睛。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时雍情绪不明地问:“没什么大问题吧?” 王氏抿了抿嘴巴,摇摇头,做了个好笑的动作,“争抢茅房,哥俩差点打起来。” 说到这里,王氏看她一眼,“螃蟹我们也吃了,怎么就隔壁院出问题了呢?” 感受到了她目光里的怀疑,时雍无辜地摊了摊手。 “兴许是他家做法不对?或是和别的食物同吃,产生了毒性?” 王氏盯住她,“是不是你……” “可不关我的事,我是嫌她太吵,又怕事情当真闹大了,对爹的名声不好,这才把螃蟹给他们的。毕竟爹在顺天府做官,传出去不好听。” 她说得一本正经,可王氏瞧她的眼神,还是有些怪异。 这闺女如今在她心里,是越发的邪门了,而那些螃蟹又刚巧是她拎出来的。 想不怀疑她都难。 章节目录 第372章 举手之劳整治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自从宋香出事后,王氏那张脸,总算有了一抹笑意。 时雍对王氏没有什么情感,住在这个家感觉舒适,主要因为王氏做饭好吃,还有就是,王氏这个人活得很生动,喜怒哀乐都很直接,每天换着花样地骂人,绝对不会让人生静如死水…… 如此而已。 然而,看到王氏笑,她竟觉得十分窝心。 情不自禁也跟着笑起来。 “阿拾。” 王氏看到她的笑容,有些欲言又止地道:“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跟她商量? 时雍笑了起来,不甚在意地笑:“咱家不是你最大么?商量啥?” 王氏重重拍她一下,啐声:“死丫头。” 骂咧完了,语气也轻松了些,没那么见外了。 “这些日子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们跟隔壁院水火不容,他们就见不得我们好过,而你爹……” 王氏哼声,重重叹了口气,“又是个愚孝到是非不分的,你祖母再是过分,他也不敢忤逆,再这般下去,咱们娘几个非得被隔壁连皮带肉地吃掉不可……” 时雍狐疑:“那你如何打算的?” 王氏没有说话,看了看隔壁,把她拉入房里,将门合上,从床下的青砖里掏出一个布袋,将里面的银票、银子和铜钱全部倒在床上,让时雍看。 “你和你爹的俸禄,还有你拿回来的那些银钱,我都给你攒着,算一算,不老少了呢。我盘算着去街口盘个店面,最好带阁楼,房子宽敞的,咱们就可以搬出去住……” 时雍讶然,看着王氏许久没开口。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当自己是过客,给王氏银子,只是因为吃喝洗补等生活全是她在照顾,算是给她的一点心意,不让自己白吃白住。 而宋长贵,成日琢磨的全是衙门里的案子,怎么做一个好官。 至于宋香和宋鸿,一个还小,一个整天盘算找个好亲事,把自己嫁出去。 真正每天在操心这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的人只有王氏。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满打满盘,加上春秀、子柔、予安,这个家里一共八口人吃饭,其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她志不在此,从不在意日常琐碎,也无人为王氏分担。 可是这个后娘,一直想带着一大家子过好日子,每日把他们安排得都很好。 而且,她头脑清醒地看清了形势,一定要脱离隔壁院。要不然,整天由着他们这样胡闹下去,他们就别想过好日子。 时雍对她的建议一万个支持。 “你说开店,可有想好,做什么?” 王氏踌躇了一下,“我也不会旁的,就是从父亲手上学了点做饭的手艺,就开个饭馆,如何?” 时雍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 王氏的父亲是个专门下乡帮人办宴席的厨子,早就已经过世了。王氏喜欢捣鼓吃的,也是缘自于父亲的影响。 “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思。”时雍道:“开吧。” 看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王氏又开心起来,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脸色又微微沉下,有些犹豫地道:“我也没做过这个行当。若是赔了钱……” 她看一眼床上白花花的银子,心疼地咬了咬了牙:“要是赔了,我怎么面对你们父女俩?这个家的钱,全是你们赚回来的。” 时雍笑了起来,“我爹那人,有一口吃的就行,他可不会在意过的是什么日子。” 王氏紧张地看她,“你呢?” “我?” 时雍满不在意地笑:“财来财去,要是开饭馆赔了,我就想法子给你开个大酒楼,比得月楼那个还大还宽敞,如何?” “就会瞎贫!”王氏笑得眼角的皱纹都露了出来,她不懂得保养,也舍不得花银子买脂膏来擦脸,一天操劳家务又十分劳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 时雍抿了抿嘴,转身回屋拿了两盒雪花膏出来,丢给她。 “大都督赏的,芙蓉雪花蜜。我用不掉,你拿去擦脸。” 王氏摸了摸粗糙的脸,竟然有点女儿家才会有的腼腆,涩涩地笑:“我用?别浪费了,你们女孩子留着用……” 时雍知道她肯定会拿给宋香,白她一眼。 “阿香我会给她,你还是好好把脸养起来,都要做老板娘的人了,你总不希望食客一进店就被你吓跑吧?” “你个小蹄子,老娘有这么丑吗?” 王氏说着就开骂,又是一副厉害泼辣的样子。 时雍见状,嘴角勾了勾,慵懒地带着大黑回了房里。 隔壁院的事情闹腾了一个下午没有消停,时雍在屋里也能听到宋老太的呻吟和骂咧。 一家老小同时腹泻,呕吐,大夫来了也没有找到病因,只说可能是吃坏了东西,于是,宋老太把罪名全落在时雍头上了,怀疑是她在祸害他们一家。 可是,时雍有什么坏心眼呢? 她只是刚好在回来的时候,看到宋老太的大儿媳妇坐在院门口折芹菜,削南瓜皮。她就寻思着,既然宋老太抢了猪肉去,自是要炒芹菜,蒸个南瓜什么的。螃蟹性寒,和芹菜南瓜同食,会刺激肠胃,导致食物中毒…… 而宋老太的儿媳妇肯定不会像王氏那样仔细地洗刷螃蟹,蟹爪蟹脚和腮等若是处理不干净,会残留一部分细菌,而且宋老太还极喜欢喝浓茶…… 如此一来,几样东西加在一起,腹泻拉稀就是必然。 时雍想想这一家子争先恐后抢茅厕,就觉得万分精彩。 “螃蟹虽美,抢食伤身啦。” 晚饭后,宋长贵才从隔壁院回来,拉着个脸,很是难看,王氏瞧了时雍一眼,没有吭声,默默为他添饭。 宋长贵大概饿坏了,媳妇儿煮的饭菜又好吃,一口气干了两碗白米饭这才打住,打个饱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王氏嫌弃地道:“忙碌一天,你娘没叫你吃饭?” “吃什么?气都吃饱了。” 宋长贵并非不知道老母亲和大哥大嫂是什么德性,只是碍于孝道,张不开嘴拒绝罢了。 被数落了一下午,他也憋了一肚子气,王氏收拾完碗筷,将他拉入房里,又端去洗脚水,亲自伺候他洗了脚,又洗干净自己,擦了时雍给的芙蓉雪花膏,这才同他正式商谈开店和搬家的事…… 别说,芙蓉雪花膏还挺管用。 次日,时雍起床看到的王氏,眉开眼笑,还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等着他们。 时雍似笑非笑。 看来是说通了老宋。 …… 家长里短,在时雍眼里都是小事,收拾宋老太也只是举手之劳,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吃过饭便让予安套了车,去无乩馆。 今儿个她要陪同赵胤去定国公府赴宴,还特地早起打扮了一番,不料,刚入院门,就被娴衣拉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 “爷说,要为姑娘好生梳洗一番。” 时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着,“我觉得很好啊。怎么,大人怕我给他丢人呀?” 这话娴衣可不敢回答。 她拉时雍进屋去,婧衣也在里面,还有两个小部头,婧衣沉默地熨烫着衣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好了吗?”娴衣看着婧衣,催促道:“快些,一会爷该要带姑娘出发了。” 婧衣嗯一声,看时雍。 “姑娘可要先沐浴?” 时雍想了想,“不必麻烦吧。” 即便她随赵胤同去,也只是个跟班罢了,又不是什么主要人物,犯不着这么郑重其事,她是这么寻思的。 可赵胤显然不这么想。 婧衣和娴衣为她准备的衣服,相当华贵精致。不像她居家所穿的襦袄。不论是布料、针线还是花样都很是讲究,她体态轻盈、修长,本也不是成熟女子的模样,既有美态,又有娇憨,十分得体,颇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再者,相由心生,她骨子里就是一个自主的灵魂,不论穿什么衣服,都不是婢女的卑微气质,怎么看都和婧衣这种服侍人的女子不同。 娴衣再为她描眉上妆,再瞧她焕然一新的模样,不由感慨。 “姑娘可真俊。” 她没有用美来形容,而是俊。 时雍噗嗤一声笑开。 “是以前俊,还是现在俊?” 娴衣道:“以前也俊,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一水儿的衣饰上身,更是俏了几分,我看过的官家小姐,公主郡主也不过如此。” 时雍俏皮一笑,“你可别夸我了。再夸,会害羞。” 她抚着脸,假装羞涩地朝娴衣抛了个媚眼。 这时,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好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时雍眼风一扫,一道修长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门口,单手负于身后,一身玄色风氅华贵雍容,衣摆在寒风中飘飘荡荡,身姿端立不动,却自有一股凛然高华的气度。 章节目录 第373章 肮脏和卑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拉拉衣服,转头看向赵胤。 “大人看看,可还好?” 赵胤双眼本如此时冷寂的天色,幽幽淡淡,但在触及她含笑的眼神时,如星子绽放在夜空,光芒渐盛,“好。” 时雍俏脸微红。 赵胤瞧她半晌,目光如深海凝波,千回百转终剩一叹,“走了。” 二人相携离去,朱九和娴衣跟在身后。只剩婧衣失魂落魄地留在原地。 …… …… 重活一世,时雍一直谨小慎微,很少像今日这般盛装出现招人眼球。而且,还是定国公的寿宴,一个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 府门外停了不少马车,有定国公府上的人在引导招呼。 宝马香车,人头攒动,恭贺连连,很是热闹。 赵胤马车一到,原本喧嚷的四周就自动安静下来。 他就像一块天然寒冰,走到哪里,气氛便僵冷到哪里。无人上来搭讪,也无人敢多说一句话。 时雍看得出来,这些人怕他。 就像当初的她听到赵胤的名字,就会自然而然产生畏惧和远离的心理一样,这些纵是朝廷重臣,也不愿意招惹锦衣卫这个活阎王。 诡异的一片寂静里,马儿的喷鼻声都清晰可闻,直到赵胤在管家的引领下走入大门,整个空间鸦雀无声。 时雍很想知道赵胤是怎么凭着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惧怕他的。 不过,她羡慕这种姿态。 与人有了距离,便会少很多麻烦,不用和谁假意客套,不用跟不熟的人寒暄,更不用听人假模假样地嘘寒问暖。 再看不到赵胤的影子了,府门口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宾客和门生这才各自走动,互相寒暄和低低议论了起来。 “大都督此番前来,当真是给足了定国公脸面啊。” “这京城,有几个定国公?赵胤再是厉害,还敢扫定国公的兴吗?” “那可说不好。兄台是刚入京不久吧?这普天下能请得动大都督亲自上门贺寿的人,可没几个。别说定国公,便是荣王、楚王……大都督说不理会,也照常不肯理会的。” “……” “说是受了重伤,养伤许久,今日怎么出门了?” “他身旁边那女子,不知何许人也?怎就入了大都督法眼?” “宋氏女。顺天府衙推官宋长贵之女。” “小门小户,难登大雅之堂……” “兄台这话教人听去,是要闹笑话的,此女休得小瞧了去……” 时雍听不到外间的议论,可是一路行去,那无数围观的眼神却是看得懂。赵胤在府中养伤数日不见客,今日突然出现在定国公府,自是招眼。尤其,还带了她这个“拖油瓶”,就更是出格。 定国公府屋宇巍峨,墙院相邻,瑞雪刚收,晨光照在琉璃瓦上,明晃晃地耀眼,让整个府邸更显大气。 不过,定国公陈宗昶一门三代皆服役于军中,来往的人大多都是武将,因此,时雍进入府邸时,一路上所见到的人,大多膀大腰圆,即使不着兵甲,不配腰刀,也自有一股凛冽的慑人之势。 怪不得陈红玉会是那般刚直的性子。 在这个环境长大,自带武将气质。 “大都督到——” 花厅里原本的热闹,再次因为这一首唱名而停止。 堂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赵胤看来。 古怪地安静了片刻,陈宗昶走了过来,满脸喜色地拱手行礼,哈哈大笑。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大都督,里面请。” 陈宗昶是个武将,行走如风,说话嗓门也大,笑声出口,整个花厅里的气氛便活络起来。 众人纷纷起身给大都督请安。 赵胤还礼,恭贺了定国公大寿,又转头看着众人。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 彼此说两句客套话,再次落座。 陈宗昶关切地看着赵胤,皱着眉头打量他道:“得闻无乩受了重伤,我便没来叨扰,如今瞧着,这是大好了?” 赵胤点头,“多谢国公爷挂念,已是大好。” 陈宗昶朗声大笑,“果然是年轻体健,好得也快。换了我可就不行喽!”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国公爷过奖。您也是宝刀不老,不减当年。” “老了,老了,比不了当年。” 陈宗昶的大笑声很是治愈,也很能活跃气氛,因赵胤带来的尴尬,缓解了不少。 时雍安静地坐着,扫了一圈不见陈红玉,恰好一个小丫头来奉茶,她便打听了一嘴。 “你家小姐何在?” 丫头问:“哪个小姐?” “嫡小姐。” “在。姑娘可要我去帮你通传?” 时雍笑着摇头,“不必吧。” 宴会上,女眷们为了避嫌,会单独聚在一处说话吃饭,不会和男子同席,可是时雍和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女眷都不熟,她便老老实实坐在赵胤身侧,有些扎眼。 因此,陈红玉进入花厅,一眼便瞧到了时雍。 陈红玉为给父亲贺寿,今日也好生打扮了一番,绯衣似火,腰上照常佩了长剑,看上去比前些日子精神了许多。 时雍望过去,与她遥遥对视,唇角掀了掀。 陈红玉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捞了张凳子就坐到时雍身侧,小声地问:“要不要同我去后院,说说话?”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看他没什么表情,歉意地莞尔道:“今日是陪大人来的。” 言下之意,多有不便。 陈红玉原想带走她,也是怕她一人在这里尴尬,听她这么说,想是不在意这个了,她也就不再多话,点点头,起身便要离开。 “楚王殿下到——” 又一声唱名,让陈红玉停下了脚步。 花厅中数十双眼睛,也齐刷刷望向门口。 人们对赵胤是惧怕,对赵焕么……他虽是堂堂亲王,可大家似乎更在意他身上的香艳逸事。 尤其最近赵焕和陈红玉的恩恩怨怨,因为一个青楼艳妓阮娇娇,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楚王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端的是长了一张好脸,清俊优雅,眼眸狭长精致,微微含笑,一双魅眼便似带了桃花,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纨绔风流气。 “恭贺定国公大寿……” 他上前行礼,很是周到。 可是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便是好客的定国公陈宗昶也拉长了脸,双眼冷冰冰地看着他。 众人脸上满是讶异。 因为,赵焕不仅带来了光启帝的贺礼,还带来了千媚百娇的阮娇娇。 不仅如此,阮娇娇也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裙。 只是,陈红玉穿在身上是美,是飒,而她看上去,是媚,是娇……是更惹男子垂怜的娇弱。 楚楚可怜地立在楚王身侧,她轻咬下唇,粉脸微白,慌乱得像只柔弱的小兔子。 陈宗昶那声卡在喉头的冷哼,终是出口。 “楚王殿下,这是何意?” 他的愤怒直指阮娇娇。 对时下的男子而言,娶了妻再纳妾抬通房喝花酒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足为奇。可是,妻室地位尊崇,妾室再得宠也上不得台面,别说把妾室冠冕堂皇地带到老丈人的寿宴上了,便是带着妾室去寻常人家的宴席,也是要落人话柄,遭人笑话的。 这不仅是打定国公的脸,也是打光启帝的脸,打大晏皇室的脸。 众人不敢吭声,可心里都不得不说一声:楚王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荒唐得令人诧异。 “国公勿恼。” 赵焕淡淡看了陈红玉一眼,手臂横过去揽住阮娇娇的肩膀,声音自动放柔。 “本王今日带娇娇前来,是为了给王妃赔罪的。” 赔罪? 这是赔罪还是挑衅? 堂上鸦雀无声。 陈宗昶气得脸庞涨红,可是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又不好当堂对王爷发作,惹人笑话。 “我国公府担不起殿下的歉意,更容不得肮脏卑贱之人站在这儿碍老子的眼。殿下,请吧?” 肮脏卑贱,说的自然是阮娇娇。 赵焕脸色有点不好看,阮娇娇却拉了拉他,然后往前款款走了两步,朝陈宗昶盈盈拜下,垂泪欲滴。 “国公爷息怒。娇娇今日同殿下前来,确是为了向王妃请罪,并请王妃回府的。” 她声娇体软,目光殷切地望着陈宗昶和陈红玉,看上去仿佛她才是受人欺凌的那一个,有许多迫不得已的苦楚。 陈宗昶一个大男人,受不得女子这般,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荒谬!我国公府何时成了旁人想来就来的地方?何淼,把人给我请出去。” 章节目录 第374章 寿宴休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何淼是陈宗昶的贴身侍卫。 叫他把人请出去,这是要同楚王动武的意思? 堂上一阵哗然。 赵焕闻言微微生恼,桃花眼一点点撩开,冷声道:“本王和娇娇诚心致歉,定国公这是不讲情面,也不讲道理了么?” “殿下!” 阮娇娇小心地唤他,摇了摇头,然后再上前两步,扑嗵一声,朝陈红玉跪下了。 “王妃!你原谅殿下,原谅奴家吧。这一切都是奴家的错,只要王妃肯跟殿下回府,奴家心甘情愿为奴为婢,伺候王妃。若是王妃不喜,不愿见奴家的面,奴家便自请出府,从此再不碍着王妃的眼,只盼王妃和殿下举案齐眉便好……” 陈红玉冷冷看她一眼,转头对陈宗昶行礼:“父亲。女儿告退。” 不给阮娇娇一句话,也不理会她,陈红玉高傲的态度也是国公府嫡女的矜贵,她把眼前的阮娇娇视若无物,说罢,抬步就走。 “王妃!” 阮娇娇突然跪行往前,速度极快地扑过去,双臂张开,一把抱住陈红玉的小腿。 “王妃,奴家求你了。求求你了,你若是不肯跟殿下回府,万岁爷就要责罚殿下了。王妃对殿下情深义重,当真舍得殿下因此被怪罪么……” 阮娇娇眼眶通红,眼泪顺着腮边落下来,说不出的委屈和哀切,配上那一张艳光四射又凄楚可怜的脸,极是惹人同情。 可是,陈红玉不会有半分垂怜。 “松开!” 她抬了两次腿,没有抬起,有些烦了,猛地弯腰去推阮娇娇的肩膀,阮娇娇死死抱住她不放,在拉扯的瞬间,陈红玉的戾气被成功挑起,在抬脚的同时,猛地朝准阮娇娇的心窝踹了出去。 啊! 阮娇娇痛呼一声,身子急急往后倒去。 楚王惊乱地奔过来,一把扶住她。 “娇娇!” 阮娇娇咬着下唇,目光含泪,咬着下唇摇着头。 “殿下,奴……奴家没事。” 楚王愤怒地抬头,直视着陈红玉,咬牙切齿地道:“陈红玉,娇娇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 要她的命?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陈红玉自忖那一脚有分寸,并不会当真踢坏人。可是,看到赵焕这一副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而维护阮娇娇的样子,并不屑于解释什么,只是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 “来!就现在。” 赵焕一怔。 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般刚硬。 “无耻之尤!”陈宗昶彻底怒了。 堂堂国公府,又恰逢他的寿辰,竟出了这种辱人之事,武将的暴脾气被激起,他挥了挥手,四周迅速涌入一群浑身戎装的兵丁。 “滚!” 陈宗昶指着厅门。 “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剑拔弩张,势态紧张得一触即发。 宾客们纷纷避让。 不料,这时,软倒在地的阮娇娇突然拉住了赵焕的袍角,气若游丝地呻吟道:“殿下,我……肚子痛。我好痛。殿下……” 她面色苍白,柔荑紧紧按住下腹,痛苦地看着赵焕—— “娇娇!” 赵焕猛地捏住她的手,将她紧紧纳入怀里,心疼地皱紧了眉头。 “娇娇!你哪里痛?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他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众人的目光也落在阮娇娇的身上,冷不防看到她红色的裙摆,被染了一层暗红的颜色。 不是很显眼,可堂上人多,还是被人发现了。 “她流血了!” 时雍看了许久的热闹,看阮娇娇这模样便像是装的。这种栽赃陷害的套路,时雍见过许多,轻哼一声,同赵胤对视一眼,慢慢走过去。 “我来看看。” 她懂医理,赵焕自是知晓,闻声,他点点头,焦急地道:“快。瞧瞧娇娇这是怎么了?” 时雍蹙眉,抬起头去,心情复杂地看了赵焕一眼。 这一眼,深幽似海,很是难懂。赵焕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似嘲弄又似讽刺的笑。可是,等他仔细看去,又只是一双清清淡淡的眼,连半丝情绪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微怔,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在这一眼里,他看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恭喜殿下。” 时雍慢慢放开阮娇娇的手,朝赵焕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阮娘子有孕了。” 堂上又是一阵哗然。 赵焕低头看向阮娇娇,目露惊疑,“有孕,那她为何流这么多血……” “很不幸。” 时雍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道:“阮娘子体弱宫寒,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说体弱宫寒,就是不想让阮娇娇流产之事被赖在陈红玉的头上。 然而,因为陈红玉刚才那一脚,就算阮娇娇不是小产,只是腹痛,楚王只怕也是心疼坏了,把什么罪过都往陈红玉的身上扣去。 “你这个恶毒的妇人!”’ 果然,赵焕愤怒的双眼猛地调转,看向陈红玉,一脸恨意,“娇娇诚心向你道歉,你竟这般待她,还狠心夺去我们的孩儿……陈红玉。本王今日与你恩断义绝。” 其实陈红玉早就看到了阮娇娇身上的那一滩血,但是她站在人群前面,一直没有说话。 听到赵焕的愤怒,也不过冷笑一声。 “我以为我与殿下,早就恩断义绝了。” “好。你好得很。” 赵焕示意丫头过来扶住阮娇娇,身子慢慢站起,直盯盯看着陈红玉走过去。 陈宗昶见状,伸出胳膊将女儿护在身后。 “楚王殿下,你今日到底要做什么?” 赵焕没有向陈宗昶示弱,左右看了看,突然一道厉声。 “笔墨伺候!” 陈红玉挑了挑眉:“要做什么?” 赵焕冷笑,眼睛里闪过一抹恼恨。 “本王要写休书,与你这个毒妇划清界限。” 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楚王将休妻说了出来,陈宗昶极是愤怒,也没有面子,可陈红玉却像是放松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求之不得。” 楚王冷笑咬牙。 “堂上诸位可作证。从今往后,陈红玉不再是楚王妃,只是我休弃之妇。” 休弃之妇,四个字足够羞辱。 陈宗昶听罢就要撸袖子上去揍人,陈红玉却不动声色地将父亲轻轻拉住,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情绪不明地叹息。 “好,我休你一次,你休我一次。这桩婚事,总算可以作罢了,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笔墨很快奉了上来,赵焕冷冷挽起袍袖,当场草就休书一封,掷在陈红玉的身上,然后弯腰抱着几近晕厥的阮娇娇,愤而离去。 …… 好好的寿宴搞成了闹剧,宾客们都很尴尬,时雍看陈红玉面不改色,心下更添了几分佩服。 她凑到赵胤耳边,小声耳语几句,随了陈红玉走出花厅,一路到了庭院里,这才叫住她。 “陈小姐留步!” 陈红玉没有回头,声音清淡。 “你若是也想道歉,大可不必。就算你没有当场说出阮娇娇小产,她也会让别的大夫来瞧。” 时雍皱了皱眉,“你是说,她今日这般是故意的?” 哼! 陈红玉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她。 “是与不是,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我反而很感谢阮娇娇有此一举,让我和赵焕彻底了断。” 时雍抿了抿嘴,言辞还是不免有些歉意。 “你当真如此想,自然是好。” 怕就怕,她只是嘴上这么洒脱而已。 陈红玉对赵焕的感情,时雍很清楚地感觉得到。 实际上,她也曾对赵焕动过心,自是知道赵焕在女人方面的优势——除了能看的俊脸之外,他若是诚心对一个女人好,确实可以做到极致,能让女人觉得自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正如他方才为了阮娇娇不惜得罪定国公,甚至不惜忤逆皇帝一样,他曾经对时雍的好,有过之而无不及。 兴许,赵焕对陈红玉,也曾这般好过。 时雍如今仍然记得她当初去楚王府送药时,赵焕将那件她亲自猎来的红狐皮做成袄子送给陈红玉时的情形。 那时的陈红玉也是幸福之极,一脸娇羞。 一切的转折,说来竟是因为乌婵俘走了陈红玉,让她缺席了自己的大婚。 乌婵这么做,是为了时雍,而赵焕会恋上阮娇娇,说不得也是因为那张酷似时雍的脸——至少一开始是如此。 “回去吧。我没事。” 陈红玉朝时雍冷冷一笑,又补充道:“我就不陪你去了,无颜见人。” 说罢,她拎着长剑转身走了。 时雍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叹口气。 “但愿世上能有一个好男儿,能配得上你!” 章节目录 第375章 有所隐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定国公府的庭院很大,布局有些粗犷,但贵在大气,多以茂盛的芭蕉竹林高大树木为主,也有亭台楼阁掩在林间,仿佛藏了许多古朴神秘的故事,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境。 此处离寿宴的花厅不远,时雍慢悠悠往回走,并不着急,林中雾气很浓,走着走着,她后背突然有些发痒。 这痒来势汹汹,钻心蚀骨,几乎无法克制,她再是现代灵魂颠倒异世,也不好当众挠痒痒,更不敢等到去了大厅里,再在众人面前控制不住的搔痒。 时雍左右看了看,往回走去。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那是一处茂密的竹林,她记得陈红玉是从这里走过去的。 竹林里有花圃小径,她想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查看自己是什么情况,或是找个丫头带她去找陈红玉。 可是,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幽冷的风,轻轻拂来,添了几分凉意。 她没忍住抠了抠背,觉得那痒更是刺骨了几分,痒透了心扉一般,几乎让她暴走。 前方有一座垂了轻纱的亭台,她匆匆走近,刚想出声询问,里面便传来一道男子浑厚的声音。 “你是何人?” 时雍身子微僵。 在如此尴尬的时候,可千万别碰到男人。 她抿嘴不秴,飞快往后退去,想要躲开,那垂落的纱布便被人撩了开来,一个年轻男子双目赤红地看着她,目光似有燃烧的火焰。 他有些古怪。 大冬天的衣襟敞露,腰带松散,没有束冠,黑色的长发披在身上,看上去十分粗犷不羁,看着时雍时,他嘴里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气息似乎也有一些凌乱,若非那一张端正俊朗的脸和两道浓密飞扬的剑眉,看上去颇有几分正气和威风,这冷不丁闯出来,简直能吓死个人。 时雍看着他:“你没事吧?” 年轻男子胸膛起伏,一片健壮的肌肤露在外面,双眼锐利得如同刀子。 “我在问你,你是何人?” “我……”时雍想了想,“我是这府上的客人。” 男子盯住她,原就赤色的双眼似乎更为野性了几分,他大步朝时雍走过来,慢慢逼近她,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说话的时候,一股浓重的酒气更是扑面而来。 “客人?哪来的客人?过来!” 原来是个醉鬼。 时雍不欲和酒鬼纠缠,转身想走。 可是,这个怪人似乎着了疯魔一般,突然朝他冲了上来,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腕就往那个亭子里拖。 时雍后背灼痒难忍,心知要坏事,下手也就没再客气,一记老拳朝他太阳穴招呼。 不料,这年轻男子不仅长得高大壮实,身手竟也十分灵活,功夫远在时雍之上,便是喝了酒,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行动,轻松避开时雍的拳头,反拧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松扣住了她的腰。 “不要逆着我。我不伤你……” 他嘴上说着不伤,可是看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吃下去,那灼热的视线,任谁看了也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这是喝了多少?人事不省么? 在定国公府里也敢乱来,还是青天白日之下! 时雍暗抽一口冷气,明白此时赤手空拳的她,很难对付这个人了。她微微一下,赶紧放松下来,按住他的手背。 “公子,别急。” 她将声音放软些,左右看看。 “我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就如此这般,恐是不好,我可是好人家的姑娘……” 一听这话,男子炙热的眼仿佛清明了一些,重重摇了摇头,捏着她的手,也微微一松。 “我……” 他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竹林外便传来一阵阵急匆匆的脚步。 紧接着,赵胤带着磅礴怒意的斥责,便随之而来。 “陈萧,你好大的胆子!” 这个名字一出,时雍顿时惊住。 陈萧不就是燕穆嘴里那个与袁凤有私情的定国公府世子,少将军陈萧么? 可,不是说伤了身子么?怎会喝醉了酒在竹林里乱拉女子? 果然身子一败,人就变了态! 时雍深吸一口气,缓缓看着赵胤,再看看身边这个抓住她胳膊的酒鬼男子,脑子一时嗡嗡作声,匆匆扒开他的胳膊跑向赵胤。 “大人!他……吓死我了。” 赵胤默默拉住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没有说话。 他不同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后还有朱九,更往后,还有得到消息,匆匆从大厅走来的陈宗昶。 女儿的事情还没过去,儿子又惹下这么大的祸事,陈宗昶气得脸都绿了,看儿子酡红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飞快地钻入竹林,将花圃边浇花的水桶拎过来,劈头盖脸朝陈萧泼去。 “混账东西!” 陈萧从头到脚滴着水,像一只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落汤鸡,他如梦初醒一般,看着陈宗昶气得发黑的脸,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父亲……” “你还有脸叫老子?” 陈萧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胤和时雍,抬手揉了揉吃痛的脑袋,将想要辩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然后脑袋重重垂下,半是懊恼半是愧疚地道:“我方才多饮了几杯,对这位姑娘失礼了。” “失礼?” 陈宗昶走过去,重重一巴掌扇在陈萧的脸上,顿时出现几道清晰的指痕,可见,这一巴掌,他用了十足的力道。 “还不快给宋姑娘,给大都督告罪!” 陈宗昶恨铁不成钢地骂着,陈萧没有反抗,红着一张脸,慢慢走向赵胤,单膝跪地,抱拳拱手,“是惟杨鲁莽了,抱歉!” 他这一走动,时雍这才观察到陈萧的腿,确实是有一些跛的,完全不像刚才朝她冲出来那一下那么利索。 她不动声色,只假装害怕地靠近赵胤,静待他为自己做主。 “告罪?”赵胤冷笑一声,突然低下头去,单手卡住陈萧的脖子,幽暗的双眼冷冷扫过去,整个人佛笼罩在一阵冰霜之中,冷静、却又有着毁天灭地的杀气。 “定国公。这便是你的教子之法?” 陈宗昶懊丧不已,再次拱手。 “犬子失德,大都督要打要骂,都成,我绝不阻挡。只是,这属实是个误会,好在姑娘也没受什么伤害,还请大都督宽宏大量,留他一条狗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身居高位的父亲能做到这般,也算是豁出了脸面不要,为儿子犯的事恕罪了。时雍不忍看定国公寿辰之日还这般可怜,更何况自己确实也没有受到的伤害,就算是看在陈红玉的面子上,她也不想再和一个醉鬼计较—— 尤其此时,她不方便计较,身上的痒时刻提醒着他,想要离开这里。 “大人。”时雍走近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算了,“是我突兀地闯进来……打扰到了陈公子。” 赵胤猛地一把将陈萧推倒在地,然后朝时雍看过来。 时雍怕他不理解,拉了拉身上的衣裳。 “我方才身子有些不适。” 赵胤目光一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时雍怕他再次误会自己是来了人癸水,实在按捺不住,顾不得有人在跟前了,她凑到赵胤的耳边,低低说了原委。 “我得找个地方去处理一下,要不然,失态的就是我了。” 赵胤面色微微一变,朝陈宗昶看了一眼。 “烦请陈小姐出来说话。” 陈宗昶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女儿与这位宋姑娘关系尚可,为了解决儿子惹下的麻烦,他哪里有不从的道理,赶紧叫人去找陈红玉。 于是,在忍耐了近一刻钟后,时雍终是去了陈红玉的闺房,脱下了那一身衣裳。 借着陈红玉房里的铜镜,她看到后背起了许多红色的丘疹疙瘩,有点像被毛毛虫爬过一般,一片连着一片,很是恐怖,可她找遍了衣裳里外,也没有发现半分异状,不知何物引起的搔痒。 难道是这身新衣服过敏? 是她没福气穿?就像宋老太没福气吃螃蟹一样? 章节目录 第376章 锦衣卫的探子有多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阿拾。” 陈红玉在外面敲门。 “我为你传了水,你要不要洗洗。” 时雍吸口气,迅速披上陈红玉为她准备的衣裳。 “好。多谢!” 沐浴完,身子已是舒服多了,她又找陈红玉要来了膏药,托她的丫头帮忙擦上,那股子要命的搔痒,这才缓解了过来。 今日之事,实在诡异。 出门前,时雍拉住陈红玉的手,言辞恳切。 “陈小姐,大恩不言谢。来日若当倾力以报。” 陈红玉哼声,斜她一眼,“不必。”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丫头匆匆忙忙跑进来,对陈红玉道:“小姐,三小姐在府中抓到了贼。” 三小姐便是陈红玉的庶妹,那个在楚王府成为了如夫人的陈紫玉。 她住回定国公府,每日里被人奚落嘲笑,最近很少出门,这怎么就抓到贼了? 陈红玉看了时雍一眼,神色有些诧异。 “走,瞧瞧去!” 二人出去的时候,那贼正被押在跨院的客堂,是个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告饶,而陈紫玉正同定国公陈宗昶说起自己抓到贼的过程。 陈紫玉道,她带着丫头端着亲自为父亲做的寿桃,正从跨院出来,便看到这小厮偷偷摸摸地从大哥院子里跑出来,行事紧张、东张西望,很是诡异,她一看就知是偷东西,上前就将人揪住了。 “只可惜,寿桃掉在地上,再吃不得了。” 陈宗昶看她一眼,“脏物何在?” 陈紫玉垂了头,“我一个女子,也不好搜他的身,不过,他身上肯定藏了偷来的东西,父亲叫人一搜便知……”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赵胤这时也坐在堂上饮茶,见时雍同陈红玉一起出来,朝她示意一下,没有出声。 时雍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面前,朝他比了一个“已经没事”的口型,然后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 定国公府抓到了贼,他们都是客人,不便多嘴,只能看。 一个侍卫走上来,没费什么工夫,就从那个小贼的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袱。 “爹!果然有东西!”陈紫玉大叫。 陈宗昶冷声道:“打开看看。” 小贼低下头,吓得瑟瑟发抖,除了重重磕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包袱里抖落出来的东西,竟然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去,皆是古怪。 陈红玉见状,大步上前,一脚将小贼踢翻。 “王八羔子,从哪个小姐房里偷来的?” 这小贼是个男子,又无妻室,这种女子贴身之物在他的身上,自然不是使用清白手段得来,而且,看那布料也不是丫头婆子之物。这府中有三位小姐,无论是哪一个,也是陈红玉容不得的。 她对这种行径厌恶之极,眼看小贼被踹得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仍然不肯罢休,上前一脚踩在他的脖子上。 “说!” 小贼死咬着下唇,牙齿吓得咯咯作声,就是不肯吭声。 “哼,不说我要你的命!” 陈红玉冷笑一声,脚下猛地用力,死死踩住他。 她今日因为赵焕所受到的屈辱和愤怒全在这一脚上了,纵是个强壮男子,也受不了这疼痛。小贼哇地一声,咬破了嘴唇,痛得流出一抹混合了唾沫的血水…… “大小姐,饶,饶命,我,说。” 陈红玉缓缓收了些力气。 小贼两条腿狼狈地挣扎了几下,脑袋慢慢抬起,目光怯怯地望向坐在定国公陈宗昶身边的陈萧。 而陈萧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抹浓重的悲凉。 陈宗昶端茶盏的手顿住,脸上的淡定顷刻间瓦解,随着小贼的视线望向自己的儿子,小贼嘴唇颤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但他的目光已然出卖了一切。 “你们别逼他了,这些东西是我的。”陈萧跛着一只脚,慢慢走到陈宗昶的面前,撩袍跪下,脑袋深深垂下,一横心,说了七个字。 “思念所致,情难禁。” 这七个字道尽了陈萧的情感,可是向来粗枝大叶的陈宗昶哪能理解这些东西? “你混账!” 陈萧也未娶妻,私藏女子的贴身之物,有违德性。但是,这种东西不让人知晓也就罢了,怎会落到一个小厮的手上? 陈宗昶和陈红玉看着沉默不语的大哥,都有些不解。 他俩不说话,陈紫玉却是直接问了出来,指着那小厮问陈萧。 “大哥,你的东西,为何会在这小厮的手里?” 陈萧平常就不爱搭理陈紫玉,闻言也是不言不语,板着一张脸,仿若是旁人欠了他似的。 陈紫玉哼声,瞪着小厮:“你来说!” 那小贼弱弱地看了陈萧一眼,低声道:“少将军让我去把这些东西拿出去烧掉。” 烧掉? 都说是“思念所致,情难禁”了,又为何要烧掉? 陈红玉知道一点陈萧和袁凤的事情,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人刚过世,就要烧掉她的东西,这分明说不通。 不过,一看大哥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心里有疑惑,到底还是没有问得出口。陈宗昶与她的想法一样,又是气又是恨,可是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当真打死他吧? 在赵胤面前,陈家人都没有再多说。 陈宗昶暗暗朝陈红玉使个眼神,沉声说道:“把人给我打发出去。至于这些东西,既然你哥不要了,你便帮他处理了吧。” 陈红玉看着父亲的眼神,应了一声,就要带走这人和这些东西。 喀!厅中突然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茶盖与茶盏轻轻碰撞,赵胤说话了。 “慢着!” 几束视线齐齐落在赵胤的脸上。 赵胤淡淡看着陈萧,“敢问少将军情之所至的女子,是何许人也?” 陈萧与家人对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抿着嘴巴,沉默不语。 赵胤道:“既是思念成狂,让少将军不惜在定国公大寿之日酗酒撒野的女子,何不娶到府上?少将军说出来,若是国公爷不许,本座替你做主。” 此番话一说,宛若巨震。 陈萧看着赵胤那幽深的双目,狠狠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道:“大都督既然已知悉一切,还问我做甚?” 赵胤冷冷看着他愤慨的面孔,陡然拂开袍用,慢慢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腊月十五那日,镇抚使魏州大婚,敢问少将军在何处?” 这是将杀人嫌疑直指陈萧身上了。 陈宗昶闻言眉间有了慌乱,但拳心握紧,仍是按兵不动。陈红玉亦是有点紧张,蹙着眉头叮嘱陈萧:“大哥,你实话告诉大都督便是。” “我在家中。” 陈萧不看赵胤的眼睛,赵胤却冷冷盯住他。 “不曾出府?” 陈萧迟疑:“不记得了。” 赵胤双眼幽暗,微微眯起,不追究他话语的漏洞,而是接着问:“少将军在边地多年,为何突然回京?” 很明显,赵胤对他家的事情了若指掌。陈萧嫌弃地瞥他一眼,梗着脖子转过头去,似是不愿看到他,粗声粗气地回答,“父亲大寿,我身为人子,自然要回京为父亲贺寿。大都督这话问得,未免也太过古怪。” 呵! 这家伙的脾气还真是倔强。 死到临头了,还像个头牛似的跟赵胤对着干。 时雍默默看着陈萧,在心里为他点了蜡。 可是,赵胤似乎并不计较他的行为,面色平静如常。 “少将军何时回京?” 陈萧两道浓眉顿时皱了起来,黑着脸反问赵胤。 “大都督是在盘问囚犯吗?” “少将军!如实回答。” 赵胤的声音平静,也冰冷,陈萧顿了顿,终是不情不愿地出口。 “腊月初。” “初几?” “初八。” “初八定国公府设五味粥供佛饭,不见少将军身影。” 此言一出,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对别人府上的事情如数家珍,也只有赵胤能办得到了。这么一样,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瞒过锦衣卫探子?又或者说,定国公府上,定国公的军中,又有多少人是锦衣卫的探子? 不敢想象。 章节目录 第377章 粗犷汉子的推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锦衣卫的可怕,陈萧第一次感受到。 他看着赵胤幽幽凉凉的眼眸,毛孔都似被汗水浸湿一般,冷入骨间。 “那我可能是记错了。许是初九?或是初十也未可知。” 赵胤平静地看他片刻,也不知信了没有,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伸出一只脚,踢了踢地上那个灰褐色的包袱,低低唤了一声。 “阿拾。” 这是示意时雍检查东西的意思。 如赵胤这样的男子,是绝对不会触碰女子贴身私物的…… 时雍看一眼大都督俊脸冰寒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低低应一声“是”,弯下腰来,从凌乱的包裹里拎出一件女子的大红肚兜,又检查了另外的几件物品,面色微微一变。 “大人,这东西应当是魏夫人的……” 她顿了顿,默默看一眼陈萧胀红的面孔,目光眯了起来。 “衣物上所绣的花色与魏夫人喜服上的花色一致,应是大婚之物,而非少将军所言,是收藏的过往旧物。” 既然撒了谎,就必然是有所隐瞒。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将喜房那日验尸时发现的异状告诉了他,也说给了在场的陈家人听见。 “当时我便怀疑,魏夫人的衣着有异。不过,衣着是个人喜好,她或许就喜欢那般也说得过去,却没想那许多,与喜服配套的肚兜和小衣,竟然在少将军手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是带笑的,夹着一丝冰凉的寒意,落入陈家人耳朵里,仿佛已经为陈萧定罪了一般。 “大都督息怒!此事定是有误会。” 陈宗昶眼看事情无法善了,将闲杂人等都屏退出去,又将厚重的木门紧紧关上,大步走回来,抬腿就给了陈萧一脚。 “混账东西。说!东西如何得来?” 父子俩性格有些相似,都是孔武有力,一身粗犷气概的人。陈萧贵为国公府世子,平常也是养尊处优惯的,冷不丁当着外人的面挨了父亲的打,也是站直了身板,一动不动,虎目深深地盯住陈宗昶,一言不发。 陈宗昶看他仍在发拧,上手又要打。 “国公爷!”赵胤抬手拦住他,“好生询问便是,别伤和气。” 陈宗昶瞪了儿子一眼,清清嗓子。 “孽子!还不快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大都督?” 陈萧黑着脸,不看他爹。 “大都督为何咄咄逼人,谁人没点不可示人的私隐,你就没有吗?” 赵胤微微眯眼,神色微冷。 “少将军,这是不愿如实相告了?” 陈萧哼声,“无话可说。” “混账!”陈宗昶看不下去了,又训了儿子几句,这才朝走近赵胤深深揖了一礼,陪着笑,“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大都督入座,听我耐心道来。” 赵胤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不过,转身坐回了位置上,算是给了定国公的面子。 陈宗昶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叹息。 “都怪我教子无方,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停顿片刻,陈宗昶看赵胤面无表情,这才慢慢走近,亲自为赵胤续了水,坐在旁侧,徐徐道:“犬子本有一房亲事,是户部徐侍郎家的小姐。可这个不肖子,从小就不爱读书,却偏偏看上了私塾先生家的姑娘……唉,孽缘啦。” 这是承认了陈萧与袁凤的关系了。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 只见他正襟危坐,面色并没有因为陈宗昶的示弱有丝毫变化。 “定国公所言,不是此案的重点。” 陈宗昶微微一滞,“大都督……” 赵胤道:“事发当日,少将军在何处?可与魏夫人见过面?有没有因为魏夫人另嫁而生出杀人之心?” 字字如刀,锥心刺骨。 陈萧突然被激得红了眼睛,“我怎会有杀她之心?大都督这是单凭猜测就要为了我定罪?” “闭嘴!”陈宗昶猛地掉头瞪他。 眼里,满是老父亲对儿子寄予厚望却又遇上儿子不争气的无奈和悲伤,等他再望向赵胤时,又换成满满的笑。 “子不教,父之过。我夫人去得早,我又早年行军在外,少有管束……犬子无状,行事属实乖张。可是,若说杀人报复,老子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他抱拳拱手,说得真诚:“还望大都督明察。” 赵胤没有看他,而是冷淡地端起了几上的茶盏,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像没有看出陈宗昶的“暗示”,面无表情地道: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他放下茶盏,冷冷叫了一声。 “朱九。将少将军请回锦衣卫。” 陈萧当即白了脸,陈宗昶的表情也是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 之所以关上门来谈,他要的无非是赵胤手下留情,能息事宁人。一旦把人带到锦衣卫,下了诏狱,是不是犯了事不打紧,这定国公府的名声,可就彻彻底底地毁了。 陈宗昶两只铁拳捏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问。 “大都督当真如此不近人情?” 赵胤淡淡看他,“本座依律办差。定国公也无须紧张,若查明少将军无罪,本座自会将他完完整整地送回来。若是魏夫人之死,确与少将军有关,那便怪不得本座了。” 陈宗昶的手指渐渐收紧,但事到如今,他却比方才更加冷静了几分。 “大都督无凭无据就想抓人?哼!你当定国公府是软柿子,想捏就捏?” 赵胤看着那些衣物,“这便是凭据。死者贴身之物,无端出现在少将军府上,少将军又说不清当日行踪。敢问定国公,本座当不当秉公而断?” 身为朝廷命官,秉公办事自是应当。 陈宗昶面色一变,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你这是诬陷!”方才一言不发的陈萧突然大怒,一把将陈红玉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指着赵胤。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早就听闻锦衣卫擅长罗织罪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算是瞧出来了,爹,大都督今儿来定国公府,就是没安好心。” 赵胤从不串门,更不赴宴。 今日到定国公府,原以为是面子,哪知他要端掉的是陈家人的里子。 “这分明就是他们的奸计。” 陈萧的剑尖突然一转,指向时雍。 “你无缘无故闯入后宅,趁我酒醉识人不清,刻意靠近,是不是有所图谋?” 时雍一怔,被这粗犷汉子的推理逗笑了。 “少将军,我可没拿剑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就范吧?” “说!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陈萧盛怒之下,有些不管不顾,剑尖再往前送了两分。 时雍原本立在赵胤身侧,见状,赵胤伸手将她往后一拨,冷冷看着陈萧。 “少将军想杀人灭口?” 陈萧气得浑身颤抖,眼眶赤红,站在厅中,喘着粗气的样子,宛若一只被逼急的野兽。 “谁让你欺人太甚?” “退下!”陈宗昶突然厉喝一声,抓住陈萧的胳膊往外一推,顺势夺过剑来,挡在他的面前,盯住赵胤。 “大都督要秉公执法,本将莫敢不从。可是单凭这两件衣物就定犬子的罪,本将不服。” 赵胤默默站起身,走到陈萧面前,看着这位气得如若疯魔的少将军,再一次冷冷相问。 “袁凤死时,你在何处?” 陈萧抬头,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 赵胤冷哼:“这些衣物,你又从何处得来?” “我不知道!别再逼我了!”陈萧歇斯底里地呐喊,那愤怒的双眼仿若毒蛇般死盯住赵胤。 “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为什么你非得逼我认罪?为什么!” 陈宗昶习武,陈红玉习惯,陈萧也习武,这一家子的武艺都不弱,看陈萧发疯,陈宗昶双眼通红,时雍暗自防备着,生怕他们打起来,会双拳难敌四手。 不曾想,在短暂的迟疑后,陈宗昶突然丢下从儿子手上夺下来的剑。 咚!剑身落地,陈宗昶声音低落。 “惟杨,你跟他去。” 章节目录 第378章 无事有事无所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宗昶手搭在陈萧的肩膀上,重重捏了捏,发红的双眼却看着赵胤,冷冷地说道: “去吧!倘若你当真有罪,那便是你应受的苦果。倘若你无罪,为父断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父亲……”陈萧愤怒地咆哮,看着赵胤笼罩在面前的阴影,忽然觉得自己堂堂定国公府世子,在锦衣卫的铁权之下竟如同一只蝼蚁。 连父亲都保不住他。 “好。”陈萧颓然放下手,“我跟你去。” 这样轻易就妥协了? 时雍有些意外,目光扫着赵胤。 赵胤脸色平静如常,淡淡地看着陈萧,沉吟片刻,又道:“少将军尚有机会。你若肯直言不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本座也并非不讲情面之人。” 哼! 陈萧冷冷看着他,目光带恨。 在熬过了最初因为诏狱带来的恐惧后,陈萧整个人已然平静下来,他紧闭双唇,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袍,慢慢走到定国公的面前跪下,朝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请恕孩儿不孝,自此去后,怕是不能再承欢膝下,侍候父亲早晚了。” 陈宗昶别开脸不去看他的脸,只摆了摆手,重重一叹,“去吧。”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陈萧又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站起身看向身侧一动不动的陈红玉,目光阴郁,但话一出口,却仿佛松了口气。 “妹妹,记得代兄长在父亲面前尽孝。家中之事,也都交给你了。” 这话说得丧气,如同临终遗言。 陈红玉喉头微紧,声音陡然沙哑。 “大哥,我等你回来。” 他二人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生母死得早,小时候相依为命,感情甚好,只是陈萧在边地多年,受伤后又极为自闭,渐渐淡了些情分。可到底是一母同胞,眼看兄长出事,陈红玉心里自是不好受。 于是,陈萧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把时雍拉到一边。 “我兄长不会杀人。” 前世今生,时雍见过的,听过的案件多不胜数,对于当事者家眷而言,再坏的人也都是个好人。只可惜,他们的信任,在证据面前往往都会不堪一击。 时雍对陈萧有没有杀害袁凤不敢肯定,但不论如何,她也不忍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打击陈红玉,听罢,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人自会给他公道。” 陈红玉眼圈一红,“你相信我?” “信。” 陈红玉突然抓紧她的双手,“我兄长那般待你,你还肯信任他,多谢你……” 这不是信任他,是信任你啊傻姑娘。 时雍目光深深看着陈红玉,说道:“可是有一点,你兄长若是不肯自救,入了诏狱还像今日这般对着大都督又吼又叫,还一应事情都不肯交代,那是谁也帮不了他的。陈小姐要是有机会,大可以去劝劝他。” 陈红玉道:“你有所不知。我兄长自打受伤,脾性就变了许多。他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愿意同我讲心里话了,有什么事情也都放在心上……方才他离开前看我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分明是自暴自弃,对自己认命了一般。” 时雍微微一怔,“那依你之见,他何故不肯透露当日的事情,也不肯告诉大人,袁小姐之物为何会在他这里?” “他很看重那个女子。”陈红玉抬抬眼皮,目光软绵绵地看着时雍,有些无奈,“能让我大哥宁下诏狱,也要守口如瓶的事情,想来是与那个女子有关。” 情种啊? 时雍看着陈红玉颦起的眉头,唏嘘一声。 “会没事的。” ———— 定国公这个大寿想必会终生难忘了。 爱女遭楚王休弃,当众难堪,爱子又涉及魏夫人被杀一案,被赵胤当场带走,那天宾客众多,即便赵胤给定国公留了面子,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人,而是从后门将陈萧领走,可此事还是难逃悠悠众口。 寿宴不欢而散。 很快,京中就有人对此事推波助澜,说是赵胤在灭掉东厂白马扶舟之后,开始对手握重兵的定国公陈宗昶下手了。 这个传言不可谓不恶毒。 分明是说赵胤以权谋私,借由陈萧和袁凤的私情,一石二鸟,既能救出狱中的谢放,又能在办案之余,顺便把定国公拖下水。 还有传言说,陈宗昶当夜便进宫找光启帝告御状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人都认为,赵胤这次惹到了硬茬子,要么是他吃不了兜着走,要么他将会掀起一波更大的风浪—— 此事传到赵胤耳朵里,他只当不知,可魏州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以带丧之身亲自前往无乩馆,向赵胤致歉。 “因贱内之事,引来这么多事端,让大都督为难,全是属下的不是。” 赵胤请他入座,面色平静地道:“无妨,由他们说去。本座刚好赴宴遇上此事,岂能坐视不管?” 魏州微微叹息:“定国公府势大,又是皇亲……我区区一个镇抚使,怕是惹不起的。” 赵胤道:“你大可放心。只要他是真凶,本座必定严惩不贷,为你夫人申冤。” 魏州抬头直视着他,艰难地道:“可是陛下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赵胤沉声道:“陛下怪罪下来,自有本座承担。” 说罢他看着魏州凄厉的面孔,皱了皱眉,“回吧,节哀顺变。” “多谢大都督。” …… 楚王府西跨院。 阮娇娇静静地躺在雕花大床上,一张脸白如纸片,看着帐顶,默默无声。 丫头秋莲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侍立床边,低声细气地劝了许久,阮娇娇才慢吞吞地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腕,软绵绵地道:“扶我起来。” 秋莲见状,慌忙将药碗放下,将她扶起,又把药碗端过来。 “娘子喝了吧,温着的,一会又该凉了。” 阮娇娇看着汤药,目光怔怔片刻,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来,全掉在药碗里。 秋莲呀的一声,慌乱拿绢子来要为她拭泪,阮娇娇却一仰头喝下,双眼紧闭着停顿了许久,方才睁开眼,懒声说道: “出去吧。殿下问起,就说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秋莲看着她,道:“殿下怕娘子不喜吃药,还特地为娘子备了蜜饯,依奴婢看,殿下对娘子当真是极好的,娘子落胎,殿下比谁人都难受……” “是吗?” “昨日夜里,奴婢见殿下一人坐在庭院看雪抚琴,还掉了许久眼泪,可不就是心疼娘子么?” 心疼,为何不来瞧她,陪她? 阮娇娇微微一笑,妩媚的容颜略沉下,柔唇轻启,指尖抚在被面上,渐渐收紧,抓出一道道纹路。 “是啊!谁说不是呢?” …… …… 飞雪寂静无声地飘落而下,将漆黑的夜色裹成一片暗淡的银白,大地沉睡,无乩馆的灯火却通天地亮,一盏盏如同闪烁的眼睛,照耀着这府中众人即将到来的不同命运。 快到大年了,隆冬降雪,天气极寒,这个时辰,户外早已没有了行人,但无乩馆的庭院中间却跪着几个丫头。 婧衣、娴衣带头跪在前面,两个小丫头默默趴在她们身后,身子冻得瑟瑟发抖。 时雍在定国公府遇上喝醉酒的少将军陈萧,还差一点被非礼,看上去好像是一场意外,可时雍却怀疑,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 至少,那一种让她误入国公府后院的“难耐搔痒”,绝非偶然。 听了她的想法,赵胤没有觉得她疑神疑鬼,回到府上,关起门来就要彻查。 莫名其妙的身子刺痒,那一身新衣服自然最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可是,单从肉眼很难从衣服上发现端倪,时雍甚至叫来了大黑,也没有从中找出什么线索。她只好把衣服装好,放了起来,以备他用。 无凭无据就不能胡乱定罪。可是,时雍这么想,赵胤显然并不如此。 在赵胤的心里,有严格的等级尊卑制度,对丫头自然也不会有怜香惜玉之心。 不论事情从何而起,发生了就是丫头的责任。 赵胤冷面无情,直接罚跪。 为时雍准备衣服的人是娴衣,原本赵胤也是把此事交由她来办的,她自知罪无可恕,端端正正在庭院跪下,项着飞雪,一言不发。 只是,原本与此无关的婧衣和另外两个小丫头,也大冬天过来陪跪了。 飞雪簌簌落下,娴衣看着婧衣雪白的小脸,有些不忍心。 “你进屋去吧,此事与你无关。” “你我姐妹,这话生疏了。”婧衣摇头一叹,“说来也怪我。好心想帮你熨烫衣裳,却没有办好……” 娴衣皱起眉头,“说了不关你事。” 她语气有些凝重,是不愿意婧衣这般难受,同时也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让时雍出了事,心里有些烦躁。 婧衣听了,更是幽怨,“你还是怪我,对不对?” “没有。别胡思乱想。” 婧衣吸吸几乎冻僵的鼻子,神色凄凄地低下头。 “出了此事,爷只怕是更不待见你我了。” 娴衣眉头微蹙,没有吭声。 婧衣幽幽道:“既如此,不如当真把我们打发出去嫁人才好。”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娴衣极是诧异,掉头看过去,“你想开了?” 婧衣微微点头,随即又是一声苦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找得到好郎君?在爷身边伺候多年,谁会相信你我还是清白女子?” 说罢微微一顿,她目光深幽地看着娴衣。 “便是相熟如谢放,不也拒婚了吗?他都如此,更别说外人了。” 此言一出,无异于是在娴衣心头狠狠扎上了一刀。 她默默跪在那里,任由飞雪覆盖,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 屋里的火盆烧得红旺旺的,温暖如春。 时雍坐在支摘窗里,望着飞雪从屋檐落下,视线仿佛不经意般扫过那几个浑身落满雪花的丫头。 “大人……” 赵胤慵懒地坐着看书,大黑蜷在他和火盘中间,盘着身子睡得正香,这寒冷冬夜里的温暖,极是宜人,这人啦,心里一暖,心肠也就更软。 可时雍尚未开口,就被赵胤拒绝了。 “你不用为她们求情。” “我不求情。”时雍并不想去猜测这无乩馆是不是也有几个“宅斗高手”,对这些勾心斗角也没有兴趣,她只是心疼娴衣罢了。 “衣裳的事,或许只是意外,这般罚跪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就放她们回去睡觉,假装事情过去了,等那人放松警惕,再揪她出来?” 赵胤淡淡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娴衣习武,抗得住。” 这…… 她心里想什么,赵胤好像都知道似的。 时雍无奈了。 她自忖不是好人,但一定要好好对待那些对她好的人。 “嘶,大人……”人一逼急,就能生智,几乎霎时,时雍就想出了一个解救娴衣的好办法。 她将后背靠在椅子上,蹭了好几下,难过地蹙起眉头看着赵胤,一脸无辜羞涩。 “我身子又痒起来,想让娴衣进来帮我挠挠,再擦擦药。” 赵胤眯起双眸看她片刻,慢慢放下书,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让爷看看。” 他低下头,仔细瞧着时雍,那温热的呼吸仿佛就喷在她的脖子里,那凉薄的嘴唇也近得仿佛就要覆盖到她的脸上,这让时雍登时竖起了汗毛,尴尬地往后缩了缩,硬着头皮扯出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 “大人,你我这般……多有不便,还是唤娴衣进来帮我一下吧。” “不必。”赵胤滚烫的呼吸落在时雍的脖子里,声音沉稳又沙哑,仿佛呢喃般温柔。 “药呢,我来帮你擦。” 章节目录 第379章 大哥大爷大都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心里叫苦不迭。 与赵胤认识这么些日子,斗智斗勇次数也不少了。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赵胤看透了她的心思。 唉! 这位爷是绝对不肯轻易放过娴衣的了。 以前,时雍在赵胤面前各种装傻充愣,再偶尔逗他勾他,除了被冷落的逆反心作祟,确实也存了利用心——想通过他了解“时雍之死”,查到那个手执玉令的人。 但那时他眼前的赵胤是“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而现在眼前这个沉着脸要为他擦药的男人,仅仅只是赵胤。 短短时日,变化的又何止是他,其实也有她。 赵胤就如同一把锋利冰冷的绝世名刃,千里杀人不沾血迹,但若被收藏在枕侧,凌厉变温柔,杀气成罡气,渐渐就离不开了。 一个人走了心,就容易乱神,时雍对“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赵胤”有的是手段,对这个似乎一心为她的赵胤,却有些束手无策。 “好像又没那么痒了。”时雍两排睫毛胡乱地颤动着,避开赵胤冰冷的指尖,望着他幽深似海的眼,自知这么装,也不是办法,无奈地叹息一声,举起双手投降。 “我招!” 赵胤平静地问:“招什么?” 比她还会装傻了? “坏!”时雍哼声,“大人明明知道我不忍娴衣罚跪,不仅不肯依我,还变着法儿的挤兑我。” 这埋怨她说得很没道理,根本就是骗了人还反咬一口的耍无赖。 时雍自己都觉得心虚,不料,赵胤却当了真。 他双目微凉,感觉到时雍的僵硬,仿佛手被烫了般,迅速从时雍的领口收回,幽深的眼神迅速游走,“既是不痒,那便不用擦药了。” 时雍与他眼神撞上,没由来的心慌,刚说不痒,突然就觉得脊背上有蚂蚁在爬一般,产生一种奇怪的痒。 心里痒…… “大人。” 两个字软绵绵出口,时雍觉得自己不对劲,双臂不容思考就条件反射地锁住了赵胤的腰,整个人缠了上去。 第一个装痒的计划不成功,倒是可以“将计就计”。 反正在赵胤眼里也已经没有什么形象了,那就干脆再胡搅蛮缠一点吧。 “你叫娴衣起来吧。” 赵胤皱眉,“爷怎能朝令夕改?” 威仪何在?一会叫罚,一会叫起,往后谁还听他? “我懂。”时雍增了些力道,托住他的手臂,强势地把他拉坐起来,认真道:“这个坏人我来当,保证不影响大人的威风,好不好?” 赵胤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你先允了我就告诉你。” “……” “大人~” “不行。” “大都督……” “……” “大哥。” “……” “大爷!” “宋阿拾,你……” “爷!”时雍凑上去堵住他的唇,覆在上面,双眼瞪大看着赵胤震惊失神的俊脸,慢慢地松开她,似笑非笑地舔了舔唇,盈盈地道:“你若是不同意,我今晚就缠上你了,直到你同意为止。” 这要挟人的法子也是新奇。 赵胤平静的面孔有一丝丝龟裂,眼眸望她片刻,突然冷哼。 “宋阿拾,你是不是女子?” 他的无奈全在这一声凉凉的质问里。时雍听得窝心,再被火盆的炭火一烤,浑身热乎乎的舒坦,再想一想跪在风雨里的娴衣,就更是加大了力道,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样子。 “我就是如此,要不你也罚我出去跪吧。” 说到此处,她似是察觉了新的法子,突然松开赵胤,站起身就走。 “既然帮不了娴衣,我就陪她一起吧。” 一只手飞快伸过来,将她牢牢握住,强势地拖了回去,时雍身子一个旋转,便徐徐落入赵胤的怀里。 哼! 赵胤低低冷哼。 似乎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去跪。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松手。”时雍直接拿拳头砸他的肩膀,赵胤低头看她片刻,喟然一叹,似是无奈地搂紧她,低头覆上她的唇,轻轻吻起…… 时雍一惊,瞪大眼看近在咫尺的俊脸。 一张脸火辣辣的热,可时雍心里想的是,这个人也学会她的招数了?干不过就上手? 铁碰铁,强碰强,谁怂谁就是王八蛋! 窗外的雪花堆积在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洁白,房里的时雍双眼带笑,一步步朝赵胤逼近,越过火盆,将他逼到屋中的那张千工拔步床边,邪邪一笑,慢条斯理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床柱上,抬高下巴。 “大人退什么?” 赵胤眯起眼,冰冷的大手抚在她的脸颊,胸膛看得见起伏,出口的话也有难耐的躁动, “夜了,回屋歇了吧。” 这话时雍没听过十遍,也有八遍了。 赵胤为她准备了屋子,她也常会在无乩馆住宿,但赵胤简直是古代君子楷模,不说唐突她了,便是亲热都极少,偶尔搂抱,也是高度克制,就像隔了十万八千里的鸿沟,愣是迈不过去了似的。 “我不回。” 时雍不慌不乱。 “我方才说过,大人若不允我,我便要缠大人一晚上。” 说着,她努了努嘴,望向他背后的千工床,嘴角轻轻扬起,“好久没在这睡了,还有点想念大人的……被子呢。” 赵胤看她片刻,袖袍一垂,像是妥协了一般。 “你在这睡。我去客房。” 时雍绝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大人认真的?” “阿拾喜欢,让你便可。” 赵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奇怪,他解开时雍的手,就想走出去。 可是时雍哪里甘心? “赵胤!” 她直呼赵胤的名字,他大为意外,猛地掉头看来,时雍趁他愣神的一瞬,整个人突然跃起,像一只猴子似的跳到他的身上。 “说了缠,就是缠。甭管客房主房。你在哪,我就在哪,我说到做到。做不到,我是狗!” 大黑还在火盆边趴着,对“狗”这个字它十分敏感,闻言抬起头来,睁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打个呵欠,懒洋洋看一眼主子,摆摆大脑袋,似乎看出来什么,突然爬起来,汪的一声,冲过去一口咬住赵胤的袍角,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外拖。 一个在身上,一个在地上。 大黑和时雍把赵胤缠得密不透风。 “大黑!” 赵胤低头看了大黑一眼,挪了挪腿脚,想要驱赶它,可是毛孩子懂什么呢? 大黑只知道主子被欺负了,要帮忙。毛孩子自然也不会有坏心思,只是生生把赵胤的袍角扯坏了而已。撕碎了袍角,它不甘心,又换个地方,直接用嘴去拽他的裤子。 赵胤沉下脸色。 “没良心的东西,白喂你吃肉了。” 时雍看他黑着脸,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脑袋靠在他的肩膀,赞许地看了大黑一眼。 “大人要是不喂他吃肉,撕碎的可能就不是袍子了。” “宋阿拾!” 时雍听到他暗自咬牙的声音,一本正经圈住他的脖子,望着他道:“事到如今,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了。” 赵胤头痛。 “你说!” “其一,大人不同意,我是不走的。其二,我为什么非得帮娴衣?自然有我的用意,而且,不管大人同不同意,我都一定会这么做。” “……” 他能不同意吗? 再不同意,大黑都快要把他的裤子撕破了。 赵胤不敢想那是一个何等恐怖的画面。 一声长叹,他扣住时雍的肩膀,轻轻一捏。 “依你。” 屋内突然安静。 时雍愣了愣,飞快地从赵胤身上跳下来,转身就走了。而大黑,见主子走了,也松开了赵胤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裤子,安抚般舔舔他的脚,继续回火盆边上趴着。 只剩赵胤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这狗,惯坏了。 这姑娘,更是惯得不成样子。 人敢扒衣,狗敢撕裤…… 赵胤头皮一阵阵发麻。 更可气的是,利用价值没了,那没良心的东西半个字都没跟他说,就为了一个丫头,走了,走了…… 时雍是真的急啊。 隆冬时节,双膝跪在地上有多痛苦,早去片刻,娴衣也能少受点罪。 不过,她说到做到,好人坏人都她来做,为了不让赵胤给人留下出尔反尔,朝令夕改的印象,她出去只说是后背又长了疹子,需要娴衣来协助,便拉长着脸将娴衣带走了。 然后,把婧衣和两个丫头留在原地。 这样一来,婧衣就尴尬了。 不跪吧,那今晚干嘛来了? 跪下去吧她又心里落不下那股子气。 章节目录 第380章 问题出在哪里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娴衣很是沉默。 她不善言词,对时雍越是愧疚,就越是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进屋便想伺候时雍,却不曾想,时雍叫朱九拎来一桶热腾腾的水,低头看看她温透的膝盖。 “泡一泡吧。” 娴衣怔住,冷得僵硬的身子微微一抖。 方才听了婧衣那些话,她心里并非完全不受影响的。来无乩馆的时候,夫人是让她伺候赵胤。 赵胤不要她,她想寻个好归宿,想让赵胤把自己许给谢放,结果谢放也不要他。 丫头命贱,在主子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可娴衣在府上读过书,算是启了蒙智,意识复苏,就有些不甘心,不认命…… 跪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同婧衣一样,听到了赵胤房里传来的笑声——时雍的笑声。 同人不同命,若说毫无芥蒂也很难,可她不敢抱怨主子,也不怨时雍,只是开始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漫天飞雪,刺骨寒冷,有那么一刻,她也想到了死。 眼前这一桶热腾腾的水和时雍脸上的关切,让她顷刻泪目,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 “姑娘……” “愣着干什么?” 时雍满不在乎地努了努嘴,“赶紧的,这可是我向大人求了许久才求来的恩典。” 娴衣愣了愣,“你是说,这是爷的意思?” 时雍笑了,“那是自然,大人不同意,我哪里敢擅作主张?” 为了不让娴衣疑惑,她又低低道:“不过大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认死理,赏罚分明,他虽心疼你跪在雪夜,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饶了你。你想想,若从你这儿开了这个头,往后无乩馆可就没有规矩了,对不对?” 娴衣频频点头。 吸了好几次鼻子,才拼命压住想哭出来的声音。 “我明白,我都明白。” “那赶紧去泡泡,我去把大黑叫回来。” 她走出去,关上房门走了。 不看娴衣的狼狈,给她独处的空间,也让她可以卸下心防,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 等时雍把大黑带回来时,娴衣双眼通红,但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仍是那张有些冷淡的脸,也开始理性思考问题了。 “姑娘,你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那件衣服,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时雍撑着额头想了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衣服我已经包起来了,准备拿去找我师父。” 娴衣诧异地问:“你都瞧不出来的,孙老会有法子?” 时雍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师父乃是当世神医,以前在太医院做院判的时候,积累了很多的宫斗经验……” “宫斗?” 娴衣听得一头雾水。时雍这才意识到自己用了一个她不太理解的词,愣了愣,她朝娴衣莞尔一笑。 “就是宫里那些娘娘,为了争夺帝宠,常会互相算计。这种阴坏的暗招,都是宫里头用烂的,我师父他老人家有一种独到的鉴定之法。” 说到此处,她皱眉像是思索了一下。 “我记得师父说过,有一个宫里的娘娘,为了让另一个得宠的娘娘遭帝王嫌弃,便买通了对方的贴身丫头,在那位娘娘的衣服上喷洒了痒药,害得那个娘娘在夜宴上当着全臣和使节的面出了大丑……” “好阴险,后来如何了?” “后来么?”时雍勾了勾嘴,“那娘娘衣服上也瞧不出名堂,本也是有冤没处诉,可恰好碰到了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爷,他老人家想到一个法子,把娘娘的衣服往混合了另一种药物的水里一泡,衣服上就显现出了喷洒的药点,一片片的,显得清清楚楚……” 娴衣惊了一声,“这么神奇?” 时雍漫不经心地一笑,懒洋洋地道: “世上很多神奇之事,在懂行的人面前,都不值一提。” 当着娴衣的面儿,时雍把那件衣服叠放起来,用包裹装好,放在柜子上。 “我明早就拿去良医堂,娴衣你泡好了脚,早些回去歇了吧。我困了,不陪你。” 打着呵欠,她和衣躺在床上,仿佛困极,很快就合上了眼睛。 大黑乖乖地趴在她床边的火盆外,打着盹儿。 娴衣什么时候走的,时雍是当真不知道,一是娴衣动作太轻了,二是她假装犯困,结果合上眼,真就睡着了。 大黑也没有什么动静,这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那个柜子上的包袱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时雍皱了皱眉头想,娴衣干这个事情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她编造孙正业那段话,当然是假的。 因此,她离开无乩馆的时候,并没有带走那个包裹,而是假装失忆般将它留在了原地。 …… 诏狱外面,一辆遮得密不透风的黑帷马车慢慢驶入大门。 锦衣卫,这三个字在大晏,是特权、神秘、特务……或许还带一点恐怖的代名词。锦衣卫党羽众多,锦衣卫的任务除了皇帝无人能干预,种种特权在让时人惧怕的同时,也成了无数人心里的疤结所在。 怕锦衣卫,惧锦衣卫,也恨锦衣卫。 从太祖洪泰帝开始,死在锦衣卫刀下的亡魂不知多少。 因此,马车里的陈宗昶和陈红玉此刻内心甚是忐忑不安,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哪怕陈宗昶已贵为国公,上可直达天听,但儿子在别人手里,仍有一种投鼠忌器的无奈。 今日是赵胤派人叫他们来的,目的是让他们来劝一劝咬死不松口的陈萧。 实际上,外面的谣传并不属实。陈宗昶并没有因为儿子的事情,去找光启帝,他只是在等待水落石出,静看事态发展。 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陈宗昶知道陈萧是个什么德性,人是杀过的,但那是在战场上,平常在家里,他连鸡都不会杀一只,更别说杀害他心爱的女子。 可是,儿子咬死不说真相,也同样让他心里产生了疑问,觉得此事有内情。 在陈宗昶和陈红玉的设想里,不肯老实交代的陈萧在狱中肯定会受尽折磨、打骂,毕竟这是诏狱。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去见陈萧,不是在诏狱的牢里,而是在诏狱单独的一个单间中。据负责接待他们的千户盛章说,这是锦衣卫将校们的住处,大都督特地交代他们空出一间来,给少将军居住。 这些天魏州请假在家办丧,诏狱里的事情,全是盛章在打点,这是个神情有点严肃的年轻人,与大多数锦衣卫的将校一样,规规矩矩,腰悬佩刀,站在人前就有一股子阴冷的杀气。 “国公爷,少将军就在里面。” 人的心理落差有时很奇怪,如果从高处落到低处,哪怕低处不低,也会十分难受,若是从低到高,幸福感就会很强。 因此,虽然此刻的陈萧仍然是在锦衣卫的羁押之中,行动不自由,但没有像那些犯人似的蹲在阴冷潮湿的大狱里,不啃冷硬的窝头,还有热菜热饭热茶,简直就是天堂了。 陈宗昶看得老泪纵横,不停地对盛章表达谢意。 盛章面不改色,抱拳拱手道:“卑职受之有愧,这全是大都督的吩咐。” 陈红玉内心也有些激动,可她同父亲陈宗昶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性子不同,内敛许多。 “盛千户,大都督为何会做此安排?” 盛章转头,看了一眼传闻中的定国公府嫡女陈小姐,眼皮立马垂下去。 “大都督说,少将军是英雄,在边疆苦寒之地戍守多年,为国戍边,不应同囚犯一样待遇。” 这话盛章说得寻常,可陈宗昶的眼眶一下就湿透了。 边疆苦寒之地只是一句话,在歌舞升平的京城里,有几个人能真实感受他们的处境,又有几人知道何谓苦,何谓寒?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他在边地二十多年,儿子也同他一起待了近十年,这小子性子倔强,但从未叫过苦。 哪知,竟在女人问题上栽了跟头? 陈宗昶悲从中来,抹一把脸,红着眼道:“替人我谢过大都督。不过,本将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功是功,过是过,若吾儿当真杀了人,自当让国法办他,本将绝无怨言。” 敢说这样的话,那就是对儿子有十足的信心了。 “国公爷大义!” 盛章没有多说,拿着钥匙将打开了门上的锁链,然后立在门外,拱手。 “国公爷,进去吧,卑职在外面等。” 章节目录 第381章 怀柔之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里面没有人守卫,盛章不跟着进去,也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了。 陈宗昶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陈红玉侧身进去时,朝盛章福了福身。 “多谢大人。” 盛章挺直脊背,“陈小姐客气。” 陈红玉大名在顺天府不亚于楚王赵焕,敢当庭同王爷叫板,甚至割袍断义,血书休书的女子,这顺天府可找不出几个。 一般男子,还真是不敢招惹她。 盛章目不斜视,直到陈家父女进了屋,他才迈前两步,拉上门,复又站回原地。 …… 陈萧坐在一张木椅上,浓眉深锁,旁边的茶水都放凉了,也没有喝一口。 他身材高大健壮,木椅却有些窄小,画面看上去不太协调,也看得陈家父女俩眼热。 “惟杨!” “大哥,你吃苦了!” 陈萧正在出神,哪成想抬头看到的不是送饭的守卫,而是父母和妹妹? 他眼睛一热,愣了愣,径直走上前,朝着陈宗昶就要拜倒。 “父亲,孩儿不孝——” 陈宗昶慌忙托住他,不让他跪下去,陈红玉帮着父亲把大哥拉了起来,又将随身带来的食盒打开,将几个家里带的小菜和一壶好酒端出来。 “原以为兄长在牢里吃不好,便备了些酒水吃食,幸好,大都督没有为难你……”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陈宗昶皱眉,有些别扭。 “他这是故意施恩。” “荒唐!”陈宗昶看到儿子安好的感动,不到片刻就又被愤怒代替了。 典型的见不到儿子就想,见到了就想训骂的老父亲。 “他堂堂正一品大都督,为何要施恩于你?你有什么东西值得人施恩的?” “还不是为了……” 陈萧犟了一句嘴,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陈宗昶眼里的气愤根本就压不住,也由不得他狡辩。 哼! 陈宗昶冷声:“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为父,死都不肯说出真相,你是想保护何人?” 陈萧眸子垂下,“若父亲今日是来为赵胤当说客的,那父亲请回吧。” “你——”陈宗昶气不打一出来,“混账。为父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你忍心丢下老父幼妹,背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含恨而终?” 陈萧微怔,五指渐渐收拢,低下头郁气地道: “不忍心又如何?横竖我也是个废人了。早晚都有一死,与其生不如死地活,不如就这样死。” 他满脸颓废,那丧气话说得陈宗昶火气愈胜,撸起袖子就想打人。陈红玉赶紧拉住他,又将筷子递到陈萧手上。 “吃点东西,再说话吧。大哥,父亲都是为了你。” 陈萧默不作声。 陈红玉为他倒满酒,又抬住袖口夹菜:“我活得这么不堪,都成世人眼中的笑话了,我不还活着吗?” 陈萧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我跟你不同。” “有何不同?”陈红玉轻轻冷哼:“那么多人腿废了,不能走不能动了,还努力活着,你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陈萧看她一眼,别开脸,“你不懂。” “我不懂。你就告诉我呀。” 自从陈萧受伤,陈红玉已是许久不曾与他这般坐下来谈心了。 大概是羁押在这里久了,打开了话匣子,陈萧说了许多,对他和袁凤的感情也没有隐瞒。 其实在他回京前,与袁凤已是许久不曾联系,年少时期的情感在边疆苦地的寂寞中,或许会被距离和思念放大,但自他口中听来,并非如外人所说那般情深似海。 “那大哥,你又为何要如此?为何又会保留她的东西,而且还是她大婚当日所穿的东西?” 陈萧停下,双手撸脸。 沉默。 一言不发。 对于腊月十五,魏州大婚那天发生的事情,无论陈宗昶和陈红玉如何套话,陈萧都绝口不提。 逼得急了,他便红着眼,只说一句:“我对不住父亲,对不住你,对不住陈家列祖列宗……” “怎么还对不住列祖列宗了?”时雍和陈红玉在茶肆小聚,从陈红玉口中听来这话,有点啼笑皆非。 “若是没有杀人,坦诚直言便可。你哥哥,到底在隐瞒什么事?” 陈红玉嘴巴动了动,语气迟疑。 “他太犟了。这些年就没有变过,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要他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父亲打也打不出来……” “慢慢来。” 时雍鼓励地看她一眼。 “滴水穿石,总会有吐口的一天。” 得知诏狱的事情,时雍对赵胤的佩服又多了几分。这人能以武压人,也非常懂得怀柔之策。 很显然,他对陈萧的安排,不论真心和假意,都取得了应有的效果,至少他成功拉拢了定国公,没有因为缉捕陈萧,与定国公成仇,让定国公走向自己的对立面。 在这个节骨眼上,举朝上下都等着看赵胤的下场,陈宗昶的站队就显得十分关键和重要。 因为陈宗昶是一个连光启帝也得卖几分面子的人。 玩弄权术,时雍自叹弗如。 不过,越是和陈家人接触得多,她心中越是生出好感。 陈红玉是个骄矜的大小姐,陈宗昶也是个直性爽快的人,这一家子是不屑于玩阴谋诡计的。 都说虎父无犬子,难道陈萧是个例外? 时雍想到那日定国公府庭院里,少将军朝她冲来时的表情和动作……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陈小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红玉被她冷不丁看来的锐利眼风盯住,略略一怔,“什么?” 时雍详细地说了那日的事情,问陈红玉,“你大哥经常喝醉吗?” 陈红玉想了想,回答得有些含糊。 “他一直戍边在外,与我多年不聚,倒不常见,这些日子回府,倒是见他喝过,但我大哥酒量很好,不会醉得很离谱。” 时雍将那日与陈萧初次见面的情形描述了一遍,“这般没有分寸的事,你看,像你大哥所为吗?” 陈红玉沉默片刻。 “阿拾,我很想为我兄长辩解,可说实话,我并不很确定,他到底会不会如此……” 这个回答,时雍始料不及。 说得太实在了! 家人面前的陈萧未必是家人背后的陈萧。 “阿时,你是不是怀疑我兄长所饮的酒中……有毒?” 时雍见陈红玉自己把这句话问出来了,也不隐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当时我看你大哥的样子很是不对。只可惜,当时我自身难保,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错失了良机。” “错失了什么良机?” 时雍深深看她一眼,嘴角勾起了起来,“若是当日就彻底检查,或许可从酒水、居处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现在,肯定都找不到了。若有人诚心陷害,事后肯定会抹去痕迹,不让人轻易发现。” 陈红玉眯起眼想了想,突然站起身,“说不定来得及。我回去瞧个遍。” 这位大小姐真是个急性子,不等时雍回答,人已经风卷般走了出去。 ————- 除夕将至。 宋家胡同的市井人家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有了过年的气氛。 时雍从茶肆直接回头,在胡同口就碰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王氏。 她穿了件新衣裳,头发也梳得光滑,做了推官太太,走路挺板硬朗了些,时雍老远就瞧到她正在路边跟一个妇人高谈阔论。 哼!这人…… 时雍摇头失笑。 恰好王氏转头望过来,时雍立马换了表情,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乖乖巧巧地换了一声。 “娘!” 在家里,时雍会“欺负”王氏,可是在外面,她和以前沉默寡言与王氏保持距离的宋阿拾不同,她嘴甜又温顺,会给足王氏的面子。 “娘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去吗?” 时雍走过去挽住王氏的胳膊,十分亲近。 王氏有点不自在,可是心里甜,看着别人羡慕的目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世间最好的后娘,就更是满意。 “这就回了回了,和你三婶就说话。走吧。” 母女俩手挽着手往回走。 旁人看到,都不免夸几句这家人。 时雍:“你刚才和三婶说什么呢?看你兴高采烈的样子。” “瞎说,我哪有甚么兴高采烈?” 王氏哼一声,马上又转成一副笑脸,神神秘秘地道: “我和你说,我看中一处好房子。” 章节目录 第382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么快? 还真是效率! 时雍诧异地问:“哪里的?” “刘大娘家里的。”王氏一说起这件事,就兴奋得不得了,满脸挂着笑,“哎哟你都不知道,这便宜可占大了。” 时雍皱眉,“怎么讲?” 王氏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刘大娘也不知做了甚么缺德事,把人摔坏了,躺在床上要死不活,也说不出话,吃喝拉撒都靠人伺候。” 摔坏了? 上次刘大娘还想同她一起赚银子呢? 时雍喃喃一声,“是吗?” 王氏道:“可不是么?那人脑袋就歪着,动弹不了,活人死一般。”王氏描述起刘大娘的惨状,活灵活现,说着说着,又瞄了时雍一眼,发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才清清嗓子,说到房子。 “刘大娘这些年没少赚昧心钱,可她男人好赌,孩子又不争气,家里开销大,一大家子要吃喝,她这一倒下去,她男人就琢磨着要卖房了。” 王氏双眼亮开,“我去瞧过了,店面临街,开间大,宽敞,眼下赁给一家人在做炒货,房是前后二进的,直通店面,做生意也方便。我合计了一下,银钱应当够着的,但我还想磨一磨,他家急着要钱,想来还能再少一些……” 时雍哼笑了声。 “这你就不怕风水不好啦?” “呸呸呸!” 王氏瞪大眼睛瞄她,嘴皮一张一合,自有一套狡辩理论,“她刘大娘住着风水不好,是因为她没少干缺德事,拿脏钱害人家肚子里的小娃娃,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又不害人,那就是好风水。” 这样也行? 时雍对王氏另眼相看。 想了想,她笑着问:“你上哪听来的?刘大娘拿人的脏钱,祸害人家肚里的小娃娃?” “嗐!”王氏露出一脸讽刺,斜她一眼,“这不明摆的么?你看你也跟她学这么久了,单靠明路赚钱,有几个?她凭甚么买得起二进的房,还有那么大的铺面?” 时雍:…… 这不她也能买得起了吗? “娘!”时雍眯起眼,“我怀疑你在骂我,拿的也是脏钱。” 王氏愣了愣,“也是哦……呸,不对,我闺女的手干净,拿的也是白花花的干净银子,哪个说脏?老娘撕了她的嘴!” “哈哈哈。” 时雍跟刘大娘学了稳婆的手艺,听说她出事,原也是想备点礼物去瞧个变她的。 哪知道,她还没来得及去,家里就先出事了。 她和王氏刚刚落屋,就看到宋长贵醉醺醺地回来,他是被一辆马车送回来的,下车的时候,那车夫还十分恭敬地扶住他,直接将他送入院门,离去前,又连连朝他点头哈腰,莫不恭敬。 时雍一看就绿了眼神。 “爹,你为何会坐楚王府的马车回来?” 宋长贵被闺女质问,酒顿时醒了三分,愣了愣,仵作的高度敏感就让他找出了时雍话里的疑点。 “你怎知,怎知那是楚王府的马车?” 时雍心里一窒。 许久不曾揭开的伤疤,就这样被亲爹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 于是,心火更甚。 “我见过。”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不仅见过,还坐过,就连这车夫她都看到过无数次,曾经,这车夫也像对宋长贵这般,对她点头哈腰,尊若主子。 只不过,时雍万万不会告诉宋长贵这些就是了。 她拉着脸将宋长贵扶回屋,端来凉茶就递到他面前。 大冬天的,宋长贵以为能喝上一口热茶,结果凉茶入嘴,冻得哆嗦了一下。 再看姑娘的脸色,他疑惑地眯起眼,不知道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唉!”宋长贵放下茶盏,“楚王找为父说话,为父一个小小推官,还能不从?楚王要客气地送为父回家,为父除了感激,还能如何?” “楚王找你说话?”时雍眯起眼打量他,目光满是警惕,“楚王找你能说什么?问魏府的案子?” “没问案子。” 宋长贵摆摆手,酒气未散,脸上有宿醉的酡红,可是言辞间那隐隐的得意却有些隐藏不住。 “你猜怎么着,楚王竟让我随他前往东昌府就藩,直夸为父是难得一见的贤才。想不到吧,都说楚王纨绔败家,竟是重贤重才之人……” 时雍微怔。 看着宋长贵脸上的欢喜,拳心不知不觉卷了起来。 一个平民出生的小推官,被当朝亲王,皇帝的亲弟弟召见,推心置腹地谈话,还是一副求贤的低姿态,换了谁都很容易飘的吧。 赵焕很懂得利用人心呐? 去了东昌府,他是属地藩王,他就最大,若是贤才,必然会委以重作。许一个藩地的高官,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比顺天府的推官权重。 时雍皮笑肉不笑地问他:“那你应了没应?” 宋长贵迟疑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拎了水壶进来续水的王氏,就劈头盖脸对他一顿骂。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堂堂一个王爷,求贤求到你宋老三脑袋上了?好不好笑?我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说罢,王氏又狠狠瞪了宋长贵一眼,就差上去拎耳朵了。 “不许应,听到没有?你也不想想,你这芝麻官是谁提拔你的?咱们家的好日子又是谁给的?人家给你点三炷香,你就当自己是菩萨了?别给老娘装大尾巴狼,你有几斤几两,旁人不知,老娘还不知道吗……” 被媳妇骂得头皮发麻,晕头转向,宋长贵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头两个大,连说三句“我没应”,终于堵住了王氏的嘴。 宋长贵也干脆倒在椅子上,装醉晕睡过去,省得听她唠叨。 时雍对王氏刮目相看。 帮着她将宋长贵扶回房里,竖了个大拇指,“厉害。把人骂昏过去。” 王氏哼声,“咱家又不愁吃不愁穿的,何苦趟人浑水?闲得慌吗?再说了,老娘的店面还没盘下来呢,去什么鬼的东昌府?哼!” “……” 时雍哭笑不得。 还想说宋夫人深明大义,头脑清楚呢,原来是为了开店。 …… 开店的事情,时雍由着王氏去张罗,她不感兴趣。在家里坐了一会,吃了些王氏端上来的糕点茶果,时雍合计着时间差不多,去灶房洗了个手,笑眯眯地叫上大黑,让予安套车,匆匆赶到无乩馆。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未时刚过,天空便阴沉沉的像盖了一块乌布。 晚上又要下雨了。 时雍搓了搓脸颊,跳下马车就急匆匆地朝门房奔过去。 “咚——咚——咚!” 门房打开门洞,看到是她,看看天色,有些讶然。 “姑娘怎么来了?” 一般这个时辰,时雍是不会来无乩馆的,除非有什么急事,门房看她满脸着急的样子,赶紧为她开门。 “我有东西忘拿了。” 时雍没多和她寒暄,善意一笑,焦急地往里走。 大黑撒蹄子跟在她的后面,偶尔越过她跑在前面,又停下来等她。 时雍直奔房间而去,在院子里就撞见娴衣和婧衣端着托盘,正在往主屋传菜。 娴衣看到她,略略一怔。 “姑娘来了。我这就去加副碗筷!” “不用。我马上就要走,我来拿我的东西,去找师父。昨晚才和你说那事儿呢,一转头就忘了。” 时雍朝娴衣笑了笑,脚步却没有停留,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推开门一看,柜子上那个包裹还在,仍然放在原地,好像没有人动过。 她合上门,慢慢走近,眯起眼取下包裹来,仔细端详片刻,一点一点轻轻拉开…… 依旧是叠放的模样,乍一看,与时雍放置的样子并无不同。 时雍抓起衣服,凑到鼻尖轻轻一嗅,又慢慢展开衣服,将袖子抬起看向腋窝处,半眯的双眼里突然迸射出一道厉光。 她偷偷做的记号没有了! 衣服果然被人换过! “大黑!” 时雍低头,看着腿边摇尾巴的狗子。 “又该你干活了。” 大黑歪歪脑袋,吐长了舌头看着她,一张微笑的脸,然后在她面前绕了好几个圈,很是欢快。 “看把你乐得。哼!” 狗子也是个想认真干活的狗子,可是时雍并不着急,她将衣服叠放好,又将包裹原封原样地打好结,挎在胳膊上,径直去了赵胤的主屋。 章节目录 第383章 指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人一狗漫不经心地跨入膳堂,厅里气氛顿时一滞。 两侧站着几个侍女侍卫,赵胤独坐而食,安静得落针可闻。他吃饭很讲规矩,坐姿仪态风雅,咀嚼无声,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吃饭的地方,而是斋戒之处。 相比而言,时雍还是更喜欢市井人家的饭桌,有亲近和人间烟火的气息,不像赵大人,不论坐在哪里,自动与周围隔离开来,一身冰冷,哪里还能下咽。 时雍到无乩馆时赵胤就得了消息,见到她来,他脸上不见意外,只是慢悠悠转头招呼娴衣。 “添碗筷。” “我不是来吃饭的。” 时雍走到厅中,站定,目光扫一圈旁边的几个人,直言不讳。 “大人,我的衣服被人换了。” 此言一出,几束目光齐刷刷朝她看过来,表情各异,目中多有惊讶。 而原本就寂静的空间里,落针可闻。 赵胤院里的人都知道时雍在定国公府的事情,但是,一个人身上突然发痒,什么可能都有,不是每个人都认为问题一定出在衣服上。 如果衣服被换了呢? 赵胤神情冷冽地放下筷子,一言未发, 四周众人便屏紧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赵胤问:“你手上拿的不是衣服?”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证据肯定是不能服人的。 时雍明白赵胤的意思,将包裹掷到地上。 “不是这件。” 赵胤示意娴衣上去打开。 娴衣福了福身,紧张得额头生汗,脚步也是有些迟疑。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慢慢拉开包裹,从中拿出那件衣服,展示在众人面前。 “姑娘,没错呀,是这件。” 那天时雍出门,许多人都瞧到了她,这件衣服与寻常丫头的着装大为不同,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衣服。 还说调换,不是找事么? 时雍淡淡道:“不是这件。我穿过的那件衣服腋下有一处崩了线,这件没有……” “怎么可能?”婧衣诧异地抽气一声。 时雍转头看向她,微微眯起眼,淡淡一笑:“怎么不可能?” 婧衣道:“姑娘要穿的衣服,都是仔细检查过的,怎会崩线的……” 她说着又望一眼赵胤,细心细气地道:“爷~姑娘一会怀疑无乩馆的丫头在衣服上做手脚,一会又说有人换了衣服,连针脚工夫都怀疑上了,奴婢们平白无故受这冤枉,也委屈得很啦。姑娘非得说调换了衣服,那可得拿出证据来。” 赵胤冷冷扫她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可有证据?” 时雍笑道:“不巧得很,我真的有呢?” 一个“呢”字她拖得长长的,学了婧衣那种带点嗲声的语调,说得婉转不已。 婧衣的脸色当即一变,臊得通红。 “姑娘是在怀疑我吗?” 时雍冷冷看着她,“我可没这么说,婧衣姐姐自己耐不住寂寞,要跳出来针对我,我也委屈得很呢。” 一听她说委屈,赵胤的眉头不经意皱了起来。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但他在私底下可以纵着惯着阿拾,在大庭广众下,也不是昏聩之人。 赵胤淡淡地看向时雍,“你还在等什么?” 时雍明白他的意思,这位大人已经不耐烦了,女子间里勾心斗角,他哪来兴趣奉陪? “不瞒大人,我确实怀疑被人做手脚,怀疑无乩馆里有人在陷害我。为了找出这个人来,我使了一点小手段。” 她神情平静,可听到她说手段时,赵胤的眉头又是一拧。 因为大概他也只是她利用的手段之一。 “我特地在衣服上做下记号,腋下的针线被我剪掉了两针,我又在衣服上熏了药物……这种药普通人的鼻子嗅不到,但大黑可以。然后,我故意告诉娴衣,我师父孙正业有办法让衣服上的药物显现。” 顿了顿,她转头看向娴衣,“抱歉!那个宫斗的故事是假的。其实编造的时候,我也有点心虚,因为众所周知,我师父做太医院院判是先帝时期,而先帝后宫根本不会出现两个娘娘宫斗……为了圆谎,我故意说成师父的师父。事实上,我师父的师父不是御医,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但凡冷静一点思考,都不会相信这个故事,既然有人信了,那证明心虚了。” “你竟然怀疑娴衣?”因为时雍对着娴衣说话的,婧衣的话也自然而然让人将事情引到了娴衣身上。 娴衣脸刷地一白,“我没碰那件衣服。” 旁边的朱九也插了句嘴,“不可能是娴衣。” 时雍看着他们紧张的样子,“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大黑知道。” 她直视赵胤,“麻烦大人,把人都叫到院里来。” 赵胤看她一眼,沉声命令:“朱九。” “是!”朱九按住腰刀大步出去。 不一会儿工夫,院子里齐刷刷站满了丫头小厮杂役侍卫。 朱九道:“这些全是能够在后院活动的人,前院守卫我都没叫。” “可以。”时雍点点头,弯下腰来摸了摸大黑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众人晃了晃,淡淡地道:“就是这个瓷瓶里的药粉。” 她拔出塞子,凑到大黑的鼻端,“来,大黑。告诉我,是谁碰了我的衣服?” 漫天的飞雪已经停了,但空气异常地冷冽。 朱九为赵胤搬了一张铺着软垫的太师椅,坐在檐下,冷冷审视。 庭院里的众人,看着时雍身边那条体形硕丨大的黑狗,大气都不敢出,个个神情紧张。 靠一条狗来辨认人?没几个人相信。 大黑朝时雍摇了摇尾巴,慢慢走向人群。 “爷!”有人紧张得声音都颤了,“这狗的鼻子,信得过吗?” 赵胤冷冷看着那小厮,“换你来?” “……” 小厮哑然。 四周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大黑走路没有声音,那生得高大彪悍的模样就有点吓人,在它接待人的时候,鼻子还没有凑上去,就有人吓得抽气,更有丫头婆子被它吓得尖叫。 “它不伤无辜。不用怕。”时雍淡淡说了一句。 大黑回头看她一眼,似乎为了安抚“无辜”,它狗爪子抬起来,朝面前的人轻轻拍了拍,那小厮以为是指认他,腿脚一软,扑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吓得痛哭流涕。 “不是我,不是我,我今日都没有进过爷的院子。” 大黑无辜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时雍。 “汪!” 时雍哭笑不得,“找到那个人,你便咬她。没找到,你便不用理会了。” 这么大一条大狗去安慰人,怕不是要把人吓死。 大黑明显听懂了“咬”字,对主子的命令贯彻得十分彻底,又往前走了几步,它身子突然勇猛地蹿起,直接越过了她旁边的娴衣和另外一个丫头,生生扑到婧衣身上,一口咬了下去。 “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 婧衣还来不及反应,被大黑生生扑倒在地。 大黑嘴里发出凶狠的咆哮,撕扯般狠咬,脑袋还发狠地摆动。 电光火石间,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人群发出恐慌的尖叫,四处躲避,时雍见状,低唤一声。 “大黑,住嘴!” 大黑呜了一声,慢慢放开婧衣,舔了舔嘴巴,摇着尾巴奔到时雍的身边。 它可不比普通的狗子,那时跟时雍在一起就是只“恶犬”,人见人怕,下口咬人也是毫不嘴软,上嘴就是往死里咬。 众人看到,不过短短工夫,婧衣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不知道被咬了几口,而她整个人又痛又怕,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不是我,爷……不是我干的呀。” 她无力虚弱地趴在地上,望着高倨太师椅上的主子,发出绝望的嘶吼,眼神里的恐慌看着极是吓人。 赵胤皱眉,“你还狡辩?” 婧衣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爷,你怎能如此偏心?宋阿拾教唆她的恶犬咬伤奴婢,分明就是有意为之。奴婢不服!” 章节目录 第384章 求个恩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四周一阵哗然。 婧衣是赵胤身边的丫头里最温柔敦厚的一个,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当众顶撞赵胤,都是第一次见。 很显然,她豁出去了。 “哼!”时雍不待赵胤开口,抢过他的话头,走到婧衣面前,居高临下地盯住她,“婧衣姐姐,你是说我在诬蔑你?” 婧衣圆瞪着通红的双眼,话未出口,泪先落下,这表情倒有几分阮娇娇的路数,卖惨,卖可怜,再效忠,再趁机往时雍身上扣屎盆。 “是。你诬蔑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见不得爷身边有别人,你害走了妩衣,又想来害我和娴衣。你说你把孙老的事情告诉了娴衣,又让你的恶犬来指认我,根本就不是为了找出对你下毒的人。相反,这一切只是你的诡计而已!” “婧衣姐姐还会倒打一耙呢?” 时雍学着婧衣那娇柔可怜的语气,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唇角又是往上一扬。 “好,那婧衣姐姐说说看,我有什么诡计?” 婧衣看不清赵胤脸上什么表情,咬了咬下唇。 “你的衣服,没有人下药,痒是你自己搞的,就为了引爷来惩罚娴衣。你的衣服,更没有人调换过,你的目的,就为了陷害我们,让爷把我们都撵出无乩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一个人独占爷了。” 时雍眯起眼,缓缓一笑,“独占?” 她疑惑地反问一句,抱起双臂回头慵懒地看向赵胤,似笑非笑。 “听婧衣姐姐的这语气,大人难不成还有你的一分?不然,何来独占一说?” 这话引导性太强了!可是婧衣心中本就这么认为,那盘桓心头的郁气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方,自是顾不得那许多,冲口就朝她吼。 “本来就是!我,娴衣、妩衣、婉衣,我们都是爷的人。就因为你,你霸占爷的恩宠,陷害我们,让爷疏远我们……” 时雍听乐了,只是含笑听着她,眼神若有似无地瞄向赵胤,并不说话。 “闭嘴!”赵胤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婧衣,冷声对朱九道:“拖下去,五十大板,逐出无乩馆!” 五十大板? 一个弱女子如何受得起五十大板? 若是实打实的五十大板打下去,就不用再“逐”了,直接裹一床草席就可以埋了。 时雍皱了皱眉头,觉得此事不能就这么了结,婧衣也是垂死挣扎般大哭起来,“爷!奴婢的命也是命,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怎可听信贱人一面之词就治奴婢的罪,奴婢哪句话说错了?” “宋阿拾,你个坏心肠的女人,你会遭报应的。” 她哭声凄厉,恐怖,那些平常与她共事的人,看着都有些不忍心,或是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就连朱九也没有上手来拉她,而是单膝跪地,为婧衣求情。 “爷,此事说不定有误会,大黑……毕竟不说人话,大黑的指证也不能完全当真。” 赵胤还没有说话,时雍先冷笑了一声。 “九哥说的有道理。单凭大黑的指认,确实屈了些。” 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皆是诧异地看过来。 时雍不看他们,视线缓缓转向赵胤,“总得把赃物找出来才能定罪,是不是?大黑!” 大黑嗷嗷两声叫唤着,站到她面前望住她,一副听她吩咐的乖巧样了。 时雍道:“去,把那件丢失的衣服给我找出来。” 就这么点工夫,时雍相信那件衣服应该还没有被转移出去,除了藏起来也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果不其然,大黑带着他们很快将藏在丫头房的衣服找了出来。 不过,不是在婧衣的房间,而是在娴衣房间的床底下。 娴衣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怎会在我房里?不,我没拿过……” 没有拿过,但确实找出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而且,正如时雍所说,在那件衣服腋下不起眼的地方,有她用剪刀剪掉的针线。 众人寂静不言。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确实有人在陷害阿拾。 婧衣见状,爬到台阶下,在赵胤的面前大哭起来。 “爷,您都瞧到了,奴婢是冤枉的,冤枉的呀。阿拾说,衣服的事情,她告诉过娴衣,她可没告诉过奴婢,奴婢又如何得知?如今衣服也是在娴衣的床下找到,与奴婢何干啦?奴婢是冤枉的。” 娴衣不敢置信地看着婧衣。 昨日还是好姐妹,大难临头,第一个就将刀口对准了她。 “婧衣。”娴衣双眼泛着红,“刚才的话,你再说一次。” 如何她没有记错的话,时雍说拿衣服去找孙正业查证的事情,她告诉过婧衣,因为她认为此事也与婧衣有关,只要衣服的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她们就得背这口锅,她是比谁都希望能找出真相来的。 哪成想,婧衣竟矢口否认? “娴衣好妹妹,我对不住你。”婧衣抹了抹眼泪,脸上沾上了血痕,神情更是凄楚伤心,“可是,我更不能对不起爷。我知道,爷宠幸宋阿拾,你跟我一样心里有气,可是你怎么能犯傻,做出这种陷害下毒的事情来呢?” 娴衣百口莫辩,默默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目光望向赵胤。 “爷,你也认为是奴婢吗?” 赵胤没有说话。 负责此事的人是娴衣,她没有办好差事,本就有错,如今被调换的衣服又在她的床下找到…… 赵胤眯起眼:“本座说过,一旦查实,定会秉公处置。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娴衣微微抬着头,还是只有那句话,“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做过。” 赵胤冷冷看她,“那你告诉本座,是谁?” 其实娴衣心里已经有了怀疑。 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她没有凭证就不能像婧衣一样,胡乱咬人,她也不想做那种让自己瞧不起的事。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娴衣挺直脊梁,“回爷的话,奴婢也不知。” 婧衣眼巴巴地望着她,“娴衣,你别再犟嘴了!你老实招了吧,向爷求情,求爷从轻处罚你……” 娴衣冷笑一声,一眼也不想看她。 “奴婢相信,爷自有定论,会给奴婢一个公道的。” 她笃定却倔强的表情与婧衣泪流满面的柔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雍眯起眼,淡淡地道:“大人,大黑会认人,衣服却不会认。大黑能指认出是谁碰了那件衣服,是因为那个人身上残留了它熟悉的气味。可能衣服却说不清楚是谁把它藏到娴衣床下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婧衣陷害娴衣的意思了。 婧衣委屈的大哭,赵胤眉头皱了起来,抬了抬手。 “来人,一起拉下去,各打五十大板,逐出无乩馆——” 婧衣怔了怔,待发现赵胤满脸冰冷,不仅不会为她做主,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的时候,绝望般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爷,你好狠的心……婧衣伺候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她磕头不止。 娴衣却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感激地看着时雍,“没有想到,会站出来为我说话的人,只有你。多谢!” 声音落下,她默默低头,朝赵胤行了三个大礼。 “奴婢娴衣拜别。愿爷身康体健,四时无忧。” 她的冷静让人动容,奴婢没有地位,但同样命运的下人会同情与自己一样的人,整个院子里没有人说话,一群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朝赵胤磕头。 北风呼啸,树叶被风吹得呜咽如泣,寒冷的冬日下,赵胤冰冷的脸无一丝情绪。 “拉下去!” 这时,只听扑嗵一声响。 朱九解下腰刀,在赵胤面前重重跪了下来。 “爷!朱九从未求过您什么,今日可不可以……求个恩典?” 朱九同谢放许煜等人一样,全是赵胤的近卫,与赵胤更为亲近,可谓心腹,他们都是在赵胤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 时雍冷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赵胤也很平静,眼皮抬了抬。 “说!” 朱九抱拳拱手,仰头直视赵胤,一张脸涨得通红:“朱九今年二十有五,尚无婚配,想求爷,把娴衣许我为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意外的看着他。 娴衣尤其惊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最平静的人是时雍和赵胤。 两人没有说话,在空中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朱九那张脸红得如同滴血一般,好半天没听到主子的声音,又抬头重复了一遍,还没听到赵胤说话,双手趴在地上,拔高声音,重重地磕头。 “爷!求您把娴衣许我为妻!” 赵胤嘴角微微扬起,看着时雍脸上的笑容,淡淡道:“准!” 章节目录 第385章 你是爷看重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婧衣有句话是对的,主子身边的丫头其实也是主子的人,但是丫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不是“人”,主子要把她赐给谁,丫头是没有权力说不的。 因此,上次娴衣求赵胤赐婚,赵胤询问了谢放的意见,而朱九求赵胤赐婚,赵胤则没有询问她。 对娴衣来说,这其实是好事,至少意味着她死罪可免,活罪大概率也能逃了。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很多时候往往只取决于在主子心里的地位。 比如阿拾,同是奴婢之身,爷宠着她,信着她,她就是半个主子。 又比如婧衣,认不清自己的地位,到头来闹的只是笑话罢了。 娴衣脑袋有些空白,甚至都来不及思考朱九求赵胤赐婚,是出于对她的同情,还是相处多年的情分,只是默默磕了个头,谢了恩,并没再多言。 婧衣就惨了。 有人为她求情,却没有人为她求婚。 任她哭得天崩地裂,嗓子嘶哑,死都不肯认罪,那五十大板还是没能逃得过。杖责的板子粗细匀称,次次到肉,她的痛哭和呻丨吟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雪。 赵胤仍然坐在檐下没有动,时雍走过去,看他一眼,“外面这么冷,大人怎不进屋?是不舍不得吗?婧衣姐姐貌美如花,天仙似的人物,就这么撵走,大人是心疼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瞄赵胤的眼色。 赵胤不动声色地看她,“我在等。” “等什么?” “等阿拾何时想起,扶本座回屋。” 这个男人,要不要再傲娇一点? 时雍哼笑一声,“大人是自己不会走路吗?” 赵胤幽深的视线越过她,望向她背后的从屋檐落下的飞雪,掌心轻抚在膝盖上,“下雪了。” 下雨了。 下雪了。 下冰雹了。 下……刀子了。 他只要犯腿疾,时雍就会心软。她能理解那一种钻心刺骨的疼痛,每每想起都替他难受。她抿了抿嘴,弯下腰来搀扶他,“行吧,谁让我是个苦命的奴婢呢。” 赵胤眉心一蹙,侧目看向她。 时雍察觉到他的不悦,“奴婢有说错吗?” 赵胤道:“你是爷看重的人。” “哦。”时雍点头,再没然后了。 赵胤还想继续下去的话,哽在了喉中。 这时,秦洛顶着飞雪走了过来,没有靠得太近,就在庭院中对赵胤抱拳拱手。 “爷,五十大板打完了。” 赵胤脚步微顿,“嗯。扔出去。” 秦洛抬头,目光有些复杂。 “人快不行了。这个天儿,怕熬不过今夜。” 赵胤想了想,头也没回。 “自生自灭。” 纷纷落雪覆盖在无乩馆的屋檐瓦脊,越积越厚,屋子里灯火通明,透出暖烘烘的火花,庭院里,浑身是血的婧衣被两个壮汉像拖烂麻袋一般拖了出去。 洁白的路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婧衣有气无力地抬头,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无乩馆温暖的灯火,最后的意识是彻骨的恨意。 曾经她以为,像妩衣和婉衣那样被遣送到乡下庄子里,就是抛弃,就是惩罚,而赵胤对她不同,就算她犯罪,也万万不会如此。 今儿个她才明白,对妩衣和婉衣,赵胤尚存仁慈,对她,彻头彻尾的冷血无情。 —————— 雪色积银盆,凉透新衣裳。 一转眼,腊月二十九了。 明日是除夕,大街小巷的年味更重了,炮仗声声,一不留情便传入耳中。 这两日的风雪后,无乩馆被覆上了厚厚的积雪,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很是耀眼。 时雍这两日都有过来为赵胤针灸,过了今天,年前就不会再来了。 万家乞团圆的日子,她不能在外面乱跑。 房里是热气腾腾的水雾,赵胤在沐浴。 他不要人伺候,时雍和娴衣站在外面的廊下,沉默许久没有吭声。 娴衣面色极是苍白,看得出来这两天不太好过。 时雍等待了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你想嫁朱九吗?” 娴衣似乎意外她有此一问,转头看着她,苦笑,“卑贱之身,哪容得选择。” 这是心里还没有放下谢放吗? 时雍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同她一般望着飞雪,“容我说句不中听的,强扭的瓜不甜。你喜欢的人,不一定比喜欢你的人更适合你。” 娴衣和谢放都有些沉默寡言,若是当真在一起,未必会好。爱慕是一回事,相处是另一回事,比起谢放,时雍认为朱九更适合娴衣。他热情,年轻,也英俊,与娴衣样貌年纪都相当,若成了也是一桩良人佳缘, 此事,时雍相信赵胤是考虑过的,也是相信娴衣,认为她合适朱九,才会赐婚。 “姑娘当真以为朱九是喜欢我么?” 娴衣后背倚在廊柱上,神情落寞。 “我跟他一起办过几次差,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只是不忍心我被杖责而死罢了。” 时雍诧异:“你是这样想的?” 娴衣沉默不语,但神色说明了一切。 “娴衣,你是不是还想着谢大哥?” “没有。不想了。”娴衣慢慢转头看她,“既然爷赐了婚,我便是朱九的人。不会做朝三暮四的事……” 时雍皱着眉头,“你若当真对这桩亲事不满,那我可以帮你……” 她话没说完,便见娴衣望着前方,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飞雪中的朱九。 时雍有点尴尬。 “我进去看看大人洗好没有。你们说说话。” 她走得很快。 背后,风声轻拂,似乎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 时雍匆匆跑进去,猛一下推开房门,冻僵的脸立刻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然后轻轻眯起了眼。赵胤正低头束着松垮的腰带,大概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鲁莽,微微一怔,眉头蹙了蹙,很快恢复平静。 “来,帮爷更衣。” 冷不丁撞破一室男色,时雍正准备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缓缓情绪,见赵胤如此坦然自若,并不拿她当外人,她呼吸立马顺畅了。 “是。” 她瞄了一眼赵胤的脸,慢慢走过去。里衣他已经穿好了,时雍要做的只是帮他披上外袍,整理好衣带而已。 沐浴过的赵胤少了些冰冷,整个人松缓慵懒,也很配合时雍,不过,赵胤同时下很多公子哥都不同,他没有白得发光的皮肤,也没有白得发光的胸膛,相反,他身子硬邦邦的,无论碰到哪里,都像触在钢板上似的,总给人一种“此人危险”的错觉。 “明日不来?”赵胤低头看着她绯红的小脸,低声问道。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章节目录 第386章 把她的心思看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正在胡思乱想,闻言啊一声,与他对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摇头失笑。 “除夕还往外跑,我娘会打断我的腿。” 赵胤抿唇不语。 沉默片刻,炭火噼啪一声。 时雍理了理他的领口,又上下拍了拍,规整了,这才松口气。 “大人坐下吧,我为你针灸完就得赶回去,我娘说让我回去包饺子。” 赵胤低头看她片刻,眼神有些奇怪。 片刻,等时雍坐下拿起了银针,他才懒洋洋坐在她面前,神情平静地道:“你和刘氏关系如何?” 刘氏? 时雍问:“你说刘大娘?” “嗯。” “算我半个师父吧。” 赵胤又嗯一声,时雍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或是知道了王氏要盘刘大娘家的店面。再一想,大都督位高权重,总不会对这等芝麻小的事情在意的。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赵胤迟疑,不答反问:“刘氏此人,你如何看?” 时雍想了想,摇头:“实说,为人不怎么样。心眼小,爱计较,喜欢占人便宜……不过,她一大家子全靠她一个人撑起。妇道人家,也是无奈。” “嗯。”赵胤点点头。 时雍诧异地望他,“大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她出事,不是意外?” 赵胤道:“据我查实,刘氏出事前,突然得了一大笔银子。” 时雍微微一怔,古怪地看着他,“大人为何要查刘大娘。” 锦衣卫探子虽多,但也是有选择性的盯梢,要是像刘大娘这样的稳婆也要盯着,那就太浪费人力物力了,锦衣卫得需多么庞大的人员和机构才能消化那么多信息? 时雍蹙眉,疑惑地看着他,摇头。 赵胤盯着她的双眼,平静的脸上许久才生出一丝波澜,“魏州是刘氏的远房侄子。” 这事时雍以前就听刘大娘说过,还知道她因此得了许久锦衣卫的差事。 就连她刚重生归来那一夜,为什么会去诏狱为自己殓尸,也是因为魏州到顺天府衙门——找不到刘大娘,于是找了她的徒弟。 认真说来,她踏上诏狱去殓尸,再碰到赵胤,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是由那天开始。 “大人怀疑刘大娘出事,与魏州有关?” 赵胤没有说话,脸色有些复杂。在他的下属里,魏州与他是比较亲近的下属,还是他亲自提拔的北镇抚使,若是否定魏州,便是否定他自己,时雍知道他没有那么轻易说服自己。 “不。” 果然,赵胤目光暗了下来。 “与魏州相关,不一定与魏州有关。” “有何区别?” 看她双眼露出疑惑,满脸匪夷所思的样子,娇憨俏丽,绵软乖巧……赵胤冷不丁伸手,在她脸颊捏了一把,目光里闪过的一道幽芒。 “刘氏赚的是什么钱,你比我清楚。近些时日,除了阮娇娇,本座没有查到旁人有小产落胎之事。” 阮娇娇? 时雍恍然大悟。 早该想到的,哪有那么巧合,陈红玉轻轻踹她一下就血崩小产? 肯定有诈! 奈何刘大娘废了,按王氏的说法,就是个活死人,躺床上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伺候,哪里还能说得出来什么? 越来越多的事情,指向了赵焕,时雍内心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她与赵焕认识的时候,为何从来没有发现他有如此狼子野心,歹毒心思? 果然死得不冤! 不过,这些只是他们的猜测,事关重大,涉及大晏王爷,没有确凿证据前,这些话也仅限于他二人之间说说,再不敢为外人道也。 时雍道:“不知陈萧何时能吐口,也不知何时能还谢大哥一个清白。” 过年了还蹲大狱,滋味想必不好受。即便诏狱里无人会对谢放无礼,但年关上,孤独寂寞也是熬人。 而陈萧这人…… 打不得、骂不得,更不可能刑讯逼供。除非他自己愿意说,旁人拿他奈何? 时雍开始为赵胤感觉到头痛了。 “算了,不想那许多,大人好好过年,朝廷都休沐了,再如何也要等年过完再来处理。” “嗯。” 赵胤的声音很低,或者说,有点低落,时雍拿着银针一抬头,便撞上了他深幽的双眼。 他在看她, 专注,认真,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装入他眼中的深潭,又仿佛是要把她的心思看穿。 “大人,我脸上有东西吗?” 时雍用肩膀蹭了蹭脸,赵胤的掌心便抚了过来,冰冷地贴在她的脸上,视线渐渐深邃,薄唇微动,声音低沉。 “本座不喜过年。” 呃! 时雍道:“你爹不回京吗?” “不知。”赵胤眼皮慢慢垂下,仿佛流露的情绪仿佛被他收了回去,慵懒地躺下去,声音低低地叹。 “……过年。” 他声音太小,时雍就坐他面前,也只是依稀听到了这两个字,她察觉赵胤有点落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再说。 针灸完离开无乩馆前,赵胤让人搬了许多年货到予安的车上,说是自己的心意,让时雍带回去。 赵胤也将他送到了门口。 于是,恰好碰上骑马而来的来桑。 二皇子今日特意捯饬了一番,收拾得精神利索,无为先生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脸凝重。 来桑热情得仿佛一团火,人还没有走近,就大大方方给了时雍和赵胤一个露齿的大笑,然后打马飞奔而来。 “阿拾,我们何时出发?” 赵胤皱眉看他,眼眸冰冷。 时雍愣了愣,这才想起之前答应的,要让来桑到家里过年的事情。 她家里人多,不在乎多双筷子,但看到赵胤这样的表情,心里头惊觉不妙,硬着头皮笑了笑,“马上就走。” 说罢,他掉头看了赵胤一眼。 “我娘包饺子,大人若是无事,明儿也来我家吃饺子吧?” 哼! 时雍听到他浅浅淡淡的哼声。 “不必。” 来桑似乎压根儿没有体会到他二人间的暗流涌动,哈哈大笑一声,又朝赵胤抱拳拱手。 “小王提前祝大都督,欢多情未及,赏至莫停杯。大吉大利!” 时雍差点笑出声。 “二皇子诗词都会读了呢。” “我老会了。”来桑有点骄傲,摆了摆头,“走吧。” 予安执鞭坐好,将马车调了过来,时雍撩开帘子,回头望一眼风雪下衣衫袂袂翻飞的赵胤,斗篷的帽子往头上一盖。 “大人,年后见。” 赵胤一只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随意摆了摆,转头入府。 “驾!” “驾!” “驭————”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让无乩馆门口的画面定格了半晌。 稍顷,一个修长的人影便冲了过来,拉着马缰绳在府门前停下。 “阿胤哥——” 来人穿着宫中侍卫装,声音十分熟悉,时雍琢磨一下这才发现是小丙。 这些日子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 时雍没有急着走,赵胤也从迈过的门槛退了回来。 “何事如此慌张?” 时雍心里也是一抖,“可是太子爷有什么事?” 小丙喘着气,咽了咽唾沫,重重点头,“太子爷发热三日有余,这烧降不下来,人都糊涂了,一直嚷嚷着要见阿胤叔,还有……” 他捕捉到时雍的身影。 “还有阿拾。”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小孩子是很容易生病的,尤其这个季节,赵云圳爱玩爱闹,练完功夫出得一身汗,又不肯好好穿衣服,冷风一吹,不生病才怪。 时雍吩咐予安把东西带回宋家胡同,并向老娘说明真相,予安点头同意了,来桑却傻眼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上哪儿过年去?” 时雍有点头痛,瞧了予安一眼。 “你把二皇子也捎上。” 来桑张大嘴巴,轻轻啊一声,看了看赵胤,“我能随你们入宫吗?我和那个赵云圳……你们的太子爷,感情尚可,他生病,小王本该去探望……” 感情尚可? 大眼瞪小眼也叫尚可? 更何况,大晏皇宫,一个异邦皇子怎能想去就去? 赵胤的马车很快驶了出来,他上了马车,看时雍一眼。 “上来!” 时雍嗯了一声,抱歉地看向来桑,“二皇子快去,我娘做的饭菜,不会教你失望的。你多多送礼,她便会开心了,把你当亲儿子。” 来桑:…… 他有亲娘,只想要新娘,不想要娘啊。 章节目录 第387章 阿拾你几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黑得早,行往皇城的路上,路边人家已传来点点的火光,临近年关的京城是热闹的,时雍侧身撩着车帘看了一会河边挂的红灯笼,叹息一声。 “真美!” 过年了。 这个年有些特别,与她往常过的每一个年都不同,以前有豪情、有开怀,而今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时雍感慨了好一会,突然发现不对。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马车的机杼运动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赵胤坐在她的对面像个布景,端正、平静,也冷漠,更是没有理会她冬夜看飞雪年景的感慨。 时雍慢慢放下帘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许久,他仍是不动。 噗!时雍笑了。 她坐到他的身边,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大人,为何不说话?” 赵胤比她高,视线看过来的时候,便有一种慵懒的距离感,“说甚么?” 时雍抿了抿嘴角,“此处又无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 赵胤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没什么可说。” 嘿! 时雍扬了扬眉梢,“你不担心太子殿下吗?” 赵胤平静地道:“担心又何用?” 再担心也得进宫去一探究竟,这话本无毛病,可是女子天性,受到冷落便会察觉出男人的反常。 “腿又痛了吗?” 时雍挪开她的手臂,将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慢慢地捏拿,大半个身子都几乎贴在了赵胤身上,眼睛不住地瞄他。 “这里痛?还是哪里痛?” 赵胤的面孔有明显的松动,轻轻拿开她的手,“不痛。” “哦。”时雍顺手揪住他的胳膊,然后将掌心放在他的心脏位置,“那就是心痛了?” 嗯? 赵胤狐疑地朝她看来。 时雍神色淡淡地道:“打从婧衣被打出府,大人就这般郁郁寡欢,想来是喜欢极了这个姑娘吧?早知如此,大人又何必强装大公无私?干脆把人收房里,不就好了,她也不会因此记恨,闹出这许多事……” 马车微微摆动,时雍的声音也起起伏伏,就像受尽了委屈似的,说着说着,掌心往下一滑,轻轻揽住赵胤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吸了几下鼻子,双肩便抖动起来。 赵胤错愕。 腰身被束住,她手劲又大,赵胤一时动弹不得,手心在空中停顿片刻,终是慢慢落在她的后背,拍了拍。 “哭了?” 时雍拼命地吸鼻子,呜呜有声。 “没哭。” 这还叫没哭? 赵胤脑仁隐隐作痛,他刚才在气什么来着?想不起来,就是听不得这种委屈的声音。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赵胤哄孩子似的在她的后背轻拍,“我何时心疼她了?” 时雍借题发挥,“你就是心疼。” “……” 赵胤沉默了许久。 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时雍心里怦怦地乱跳,心里忖道:莫非发挥太过,把大都督得罪了? “那我把人找出来,再重新打一顿?”赵胤幽幽的声音,有些无奈,说的话更是满带叹息, 差一点让时雍破功。 “不哭了。”赵胤见她兔子似的往怀里钻,嘴里呜呜有声,往后仰了仰,用力抬她的头。 他余下的话卡在喉咙。 女子脸上哪有半点泪水? 赵胤一动不动,半晌,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宋阿拾!” “都说了我没哭,是你不信。” 时雍委屈地瘪了瘪嘴,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脑袋乘势在他怀里蹭了蹭,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大人为何不理我?自从我上了车,你就拉长着脸,拒我于千里之外,就像我欠了你银子没还似的。” 赵胤:“……” 喟然一叹,他只道:“你这女子,惯会倒打一耙。” 时雍:“我如何了?” 赵胤没有吭声,有些话于他而言,是说不出口的。时雍方才其实已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稍等片刻,未听到他的声音,她小声道:“大人可是因为我请来桑去家里过年,不高兴了?” 赵胤冷哼,看着她的脑袋,顺势抬手敲打了一下,“你倒是知晓不妥?” 知晓不妥那就是明知故犯了。 时雍自是不肯认,她双手揪紧赵胤的衣袍,委屈地辩解,声音要哭不哭,“大人,我冤枉。” 赵胤低头看她,“你且说说看,哪里冤枉了?” 顿了顿,他严肃地命令:“抬起头来说。” 抬什么头? 抬头不就穿帮了吗? 时雍坚决趴在他的身上装死,说出来的话,更委屈了几分,“来桑独在异乡,父母都不在身边,还是个孩子,我是不忍看他独自一人过年,这才同意的。在我心里,就与春秀、子柔、予安他们没有区别……” “孩子?” 赵胤显然不会像时雍一样,认为十七岁的来桑是孩子。 “阿拾,你几岁?” “我……” 时雍恍惚一下,方才想起,如今的自己翻过年也才十九,比来桑大两岁而已,她认为来桑是未成年,和赵云圳差别不大,可是赵胤不会那么想。 察觉到大人当真是在吃醋,时雍不知该笑还是无奈,她盈盈地道。 “大人,你是嫌弃我年纪大吗?” 这强词夺理的本事,她都佩服自己,赵胤果然被她问得一愣。 时雍见势又是委屈地道:“我都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跟在大人身边,帮大人做事,什么都没有得到,却被你的丫头挤兑、陷害、差点在国公府失仪……这都是谁害的?还不是大人你这该死的魅力?” 看她杏眼一瞪,赵胤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话,一时只能抿嘴不言。 时雍看着他深幽的双眼,说得伤心。 “我被爱慕你的女人陷害,我都没有同大人生气,大人却在埋怨我的不是……我收留来桑,只是好心罢了,你却不快……” 赵胤越听越叹气。 “阿拾,你何时这么无赖了?” 时雍嘴一撇,捂着嘴压抑地假哭两声,哽咽着又抱着他,整个人赖在他的身上。 “不管我无不无赖,大人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吧?” 车厢光线不好,朦朦胧胧仿佛自带一层滤光,赵胤望着她干净白皙的脸,如羊脂美玉般细腻柔软,尤其这拼命想挤出泪水又挤不出来的模样,灵动又娇俏,小鹿似的撞入赵胤的心窝。 在她之时,赵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是。” 赵胤伸手轻抚她的脸,幽幽长叹,声音宠溺又无奈,“是爷不好。” 时雍正色:“哪里不好?” 迟疑片刻,赵胤皱眉道:“没把你教好。” “……” 时雍暗抽口气,这次是真的想痛哭一场了,赵大人的便宜果然不好占。 她趴上去,正准备重新哭得认真一些,下巴就被赵胤抬了上去。 “东华门到了。” “嗯?”时雍抬起头,半眯眼看他。 “叫人看见。” “我……” 时雍坐直身子,整个人语气和神态都变了,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搭在膝上。 “奴婢明白,大人。” 赵胤似是想说点什么,最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此女无赖!” 时雍默不出声望着微微摆动的窗帷,装傻。 ……… 东华门靠近东宫,大门一开,小丙已在等候,他骑马走得快,赶在了他们前面,城门口还有两个赵云圳派来接他们的侍卫,神情焦灼。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时雍看到这几人的脸色,也有些紧张,反观赵胤,倒是面无表情,好像没有什么担心的情绪,时雍去往东宫的路上还觉得这男人未免太沉得住气,等见到赵云圳时她才明白,他只是太了解赵云圳了。 太子寝殿门窗紧闭,烧着地龙还放了两个烧得通红的大火盆,赵云圳裹着厚厚的被子盘在榻上,热得小脸通红,一身是汗。 章节目录 第388章 太子爷的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热气扑面而来,时雍看了赵胤一眼,没有说话,床上的赵云圳看到赵胤迈入内殿,搓了搓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胤叔,你来了……”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随后看到时雍,小眼神更是亮开,但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傲娇。 “哼!本宫不找你,你就不会进宫来请安,是吧?” 时雍看着他高傲倔强的小脸,又好笑又好气。 内殿还有别人,她微微福身。 “是,太子爷教训得对,奴婢知错了。” 赵胤一言不发地坐在榻前的凳子上,问小丙,“太医呢?” 赵云圳满不在乎:“教本宫给撵回去了。治了三天都治不好病,要他何用?” 这哪是生病啊? 精神头这么好,还能犯倔呢? 时雍看着太子这模样,倒是略略放心了些,“我来给太子爷请脉吧。” 赵云圳本想拒绝,可是赵胤冷脸拉下来,扫他一眼,他就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抿了抿热得发红的嘴唇。 “你可得好好地瞧,要是瞧不出名堂,本宫要治你的罪。” 小脾气一如往常! 时雍示意小丙支开窗户透气,然后弯腰将手背轻轻搭上赵云圳的额头,“好烫!” 赵云圳一听,松口气,“是吧,我烫得很了。我浑身都烫。” 时雍瞥他一眼,“房里烧得这样热,不烫就怪了。” 赵云圳狡辩:“我冷!” 时雍坐下来,凝重地搭上他的腕脉。 “头痛吗?” 赵云圳点点头,双眼半眯着瞅她。 “瞧出来了吗?本宫这是得的什么病?” 时雍眉头越蹙越紧,时不时抬眼瞄瞄他,轻轻嘶了声,“不好!” 旁边几人皆是紧张地望过来。 赵云圳倒是满不在意,“什么了不得的病?说来听听。” 时雍凝重地道:“麻烦太子殿下先屏退左右。” 赵云圳小眉头皱了皱,一副大人模样,老气横秋地道:“你们都下去吧,未得本宫命令,不许进来。” “是。” 左右宫女太监齐齐行礼,退了出去,只有小丙留了下来。 没了外人在场,时雍再不顾及其他,直接曲起手指,在赵云圳的脑门上叩了一下。 “哎哟!”赵云圳摸着脑袋,愤怒地看着她,“好你个宋阿拾,你竟然打本宫?本宫要……” 时雍又敲他一下。 “治罪是吗?” 赵云圳嘟起了嘴巴。 “阿胤叔,她欺负小孩儿。” 终于承认自己是小孩了?时雍笑着看他一眼,没忍住又在他肉嘟嘟的脸颊捏了一把,“你吃胖了,似乎又长了个子?” 赵云圳嫌弃地瞅着她,身子直往外退,嘴里叫着阿胤叔救命,等他发现赵胤不仅没有救他的打算,甚至眼睛隐隐还有怒火,说不定还要揍他的时候,他放弃了挣扎。 “你不是说我有病吗?” “是呀!”时雍看了赵胤一眼,又哼笑,“太子爷这是心病。药引都送到您面前了,想必现在也该好了。” 赵云圳哼声,倔强地看着她和赵胤。 “谁让你们抛弃我,不肯让我出宫找你们,又不肯进宫来看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幽怨的小眼神直往赵胤的脸上瞄去,嘴巴扁了起来。 “阿胤叔最是狠心,我原是能想到办法偷偷出宫的,现下一个法子都不顶用了,都是你堵了我的路……” 孩子越说越委屈,声音都有几分哽咽了。 “不是说谁带大的孩子谁最疼吗?我不是你带大的孩子嘛,过年了也没个信儿,往年都会送我礼物,今年就像我这个人死了一样……” “不许胡说!”赵胤听到赵云圳大过年的把“死”字挂在嘴边,终于冷声开口。 从进殿到现在,他始终沉默,这会儿看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瞧他半晌,沉声说道: “太子殿下,你不小了,当明白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我不明白。” 赵云圳赌气似地瞪着他,眼圈突然都红了。 “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都盼着过年,过年时,便是百姓家的小孩子也能痛快玩耍,想同谁玩就同谁玩,我贵为太子,却不得自由。” 赵胤捏了捏眉心。 “你哪里不得自由?宫中不是有许多耍子,你大可以去……” “我不要在宫中同那些假人一起耍!”赵云圳撇着嘴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他是太子,不得不硬生生憋着,那表情就更是委屈可怜了几分。 “我要阿胤叔一起过年。” “……” “……” 殿内寂静。 好一会没有声音。 赵云圳吸了吸鼻子,哽咽不已。 “以前皇爷爷在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起过年的,皇爷爷会带我们一起去祖殿朝拜,吃果子汤饼……阿胤叔还会带我放焰火,看花灯……小时候,我总喜欢偷偷藏在案下看父皇受异邦朝贡,嘲笑那些奇装异服的怪人,阿胤叔总会来拎走我……”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鼻子有了呼哝的声音,“阿胤叔,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皇爷爷说,过年时,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皇爷爷不在了,往后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吗?” 这话问得人鼻子发酸。 时雍都有些忍不住了。 她能感受到在这禁宫中,赵云圳无比寂寞的太子生涯以及对亲情的强烈渴望。 “别难过,我们这不是来陪你了吗?”时雍拿着手绢,替赵云圳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以后再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万一不小心真的生病了,可怎么是好?” “真的生病才好呢。”赵云圳说着赌气的话,他贵为太子,但首先还是个孩子,“我若是一病不起,是不是就不用关在这个冷宫里了。” 东宫是一国之尊君临天下的起点,自这里开始,将会集天下权力于一身,是这个世间霸权的顶峰。 可是, 赵云圳称它为冷宫。 时雍看赵胤一言不发,神色严肃得近乎可怕,而赵云圳意犹未尽,似乎还没有闹够,一直气嘟嘟地盯住赵胤,非得要他表态不可。 轻轻一笑,时雍摸了摸孩子的头。 “你父皇呢?” “父皇忙。四夷来朝,百官进贺,祭祖祭庙,他太忙了,身子又变差,我每天向他请安,都听到他咳嗽,他还想瞒着我,不让我知晓,父皇如此辛苦……” 赵云圳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又转向赵胤。 “所以做皇帝有什么好呢?人人都说天子得天下,可我说,天子分明不是得到了天下,而是把自己都给了天下,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哪来的天下……” 赵胤抬眉,看他的眼神幽深似海。 “云圳,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 “长大了又如何?就算我像父皇一样做了这大晏的皇帝。我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吗?我父皇都不可以,我自然也不行。” 赵云圳似是憋得久了,每一句都是怨气,把这些日子的愤怒全都发泄了出来。 时雍心疼孩子,偶尔还安慰几句,赵胤却只是听着,等赵云圳说得都累了,这才叫小丙给赵云圳倒了水来,让他喝下。 “受着。” 赵胤沉声说了两个字,又徐徐地道:“殿下生下来,就注定是大晏太子,这是命数,也是责任。是你选择了大晏,也是大晏选择了你。” 不知哪句话触到了赵云圳的情绪,憋了一晚上的泪珠子,突然就滚落下来。 “阿胤叔,你也想皇爷爷了吗?” 这句话确实是先帝说过的。 赵胤眉头沉了下去,许久,慢悠悠道了一句,“殿下再不要任性了。不论臣在不在身边,臣都一定会保护殿下,亲眼看着你长大。” “阿胤叔……” 赵云圳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我不想做太子了,我想做个孩子。” 赵胤僵硬片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重重一叹,“不要说傻话。这话要让人听去,可不得了。” 赵云圳吸鼻子,“我就在你面前说说还不行吗?” 赵胤皱眉,半晌,长长一叹:“行。” 章节目录 第389章 试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站在旁边,看着赖在赵胤怀里的赵云圳,有些感慨。 这个孩子太缺爱了。 一国之君不好做,一个负责任的帝王就更为艰难,身为皇帝的赵炔必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与他沟通情感的。他是严父,要培养未来的帝王,必不许赵云圳软弱。 可再坚强也是个孩子。 相反,赵胤给了他父亲一样厚重的爱。 而赵胤对赵云圳的培养和照顾,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是对先帝恩情的一种反哺。他要把这份情意回馈到太子身上,这样才能不负先帝的大恩。 赵云圳对于赵胤的感情,同赵胤对先帝的感情是一样的。 只不过,赵胤比赵云圳更为内敛,不像赵云圳这么会表达而已。 “阿胤叔,我生病,你就不走了行吗?留在宫里过年,好不好?” 赵云圳吼过了,哭过了,气终于消了,人也平静了下来,吸着鼻子提出要求。 “嗯。”赵胤拍拍他的后背,“不走。” “阿拾也不许走。”赵云圳得寸进尺,抬着下巴看着时雍。 对时雍,他的语气便多了一些霸道的命令,不像在赵胤面前那么软。 时雍哭笑不得,还没说话,便见赵胤朝她看过来,眼神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不走。” 时雍弯腰揉了揉赵云圳的脑袋。 “我们都陪着殿下过年,好不好?” 赵云圳脸上顿时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可是被时雍摸了脑袋,仍是不忘身份,用一双还没有干透的眼,嫌弃地瞪时雍。 “你这女子!我不是大黑,不许再这样摸我。” “就要!” 时雍和他玩耍起来。 这时,殿门敲响,说话的是东宫的小太监福宝。 “殿下,乾清宫的李公公来传话,说是陛下请大都督和宋姑娘过去问话。” 欢乐的气氛被打破。 赵云圳愣了一下,猛地拖住赵胤的胳膊。 “阿胤叔,不要出卖我。” 赵胤默默看他一眼,从他手中抽出袖子,“知道怕了?” …… 这个时辰叫他们过去,肯定是得知他们进宫了。而且,赵云圳病成这样,光启帝都不在身边陪着,时雍怀疑皇帝根本就知道他装病,才会这么放心。 就赵云圳自己以为大人都不知道。 乾清宫比时雍想象更为的清冷,没有半分过节的气氛,宫女太监和御前侍卫,也个个小心谨慎,看到他们过来,都低着头,不敢打量。 宫门重重推开,李明昌候在那里,点头哈腰地对赵胤道:“大都督,这边请。殿下在暖阁。” 赵胤看了一眼,“有人来过?” 李明昌抬头看他,又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楚王殿下刚进宫来给陛下请安贺年。” 赵胤嗯声,“这阵子楚王倒来得勤快。” “可不么?”李明昌笑出一脸的褶子,又道:“楚王见天儿来请罪,探病。陛下前阵子都不肯见他,这快过年了,总算是松了口。” 楚王在定国公府闹得那一出,光启帝自是知晓,给他点颜色,也是给定国公府的面子,而楚王来请罪,是为了给自己脱罪。 李明昌没有说更多,笑盈盈引了赵胤进去,时雍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刚迈入殿门,眼前便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抬头,看到赵焕坐在那处,懒洋洋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这张脸这样的笑容,让时雍稍稍有一点别扭,脚步微顿,她只当没有看见赵焕,跟着赵胤一起,先参拜了光启帝,然后才对赵焕行了问安礼。 光启帝为赵胤赐座,李明昌端来了椅子。赵胤坐下,时雍便只能站在殿中。大家都坐,就她一个人身份低微,必须得站着,真是难看啊。 可是在皇权面前,又能如何…… 时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地站着,不料,赵胤却没有坐下去,看一眼那椅子,谢绝了皇帝。 “臣站着说话就行。” 光启帝目光深了深,没有勉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赵胤的一种态度,对近来朝中诸多议论的一种表态。 光启帝道:“太子又让你费心了。” 赵胤拱手道:“陛下客气了,这是微臣应尽的职责。” 唉! 光启帝重重一叹。 “这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越发难以管教。” 说着,他望一眼坐着下首的赵焕,眉心不经意又皱起来,“说来倒有几分三弟儿时的样子,任性,胡闹,朕真怕他学了他三叔……” 这不是说赵焕是个养废了的孩子么? 当然,也确实挺废的。时雍这么想着,就觉得皇帝这话解气,想必赵焕又是心里生气,嘴上满不在乎了。 “皇兄当真是无时无地不忘损我。”赵焕轻轻一笑,果然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过完年,臣弟就去东昌府了,皇兄便是想见我,也见不着,咱们没多少日子了,当着外人的面,给臣弟留点面子。” 他扫了赵胤一眼。 这声“外人”说得轻缓,却是话刀子。不过,也从侧面证明,赵焕对赵胤在大晏皇室的地位以及先帝对他的好,有怨言。 偏生这句话,便是光启帝也不好斥责他。 毕竟除了赵胤,还有时雍在场,确实有“外人”。 赵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赵焕话里有话,面无表情。 光启帝冷冷瞪赵焕一眼,不满地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些年你干的荒唐还有谁不知道?要面子?要面子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说到赵焕,光启帝就有气。 “过完年早日去就藩,朕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这些话在时雍听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有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和兄长才会这样又爱又恨,训起来也毫不客气。 可显然,赵焕不这么认为。 时雍看他那般慵懒的笑,就知道他往心里去了。 “臣弟必不教皇兄失望。” 赵焕说着就站起来,然后对光启帝道:“皇兄,臣弟还有一事相求。” 光启皱眉:“说。” 赵焕道:“我家娇娇这两日吃了好多汤药都不见好,臣弟这心里焦虑得慌,得闻宋姑娘对妇人病很有些办法,臣弟身上刚好带了方子,想请她帮看看。” “你……” 光启帝快要气炸了。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焕一脸诚恳,连忙拱手作揖:“皇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光启帝正要发作,时雍突然行了个礼,“陛下,看个方子倒是花不了多少时间,民女愿意为殿下效劳。” 大过年的,光启帝也不想再因赵焕惹闲气,重重一哼,摆了摆手,皱眉说:“去偏殿吧。朕刚好和无乩有话说。” “是。” “谢过皇兄。” 二人退了下去,李明昌也懂事地后退出殿,掩上了门。 …… 光启帝看了赵胤许久。 “无乩的伤,可大好了?” 赵胤面不改色,平静地道:“多谢陛下挂念,好多了。” 唉!光启帝又是一叹,“太子不懂事,你身上有伤他还缠你。”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一听这话就知道,赵炔对赵云圳装病的事,一清二楚,只是不拆穿他而已。 赵胤道:“太子殿下年岁尚小,怕寂寞,小时候又和臣相处惯了,难免任性了些。” 赵炔点头,叹息道:“你对太子意义不同呀。在太子心中,你最为重要……” 赵胤连忙低头,拱手道:“微臣不敢。在太子殿下心里,陛下最重。”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召臣进宫,殿下还在心疼陛下劳累。” 赵炔抿唇微笑,“这孩子任性时任性,懂事时又让人心疼。太子既舍不得你,你便留在宫中陪他过年吧。” “臣遵命!” 赵炔看着面前的男子,迟疑了许久,再次指示他坐下,“无乩坐朕身边来,陪朕说说话。” 这次,赵胤没有再拒绝。 他看了皇帝一眼,坐到他的面前。 赵炔问:“陈萧的案子,你如何打算?定国公府世子不比其他,无乩得多多掂量轻重。” 赵胤与他目光相撞,对视一眼。 “臣明白。” —————— 偏殿。 时雍接过赵焕手上的药方看了看,内心还真有些起伏的波澜。 她原以为他找她单独说话,是有别的企图,或是想要试探与案子相关的事情,这才借驴下坡,给他机会。 不料,真是药方。 也真是女子小产的用药。 堂堂亲王之尊,将药方随身携带,除了说明他十分看重那个女子,还能说明什么? 哼!真是情深义重。 时雍内心讽刺地一笑,脸上也不由自主浮出了一丝笑,落在赵焕眼里,便多了些思考。 “宋姑娘,此方可有问题?” “没有。”时雍将方子还给赵焕,“阮娘子体虚,总得多费些时日才能好转,殿下不必心急,慢慢调养便可。” “是吗?那确实是我心急了。宋姑娘这么说,本王就放心了,还以为太医院那般老家伙哄我呢。” 时雍一怔,“太医院?” 阮娇娇的身份,自是不配请太医问诊,“殿下天天入宫请罪,就是为了给阮娘子问病,拿药方?” “嘘!”赵焕似笑非笑,“可不要叫我皇兄听去。” 简直匪夷所思! 时雍看着赵焕的表情,内心的怀疑又开始动摇。那些证据若有似无地指向他时,时雍是有怀疑的。 毕竟赵焕有这个条件和身份做这些事。 可这样一个为阮娇娇发疯的男人,还有精力去图谋江山吗? “宋姑娘。”赵焕嘴上带着笑,一双桃花眼盯在时雍的脸上,眼眸微微闪烁。 “你和本王,以前当真没有见过吗?” 时雍心里一凛。 他不是第一次问这个了。 时雍不知道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她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怀疑? “民女没有福气得遇殿下。” 赵焕笑道:“福气嘛。想有就可以有。” 他眼神炙热带笑,直盯盯朝时雍看来,典型的桃花眼,不说一个字却满带情愫,春意泛滥。 时雍皱皱眉,“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民女告退了。” 她掉头,赵焕轻轻一笑,懒洋洋挡在她的面前,低头看她,语带引诱地温柔轻笑,“宋姑娘不会看不出来吧?本王对你有兴趣。” 时雍一副错愕的样子,“阮娘子听了这话,该伤心了。殿下。” 赵焕笑道:“你若跟了本王,娇娇应当会很开心。她最怕别人说她专宠,常叫本王多找几个合意的女子。” 好大方。我呸! 时雍懒洋洋瞄他一眼,抬起手把他挡在面前的胳膊压下去。 “可惜!民女志在都督夫人,对殿下没有兴趣。独宠于一人,可比跟人争风吃醋快活得多。” 呵! 赵焕的笑带了一丝古怪的凉意。 “你嫁不了赵胤,他也不会娶你。” 时雍挑挑眉,“殿下似乎做不得无乩馆的主吧?” 赵焕冷冷勾唇,眉梢眼底都是凉薄的笑意:“本王若是要你,你早晚会是我的。宋姑娘可明白这个道理吗?” 真够自信的。 时雍眼皮微抬,似笑非笑:“殿下凭什么?” 赵焕一哂,凌厉的眼神里有一抹时雍看不懂的狂妄和笃定。 “凭我是皇子,而他,是臣子。” 章节目录 第390章 许下婚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和光启帝相谈甚欢,君臣间仿佛从来没有隔阂那般,说了许久的话,二人一起追忆了先帝和先皇后在世时的过年景况,继而感慨。 一年不如一年热闹了。 小时候的年,总是兴奋又幸福。 其实彼此都知道,不是一年不如一年热闹了,还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赵焕离开后,时雍在殿外等候,没有进去打扰,李明昌恭着身子奉上茶,端了果品,又去招呼两个小太监贴桃符去了。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时雍耐心地等着,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茶水都快把她撑反胃,赵胤总算出来。 “走吧。” 时雍看了看内殿,“我要去给陛下请辞吧?” 赵胤抬抬袖,“不必了。” 听他说得轻松,时雍偷瞄一下他的面孔,许久没出声,快到东宫了,见左右无人,这才小声相问:“可还好?” 赵胤知晓她所问何事,嗯一声。 时雍不放心,“陛下没有为难你?” 赵胤脚步渐渐放缓,沉默了许久方道:“我和陛下本无矛盾。” “只是挑拨的人多了,就有了矛盾,对不对?” 时雍轻笑着接了一句,扬了扬眉,“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大人还是要小心些。” 赵胤看她的目光有些深邃。迟疑片刻,他没有接时雍的话,反而问她,“楚王与你说些什么?” 时雍微微眯眼,望着暗夜下的红墙甬道,只觉得手上的红灯笼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她与赵焕的恩怨情仇,没有办法完整地告诉赵胤,只把今夜发生在偏殿的事情说了个大概,然后故意激将。 “他说大人不会娶我。是吗?” 赵胤衣袍微动,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不会。” “是不会娶,还是不会不娶?” 这话有歧义,赵胤听她问得急,低叹一声,“明知故问。” 说罢,他睨着身边眉目飞扬的女子,深幽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冷冽,“往后见到楚王,你离得远些。” “知道了。” 时雍不是很愿意提及赵焕这个人,尤其是大过年的晚上,她自动忽略了赵胤后面那句话,仰起头:“我听到大人叹气了,很不情愿娶我的样子。” 赵胤哼声:“你这女子,横竖你都有得说。”他掌心紧了紧,将时雍的小手重重捏住,一双冷眸望向飞雪的天空,突然幽声道: “过完年,挑个好日子,爷就找媒婆上门提亲。” 时雍心里一窒。 惊讶得望着他几乎说不出话。 过完年, 明天就除夕,马上就过完年了,这么快的吗? 在她的印象中,赵胤对此事是极为淡薄的,因了道常的批命,更是对婚姻大事避如蛇蝎,即使后来有所改观,也在祠堂里许下了誓言,可当真要他忤逆家人上门提亲,想来他是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及和家族宗亲的拉锯战之后,才会走到这一步。 没料到,他竟会这么快做出决定。 “阿拾不愿?”赵胤感觉到了她的迟疑,低头望了过来。 时雍愣了愣。 她确实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可是既然大人说出了口,她自然无不应允。 她朝赵胤莞尔一笑,“求之不得。” 哼! 赵胤淡淡剜她一眼,似乎不是太相信。 “口是心非。” “哪有啊,我好不容易才把大人弄……不对,骗……也不对,坑……算了,反正好不容易得把大人搞到手,我早就迫不及待了呢。” 时雍笑盈盈拖住他的手。 而赵胤听了她这一段似是而非的话,整个人都僵硬了。 “走吧。”时雍噗声一笑,“吓到大人了?” 赵胤哼声:“小女子当真敢说。”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宫中静悄悄的,除了前面打着灯笼福宝,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二人步行回东宫,走得慢,影成双,孤冷的宫墙甬道让道路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时雍也希望永远没有尽头。 能留在东宫过年,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可是待时雍和赵胤回去,吵着闹着要他们陪伴的赵云圳,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只有小丙守在门口,挺肩直背,一动也不动。 “造作了两天,大概是累了。” “让他歇着吧。” 他们没有去打扰赵云圳,福宝带了个叫锦扇的小宫过来,让她带时雍去休息。 时雍走前,看了赵胤一眼,“大人呢?” 赵胤:“我便在偏殿将就一夜。” 时雍哦一声,内心有点遗憾。 天已经不早了,本就该睡了,可大概是今晚的天儿太冷,和赵胤走了那一路,又被许了婚期,她内心有许多话想同他说。 走时,时雍看他那一眼,便莫名有些依依不舍。 …… 翌日,宫中的年节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天还没亮,时雍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合上眼,宫女们便开始了洒扫,时雍虽然是“客”,可她住的地方离太子寝殿有些远,宫女们并不顾及许多,庭院里扫帚刷地的声音格外响亮。 睡不着了。 时雍穿好衣服走出来,碰上锦扇。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穿了一身新衣,笑盈盈地捧着个盒子,在她后面还有两三个小宫女,端水的端水,托毛巾的托毛巾,走得规规矩矩,一水儿地整齐。 看到时雍,锦扇愣了愣,又是笑开。 “姑娘醒了。奴婢正给姑娘拿衣服过来呢。” 锦扇对时雍的身份搞不清楚,但这是太子爷看重的人,她自动将时雍放在尊位,低下头,端端正正地奉上衣服。 “等姑娘漱洗完毕,奴婢为姑娘更衣吧。” 时雍:“为我准备的?” 锦扇笑道:“是。过年宫里都发了崭新的冬装,殿下说,姑娘不能没有新衣服,让绣娘连夜赶制的。” 连夜? 一个晚上? 时雍摸着那细腻光滑的布匹,竟莫名想到那句有名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想要什么就马上就能要到,怪不得男人都想做皇帝。 “谢殿下恩典。” 时雍恭身奉过衣服,嘴上说着感谢,心里想的却是一会见到赵云圳,得好好收拾一下这破小孩。当真是娇生惯养的龙子龙孙,不知疾苦。 今日天子要在太庙祫祭,然后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会,晚上宫中还有赐宴。百官都会前往,赵云圳身为太子自然也要去,而赵胤身子既然大好,也没有避而不去的道理。 于是乎,重伤闭门谢客许久的赵胤,在赵云圳的“治疗”下,总算是康复了。 有消息灵通的王公大臣,早早就得知了赵胤昨夜进宫,和皇帝促膝谈心,最后还被留宿宫中的事情。 外臣与宫廷的距离,隔的从来不是那一道高高的红墙,而是君臣、尊卑之别。外臣竟能在宫中过夜,可想而知,帝王眷宠有多么深厚。 那些前阵子还以为赵胤会就此倒台的王公大臣们皆是意外,纷纷紧张起来。 赵云圳换上崭新的衣服,长了个子,整个人看着抽条了,小丙更是高瘦得像一条竹竿,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两个毛孩子,而与他们同站一处的赵胤,也换了一身新衣——御赐飞鱼服、鸾带绣春刀,沉稳内敛,高大俊气,那一身高华雍容让时雍瞧一眼,就忍不住心脏怦怦乱跳。 这才是她爱慕的男人模样。 赵胤看到了她的新衣,瞥了赵云圳一眼,对她道:“你一人在东宫,恐会无聊。我等会派人送你回去。” 团年之日,谁不愿守在家里,同家人在一起? 赵胤是体贴时雍,赵云圳却不肯依,不等时雍说话,就猛一下冲了过来,抱住她的胳膊。 “阿拾不许走。” 赵云圳巴巴地抬头望着她,又回头看看赵胤,清清嗓子,松开时雍,一本正经地负着双手,像个小大人的样子。 “本宫身染风寒,待太庙祫祭之后,便要回宫歇了。” 赵胤不说话。 赵云圳负在身后的手,又慢慢放到身前,手指绞在一处,声音也弱了些。 “父皇赐宴百官,菜式大多油腻,不适合养病,我要回东宫来吃饭的。” 意思是自己去太庙拜一拜祖宗的牌位,就回来了,不让时雍离开。 他看赵胤面色冷漠,有点心虚,没有想到,赵胤看时雍一眼,竟没有反对。 “阿拾同意,我没有意见。” 赵云圳大喜。 他水灵灵的双眼看着时雍,眸底分明写着期待,嘴巴却不肯示弱。 “阿拾!本宫的命令,你敢不听?” 时雍有些好笑,看宫女太监都在身边,她福了福身。 “不敢。我在宫中等殿下回来便是。” 时雍是个女子,前朝的热闹与她没有关系,本来只能留在东宫等待。 太子宫中有许多书籍,她原是准备趁此机会翻翻太子藏书打发时间的,岂料,赵胤和赵云圳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太监来传话。 “皇贵妃娘娘请姑娘过去说话。” 章节目录 第391章 有求于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捏着书卷,内心微微激荡。 咸熙宫那位皇贵妃娘娘,原本只是淑妃,是借了皇后“产后血虚,去景福宫静养”的东风,代为抚养小皇子,摄六宫事,这才爬到上位的。 皇贵妃位同副后。众所周知,如今大晏后宫,皇后已是形成虚设,这位便是后宫之主了。 可是,时雍不是嫔妃,不是宫女,皇贵妃找她做什么? 时雍慢慢放下书卷,推开面前的瓜子盘,拍了拍手,“锦扇,你同我去吧。” 至少身边得有个自己人,有事还能出来报信。时雍是这么想,锦扇年纪不大,人却机灵,赶紧为时雍找来风氅披上。 “姑娘不要害怕,有太子殿下为你撑腰,皇贵妃娘娘不敢如何。” 听她语气有些不屑,时雍斜眼看过去,“皇贵妃娘娘对殿下好吗?” 锦扇小小哼了声。 “她敢不好。” 时雍沉吟,笑了笑,没说话。 今日皇帝大摆筵席,赐宴百官,王公大臣和命妇都会进宫来庆贺,臣子们陪同光启帝去祫祭,女子不可进太庙,便都去了咸熙宫拜贺皇贵妃。 咸熙宫里很是热闹,皇贵妃杨氏倚着一个福字靠枕坐在主位,面色温和地看着前来向她请安的一众命妇和县主郡主们,一脸微笑。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娘娘,宋姑娘到!” 皇贵妃带着微笑,“快请。” 殿中挂着福神、鬼判、钟馗等年画,福字窗花,喜气洋洋,一屋的女子说说笑笑,却在时雍进来时,齐刷刷地停下,都拿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顺天府就这么大,同一片天空下没有什么新鲜事,赵胤本就是一个受人关注的人,那么赵胤所关注的女子,自然也会引起同为女子的她们注意。 时雍感觉得到大家在好奇地看她,目不斜视,上前向皇贵妃请安。 “不知娘娘召见,何事吩咐?” 她面色从容淡定,不卑不亢,并不像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小户女子的模样,皇贵妃目光里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诧异,然后温和地笑道: “并无要事,只是得知宋姑娘独自一人在东宫,便唤了你来,同大家说说话。” 一个穿着命妇冠服的妇人,看了皇贵妃一眼,笑盈盈地道:“是啊,皇贵妃娘娘怕宋姑娘一人寂寞,担心得很呢。” 杨氏温和地笑,“这位是户部徐侍郎的夫人。” 户部徐侍郎的夫人? 不就是和定国公府少将军陈萧有婚约的那一户人家吗? 时雍不由多注意了一眼那个妇人。 户部侍郎是大晏正三品官员,户部的副职,也算是手握重权了。与身份相匹配的,这位徐夫人也穿得珠光宝气,十分尊贵的样子。 可下意识地,时雍就是不太喜欢她。 这种不喜欢没有由头,只是视线一对,看外貌,看表情,内心就生出了反感。 这一刻她竟然觉得,少将军拒婚拒得好,这丈母娘一看就刻薄尖酸,娶了她家姑娘,只怕影响定国公府满门忠烈的正气。 徐夫人道:“怪不得大都督钟情宋姑娘,瞧瞧这身段,腰儿就一掐,脸儿那个娇媚哟,我要是男子,我也想要藏在府上呢。” 藏在府上? 是说赵胤金屋藏娇的意思么? 时雍只是笑笑,一言不发。 满堂都是女子,穿得姹紫嫣红,时雍无意结交,更无意与她们说话。可是,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些人都有意无意地向她示好——包括皇贵妃。 莫名其妙! 她很搞不懂,听了半天这些妇人小姐说着虚与委蛇的话,还有她丝毫不感兴趣的衣服珠饰和胭脂水粉,昏昏欲睡。 幸好这时皇贵妃开始赐下茶点。 一群人转移到花厅,一边吃茶点一边说话。 有了东西吃,时雍稍稍舒服一点,不那么无趣了。 不料,东西还没有吃几口,皇贵妃竟借故单独召了她去内殿。 “宋姑娘,本宫请你来,确是有事。”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时雍垂眸,恭顺地道:“娘娘直言无妨。” 皇贵妃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目光有些落寞,偏头示意宫女去门口守着,这才小声对时雍道: “听闻宋姑娘是孙老的徒弟,给长公主看过病?” 时雍想了想,“确有此事。” 皇贵妃目光露出希冀,“那不知宋姑娘可否给本宫也瞧瞧?” 时雍见她一直摸着小腹,迟疑道:“娘娘可是为了子嗣?这个我可不擅长。” 能瞧病,可不代表能包生孩子啊,时雍最怕的就是卷入后宫皇嗣的纷争,这位皇贵妃娘娘有一个小公主,没有皇子,如今代为抚养张皇后的儿子,是不是也想自己生一个的? 她是这么想的,不料,皇贵妃却苦笑摇头。 “我都这个岁数了,早已绝了心思。有个小皇子傍身,已是极好。” “那娘娘又是为何?” “说来此事……有些难以启齿。”皇贵妃看着她,目光有些别扭,尖尖手指捏着帕子在唇边拭了好几次,方才小声道:“我身上最近不太好,又时常腹痛……” 时下女子对妇科病多有忌惮,杨氏身为皇贵妃也很难将自己的病情说出口,可是,时雍一听就大概知道了她的困扰。 宫中太医皆是男子,虽然本朝自懿初皇后开始,也设有医女,可是,皇贵妃对宫中医女似乎并不信任,宁愿相信一个与皇宫毫无瓜葛的时雍。 “娘娘若是方便,让民女给你瞧瞧可好?” 时雍看皇贵妃涨红了脸,莞尔一笑,“妇人之病,积冷,结气都会影响,并不羞耻,你我同为女子,我自是明白娘娘的苦楚和忧思,娘娘不必紧张。” 杨氏长长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 宫女备了水,皇贵妃匆匆洗罢,按时雍的要求躺在床上,身下垫了干净的巾子,身上盖着被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时雍却是一脸严肃。 不管是皇贵妃还是谁,此刻在她眼里,就只是病人而已。 她洗净了手,手执棉棒,很是慎重地查看了皇贵妃的病,内心微微有些诧异,反复查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看着又像淋病,又像梅毒? 宫中娘娘,怎会得这病? 时雍第一时间想到了光启帝。 若是皇贵妃有这样的病,那皇帝可就…… 她脑子里的疑惑在无形中扩大,思来想去,皇贵妃也不可能和旁的男子有那种关系,会得这样的病,多半与光启帝有关了。 “宋姑娘……” 皇贵妃声音有些怯怯的,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很紧张,“是什么病,你直说便是,不用隐瞒。” 时雍将被子拉下来盖住皇贵妃的身子,神色凝重起来,“娘娘,民女有几个问题,希望娘娘能如实回答。” 皇贵妃见她这般,一颗心如同擂鼓。 “姑娘请说。” 时雍沉眉:“娘娘感觉不适,有多久了?” “约莫三两个月了。” “这么久?可曾用药?” 皇贵妃皱眉,脸有些红,“叫宫女去御药局拿过清热和洗浴的药,不曾专门用药。” 唉! 拖了这么久,都拖严重了呀。 时雍没有直说是什么,又问道:“恕民女唐突,还请问娘娘,您与陛下多久同房一次?” 皇贵妃通红的脸,慢慢转白,看了时雍片刻,缓缓摇头,“陛下操劳国事,少有来咸熙宫。” 时雍:“陛下也不曾召见娘娘么?” 皇贵妃咬着下唇,有些难堪,但还是摇了头,“本宫年岁渐长,容色不在,难入陛下心头呀。” 这语气满是叹息,说尽了宫中女子的无奈。 杨氏能坐上皇贵妃的宝座,代摄六宫,全是运气和资历。 光启帝不好女色,后宫嫔妃少,多为传宗接代而已。第一任皇后薨了,第二任皇后禁足了,如今宫中年岁最大,资历最老的嫔妃就是杨氏。而且,她多年来老实本分,不争不抢,皇帝指她为皇贵妃,无非为了让她好好抚养皇子。 这一点,杨氏心中很清楚。 可是,时雍就不清楚了。 这种事若非通过性的传染,又是怎么来的? “娘娘。我再冒昧一问。” 时雍想到疾病会有潜伏期,又问:“娘娘上一次与陛下同房,是何时?” 皇贵妃沉默了许久,许久,突然一叹。 “多年前。” 章节目录 第392章 一定要保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怔住。 多年,是指的几年呀? 贵妃显然不愿说了,但对时雍的连番追问,她还是生出了警觉之心。 “宋姑娘,本宫这病,可是不太好治?” “是有些棘手。”时雍看着她,沉吟片刻道:“我先给娘娘开个方子,抓两帖药来先吃着。等我出宫问过师父,再想想别的法子。” 皇贵妃的脸,顿时褪去了血色。 “这么说,就是很严重了?” 她喃喃一声,脸上有一种罕见的空洞和可怕,但是,她出口的话却不是让时雍想方设法为她治病,而是一脸哀求地看着她。 “宋姑娘,可否为本宫保密?” 时雍点点头。 “娘娘放心。” 这位娘娘的身份,时雍以前就听说过,她的父亲是当今的户部尚书杨荣的女儿,也算是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女子了,可是时雍今日得见,发现她为人很是和气温柔,即便穿了一身繁复隆重的贵妃冠服,仍然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凛然。 大概是为了堵时雍的嘴,皇贵妃特地找出一套翡翠嵌金的头面送给时雍。 “谢娘娘恩典。” 时雍知道这种情况,她若不收杨氏的东西,这位贵妃娘娘恐怕会寝食难安。 于是,她笑了笑便收下了。 岂料,刚把东西放好,怀宁公主就来了。 咸熙宫的太监拦在殿门口,不让赵青菀进来,这位公主白他一眼,蹲身福下,“怀宁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她说得很大声,可是门从里面打开,她抬头一看,面前的人竟是时雍。 赵青菀脸色顿时一黑,直起身来,“你这贱人怎会在此……” 怀宁对时雍的恨,人尽皆知。 时雍却仿若不知一般,小声道:“民女哪里惹公主不悦,公主直言便是,何必如此辱骂民女?” “哪里惹到本宫?”赵青菀没想到她会这般示弱,还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宋阿拾,你要不要脸的?你勾引无乩,做出无媒苟合的下贱勾当,还不许人家说吗?” 时雍低下头,“公主误会民女了。” “误会?哈,你个贱人怎好意思说误会?” 赵青菀还没说完,这时,皇贵妃走了出来,沉下眉,不悦地看她,“怀宁,你都快出嫁的人了。说话怎的还这般没有分寸?” 赵青菀最近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整日削尖了脑袋想让皇帝免她远嫁兀良汗,为此,一直在讨好皇贵妃。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可是,遇上时雍,她忍了许久的坏脾气就按捺不住了。 “娘娘,这贱人狡诈多端,心肠又歹毒,你可万万不要被她骗了呀。” “怀宁,宋姑娘是本宫请来的客人,不得胡说。” “娘娘!”赵青菀气得七窍生烟,感觉平常对皇贵妃的讨好都喂了狗,她气咻咻地指着时雍,“她就是个下贱女子,怎配与娘娘同屋而处?娘娘,你赶紧把她打发走……” 看赵青菀发飙,时雍越发心平气和。 一转头,她朝皇贵妃安安静静地行了个礼。 “娘娘,公主不喜看到民女,那民女就不再叨扰娘娘了。大过年的,没得为娘娘惹来晦气。” 皇贵妃眼下心情不好,听不得晦气二字,也没有好脾气再应付赵青菀。 一听这话,脸拉了下来。 “除夕之日,怀宁公主口出恶言,不敬神灵,罚足宫中三日,抄经百遍。下去吧!” 皇贵妃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不爱动气,赵青菀怎么都没有想到,刚来请安就惹她动了怒。 “娘娘!” “还不快去,你是要逼本宫重罚吗?” 赵青菀恶狠狠地看着时雍,时雍也恰好抬头看她,那眼中狡黠之色,便被赵青菀看了个明明白白。 “贱人,你又陷害我!” 时雍朝她淡淡一笑,眼色意味深长,声音却很弱:“公主何苦冤枉民女……” 皇贵妃脸上的郁气掩饰不住了。 “怀宁!” “有你的。”赵青菀狠狠咬牙,拂袖转身离去。 要知道,时下之人有许多忌讳。除夕之日,不可说脏话、怪话、不敬之语,无论大人小孩,都要说吉利话。时人认为,若是除夕当天骂人,来年会口舌不断,是非不少,家宅不宁,还会为来年带来霉运。 时雍一激,赵青菀就撞了枪口。 斜睨着她的背影,时雍压低了声音。 “多谢娘娘为民女做主。” 皇贵妃长长一叹,“你也怪不容易的,走吧,吃茶去。” ——————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宫中的夜宴时雍没有机会参与,在东宫苟了几个时辰,再次见到赵胤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赵胤仍然是离开时的那一身飞鱼服,龙章凤姿,风仪夺目。走近她时,衣袍飘动间,有一股子淡然的酒香。 “大人喝酒了?”时雍眉尖儿微蹙。 “一点。”赵胤看一眼她身边的赵云圳,一双略带酒意的眼,幽深得如同夜下深海,莫名有一种威压感。 “戌时三刻,太子殿下该歇了。” 赵云圳正在玩时雍为他做的飞镖,兴奋得很,闻言不悦地哼声。 “今夜不是要守岁么?我不睡。” 赵胤皱眉:“小孩子守什么岁?” 赵云圳手一顿,警觉地看着他,鼻子皱了皱,“阿胤叔,你是不是想等我睡熟,把阿拾偷走?” 时雍无言,有点想笑。 赵胤脸色不好看,可是他的表情,却仿佛是让赵云圳猜中了。 ………… 二人的除夕变成了三人的除夕。 午门外,有礼部专门燃放的焰火表演,街上各处都挂着样式繁复的花灯,在宫中时没有感受到的年味,出了宫,居然有了很强烈的感受。 三人身着便装,走得很慢。赵胤牵着一匹马,赵云圳坐在马上,时雍跟在赵胤的身边,边走走看,笑意盈盈,有一种放下牵挂,和爱人一起赏盛京年景的惬意。 在他们的前后左右,朱九、许煜、白执、小丙、秦洛……至少十几个侍卫,眼睛都不敢眨。 若非赵云圳死活要出宫赏灯看焰火,原是不用这么大阵仗的,可这孩子在宫中憋得太久,都快要哭着央求了,赵胤终是没能忍心。 赵云圳小的时候,赵胤会把他驮在脖子上看花灯,现在他长大了,便牵了马来驮他。 “阿胤叔,快看,那个焰火,哇……” “炸了!炸了!” “好漂亮的焰火!阿胤叔,比昨年我们看的还要大朵!”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看得目不转睛,还不时地招呼身边的人同赏。 赵胤没有心思欣赏焰火,为了满足太子的过年心愿,他必须时刻注意着身边的环境,便是连时雍,他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顾。 今夜,天子会登高城楼,与民同乐。 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们纷纷往午门的方向涌过去,欢声笑语地作揖问好,人声鼎沸,一派喜气。 远处的焰火照亮了天边,巍峨皇城,红墙深宫,全在焰火的背景里,漂亮得不得了。 赵胤突然按住马头,皱眉对赵云圳道:“前面人多,不往里挤了。” 赵云圳看了一眼,有些遗憾。 “可是,那边才好看呢。还能看到父皇。” 赵胤侧目望他,“你何时看不到他?” “不一样嘛。”赵云圳撅着嘴巴,又往城楼望了一眼,“那好吧,我们去人少的地方看。” “阿拾想去前面看吗?” “不必了。” 时雍知道赵胤是担心太子安全,随着众人的目光,往城楼望了一眼。 突然,耳边传来鞭炮炸裂的声音。 砰砰砰! 砰砰砰砰…… 一串鞭炮不知谁丢入人群里的,就在他们身边炸开,溅起硝烟阵阵,赵云圳赶紧掩上耳朵。 “嘶——”马儿的尾巴被鞭炮炸中,在这一串急促而密集的鞭炮声里,受了刺激的大黑马突然地尥了蹶子,然后又嘶鸣着,高高翘起前蹄,惊慌失措地往前跑。 “保护少爷!” 赵胤沉声命令着,猛地一把拽住马缰绳,身子矫健地飞跃而起,一个翻身就跨坐到了马背上,将赵云圳紧紧束在怀里。 “驭——” 场面一时惊乱,侍卫们围了上来。 赵胤试图制止受惊的马儿,可是那马儿却像突然发了疯一般,不听招呼,卯足了劲地往前奔跑起来! 章节目录 第393章 冷箭刺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节日的喜庆和欢愉被惊马冲散,两侧观灯赏焰火的百姓尖叫着四处奔散,手上的花灯丢弃了,冲天炮飞错了方面。 一时间,叫的,骂的,搅得场面混乱一片。 赵胤所骑的这匹大黑马不是他的战马,而是东宫专门驯养来给太子使用的,比他的战马要矮上一截,按说这马不难驯服,可今儿这匹温驯的矮脚马挨了一下炮仗却像是吃了疯药一般,赵胤几次制止都停不下来,嘶鸣着直往城门的方向冲过去。 天空中,焰火绽放。 乌云压顶,硝烟阵阵。 此时,光启帝刚刚登上城楼不过片刻工夫。 他的身边站着是皇贵妃谢氏,背后还有陪御驾一起登城的朝廷大员、皇亲国戚和嫔妃公主。 城楼上的妖风很大,将光启帝的明黄大裘高高鼓动而起,大臣和勋贵嫔妃们正在赏焰火,听到马嘶和吼叫,一时讶异,纷纷往远处那混乱的人群望过去。 “来人,去瞅瞅,发生何事。” 这时,一个人突然惊恐地大叫。 “陛下,那是太子殿下的马……” “太子爷也在马上!和大都督一起?” “太子爷!” “这是发生甚么事了?” “陛下,好像是炮仗惊了马。” 光启帝远眺片刻远处,淡淡道:“众卿不必惊慌。有赵胤在,不会有事。太子从小野惯了,让他受些教训也好。”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帝对赵胤是全然信任的,把太子殿下完全交给他也不管,哪里是有疑心的样子? 这话一出,便是前阵子惹得众臣在私底下议论不已的大都督和定国公陈宗昶的矛盾,也悉数化为无形。 赵胤有皇帝的恩典,又得太子爱戴,何愁来日不能权倾朝野? 众臣看着光启帝淡然的脸,满口是笑的附和着,又说了许多的吉利话。 突然,光启帝的面色一变,猛地跨前几步,双手撑在城楼边,往外望出去。 “不好!有人刺杀太子!” 皇帝声音尚未落下,只见一支支箭矢从暗处腾空而起,朝马背上的赵胤和赵云圳疾射过去,而那些隐在百姓中间的刺客也从人群里蹿了起来,拦在侍卫们的身前,抽出携带的刀剑就厮杀到一处。 凌乱的蹄声踏得人心慌意乱。 刺客们迅速朝赵胤和赵云圳逼近—— 瞧那些人身手,全是练家子,而且看情形分明是早有准备,密密麻麻地涌上来,人数之多,一时竟数之不尽,让人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城外百姓全部成了刺杀的敌人。 人群里受惊的百姓四处逃窜,尖叫。 有人粗着嗓子在大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壮士不惧死,敢教天下换王旗!” “杀了太子,大晏天下就是我们的。” 急促的脚步声越围越近,赵云圳仿佛想到东宫之变那个夜晚,那些为他而死的人。赵云圳额头浮上细汗,紧张地坐在赵胤的身前,抽出一把小短刀。 “阿胤叔,我不愿拖累你。我已长大,可以杀敌——” “闭嘴!”赵胤抽出绣春刀,将飞来的箭矢砍出身侧,朝抢步上前的朱九和许煜等人厉色道。 “注意冷箭!” “大都督,你带太子先撤,我们殿后!” 四周被人团团围住,连马儿都是疯的,往哪里逃?赵胤冷漠的视线望向了紧闭的城门。 电光石火间,刀剑相向带来的杀戮声早已冲破焰火带来的硝烟,传到了城楼之上。光启帝看到了几次险此丧命在对方冷箭下的赵云圳,也看到了生死之间挥刀护住太子的赵胤。 他双眼一片赤红,在群臣惊恐地瞬间,果断下令。 “靳新,传朕口令,打开城门,救太子——” “陛下!” 侍立在旁的年轻侍卫官怔了怔,按住腰刀,没有做出反应,大臣们便已尖声阻止。 “陛下,不可……” 此时,城外全是黑压压的叛堂和百姓,谁知道这些百姓里隐藏了多少刺客,又会不会乘乱入城? 大开城门,那不是置陛下的生死于不顾吗? 皇帝的生命重于泰山。 户部尚书杨荣赶紧上前拱手:“形势危急,请陛下速速回宫避险,再派五城兵马司和羽林卫金吾卫去捉拿刺客便是。” “荒唐!” 光启帝满脸怒容,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赵云圳和赵胤的身上,手指下意识地握紧。 “天子跟前,皇城脚下,居然有人敢行刺太子?你竟还让朕坐视不管,回宫避险?那是朕的儿子!” 赵胤尚且可以为了护着云圳不顾生死,他这个亲爹却要回宫躲避?在几个大臣的轮番劝说下,光启帝勃然大怒,痛斥众人,直接从一个侍卫身上抽出腰刀。 “朕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他重重咳嗽几声,不顾劝阻,大步走下城楼,走到城门,大声喝令。 “开城门!抓刺客,救太子!” 老臣们汗水都急出来了,如今外面形势不明,突然开城门无异于自乱阵脚,给刺客空子钻嘛。 可是不开…… 皇帝亲口下了命令,何人又敢违背? 在这座皇城里,皇帝的贴身侍卫大概有一千余人,可今夜在这城门口的远远大约只有四十人左右。年节当前,今儿是除夕夜,宫中值守也是轮班,人心较平常更为松散,城门处此时的守卫也只有三十余人,加上城外的人,左不过百十来人。 众臣认为,当务之急,是调来别处的侍卫和京中兵马紧急援助,抓叛党刺客,而不是让皇帝孤身犯险。 然而,赵炔亲眼看到外面的形势,哪里能等?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朕的话,没有人听了吗?” 看皇帝举起了腰刀,仿佛要将不听命令的人斩于当场,侍卫官晏靳新便立马冲了上去,指着城门的守备将军。 “陛下有令,开城门!” 侍卫官是皇帝身边的侍卫长,一般由公、侯、伯、驸马都尉等勋戚担任,这位侍卫官晏靳新便是先帝的亲妹妹大长公主赵梓月的亲孙子。 晏靳新武功高强,是光启帝身边的心腹之人,他一道厉吼,守城兵士哪里敢等? “哐——啷——” 城门洞开,声音刺入耳朵。 赵炔隔着城墙也能听到外面的厮杀声,心急如焚,门一开,就提刀要冲出去,晏靳新带着十来名带刀侍卫紧紧跟了上去…… 而其他人则是张罗着叫来守卫增援。 城外的人群早已被冲散了,不知是鞭炮惹燃了店面,还是有人刻意纵火,一片火光冲天而去,混乱的人群攒动如蚁,四处逃命。 朱九等侍卫正将赵胤和赵云圳护在中间,城门一开,他们就发现了。 “大都督!快带太子入城躲避。” 赵胤侧目一望,单手握住绣春刀,另一手将赵云圳挟在腋下,披氅一裹,一个飞掠朝城门疾驰,“掩护!” “是!” “领命!” 疯马已经弃了,但是赵胤脚程极快,在人数中几个起落,凌厉异常,完全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 此处离城门不过十余丈,若有人想刺杀太子,这便是最后的机会,赵胤十分小心地护住赵云圳,直到纵身入城,冲到赵炔的面前,看到那一队队刀剑出鞘的侍卫守在皇帝身边,这才稍稍放心。 “陛下!” 赵胤来不及请罪,也来不及多说,将赵云圳塞到光启帝的面前,一拱手,便急快地一个转身。 “臣去捉拿刺客。” 不仅捉拿刺客,他还顾及着时雍的安危。 因此,一出城门,赵胤便走得很快,根本没有去想背后的事情。 哪里会料到,他刚走出去不过七八丈远,耳边就传来一阵呼啸般的喊杀声和箭矢掠过空中的杀戮之声。 箭矢是往光启帝和太子赵云圳而去的,而箭矢飞来的方向,不是城外,而是城内。 章节目录 第394章 除夕之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猛地掉头,只看到徐徐关上的城门,而他的身边,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刺客已重新集结,朝他杀了过来。 这一刻,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对方的目的,不是要刺杀太子,分明是要发动宫变!而且,是内外勾结蓄谋已久的叛乱。 隐遁在拱顶和殿内的杀手,全是羽林军或是金吾卫的打扮,这让与他们同样打扮的羽林军和金吾卫们,有些不知所措,混战在一起竟不知当杀哪一个。 一时间,阵脚大乱。 “保护陛下!” “保护太子殿下!” 同光启帝一起登楼的老臣,大部分都是文官,看到这兵荒马乱的样子,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仍是硬着头皮冲了上去,挡在了皇帝的面前。 “保护陛下退到殿内。” 站在这里被人射杀就是靶子,贴身侍卫们掩护着皇帝,想退到最近的宫殿里,赵云圳也扬起了手上的小短刀。 “父皇,儿臣护你。” 赵炔低头看着儿子一双虎目烁烁生冷,胸膛微微一鼓,竟有一丝欣慰。 “好儿子。” 赵炔徐徐说着,举起手上的腰刀。 “可是父皇也想护你。” 不想每次护着他的都是赵胤,以至于他只知赵胤,不知亲爹…… 赵云圳瞪大眼睛,“父皇,你……” 赵炔目光泛寒,看着他眼里的惊讶,一把将赵云圳拽过来护在怀里,“父皇还没老,拿得起刀,上得了马。” 周围的侍卫全都红了眼睛。 “杀!” “保护陛下!” 不远处,一骑飞奔而来,人未到,吼声已到。 “老子在此,谁敢伤陛下!” 陈宗昶今夜参加了宫中的夜宴,可他并不喜这种虚与委蛇的场面,吃了几杯酒,在皇帝登楼赏焰火,与民同乐的时候,他就偷偷离开了。 正准备牵马出宫,就听说有刺客,立即策马飞奔而来。 赵炔听到陈宗昶的声音,嘴角微微一抿,望着那个身着甲胄的将军朝他奔来,眼眶微热,喉头竟是发哽,重重咳嗽了起来。 “定国公!你怎来了?” “陛下!臣来救驾————” “跟本将杀!” 陈宗昶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只见他虎目微瞪,大声骂咧着,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奔向光启帝。 赵炔看着陈宗昶身边的刀光剑影,很是为他担心。 不料这时,一支在暗处躲了许久的冷箭,却在混乱中突然射向赵云圳…… 陈宗昶看到了,大喊。 “殿下小心!” 赵云圳转过身,错愕地看着暗夜下的混乱的战场,来不及反应,一抹明黄的衣袍便重重朝他拂来…… 赵云圳被这股大力一把掀翻在地上,重重摔倒,咚地一声,却恰好躲过箭矢,而那只箭不偏不倚刺中了赵炔。 “陛下!” 赵云圳高高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赵炔的脸,发现父皇在望着他笑。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温柔得仿佛一个慈父,而不是一国之君,不是严厉的大晏皇帝,只是他的父亲。 “父皇!” 赵云圳疯了般地爬起来,朝他冲了过去,扶住赵炔。 “父皇!” 赵炔捂着胸口,看着随之而来的陈宗昶,目光露出哀求,还有一种久违的歉意。 “宗昶,一定要替朕护住太子。护住太子,就是护住了大晏的命、脉!” 两人自儿时起,就同吃就住,一同学文习武,幼时的陈宗昶是光启的伴读,也是他的侍卫官。尽管当年因为萧皇后,彼此有些误会,以致陈宗昶自请戍边多年未归,情分有了裂痕。 可二十年过去了,彼此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萧静怡也早已故去。少年时的情感痕迹渐淡,唯有兄弟之谊犹存记忆。 陈宗昶从没说过,其实他早已释怀。 当年他曾经发着狠,咬牙切齿地痛骂赵炔以太子身份抢走他心爱的女子,可多年后,娶妻生子的他再回首才发现,萧静怡恋的自始至终是赵炔,不是他陈宗昶。 “陛下,臣遵旨……” 陈宗昶眼眶含泪,抱拳拱手。 “谁敢伤太子半分,就从我陈宗昶的尸体上踏过去!” —————— 城里城外,杀声一片。 赵胤已经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虽说他早已怀疑锦衣卫里有内鬼,可是,锦衣卫自有一套严格的情报收集规则,渠道不同,信息来源也不同,便是内鬼,也断不可能完全斩断他和锦衣卫探子间的联系。 这次,是有人趁着他闭门养伤,避嫌不问朝中和锦衣卫事情的空当,将计就计摆了他一道。 今夜的刺杀,一开始他认为是冲着太子来的,后来才发现,即使太子不出宫,他们也不来逛夜市,看花,恐怕太子也会在城楼上,同皇帝一起赏焰火。 而早已埋伏在羽林军中的奸细,到底是何时布局,何人布局…… 京师城内,居然有人能躲过锦衣卫的耳目和探子? 玩鹰的,竟然被鹰啄了眼? 赵胤冷笑一声,绣春刀如若地狱阎王之刃,渐渐在人群里杀出血路,与朱九等人汇合一起。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他左右看了看四周,不见时雍的身影,厉声质问:“阿拾呢?” 朱九急急忙忙地道:“没有跟上来。” 刚才混乱时,他们追马上来保护大都督和太子,没有顾得上阿拾。 兵荒马乱,自是大都督和太子比较重要。 他们自认没错,可是,赵胤的眼却冷冷看向了白执。 白执脊背一僵,立马收刀。 “属下这就去找!” 一个年轻的男子不知被谁甩了过来,重重摔在他们的身边,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刺耳,受惊的人群互相踩踏着,还在四处寻找躲避之处。 惨叫声,此起彼伏,恸动天地。 若是阿拾有事,会怎样? 许煜打了个寒战,劈翻身边的一个乱党,道:“阿拾留在原地,混在人群应该是没事的,她那么聪明。” 事到如今,只能这么想了。 可最怕的是,对方的目标除了太子和皇帝,还有他赵胤——而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宋阿拾。 焰火和花灯的光线早已暗淡下去,此时的天际被暗沉的光线遮盖,大地仿佛在沉睡中被惊醒,发出一阵阵地动山摇的咆哮。 是城里的厮杀。 也是城外的呐喊。 那些乱党刺客,煽动着百姓的情绪,嘴里一句句喊着。 “天神一出,万物复苏,天神殿主,万物之主。” “救皇帝而救苍生!” “解百姓于水火!” “当今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 “我们不是百姓的敌人,我们就是百姓。” “我们只杀朝廷鹰犬,不伤百姓。” 这些人的口号不得不说很是有效,一开始还畏惧他们的百姓,渐渐有了同病相怜之心,因为这些叛党穿着与他们一样的布衣,都是普通人。他们仿佛都是一群不满现状的百姓,是与他们一样的人。 几乎同一时刻,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下辖十三所,羽林卫和金吾卫,京畿大营的将士早已闻风而动,前来城门增援的兵丁越来越多。 他们分不清叛党、刺客和百姓,一时间难免心浮气躁,而受此影响,那些叛党隐于百姓,极难抓捕,场面一度失控,引来百姓的骂声。 鹰犬的骂声,不绝于耳。 群情鼎沸! 赵胤的目光掠起一抹阴冷的杀气。 “锦衣卫奉命擒拿叛党,凡有阻挠和违令者,杀无赦!” 绣春刀劈裂长空,赵胤双脚踩在鲜红的青砖石上,面容冷厉,寒芒扫视四周,那些刚才还叫嚣谩骂的百姓渐渐安静。 潮水退去,谁是人谁是鬼一看便知…… 这时,白执疾奔回来,满头大汗地看着赵胤,目光有丝丝畏惧。 “属下无能,寻不到阿拾了。” 赵胤冷锐的眼睛扫着眼前这一切,深吸一口气,肺里仿佛被冷空气浸过,冷得钻心。稍顿片刻,他冷冷下令,“朱九,许煜,你俩同白执一起去寻阿拾。” 朱九一惊,“爷,你呢?” 赵胤回头看一眼紧闭的城门。 “救驾!” 城外杀戮声声,而城内也是兵戈四起。 一列列披着铠甲的禁军冲入了朱漆的大门,可是对峙间,这些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也不时有人被自己身边的人杀死,对战友失去了信任的禁军,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如同一般散沙,一片混乱。 皇城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皇朝的动荡,猝不及防地发生在这个除夕之夜。 一边是国,一边是家,一边是社稷根基,一边是心爱的女子。 说出这两个字,赵胤用尽了全力。 “爷不必担心,阿拾不会有事的。”朱九想陪赵胤同去,闻言赶紧跟上他的脚步,赵胤却猛地回头,冷冷瞪他一眼。 “这是命令!” 朱九脚步一顿。 “是!” 章节目录 第395章 宫里宫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众目睽睽之下,炮仗惊马,还恰好惊了太子殿下的马,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在马儿发疯般往前狂奔的时候,时雍就有了警觉。不过,她同赵胤、朱九他们不同。他们去保护太子,她想的却是留下来,看一下鞭炮来源何处。 人群混乱,箭矢乱飞的时候,她离城门还非常远,她看不到城里的乱军叛变,也已经看不到赵胤和赵云圳远去的身影,却是混在人群里,听到了“天神一出,万物复苏,天神殿主,万物之主”的呐喊。 白马扶舟胆子这么肥?她有点怀疑。 无非是“以假乱真,再以真乱假”的较量而已。 选在除夕搞事,是个好时机,不论宫里宫外的人,一年到头来,这几天最为轻闲,守备肯定会松懈不少。 显然是有备而来。 最让她感到诧异的是——算无遗策的大都督。 赵胤连刘大娘摔成了瘫痪、大黑偷吃他的鹦鹉这种小事情都知情,却对除夕之变这样的大事没有半点察觉? 有妖必有异。 时雍今儿出来头上戴了个帷帽,为了遮风,也为了避人,这时倒是方便了许多,她以静为动,跟着惊慌的人群游走,默默观察着那些在人群里煽动的、放冷箭的到底是什么人—— 然后,她的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宋姑娘?” 时雍一怔,转头看去。 “吕小姐?” 吕雪凝气喘吁吁,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有些慌乱地看着她,“快走吧。前面杀起来了,有人刺杀太子,别过去了!” 时雍看了看她凌乱的头发,疑惑地道:“你一个人?” 吕雪凝道:“我同丫头走散了。”她踮着脚尖又往人群里望了一眼,神色有些焦灼,“看不到燕儿了,阿弥陀佛,不要有事才好。” 人群不停往她们身边撞过来。 吕雪凝站不稳,被人撞得东倒西歪。 时雍看她这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好心伸手拉了她一下,想将她拉出人群。可是,从城门那边看焰火退下来避难的人,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踩踏的力量十分强大。 时雍还没有把吕雪凝拽过来,她就被人撞倒在地上,整个人扑倒下去。 尖叫声四起! 人们仿佛看不到倒在地上的吕雪凝,有人跳过她的身子,有些避不开就倒在了她身上,有人又直接踢到踩了下去,叠罗汉一般…… “啊!” 时雍听到吕雪凝的尖叫,奋力拨开人群将她护住,再用力将她从混乱中解救出来。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吕小姐,没事吧?” 吕雪凝头发凌乱,钗环散落,身上全是脚印和泥泞,昨天下雪,地上还是湿的,这一摔,她的样子已是不能看了。 “我没事。”吕雪凝摇了摇头,惊惧地道:“我找不到燕儿了,宋姑娘,我们先出去吧,这里太可怕了。” 时雍看看她身上,“你这样没事吗?” 吕雪凝母女两个在米市口已是人尽皆知的“烂货”,平常招来的口舌太多了,本能地有些畏惧,时雍一说,她便咬住下唇,但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无事。宋姑娘,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我还要等一下。” 时雍看吕雪凝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取下头上的帷帽戴在她凌乱的头上,又将身上的披氅取下来,系在吕雪凝的肩膀,将她一身的泥泞和狼狈掩住,拖住她的手走到宽敞之处,这才松开她。 “吕姑娘,你快回家去!” “我在这里等等燕儿。” “也行。”时雍想了想,“但你别再往里走了。如果许久仍不见她…………你立马回去,不要久留,明白吗?” 吕雪凝从她眼中看到凝重的警告,点了点头。 时雍不再多说,转身往城门处走去。 ———— 有了锦衣十三所和京畿军队的到来,城门处的动乱渐渐平息,锦衣卫抓了不少人,还在不停地追逃,以及甄别躲藏在百姓中间的叛党。 人人如临大敌。 时雍还没有走近,便听到一声呐喊。 “行人止步!” 时雍看过去,是一个京军模样的年轻男子,他手握腰刀,粗蛮地挥舞着手臂,指挥时雍往另一边排着长队的人群后面站。 “去!那边排队!” 这是在实行人员分流。 因她是个年轻女子,自然被当成了普通的弱小,比壮年男子待遇好一些,让她往那边排队离开的意思。 时雍小声道:“军爷,我找人……” 她没有看到赵胤以及同她一起来的侍卫,如今看到士兵背后那些或倒或躺分不清死活的人,以及满地的鲜血,心脏便悬了起来。 “不知大都督可在此处?” “大都督?”士兵凝眸看她,然后不耐烦地挥手,“这里没有大都督,小姑娘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办差。” “放肆!”一道沉声传来,“这是自己人。” 士兵转头一看来人,气焰顿时蔫了。 “是,将军。” 微弱的火把光线里,时雍看到了魏骁龙熟悉的脸,顿时像看到亲人一般,面露惊喜,“魏将军,你可有看到大都督在哪里?” 这里太乱了。 魏骁龙闻言四处看了看,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本将刚到此处,正在协助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缉拿叛党,不见大都督……” “哦。我再找找。” 夜风中传是血腥的气息,时雍五手缓缓收拢,紧握,往旁边走去,魏骁龙看她这般,诶了一声,待她转头,他大着嗓门道: “宋姑娘,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乱跑了。先在此处稍等,我派人去找。” 时雍不想耽误他的正事,正想拒绝,背后突然传来朱九的喊声,“阿拾!” 虚惊一场! 朱九看到时雍的身影,几乎感动得想哭。他和许煜、白执三人分头去找时雍,走出老远都没有看到人,都快急死了。如今一看,时雍身上的披氅不在,帷帽也不在了,还愣了愣。 “你没事吧?” 时雍摇头,“大人呢?” 朱九的面孔,随即冷了下来,“进城救驾了。” 救驾? 时雍这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本以为只是有人想趁着除夕混乱除去赵云圳,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 “城里情况如何?” 朱九道:“尚且不知,爷让我等来寻你。” “魏将军,城里有消息传来吗?”时雍淡淡开口,看了一眼城楼,问魏骁龙。 魏骁龙摇头:“本将接到的命令是抓捕叛党,刺客,稳定百姓。” 时雍想到东宫之变时的局面,心知敌人这次更是会孤注一掷。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宫中还没有消息传来,怕是不妙。 “不行。我们得马上进去接应。” 我们是谁?自然不会是她和朱九两个人。 两个人进去送死么? 时雍看了魏骁龙一眼,“魏将军……” 魏骁龙为难地看着她道:“内城由禁军把守。我们不得皇命,是不能入城的。” 带兵入城,那等同于叛变,是很大的罪责。 可这不是形势逼人么? 时雍想了想,也不为难他,朝魏骁龙道了谢,看了朱九一眼。 “九哥,我们去!” 朱九早就想去找赵胤了,“走。” 大晏皇城的四周共有七十二个守卫处,每个守卫处由十名士兵组成,每处设有铜铃,互相之间,可以靠铜铃来传递消息,除此之外,也会有游动的巡逻队,这些人基本由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卫等组成。 此时,城门早已紧闭,守城的羽林军,看到时雍和朱九走近,立即举剑阻止。 “来者何人?立即退后!不许靠近。” 朱九上前拱手,然后高高举起锦衣卫令牌。 “兄弟,我是锦衣卫——” “老子管你什么卫!一律不许靠近皇城。”朱九话没说完我,就被对方打断,甚至在听说他是锦衣卫后,四周的几个羽林军更是站拢过来,神情戒备地看着他。 时雍和朱九尚不知城内几大侍卫间互相厮杀互相不信任的局面,更不知道这些士兵已经完全不再相信别人了。 朱九一听就急眼了,拔刀质问。 “锦衣卫令牌都不好使了,是不是?” 那几个士兵有点怕他,闻言一震,但仍然没有退后的意思。 “我们马大人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入皇城!你就别为难我们了。” 不许人进去? 时雍听得心里一凛。 而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魏骁龙听了这话,亦是愕然不已。 稍稍停顿片刻,他抬手招呼身侧的几个士兵,黑着脸走过来,大声道: “放行!” 章节目录 第396章 参见大都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浓浓夜色里,火把散发着桐油没有充分燃烧的味道。 双方士兵剑拔弩张地僵持片刻后,城门守军终于松了口气。 “魏将军,等卑职先行禀报!” “多谢!”魏骁龙拱手。 双方齐齐退到两侧,刀剑入鞘,剑拔弩张的气氛得到缓和,但仍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 时雍看向魏骁龙,目光露出感激,“多谢魏将军仗义。” 魏骁龙摆手,“小事。”顿了顿,眼神交流间,他又流露出几分担忧,“宫中局势并不明朗,你二人眼下进去,怕是不妙…” 时雍道:“正因为此,非去不可。” 魏骁龙也不知宫中情形,与时雍对赵胤的担忧也并不相同,想了想,又是一哂。 “不过,宫中守卫众多,想来无事。” 时雍抿唇微笑,没有说更多。 这时,城门传来一阵整整齐齐的脚步声,紧跟着大门哐哐拉开。 时雍听到守城将士叫了一声“马大人”,转过头去,望向领头那个将校打扮的人,恰与他目光交接,发现此人眼神有些凶戾,背后那一排大红灯笼,衬得他黝黑的脸神色莫辨。 “马大人,他们要找大都督。” “哦,是嘛?” 那叫马大人的男子,神色幽冷地看了时雍和朱九一眼,“找大都督何事?” 他身着羽林军衣服,却问起锦衣卫的事,时雍虽不是锦衣卫的人,也知道部门不同,锦衣卫是不必向羽林卫交代的。 果然,朱九一听就有点着恼。 “马大人,我们进宫有急事,你无权过问。” 马大人哼声,抱起双臂,慢条斯理地道:“事出紧急!陛下派本将在此把守城门,本将便负有职守之责。闲杂人等,怎可轻易入宫?” “岂有此理!”朱九说着就要拔刀,时雍却按住他的胳膊,望着那位马大人,冷冰冰看了看他,和同他站在一起的士兵。 “马大人,你确定你眼下站好位置吗?” 马大人闻言,脸色一变。 “荒唐!你是何人?竟敢质问本将。” 时雍突然冷哼:“马大人不是在为了陛下守城门,是在为乱党争取时间。” 马大人脸色一变:“一派胡言,来人,把这人给本将抓起来,按乱党处置。” 两个守城兵士刚想站上前,便被朱九挡住。 朱九拔刀指向那几人的面孔,咬牙切齿:“别逼我杀人!” 锦衣卫的手段,这些人早有耳闻,看朱九那薄而锋利的刀刃,几个士兵略微一顿。 时雍冷笑一声,“宫闱巨变,你马大人竟有闲心和我们在城门口东拉西扯,脸上也不见半分着急,看来是对叛乱之事胸有成竹了?你以为你脚踏两只船能讨得好?马大人似乎忘了,这京畿还有驻军!” 说着,她猛地转头看着魏骁龙。 “魏将军,你若把此城拿下,人不进宫,算是有违皇令吗?” 魏骁龙怔了一下。 只说不得圣谕不得进皇城,在门口也不算进去吧? 魏骁龙按刀上前,“自然不算!” 他声音未落,刀已出鞘。 “兄弟们,接管此城,凡有违抗者,一律按乱党处置!” “领命!” 喊杀声突然响起,守军没有想到京军会突然发难,就人数而言,魏骁龙带来的是京畿神机营大军,还有配了火铳的队伍,他们来势汹汹,他们根本阻止不了,只得迅速往门里退。 时雍和朱九趁机冲了出去,夺下城门口的两匹马,扬长而去。马大人看他们跑得这么快,大声嘶吼。 “有刺客!” “刺客入城了。” 城门的刀枪交锋,渐渐远去,时雍相信以魏骁龙的人马,肯定能很快占领那道城门,他得赶在这个姓马的人去里面报信前赶到。 风声呼吸而过,冷风凄厉。 骑着马在皇城里奔跑,对朱九来说,这是第一次,有种拎着脑袋办差的感觉。 “阿拾可知道,皇城纵马是要掉脑袋的?” “人要变通!”时雍骑得飞快,“驾!” 朱九跟上,在风声中问她,“你怎知那马大人有问题?” “我不知道。”时雍回头望了一眼,眼睛迎着风眯起,“我只知道,不让我们进去的人,就是敌军。” 朱九:…… 这也可以? 一路走来,除了尸体,不见守卫,不见巡逻,整个皇城奇怪地冷清,只有那沿路的大红灯笼提醒着他们,今日是除夕之夜。 时雍抿了抿唇,“九哥?” 朱九嗯一声,望过来,“怎么?” 时雍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你有没有发现,皇城里的气氛很是古怪?” 朱九点了点头,稍稍缓下马步,走近一个倒在墙边的尸体跟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翻了翻他的伤口,神色一凛。 “这人是大都督杀的!” 这么说,赵胤果然在这里! 时雍心里莫名发慌,觉得这晚的情况很是诡异。 “我们快些找到大人!” 朱九翻身上马,驾地一声。 “走!” ———— 浓雾弥漫,乾清宫暖阁里一片哀恸之气。 赵云圳守在暖阁的龙榻边上,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光启帝,眼圈泛红,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李明昌急得团团转,额头都是冷汗,“顾太医,陛下到底如何了?” 顾顺手指不停地颤抖,“李公公,陛下伤及内脏,须得先止血……眼下乾清宫被围,无医无药,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无医无药! 堂堂大晏天子,竟会无医无药? 李明昌悲愤不已,紧紧握住拳头。 “怒煞我也!陛下,陛下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啊!” 宫外的兵戈声一直未停,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在漆黑的夜幕里平添几分寒意。 李明昌抹了把脸,去门边看了看,又走回来,双手来回地敲打。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没有药物,单凭顾顺一双手,就算把皇帝伤口的血止住了,也是性命堪忧。 “父皇,儿臣杀出去,为您拿药。”赵云圳握了握光启帝的手,昏迷中的光启帝似有意识,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他,可是赵云圳速度很快,已然拎上单刀疾步奔出了殿门。 “太子爷!太子爷啊!您回来呀——” 李明昌急得追了几步,唉声叹气,最后,看一眼跪在殿内蒲团上流着眼泪念经求菩萨的皇贵妃谢氏,重重一叹,走回房里为光启帝擦汗。 “陛下,您快些好起来吧?您一定要好起来呀!” 浓重的夜色里,乾清宫外面杀得昏天暗地,死尸遍体,宛若人间炼狱。 横刀守在正门的人是陈宗昶,他人已到了中年,仍是英勇无比,如门神一般堵在那里,无人敢近。只可惜,他虽然上过战场,带领过千军万马,今夜却孤身一人入宫,身边并没有一兵一卒。 同他并肩作战的是光启帝的侍卫。 除夕之夜,在乾清宫值守的带刀侍卫也不过区区几十个人,而将乾清宫围得水泄不通的兵丁是他们的数十倍之众。 这些人有羽林军,有金卫军,也有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穿着不同的衣服,一群人混在一起,共同围攻乾清宫。最为可笑的是,有一些羽林军和金卫军或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围攻乾清宫的目的,只是看到同伴在厮杀,就跟着厮杀起来。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赵胤是一路杀进来的。 走了一路,杀了一路,已然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的绣春刀下,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快点赶到乾清宫,阻止这次暴乱和敌我不辨的宫廷巨变带来的可怕后果。 夜幕下的乾清宫,血腥味弥漫。 一群身着甲胄的禁军包围着这一座代表着皇权至尊的大殿,陈宗昶与侍卫们被迫守在里面,在他们背后的台阶上,几个被捆绑的大臣们正在引经据典,“大开骂戒”,痛斥着乱党的不忠不义,不仁不耻。 他们慷慨陈词,却对围攻乾清宫的人没有作用。 无人理会他们的辱骂,回答他们的只是兵戈与杀戮—— 走到这一步,谁还想过仁义?想过后路? 赵胤冷着一张脸,提着血淋淋的绣春刀走上台阶,染血的披风带着夜的寒气,仿佛一个突然闯入乱军之中的煞神。 他一言不发,上前就砍杀,不过转眼之间,便有几人倒在他的刀下。 一群人杀得正酣之时,背后突然杀入一个人,正在厮杀的兵丁猝不及防被砍倒,再回头看到来人是赵胤,皆是一愣。 “大都督!您来了~” 章节目录 第397章 元凶竟是他自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人的声音带着惊恐,又有些疑惑…… 赵胤神色冷厉,身子如鬼魅般欺近,用刀光招呼了他。 “咚”的一声,这人重重倒在赵胤的面前,双眼圆瞪,面色愕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盯盯看着赵胤,便已殒命。 一股浓稠的鲜血缢了出来。 几个兵丁一看,倒抽一口气,纷纷掉头朝赵胤围拢上来,似乎要动手。 “住手!”这时,人群中间陡然走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 他着一身锦衣卫将校的甲胄,喝止着那几个兵丁。 “大都督面前也敢放肆,你们是不要命了吗?” 几个兵丁飞快退后,纷纷朝赵胤行礼。 “参见大都督!” 赵胤面孔微冷,按刀在手,望着他:“你是何人?” 那络腮胡的壮汉一脸严肃地收刀上前,二话不说,朝赵胤单膝跪下,抱拳拱手,大声说道:“卑职锦衣卫百户聂武,参见大都督!” 赵胤双眼微眯,冷冷问:“谁叫你来这里的?你们可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谁叫的? 做什么? 这还用问吗? “大都督,不是您……” 聂武讶异地看着赵胤,话刚出口半句,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看着赵胤一双冷如寒冰的眼,改口道:“属下是奉大都督之命前来保护太子爷的呀!” 保护太子爷? 瞧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乾清宫气氛凝滞了,正在乱军中杀敌的陈宗昶更是大吃一惊,眼睛铜铃般瞪大,朝赵胤这边望了过去,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恼恨。 “赵胤?元凶竟然是你?!” 台阶上几个被紧缚双手的大臣怔了怔,恍然大悟般相视一眼,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个赵胤!我道是哪个吃了天雷豹子胆,胆敢同时撺掇羽林、金吾、锦衣卫一干兵丁谋反,还能逃过你锦衣卫的耳目。不曾想,原来那个反贼就是你!” “无耻!无耻之尤啊!” “枉先帝待你恩重如山,陛下亦从未薄待你,太子殿下更是待你如师如父,你竟如此狼子野心,犯下这等滔天罪行。” “赵胤,你是要把我们都杀光吗?不杀光我们,如何堵得出悠悠众口,你这累累罪行,将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朗朗乾坤,天子眼前,贼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赵胤,你体面何在?” 老臣们的痛斥声一句比一句激烈,赵胤脑袋突然隐痛,嗡嗡作响,再看眼前的乱军,不仅有锦衣卫的身影,还有几张甚至是他熟悉的面孔…… 赵胤胸口一阵剧痛,腿脚突然发软,以绣春刀撑地才堪堪站稳。 “住口!” 士兵们厮杀着,凄厉的喊叫声从满是血腥的空间里传出去,就在这转瞬工夫里,已有几个人在厮杀声中被人捅成了筛子,血溅当场。 死了这么多人。 这么大的一个陷阱! 若他今日不来,又当如何? 赵胤心头气血上涌,缓过片刻,冷冷抬头。 “住手!全给本座住手。” 聂武看赵胤面色苍白,顿时觉得有点不对,抬手打了个暗号,“都住手!听大都督招呼……” 这人一看便是粗野汉子,功夫不错,脑子却不怎么好使。 在聂武的厉声吼叫里,四周的兵戈声渐渐缓了下来,一群人面面相觑,慢慢停手。 陈宗昶一柄钢刀都已砍出了缺口,他喘着粗气,指着赵胤,咬牙切齿。 “赵胤,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胤看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走到聂武的面前,“我何时令你等来乾清宫的?” 聂武懵了,看了看他,脱口道,“大都督,此言何意?” 赵胤冷冷地道:“字面之意。” 聂武皱着眉头看了看左右,挠挠脸:“当真要说吗?这里说……合适吗?” 赵胤上前一步,绣春刀指向他的面孔,“说!” “属下不敢。” 绣春刀再进一寸,聂武瞪大眼睛看着赵胤脸上的杀气,眼里猛地升起几分惧意, “大都督,我说,我说。谭千户传令卑职,说……他说……” 聂武欲言又止地望了望四周那些愤怒的老臣,还有那个咬牙切齿的定国公陈宗昶,双眼一闭,沉声说道:“谭千户说大都督扳倒东厂白马扶舟,缉拿定国公世子陈萧,罪于陛下……”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赵胤:“继续!” 聂武吓一跳,舌头都打结了,扑嗵一声,跪了下去,然后仰起头。 “陛下和大都督水火不容,一直在偷偷派探子查找大都督的罪证,在得知庆寿寺的觉远大师为大都督算过姻缘,并得知大都督有征战杀伐欲取江山之象后,陛下便有意将大都督除之而后快。” 呵! 赵胤双目一厉,盯住他,“继续说!” 聂武快哭出来了,“大都督得知此事,准备先下手为强……借除夕之夜宫中守备松懈,引发丨骚乱,再趁机刺杀陛下,并嫁祸给天神殿,扶太子殿下登基。然后,然后……” 赵胤冷冰冰地问:“然后如何?” 聂武的头重重磕到地上。 “挟太子以令群臣!” 赵胤冷笑一声,看着那些愤恨不已的老臣,淡淡问:“我若有此野心,又为何要在灯市救太子,交到陛下的手里?” “为博得太子好感和信任……” 聂武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又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苦着脸重重地朝赵胤磕头。 “大都督,卑职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卑职等誓死效忠大都督。大都督指哪里,卑职就打哪里。不论如何,反正皇帝不信任大都督,大都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了这个江山也罢!” 此话振聋发聩,引来全臣激愤,对赵胤骂咧出声。 然而,在场的兵丁们却不管这么多。 事到如今,他们不反已经反了,再犹豫更是没有活路。聂武话音刚落,一群兵丁们如同下饺子一般,扑嗵扑嗵一片片往下跪,齐声朝赵胤示忠。 “属下唯大都督马首是瞻!” “属下等鞍前马后,誓死效忠大都督!” 赵胤手臂微微抬高,绣春刀指着这遍地的禁军。 “这些人,都是哪里找来的?” 聂武对他一句接一句的询问有些不知所措,隐隐感觉事情似乎有了变化,吓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仰着头苦着脸看着赵胤。 “这里的人除了咱们锦衣卫的自己人,全是这些年我们暗布在羽林,金卫军中的兄弟呀……谭千户说,兹事体大,须得隐秘行事,务必一击击中,再无后路。为了不走漏风声,哪怕是自家老娘,都不可以说出去。 接到这个命令的人,全被封了口。我们不仅要为大都督卖命,也要为大都督的声誉着想,因此,任何人问起,只是我们看不下去狗皇帝如此薄待大都督,是我等私自行事,与大都督无关。谭千户还说,我们以后就是大都督的心腹了。一旦太子登基,便能得到晋升提拔,受大都督赏识……” 说到此处,聂武已然说不下去。 “难不成,此事……有诈?” 何止有诈? 赵胤掌心一紧,握住绣春刀,闭了闭眼。 找元凶、杀贼敌,好不容易浴血奋战冲到乾清宫,原来主使之人竟是他自己? 千户谭广是聂武的直属长官,若是谭广的命令,聂武自是不敢不从。可是,这么一个滔天谎言,到底是从何而起,从哪个人之口编造出来,又是谁人吩咐谭广这么做的? 一张天罗大网,就这么朝他迎面砸来。 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又如此地巧妙! 几乎不见漏洞。 若非事关本人,便是他得到这个消息,恐怕也会信以为真。 赵胤看着眼前这跪成一片的兵丁,然后抬头看着提刀站在殿门口的赵云圳,眼神微微一厉。 “太子殿下,没事吧?” 赵云圳不知站了多久,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阿胤叔,你为何要杀我父皇?” 喉头哽咽一声,赵云圳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又被他迅速抹了去。 “你想让我做皇帝吗?可我不想做皇帝……” 章节目录 第398章 千钧一发,紧急救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着冷风里瑟瑟发抖的赵云圳,神情冷肃,一字一句地问:“太子殿下,你相信微臣吗?” 赵云圳张了张嘴,看着殿前跪着的人,又看着那些还在痛骂赵胤的大臣,又看了看黑着脸一言不发的陈宗昶,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胤叔,我想救父皇,只想救父皇……” 赵胤眼睛一冷,“陛下如何?” 赵云圳面露哀戚之色,扁住嘴巴,突然朝赵胤跑过去,“父皇没有药,阿胤叔,父皇没有药,你快想办法救救父皇……” 看着他不管不顾地往赵胤的身边跑,陈宗昶一把抓住赵云圳的胳膊。 “太子殿下!不能过去。” 赵云圳看着陈宗昶,又看着赵胤,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和痛苦,张了张嘴巴,没有开口。 “赵胤。”陈宗昶冷冷看过来,“若你当真没有谋反之心,马上将你的人带出乾清宫,再想办法为陛下治伤。” 赵胤眼底布满血丝,面色冷漠如常。 “定国公,你当真认为这个皇城在本座的掌握之中?” 陈宗昶脸色微寒,轻哼一声,“眼见为实,你还想狡辩?” 赵胤不回答他,侧过身去,冷脸看着眼前禁军。 “你等立即退出乾清宫!” 他又看着聂武,“谭广人呢?让他提头来见。” “大都督?”聂武一脸不解。 这大好的机会,若是错过,可就没有下次了。 不仅大都督会掉脑袋,他们哪一个又能讨得了好? 这群禁军明显不愿意退下去,赵胤冷冷一笑,突然按刀转身。 “有违令者,斩立决!” 聂武脊背一僵,这时终于相信赵胤果然不是口是心非了,吓得额头上的汗都溢了出来。 “领命。” 说罢,他起身招手,四周这群莫名其妙的禁军随之不情不愿地起来,拖着地上的尸体,在火光中慢吞吞地退出乾清宫。 一场大战就此结束,可是,皇帝生死垂危,形势十万火急。赵胤来不及顾及眼下这些事情,立马让秦洛快马带太医顾顺去御药局抓药。 “定国公。”赵胤冷冷看着陈宗昶,“我可否进去看看陛下伤情?” 哪怕他此刻说得天花乱坠,陈宗昶也不可能让他接近光启帝和太子爷,他此刻要用赵胤,也必须得防着他。 “不行!” 陈宗昶横刀在前。 “你同你的人一起退出去。” 赵胤冷眼看着他,“不是我的人。” 陈宗昶瞪着他,“一面之词,不足以信。” 赵胤:“我若不可信,定国公,你此刻在阎王殿上!” “你——”陈宗昶气得脸面通红。 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两人僵持着,还有一群神色复杂的大臣。 不一会儿,顾顺匆匆跑了回来,双手和身上的袍袖染满了鲜血,看上去极为骇人,他看了看赵胤,又对陈宗昶道:“国公爷,御,御药局被……被人纵火焚烧了,没有药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陛下……快不行了。” 顾顺哽咽不已。 别说宫中没有药品,就算是有药,皇帝伤得那么重,其实也已经不行了。顾顺为了保住自己,还不如把此事赖在御药局被焚…… “秦洛,快去出宫,拿顾太医的方子去宫外抓药……” 顾顺已经吓傻了,软跪在那里,不停地流泪,痛哭不已。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赵胤见状,按刀就要进去。 “我去看看陛下的情况。” 陈宗昶抽刀拦住他,怒目而视。 “大都督,止步!” 两人再次僵持在门口,眼看就要动武。 赵宗昶咆哮般吼顾顺:“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写方子,救治陛下。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要你的命!” 顾顺瑟缩着身子,整个人跪伏在地上。 “老臣无能……老臣救不了陛下啦。” 他一哭,那一群刚刚松绑的老臣就跟着哭了起来,跪倒一地。 “陛下,陛下呀。” 赵胤冷声:“哭什么!陛下还没有薨呢!” 一群人齐刷刷抬起头,看着他。 这时,那一扇朱漆大门突然被人拉开了。 李明昌出现了门口:“陛下请大都督觐见……” “陛下?!”一群人嗡嗡有声,面面相觑着看着李明昌。 李明昌脸色严肃,朝大家重重点头,“陛下醒了,要见大都督。” 顾顺抬起脑袋,一脸困惑地看着李明昌,“醒,醒了?” 李明昌小眼睛微眯,冷冰冰地看着他,“顾太医,你延误陛下伤情,好好想想怎么向陛下交代吧。哼!” 他说着一甩袖子,恭顺地站在旁边。 “大都督,请。” 看着赵胤往里走,陈宗昶也跟着要往进去,却被李明昌抬袖一挡,腻着一脸笑道:“定国公留步。” 陈宗昶虎眼一瞪,“怎么?陛下召见赵胤小儿,不见本将?” 李明昌有点害怕这位定国公,赔着笑,声音弱了一些,“殿下说,宫中尚不安定,还要劳烦定国公在此守候片刻,勿让闲杂人等进入乾清宫为好。” “是吗?”陈宗昶眯起眼,有些疑惑。 李明昌忙不迭地点头,“自是如此。陛下这是将自身安危都交于定国公一人之手了啊。” 一听这话,陈宗昶的脸色好看了些。 为赵炔保驾,是他从小便做的差事,如今说来,也是熟门熟路而已。 他哼一声,收手于侧,一身浴血地立于门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老臣。 气氛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赵云圳看他一眼,尽管没有被父皇召见,还是偷偷溜了进去。 他的脚步刚迈进去,就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 “阿拾?”赵云圳声音惊喜,“你是怎么进来的?” 此时的内殿之中,除了立在榻前的赵胤,还有不知何时出现的时雍和朱九。而光启帝,并没有苏醒,此刻仍然像个死人一般,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衣服已被染红了—— 时雍没有时间同赵云圳解释,头也没抬,忙着救治皇帝。 实际上,乾清宫侧面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是她上次来为赵炔诊脉查毒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很是隐密,今日事出紧急,在双方厮杀对峙的时候,时雍便让朱九打晕那里的守卫,闯了进来。 救人如救火! 只有皇帝活着,这个误会才能解开。 她说服了李明昌和皇贵妃,传称是皇帝苏醒传唤赵胤。 如此一来,不论皇帝最后结果如何,对赵胤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云圳没有得到答案,惊喜的目光刚刚闪过眼眸,脸上又立马添了一些紧张和恐惧。 “你,你们?” 眼前,除了李明昌和皇贵妃,全是赵胤的人。 不,李明昌说不定,也是赵胤的人。他说了谎! 一抹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警觉心,突然升起,赵云圳退后两步。 “阿胤叔,这是怎么回事?父皇并没有苏醒,你们为何撒谎?” 赵胤没有回答,还是那一句话,“太子殿下,相信微臣吗?” 赵云圳怔怔片刻,看着时雍正满脸严肃地在为父皇治伤,父皇的身上插满了那种他曾经瞧见过的银针,他看得出来,阿拾是当真在救治他的父皇。 “信!” 赵云圳终于吐出这个字,然后扑向赵胤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 “我信你,阿胤叔,我只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赵胤身子僵硬地站立片刻,胳膊慢慢伸出来,将孩子揽在胸前。 “有殿下这话,足矣。” 赵云圳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压抑了一晚上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 “阿胤叔,我怕,我害怕父皇会死。” “不得胡言!”赵胤严厉地制止他,“除夕吉祥夜,不得说不吉利的话。” 赵云圳嗯了一声,抬袖子抹眼泪,“那我也不能哭,父皇就会好起来,是不是?” “大人!”时雍神色极是严肃,突然侧过头来看了赵胤一眼,“情况不妙。即便宫外抓来药,只怕也是回天乏术………眼下,唯有良医堂的术室,或可救陛下一命。” 顾顺有句话没有说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纵是她一身本事,单靠一副银针,也只能暂时为赵炔止血,这么严重的外伤,还是需要手术缝合等一系列的治疗。更何况,赵炔本身就有基础疾病,更是令她难为。 赵胤脸色一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上前查看了一下皇帝的伤,突然沉声说道:“出宫!带陛下去良医堂。” 这…… 时雍一惊,“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伤重,稍有不慎,大人你……可就说不清楚了。” “无妨。救人要紧!”赵胤上前一步,单膝往地上一跪,拱手道:“陛下,微臣得罪了。” 说着他便上手将光启帝平托起来。 “朱九,开路!” 章节目录 第399章 出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浓雾笼罩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巍峨宫殿,呼啸的北风夹着飞雪飘然而至,御药局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乾清宫的灯笼在风中左右晃动,好像舞者在跳跃。 “站住!” 一声断喝突然从殿门传来。 朱九横刀在前,闻声回头一看,只见陈宗昶执刀而立,一脸凛然之气。 “赵胤,把人放下!” 赵胤气息一沉,缓缓将身前的皇帝揽紧。 “定国公,为陛下治伤要紧!” “放屁!”陈宗昶一看这情形,漆黑的脸拉了下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似乎要把赵胤生啖活剥了。 “派兵刺杀陛下还不够,你这是要挟持天子以令诸侯吗?” 赵胤沉声道:“定国公让路。不然别怪本座不客气了。” “不客气又如何?老子怕你不成!” 陈宗昶气得胸膛起伏,话音未落,又见内殿里走出了李明昌和皇贵妃杨氏。 见状,他虎眼一瞪,紧握钢刀,恶恨恨地咬牙。 “好哇!真有你们的。竟敢假传皇帝口谕?”他冷笑一声,望着李明昌:“没有想到,你李明昌竟然也是赵胤安插在宫中的亲信之人。” 李明昌一听这话,慌乱地摆手。 “定国公,误会,误会了。老奴侍候陛下这么多年,从无二心,老奴怎会是大都督的人?老奴只想救陛下性命,定国公,事急从权……” “闭嘴!”陈宗昶气得面色发青,指着赵胤和李明昌,怒声道:“你们串通一气,残害忠良,谋权篡位,好大的狗胆!也不问问老子答不答应!” 一声暴喝,陈宗昶手起刀落,朝赵胤劈砍过来,“放开陛下。” 赵胤后退一步,缓缓托住皇帝的身体,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惊变不过转瞬之间,朱九挡在陈宗昶面前,侧头看了赵胤一眼。 “大都督先走!” “狗贼!哪里走?!” 陈宗昶也是个骁勇善战的铁血将军,这突然发起狠来,刀风凛冽,招招毙命,而朱九其实并没有存有杀他的心思,保守地被动接招,打起来很是难受。 赵胤想走,可已然来不及,大殿内的打斗惊动了门外的御前侍卫,他们冲进来就看到陈宗昶赤红着双眼,咬牙切齿阻止赵胤离去的模样,而赵胤手上托着皇帝,面孔冷若阎王,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拿下赵胤!”陈宗昶厉声道:“此贼要挟持陛下离宫————” 侍卫一听,这还了得? 他们怒号一声,拔刀上阵。 这群人身材高大,围拢上来就如同吃人的野兽,赵胤等人疲于应付,根本就没有办法离开。 “住手。给本宫住手!”赵云圳在旁边急得大叫,“救父皇要紧。你们全给本宫停下来。” “太子殿下,你糊涂啊!别被歹人利用了。” 陈宗昶此时根本就听不见任何解释。此情此景,看在眼里,他只认为是赵胤笼络太子,发动宫变,杀皇帝而立太子登基。 陈宗昶与赵炔有从小长大的恩义,说得难听一些,赵云圳的命都不如赵炔的命在他心里来得紧要。他骂咧着,刀风紧随而来,非得逼赵胤放人。 朱九为了拦住他,衣袖被生生削去半幅,也是发了狠。 “定国公,你不听人言?欺人太甚!” 朱九不再忍耐,一柄腰刀似长虹贯月,杀将上去。 他的打法和陈宗昶的打法完全不同。陈宗昶在勇,在猛,而朱九的刀法与赵胤身边其他侍卫一样,在滑,在刁,在狠。 一旦存了杀心,那刀锋便如同鬼魅,只见朱九如幽灵一般突然闯入人群,一片惊呼乍起,站在陈宗昶身边的一个侍卫只是短促地尖叫一声,人便重重倒地。 “拿命来!” 陈宗昶暴怒,朱九却不再正面迎战他,而是游走间,杀向他身边的人。 “大都督,你带陛下先走!我殿后——” 很明显,朱九也杀得上了头。 时雍一看这形势,心知解释是没有作用了。陈宗昶先入为主,认定今夜的宫变与赵胤有关,更认为太子有了异心。这般情况下,对他说什么都没用。 而这一群密密麻麻的侍卫,杀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引来乾清宫外那些“谋逆禁军”,他们如果不听赵胤招呼,真的乱起来,赵胤这一口黑锅就洗不清了。 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时雍不在乎这个,可赵胤一定在乎。 “太子殿下。”时雍看着附到赵云圳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小太子紧锁眉头看着她。 时雍朝他点头。 孩子眼里闪过一抹犹豫,很快平静。 “住手!”电光石火间,赵云圳突然拔出短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冷眼看着殿内的众人。 “谁再动手,本宫就自刎在你们面前。谁能担责?” 这些人全是为了保护他,保护皇帝,赵云圳看到他们互相残杀很是难受,双目早已赤红一片,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很是骇人。 大殿里打斗的人,对视一眼,架开对方的刀,慢慢停了下来。 情绪上头的时候劝不住,情绪缓和就能好好说话了。 时雍道:“定国公有疑虑,不肯让大人把陛下带出宫去情有可原。可事关陛下性命,宫里治不了,我们别无他法了。难道定国公不想陛下好吗?” 说罢,她突然拉了拉赵云圳。 “定国公怕的无非是大都督有不臣之心。这样好了,定国公不用相信谁,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好。我们带走陛下,但仍将太子留在乾清宫,交给定国公来保护。这样您可放心?” 赵云圳看她一眼,走到陈宗昶的面前。 “有本宫在,定国公怕什么?” 陈宗昶看了看光启帝刷白的面孔,心里一片悲凉。如果不想办法,恐怕治不了皇帝,哪怕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只能一试了。只要太子在他手上,赵胤就翻不出天。 “好!”陈宗昶收刀,“我且信你一次。” “不仅如此。定国公还得帮我们一个忙。” 时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背后那几个乾清宫的侍卫,突然走过去,一脚将内殿的门踢上。 吱呀一声! 门合拢,殿里安静下来。 时雍看着众人道:“目前局势并不明朗,乾清宫门外还有一众老臣,外面还有那一群不辨敌我的禁军。若我们就这样闯出去,遇上的人都像定国公这样解释一遍,怕等不到我们出宫,陛下就没了。” 陈宗昶眼眸一冷。 “你待如何?” 时雍道:“定国公带太子守在内殿,我们悄悄出宫。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李公公和皇贵妃也照常行事,有人问起,就说陛下已然苏醒,正在养伤。还有你们——” 她的目光望着那群侍卫。 “我知道你们全是陛下最忠心的人,对眼下局面也是疑窦丛生,不敢完全相信大都督,但想必你们也明白,现在没得选择了!为了大晏江山,为了陛下安危,还烦请你们,将乾清宫牢牢守住,不让这里的事情,泄露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 人群里走出侍卫官晏靳新,他抱着腰刀拱手。 “我同你们一起去。” 时雍一看这人就知是侍卫统领,没有犹豫,“行。我们从侧门出。就劳烦你带路了。” 这座皇城并不安全。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在陈宗昶的眼里,皇城是在赵胤的掌控中,那些禁军全是赵胤的人,可是在赵胤和时雍等人的眼里,危机并未解除,外面那些说要誓死效忠赵胤的家伙,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 时雍回去拿一个大床单,又将光启帝的头发打散,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然后从侧面鱼贯而出。 这是时雍偷摸进来的地方。 哪料,门一打开,呼啦一声冷风灌进来,就看到外面呼拉拉站了好几个人。 其中打头的,正是那个聂武。 “大都督——”看到赵胤抱着一个人,聂武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胤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不是让你去传谭广了吗?” 聂武道:“属下找不到谭千户,正想回来向大都督复命,这是……” 他看着赵胤,再看看他身边的人,一脸懵懂。 赵胤道:“聂武,你效忠本座的时候到了。” 聂武一听,黑脸闪过几分兴奋。 做好多年锦衣卫百户了,他做梦都想得到指挥使大人的赏识。 他抱拳拱手,“请大都督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赵胤慢慢走出去,“聂武听令。” 聂武立马站直身子,沉声道:“属下在!” 赵胤看一眼他站立的位置,“在本座回来之前,你就站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扇门。听明白了?” 聂武有点憨:“属下明白,只是……大都督,这是为何?” “知道你为什么是百户,而谭广是千户吗?”赵胤冷冷看着他,“谭广从不问为什么。而你,多嘴!” 聂武肃然脸:“属下明白了。” 赵胤道:“从现在开始,你只听命于本座一人。谁敢违抗命令,格杀勿论。” 一听这话,聂武整个人兴奋起来,感觉马上就要得到重用了。 “属下领命!” 赵胤不再多话,朝晏靳新看了一眼,“备马。” 众人离去。 聂武旁边的禁军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挠头。 “百户大人,那人好像是陛下?” 聂武横刀瞪他,一脸戒备。 “混账东西,你他娘的瞎眼了?知道你为什么是小旗吗?多嘴!” “……” “陛下在内殿呢,给老子站好了。大都督吩咐不许动,哪个敢动,老子要他的脑袋!” “是!” 章节目录 第400章 太子的威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件黑色的氅子在马背上翻飞,谁也不知道赵胤马前的人是当今天子,只看到一头长发垂落,宛若女子一般。 朱九、晏靳新、时雍等人默默跟随。 他们是从午门出城的。 如时雍猜测的那般,在她走后,魏骁龙很快夺下了午门的守卫权,他没有进城,如她来时一样,还在派兵四处捉拿天神殿刺客。 而这道门,也是目前时雍最确定,最安全的一座城门。 魏骁龙派了重兵把守,看到赵胤的身影,正要上前请安,赵胤便已纵马飞至而过。 “开城门!” 魏骁龙看他抱着个人,还以为是时雍受了伤,赶紧让人开门,可是赵胤刚刚冲出去,他回头就看到时雍策马而来,吓了一跳。 怎么大都督抱着另一个女子? 魏骁龙有点愣,“宋姑娘?发生了何事?” 时雍朝他抱拳,看一眼赵胤的背影,大声道:“魏将军,陛下伤势未愈,我们要出宫去寻药。殿下和太子都在乾清宫,你要注意护驾。” 魏骁龙看着她的眼神,觉得此话有异。 宫中安全自有禁军护卫,为何要这样吩咐他? 时雍深深看他一眼,“魏将军,保重!” 一众人疾驰而去,魏骁龙心里掠过一抹凛冽。 “怪了!” —————— 乾清宫里寂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刚才的喧闹,等在殿外的大臣们都听见了。 不过,他们只知道是脾气暴躁的定国公和赵胤在里面打起来,具体发生什么冲突,没有听得太清楚。这些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这种时候装傻就对了,不论站出来帮哪一个,都可能引来反噬。 谁也得罪不起。 他们没有料到,里面打了不过片刻,突然又安静下来。 怎么不打了? 讲和了? 情况不对! 大家都察觉了。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可是,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想出这个头。 风雪越来越大,乾清宫的侍卫照常在殿前站哨,太医顾顺被李明昌叫入了殿里,李明昌还顺便出来传了口谕,让臣工们都去九卿值房里等待消息。接着,大门一合,就再没开启过了。 静默片刻,臣工们都没开口。 一个身穿仙鹤补服的官员,突然抬头看一眼户部侍郎徐通。 “徐侍郎,你和定国公是亲家,不如由你进去问问,看看陛下伤情到底如何?” 哼! 皇帝没有召见,大都督和定国公都在里面,目前形势不明,大晏江山说不得就在这一夜之间改变。谁愿意去当这个出头鸟? 众臣都看着这两人,默不作声。 徐通低头,唯唯诺诺地拱了拱手。 “国丈别笑话下官了。众所周知,小女福薄,没能入得世子爷的眼,这桩婚事还遥遥无期呢……” 说到这里,徐通微微一顿,抬起头来,望了望周围的几个大臣,又对张普道。 “倒是国丈大人,执掌兵部大权,又是皇后娘娘的尊亲,您才能做众臣表率呀!” 徐通说得在情在理,可话里的话,却不比张普损他的话来得少。 谁不知道,兵部尚书张大人的女儿张皇后,如今只是徒有皇后之名,却无皇后之实?谁又不知道,张普的儿子张华礼是折在赵胤手上的,后来又被白马扶舟给阉了? 此事广为笑谈! 不过,张家历代皇亲,有太祖爷的张皇后撑着脸面,皇帝没有动他。当然,也说不得皇帝故意留下张普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不肯让赵胤一家独大而已。 徐通这么一损,张普竟没有生气,而是冷笑一声,看了众臣一眼。 “既然陛下让我等去九卿值房等待,听令就是。后情如何,自会有人来通传。徐侍郎,请吧?” 徐通淡淡一笑,目光微闪,“国丈,请!”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相视一眼,掉头走在众人面前。 众臣交换个眼神,抱拳施礼,客气着跟上去。 “诸位大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明事理!” 斜刺里走出一群人,打头的正是楚王赵焕。 在众臣错愕的表情里,他懒洋洋抬头看一眼乾清宫的台阶,毫不客气地讽刺奚落。 “我皇兄安危不定,诸位大人就这么走了,还真是会做人呢?” 徐通拱手行礼,“殿下有所不知,我等是奉了陛下口谕,去九卿值房等待消息……” 赵焕冷笑,“狡辩!” 说罢,他走到众人跟前。 “陛下遇刺,伤得如何你们很清楚。陛下口谕,谁传得口谕?” 徐通被他当场质问,一脸尬色,“这个,这个……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来传的话。眼下大都督和定国公都在内殿,我等没有得到命令,也不敢去问呀。” 赵焕冷笑一声,“大晏白养你们了。行,你们胆小怕死,本王去!” 一拂袖子,赵焕走在前面。 “庞淞,去叫门。就说本王要面见皇兄。” “是!”庞淞微微低着头,走在赵焕的前面,可是他还没有走上台阶,就被侍卫拦住了。 “陛下有旨,非召不得入内。” 庞淞回头看一眼负手而立的楚王,目光泛着冷光,声音却说得卑微,“陛下不见外臣,总不会不见楚王殿下吧?麻烦侍卫大哥通传一下。” 侍卫:“陛下正在养伤,不便见客。殿下请回!” 庞淞脸色一变,哼声,说话便不再客气了。 “尔等不许臣工们面见陛下,又不许殿下觐见,甚至不肯进去通传……莫非是殿内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侍卫看他一眼,“陛下的事,我们做奴才的怎会知晓?陛下要见谁,不见谁,奴才哪里敢问?” 这话不仅回应了庞淞,还讽刺了他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也是个奴才。 庞淞凉凉一笑,退回两步,走到赵焕跟前,“殿下,此事看来不同寻常。我看,八成是有人心怀鬼胎,图谋不轨……” 赵焕看一眼侍立在门前的两个侍卫,重重哼声,“行事这般诡秘,没鬼就怪了。” 说罢,他甩袖上前,径直朝大门走去,朗声道:“皇兄,臣弟来探病了。皇兄,你可安好?” “殿下止步!” 侍卫伸手要去拦他,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站在里面的是太子赵云圳。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赵焕,又慢慢看向他身侧的庞淞。 “掌嘴!” 庞淞一怔,连忙弯腰赔礼,“太子殿下,楚王殿下也是担忧您和陛下的安危,这才……” 赵云圳打断他,“本宫是说,让你这奴才掌嘴。” 庞淞阴沉着脸看他,“太子殿下,不知小的错在何处?” 赵云圳撇嘴,“你说有人心怀鬼胎,是指本宫吗?” 庞淞被他问住,“小的不敢——” 赵云圳:“那你就是在胡说八道了。这张嘴既然不会说话,该打不该打?” 见他小小年纪竟然这般伶牙俐齿,赵焕皱了皱眉头,“云圳,此事涉及你父皇安危,皇叔不得不出面了。你须记住,你不仅是大晏太子,还是皇兄的儿子,不要错信反贼,让心怀歹意的人有机可乘!” “皇叔说得对,我不仅是父皇的儿子,我还是大晏的太子。” 太子两个字,赵云圳说得极为冷冽。 说罢,他回视着赵焕的眼睛,目光微闪。 “那么敢问皇叔,大晏太子要罚一个奴才掌嘴,不当吗?” 赵焕提一口气,刚想说话,就被庞淞拦住了,“当,当打得很。” 二话不说,庞淞抬手就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个巴掌。 “太子殿下,可以了吗?” 赵云圳冷笑,双手扶住两扇门,眼睛直盯盯望着赵焕,一脸嚣张地道:“本宫要让这个不会说话的狗奴才扇满三百下嘴巴才能停下,皇叔不会怪罪吧?” 赵焕脸色已是极度难看,狭长的双眼眯了起来。 可是,赵云圳人虽小,气势却足,一身太子袍服,看上去极为威严凛冽。 僵持片刻,赵焕唇角微微扬起,“自是不会。” 赵云圳垂下眼眸,慢声说道:“父皇有伤在身,不便接待皇叔。云圳年岁尚小,不知轻重,说得不对的地方,请皇叔见谅。今儿是除夕夜,云圳要回去和父皇守岁了,皇叔也赶紧回去吧,皇叔府上的娇娘,怕是等得不耐了。” 赵焕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而赵云圳却扶着两扇门,慢慢往里合上。 门缝越来越小。 赵云圳站在门里,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焕。 赵焕也看着他。 旁边是庞淞掌嘴的啪啪声。 吱呀! 大门终于合上了。 半晌没有听到声音,庞淞抽了一口气,停下手凑过来,看着赵焕,冷色道:“殿下,这分明就是太子给您的下马威!” 赵焕目光凛冽地瞪他一眼。 “掌嘴!不许停。” 庞淞不再说话,垂下眼眸,扇了起来。 赵焕手负在身后,对门口的侍卫道:“给本王拿椅子来,本王要守在这里,看着这狗东西掌嘴,让太子满意为止!” 章节目录 第401章 良医堂的夜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夜如噩梦般地惊乱过去。 五更刚过,天没有亮透,良医堂的后院便传来一阵清脆的捣药声,从厅堂经过的脚步声反而放得极轻。 孙国栋从帘子后探出头来,看一眼捣药的时雍,“阿拾,药熬好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都很小心,给皇帝使用的药,不论外敷还是内服,都不敢假手他人。忙活到现在,光启帝尚未苏醒,刚血止住了,人还活着,就是希望。 孙国栋也是一夜未合眼,刚伺候老爷子睡下,同时雍说话时,一边呵欠,一边流泪, “你去歇歇吧,我来替你。” “我不困,马上就好了。”时雍转头朝他莞尔,“国栋,你去眯会吧,今儿还有得忙呢。” 这声“国栋”唤得年近四旬的孙国栋很是尴尬。 时雍是孙老爷子的徒弟,孙国栋是孙辈,这称呼完全没毛病,但是孙国栋宁愿她像以前那样称呼自己,也别这么亲热。让一个年轻姑娘这么叫,他脸红。 “我不能睡。祖父吩咐了,得让我亲眼瞧着,有事就须叫他。” “那辛苦你了,国栋。” 孙国栋:“……” 时雍起身将碓窝里的外敷药刮到盆里,“我去看看老爷。” 为免多生事端,良医堂里,除了孙正业祖孙和赵胤带来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个被大都督氅子和床单裹着带进来的人是当今天子。 时雍小心端着托盘走入内堂。 两个侍卫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到时雍,朱九才侧声推开门。 “吱呀”一声,门一开,时雍就看到了赵胤的背影,他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一身便装,棉靴上沾了些暗沉的颜色,不知是脏污,还是干透的血迹。绣春刀就放在他的右手边——皇帝的床头,时雍猜测,一旦有异动,只须眨个眼赵胤就能拿刀护驾。 这当真是大晏最忠心的臣子。 先帝培养他,也算是深谋远虑了—— 时雍暗叹一声,放轻脚步走到赵胤的背后,放下汤药和敷药,伸手探了探皇帝的额头。 “陛下醒过没有?” 赵胤眼里布满血丝,闻言,幽深的眼睛渐渐沉下,他看着时雍摇了摇头,又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在掌心捏了捏。 “冻坏了吧?” 对赵胤来说,这已经是极为亲密的举动了,时雍看着他憔悴的双眼,抿唇摇头,“忙起来就不冷了。”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赵胤好半晌没有说话,突然抬起时雍的手背,放到脸上贴了贴,又以唇吻之,“等陛下好起来,我便请陛下为我们赐婚。” 赐婚? 有救命之恩,应该会容易一些了吧? 时雍嘴角不经意地扬起,“好。” 看她松手去端汤药,赵胤眉头微皱:“你去休歇,我让朱九来。” 时雍摇头,“九哥粗手粗脚的,哪里会喂药?” 更何况,昏迷的人可不比醒着的人,喂药是更麻烦的事情,尤其这人是皇帝,他们做臣子的怕冒犯,喂药束手束脚。 她就不同了,撬开嘴巴就一顿灌。 躺在床上的皇帝如同死人般,任着她折腾,赵胤扶着人,看时雍毫不留情的样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叹口气。 大半碗药灌完,皇帝仍然没有醒。 他们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醒。 更不知道如今宫中是何情形? 除夕风云,让原本错综复杂的案件变得更为棘手。此事已不再只是一事一案,而是已然触及到了朝堂根本。时雍隐隐有一种感觉,在大晏有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赵胤肯定是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这才会不管不顾地出手报复。 只是这“利益”是什么?大晏江山? 风云突变,时雍确实没有睡意,找了条凳子,挪到赵胤身边正要坐下,却被赵胤托了起来,他将自己那张铺了软垫的椅子让给时雍,示意她坐下。 “大人你呢?” 赵胤:“我坐久了,活动活动。” “哦。好吧。” 时雍不客气地坐下,舒服地叹口气。 实在是累了,脚肚子都发酸,这坐下来就不想动弹。 赵胤弯腰拿起绣春刀,从怀里掏出绢布慢慢地擦拭着,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瞧得时雍都不免有点嫉妒了。 她正瞧得出神,那一抹寒光突然从眼前闪过,赵胤还刀入鞘,突然朝她低下头来。 “阿拾,你怎会懂那么多?” 这人说话向来简洁,但时雍听懂了,他是对昨晚自己在术室里那些紧急救治光启帝的言行产生了疑虑。 憋了这么久才问,也是不容易。 时雍这时开始装困了,重重打个呵欠,她扬着脸叹气,“还不是我爹么!早年间也算是个能人异士,杂七杂八的本事都会一点。” 赵胤看着她不说话。 时雍知道,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宋长贵除了老实本分,对仵作一行确实有点本事之外,其他的东西并不专精。 所以,她得为老爹编个故事。 时雍瘪了瘪嘴,垂下眼皮,一副心思敏感的小女子模样,声音也弱了下来,“自从那一年,我娘失踪,他开始酗酒,便渐渐忘事了。” 为了配合故事,她表情到位,伤感万分,”为了寻找我娘,我爹想尽办法,花光银两,仍是一无所获。想来是太过难受了吧,他便只能靠酗酒来麻痹自己,他曾说,那时候,没有一日不醉,不醉便不能入睡。可每醉一次,再醒来脑子便混沌一些……反而只能在喝醉的时候,才能想起来一些东西,想到了,他便教给我。说完了,他醒过来,自己又忘了。大人,你说奇不奇怪?” 若是不信,她也没有办法了。 好在,赵胤在她的悲伤情绪营造氛围里,没有再追问,而是沉默片刻,突然开口。 “我帮你娘。” 啊? 时雍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赵胤道:“锦衣卫找人,想来比你爹更为容易一些。” 时雍捋了捋头发,“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再为我这小事操心了。” 赵胤:“寻母侍亲,天地之性,何谓小也?此事,交于我办。” 大概自己本就不是宋阿拾的原因,和王氏相处也自在,时雍虽然托了燕穆去查她那个傻子娘的事情,但事情一多,便没把这事当成首要。 毕竟那么多年了,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得赵胤如此慎重承诺,她突然有些感动。 “多谢大人。” 她刚想行礼,却见赵胤眼神微微暗沉。 “能寻便是好事。怕只怕,无处可寻。” 无处可寻,是说他自己么?亲娘早已故去,没感受过一天母亲的温暖,而且,无处可觅亲踪,这才是永生的痛。 “大人。” 时雍也学他刚才那般,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一时母爱泛滥,真想说“往后你就当我是你娘亲”好了,又觉得不妥。 “以后我会对大人好的。” 二人说了会儿话,天便亮开了。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良医堂的伙计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照常起来开门问诊,被孙国栋训了一顿。 “大年初一开什么门,歇业!” 伙计有点蒙。 年年正月初一都开馆问诊的啊! 老板这是怎么了? 伙计也不敢问,赶紧将卸下来的门板又放回去,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朵,伙计探头一看,正是往良医堂而来。 一行二十余人全部身着甲胄,喝止着沿途的行人,脸上杀气腾腾。伙计吓得一个哆嗦,跌跌撞撞地跑入屋内,惊慌地喊。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官兵来了……” “慌什么?”孙国栋不满地瞪他一眼,“去,把门给我抵住。我马上回来。” 伙计慌乱叫上人,过去抵门。 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外面就传来拍门声。 “开门开门!” 孙国栋看了一眼,脚下没停,飞快地往里面跑去。 “大都督——” 外面的响动,赵胤已经听见了,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冲进来的孙国栋,脸色平静地抓紧绣春刀。 章节目录 第402章 自杀谢罪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外面的官兵将良医堂的门拍得砰砰直响,坐馆行医的伙计从没见过这般阵仗,紧张得说话都打结。 “谁啊!” “开门!官兵缉拿乱党。” 查乱党查到大都督和皇帝头上了? 伙计大声道:“官爷,今儿个大年初一,东家都还没有起身,堂上也没有外人,哪里有的乱党来……” “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间的官兵不耐烦了,咚地踹了一脚那门板。 “砸!” 这哪里是官兵,分明是土匪。 门板被两个伙计用木棍撑着,一看情形不对,他俩赶紧去拉桌子要拦。可是,没等他们把桌子拉到门边,门板重重一声巨响,砰地一声从外往里倒下来。 伙计连忙后退。 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手持刀枪,齐齐指着伙计。 “把人都叫出来。” 为首那头目更是不客气地一挥手,“搜!” “是!” 这群人很是凶悍,上来就在堂上噼里啪啦地翻找,看不到人,直接将东西往地上丢,两个伙计看他们猖狂,敢怒不敢言,只是连声求情,生怕他们把东西砸坏了。 孙国栋撩帘出来,看了片刻,走近了赔着笑道:“在下是良医堂掌柜。敢问各位官爷,闯入家中搜查,是为哪般?” “哼!” 那头目高傲地看他一眼,刀尖往中药柜台上敲了敲,“昨夜有刺客在午门前刺杀太子殿下,现在全城缉拿乱党,你可知道?” 孙国栋喏喏道:“昨夜睡得早,不知此事。” 头目看他一眼,一副不讲理的张扬模样,“现在有人告官,说你们良医堂窝藏乱党。识相的,赶紧把人交出来!官爷或可饶你一命。” 说“饶”的时候,这头目眼睛四处乱瞄,似乎是看出良医堂是有钱人家,想借机讹点银子。 孙国栋哪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他朝伙计示意一下,准备拿钱息事宁人。 “住手!” 官兵头目侧过脸,看到赵胤和时雍一起出来,愣了愣,再上下打量赵胤一眼,问孙国栋:“是你家的少爷?这么不识趣呢。” 很明显,这人职务太低,根本不认识赵胤。 孙国栋干笑两声正要否认,赵胤便抬手制止了他。那头目看他如此,正要动气,赵胤竟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冷冷地负手而立。 “你哪一营的?” “嘿!”那官兵头目捏着下巴,一双小眼睛瞅着他,似乎觉着好玩,“小子,连爷爷是谁都敢问?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胤:“你长官是谁?” 那人斜睃他一眼,讪笑道:“说出来不怕吓着你,你爷爷是五军营邬大人麾下总旗鲁寿。”说罢,他看看赵胤身边的时雍,“得了,赶紧把人交出来,官爷好回去交差!” 赵胤一动不动,慢慢拔刀。 时雍轻轻按住他的胳膊,笑盈盈地道:“官爷,我们这里没有刺客,也没有乱党。” 她走过孙国栋的身边,从伙计手上取过银子,又将怀里的钱袋倒出来,把钱递了上去。 “官爷,这是孝敬您的辛苦钱,拿着吃酒。” 她看出来了,这些人只是奉命办事的小喽罗,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孙国栋是对的,如果能用钱解决,少点麻烦,不是坏事。 哪料,鲁寿看到她白嫩嫩的小手,不接银子,竟突然抓住她的胳膊,低低奸笑。 “官爷自己吃酒多无趣,得小娘子相陪才好……啊!” 啊! 一声惨叫划破厅堂,时雍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股血线冲天而起,那只抓她胳膊的手腕便被人齐齐斩断! “铮——” 绣春刀发出阴凉而沉闷的金属声,仿佛在呼应它的主人。在鲁寿痛苦的哀嚎里,一群官兵看着赵胤冷漠的面容下满带杀气的眼睛,居然没有吭声。 整个厅堂的人,就像傻了一般,看着赵胤,看着痛得在地上打滚的鲁百户,一动不动,许久不说话。 时雍慢慢将那只手腕从胳膊上解下,面无表情地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嫌弃地丢回去。 “自找的。该!” 有银子不要,还想调戏女人,时雍同情不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鲁寿咬牙切齿地痛呼着,额头青筋暴露,按住那只被斩断的胳膊,他大声嘶吼道:“这些人就是乱党!全部给我带回去——” 赵胤一动不动,冷魅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恐怖的杀气,横刀在前,声音低沉幽冷。 “你不认识绣春刀,让邬霍来!” 绣春刀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鲁寿竟然忘了疼痛,迟疑地看着赵胤,再看着周围的人,然后在赵胤那一股子慑人的气氛里,再次定睛看着他身前那柄斩断他手腕的刀。 “你……你是谁……你怎会有绣,绣春刀?你是……大,大都督?” 赵胤不回答,脚步无声无息地迈开,靴子冷冷地落在鲁寿面前,“给你一个机会。” 鲁寿脸上升起希冀,却见赵胤眼中浮出一抹冷漠的光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自杀谢罪。” 厅堂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一片冷寂,仿佛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了杀气里。 赵胤的面前是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兵丁,可是这群人在听到“大都督”三个字时,心里就已经有了惧意。五军营隶属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便是他们的最高统帅,他们虽然不曾近距离看过赵胤的容貌,但对于赵胤这个人并不陌生。 不知从何时开始,京师人就有了一种共识:有赵胤的地方,就有杀戮。绣春刀所过之处,便是鲜血和人命。赵胤办一个案子,杀伤无数,株连九族的大案就好几桩,从民间到军中,没有人不怕他。 鲁寿突然有点绝望。 他身后的兵丁们也紧紧握住了刀枪。 自杀是不可能自杀的,蝼蚁尚且偷生,他们怎能不搏一搏命? “大胆叛党竟然冒充大都督,给我……杀!杀了他。” 鲁寿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在说话的时候,他人已经撑着地爬了起来。 “兄弟们,杀啊!” 不杀他,就要被杀,对鲁寿来说,别无退路。 “呛啷”一声,兵器发出激烈的碰撞,鲁寿高声呐喊着,指挥人朝赵胤杀了过来。 孙国栋惊慌地跑过去,挥起袖袍叫时雍。 “阿拾快些退后……” 时雍看他一眼,“我不怕。国栋,你快躲起来。” 孙国栋看她毫无惧色,赶紧叫伙计去拿家伙要帮忙。 厅堂里乱作一团,阵阵刀枪声和喊杀声传入里间,朱九和许煜白执等人很是紧张,又想出去帮忙,又得守着皇帝,一时焦灼不已。 宫中情形不明,这边又来了官兵,仿佛一团乱麻。 朱九待不住了,咬牙拔出腰刀,“你们看好陛下,我出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更为激烈的打斗声。 “大都督!属下来迟。” 听到庚一的声音,朱九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去,还刀入鞘,这时才发现,一身的冷汗。 来的人只有庚一一个,可是,就鲁寿这样的普通士兵而言,一个赵胤他们都没有办法拿得下来,再多一个庚一,战斗力翻倍,不过小半会儿工夫,他们便已溃不成军。 “百户,跑吧!” “快跑啊,兄弟们!” 二十多个人打不过两个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鲁寿叫着握胳膊便要跑,庚一刚想去追,赵胤却将他叫住,然后矫健的身子在半空一个起跃,手起刀落,鲁寿发出绝望的惨叫,瞪大的双眼便再也合不上了。 咚! 重重倒地。 那些鲁寿带来的士兵一看,吓得白了脸,一哄而散。 时雍看他满脸杀气,走过去递上绢子。 “留下活口也好。”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赵胤冷声:“他不会知晓什么。” 也是。 时雍瞥他道:“大人好像很讨厌他?” 若非厌恶之极,赵胤不会对这种其实与整件事无关的人痛下杀手,砍了手腕还要人的命。 她觉得有些古怪。 哪料,赵胤看她一眼,冷冷地道:“他不该碰你。” 原来如此? 时雍微微一怔,笑了笑。 “你们说话,我进去看看老爷。” 章节目录 第403章 孰敌孰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时当下,赵胤对麾下之人已然到了无法全然信任的状态,包括“十天干”。 一个能阻挠他获得情报,利用部众讨好他、对他效忠的私心,以及“造反之事”本身的隐秘性为所欲为,还能调动千户以上的人不多。 每一个,都是他的心腹。 那个人如鬼魅般横在了赵胤的心头。 因此在良医堂这一夜,除了他身边的贴身侍卫,他一个人都没有惊动。 庚一突然到来,时雍猜到会有要事和赵胤说,退到了内堂。 孙国栋也带着伙计离开,将厅堂让给了赵胤和庚一。 庚一看了看鲁寿的尸体,“大都督,此处恐怕不太安全,这些人兴许只是前来探路。” 一旦知晓赵胤和皇帝就在良医堂,会不会趁机一网打尽? 庚一建议道:“趁着现在,我们换个地方吧?” “换不了。” 别的地方没有良医堂的治疗设施,也没有孙正业。更何况,皇帝伤情刚刚稳定,若是再挪动一下,说不得就要命了。更何况,如今京中形势复杂,孰敌孰友不尽得知。 别的地方,就比良医堂更安全吗? 赵胤沉默了许久。 “庚一。本座能信你吗?” 庚一哑然,迟疑片刻,连忙拱手,“属下自当誓死效忠。” 赵胤看他一眼,目光幽冷:“那你告诉本座,让你查了数月的奸细,可有消息?” 庚一闻言面色一变,突然低头抱拳,压低了声音道:“属下正是为此而来。确有眉目了!” ———— 天际浓云密布,乾清宫里光线幽暗。 皇贵妃杨氏第五次去挑灯芯了。 无穷无尽的等待,让这个黑夜极为漫长。 陈宗昶坐在门槛上,抱着腰刀入定,像个不会动弹的雕塑。赵云圳蜷缩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着,也不知道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几时了?”皇贵妃问李明昌,声音幽幽叹叹。 李明昌道:“娘娘,怕是快辰时了。” 皇贵妃叹口气,又坐到了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 混乱一夜,庞淞的三百个嘴巴子早已打完,赵焕几次嚷嚷着要见皇帝,坐了大半夜,天亮时,他突然一声不响地离去。 众人以为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了。 岂料,没过多一会儿,殿外再次传来喧嚣声。 这次来的人是魏州。 他没到正门,却与侧门的聂武发生了冲突。 魏州说是奉大都督之命,前来救驾的,要闯入乾清宫去。聂武说是奉大都督之命守在此处的,谁来都不能放进去。 聂武这人一根肠子捅到底,憨直不会转弯,说了要效忠赵胤,便记牢了他临行前吩咐的话,哪怕魏州是镇抚使,哪怕,魏州带来的人是他的数十倍之众,也不买账。 “聂武!” 魏州气得咬牙切齿,刀尖指着他。 “不听上官命令,你要造反不成?” 聂武咽了咽唾沫,心里点有犯怂,但是看着气势汹汹的魏州,总觉得只要扛过去了,说不定下一届镇抚使就他自己了。 一想到这个,他眼睛一红,激动不已。 “除了大都督的命令,谁的话老子都不听!” “岂有此理!” 魏州看了看身边的人。 “这个聂武,便是在午门刺杀陛下的奸细。我怀疑,陛下此时已遭到不测,说不定连大都督也————” 魏州眼里流露出几分焦灼,突然抬了抬手上的腰刀。 “不能再等了,闯!” 众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夜间风起云涌,乾清宫里神神秘秘,确实让人怀疑宫里出了事情,既然有了上官命令,众人立即挥刀而上。 聂武这边一共就五个人,魏州说了动武,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拿下,这人也是个蛮汉,被人摁在地上,仍是梗着脖子大声吼叫。 “没有大都督的命令,不得进入!” “魏镇抚,擅闯乾清宫,你是要造反吗?”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来人啊!!有人要造反啦!” 这家伙喊得十分绝望,在外面吹了一宿的冷风,脑门上还全是冷汗。他明白,镇抚使做不成了,说不定今儿就要去阎王殿报到了。 不过,家里还有老娘,他吼得大声一些,就算是死了,也得让大都督知道自己效忠于他,因他而死,这般也能优待一下他的家人。 魏州抽一口气,回头冷冷看他一眼。 “杀了。” 聂武白着脸,用足力气大声喊道:“魏州,我肏你娘——” 他做好了为大都督牺牲的准备,双眼一闭,等死。 只听得“铮”的一声,刀光从面上掠过,聂武心道一声“完了”,不料,又是一阵呛啷声,那锋利的刀子只是削去了他的头盔和几缕头发,便被人弹飞。 一声咆哮,如同雷吼。 “何人如此大胆,擅闯乾清宫?” 魏骁龙许久没等到赵胤拿药回来,大着胆子率部进入内城,恰好看到锦衣卫内斗,这情形更是让他想起时雍离开前那席话里的暗示。 魏骁龙和聂武一样,也是个认死理的人。 他领了命,便一定要护住乾清宫,不管是谁,都不能进。 魏州不是从午门进来的,没有与魏骁龙碰面,现在看到这人领兵冲上来,眼睛微眯。 “魏将军,不得命令,你怎可擅闯皇城?” 魏骁龙梗着脖子,冷哼,“你怎知本将不得命令?” 魏州:“得谁的命令?” 魏骁龙:“本将为何要告诉你?” 两人都是赵胤的属下,可是,一个是锦衣卫,一个是神机营,谁也管不着谁。那么,想要说服对方,便只有用武力了。 魏州突然一笑:“魏将军可知,乾清宫发生何事?” 他指着聂武道:“这些叛党里应外合,刺杀陛下。如今陛下生死不明,大都督令我前来……” 说到这里,他走近魏骁龙,低下头,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 “魏将军,有一事,你恐怕不知。” 魏骁龙狐疑地看着他,“何事?” 魏州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小声道:“陛下搜罗了大都督的罪证,意欲除之,大都督同天神殿里应外合,约定除夕之夜起事。刺杀陛下的人,正是大都督………” 魏骁龙一脸错愕。 “兄弟我要做的便是……”魏州轻轻抬了抬眼皮,阴凉地看着他,“替大都督除去拦路之人!” 声音未落,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倏然出鞘,直直朝魏骁龙的胸膛捅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404章 大地悲呼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魏州!” 魏骁龙大喝一声,双眼赤红地瞪住他,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匕首,掌中鲜血直流,脸上却是不解和深深的意外。 “你疯了!是不是患了癔症?” “阻挠大都督大计者,死!” 魏州捅刀的速度足够快,若非魏骁龙上过战场,临场反应够强,这刀必然致命。 好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让他迅速握住了刺入胸膛的匕首,他身穿铠甲,衣服厚重,匕首刺入胸膛并没有很深,只是吃亏在让魏州占了先机。 二人相识多年,曾经并肩作战,一切情谊,终是镜花水月般,化为乌有。 “杀啊!” 喊杀声一片,响彻云霄。 双方士兵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便拎刀而上,直接杀成一团。 今夜的乾清宫已然失去原有的秩序,远处有人看到锦衣卫同京军杀起来,吓得飞快躲起,没有人敢走近。 传说中的锦衣缇骑个个武艺高强,取人头颅如探囊取物,但传说只是传说,魏骁龙与锦衣卫从来不是敌人,并没有真刀真枪地干过,这一战,他这才知道锦衣卫和他的神机营的武力区别在哪里。 锦衣卫杀人,狠、绝、辛辣,手不留情,以杀人为主。而神机营同是京师三大宫之一,但为了使军中配置的火器使用更为专业,神机营的士兵以操作火器为主。可惜,皇城里不能动火器,何况这是乾清宫,入城时火器队没有同来,而用冷兵器刀枪与锦衣卫相搏斗,魏骁龙的士兵明显不敌。 “魏州!你这个叛徒!”魏骁龙浑身都被鲜血染红,被魏州一脚踹翻在地,他撑地爬起来,破口大骂。 魏州冷冷看着他,手指轻轻在刀柄一滑:“叛徒如何?身负骂名又如何?魏州愿为大都督肝脑涂地。” 刀身一动,疾风般突然滑下,直奔魏骁龙命面而去。魏骁龙就地一滚,抓住一把掉落在地上的钢刀,朝魏州狠掷过去,厉色喝道: “只要本将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允许你闯入乾清宫。” 魏州冷寂无声地看着他,哼声:“你不怕死?” “死有何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子从军那日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魏骁龙眼如寒冰,倔强地用颤抖的手握紧钢刀,狠狠抹了抹嘴上的鲜血,高声呐喊。 “兄弟们,杀啊!” “哼!成全你!”魏州手上薄刀劈空而至,一刀没有得手,第二刀紧跟着杀了下来,每一刀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刀锋的影子,魏骁龙眼瞳睁大。 魏州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温和爱笑的人,怎会这般的狠? 其实,在赵胤提拔他做北镇抚使的时候,许多人心里并不看好他,所有人都认为魏州能坐上那个位置,无非是因为他与赵胤的私交而已。 这一晚,魏骁龙发现他眼里的魏州和往常的魏州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他冷漠嗜杀,武功高得可怕,即使他一开始不偷袭,二人单挑肉搏,魏骁龙恐怕也得吃亏。 一个是排兵布阵的将军,一个本就是单刀独斗的王者,这般杀下来,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天边刚露出鲤鱼斑白,光线昏黄。 内殿里,赵云圳看着那些个血淋淋的人,悲伤地吸了几次鼻子,双眼血红地站起来,将哭声压在喉头,悲戚地道: “我去!我要去阻止他们!” 他好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坐在门槛上的陈宗昶阻止。陈宗昶也不说话,只是盯住他,一动也不动。 看他面不改色,赵云圳愤怒地低吼,“他们杀起来了。你听不到吗?” 陈宗昶道:“听不到。” 赵云圳咬牙切齿:“他们全是我大晏士兵,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我们不阻止,任由他们杀下去吗?” 陈宗昶道:“叛党,死不足惜。” 赵云圳急得团团转,两只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小,低低地吼道:“没有人是叛党!他们只是不知情由,产生了误会。只要看到本宫,他们就会退开——” “殿下不都听见了吗?镇抚使魏州,奉赵胤之命前来。” 赵云圳眼圈红了,“不!我不信。”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陈宗昶眼皮抬起,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怎可如此天真?赵胤带走陛下,锦衣卫就杀过来,你还相信他是无辜的吗?太子殿下,你的父皇此刻说不定已经——” 陈宗昶不敢去想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听着外面的厮杀声,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若是陛下有什么不测,太子殿下切不可感情用事。你得记住赵胤今夜的所作所为,你必须知道,这大晏的江山是谁的,万不能被他左右。他即便扶你上位,也是见你年幼,便于掌控……” “阿胤叔不是叛党!我父皇也不会死。” 赵云圳悲鸣一般大声嘶吼,双眼通红地盯住陈宗昶,拿起自己的短刀。 “你让开!我出去叫他们停手。我偏不信,他们敢当众射杀太子。” 孩子急切之下,用尽了蛮力,陈宗昶阻止不了,索性将他拖回来,牢牢扣住手。可是赵云圳此刻脑子充血,整个人快被外面的厮杀声逼疯了。 “放开!放开我!” 他又踢又叫,惹得陈宗昶火气上头。 “太子殿下,臣得罪了。” 赵云圳功夫学得不错,可到底是个孩子,陈宗昶没几下便把他牢牢抱住,一把捞了起来,在孩子又踢又打的嚎叫中,撕下一条帷布将他捆在椅子上。 “定国公,你好大胆子!” 陈宗昶执刀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看他半晌, “殿下休息片刻,臣一定会护你周全。” 紧张的形势一触即发,兵戈声让这座皇城安静又凄惶,猎猎的风雪从屋顶掠过,像万马奔腾在浩瀚的草原,声势浩大。乾清宫的侍卫们将内殿围住,不敢离开,也不知道在这般情形下,除了护住太子还能做什么。 苍天泣血,大地悲呼。 风声肆虐着皇城内外,风雪飘摇,大晏的老臣们在九卿值房里安静地等待着,门口全是守卫的禁军。王侯、公卿,文臣,武将,一动不动,也没有人说话,眼神仿佛沉寂了一般。 还有那些因为京师全城搜查叛党而惴惴不安的百姓,关门闭户,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屏住呼吸听外面士兵们噔噔的脚步声,大年初一的日子,不敢随意四处走动。过年的气氛一扫而空,唯有飞雪不辞辛苦地烈烈飘飞着,想将这一片被鲜血玷辱的土地重新覆盖,恢复一片洁白。 魏骁龙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和聂武躺在一起。聂武刚才胳膊被打伤了,又挨了几脚,正躺在地上装死。看魏骁龙倒下来,想挪一下又没能挪开,只能任由他重重倒在自己的胳膊上。 魏州看一眼满地的断戟残兵,回头看一眼寒风中的乾清宫门。 “不必再和他们纠缠!去!撞开殿门。” 剩下的人,已经没有能力再阻止他进入乾清宫了。 皇帝出宫生死不明,太子尚在殿中,若是皇帝救不过来,太子又落入魏州的手上,这天下将会变成何人的天下? 看着魏州带着一群锦衣卫破开乾清宫门,聂武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离锦衣卫镇抚使的距离有点远了。 “你死了吗?”他侧过头,有气无力地碰魏骁龙。 魏骁龙虚弱地睁开眼,看到魏州的背影,手指微微蜷缩一下,一点一点爬起来,抓住一把刀,往乾清宫门爬…… “你做什么,回来?” 魏骁龙不理会,在地上爬出一条血线。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将军!”聂武瞪大眼,死死盯住魏骁龙。 他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力量,能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剩下一口气还要去送死。 看在魏骁龙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聂武觉得有必要阻止他。 “魏将军——”他用力伸出一只手,刚想拖住魏骁龙,耳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聂武机警地侧头看了一眼,突然生出勇气,冷不丁从地上爬起来,用染血的手指着魏州的后背,大义凛然地高喊。 “叛徒止步,想闯乾清宫,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魏州转过头来。 当然,不是因为聂武的嘶吼, 而是因为他也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 就在他一只脚快要踏入乾清宫门的时候,赵胤赶到了,带着庚一,还有锦衣卫十三所的其他将校,直奔乾清宫而来—— “大都督!” 魏州一脸惊喜,单膝磕地。 “卑职参见大都督。幸不辱命,乾清宫叛徒余党已除,请大都督入殿,恭送太子殿下继位——” 马步声停在门口。 赵胤慢慢下马,走到魏州面前,一脚将他踹在门板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魏州抬头,眉头紧锁,“大都督?” 赵胤阴冷地审视着他的面孔,沉声道:“拿下锦衣卫叛徒魏州!” 章节目录 第405章 不解有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都督!”魏州高高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眉头紧紧蹙着,但没有动弹,也没有再争辩什么,而是愣愣地由着侍卫收他的武器,将他反剪双手。 而他的背后,一群人齐刷刷跪在赵胤面前,一脸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赵胤,似乎被这一片朦胧的雾气遮盖了眼眸,什么都瞧不清楚。 聂武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捂着伤处,痛苦地道:“大都督,属下已,已然尽力了……” 他恨不得吐几口鲜血,以证明自己的勇武。 可是,赵胤并没有看他,而是命令侍卫。 “把魏将军抬去太医院。要快!” 聂武想往赵胤跟前凑,让他看到自己的伤,可是赵胤转过头来时,对他说的却是:“打扫现场。”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是!” 聂武焉了。 难道大都督看到他躺地上装死了? 赵胤轻轻拂了拂袖,面无表情地踩着一地的鲜血,挺直脊背走到乾清宫正门,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走到门口慢慢叩拜下去。 “臣赵胤,参见太子殿下。” 殿内的赵云圳还被陈宗昶绑在椅子上,闻声激动地道:“阿胤叔来了,定国公,阿胤叔回来了。” 陈宗昶慢慢走过来,一言不发地蹲在他的面前,神色凄厉。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微臣方才的话?” 赵云圳怔怔看他。 陈宗昶低眉,声音突然沙哑。 “太子殿下,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赵云圳看着他不说话。 陈宗昶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痛声道:“陛下可能已经薨去,赵胤要扶太子登基,臣不得不从。太子本就是太子,总有一日会是天子,臣对此没有疑义,臣只怕你对赵胤言听计从,任人操纵……” 说到此处,陈宗昶似乎悲从中来,双臂扣住赵云圳的胳膊,重重低下头来。如此高大的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哽咽起来,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 “陛下,陛下啊,先帝,先帝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赵云圳被他情绪感染,默默安静下来。 “定国公,我不会的。” 陈宗昶猛地抬头,赤红眼看他。 赵云圳道:“我尊他敬他,皆因他可尊可敬,若有一日,事实并非如此。我怎会昏聩至此?” 一个小小孩儿能说出这番大道理,竟让陈宗昶忘了伤心,呆呆地看着他。 赵云圳道:“定国公,不论如何,眼下我能倚仗的人,只有阿胤叔,你说呢?” 孩子的淡定感染了陈宗昶。 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天真的是他。 赵家人,有哪一个是傻的? 太子比谁都清楚目前的局势,九岁的他,除了倚仗赵胤,又能如何? “如此,甚好。” 陈宗昶抹了抹眼泪,将捆绑赵云圳的布条解开,“去吧。” 赵云圳眉头微皱,往外奔了出去,跨过门槛时,他转头看了一眼垂头而立的陈宗昶,后退两步,又大步飞奔出去。 “阿胤叔!” 孩子从殿中奔出来,猛地撞到赵胤面前,看他跪在地上,赵云圳愣了愣,弯腰将他扶起。 “阿胤叔,我父皇的伤如何了?”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道:“陛下尚未苏醒。” 不知为何,赵云圳心里那块大石头突然就落下了。 方才陈宗昶说的那些话,并非完全没有入得他的心里,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有这样的可能。 尤其从魏州到来后,他的心思早已动摇—— 听了这话,他紧绷的心弦突然放松,一把拉住赵胤的手。 “走,我们去看父皇吧。” “不可!”赵胤看着他,皱眉道:“陛下伤重,太子殿下必须坐镇宫中,代陛下监国。” 赵云圳噌地瞪大眼,“我?” 他只有九岁。 如何代皇帝监国? 群臣哪里会听他的话? 赵胤低头,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冷冷地道:“有臣在,殿下不必害怕。有谁敢不听殿下的话,臣便让他尝尝绣春刀的味道!” 赵云圳惊了惊,眉心紧锁,仰头望着他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赵胤淡淡道:“下旨,彻查叛党。” 赵云圳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内殿的门后,陈宗昶默默地站立着,一言不发,李明昌和皇贵妃亦是低头而立。 太子监国,一般是皇帝出行或者不方便处理国事等紧急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但是眼下这般情况,却让人不得不产生一些怀疑。 即便赵胤亲自拿下了魏州,也不能说除夕之事就与赵胤无关。 而魏州在乾清宫酿出的血案,也确实让赵胤百口莫辩。 于是,他便不再辩了。得到太子的旨意,派重兵把守住良医堂,不让人探视,也不让人接近光启帝。 时雍看着他这般做派,内心唏嘘。 反与不反在旁人眼里都已经是反了,与其费尽口舌向人解释再授人以柄,不如顺水推舟牢牢将皇帝和太子攥在手心,才是赵胤眼下唯一活命的办法。 要不然,一旦让人有机可乘,说不定阶下囚就是他了。 谁会相信,锦衣卫作乱,与锦衣卫指挥使无关?就算赵胤把罪责全部推到魏州的身上,也无非让人觉得,是赵胤找来替他背黑锅的人而已。 魏州是他的亲信,心腹,是他亲手提拔的镇抚使,魏州一向唯他马首是瞻。如今皇帝生死未卜,小太子监国,赵胤无疑已是大晏权势最大的人。他这个看似受益者的人,辩解说背后主谋不是他,何人会信? 满朝文武,王侯公卿,无数人目睹了除夕之变。就算赵云圳信任赵胤,又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 在世人眼里,太子只不过一个傀儡而已。 无疑,赵胤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这一局,看似赵胤大获全胜,但时雍心里却十分清楚,他是被逼到这一步,不得已。 这似乎成了一个死局。 除了光启帝活过来,几乎无法可解。 飞雪连天的京城,仿佛被一块如若浓墨的幕布覆盖,不见天光。而这一块黑色的幕布——就是赵胤自己。 人们口口相传的是除夕夜的晚上,光启帝丧命于他的暗箭,太子殿下受他胁迫,整个京城都在赵胤的锦衣铁蹄碾压之下瑟瑟发抖。宫里宫外,赵胤的名字便如同恶鬼的符咒,令人一听便浑身发寒,便是连三岁的爱哭小儿,一听“赵胤来了”,也能立马噤声止哭。 一夕之间,大晏江山仿佛被赵胤铁腕所撼动,发出了苟延残喘的惨叫声—— 而此刻的时雍,就站在这个撼动了大晏江山的“恶魔”背后,看着他修长冷漠的背影,心疼地暗叹一声。 “大人,进屋吧,雪下大了。” 赵胤回头看他,缓缓牵起嘴角,声音平静。 “陛下如何?” 时雍摇了摇头,走近将他的风氅系好,看着他冰冷的面孔,眼角带笑地望着他。 “我娘做的羊肉炸春卷,刚拿过来,还热乎乎的,大人可要尝尝?” 赵胤抓住她的手,看来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声音异常沙哑:“我不饿。” 顿了顿,他问:“阿拾要同我去诏狱吗?” 时雍点头:“审魏州吗?” 赵胤没有回答,神色莫名有些凄然。时雍温柔地抚了抚他冰冷的脸,眉头微微蹙着,轻声地道: “大人,其实我也有很多不解。” 不解为什么连她都对魏州生出疑心,赵胤却对他深信不疑,不解为什么锦衣卫庞大的情报系统突然失效,不解为什么赵胤“十天干”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会掉链子,差一点在乾清宫酿成大祸…… 如果时雍不是今日的时雍,只是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色,也很难相信赵胤的清白。 赵胤看透了她的心思。 好半晌,只是问:“你信我吗?” 时雍点点头:“若是不信,我就不会问。” 赵胤双手将她揽于身前,低下头去,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耳鬓厮磨间,他双臂越搂越紧。他高大的身形仿似棵参天大树将时雍娇小的身子裹在厚实的风氅里,二人如同嵌合一人。 时雍听着他的呼吸,安静地由他抱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方才听到他轻声地说:“这本是秘密。” 秘密? 时雍抬头,眸子清澈。 赵胤盯着她的眼睛,低低道:“这个世界上,我绝对信任的人不多。十天干便是其中之一。” “十天干?”时雍小声道:“魏州是……” “乙一!”赵胤陡然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寒气逼人地道:“魏州便是乙一。” 就时雍所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大天干,这些人各个身份并不相同,一直隐藏在暗处,他们秘密身份几乎不会暴露出来。因此,这些人也很难被人捕捉行踪,总能迅速地搜集情报,为人所不能。 如今甲一尚在,但已将事务全部交由赵胤。 那么,乙一岂不就是十天干之首? 怪不得! 他可以将赵胤的情报来源斩断! 怪不得,他可以在诏狱横行无忌…… 时雍的心跳突然加快。 玉令之事,燕穆曾说他在庚一身上也看到过。玉令是十天干信物,如若魏州就是乙一,那么,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章节目录 第406章 人间好山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二人返回内堂,一室静谧,只有淡淡的茶香和食物发出的诱人香味。时雍说的羊肉炸春卷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除此,还有百寿卷、白梨凤脯等物,摆了满满一桌,极是好看。 除夕之变闹得沸沸扬扬,王氏却是一知半解。市井妇人不管家国大事,眼里只有过大年的人间烟火气。她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让予安带到良医堂,替时雍孝敬师父,也顺便给她解解馋。 “大人,要不吃点再去?” 赵胤看她一眼:“你吃,我等你。” 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时雍拿过披氅,门口就传来咳嗽声,一个药徒搀着孙正业进来了。老爷子满头银发,身子有些佝偻,眼神却厉害。 “要走啊?” 时雍说了原委,孙正业点点头,柱着拐杖坐到桌边,摆摆手,示意药徒出去,然后转头对赵胤道:“大都督,陪老朽吃点?” 这一个年节,赵胤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时雍借机笑道:“事情再忙,饭也要好好吃的。” 赵胤嗯了声,脱下风氅交到朱九手上,坐到孙正业的面前,却不动筷,“孙老想问什么,问吧?” 孙正业长眉微垂,衬得他双眼更是幽深。 叹息一声,老人家拿起百寿卷深深闻了一下,“香。” 说罢,又喝了一口茶,“好茶!” 室内寂静,赵胤看着他不说话,孙正业挑了挑眉,叹气撸一把长长的白胡子,叹息一声。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帝是这么做的,你也是这么做的,本无错处。要怪,只能怪人心易变。去吧!不想吃就不勉强了,恰好老朽享一享这福。” 孙正业在先帝身边几十年,对“十天干”的事情,比旁人知晓更多,赵胤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全天下人都觉得赵胤反了,“刺杀皇帝、手握太子,暗掌江山”,他也是不信的。 “师父是明白人。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时雍笑着上前为孙正业盛了个鸡丝汤,又瞥赵胤一眼,也替他盛一碗。 “大人还不喝一碗,以谢师父?” 赵胤默默无语,喝完放下碗。 “孙老慢用。” 孙正业看他面容冷静,微笑着点点头,知晓他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根本不用他操心了。只是,见赵胤转身离去,他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声。 “先帝一手培养的人,与先帝竟是越来越像。” 良医堂已经加派了人手,目前由谢放负责。今儿一早,赵胤便将谢放从诏狱放了出来,原本他是要谢放回去休息两日的,但是谢放不肯。 在这个节骨眼上,谢放很明白赵胤需要用人,要自己人。良医堂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若是让旁人来护驾,连谢放自己都无法放心。 赵胤默许了他的举动。 或许是杨斐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在赵胤心里扎了根。在谢放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站到面前时,赵胤问了他一句话。 “谢放,你可怨我?” 谢放摸了摸还没来得及刮干净的胡子,眉头一皱,“怨什么?” 赵胤抬头,“明知你是清白的,没来救你。” 谢放眉头锁紧:“爷自有爷的打算,属下不会过问。属下只用安心等候便是,这有什么可怨?” 说到此处,他反而有些愧疚,脑袋垂了下去。 “都怪属下办事不力,给爷带来这么多麻烦。若非我闹的这事,魏镇抚恐怕也不会生出二心……” 赵胤摆手,“与你无关。” 谢放抿着嘴巴想了片刻,“那属下去安排防务了。有属下在此,爷放心自去。” 赵胤朝他点点头。 看着谢放离去的背影,他坐了许久,握住扶手的掌心也越发地紧。 魏州、谢放…… 哪一个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哪一个不是过命的交情? 赵胤尚且记得大青山遇事时,魏州带着圣旨来为他解围,甚至还记得多年前,魏州替他挡过的那一箭。 也许,在他当年看着魏州将箭头从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淋淋地拔出来那一刻,便已埋下了今日的伏笔。 …… 时雍扒了几口饭,便披上风氅走了出来。她发现,良医堂今日的气氛与往日大为不同。伙计们看到赵胤便会自觉地低下头,时雍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甚至能看到他们紧张地抓裤筒、挠手心。 人言可畏。 对赵胤的畏惧已成了人心里的魔障。 一个杀人如麻的反贼头子,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时雍瞥赵胤一眼,心里忖道:赵大人妥妥的大反派人设啊。 唉! 时雍跟在他后面,正准备上马车,“大反派”就朝她伸出手。 时雍看看赵胤的脸,再看看他修长厚实的掌心,慢慢将手放上去,俏生生一笑。 “多谢大人。” 赵胤将她拉上去,一动不动,时雍这才发现大黑不知何时睡在车上了。 它还是老样子,懒懒地趴在那里,将脑袋朝着她和赵胤,不爱动弹,偶尔睁一睁眼,看看他们,又闭上。 “一到冬天,这狗可懒了。”时雍笑盈盈地说着,挠了一下大黑的耳朵,看它耳朵动来动去,故意逗赵胤开心,可隔了片刻,她却听到赵胤沉沉的声音, “你同大黑过了几个冬?” 时雍手臂一僵。 “一个呀!”时雍笑开,飞眼瞄他,“别说狗了,连人都是,一到冬天就恨不得钻被窝。” 赵胤看她一眼,目光微深,没有再问。时雍心里却提高了警惕,这一小心说漏嘴的事故可不要再犯了。 吓人! 果然是恶魔,一句话把她吓个半死。 ———— 天空又开始飘雪,这个正月似乎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锦衣卫自上而下的官员将校们,却无法像往年一般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 魏州出事,锦衣卫定然要大换血,如今私底下各种猜测和钻营多不胜数,人人都想借此机会得到重用。 可尴尬的是,赵胤最信任最亲近的那些人,无不折在了这次的“谋反一事”中。就连锦衣卫藏在羽林、金吾等其他卫所的探子都暴露了,形势极是难看。 风云际会,朝堂上下暗流涌动,锦衣卫里人人觊觎高位,各有各的小算盘,当真是一团乱麻。 诏狱的甬道很长,幽深,寒冷,灯火永远暗淡无光。时雍跟着赵胤往里走的时候,突然有一种走在阎罗大殿的感觉。 很明显,锦衣卫里的人对赵胤的惧怕不仅不比民间百姓少,甚至比民间更甚。 因为新一年到来的时候,诏狱里关押的人里,最多的便是锦衣卫。 从镇抚使魏州到千户谭广,再到五军营千户邬霍,但凡与除夕之事有关的人,全部都看押在此,而且,此事远远没有了结,除夕那夜到现在,锦衣卫在马不停蹄地自查、互相指认、缉拿刺客,甄别乱党…… 于是,不停有人被送进来,且全是自己人。 这个局势,时雍看得都头痛。 一个强大的组织,是敌人打不垮打不散的,从来都是内部先腐烂再被人蚕食。不得不说,先搞东厂,再乱锦衣卫,全是借力打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局棋当真精巧! “大都督。”盛章从甬道那头大步走过来,朝赵胤拱手行礼,眼神极是紧张,“今日入狱者,全都编在甲字、丙字,丁字,庚字房。” 盛章是主管诏狱的千户,短短一日抓了这么多人进来,他忙得额头冒汗,走路都有点飘,更可怕的是,他也像其他锦衣卫一样,看到赵胤便有点害怕——怕被怀疑。 这种人人自危的情况,赵胤自然也察觉了。 “办得好。” 赵胤赞赏地看了盛章一眼,让盛章如释重负。 “大都督现在就要提审吗?” 赵胤嗯声:“魏州在何处?” 盛章回头看一眼,“大都督跟我来。” 这位大人走路很快,时雍不得不放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难得赵胤还能气定神闲,在一路的求情和嚎叫声中,走入了甲字房的甬道。 “打!打死这个叛徒。” “兄弟们,别客气,若非这王八蛋害得咱们,咱也不会大年初一还在狱中受苦。” “给老子打!” “重重打!” 拳脚相加的声音在大牢深处有一种令人紧张的畏惧感,在一阵砰砰的声音里,拳头如雨点般密集地招呼在中间那人的身上。 那人脸部浮肿,浑身是血,却没有听到他的呻丨吟,他默默地抱着头,蹲坐在地板上,承受着雨点般的殴打和辱骂,默不作声…… “娘的!骨头还挺硬。” “没吃饭啊!给老子用把子力——”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群情鼎沸,在尖利的辱骂和大笑声中,时雍看到了赵胤铁青的脸,还有他突然停下的脚步。 盛章察言观色,看一眼重重倒在血泊中的那人,脑袋嗡地一声,冲过去怒声大骂。 “干什么?谁让你们打人的?” 吼完,他回头看一眼。 赵胤仍然站在甬道中间,脸上散发着冷气,盛章又怒气冲冲地望向几个狱卒。 “你们都是死人吗?” 几个狱卒这时才看到赵胤从昏暗的光线中慢慢走过来,脸色顿时一变,齐刷刷地跪下。 “小的参见大都督!” 赵胤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盛章应了一声,用眼色示意狱卒赶紧离开。不料,赵胤的眼神却落在了牢舍里。 “落井下石,小人所为。每人笞五十。” 盛章一惊,“是!” 因为今日关进来的人数众多,牢舍严重爆满,好多都是拥挤状态。盛章现在还没有理顺,得了命令赶紧去开了门,让人将那些打人者全部拉出去处罚。 牢舍中只剩一人了。 赵胤慢慢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人察觉到他的气息,放开抱头的胳膊,看到地上的皁靴,慢慢地抬起头来。 “大都督……” 这张脸完全变了样子,声音也沙哑不堪,但时雍还是认出来了,他是魏州。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昨日是高高在上的镇抚使,今日便在诏狱里被同僚暴打。 时雍突然有些唏嘘。 只见魏州抿着嘴唇颤抖了好几下,才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大都督,你是来为我送行的吗?” 赵胤眼神冷冽,“你真是不知死活。” 魏州苦笑道:“为大都督而死,卑职死而无憾。” 赵胤突然飞起一脚踹将过去,冷声质问:“魏州!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州被赵胤踢翻在地,愣愣地看他片刻,又慢慢地爬起来,然后朝赵胤重重跪下,磕了个头。 “卑职有罪,全是卑职一人之过。” 赵胤冷冷看着他,怒极一笑。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为本座按头织罪。说!何人指使你?许了你什么好处?” “大都督……” 魏州抬头,一脸讶然地看了他许久,喃喃地道:“大都督,你是当真忘记了吗?” “魏州!” 赵胤眼睛冷冷眯起,一把揪住他的下巴,死死捏住。 “事到如今,你还想装傻?” 冷哼一声,赵胤手放开,魏州跌坐在地上。 他静默了许久,一张苍白的脸这才微微抬起,看着赵胤,沙哑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卑职婚礼那天,大都督让谢放送来的贺礼,都不记得了?” 章节目录 第407章 本座还能信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不理魏州的反问,平静地拔刀,将锋利的刀锋架在魏州的脖子上,一言不发。 魏州眼梢低垂,瞄了瞄绣春刀冰冷的光芒,默默抬头看向赵胤,“在谢放送来的贺礼礼单里,有一封大都督您的亲笔手书。”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赵胤缓缓低下头,盯住魏州的脸,他的影子被光线拉得极长,绣春刀的影子也被拉长,在阴暗的牢舍里,这画面令人惊悚莫名,而魏州接下来的话,更是听得时雍背脊发凉,几乎遏制不住内心的情绪。 究竟是何人设了这个局? 一封赵胤的亲笔手书,详细地写着全盘的计划,手书是赵胤的字迹,一丝一毫都不差,不仅如此,手书上还盖有“十天干”的首领印鉴。 当魏州将缝合在贴身衣服里的信件撕出来交到赵胤手上时,时雍看到赵胤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凝结成冷漠的一层寒冷。 就算字迹可以模仿,这十天干首领印鉴外人也模仿不出来。 别说模仿,有几个人见过它长什么样子? 魏州嗓音比方才听来更为低哑几分,他惶恐地看着赵胤,如梦初醒般低低问:“大都督,卑职是做错了吗?” 赵胤没有说话,反复看着信件和印鉴,好一会才将它慢慢收入怀里,看着魏州道:“知道错在哪里吗?” 魏州摇头,又点点头。 “属下事先没有与大都督通气,便按信上指令亲手策划了午门之变……”他润了润嘴唇,将头抱紧,“属下本以为这么做,能够保护大都督。一旦事情败露,不成功便成仁,属下可一力承担,将大都督摘干净。” 赵胤看着他,眸色沉沉,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魏州没有看赵胤,声音很轻,“谢放将礼单亲自交到我的手上,亲口告诉我,这是大都督的意思。” 说到此,他不知是懊恼还是难过,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因贱内之死,大都督得罪了定国公,定国公又是陛下心腹,属下想,此事既然因属下的家事而起,属下就必当为大都督鞍前马后——” 缓一口气,魏州抬头,双眼赤红。 “当然,属下也有私心。若是大都督问鼎天下,那属下前途必不可限量,何愁不能光宗耀祖?是属下傻了,钻牛角尖了,脑子像中邪一般认准了这事,便再不做他想,一意孤行。” 魏州在绣春刀的刀锋逼迫下,说了许久事情,他的心路历程,他对整件事情的看法,到最后甚至有些不解地反问赵胤。 “皇帝天命将尽,满朝文武忠则忠矣,可又有几人能掣肘大都督?江山唾手可得,大都督何不顺水推舟,从了兄弟们追随之心?” 唾手可得!? 这万里江山,这天下臣民,岂是那么好左右的? 相识多年的兄弟,同甘共苦过,舍生忘死过,历经那么多的腥风血雨,魏州对赵胤当真是不了解?难道赵胤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足以让魏州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时雍听到魏州都到这时了还来撺掇赵胤借机夺位,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嘲弄。 “魏镇抚看到那几根圆木了吗?” 她指的是牢门的圆木。 魏州不解其意,看着她不说话。 时雍道:“同样都是木头,又都长得又圆又木,这几根圆木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监舍里守着死囚,而其他木头却可以做栋为梁,保大厦永固。你能说,这几根木头它就不是木头吗?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选择,魏镇抚可懂了?” 魏州沉默许久。 “懂。大都督是大厦之栋。属下便是这几根木头,是属下痴心妄想了。大都督——”他小声地道:“属下不会连累你,说一力承担便一力承担。纵是千刀万剐,也绝不会吐露半句…” “本座不会要你死。”赵胤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坚定有力。 魏州闻言愣住,看他许久方才讷讷地道:“大都督!?” “此事,本座定会查清。等着吧。” 赵胤看他一眼,收刀入鞘,待那抹寒光离开脖子,魏放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轻轻叫了两声,可赵胤头也没回,大步迈出监舍,径直离去。 甬道里的风幽幽拂来,魏州打了个冷战,他身上有伤,穿得单薄,风一吹,浑身冰冷,而远远的又传来赵胤吩咐盛章的声音。 “给他找个大夫!” 相隔很远,赵胤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魏州的耳朵,他紧紧地抱住双臂,慢慢地倚靠在墙上。 在他旁边的监舍外,时雍一个人站了许久,也看了他许久,这才慢慢跟上赵胤的步伐。 飞雪裹重楼,枝头落玉屑。诏狱的房顶白茫茫一片,树木上的雪团长得如棉花团一般,一朵朵白生生地绽放在,雪中的世界洁净一片。 马车徐徐往前驶去,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时雍淡淡地哼笑。 “大人信他的话?” 赵胤端坐如初,大黑的头放在他的脚背上打盹,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可时雍知道,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不信。”赵胤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时雍的脸,“事到如今,本座还能信谁?” 若是魏州没有问题,那谢放就可疑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时雍与谢放接触得多,理解也更多,更愿意相信谢放。 闻言,她轻哼一声,“魏州说的那些事情,叙事虽充分,理由却牵强。” 她放下一只手,撸着大黑被养得越发光滑柔顺的背毛,慢吞吞地道:“这么大的事情,他单凭一封手书,便一力策划、组织宫变?把锦衣卫和十天干拖出来打头阵,将大人架到了烹油的烈火之上,却不问大人是不是当真有所图?这是为大人好?实难置信。” 赵胤双眼微阖,“嗯。” 时雍道:“这人心机颇深,目前也不好枉下定论。也许是魏州自有私心,假借大人之名行事,也许是他笃定大人确有反意,想推大人一把,让大人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也许……” 她转头,澄澈的目光里荡过一抹幽光。 “也许,他也只是受人指使。” 除夕之变,凶险万分,若非定国公和魏骁龙的出现,若非赵胤及时赶到,现在是什么情况还真不好说。 时雍想了想,又道:“比起去猜魏州有什么心思,大人不如花点时间鉴定一下,那是不是你的亲笔手书?” 赵胤的脸沉了下来。 若是“亲笔手书”还用鉴定吗? 他以为时雍是不信任他,时雍却望着他的冷眼,微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无论如何,此事大人确有嫌疑。如果此刻万岁爷没有昏迷在良医堂,而是高坐在奉天殿,那么今日在诏狱大牢的人,可能就不是魏州,而是大人您了。那么,大人是不是也要想一想,如何向万岁爷交代这亲笔手书的事情?” 谈笑间,她言辞犀利,却意有所指。 “大人好好想想吧,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无喜,也无怒,对她的怀疑不表态,也没有顺着时雍的思路往下说,时雍看着他冷漠的面孔,唇角勾了勾,撇开脸去,没有再追问。 被自己人背叛的感觉,不好受。 时雍给他时间消化。 这些天,为了就近照顾光启帝,赵胤都住在良医堂,时雍也是一样。 马车刚到良医堂的胡同,就看到前面有孝陵卫的身影,为数不少,足有好几十人,排列整齐地伫立门口。 还有一辆黑帷马车停在左侧,已被飞雪积压了大半个车顶。 时雍打开帘子看一眼,“大人,你的麻烦来了。” 来人正是宝音长公主和甲一。 宝音是在腊月底返回天寿山为父母祭扫去的。 昨年她也是在皇陵过的,今年也是一样,她没有回京,却万万没有料到,大年初一竟会等来这么一个惊雷。 她同甲一紧赶慢赶从天寿山返回,直奔良医堂而来,可是,谢放却阻止他们见光启帝。 谢放只听命赵胤一人,他也不是十天干,就算是甲一说话都不管用,油盐不进,气得宝音差点咬断了牙。 孙正业在花厅里奉上茶,将宝音和甲一请进去。 旧人相见,人还是那些人,世事却已非昨日。 孙正业一阵感慨,可是寒暄之间,对于光启帝的伤情,老爷子却说得很是保守。 “陛下真龙之身,天下之主,自有神灵护佑,定会化险为夷呀。” 章节目录 第408章 意外契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孙正业是先帝在位时期的老人,有他出面,便是宝音心急如焚也得给几分脸色。 厅堂里表面的和睦在赵胤进来时,终于土崩瓦解,宝音茶盖一放,冷气沉沉地看着赵胤,单刀直入。 “阿胤,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时雍意外地看一眼盛怒的宝音长公主,心里的紧张和担心反而落下去几分。 开门见山地说话,总比绕着弯子的算计强。 赵胤端正地行了个礼,淡淡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我是大晏人。” 啪!宝音手落在茶盘上,茶盖在桌子上转了几个圈,终是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说得好。”宝音盯住赵胤,“你是大晏人,我是大晏长公主,我想看看大晏皇帝,怎就不行?” 赵胤道:“当然可以。” 他并不反对长公主探视光启帝,只是谢放不允许旁人接触皇帝,在赵胤没有回来的时候,拒绝了他们而已。时雍看宝音生气归生气,但并没有怀疑或者询问赵胤“谋反一事”,单从这一点看,她对甲一这个儿子还是信任的。 于是,为免赵胤那脾气把事情弄得更糟,她赶紧笑着道:“我带长公主进去。” 宝音在何姑姑的搀扶下起身,目光扫了时雍一眼,点点头,在走过甲一身份时,停顿一下,冷淡地道:“你们父子两个好好说会话吧。” 原来不是不问,是把问的机会留给了甲一。 时雍默默看了看赵胤,恭顺地领着宝音长公主往内堂。 为了光启帝的安全,良医堂专门整理了一个“病房”供他使用,护卫之人全在门外,人数众多,但鸦雀无声。 床上的光启帝安静地躺着,脸色如同雪白的纸片,一动也不动。 宝音还没走近,鼻子便是一酸,“炔儿?” 她眼泪落下,拉住赵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泪水湿透了眼眶却没有哭啼出声,坐了片刻,慢慢地抬头看着时雍。 “你跟我说实话,陛下这伤到底如何?有几成把握?” 时雍皱了皱眉,“三成吧。” 三成?宝音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嗡声作响,喃喃地道:“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炔儿?你快醒醒吧……” 姐弟俩感情很好,时雍看宝音掉眼泪,也不知能说什么,她同何姑姑静静地立在旁边,等宝音情绪过去,这才开口道: “我们把陛下带到良医堂来,实属无奈之举。这一点旁人或许不懂,长公主殿下定是明白的。若非有良医堂,只怕三成希望都没有。” 她说话比较直接,因为面对的是宝音这种直接的人,越是跟她绕弯子,她越会怀疑别有目的,不如就直接说了。只要宝音相信孙正业,就不会怀疑赵胤此举是别有他意。 “本宫知道。” 宝音转头,看她一眼。 不仅听懂了她的话,也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你是怕本宫怀疑阿胤?给本宫上眼药么?” 时雍闻声,连忙低下头,一本正经道:“民女不敢,民女只是说实话。” 宝音看她片刻,长长叹息一声,“怪只怪本宫当年贪玩好耍,吃不得学医的苦,不肯随母亲研学医理,不然……”她目光扫过赵炔的脸,露出几分凄苦,“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束手无策。” 时雍看她这么感伤,也跟着揪心,“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民女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好起来了。” 宝音微微阖了阖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再睁开眼时,脸色平静了许久。 “好了,你同我说说那日的情况吧。” 时雍相信在长公主到达良医堂前,已经听过不同的版本了,她不问赵胤,却选择了问她,自然是为了获得更为准确的消息。 “是,长公主殿下。” 时雍淡淡一笑,老实地低垂着头,将那日的事情,从自己的角度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给宝音长公主。 宝音听罢,审视她良久。 “依你之见,是何人设计了这场变故?” 时雍低着头,“陛下遇刺时,民女不在场。大都督又恰好出了城门,事发后整个宫中混乱一片,民女目前很难理清。” “你倒也谨慎!” 宝音语意不详地叹了口气,转身为光启帝掖了掖被角,郁郁地一叹:“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只需看此事发生,对谁最有好处,那就八丨九不离十了……” 谁最有好处? 如今朝堂上下谁人不说赵胤是受益者? 若是皇帝驾崩,太子登基,那赵胤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江山都由他一人掌握。 时雍心里微微一动,轻声道:“也不能这么想。” 宝音眉目微沉:“你认为本宫说得不对?” 时雍道:“不完全对。” 宝音眯起眼,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时雍抿了抿嘴,说得认真:“乍一看大都督是受益者,引来怀疑也是应当。可长公主再细思一下,此计不是没成么?” 她扫向殿上的光启帝,“据我所知,陛下是为了救太子才身受重伤的,民女以为,此事只是东宫之变的续章,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罢了。长公主殿下说,无利不起早,此话对极。一旦除去太子,谁最得利,这就是答案。” 太子是向着赵胤的,赵胤自然不会针对太子。 宝音蹙着眉,看她不语。 时雍道:“大都督对朝廷忠贞不二,正因为他在非常时刻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才免于陛下和太子被人算计。也因为有他在,太子如今才能安心监国,大晏皇朝才免于风雨飘摇,长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音眼帘微抬,在她脸上扫视片刻,忽而一笑。 “小小女子竟能谈议国政,宋阿拾,你可真不简单。” 时雍脸色不变地回视着她,目光冷静却也坦诚,“那是因为民女知道长公主殿下不是目光短浅的迂腐之人,这才敢直言相告。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生而为人,自是平等。” 平等? 宝音定定看着她,眼神凌厉如同冰雪,仿佛要穿透寂静的空间看入她的心里。 时间仿佛定格。 那一瞬间,时雍想了许多,甚至想到了长公主会以她出言不逊或是妄议国政而降罪,却没有想到,安静片刻,宝音长公主那张雍容秀美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好孩子。说得不错!将军不必是丈夫,莫道女子不如男。” 时雍松了一口气,感觉长公主这一关,至少过了半关,只要赵胤能搞掂他爹,应当就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了。自己家里不乱,才能腾出手脚来对付外人。 时雍这么一想,对长公主就越发亲近了几分,长公主想在这里陪一会儿皇帝,时雍就亲自去端来茶水,还把她娘做的果点端过来让长公主尝鲜。 说来也妙,二人观点很是契合。 时雍发现这位长公主的思想比大多数古代女子更为开明,至少比赵胤那老古板开明许多,很多她认为古人几乎不可能接受的思想,宝音居然一点就透。 正说着话,长公主的丫头素玉过来了。 “殿下,外面有位大娘来找宋姑娘,孙老爷子让我来通传一声。” 大娘? 时雍第一反应是王氏来了。 没有想到,来良医堂找她的竟然是周明生的母亲周大娘。 周大娘站在门外的寒风中,身边是一众守卫,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脸色苍白,身体僵硬,看到时雍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阿拾,你可看到我家阿生了?” 找周明生怎么找到她这里了? 时雍摇头,“我已好几日没有见过他了。怎么,他不在衙门吗?” 周大娘一听这话就着急起来,“除夕那天,他说要到去灯市当值,晌午扒了两口饭就匆匆走了。往年的年节,他也总是在衙门当值,从不在家过年,我便没有放在心上,哪晓得,这都初二了,他还未落屋,我担心他,跑到衙门一问,沈捕头说他今年本不当值,除夕那天倒是去了一趟衙门,在吏房里待了半日,天刚擦黑就匆匆走了,沈捕头他们都以为他办完差就回家了……” 除夕? 灯市? 去了衙门,在吏房待了好半天,入夜时分走的。 大年初二了,还不见人。 这个时间节点,让时雍突觉不妙。 章节目录 第409章 古怪的失踪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周大娘察觉到他的情绪,神色跟着紧急起来,看了看四周的守卫,小声道:“阿拾,你别瞒着大娘,有什么事直说了吧?” 时雍没有反应过来,“瞒你什么?” 周大娘把她拉到角落,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这才压低嗓子道:“大娘听说那晚出了大事,有刺客行刺太子殿下?锦衣卫现在满城抓什么刺客,大娘这心里怕得很……” 顿了顿,她忐忑不安地道:“阿拾,你老实告诉大娘,阿生是不是……不在了?” 不在了? 时雍这才明白她欲言又止的话里真正的担心是什么。 她笑开,“怎会?别胡思乱想。” 周大娘道:“我听说那晚死了不少人,是也不是?” “不是。”时雍笑着安慰她道:“大娘你放心吧,周明生当值穿的是差服,要是出事,一眼就看出来了,没有他。” 这么一说,周大娘略略放心了些,可情绪仍是不安。 “那,我们阿生会不会犯了什么事?被,被关起来了?” 呃? 时雍强打精神,朝她笑了笑,“你放心吧,周明生又不傻,不会做这种事。” 周大娘叹息:“以前阿生倒是个心眼明白的,可自从跟那吕姑娘相好…………唉,我不是不同意么,就逼了逼他,他倒也不说非娶不可了,就是不吭声,整日跟我拧着,碗一放就走,能不着家就不着家,唉!” 统共没说几句话,周大娘便叹了无数次。 时雍等她发泄完情绪,宽慰几句,将人送走,这才返回良医堂,赵胤还没有出来,也不知甲一会同他说什么。 时雍等了一会,渐渐有点坐不住了。 她叫了良医堂的伙计,赶了一辆马车将她送到顺天府衙门找到沈灏,将周大娘来找人的事情说了。 沈灏正忙得脚不沾地。 除夕之变影响的不止有锦衣卫和禁军、京军等部门,衙门里也都在配合自查、清理。 沈灏告诉时雍,“他除夕那天在吏房整理案卷,待到未时许便匆匆走了。我看他神情焦灼,还问了他一句,他也没说什么,就有些匆匆忙忙、神神秘秘的样子,现在回想是有些古怪,但我当时忙着,并未多想……” 时雍看了一眼吏房里忙碌的衙役,又望向沈灏。 “我记得他说过,是沈头让他整理案卷的?” 沈灏道:“是。” 时雍双眼眯起,“沈头是怀疑案卷有什么问题吗?” 沈灏摇头:“衙门里的陈年案卷许多都没有归整好,我是看周明生近些日子神思不属,办差都走神,怕他把差事办砸喽,这才叫他归整案卷。” “哦~”时雍点点头,“沈头不觉得这事有些古怪吗?” 一个捕快失踪了两天。 因为是除夕,顺天府又出了这等大事,大家都在忙便没有引起人注意,可是,正常人都不会无故失踪,何况一个捕快?周明生这人性子大大咧咧,孝顺、胆小。就算因为吕雪凝的事和老娘闹脾气,也绝不可能两天不露面。 沈灏思考片刻,眉头皱起:“阿拾你怀疑大头出事了?” 不仅如此,时雍还怀疑周明生是不是在案卷里翻找到了什么东西,这才会匆匆忙忙离开。 可是离开之后,会去哪里? 时雍眯眼思忖半晌,问沈灏道:“衙门里可有周明生的东西?我取用一下。” 离开顺天府衙门的时候,时雍带走了周明生放在衙门里的一套换用差服,并与沈灏约定,有消息就互相告知。 再回到良医堂,甲一和宝音已经走了。 良医堂地方虽也宽敞,可安置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只能返回。 甲一将宝音送到别院,径直入宫去了。 陈宗昶这几日都在宫中陪伴赵云圳,他既不放心太子,也不是放心赵胤。甲一这突然赶过来,陈宗昶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他当然不相信甲一会参与谋反,但甲一是赵胤的父亲,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肯定是向着赵胤的,而且,甲一资历老,又是他的长辈,他还不敢不敬。 甲一看他神色就知他在想什么。 可他不是爱解释的人,只是对陈宗昶道:“定国公不放心我,正如我不放心你一样。无论如何,我们目标是一致的,保大晏江山,保太子平安。定国公多个帮手不好吗?”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陈宗昶尴尬地道:“我并无他意,甲叔别误会。” 甲一不多说,淡淡看他:“你要是有闲时,多去劝劝你儿子吧。若是少将军早开尊口,此事兴许就不会发生。” 早弄清楚真相,又岂会让人有机可乘? 他的意思是这个,可是陈宗昶却以为他误会陈萧参与了这件事情,脸色当即暗下,斩钉截铁地道:“我儿子不会做这样的事。” 甲一看他一眼:“我儿子也不会。” 二人对视,良久不说话。最后,陈宗昶不得不承认,甲一比他更沉稳老辣,叹息一声,他败下阵来,“太子由我们共同负责。陈萧那边,我再想想办法,一定要让这兔崽子开口不可。” 甲一哼声,转头就走。 陈宗昶看着他背影,叹气。 ……… 良医堂里,时雍正在喂大黑吃东西,一个瓷盘里装了好几块生肉,时雍看大黑一边吃一边摇尾巴,抿起的嘴唇微微上扬。 大黑的快乐就是这么容易。 几个伙计围在旁边看,都在说大黑威风,时雍心里满足得就像自家孩子得了表扬一样…… “阿拾!” 赵胤走出来,脸色幽冷,双手负在身后,看她片刻,这才叫她。 “诶!”时雍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回头看了赵胤一眼,露出一丝笑,走近道:“怎么了大人?” 赵胤道:“我要出去一趟。” “嗯?” 这是在给她交代行踪的意思吗? 时雍感觉到赵大人的注视,心里怦地一跳,“这么晚,干嘛去呀?” 赵胤看看远处的侍卫,似是不方便多说,“我很快便回。” 时雍看他表情有异,回头看一眼还在吃肉的大黑,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里间,见四下无人,张开双臂就圈住他的腰,抬头道:“我等下也要出去。” 她把周明生的事情告诉了赵胤,赵胤皱眉细思一下,“那我们分头行动。我让朱九和白执跟你,再给你拨几个侍卫。记住,不得擅自行动,有事提前联络。” “我保证!”时雍举起手,知道他对“擅自行动”这事很忌讳,抿了抿唇道:“等大黑吃完,我就走。大人你呢?” “我即刻出发。”赵胤语气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是说话的时候,却弯下腰来,拍了拍时雍的后脑勺,动作带着自然而然地宠爱,“走了。” “嗯。大人,安全第一。” 赵胤回头看她,“彼此。” 两人相视一眼,心领神会,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感。赵胤没有阻止她的行动,时雍内心有些开心,目光尾随着赵胤的背影离开,侧头看看正在舔嘴的大黑,吹了一声唿哨。 “干活了,崽崽。” 大黑摇着尾巴过来,要舔她的手,被时雍避了开,拖着狗脑袋擦过嘴这才松开手,狗子急得团团转,那模样逼得良医堂的伙计们哈哈大笑。 这几日事态有异,良医堂的伙计睡得都晚,可是,看到时雍这么晚了还要带人离开,孙国栋却有些不放心。 “有什么急事,明日去办不行吗?” 相处久了,又同甘共苦过,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亲人的感觉,时雍听了他的担忧,很是窝心。 “你放心吧国栋,我没事的。” 孙国栋:“能换个称呼吗?” “小国栋?” 孙国栋胡子差点飞起来,“……” 时雍带着几个人和一只狗离开了良医堂,那套周明生的差服,她随身携带着,是为了让大黑凭气味寻人的。可是,众人都没有料到,大黑会循着味道,径直把他们带到城门边,急吼吼地汪汪大叫,想要出门, 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闭了。 朱九看一眼大黑,有点不放心。 “阿拾,要不明早天亮再找?” 时雍看着大黑焦躁不安的样子,此时心绪纷乱,莫名有点紧张起来,这是一种直觉,她很难向朱九说清楚。 “明早可能就来不及了。不能等!” 朱九一怔,“好。我去叫门!” 章节目录 第410章 半夜寒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凉如水。 漆黑的苍穹下,一行轻骑穿过风雪的夜幕,在北风中渐渐远去,远方山峦层叠,如一头头巨大的野兽在呼啸。 “驭——”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领头的人停下,马匹嘶鸣着停在了寒风中。 两个侍卫率先翻身下马,走到为首那黑袍男人的马前,抱拳拱手道:“大都督,到地方了。人犯如何处置?” 赵胤看一眼马上的魏州,面色不变地沉声道:“松绑!” 侍卫目露诧异,仰头看他一眼,这才将马上的魏州拖下来,一把扯下套在他脑袋上的黑色头套,又斩断了他身上的绳索。 魏州浑身是伤,站立不稳,侍卫刚一松开手,他便咚声跌坐在地,好半晌才无力地抬头,看了看这荒山野岭的所在,苦笑一声。 “多谢大都督亲自来送我一程。” 赵胤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山峦的黑影,语气轻淡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你走吧。” 走? 魏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大都督深夜把我从诏狱带出来,不是要杀我灭口?” 赵胤坐在马上,眼神锐利地穿过夜雾望向魏州的脸,好半晌,将挂在马鞍上的一顶笠帽飞过去,丢到他的面前。 “多年前你曾救我一命,今日算是还你一命,你我两清。” 魏州没有去捡笠帽,嘴唇紧抿着,在寒风中沉默片刻才发出声音,“我救大都督一命,大都督许多千户之位,又提拔我做了镇抚使,早已两清。” 赵胤皱起眉头,静静地看着他,“不舍得走,是想找死?” 魏州道:“大都督不该放我走,除夕之变总得有一个人出来担责。大都督放走属下,陛下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本座自有办法。”赵胤不看他,一双眼徐徐眯了起来,说到此,又冷哼一声,“何况,拜你所赐,本座如今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奈我何?” 魏州沉默好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许是身上的伤实在太重,这个动作他做了很久,慢得仿佛八九十岁的耄耋之人。 终于,他拖着步子走到了赵胤马前。 “我走了,对大都督没有好处。” 赵胤沉默许久,缓缓道出一个字,“滚!” 魏州看着他冷漠的脸,佝着身子站了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对手书一事,分明存有疑惑,为何却不查不问了?” 他似乎根本不相信赵胤会放他走,目光里满是疑惑。 赵胤却是淡淡望他:“何须多问?这很难猜吗?” 魏州脸色一变,惊恐地看着他。 “你竟知晓?” “普天之下,有几人可为?”赵胤看着魏州满是惊惧的眼睛,平静地道:“魏州,你也无非是一个傀儡而已。本座放你一条生路,你无须感恩,本座只是……” 他冷笑一声,“不杀蝼蚁!” 魏州身子微微一震,对着他冷漠的面孔端详了许久,慢慢地弯下腰去,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朝着赵胤深深叩拜。 反复三次,他艰难起身,看向侍卫。 “兄弟,借刀一用。” 侍卫不知他要做什么,看了赵胤一眼,见赵胤没有反对,将一把匕首丢到魏州面前。 魏州吃力地捡起来,突然将左手五指张开放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手起刀落,一截指头被他生生剁了下来。腰刀叮声落地,惊得深林中躲藏的鸟儿冲天而起,掠过风雪…… 荒野里的雪风呼啸拂过,仿佛有人在哭啼一般,呜咽凄厉。 “从此,魏州再不能陪伴大都督左右了。大都督,保重。” 鲜血落在银白的雪地上,一片刺目的红。 赵胤双眼慢慢眯了起来,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沉肃而冷漠。 “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顿了顿,他冷冷盯住魏州的眼睛,又补充一句。 “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魏州低头看了看鲜血长流的左手,甩了甩胳膊,朝赵胤揖礼,然后慢慢转身,走入了风雪之中,背影单薄而萧瑟。 赵胤看他片刻,转头对身侧的侍卫道:“走。” 马儿扬起蹄子,破风飞奔。 几个人沿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魏州回过头,看到留在原地的一匹马。马背上有个褡链,地上还有一顶笠帽。 他站了许久,慢慢走过去,捡起来。 ————- 噗! 一瓢冷水从头顶落下,周明生呻丨吟一声,吃力地睁开眼,看了看昏倒在他身侧的吕雪凝,咬紧牙齿,大眼珠子瞪着面前的两个壮汉,破口大骂。 “有种你们弄死爷爷,爷爷眼都不眨一下,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小子,嘴还挺硬。” 壮汉讪笑着走近,一个丢掉手上的水盆,骂咧着踹了周明生一脚,另一个捏住他的下巴,狠狠拍向他的脸。 “逞英雄是吧?想英雄救美?成全你。” 他说着看了看匍匐在地上的吕雪凝,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不是想护着这妞吗?老子就糟蹋给你看。大平!来,把这小子给我扒干净,吊起来,老子要让他亲眼瞧着,他喜欢的妞是怎么被人糟蹋的!” 说罢,他哈哈大笑着,又拍周明生的脸。 “你要是瞧得心痒难耐,叫声爷爷,求个饶,老子高兴了也让你尝尝滋味……” 周明生的脸颊早已被打肿,被说不清汗水、泪水还是水的黏液糊住,一听这话,他牙齿咬得咕咕作响,可是在那人伸手来扒他衣服的时候,他还是颤抖着叫了一声。 “爷爷。祖宗!你们让我叫什么就叫什么,你们放过她吧。要玩,就来玩我,想怎样都可以。咱大老爷们儿,别欺负女子可好,爷爷?二位爷爷!” 两个壮汉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求饶服软,愣了愣,哈哈大笑着,上去就是两脚。 “怂蛋!你有什么好玩的?你既求饶,那便更不能放过她了,哈哈哈————” 在一阵疯狂的大笑声里,他们拨掉了周明生的衣衫,只留一条小衣,将他捆绑倒挂在房里的木头桩上,周明生个子高大,头发垂下来在地上一扫一扫,嘴里骂着含糊不清的话,但是没能阻止那两人的丧心疯狂。 他们将昏迷的吕雪凝拖了起来,生生用冷水泼醒,当着周明生的面扒她的衣服。幽暗的灯光下,吕雪凝冷得身子瑟瑟发抖,尖声大叫,下意识往角落里退去。 “想跑?落到老子的手上了,往哪里跑?”那壮汉伸手去抓她,拖过来又重重甩到地上。 “别怪爷们心狠手辣,谁叫你冒充那妞,害爷们抓错了人,挨了打?” “反正你横竖是要死的,不如做个好事,让爷们解解馋,等你再去投胎,阎王也感你恩德,哈哈哈……” “啊!不要啊!” 吕雪凝整个人已经快要癫狂了,她双手紧紧握拳,拼尽了力量踢、打,试图用牙齿撕碎,可是除了换来更为残暴的殴打和对待,根本无法脱离魔爪。 她满脸是泪,望着不远处的周明生。 周明生也看着他,咬牙切齿,泪流满面。 再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画面了,吕雪凝此刻最大的奢望是,能让她一头撞死,或是给她个痛快,有人能一刀结果了她。 “吕姑娘,是我无用,是我无用,救不了你……” 周明生咆哮着,身子在木桩上荡来荡去,几乎把牙齿咬断,吕雪凝不叫不喊了,只是默默垂泪看着他,那可怜的小模样儿换来周明生撕心裂肺的疼痛。 “老子要宰了你们!宰了你们!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闭嘴!”一人转过头来,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周明生却仿佛找到了激怒他们的办法似的,想把他们引过来对付自己,挑着难听的骂,撕心裂肺地骂,然后在一次比一次更为疼痛地殴打里,鲜血直流,大声喊叫。 “痛快。来啊!有种打死我,打死我啊,来啊!” 吕雪凝看着他身上汩汩的鲜血,垂下眼帘,趁着那两人不注意,突然爬过去抓住了被人弃在地上的一只断箭。 那箭只有箭镞,她颤抖着握在掌心,看着周明生一仰头,刺向自己的脖子—— “当!”一块石头击中吕雪凝的胳膊,她手臂一麻,箭镞没有刺下去,刚一愣神,便听到一股疾风袭来。 章节目录 第411章 厂督的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谁在里面?” 壮汉沉声相喝,却听见“嗷”地一声,一条大黑狗低声咆哮着突然从杂草背后的木门后跃了过来,一口咬在那壮汉的胳膊上。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杀猪般响起。 另一个壮汉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紧随其后的朱九和白执痛击,无声无息地倒下。见他们轻松制服两人,时雍赞许地看了朱九和白执一眼,慢慢走出来,看了看舔嘴唇朝她邀功的大黑。 “你下次不许再擅自主张。惊动了他们的同伙,小心我们都走不了。” 吕雪凝和周明生看到她,脸上说不出是羞惭还是惊喜,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时雍没有吭声,默默将衣服披在吕雪凝的身上,“吕姑娘,还好吧?” 吕雪凝默默流泪,摇头,又点头。 “阿拾,你怎么来了?”周明生刚被朱九从木桩上解下来,揉了揉手腕,舔了舔嘴角的残血,急冲冲地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出去再说。”时雍看了看两具壮汉的尸体,皱了皱眉头,“九哥,我们原路返回。”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果然是惊动了同伙。 时雍叹息摸了摸大黑的头,“出门前不是让你吃饱的吗?冒失了崽崽。” 大黑哪里懂那么多? 听到又来了敌人,嘴里呜呜有声,低吼着就要往前冲。 时雍拖住它,看了看周明生,“还能走吗?” 周明生点点头,时雍左右望了望,吩咐道:“你背上吕姑娘,我们从秘道出去。” 这是在一座山上,到底是在京师的哪个位置,时雍目前也无法判断。他们是乘着夜色被大黑一路带过来的,而且,还是走的一个秘道,进入秘道之前,隐隐有看到山上道观的飞檐拱顶,于是判断这是在一个道观附近,同一座山。 进入秘道后,里面有不少守卫,全被朱九白执和他们带来的侍卫“摸”掉了。原是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想到顺着秘道过来,就发现了周明生和吕雪凝。 “你俩小心些。”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我打头阵,白执,你殿后。” “阿拾,你走中间。” 朱九推开木门,顺着石阶往下,正想闯入秘道,就见一群人举着火把从秘道里走了出来。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他们被团团围在中间,可如何是好? 场面古怪地安静了片刻,时雍笑开。 “真是不巧,这样就碰上了。本想留你们一条小命,谁知你们非要往阎王殿前闯?九哥,杀!” 朱九提口气,横刀身前,人如鹞子一般急窜出去,快如鸦影,刀光划出一条白线,如破开水面的浪花,不过转瞬便已将冲在前头的敌人斩杀,几个侍卫随即而上,将时雍围在中间,与来人杀成一团。 刀光剑影,金铁交鸣,气浪滔天,时雍看着周围厮杀的人影,提剑站在吕雪凝的身前,看人影落在身侧的石壁之上,发现这场景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两方人马正杀得你死我活,背后突然传来一丝轻笑。 “人生何处不相逢啦,我的姑姑。” 听到白马扶舟的声音,时雍整个人几乎僵住,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 “又是你?果然是你?” 又?果然? 白马扶舟目光轻微地闪动一下,又徐徐笑开,侧目望向旁边的慧明和尚,“让他们退下,不可伤了我姑姑。” 会在这里遇到白马扶舟,对时雍而言是十分意外的。 京中剧变,虽然外面都传午门前的刺客是“天神殿”的人,但是正如赵胤是被人冤枉的一样,时雍知道这只是一个局,那些刺客其实和天神殿并没有什么关系。 在心里,她已经把白马扶舟排除在敌人之外,不曾想,当她以为他没有问题的时候,居然把他抓了个现行。同时,也被白马扶舟抓了个正着。 白马扶舟温柔莞尔:“你就这么把我的人带走,不合适吧,姑姑?” “你的人?不知廉耻!”时雍冷哼一声,直盯盯地看着白马扶舟,已无法将眼前这个轻袍缓带,一脸邪气的男人与天寿山那个白衣公子认作一人了。 “白马扶舟,除了会欺负女子,你还会干什么?如此行径,你可对得起长公主?” 因先前与长公主相谈甚欢,时雍心里头替长公主不值,说话时的模样,似是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 白马扶舟轻笑一声,优雅又慵懒地走到她的面前,那张俊美的面孔带着几分阴凉之气,声音压得低了些,“姑姑想知道?没问题。等一会,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说罢他转头,“来人,请姑姑入殿。好生安置。” “无耻!”时雍见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攥紧剑柄,脸上露出一抹难掩的厌恶,“要留下你姑奶奶,也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白马扶舟瞟一眼她白皙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浮起的一抹红晕,懒洋洋一笑,“上次让你侥幸得手,你以为还会有第二次刺伤我的机会?姑姑,你小瞧了我。” 时雍瞧他一眼,冷哼:“试试!” 白马扶舟勾起唇角,望向她身侧那几个浑身戾气,手执钢刀的侍卫,淡笑一声。 “束手就擒,别伤了和气,或可留你们一命,动起手来,刀枪可不长眼!” 时雍斥喝:“废话少说!” 落入这些人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时雍哪敢轻易下这样的赌注?有机会拼命的时候,自然要全力一搏,她趁着白马扶舟分神说话,大喝一声,举剑便刺,几个侍卫反应也极为敏捷,兵戈掠起一阵寒光,欺身而上。 “找死!”白马扶舟冷笑一声,后退两步,刀柄重重击在时雍的肩膀。 时雍惊出一身冷汗,女子体力天生不如男子,她身材比白马扶舟娇小得多,本是想来个先下手为强,不料白马扶舟如此利索。 上次那一剑能刺伤他,属实是侥幸。他刚才这一下,若非是用刀柄,而是刀身,恐怕她肩膀都得被卸下来不可。 时雍咬牙,低声道:“九哥,你们找机会,带人走。” 朱九以刀架住一人,沉声:“你呢?” “不用管我。” 时雍说完,身子随着手上的剑直接朝白马扶舟送了出去,待白马扶舟举刀架迎时,她身子一矮,头一低,剑朝他身上飞去,人却突然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往后扑身。 “姑奶奶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白马扶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无赖的打法,腰身突然被她紧紧箍住,他整个人僵了僵,在她的大力的推动下往后蹬蹬退出几步,后背贴上石壁,除非一刀劈了她,若不然根本动弹不得。 呵! 白马扶舟低头看一眼身前女子,气极反笑。 “你就不怕我一刀宰了你?” “那就同归于尽吧!”时雍冷笑一声,松开一只手,指尖一转,夹住薄薄的刀片就往他脐下的裆间刺去。 白马扶舟大骇,俊目微瞪,狠狠扣住她的手,吓得后背一身冷汗,“好狠毒的女人!” 差一点点,他就毁在这女人手上。 他吓掉了半条命,时雍也惊得魂飞魄散。 对太监阉割的事情,她其实是一知半解的,但是在她的理解中,不论怎么阉也不会有太监不该有的东西吧?莫非是取蛋留鸡?电光火石间她还能想到这个,时雍也着实佩服自己。 就在这短暂的迟疑中,她的手臂已经被白马扶舟制住了。 白马扶舟狠狠地拉开她,将她胳膊往后重重一拧。咔嚓一声,痛得时雍额头冒汗,为求自保,她条件反射地张开嘴,扑上去就在白马扶舟的胳膊上狠狠一咬。 白马扶舟痛得闷哼一声,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咬着牙齿,扼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 “疯女人!牙给你拔了!” 看着时雍拼命的架势,白马扶舟再看一眼衣袍上渗出的鲜血,牢牢将她束在怀里,抬起手臂甩了甩,猛一下砸在时雍的脖子上。 “阿拾!” 时雍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昏过去前只听到朱九的大喊。 章节目录 第412章 代天行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冬夜漫长得仿佛天永远也不会亮。 山上妖风四起,呼啸般荡起帘帷,雪花白茫茫地压在窗外的枝头,将夜幕下的山峦压成一片银白。 白马扶舟懒洋洋地低头,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女子,一双眼眸邪气又诡谲。此刻的时雍,老实、乖巧,再不是那一副母夜叉般恨不得把他嚼烂入腹的样子。 白马扶舟看了她许久,一双阴凉的眸子慢慢眯起,唇角扬了起来。 哼! 真狠。 狠得令人心窝抽痛。 白马扶舟掌心落在胸膛的那处伤口上。 剑伤已经愈合,伤疤还在,长长的一刀,肉色的蚯蚓般爬在上面,丑陋至极。 而这,正是拜这个女人所赐。 “咳!” 慧明轻咳一声,见白马扶舟转头,这才慢慢拖着脚步走进来。 “君上,事情有变。” 闻言,白马扶舟目光眯了起来,“什么?” 慧明低下头道:“四方使者本来已经答应今日就与君上详谈,共商大计。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派人来说,不见了。” 四方使者是白马扶舟自任“天神殿主”后,借着慧明在邪君那处的人脉,好不容易搭上的线。按慧明的说法,这个四方使者便是为邪君发布任务的人,是那个神秘组织里唯一能接近邪君的头目。 只要得到了“四方使者”的认可,那白马扶舟就是真正的邪君了,不仅能领导所有的人,还能掌握邪君所有的秘密。 慧明以前也不曾见过这个四方使者,更不知道他是何人,身在何处。 自从白马扶舟成了“邪君”,这伙人就像消失了一般。 正月初一那天,白马扶舟突然带人到大玉山,找到那处秘道,直接带人将原本驻在此处的邪君旧部掀了,逼得四方使者不得不主动来谈。 当时,吕雪凝和周明生,便已经被关押在洞中了。 没有人知道白马扶舟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但是,对付这种暗黑势力,以暗制暗,以黑止黑,竟是最有效的办法。 当白马扶舟还是朝廷的厂督时,行事处处受制,如今成了无恶不作的天神殿主,行事却方便了许久。而且,对方看他如此急不可耐,反而更相信他,愿意一谈。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白马扶舟一时琢磨不透。 慧明道:“君上,是不是赵胤那几个侍卫逃出去,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白马扶舟思忖片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时雍,侧头对慧明道:“去问捎信的人,到底所为何事?” 慧明叹气:“问了,他说不知。” 哼!白马扶舟冷冷看着他,“他说不知,你就没有办法让他开口了吗?” 慧明看着他眼里的冷光,心里骇了骇,双手合十,叫声阿弥陀佛,点头出去。 白马扶舟站了息让,在床边的圈椅上慢慢坐下,看着仍未苏醒的时雍,静静不语。 好一会,慧明回来了,脸上有惊疑之色。 “君上,那人说,四方使者今晚见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具体是谁,他一个传信的人也不会知道。不过……”慧明迟疑片刻,抬眸看着白马扶舟道:“君上,事态似乎不妙。” 白马扶舟双眼微眯,“你是说?” 慧明道:“是不是真正的邪君来了?四方使者识破了我们的计谋?” “哼!”白马扶舟俊脸猛地拉下,凉凉扫他一眼,“那本督是谁?” 慧明立即低头,“是。君上才是真正的邪君大人。” …… 天快要亮了,白雾缓缓从林中升起,远处有钟声传来,空山一片洁净。 古旧的道观中,山风刮过,一个身着道袍手执拂尘的老道士,安静地盘坐在殿中蒲团上,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眉心皱起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四周青烟袅袅,宁静异常。 魏州站在他面前,许久,突然一哼。 “道长竟然还能静心修行?” 老道士突然睁眼,平静地看着魏州笠帽下那张肿胀得几乎变形的面容,忽而缓缓道:“你不该来。” 魏州一步步走近他,“道长闭关这么久,也该出关了。我是来请你出关的。” 老道眉头再次皱起,将拂尘搭在臂弯,撸了撸雪白的胡子,慈祥的模样,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 “你不来,我自会出山相救。你来了,说不定就带来了尾巴。你怎会糊涂至此?” 魏州静静地看着他,身子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地道:“赵胤没有怀疑我。” 老道眯起眼瞧了魏州良久,突然慈祥地笑开。 “他放你离开的?” “是。”魏州低下眉眼,脸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伤感,“他是当真信任我。”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老道士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的叹息,“糊涂啊。赵胤此人行事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他怎会轻易相信你,你又怎能轻易相信他?” “我不信他又如何?就死在诏狱吗?” 魏州突然抬头,目光里露出几分厉色,冷冷逼问: “我不是建章帝的遗腹子吗?既是天命所归,又有何惧?赵炔父子杀我父,夺我位,我们忍辱负重筹谋这么久,不就等这一日吗?虽说这次的事情功亏一篑,但眼下光启重伤,想是活不了多久了,而太子年幼,赵胤又遭众臣疑心,尤其定国公,不如我们趁此机会,直接举旗,振臂一呼——” 唉! 老道重重叹息一声,低头看着他受伤的手。 “你先吃点东西,休歇片刻。我们再谋大计吧。” 话落,他叫来一个道童,吩咐了几句,等道童送来饭菜,他又笑道:“把我房里的金波忘忧酒取一壶来,犒劳公子。” 道童依言下去,很快取来酒壶,老道亲自起身为魏州倒满一杯,微微叹息道:“此次事败,也怪不得你,怪只怪那赵胤老奸巨猾,实难琢磨……” 老道把酒端到魏州的面前,看魏州抬袖仰头喝下去,又微笑着一叹。 “命不可忽,天不可违。既然你失败了,或许也是天命吧。” 魏州看着他,皱起眉:“道长此言何意?” 老道慢慢放下酒壶,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这么好的机会你都失败了。那么,老天要你的命来做什么用?你去死吧。你死了,这个秘密就再也没有人知晓了。” 最后四个字,他是微笑着出口的,一脸慈祥,眼睛里的光芒却极是冷冽。 “我也是代天行罚。你别怪我。” “代天?你们不是说我才是皇子吗?我是皇子我是天,你算什么东西……”魏州手臂缓缓抬起,撑在桌上就要起身,人却突然软了下去,眼里露出一抹惊惧之色,望向那壶酒。 “你……下毒?” 老道微笑着看他,香炉里的香焚出淡淡的幽香。 他微微眯眸,叹息一声,“罪过,罪过。你这没用的东西,早就该死了。是贫道太过仁慈了呀!有愧于天,罪过大喽。” “你————” 魏州猛地站起来,突然翻桌子,欺身夺下他的拂尘,脸上露出恨意,“你当真以为我那么傻,会喝你的毒酒?” 他扬高袖子,让老道士看袖子上那一团浸湿的酒液。 然而,老道脸上却越发淡定,甚至对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聪明!那你可有闻到贫道的熏香?香吗?” 魏州脸上突然变色。 只见他怒喝一声,身形乍起,如豹子般朝老道扑去,凶猛异样。人跃在半空又突然跌落在地,重重地喘息着,双眼赤红地瞪着老道,牙齿磨得咕咕作响。 “你一直在……骗我。” 老道但笑不语。 正在这时,一个道童突然闯了进来,一边惊慌地奔走一边大喊进门,看到瘫在地上的魏州,愣了愣,一脸不解地道:“师尊,不好了,清虚观被官兵包围了。” “慌什么?”清虚道长一声暴喝,道袍扬起,突然扬起右手,五指一扣,捏紧魏州的脖子,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道: “传令下去,就说锦衣卫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我清虚观今日恐要毁于一旦了。凡观内弟子,悉数散开,东南西北四门,各自逃命,能活一个是一个。能活一个,也一定要将锦衣卫赵胤的恶行,告知天下!” 章节目录 第413章 一个故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自从清虚道长闭关修道以来,他便很少出现在观中了,能接触到他的徒子徒孙们很少,也没人知道师尊整日在后山闭关到底都做些什么。 这道童约莫十一二岁,头上扎了个小髻,长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单纯模样,似乎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一眼被师尊摁在地上浑身是血的魏州,得了令便撒开脚丫往外跑。 “不是说赵胤信任你吗?哼!” 清虚道长死死掐住魏州的脖子,面目终于露出几分狰狞,“蠢货!就你这般猪脑也配和赵胤斗法?还妄想扯旗举事?你死了也别怪我,要怪就怪赵胤吧。” 他虎口越发用力,魏州双眼鼓胀起来,说不了话,气恨地盯住他,一只手慢慢地摸索,耐心地摸索,终于摸到那一把掉落地上的酒壶。 “啊!”魏州大叫一声,猛地抬起手臂,举着酒壶狠狠朝清虚道长的头上砸下去。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可惜,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酒壶碎了,没有砸死人,却惹怒了清虚道人。 “蠢笨如斯!”清虚道长突然拉动拂尘的长柄,眼前寒光倏地一闪,那拂尘里竟然抽出一把窄细的尖刀。 刀尖锋利,刺入身体那瞬间,魏州竟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本能地抬手,想抓住清虚道长的胳膊——只可怜,他的手没有力,在熏香的作用下,神智渐渐地涣散,只能眼睁睁看着清虚道长摁下神座的机关,然后在房里泼上桐油,将燃烧的炭炉掀翻在地…… 清虚道长的脸映在冲天的火光中,带着狰狞的笑。 “一起去死吧。” 噗!烈火遇上桐油,见风便狂啸而起。 赵胤提刀入内,看到的便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满屋怪异的浓香—— “不好!”随同他前来的许煜大叫,伸手去拉赵胤。 “爷,快出去避火。” 那火烧得极快,烧着了布幡与帘幕,字画、书籍,全是易于燃烧之物。 眼看火势冲天,赵胤却突然以袖掩鼻,冲了进去。 “大都督!”几个侍卫异口同声地惊叫。 赵胤步伐很快,一把拖住魏州的身子,单膝跪在地上,探了探他的鼻息,啪啪两巴掌扇下去,见魏州睁开眼,厉色逼问: “人呢?” “那……”魏州话未说完,噗的一声,鲜血从喉头了溢出,将他没有说完的话堵住,唯有他的一只手指,慢慢地抬起来,指着那火光冲天的内室。 赵胤抬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双眼一凛。 “灭火!” 此时的清虚观里已是乱成一片。 道士们得了师尊命令,纷纷四处逃命,庭院外、厢房里尖叫声四起,后山火光一起,前院亦有人趁乱纵火,一时间,几乎整座道观都淹没在了烈焰之中。 清虚观也算是一座百年古刹,有些历史了,白雪覆盖的道观在峰峦环绕间古朴盎然,却又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断崖残壁极为险峻,这给了长年生活在此的道士们很大的便利。趁着火势,他们如兔子一般四处散开,极其精滑,给了抓捕的官兵极大的阻力…… 不怕狠的,就怕对自己人都狠的。这种玉石俱焚的打法,无疑是最为恐怖的手段,纵火焚观,毁去线索,不给敌人机会,也不给自己人活命的机会。 赵胤将魏州拖出后山的内室,望着从屋檐滚滚而起的浓烟,眉宇紧锁。 “传令下去,让五军营、三千营聚兵于此,以此山为界,封路十里,不许任何人出入。” 侍卫:“是。” 赵胤站到屋前的凸石上,举目望向白茫茫的远山,“发信号。” 侍卫再次沉喝:“是。” 一声响箭冲向天际,发出尖利的咀声。 寒风夹着飞雪和浓烟在空中翻滚。 那响箭升起,又落下,归于沉寂。 没有人知道赵胤在给谁发送信号,却知这天又将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抓捕。 兴许用不了多久,锦衣卫赵大人带兵铲平清虚观,纵火焚烧,杀伤无数,又将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成为他的又一桩“罪证”。 风雪落在魏州的脸上,他躺在雪地上,身体几乎没有了知觉,但是双眼却睁开了,人也清醒了几分。 “大都督……你……何苦?” 赵胤回头,慢慢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丨身来,盯住他的眼睛,“醒了?” 魏州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询问一般,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天际,气若游丝般喃喃。 “没有人会知道这座道观里发生了什么……人们只会记得清虚道长广开恩路,舍粥救人,济贫扶弱……不会记得大都督你有过什么功绩……在他们眼里,你是杀人如麻的恶魔……数年后,百年后,数百年后,再有人走入这座道观,看到这里的遗迹,提起你时,只会记得你被写在史书上的模样,冷血、残酷、杀人如麻,曾经一夜烧死清虚观上百人……” 赵胤低头看了他许久,脱下身上的风氅,盖住他的身体。 “那又如何?” 说罢,赵胤转头叫来许煜,“去找一块门板,把他抬下去医治。” 许煜看了一眼几乎不成人样的魏州,低下眼帘,“是。” 魏州咳笑,“不用了。我就快死了。” 原来一个人临死之前,是有预感的,能感觉到死神的召唤,能感觉到空气的稀薄,能感觉到灵魂在逐渐抽离这个万恶的世界,肉体的痛苦变得麻木,呼吸也开始吃力,眼前的兵荒马乱就像只是一场梦境…… 魏州目光痴痴地从天际慢慢收回,落在赵胤平静的脸上,“想问什么……你问吧。我若是愿意,会说。” 愿意说,会说。 不愿意说,就不说? 哼! 赵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从何时开始的?” 背叛他吗?魏州眼睛眯了起来,嘴唇居然露出一丝笑意,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极是可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你的人。从来不是。” 他是十天干的乙一,从成为乙一那天起,他就是属于“十天干”的人。而“十天干”的创建者是先帝,不是赵胤。乙一这个名头,亦不是赵胤给他的。 当年乙一听命于甲一,听命于先帝,是先帝去世前,这才当着甲一的面将“十天干”的首领印鉴交给赵胤,也将“十天干”交到赵胤手上。 在那之前,魏州已经是锦衣卫的千户,与赵胤相识几年了。 而赵胤那会儿,尚且不知他就是乙一。 魏州肿胀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有许多欲言又止的话,“这天底下,几人可为?又有几人能命令我?许多事情,大都督心知肚明……” 赵胤沉眉,盯住他,一言不发。 魏州道:“你和我都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只是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一把刀只有够快,够狠,才能活命。” 说到这里,他缓了缓,突然浮上一丝怪异的笑。 “你不想问什么,我倒有个故事要告诉你。” 他看着赵胤平静的面孔,像是急欲倾诉一般,狠狠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吐字也更清楚了许多。 “那年,我为你挡了一箭,你提拔我为千户,你猜,我为何要替你挡箭?” 赵胤看着他不说话。 魏州道:“为了得到你的信任,射杀你那一箭,便是清虚道长安排的……他们告诉我,我是天家之子,建章帝赵绵泽的遗腹子,咳咳……” 他又咳出一口鲜血。 建章帝这三个字在大晏是忌讳。 建章朝在光启朝、永禄朝之前,建章帝是永禄帝的侄子,做了四年皇帝,被他的亲叔叔——也就是先帝推翻,最后惨死宫中。 但多年来,一直有传言称,建章帝其实没有死,而是被心腹之臣从秘道救出离宫,辗转江湖,甚至更有一些人深信不疑,建章帝流落民间,只为招兵买马,总有一天会打回来,夺回原本属于他的帝位…… 章节目录 第414章 魏州下线(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风愈发地大了。 魏州的双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他看着赵胤,一字一顿说得极为缓慢,“若有一天,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你,说你其实有一个非凡的身世,天家之子,皇室血脉,却又身负血海深仇,你会如何?” 永禄爷是推翻建章帝而继帝位的,若魏州当真是建章帝的遗腹子,自然是与当今皇帝有血海深仇。 可是…… 建章帝几岁,魏州几岁? 年纪根本就对不上。 赵胤冷眼阖下,淡淡看他,“拙劣之计!” 魏州幽幽道:“他能说出你身上的胎记,还有许多足以说服你的证据。而你娘也告诉你,你不是她和你爹亲生的,一切都巧合,也一切都吻合呢?” 赵胤沉默着看他。 魏州道:“你一开始或许不信,渐渐地,你就会相信了……因为人啦……总是如此自负,相信自己天生便与众不同,必定是天选之子……” “有时候,不是别人的谎言有多么高明,而是我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个想听的答案……” 从睁开眼看世界,从意识觉悟那一刻,便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才会明明那么平凡,又那么自信。 魏州的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喑哑的声音听上去极为悲切。 “先帝为何会选我做‘十天干’培养?此番际遇,让我很早便相信,我定然不是平凡人。普通人怎能做十天干的统领呢,你说是不是?清虚的说法,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不信他,还能信谁?” 火势还在蔓延,远处是嘈杂的人群,只有这一个角落里,山风异常的低沉,呼啸如泣。 魏州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话,讲起他初到锦衣卫与赵胤相见,讲起他那个“天潢贵胄”的故事,讲他差一点就要登极而上,成为人上人的抱负,既虚无缥缈,又有那么几分真实。 赵胤安静地听着,陷入沉默。 他没有看魏州,锋利的眉头微皱着,漆黑的眸瞳深幽难测,猜不到他到底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 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的脸慢慢侧过来,沉下眼。 “为什么?” 魏州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对他莫名的询问似乎有些意外,缓缓扯了扯嘴角,“你问什么?” “魏州。”赵胤突然错开身子,让满天的雪光和火光映入魏州的眼睛。 他仍然低着头,却刚好可以看到魏州的脸色。 “你若当真想杀我,有很多机会。” “是吗?我回忆不起来了。”魏州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已经湿透,仿佛血已经流尽了,随时都会死过去。 可是,习惯忍受苦痛是他们的长处。在他成为十天干之前,有过无数个日夜比这更为艰苦的训练,他都熬过来了,才会成为佼佼者。 他随时会死,这一刻,又不想那么快死。他想,人就是这么奇怪,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又想多看一眼,多说几句话,眷恋人世…… 魏州动了动嘴唇,看着赵胤,想了片刻,突然悠悠道:“或许那时,还不想让你死。你活着,对我们还有用。” 赵胤道:“你们?你们是何人?” 魏州眼皮微动,“自然是我……和清虚他们这一伙……反贼。” 赵胤盯住他红肿到散发着淤青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你在撒谎。” 魏州面色微微一变,嘴唇龛动,看着他说不出话。 “你不是清虚道长的人。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们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自己人,而你也知道他们没有把你当成自己人。” 顿了顿,他抬高眉梢,目光冷厉地盯住他,“你如此精明,怎会信这般拙劣的把戏?任由他们所用?你当本座傻,还是你傻?” 魏州一时无言,双眼古怪又复杂。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那你说,我是谁的人?” 赵胤平静地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魏州静默,长长的一个人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般无声无息。 可是,他没有死去,而是在等待许久后,突然又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你猜对了,我并不会完全相信清虚道长的话,也不信他把我当成自己人,就好像…………我不信你会相信我的借口,送我离开京师一般。是。今日我是……特地引你来清虚观的。你送我出城时,我就知道……你会派人盯梢。” 魏州眼睛浑浊了些,目光似乎没有了焦距,声音也更为轻淡,“我跟你多年,听过你无数次命令……大都督……你说我会猜不到你之所想吗?” 赵胤看他一眼,沉默。 魏州脸上突然绽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相识多年,我与你还是有……默契的。” 赵胤面有愠怒。 两人的眼神在空间一触即分。 有惺惺相惜的兄弟情,但又如何? 还是走到了今日这般不堪的境地。 魏州缓缓张嘴,说得极为艰涩。 “多年来,清虚以护我安危为由,从不向我吐露更多的秘密。我知道他想利用我,自然也不会甘心入套。但是生而为人,又怎会没有私心?我自然也有天之骄子的抱负,谁愿意甘心做一把刀,一生一世都做刀?” 他声音尖利了一些,沙哑,无奈。 分明说的是他自己,仿佛又在暗示赵胤。 不能做一把刀, 一把由着人使用的刀! “这很荒谬。”魏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为何在你面前,我才能说出心里话?大概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吧。” 赵胤看着他,“我和你,不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魏州唇角有鲜血,牵起的笑容便有些可怕、 “是。我们不同,你比我更心甘情愿做人家的刀,做先帝的刀——所以,面对这样的赵胤,我怎能没有戒心呢?” 赵胤冷漠地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魏州又道:“我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游走各方,权衡利弊,想成为最终的渔翁,只可惜,棋差一着,去乾清宫晚了一步……” 赵胤放松膝盖,身体微微前倾。 “你还在撒谎。” 魏州摇头,望着他冷漠的眼,无声一笑,“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坐收渔利,只是没成。” 赵胤道:“你不想杀我,也不想谋反。你是先帝一手培养的人,你怎会反大晏?除非你当真信了清虚的谎言。而你,分明不信。” 他说得斩钉截铁。 魏州望着他的眼睛,渐渐感觉到了一丝无助,手指卷了起来。 赵胤冷冷看着他,“你原本可以远离京师。我说过,离开是你唯一的活路,为什么不走?” 魏州怔了怔,“我若是当真离京……你会……饶了我吗?” 赵胤沉默许久,慢慢地吐出一个字:“会。” 一阵冷风掠过来,带着烧尽的纸屑,像黑色的蝴蝶般在空中翻飞起舞,不知是哪一幢屋子的大梁烧塌了,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你不会。” 魏州喃喃着,似乎为了确定自己没有做错选择一般,满是希冀地看着赵胤。而赵胤没有回答,也不再解释。 寒风幽幽乍起,魏州嘴唇颤抖着,眼睛肿得几乎眯起来,声音更是轻得快要听不清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了?你继续————” 赵胤慢慢站起身,盯住他道:“我有两个问题。” 魏州眼睛又亮了起来,“你说。” 赵胤道:“袁凤——你的夫人是谁杀的?” 魏州嘴皮颤抖起来,喉头呜咽有声,看上去像在笑,听上去更像是在哭,一个“我”字已经不太清楚,但他的神色足以说明悲伤。 “她……该死……勾搭陈萧……该死……我真心待她……背叛我。” 赵胤哼声,“她勾搭陈萧,你杀了她陷害谢放,切断我的左手右臂,再为除夕之变铺路,端的是好计。” 说到此处,赵胤忽然凉凉地掀唇,视线斜了过去,“然而,你原本是可以不失败的。若你相信清虚的话,除夕夜只须早到一步,你就赢了。可你算计满满,怎会天亮时才去乾清宫?到底是棋差一着,还是妇人之仁?” 魏州看着他,轻轻发笑,笑着笑着就吐了血。 昨日哪知今日事?此情此景难为情! 魏州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就当是……妇人之仁吧。你……继续问。” 飞雪入怀,沾染了赵胤的眉眼。 这一次,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弥留之际的魏州。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仿若从天际传来,悠然冷淡。 “最后一个问题,时雍是谁杀的?” 听他冷不丁问到这个,魏州似乎有些诧异,盯着赵胤的眉目,缓缓问:“你……为何在意……此事?” 赵胤垂眼,任由飞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并不看魏州的眼睛,“欠一个恩情。” 魏州的脸色在寒风中寸寸发白,“我。” 赵胤猛地抬头,“无冤无仇,为何杀她?” 魏州的脸微微转开,望向落雪的天空,不去正视赵胤的眼睛,“一个女子怎可积粟聚财、堆金砌玉,勾引大晏亲王,玩弄江山社稷?她非死不可。” 赵胤看着他黯淡的面色,慢慢眯起眼,突地走近一步。 “杀他的是当今……天子?” 魏州回视他,无声一笑,“大都督何其聪敏!你心中自有答案……何须问我?帝王的江山,白骨垒成,英雄热血,将军豪情,不过是他赵家的丰碑。” 说到此,魏州停顿片刻,轻声道:“就连你那封亲笔手书,也是皇帝御笔。” 赵胤脸色微变。 魏州仿佛看到他冷静面孔的龟裂。停顿片刻,他缓了一口气,无力地笑:“你说得对,普天之下,此事几人能为?能模仿你的笔迹……能复凿十天干首领印鉴……最紧要的是……世上有几人知道我……就是乙一?知道我能联络……十天干其他人?” 赵胤僵硬不动。 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同时做到这些。 除去赵胤和甲一,只有一个人。 当今天子——光启帝赵炔。 先帝虽然将“十天干”这个秘密武器交给赵胤,当是对身为帝王的儿子赵炔,自然不会隐瞒。 “我,乙一,便是为……掣肘你而存在。大都督,哪一个帝王不多疑…………你和我,只是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 风声在呜咽,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一片片落在燃烧的火光中,化成了水,又落在他们身上,湿透了赵胤的肩膀,头发。 “魏州。” 赵胤望着魏州灰败的脸。 “你说这些,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若除夕之变是皇帝为了算计赵胤而设的谋局,那封手书是光启帝的手笔,他总不至于为了铲除赵胤连他自己和太子的命都搭进去吧? 赵胤拳头攥了起来,“这不合情理。” “你心知肚明……何必苦苦相逼,寻找一个假的真相?就为了劝自己……继续效忠吗?” 魏州看着他脸上的愤怒,压抑却又掩饰不住,这种情绪,只有说到两个女人的时候才会有。一个是宋阿拾,一个便是死去的时雍。只有这时,这个平静得仿佛无欲无求的男人,才会有情绪。 魏州忽然吃力地抬了抬头,眼眶通红地望着他。 “你过来,蹲下来,我告诉你……最后一句真话。” 赵胤看了他片刻,慢慢蹲身,盯着他的眼睛。 魏州也看着他,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极其微弱。 “皇帝怀疑你是真,想借机试探你,是真,为了平息众臣怒意,平衡朝堂局势,……也是真。我想……有一日,当你功高盖主,他无法再控制你,那么在太子继位前铲除你,也肯定会成真。所以我便……” 魏州说到此处,突然张开嘴,似乎想笑,但是笑声没有出来,便淌出一脸眼泪,胸膛起伏了片刻,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再次出了声。 “我便借机推你一把。” 赵胤猛地转头,盯住他的眼睛。 魏州喃喃着,已然句不成句,声不成声。 “皇帝想试探你,而我,将计就计,将此事告之清虚,他借机策划宫变,想一举除去皇帝和太子……我故意晚一步去乾清宫,等你来……我留下太子,只为助你一臂之力……我想看着你问鼎天下,不用再像我一样,一辈子……只能做刀,做帝王的刀……” 赵胤道:“一派胡言。” 魏州的眼角流下了泪,“我若不这么做……你永远迈不出这一步。”他缓缓地道:“我以为我,能等到那一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胤猛地站起身,绣春刀铮然出鞘,“你以为本座会信你的鬼话?” “魏州,你会走到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 “你说得对,你确非凡人。被选为十天干统领,不是际遇,而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 赵胤说话很少这么快,这么急,然而,魏州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怔怔看着天际的飞雪,一个人自言自语般喃喃。 “刀可以无情,我不可以。” “刀无情,我不。” “我……不可以。” 魏州似乎笑了一声,那声音在风中轻轻一荡,异常凄凉。 赵胤看了他许久,收起刀,缓缓低头。 “魏州,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 魏州没有回答。 赵胤拍拍魏州的脸,从轻到重,一下又一下,直到打得他啪啪作响,魏州也没有再回答。 地上,雪花的颜色变得鲜红一片。 赵胤盯住魏州,慢慢将手覆上他的眼睛。 湿漉漉的水渍湿透了他的掌心,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一片温热。 那年相识,也是飞雪的季节,光阴里的他,还是一个少年。鲜衣怒马,御剑豪情,笑声乘风破雪,万里江山仿佛一日踏尽。 晨昏轮转,恍若经年…… 赵胤沉默地看他许久,将那顶笠帽拿过来盖住他肿胀得不成人形的脸,一字一句地道。 “锦上花,雪中炭。赵胤不会忘,好走。” 起风了。 清虚观上空,火光越来越烈。 雪花纷纷而落,竟不敌那熊熊烈焰席卷苍天…… 章节目录 第415章 你想做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穹顶一轮金色的太阳照在茫茫雪地上,一阵干风乍起,将雪屑吹得满天翻冰,霞光刺眼,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美妙—— 她是在哪里? 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时雍脑子糊涂了片刻,突然清醒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看一眼那个坐在床边懒洋洋注视着自己的男子时,又条件反射地低头,看身上的衣衫是否完整。 这一系列的动作,将一个女子的担心与慌乱表现无疑,惹来白马扶舟嗤地一笑,毫不客气地损她。 “姑姑,我不是赵胤,对你没有兴趣。你不必如此惊慌。” 时雍淡淡看他,一双通红的泪,布满了红血丝,凉得刀子般能戳人骨缝。 “落在你的手上,我便没有慌过。” “啧啧啧啧!”白马扶舟与时雍的疲惫和憔悴截然不同,他似乎心情很好,双眼明亮带笑,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慵懒从容的气息。 “姑姑,你这就是欺负我啊。都落我手上了,还不慌,不是损我威风么?” 时雍哼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少来这套。你要如何,直说了吧?” 白马扶舟看着她一双镇定如常的面孔,狭长的双眼浅浅眯起,看了她片刻,脸上再次露出笑意,“想把没有做完的事情做了。” 时雍狐疑地蹙起眉头,“没做完的事?何事?” 白马扶舟道:“姑姑上次不是说我在天神殿强迫你大婚,还要与你洞房吗?这黑锅我背了,事我不能不办,你说呢?” 也亏得这家伙长了一张英俊过人的面孔,即便说出这么讨人嫌的话,也不那么让人恶心。 时雍哼声,嘴角微微上翘,看着他道:“不是对我不感兴趣?” 白马扶舟低头,摸了摸高挺的鼻梁,眼梢懒懒地斜向她,“这人啦,就不能过得太舒服,偶尔委屈一下,未尝不可,就当体验也罢。” 委屈他? 时雍冷笑,“你不必在我面前卖惨,我们谁不了解谁啊?你做这么大一个局,也可谓下足血本,歹毒异常了,总不至于是为了个女人吧?白马扶舟,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道:“你制造这么多起血案,以这么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将无数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拖入地狱,你不会没有动机吧?你的追求,你的信仰,是什么?你想做神?” 神? 白马扶舟道:“天神殿主,比神更神吧?”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时雍哼声奚落,“神是什么,神有一颗慈悲心,怜悯世人,你呢?你的胸膛里根本没有心。” 白马扶舟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唇边仍然带笑。 “谁说我没有心?” 他慢吞吞站起,目光凝在时雍的脸上,眸若秋水,唇角噙笑,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眉目间一抹淡淡的邪气,炫目又慑人心魄。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心?” 时雍见他伸手来抓自己的手,铁青着脸往后一退,迅速摆开一个搏斗的架势,目光英气勃勃地看着他,“别碰我!” 轻风徐过,她身姿摆动间,头上青丝微微扬起,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衬得他面颊越显愤怒,侧面精致,耳垂圆巧粉泽。 “见了千花万柳,并不如伊。”白马扶舟脑子里突然想起这句话,脸上更是扬起一丝笑。 他的目光寸寸扫视着时雍,似乎对于逗弄这个女子更生出了几分兴趣,步步紧逼,头微垂着呼吸她身上旖旎的香气,陶醉般深深一嗅。 “姑姑,我若无心,你当初怎么刺得中我?” 孤男俊女,气氛暧昧,时雍皱起眉头,冷笑一声,“美男计?” 白马扶舟勾唇,微微眯起眼,与时雍戒备的目光对视。 “多谢夸赞。我是在回答姑姑的问题。” 白马扶舟微微一笑,幽幽地看时雍一眼,叹声道:“我不想做神,因为神的胸膛里才没有心。即使有,那心是泥塑的。而人的心,是肉做的。” 时雍反问:“所以呢?天神殿主?用肉做的心,搏一个神位,从而愚弄世人,伤天害理,到最后,你想得到什么?江山?美人?” 江山美人? 白马扶舟看着少女抿唇质问,用着与她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执拗,小脸却如玉般温软洁白,那般违和,又那般姝丽,如花似酒,一时醉入心窝。 他一时怔忡,竟笑道:“江山不如江湖闲,六宫粉黛不如你。姑姑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独你一个,如何?” “我呸!”时雍对他的风雅多情毫不入眼,眼儿一斜,再赏给他三个字:“死太监!” 白马扶舟脸一变,笑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面容和深不可测的目光。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时雍发现了,一个人缺什么最怕人家说什么,显然,白马扶舟最怕人家说他是太监了,太监两个字就足够伤害到他,更别说加一个“死”字。 她微微挑眉,唇角平添一抹笑,“生气了?我道歉。我不该这么说你,这话实在太侮辱太监了,毕竟太监可没你这么令人作呕————” 一般情况下,时雍很少这样出口伤人,实在是白马扶舟做的这些事情,太让她反感。既然人在屋檐下,那生死由命,何必再低头? 她是怎么舒服怎么说,说了看白马扶舟变了脸色,脸上反而有了一丝笑容。 “想必你现在没有兴趣再同我大婚洞房了吧?”时雍打个呵欠,懒洋洋看着他盛怒的脸,“若是你打算杀我,现在可以动手了。若是不打算杀我,我准备再睡一会。没睡好,有点困。” 她说着,绕过白马扶舟的身侧,走向那张床…… 然后,不待白马扶舟回头,方向一改,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 木质的门是关着的,白马扶舟本人就在房里,时雍赌这扇门没有上锁,径直跑过去重重一拉。 果然开了。 可是往外看一眼,她的心就碎了。 门口站了两排黑衣人,一个个直愣愣地盯住她,而她的背后,白马扶舟慢慢地走过来,一张俊脸冷沉沉的满带戾气。 “跑啊!你跑……” 白马扶舟双眼通红,显然被刺激得不轻,但是人还算平静,时雍看一眼他,慢慢举起手,平静地道:“你眼下有些狂躁,不要动怒,你我还可再坐下来好好说话……” 哼! 白马扶舟突然伸手捞起她,时雍反应很快,头一低就从他的腋下钻过去。背后传来齐刷刷的拔刀声,她心道:坏了,不料白马扶舟却冷喝一声。 “放下!” 部众面面相觑,收回刀。 只听得砰一声,门被白马扶舟踢了一脚,合上了。 时雍回头,笑得极是僵硬,“朱九肯定逃出去了对不对?赵胤很快就会来……” “哼。”白马扶舟冷冷看着他,“你不说赵胤,我或可不碰你。既然你对他如此心心念念,那我便饶不得你了——” 他冷鸷的眸子,死死盯着时雍,时雍慢慢抚一下手腕,甩了甩手指,两只脚慢慢地动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一副要与他搏命的样子。 白马扶舟觉得此刻的她极是可笑。 “你不是我的对手……” “试过才知道。” “有骨气。”白马扶舟袖角微拂,招式蕴于掌风,修长的身子突然朝她掠起——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慧明急急忙忙地喊道:“君上,君上,起火了!” 白马扶舟的招式尚未发出,生生收住,转头厉色问道:“何处起火?” “邻近清虚观的柴房……” 章节目录 第416章 火中取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柴房便是之前关押周明生和吕雪凝的那个房子,而此处正好位于清虚观的后山。 这里本来就是一处通过暗道进来的隐秘石殿,若是里头烧着了还得了?白马扶舟大步出门去瞧了瞧情况,眉头一皱,吩咐慧明道:“撤离!” 时雍默默等着,寻找着机会逃跑。 可是,白马扶舟很快回来了,冷冷看着她道:“这里不安全。跟我走。” 时雍抬头,“去哪里?” 白马扶舟怕了她这性子,解释道:“柴房着火,而这里的石殿有暗道,暗道里有桐油,一旦火势起来,我们都活不成。” 时雍吃了一惊。 暗道里布上桐油,这是随时准备跟人同归于尽并且毁灭罪证的手段啊? “你可真狠!” 她看着白马扶舟,以为是他搞的把戏。白马扶舟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这里的设施并非出自他的手,一把拽住时雍就往外走。 时雍冷眼看着这些四处逃命的“天神殿”部众,看出白马扶舟这些日子没有白忙活,似乎聚了不少信徒,可这些人大多都是寻常百姓的模样,不像穷凶极恶之徒,昨天欺负吕雪凝的那种黑衣打手,确是少数。 白马扶舟此人怎的如此两面? 一面是佛,一面是魔?一边对百姓千好万好,一面养着打手伤害无辜,这事说得过去吗? 她疑惑地看着白马扶舟,还没有说话,就听到那头突然喧闹起来。 白马扶舟冷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慧明大喊,“这个人不走,还想回去送死。” 听到慧明的话,时雍回头,越过人群看过去,发现他们押着的人正是周明生和吕雪凝。 昨天事出紧急,周明生原本是可以逃的,但是他背着吕雪凝就必然走不远,于是他放弃了跑路,留了下来…… “放开我,我的衣服还在里面,我要回去拿我的衣服……” 周明生大声吼叫起来,神情很是急切。 “周大头!”时雍大喊一声,看着在人群中又喊又跳的周明生,“快走。着火了。” 这一点白马扶舟没有说错,若当真烧起来,谁也活不成。 时雍为了他涉险来这里,可不想他再去送死,可是周明生仿佛疯了一样,神情很是癫狂,双眼仿佛都烧红了,听到时雍的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急吼吼地道: “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我要去拿衣服。” 这不同寻常。 时雍看向白马扶舟,问道:“这里离柴房多远?” 白马扶舟紧紧扼住她,冷笑,“他疯了,你不要跟着疯。为了一件衣服不要命?走!”说着,他又命令慧明,“把他拖出去!” 慧明应了一声,哪料,周明生趁着他说话这工夫,冷不丁挣脱了慧明的手,猛地朝火光处跑了过去。周明生是个捕快,力气极大,两个天神殿的部众想要过去拖住他,竟然没有拉住,一个眨眼间,就见他闯入了火光之中…… “周大头?”时雍大骇,顾不得那许多,飞快地回房,捞起一床棉被披在头上,就要往火光处冲。 “疯子。”白马扶舟咬牙切齿地拽住她,把她整个人往身后一拽,大声喊道:“走——” 时雍狠狠踹他一脚,喊叫道:“周明生还在里面。” 白马扶舟咆哮一般吼她,“他要找死,神仙也救不了。” 时雍道:“你松开,我有办法把他带出来。” 白马扶舟怒了,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直接搭在肩膀上,衣摆飘飘,行动速度极快,“你想死,我可不想奉陪。” “白马扶舟!”时雍挣扎着踢打他的后背。 在她的身后,是吕雪凝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被两个黑衣人拖着,身子却死死向着火场的方向,大声叫着“阿生”的名字,泪如雨下,一次次地往里扑,两个高大的壮汉竟然有些拉不住她。 慧明恼了,“你再闹,信不信我把你丢进火里?” 吕雪凝疯了般摆头,看着那熊熊的火光,“你丢我进去吧,求求你,丢我进去吧” 吕雪凝不知道周明生为什么执意要进火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拿他的衣服,不过,周明生是为了救她而来,若是周明生死了,她怎能独活? 女子的哭喊,闹得时雍头皮发麻,她大声喊着白马扶舟的名字。 “你停下!松开我。” 白马扶舟终于恼了,突然止住脚步,把她放了下来,手指她的鼻子。 “站好。” 时雍一怔。 “我去救他。”白马扶舟俊目生恼,一眨不眨地盯住她,“你若敢过来,我就把你们全都丢进火里,生生烧死。” 时雍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错愕莫名。 她骂他只是发泄心里燃烧的恼意,他怎会因为她骂几句就转身去救人—— “君上!” “君上!” “君上!不要啊!” 人群里响过一阵阵惊呼声,白马扶舟捡起时雍落在地上的棉被,披在身上,正要冲入火中,只见那柴房的门噼啪一声倒了下来,众人一阵惊叫。 “他出来了!” “快看!” 这时,一个人影冲了出来,浑身是火,满脸漆黑,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件衣服。 正是从火中冲出来的周明生,他似是体力不支,咚一声栽倒在地,人便站不起来了。 “找死!”白马扶舟愤怒地将棉被丢过去,将他整个人盖住,三两下扑灭了火,就去拽他怀里的衣服。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衣服……” 周明生将衣服紧紧压在身下,拼着力气抬头,大声喊叫道: “阿拾……” 时雍刚才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异常了。 她还记得沈灏说过,除夕那天周明生是在顺天府衙门里归整了半天案卷,中途突然急匆匆离开的,然后就出事了。周明生这个人脑子正常得很,若不是十分紧要的东西,他怎会执意返回火场? “白马扶舟!” 时雍喊叫一声,奔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惊恐地看着他背后的火光。 “快走,火烧起来了。” 这一眼,俨然是担心他安危的样子,白马扶舟微微沉眉,被她拉得踉跄两步,没有再去拽周明生的衣服,只是深深看她一眼,然后命令部众。 “把他带走!” 时雍狠狠拖住白马扶舟,回头看一眼周明生,大声地叫道:“快啊,都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周明生看见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有再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嘴角和满头的黑灰,重新将衣服披在身上,冲过去拖住吕雪凝,跟着大部队一起逃命。 吕雪凝低唤一声,“阿生?你……” 周明生拉住她,“快走!” …… 朱九从玉山出来便策马回京报信,走到半路碰到一群官兵守在路口,不让通行,上去一打听,这才知道大都督到了清虚观。 “太好了。”朱九看了看随同的侍卫,“你去同白执汇合,告诉他情况。我去清虚观找大都督。” 从白马扶舟手上逃出来,朱九和白执就分头行动了。白执带人守在玉山外,伺机而动,由朱九回去搬救兵。 这事说得来巧,清虚观就在玉山上。等朱九再次策马回玉山,还在山脚,便看到了清虚观的火光。他吓一跳,急匆匆上山找到赵胤。 “爷,你没事吧?” 看到朱九突然跑来,赵胤神色微凛:“阿拾呢?” 朱九把他们救周明生和吕雪凝,与白马扶舟产生冲突的事情,简要地告诉赵胤,然后望一眼道观的屋顶,“他们应当就在后山那个位置。” 清虚道长木制结构的观殿,现在房子已经烧得坍塌上来,火还没有被彻底扑灭,而火势明显已经往后山蔓延而去。 赵胤看着被烧得漆黑的石壁残瓦,眉头微沉。 “朱九,你留在这里,清理残余。清虚道长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九一怔,“爷,你呢?” 赵胤头也不回,“我去寻阿拾。” 章节目录 第417章 护爱心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皁靴在雪地上踩得咯咯有声,马蹄陷在积雪里艰难地跋涉。 时雍被白马扶舟用绳子捆绑在马背上,看着他这一群“最接近神”的部众,不免有些好笑。大白天光之下,少了神秘感,这群人就像舞台上的戏子一样没了遮掩,将一切袒露无疑。 一柄旗杆在风中猎猎,旗上画着怪异的符号,写着一个“神”字,扛着它的那个部众,满手老茧,毡帽下的脸老实巴交,看不出半点坏人的模样。时雍觉得这些人像极了白马扶舟花钱雇回来为他撑场面的群众演员。 而真正有杀伤力的黑衣打手,统计不足五十个,这些人骑着马,看着倒有几分凶狠的模样,于是,两拨人在一起,便产生了极大的违和感。唯有白马扶舟一人,一脸淡定,浑不在意地吩咐慧明。 “走快些!” 火光已经被抛在背后,他们已经出了秘道,正准备往山下走。周明生和吕雪凝没有马骑,两个人身上都有伤,在积雪中跋涉,相互扶携着,走得极是吃力。 周明生看着吕雪凝被雪风吹得通红的脸蛋儿,在她身前蹲下来,“我背你。” 吕雪凝看向他的脖子,那里的烫伤,水泡已经破了,流出了黄水,看着又心疼又难受,眼眶一下热了,“我能走。”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商家小姐,何时吃过这般苦头,她不想给周明生添麻烦,可是刚迈开步子,便跌倒在地,引来旁边的黑衣人哈哈大笑。 有人调侃:“叫声爷,我来背你。” 有人附和:“不叫爷,叫相好的也成!” 周明生愤怒地大喊:“闭上你们的狗嘴——” 砰地一声,他话没说话,后背就被人踹了一脚,跟着就有两个人骂骂咧咧地扑上去揍他。 “不要!”吕雪凝回头一看,身子从雪地上爬过去,重重压在周明生的身上,生生替他抬了两拳,又倔强地抬头哀求:“他身上有伤,你们别打他,要打就打我吧。” “雪凝,你让开。让开!”周明生大声吼叫着,想要推开她,可吕雪凝不让,双臂紧紧抱住她,身子瑟瑟发抖,眼泪簌簌往下抖落,仍是不肯让开。 “啊!”周明生大吼起来,“我肏你娘……”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情,速度极快,待时雍转头去看时,周明生已经大吼着翻过身来将吕雪凝护在背后,抓起地上的积雪,乱无章法地向四周的人挥出去。 “住手!”时雍厉喝一声,看着冷眼旁观的白马扶舟,身子用力扭过去,“你就是这般约束部众的?你眼瞎了,你看不见他们在调戏姑娘?” 她气得浑身发抖。 白马扶舟双眼半开半合,看着她盛怒的小模样突然笑了。 “姑姑对恶人的要求,会不会太高了?” 时雍一愣。 “我既是恶人,自然得有恶人的样子。”白马扶舟懒洋洋地看着她,抬手在她的马儿身上猛地一拍,“姑姑若是想和他们同甘共苦,我成全你。” 马儿吃痛,抬高前蹄,嘶鸣一声,时雍手被缚着,握不了缰绳,也没有办法保持平衡,身子顺着马背便往下滑—— 白马扶舟等着她的惊叫声,或是像吕雪凝那般求情。 可是,时雍不仅没有叫喊求情,反而顺着马背滑下去,身子在雪地里打了个滚,抬脚便踢起一堆积雪,朝他身上飞了过来。 白马扶舟愣了半晌,看着她满头满脸的残雪和一双俏眼里不带掩饰的杀气,哼笑一声,走过去将她扶起来,端详片刻,缓缓拭去她脸上的雪沫,轻叹一声。 “你便如此恨我?” 这人看着清瘦温雅,其实极为有力,时雍挣扎一下,没有挣脱他的手臂,突然停下来,嘲弄地道:“一个恨字?怎配得上你的所作所为?” 两人挨得极近,白马扶舟几乎能听到她的呼吸,一低头便能看见她愤怒的面孔和修长洁白的颈项…… 不自由主地,他缓缓便将虎口卡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束,将她下巴往上抬,然后看着她因为气紧瞪大了俏丽的杏眼,心里那口气总算缓了下去,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你很爱为人出头。” 时雍脖子在他的掌心里牢牢控制着,说不出话,一双手也被反剪,身子只能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摇摇晃晃,然后为了获得那仅有的呼吸,不得不心力贴着他抬高头,才不至于倒下。 这是侮辱。 她双眼圆瞪着他。 白马扶舟又笑,“爱管闲事不是好事,姑姑。你看看你这性子,为你招来多少麻烦?” 时雍斜过眼去,眼里看不到一丝死亡的恐惧,一个字没有说,眼神却仿佛说尽了对他的嘲弄和讥诮。 “是不是每一个爱护你的人,你都会为人家拼命?赵胤如此,周明生也如此?” 白马扶舟只管问,而时雍答不了,他似乎也不想听答案。 四周一片寂静,时雍有些耳鸣。 她额头浮起冷汗,眼里仍有讽刺,直盯盯地看着白马扶舟,仿佛在笑他一无所有,没有朋友,没有值得托付性命的人。 “你看你,多傻!救不了别人,又害了自己。”白马扶舟又用另一只手缓缓擦拭她的脸,将她头上的汗水拭干,等她恢复洁白干净的模样,他才满意地笑着。 “我确实不舍得你死。像你这么有趣的人,我见的不多。荒谬吗?你如此恨我,几次三番要我的命,我却不舍得你死,单单只因你是个有趣的人。” 说罢,他自嘲般沉下眼皮,眼梢带出一丝笑。 “你说我这个人是多么无趣?” 无趣才会渴望有趣,日子灰白得不见色彩才会在看到灵动的她时产生一丝向往吧? 白马扶舟看着她的挣扎,轻喝一声,“你说我掐死你,埋雪里,赵胤能找到吗?” 时雍觉得他说这话时,表情极是怪异,而他掐在脖子上那只手越来越紧,紧得她呼吸都困难,更别说有力气思考了。 她眼里的血丝越来越重,除了厉色地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眼前是满天的白,脑子里一片缺氧的空白…… 她听到周明生和吕雪凝的喊叫,却不知道他们喊的什么,在这一刻,她几乎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濒临死亡般的惧意。她并不想死,更不是有意去挑战白马扶舟的底线……而是无奈地发现前世今生,她不论怎么改,还是那个时雍。 如白马扶舟说的那样,好打不平,见不得肮脏污秽的事情,会为值得的人、为公理正义去拼命。 莫道女子无胆气,临渊拔剑斩寇敌! 只可惜,这个世道男子为尊,她这般女子总归是错付了,也来错了…… 时雍意识陷入混沌,许久脑子里都是白茫茫一片,不知是落雪还是那个让她生命轮回的时空。 罢了! 时雍是在一道狗吠声里清醒过来的。 大黑从山坡上俯冲下来,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咆哮,矫健强壮的身躯借着往下的惯性一跃而起,扑向白马扶舟。 劲爪利齿,勇猛异常。 大黑忠诚的信仰让它毫不犹豫地扑向敌人,不顾自身安危,也看不到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敌人,它咬住白马扶舟的手臂,蹦跳起来,整个身子吊在他的身上,不论白马扶舟如何打它,就是不肯松嘴,那愤怒凶狠的模样根本就不像一条狗,而是一匹狼…… 白马扶舟知道这是时雍的狗,知道它就是黑煞。 他也知道时雍死后,这条狗无缘无故地跟了宋阿拾,可是这一刻,他在大黑身上看到的是它当初维护时雍的样子。这性子随了它的主子,除了拼命,还是拼命……… 傻孩子! 白马扶舟冷笑着,看一眼满是鲜血的胳膊,手松开了时雍的脖子,大黑却仍是瞪着他,一双眼杀气腾腾,嘴里低呜咆哮,如同兽类。 时雍恢复一丝清明,转过头,“大黑……” 声音未落,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白执、许煜,然后她看到了赵胤。 他们从雪地的另一头狂奔而来—— 赵胤骑马冲在最前面,马儿踩在雪地上没有声音,可是他冷肃的面孔却仿似有天崩地裂般的嘶吼。白马扶舟从来没有见过他惊慌的样子,这一刻,他看到了,赵胤从差不多一里开外的雪地朝他飞奔而至,面色冰冷,满带杀气,还没有走近,便一刀劈死了前面那个试图阻止他靠近的人。 “君上!” 白马扶舟莞尔,松开手,任由时雍软软地跌落在地上。 “都退下!” 赵胤的马蹄终于近了。 一阵风起,雪屑飞动! 时雍看到了他脸上的愤怒,她想笑一下,可是拼尽力气,笑容还是没能完成,就软软倒在地上。大黑围着她不停地叫,舔她的脸,舔她的手,慌乱而急切。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赵胤跃下马,一把抱起她揽入臂弯,绣春刀旋即出鞘,在风中划过一道寒光,指向白马扶舟。 “为什么?” 因为她有一个赵胤就够了,不需要另外一个对她好的人,让她再去为人拼命。 白马扶舟缓缓一笑,低下头,摊开右手看了看刚才掐过她细白脖子的食指和拇指,好半晌才抬起眼皮,目光轻轻掠过时雍紧闭的双眼和苍白面孔,懒洋洋地一笑。 “没有为什么。她冤枉我,我报复她。” 章节目录 第418章 时雍的为什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再次恢复意识,率先传入耳朵的是鹦鹉的叫声。 大黑在廊下的鹦鹉架下,呜呜低吼着,跃起,落下,跑远,再飞快跑回,再一次跃起,惊得架上的鹦鹉扑腾翅膀,而大黑乐此不疲。 这声音熟悉得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时雍没有睁眼,察觉日头从支摘窗传入,眉头蹙了起来。 “醒了就睁眼,吃些东西再睡。” 听到赵胤的声音,时雍确认不是做梦,睁眼盯住他,不作声。 赵胤坐在她的床边,换了一身绵绸质地的黑色轻袍,黑玉束冠,面容冷峻略带苍白,坐得端正如凌霄青松,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地注视着她,看不出情绪,时雍却被瞧得耳际发烧,身子发软。 “大人为何这么看我?”时雍莞尔,朝他眨眼。 赵胤是个情绪十分稳定的人,一般情况下时雍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愤怒或是别的什么负面状态。 她很喜欢这样的他,伸手想去抓他的手,赵胤却恰在这时抬手,去端几上的粥,于是,时雍的手抓了个空,尴尬地僵硬在他的面前,姿势极为怪异。 赵胤回头看一眼,面无表情地放下粥,又来拉她的手。 这小动作满是宠溺,时雍嘴一抿,忽然便乐了,抓住他的手紧了紧,“是大人把我带回来的吗?”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大黑叼回来的。” 噗!时雍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这是无乩馆,她睡在赵胤的床上,而赵胤这么说,显然是对她有气,他也不说,就这么闷着,像一根木头似的。 “大人,你在生我的气吗?” 赵胤道:“你走之前,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时雍恍然地看着他,“大人有同我说话吗?我忘了。” 在赵胤面前耍赖,时雍已是炉火纯青,熟稔得眼都不眨,脸也不红。难得的是,赵胤瞥她一眼,没有再训她,而是扫一眼那一碗粥。 “娴衣为你熬的。我喂你,还是自己吃?” 时雍轻轻张嘴,啊一声,看着他,不说话,眼里泛着狡黠的笑意。 赵胤淡淡斜睨她一眼,将她从床上托起来,在她后背垫了个靠垫,又端端正正地坐回去,用勺子盛了粥,凑到嘴边试了试温度,慢慢喂给她。 时雍原本是为了玩笑,哪知他真的会喂她,反倒不好意思了,吃了一口,便伸手去接粥碗。 “我自己来吧,不能劳累大人。” 赵胤也不坚持,拿了绢子为她拭嘴,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时雍慢慢地舀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赵胤说话,询问玉山上的事情。 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魏州故去,从赵胤嘴里听来,再看他的情绪,勺子叮一声落在碗里,一脸诧异。 “死了?” 怔怔看了片刻,她又有些惋惜。 “没有想到,那日离开,就是永别。” 赵胤没有告诉她,魏州临时前与他的对话,看她唉声叹气,默默垂下眼皮,淡淡地问:“还要吃点什么?” 时雍摇头,又问了些事发时的事情,狐疑地问:“那后来呢?清虚道长找到没有?” 赵胤眼神微冷,“一具尸体。” 此人极是狡猾,长年在后山闭关,少与清虚观前殿有联系。而且,他早早想好了退路,不仅在闭关之处布好暗道,与玉山的石殿相连,还在暗道里早早地烧好了桐油和引燃之物,一旦事态无可挽回,便玉石俱焚,不留一丝线索。 事发后,屋舍被烧成一片残砖碎瓦,在魏州手指的方向,找到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手上有烧焦的拂尘,拂尘有暗刃,锦衣卫将那把暗剑的伤口与魏州身上的刀伤进行核对,确认正是死在这把拂尘下,这把拂尘是清虚道长的随身之物。 在清虚观的众弟子眼前,清虚道长乐善好施,性情温和,如世间真有活菩萨,那他一定就是了。清虚道长纵火前对弟子说的那段话,让众弟子对锦衣卫和赵胤生出了仇恨心,因此盘问的过程极是艰难。 “大人你说,魏州是不是傻?” 时雍对整件事情,不如赵胤了解得那么清楚,便有许多不解。 “男儿谋事,无非为权为势为金钱为美人。他为的是什么?” 年纪轻轻已贵为北镇抚使,前途不可限量,虽说新婚妻子死了,但人生漫长,谁说未来就再没有红颜知己呢?时雍对他和清虚观的老道士勾结犯下这种谋反大案,完全想不通。 “他死前,就没有说什么吗?”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说他的妻子,是被他所杀。” 啊?袁凤是魏州自己杀的? 时雍倒抽一口凉气,惊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为什么?” 赵胤道:“魏州声称他与陈萧有染。” 原来如此!怪不得陈萧打死都不肯说出来,丢人呐。古人对品行极为看重,陈萧隐瞒一时可以理解,连命都不要,也不肯说实话,在时雍看来,还是有些匪夷所思。 时雍摇了摇头,琢磨片刻,把喝完的粥碗自然而然地递给赵胤。 “他还说什么了吗?” 赵胤看她一眼,接过碗放好。 “没有。” “为什么谋反没说吗?” “说是心生妄想。” 一时鬼迷心窍,就敢干这样的大事? 时雍叹为观止。 “那手书的事情呢?”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对那封与赵胤笔迹一模一样,还盖有“十天干”首领印鉴的手书,时雍的好奇心大过魏州的私事,因为十天干的印鉴也干系到诏狱里杀她的那人。 可是,赵胤目光微微一闪,分明不愿意谈起。 “没有。” “若是说不清楚,那放哥岂不是就洗不清嫌疑了?”时雍眉头揪紧,思考片刻又道:“难道是魏州自己伪造的?” “不知。” “唔~”时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抬眼,直盯盯地望着他,“十天干之事,这么隐秘,知情人想是不多。大人想查并非难事……” 赵胤弯腰拉了拉她的被子,“嗯。” 时雍嘴角扬起来,“大人是不是知道是谁?” 赵胤叹息一声,无奈地道:“你怎的这么多问题?” “聊天不是吗?”时雍眼风一扫,“要不然我两个在一处能做什么?不说话,就学你那般,大眼瞪小眼吗?”说着她身子往前倾过去,趴在床沿上,两只眼睛盯住赵胤,“这样不别扭么?” 赵胤低头看一眼她的笑脸,“你再睡会,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短短几天出了这么多事,想必他是极为忙碌,千头万绪都要他去办,他还能在这里守着她醒来,时雍已然知足了,掀开被子便坐了起来。 “不睡了。我也办事去。” 赵胤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又做什么?” 这是怕了她了吗?时雍眉梢扬起,一脸是笑,“事情可多了。周明生之前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中途出了这事,我也没来得及问他。” 赵胤没有反驳,嗯一声,跟着站起来。 时雍笑着扑过去,揽住他的腰,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大人。” “怎么?”赵胤拉下她的手。 时雍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魏州有没有说,时雍是谁杀的?” 赵胤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面容微微沉凝,随意地拨了拨她的头发,“是他。” 这个答应完全出乎时雍的意料之外,下意识就惊声出口,“为什么?无冤无仇,魏州为何要杀她?” 赵胤眼皮垂下,有些为难。他不愿把魏州牵扯出的这些事情以及涉及光启帝的这部分猜测告诉时雍。一是这件事干系重大,于情于理,他都得保密。二是牵扯到这些事情里,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赵胤看着时雍的眼睛,摇了头,“他弥留之际,言语无状,说不清楚。” “哦。” 莫名地,时雍有些遗憾。 唯一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章节目录 第419章 翻开华丽的一页(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人!” 时雍看着赵胤披上风氅,笑吟吟跟在他的身边,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冷不丁抢步到他的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他。 赵胤沉眉,“嗯?” 时雍慢慢地放下手臂,笑盈盈地圈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幽凉的声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以时雍的机敏和聪慧,不难感觉到这件事里的怪异之处,赵胤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头,像哄孩子那般哄道:“涉及公务的事,不便说与你。” 这样的吗? 时雍狡黠的一笑,突然问:“那大人这就要走了,也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赵胤一怔:“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时雍觉得自己此刻像是被沾湿了翅膀的鸟儿,只要同赵胤在一起,就再也飞不动,也不想再飞,哪怕同他说一些无意义的话,一遍又一遍,还是愿意听,哪怕他的话简短又冷硬,她还是愿意听。 她牵住赵胤的手,笑了一声:“大人你说吧,好听的话,我都爱听。” 赵胤低头看来:“我不会说好听的。” 时雍差点笑出声来,“那你说句不好听的来?” 赵胤叹气,把她揽进怀里,“真是个磨人精。” 不该是磨人的小妖精吗?时雍闻言失笑,为他理了理领口,拍拍他肩膀,“好吧,暂且饶了你。去吧!” 赵胤确实不是一个懂得哄女人的男人。在他看来,时雍的要求与行为多少是有些怪异的,大多时候他琢磨不透,只是,他并不排斥。 “唉!”看她负着双手将身子摆来摆去,噙笑望着自己,赵胤喟叹一声,忽地勒紧她的腰,低头在她鬓角吻了吻,叫上朱九,走了。 时雍一怔,笑着站在原地,看了许久他的背影。 “不告诉我,我就没有办法知道了吗?” —————— 清虚观的大火,不仅烧毁了赫赫有名的百年道观,还将刚刚兴起的天神殿毁于一旦。 前后不过三天时间,赵胤便将光启朝以来最大的一次谋反事件扼杀在摇篮里。北镇抚使魏州野心勃勃,欺上瞒下,利用锦衣卫属下对赵胤的效忠和讨好,精心策划的这一桩谋反大案,以魏州本人命丧清虚观而惨烈收场。 除夕之夜风起云涌,无数人都在等着看赵胤的笑话,包括大晏那一众臣工。他们没有料到赵胤会如此雷厉风行,短短三天就控制住了局面。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手段辛辣铁血,不留半分情面,凡是涉及谋反一案的人,无人幸免。 据后世的档案记录,魏州谋反一案,死在锦衣卫手上的人,有上万之众。 随着清虚观的大火扩散的不仅有飞雪和尘屑,还有赵胤此人的狠毒、残暴。 也正因为此,骇惧于赵胤的冷酷歹毒,对光启帝受伤、太子赵云圳代为监国一事,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就连内阁首辅曹吉和皇后的父亲兵部尚书张大人都保持了沉默。 年仅九岁的赵云圳端坐文华殿,有模有样地行使起了储君之权。 赵云圳是幸运的储君。赵胤撑腰,长公主默许,甲一看护,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而曾经被某些人寄予重望的咸熙宫小皇子,至今连大名都还没有定下,更别说争夺储位了。 这一日是光启二十三年正月初四。 突如其来的变故,为喜庆的新年蒙上了一层阴霾,而谋反一案事了,还有接下来的清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锦衣卫赵大人的绣春刀,下一次会斩断谁的头颅,砍下谁的手脚。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赵胤便成了世人眼中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大奸臣。 历史就此翻开了华丽的一页。 伴随着权利巅峰而来的,是那些掩藏在人心深处的汹涌暗流。 惧怕赵胤,不敢招惹赵胤,但不代表没有人敢在暗地里兴风作浪。 老虎也会有打盹的时候,赵胤盯着所有人,一些人也死死盯着赵胤。 在赵胤的冷血镇压下,大晏光启朝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局面,而锦衣卫内部也开始了最为恐怖的一次大清洗。 在这个混乱的局面里,赵胤的绣春刀指向了别人,也将自己祭上了前台,成为了众矢之的的靶心。 清虚观那天,魏州对他说的那些话,赵胤没有告诉任何人。光启帝对他有没有猜测,不影响他默默地扶持赵云圳梳理朝政,也不影响他继续医治仍未苏醒的光启帝。 光启帝重伤未愈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而京师城,自除夕之夜起便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封城之举。封城令是监国太子赵云圳亲自下达的,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赵胤的意思,目的是为缉拿叛党的残余部众。 在众人眼中,赵云圳显然已是赵胤掌中的傀儡,受他摆布的木偶。 然后,就在初四这天下午,却发生了一件让朝堂上下大为不解的事情。 就在赵胤入宫不到半个时辰之后,文华殿再次传出一道太子政令——为东缉事厂首领太监白马扶舟平反,恢复他厂督大权。 旨令称,白马扶舟为铲除叛众,甘愿以身犯险,深入虎穴,周旋在叛党部众之间,摸清了叛党一干头目所在之地,便联合朝廷一举将叛党捉拿归案,捣鼓叛党巢穴若干,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仅没有降罪白马扶舟,还有赏赐下来。 众臣哗然。 这赵胤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锦衣卫一家独大不好,竟为自己树一个强敌? 一时间,朝中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赵胤迫于长公主的压力,不得已为之。至于白马扶舟到底有没有犯事,究竟是不是为了朝廷以身涉险,赵胤说他是,他就是,太子说他是,他就是。 权柄移交,没有光启帝坐镇,大臣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如今的大晏到底是谁说了算数。 全城禁严的京师,有一种风声鹤唳的萧瑟,赵胤从文华殿出来,黑车马车从魏府门口经过。 城中比往常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大年的气氛被一扫而净。 魏家的大门口挂上了白色的灯笼,一朵纸扎的大白花用竹竿撑起来,挂在门侧,一看便知是在办丧事,可是,门楣冷清,没有人来吊丧。不仅同僚不敢来,便是连亲眷都没有一个。 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做“叛党同伙”,亲戚也怕被诛连。 其实,赵胤待魏家极是宽厚。 魏州犯下这么大的惨案,牵连这么多的人,但是赵胤没有抄没他的家,也没有牵连他一个亲属。 这不禁让人遐想连篇。 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使挥,会恩泽一个叛党头子?这成了继白马扶舟复职之外,赵胤做出的令人不解的第二桩大事。 无数人猜测,魏州与赵胤之间有别的猫腻。 而更多人认为,魏州其实只是赵胤的替罪羊。谋反一案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赵胤,只是魏州死无对证罢了。魏家为何得以保存?恰是因为赵胤欠了魏州的人情,或是他二人的一种交易。 谣言传来传去,颇有一种“众所周知却秘而不宣”的意味。 因此,当赵胤勒令朱九将马车停在魏家大门的时候,朱九瞬间惊住。 “爷?你要做甚?” 赵胤打帘子看一眼魏府门口挂的白布,淡淡道:“吊唁。” 朱九不可思议地回头:“爷,这不妥吧——” 赵胤沉下脸,“你又来做我的主?” 朱九立马垂下眼:“属下不敢。” ………… ………… 时雍原本想去找周明生,可是不待她走出无乩馆,周明生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被门房拦在门外,一直在门口徘徊,焦虑莫名。 时雍出门的时候看到他,赶紧让人放他进来。 “阿拾!”周明生有些紧张,看了看时雍,目光又怪异地看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娴衣,朝时雍招了招手,小声道:“我可以单独和你说话吗?” 在大都督的府邸里,同大都督的女人说话,怎能轻易单独?娴衣知道这样不妥,可是在接触到时雍望来的视线时,仍是福了福身,乖乖地下去了,顺便掩上了门。 时雍给周明生倒了一杯凉茶,“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 周明生突然拉开外袍,把时雍吓了一大跳,这才看到他里面穿的还件从火场里抢救回来的衣服,这番举止怪异得让时雍皱起了眉头。 “你家也着火了?” 周明生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沈头叫我归整卷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时雍问:“什么?” 周明生道:“发现了一封张捕快夹在案卷里的书信。” “张捕快?”时雍惊讶地看着他。 下一瞬,就听周明生尖叫了一声,“坏了!” 那封书信原本被他偷偷夹在衣服里面,可是那天救吕雪凝的时候,衣服被那两个混蛋扒了,后来柴房里着火,烧到了衣服,连带这封书信,也被烧残了一部分。 看着缺失的书信,周明生瞪大眼睛,一脸懊恼。 “除夕那天,我原本不用当值。只是为免在家听我娘唠叨,我就去了衙门,想把剩下的卷录整理好。哪知,一不小心将其中一本摔在地上,那本案卷有残破之处,我准备把它粘好,结果就发现了夹在里面的信纸……” “我看了一眼内容,吓得浑身发冷,不敢声张,就想赶紧将此事告诉大都督,看能不能……立个功劳,去锦衣卫当差。我刚出来寻你,就在灯市看到吕姑娘被人带走,我没想那么多,就追了上去,然后就……就是你来玉山时看到的那样了。” 时雍听着周明生说起那天的情形,却没有说话。 她在看那封残破的书信。 有些字烧坏了,还有一截破损,但是大概意思能看得出来。 张捕快在调查一桩米粮盗劫案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米市口刘家米行售卖的米粮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来自军需粮。 军需粮草干系社稷安危,一般人不敢、也没有本事做这只硕鼠。张捕快很快发现,事情涉及到与刘荣发交好的仓储主事谢炀。他们将大量的军需米粮通过刘荣发的米行渠道转运出去,囤积在京师的一个地下仓库里,数量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就在张捕快准备将此事禀报给府尹徐晋原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更为恐怖的事情—— 仓储主事谢炀根本不是最大的硕鼠。 在他和刘荣发的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权贵之人…… 由于书信被损坏,看不到全部的内容,但是张捕快的害怕与恐惧,在字里行间表露无遗:他频频用“我命休矣”、“此事不能善了”、“便是捅上天,死的也是我”等等字眼…… 周明生挠了挠脑袋,弱弱地看一眼时雍,“张捕快为什么把这封信夹到案卷里?” 时雍沉思片刻,“因为他怕。”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她记得,在张捕快出事前,已然提出等张芸儿大婚后,就要卸任离京,回老家安度余生。 那个时候,张捕快应该就是想要脱离这个漩涡,远离是非之地了。对一个小小的捕快来说,牵扯上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很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张捕快想明哲保身。 可是,一个捕快的良知又让他不能一走了之。 张捕快前思后想,将自己查到的内幕写到信纸上,封藏于盗窃案卷之中,若后来者有缘整理案卷时发现它,将案件大白天下,那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而彼时,他早已带着全家远走高飞,大抵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一个小人物用他仅有的办法,想要对抗权贵与不公,可最终,他还是没能逃掉,一家九口都赔上了性命。 时雍隐隐感觉到,这个秘密才是让张捕快一家九口死于非命的真正原因。 她扬了扬信纸,“走。找大都督去!” 章节目录 第420章 榫卯宝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魏府大门咯吱一声开启,门房看到赵胤冷漠的面孔,无异于看到鬼。 赵胤缓步迈入,“吊唁。” 魏府上下全身素服,灵堂里安静无声,就连哭声都压抑着,无人敢为反贼哭丧。 看到赵胤到来,府中众人的目光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害怕和紧张,那种由心底里散发的恐惧感几乎弥漫到了空气中。 一口黑漆棺木,静静摆放在灵堂中间,香烛呛鼻。 没有人相信赵胤会真心来吊唁魏州,一个个眼睛复杂地盯住他。 赵胤缓缓上前,一言不发地在烛火上点燃三炷香,插入祭桌的香炉里,郑重拜祭。 “多谢大都督来送他最后一程。”魏父一身白色素袍,满脸凄丧,却比其他家眷更为冷静几分,等赵胤拜祭完,他上前行了礼,重重一叹,瞥一眼灵堂上的棺木。 “犬子不肖,食朝廷俸禄,竟生不臣之心,实在是罪孽深重。都怪草民教子无方……” 说着说着,他竟是哽咽起来,也不知当真是感恩赵胤没有让他全家连坐,还是恐惧到了极点,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当场痛哭了起来。 “若大都督要定罪,都抓草民一个去吧。我阖家老小,均不知情,属实冤枉。” 他们痛不痛恨赵胤不得而知,但一定是害怕到了极点,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魏伯,带我去魏州住处。” 魏父抬头,震惊,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是。” 从半月前的喜事到今日的丧事,事态的剧变几乎压垮了魏父,他走路都有些佝偻了,带着赵胤和朱九往内院去时,望着廊下柱子和花窗上没来得及撕掉的大红“囍”字,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儿子升任镇抚使,满门荣光,封妻荫子指日可待,短短半月竟是物是人非,这番变故太多了,换了谁都受不住。 “大都督,里面请。”魏父指着后院东厢房的门楣,“犬子就住这里。” 门上挂的红绸已经换成了白花,撕掉“囍”字的门留下了一层底色,厢房的旁边放了两个花盆,院子里还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有大刀有枪戟,魏父以前是个乡坤,不通武艺,只有魏州一人习武,这些全是他留下的东西。 赵胤站了片刻,回头问魏父:“我可以单独进去看看吗?” 魏父一怔。 在袁凤死后,顺天府衙门的沈灏便带人来搜查过了,但后来锦衣卫把魏州的尸体送回来,却没有搜查过魏府。不过,魏父早已做好了被搜查,甚至抄家的心里准备,难得赵胤说得这么客气,又怎会不同意? “大都督请便。” 赵胤对他点头示意,让朱九留在门口,一个人迈上台阶,推开了门扉。 这是一间古怪的屋子。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窗棂上,千工床上,还贴有喜色的窗花,床上的被褥和房中用具,一应大婚之用。 一片大红的窗帷在冷风中轻拂,哗哗地响动着,仿佛有人在低低地说话。 赵胤在屋中站了片刻,抬手在桌面轻轻一擦,手指头沾上了一层尘土。 许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赵胤走向那张千工床,红漆的床泛着紫黑的暗光。 他走到床头,掀开铺好的床褥,将千工床的床板翻开来,在千工床的下方,找到一个榫头,轻轻按下。 这是一个榫卯设计的机关宝盒,有着精湛的传动技术,内嵌的榫头,需独特的技巧方能打开,一般为主人藏匿重要物事所用。 赵胤还记得昨年魏州打造这张婚床时,向他讨要工匠师傅时的样子。他说,大婚之后这个宝盒便用来藏私房钱,便是媳妇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相公的私房钱就藏在她的床下,每天由她枕着睡。 他还玩笑说:“若我有一天去办差无辜枉死,大都督一定要去翻我的床。我会把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干他们这一行,确实朝不保夕。 死亡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魏州一语成谶,死在清虚观。可是,他去后,身上却找不到十天干乙字卫的统领玉令。 玉令是重要信物,他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寻回乙字玉令。 哗一声,榫卯松开,魏州的私房宝盒露了出来。 里面没有银子,也没有玉令,只有一个秀气的荷包,赵胤伸手拿起,捏了一下,外面就传来朱九的声音。 “爷,阿拾来寻你了。” 赵胤将荷包塞入怀里,迅速将千工床恢复原样,又在屋子里的案头抽屉迅翻查一下,未见异样。想来魏州也不会把玉令放在随处可见的地方,他皱眉打量着屋子,慢慢打开门走出来。 …… 时雍本来是准备去锦衣卫衙门寻找赵胤的,刚巧从鼓楼绕过来,看到赵胤的马车停在魏府大门外面,便找上门来了。 在魏家人一双双狐疑的眼睛注视下,她和周明生前往灵堂为魏州上了香,在等待赵胤的时候,同魏夫人聊了起来。 魏夫人憋了许多酸楚,这些日子也没有人来安慰她,时雍这么安慰,她眼泪便哗哗往下流,将委屈竹筒倒豆子一般向时雍吐露出来。 时雍被迫忆起魏州的种种。 有大青山和卢龙塞的并肩抗敌,同甘共苦,但印象最深还是诏狱初见那一天,引她去为自己殓尸时的魏千户,温和的笑。 还有他那句:“不用怕,北镇抚司不吃人。时雍已经自尽身亡,大胆进去勘验。” 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尽身亡”是这位魏千户给她的提示,勘验文书上也写得明明白白,也就是告诉她,时雍这桩案子已然了结,不必再掀起风浪。 在魏州没有谋反前,时雍不曾仔细去想那一天的魏州,眼下再冷静下来回忆,她不禁想:若那时他就已经有了反心,对关入诏狱的时雍,会是什么样的看法?他和时雍的死,又有没有直接关系? “阿拾。” 赵胤站在门外喊她,时雍回神望去,看他一双眼如冰如雪,轻声应了,告别魏夫人,同赵胤一起走出魏府。 “没想到大人会来拜祭魏州。” 赵胤迈上马车,朝她伸手。时雍由她牵着上了车,坐在软垫上,莫名地一叹。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眼睛一闭,恩怨情仇就归了尘土。只可惜这魏州,身前荣华富贵,身后竟这般凄凉……” 赵胤抿唇不语,看她片刻,“找我做甚?” 时雍眉头微微一蹙,将那封烧残的信件递给赵胤。 “人人皆知是张芸儿怀上谢再衡的孩子,滥用堕胎之药,害得一家人误服宁济堂私贩的子乌粉而命丧黄泉。可你我都知道,世上没有子乌粉。” 所谓子乌粉,子虚乌有也。 私贩毒物的宁济堂掌柜已经伏法,承认为了替家人复仇而杀害张捕快一家的石落梅,如今也在诏狱,而那个幕后主使“邪君”却几易其主——从大青山的符二郎到白马扶舟,再到魏州和清虚道长。 一个是他们亲自在青山洞抓到的,一个是亲眼看到并且由石落梅指认的,最后一个更是亲口承认所犯罪行。邪君显然已经不是单独指向某一个人,而是成为了一种符号。 不过,事到如今,死的已经死了,事情原本也了结了,可这一封书信,又将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引发了时雍更深层的思考———— 偏偏线索缺失。 信件残破暂且不说,就算不残,也不能单凭一封死者的手书就给人定罪。 “来的路上,我想了许久,张捕快信中所指的地下囤粮仓库,应该就是上次我们捣毁的那个天神殿。”时雍看着赵胤,怕他听不清楚,又特地强调,“就是我第一次发现邪君原来是白马扶舟,还被他逼着成亲的那个石殿。” 赵胤的脸沉了下来。 一瞬间,又收敛起来,恢复了原本清冷的样子。 “一会让周明生来见我。” 章节目录 第421章 功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对于想做锦衣卫的事情,周明生是认真的,踏入锦衣卫衙门,看着这威严冷肃的房舍屋檐和来往的锦衣卫将校士兵,他血液里的亢奋便被点燃了,不停地东张西望。 朱九看他的样子,有些好笑,“快进去吧,爷在等你。” 周明生第一次去无乩馆为阿拾送信就被朱九狠揍过,对他尚有余悸,闻音没吱声,恭顺地走了进去。 安静的大堂里,没有一个侍候的人,只有赵胤和时雍相向而坐,很是随意。 周明生想,大都督当真和顺天府的马府尹不一样,马大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谁要是稍有不敬,便要挨他斥责,大都督倒是不喜摆这种排场,只是,大都督可比马府尹吓人多了…… “坐吧。”赵胤端起茶杯,轻饮一口,淡淡瞄他一眼。 周明生听到茶壶合上的声音,吓一跳,赶紧跪地请安,哪里敢坐? “大都督,您要问什么就问吧?小的知无不言。” 赵胤眉头微皱,平静地看着他,“信是你发现的?” “是小的查案卷时发现的。” “写了什么?” “就,就信上那些。” “张捕快所指权贵是谁?” 周明生啊一声,挠了挠脸颊,一脸尴尬之色,“好像没提这个人的名字,我看得有些粗糙,匆匆看一眼就想来交给大都督,哪晓得会遇上那倒霉的事情,把信给烧坏了……” “那你知无不言?知什么?言什么?” 赵胤声音冷淡,不温不火,却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短短一句话竟把周明生脊背上的冷汗都逼出来了。 看着赵胤,他说得结结巴巴,紧张莫名,“小的……小的早知道,就,就把它背下来了。” 周明生上过几年学堂,但这家伙生性顽劣,就喜欢招猫逗狗,不曾正正经经地学过,对文字只是初通,张捕快写得又隐晦,他一知半解也情有可原。 时雍看他紧张成这模样,抿了抿唇,“你起来说吧,大都督又没叫你跪。” 是没叫跪,可大都督让他坐啊?那不是折辱他吗?不是说的反话吗?周明生讷讷地想,瞄时雍一眼,嘴上说得乖巧。 “大都督,小的这个……算不算有功劳啊?” 赵胤道:“算。” 周明生大喜,“那大都督可否收了小的?” 赵胤深深看他一眼,这眼神看得周明生有点犯怵,硬着头皮与他对视,露出一脸恳切的样子。 “望大都督成全。” 赵胤就像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一般,冷脸平静地转向时雍,淡淡道:“没有保全好证物,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就这般收了,似有不妥。” 周明生茫然地看着他,一脸不解。时雍翘起唇角,看了赵胤一眼,“他既然叫大人成全,想是一心求死。大人就收了他吧。” “不不不不!”周明生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是小的没有说清楚,小的是想被大都督收至麾下,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小的还没娶媳妇,还不想死啊。” 时雍看他急切的样子,暗自发笑。 这赵大人连开玩笑也说得这么惊世骇俗。也难怪周明生多想,实在是赵胤名声太坏,又板着个脸,说得一本正经,确实吓死个人。 “报!” 门外响起通传的声音。 “厂督大人到————” 这是锦衣卫衙门的办公之处,大门洞开,大晏各部门与锦衣卫有公务往来都是来这里,只不知白马扶舟突然过来,有什么事情? 时雍看周明生还跪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正想叫他起来,门外便响起脚步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白马扶舟一身蟒袍玉带,朱红锦袄,声音徐徐若清风拂来。 “大都督在办案?” 赵胤没有说话,周明生便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小的想投靠大都督,正请求大都督收留。” 在玉山上,白马扶舟和周明生是有个交道的,知道这个人是谁,闻言白马扶舟瞄了赵胤一眼,亲自伸手去扶周明生。 “起来吧。锦衣卫不收你,本督收你。” 周明生一听,脸都白了。 “厂督大人饶命,小的,小的不想做太监啊。” 白马扶舟手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冷光,眼风里是时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见她唇角上翘,眉眼生光,他便心里起腻,很不舒服。 “哼,不识抬举。”白马扶舟收回手,冷冷瞥了周明生一眼,在侧首坐下。 赵胤看了周明生一眼,“你先回去。” 周明生冒死在火海中抢救回了书信,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点委屈,可是看着赵胤,他又不敢申辩,只能无奈地瘪了瘪嘴,谢恩退下,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时雍,就盼着她能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时雍对他抬了抬眉梢,摆手。 周明生一喜,脚步都轻了许多。 若是他成了锦衣卫,不仅在家里说得上话,家眷亲朋和左邻右舍那些嘴碎的人,就再也不敢嚼他的舌根,说他和吕雪凝的坏话了。 到那时,娘肯定会同意他娶吕小姐的…… …… 厅堂里,许煜进来奉了茶。 白马扶舟拿起轻啜一口,赞不绝口,“香,锦衣卫的茶就是好喝。” 赵胤道:“厂督若是喜欢,可以来喝上一阵。” 白马扶舟斜他一眼,手上的茶突然就不香了。 什么情况才会在锦衣卫来喝上一阵?呵呵! “别了!”白马扶舟放下茶盏,唇角微微一抿,“本督今日来叨扰,只为一事。” “哦?”赵胤声音不大,半丝表情都无,脸上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白马扶舟发现,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光启帝出事、太子监国后,这位大都督已不再是昔日那位内敛的大都督了,一人之下,万万之上绝非虚言,杀伐决断间,他比往常的赵胤,更狠,更绝,也更肆无忌惮。 白马扶舟忽地一笑,“大都督别误会,并非公务,而是私事。” 赵胤道:“那厂督请回吧。你我并无私交可言。” 呵!白马扶舟听着他如此不近人情的回答,一张脸竟是徐徐笑开,别有一种邪异之色。 “大都督就不想听听,我要说什么?” 赵胤凝望着他,云淡风轻。白马扶舟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前倾,轻轻说了一个字。 “毒!” 太子赵云圳下旨为白马扶舟平反后,他那天被抄没的家产都已着人点清便悉数归还,唯独在他府邸秘道里搜到的那些毒物,一直被赵胤存放在锦衣卫里。 赵胤没有想到白马扶舟会上门讨要,睨他一眼。 “厂督不怕此毒烫手?” 不要这批毒物,此事与他白马扶舟算是没有相干了,可他偏生不知好歹,上门来要,那不是找不自在吗?时雍在旁听着,也有些想不通。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哪料,白马扶舟竟是莞尔。 “我记得某人曾经提醒过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不一定能坐收渔利,说不定就会被拉下水淹死。这一次,我算是尝到厉害了。认栽,改正!” 他飞起狭长凤眸,望向赵胤,笑得邪气又阴魅。“这次我不再旁观,大都督不给本督一个机会?” 赵胤迟疑一下,“你要它做甚?” 白马扶舟低垂眼眸,声音不复方才的不羁,面色也变得稳重了许多,“如无意外,这些毒物是慕漓这个叛徒,放在我秘室之中的。而身为一个研毒之人,我比大都督更想弄清楚,毒从何来,有何用处。” 赵胤沉默看他。 白马扶舟缓缓一笑,“恕本督直言,这天下若是我都搞不清楚,再无旁人有这本事了。难道大都督就不好奇吗?不想把这些东西弄明白?” 章节目录 第422章 怕媳妇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想不想时雍不知道,但是她很想就是了。 只是,收缴这些毒物后,她虽然也曾尝试着试验了几次,却一无所得。一是她来自后世,太过依赖后世的现代医学设备,在这个没有仪器的时代便有些束手无策,而且,毒物又狠绝,一不小心就要人命,她可不像邪君那个疯子,可以为了研发毒物奋不顾身,死都不怕。 时雍想了想,道:“大人,要不然,由我和厂督一起去验?” 她想的是这样赵胤就可以放心一些了。 孰不知,这样赵胤才不放心呢。 “不可!”赵胤断然拒绝,看了白马扶舟一眼,“收缴的证物不可带走。厂督若有兴趣,只须来锦衣卫便可。有什么需要开口,锦衣卫自会提供便利。” 来锦衣卫,就会处于锦衣卫的监视之中。 哼!好心思。 白马扶舟眉梢含笑,“莫敢不从。” …… 白马扶舟行事很快,当天下午便带了人来锦衣卫,要守卫开库房。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慕漓和祁林以及一干侍卫。 宋慕漓背叛白马扶舟,在诏狱时亲口指认是他买通匠人,将毒物混于先皇圣像中毒害光启帝,后来白马扶舟带走了他,人人都以为此人早已死在他手下,哪知竟然还活着? 库房的大门一开,白马扶舟便将慕漓叫了进去,望着那些瓶瓶罐罐,冷冷地笑。 “现在可以说了吧。” 慕漓低垂着头,缩了缩满是伤疤的双手,“属下无话可说。” 属下?白马扶舟嘲弄一笑,在一张圈椅上懒洋洋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那些毒瓶,“不说也行,我便一个一个让你试。为我试毒,想来你会感到荣幸?” 慕漓低头,“是属下的荣幸。属下愿意。” 白马扶舟突然怒了,“放屁!” 他狠狠将慕漓推倒在墙上,手肘死死压住他的脖子,“本督看错人,是本督眼瞎。只是你宋慕漓,为取博取本督信任,鞍前马后、刀山火海,多少次差点丢了小命?你不是怕死的人,更不会轻易服软。我不信一入诏狱,魏州严刑拷打,就能让你背叛我!” 宋慕漓沉默片刻,“确实是如此,属下怕死,怕痛,经不过诏狱的酷刑,就交代了。” “一派胡言。”白马扶舟掐着宋慕漓的脖子,发泄着怒火,可是无论他多狠,宋慕漓都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就好像早就死去了一般,眼睛里无恨也无怨,更不见半分仇,只有认命的绝望。 他越是如此,白马扶舟越是发狂。 “那个让你誓死效忠的人,宁愿死都不愿吐露真相的人,到底是谁?说!” 宋慕漓被他摇得身子直晃,双眼绝望地闭起来,幽幽一叹。 “没有这个人,厂督,没有这个人。” 白马扶舟阴沉沉一笑,慢慢眯起眼睛,“魏州死了,清虚观也被一把火点了,就连那个清虚老儿也都死了。慕漓,没有人能够威胁你了,你还在忌惮什么?” 这样的逼问已非一日,自从白马扶舟管赵胤要走他,从诏狱将他带走,日复一日,慕漓都处于被逼供的状态,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已是痛得麻木,痛到最后,他竟然有些心疼白马扶舟了。 “厂督别逼自己了,根本就没有别的答案。” 宋慕漓忍着疼痛,看着白马扶舟的脸,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属下做这些事情,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了效忠厂督。这些毒物是我放入府中秘室的没错,可是,吩咐我办这事的人,确实是……厂督你自己。”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旁边的祁林,“属下在诏狱没有经受住拷打,是属下没有骨气。厂督若是因为我的背叛感到羞辱,大可不必。至少,祁林从来没有背叛你。厂督,别再为我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浪费心思了。求你,杀了我吧。” 白马扶舟冷笑,“你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做梦!”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宋慕漓低头,“这一切,祁林都可以作证。我们除了听命于你,不曾见过任何人,我甚至都不知道谁是清虚道长——” 白马扶舟咬紧牙,冷飕飕地望向祁林。 祁林在诏狱咬舌后便说不出话来,但他会听,在白马扶舟的目光逼视下,他一如往常地垂下了眼皮。 默认。 白马扶舟哼声坐下,冷冷盯着宋慕漓和祁林。 良久,他苍白的面孔恢复了血色,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那个人同我,真有那么像吗?世上的易容术,当真有这么精妙?相像得让宋阿拾误会我也就罢了,连你们都分辨不出真假?” 突然的,他阴阴一笑,将掌心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抹着那里的伤疤。 “以后,不要再认错了!” 宋慕漓微微一惊,猛地抬头看着他。 “厂督?” 白马扶舟慢慢起身,理一下袍袖,漫不经心地道:“跟本督过来!” 他走向那排木架,也没有让宋慕漓来为他试毒,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是原谅他了?还留他在身边? 宋慕漓呆若木鸡,祁林看他一眼,默默走向白马扶舟。 —————— 时雍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回家了,这两天局势渐渐明朗,京城也平静了许多,至少目前不会有更坏的变化。 不会更坏,就是向好,就是稳定。 许是经了这些日子的动荡不安,时雍觉得安稳平静便是最好的日子。 初五这天,她带着大黑回家,随便买了些吃的,用的,还买了些胭脂水粉一并拎回去。王氏见她忽然回家,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开心得眉飞色舞,春秀、子柔和宋鸿也围着她绕来绕去,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笑,便是宋香也别别扭扭地走过来,拖着她的手叫了声“大姐”。 一家子过年没有团聚,今儿才算是凑齐了,王氏像哄祖宗似的把她拉到堂屋坐下。 “阿香,给你大姐倒水。” “春秀啊,小姐回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拿吃的啊。” “小姐爱吃的果脯,柿饼,都拿些来。” 几个小姑娘嘴上高兴地应着,忙得团团转,宋长贵刚好当值回来,看得直捋胡子。 以前王氏说起阿拾就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又稀罕得像宝贝一样,宋长贵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王氏安排完,就去了灶房。 时雍在心里默默数着,果然,还没有数到十,就传来她震耳欲聋的吼声。 “阿香,还不来烧火?老娘白养了你是不是,吃闲饭的小蹄子!” 宋香以前是要顶嘴的,可被绑架了一回学乖巧了,瘪瘪嘴,没吭声就去了灶房。春秀也比以前活泼了许多,拿了果脯和杮饼过来放在时雍面前的茶几上,就跑去灶房帮忙了,只有子柔留在身边,乖乖巧巧地为时雍倒水。 “我自己来。”时雍不习惯被人伺候,尤其子柔。 这可是飞天道人唯一的小孙女,她答应要好好照顾的,不是让人家来做丫头的。 子柔人如其名,小小年纪便有柔顺之姿,朝她抿唇一笑,“我愿意照顾小姐。” 时雍有点担不起,不过小丫头有自己的想法,什么都不要她做,她心里估计也不好受,便就由着她去了。 宋长贵在主位坐下来,瞥了时雍一眼,“买房开铺子的事,是你撺掇你娘的?” 时雍道:“撺掇什么呀,她喜欢就让她去做呗。” 宋长贵皱眉道:“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引人闲话。此事不妥!一会你同爹一起,劝劝你娘。她是一根筋的人,你没回来,我看她一天天地张罗,也开不了口……” 时雍正在咬柿饼,闻声一愣,抬头看着宋长贵,“宋大人,你说认真的?” 一声宋大人,喊得宋长贵脸上有点发烧。 他瞪了时雍一眼,“你这丫头,好好说话。” 时雍放下吃的,擦了擦手,一本正经地道:“宋大人此言差矣。我很认真在说话。你说你一个在家吃闲饭的人,会不会管得太宽了?” 吃闲饭?宋长贵愣住。 虽说是王氏管家,可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家长,是一家之主,怎会就成了吃闲饭的了? 时雍淡淡地看他一眼,“你除了一个月交几个钱回来,在这个家做什么了?你身上穿的,嘴里嚼的,哪一样不是我娘帮你折腾的?你嫌她抛头露面开铺子不体面,你怎么不嫌她做的饭,不嫌她洗的衣,不嫌她给你端的洗脚水烫脚啊?” 这丫头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厉害,宋长贵被问得哑口无言。 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一时半会又反驳不了。 时雍知道以时下男子的观念,很难来理解她的话,只能浅显地告诉他。 “您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一个妇人肯为你生儿育女,张罗家务,管你温饱,你就好好珍惜吧。别整天嫌东嫌西,你要当真那么在乎别人嘴里的闲话,那你就去跟别人过!” 哪有闺女这么训父亲的? 宋长贵沉下脸来,“你这丫头,没大没小……” “娘!你来了?” 时雍故意转头,惊讶地叫了一声,宋长贵连忙住嘴,恹恹地垂下眼皮,假意去喝茶,“我也没有说什么。” 噗! 时雍快被他给整乐了。 怕媳妇就怕媳妇呗,自己都不敢开口的话,竟然想让闺女去挡刀,想得美! —————— 周明生来宋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围在桌边吃饭,有说有笑。这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瞧得周明生有些眼热,王氏叫春秀去添碗筷,周明生看着桌子上的菜,咽了咽唾沫,没好意思应承,只是把时雍叫到门外院子里,小声问她。 “大都督同意了没有啊?” 时雍扬眉,“什么同意没有?” 周明生着急得很,“我说的那事啊?” 时雍假意不知,“什么事?” “你——”周明生气到了,微微低头,只用两只眼睛瞪着她,“阿拾,你不仗义。你不是冲我挤眉弄眼来着吗?我以为你能说服大都督。” 时雍道:“回去等着吧。” 周明生微微一怔,“等是何意?” 时雍望天,“等就是等的意思。周大头,你这么傻,你让吕姑娘如何能安心嫁你?真是的。” 一提吕雪凝,周明生表情便不好了。 他叹息道:“我娘本就不愿意我跟她在一起。出了这事,更是……”他又抬起眼,目光里露出希冀,“阿拾,你帮帮我,只要我去锦衣卫当差,事情肯定能解决了。” 时雍平静地看着他,“你当真觉得你成了锦衣卫,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周明生重重点头,“那是自然,谁敢惹锦衣卫?没有人嚼舌根,我娘就不会阻止我了。” 痴儿!时雍淡淡瞥他一眼,“周大头,你傻就傻在没想明白。你不能娶吕小姐的最大阻碍从来不在你娘,也与你在哪里当差无关,真正的阻碍是你自己的心。” “我?” “你不坚定。”时雍漫不经心地瞥他,“若非你意志不坚,如何会受你娘左右?若非你意志不坚,周大娘又怎会逼你?你还不明白吗?你娘能逼你,是因为你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实际上,无论你是谁,都阻止不了别人说你的是非,你好好想想吧。” “啊?” 周明生一知半解,时雍却不想再说了,冲他摆摆手,转身就要回屋。 这时,院外传出一阵马蹄的声音,两人一齐望出去,只听得“驭”的一声,一个人影很快便冲了进来。 “阿拾。大都督叫你和宋大人过去。” 来人是朱九。 他脸上有些兴奋,看了周明生一眼,走到时雍身边,抱拳拱手行了个礼。屋里的宋长贵等人听到声音,也跟着出来,朱九又一一向他们行礼问安。 “宋大人,请吧,大都督在等。” 章节目录 第423章 终身大事(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氏看朱九的表情,不像什么坏事,轻笑一声,连忙拿眼神示意宋香。 “死丫头,还不快去给你爹拿衣裳。” 宋香诶声应着进屋去了,王氏却走近朱九,悄悄往他手里塞东西,小声道:“朱大人辛苦了,不知大都督找我们家老宋和阿拾,是什么事呀?” 朱九低头看到手心里的银子,哭笑不得,“宋大娘,你别折我的寿呐,这个我可不敢要,大都督会拧了我脖子的。” 王氏斜他一眼,笑盈盈地道:“哪有那么可怕。大娘请你吃茶还不成。” 朱九赶紧将银子塞回去,看着王氏的表情,笑着瞥了时雍一眼,“是案子的事,大娘您不必紧张。” 案子的事,不是说她家阿拾的终身大事? 王氏的脸上瞬间流露出一丝失望,一把抓回银子,拉下脸来,“去吧去吧。” 朱九掌心一空,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脸,费解。 予安套了马车出来,时雍小心地扶宋长贵上了车,朱九骑马跟在马车边上,徐徐走出宋家胡同。 时雍打帘子同朱九讲话,问道:“九哥,大人有什么发现?” 朱九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是厂督大人。” 时雍挑高眉梢,“哦?” 马车在锦衣卫的大门前停下,赵胤似乎也刚刚赶到,上前朝刚下马车的宋长贵端端正正地行礼问好,这周全的礼数把宋长贵吓得手一哆嗦,双腿有点发抖,说话颇不自在,眼睛都不敢直视这个杀人魔王。 “大都督有礼,有礼。不知此时召见,有何要事?” 赵胤侧目看了时雍一眼,“本座想劳烦宋大人帮忙掌个眼。” 掌眼? 他能掌什么眼? 时雍和宋长贵对视一眼,跟了进去。 …… 不得不说,术业确实有专攻,时雍之前搞不清楚的那些毒物,白马扶舟只用了两个日夜便有眉目了。时雍在锦衣卫那个库房里,看到了白马扶舟的“培养皿”,一个个类似琉璃盏的小瓶,光怪陆离,奢侈万分。 白马扶舟在大部分瓷瓶上都贴了标签,时雍进去一看,叹为观止。 “大都督、宋大人,请看。”白马扶舟淡淡看一眼赵胤和宋长贵,眼神故意忽略时雍,淡定地向他们介绍道:“本督将毒物进行了区分,上面都贴有标识。” “若以毒性区分,可得四类。一曰剧毒、二曰极毒、三曰有毒、四曰轻毒。” “若以毒物对人的害处,可分五类。一曰元神之毒、二曰糜烂之毒、三曰全身中毒、四曰失能之毒。” “若以毒物之源来区分,可得三类。一曰草木之毒,二曰邪病之毒,三曰矿石之毒。” 白马扶舟眼中布满一层血丝,显然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很是费了些精力,而时雍冷不防被一个古人科普了毒性、药理、毒物作用,对他不禁刮目相看。 在白马扶舟介绍那些毒物的时候,她便有一个疑惑,没有仪器,他是怎么在短短两日就把这些东西划分出来的? 白马扶舟没有看到时雍眼里的疑惑,或说,自打她进屋,他就没有看她一眼,介绍完了毒性,他拿起其中一个琉璃小瓶,指着里面的毒物,淡淡地道: “呈给陛下的圣像所用之毒,便是这个。” 他又拿起另外一个。 “吕家人所中之毒,应当是这个。大帽胡同死的那几个人,亦是如此。” 将琉璃瓶放回去,他再拿起另一个瓷瓶,双眼眯了起来,“这个密封在瓶里的,便是水洗巷张家所中的蛇毒了。此毒炼于毒蛇之中,却无须啮咬伤,便可入血液。中了此毒之人,死前极为痛苦,是为剧毒。” 听到这里,时雍眉头蹙了起来,突然问道:“那你我在天寿山遇险时,我中的那个毒,又是什么毒?” 白马扶舟淡淡看她一眼,背过身去从木架上取下一个青瓷瓶,上面标着“轻毒”、“元神”两个标签。他拿给时雍,一板一眼地道:“不致死,却致幻。” “唔!” 时雍拿起看了一下,又看着另外那些瓶瓶罐罐,突然发现经过白马扶舟梳理后的毒药,发现这些东西其实已然是一笔宝藏和财富了——得花费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方才制出这么多毒物? 她不由问:“可有解药?” 白马扶舟不冷不热地道:“轻毒可解,剧毒不能。” 时雍点头,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敢问厂督,是如何鉴别出这些毒物的?” 想她为了搞清楚毒物和药性,让朱九抓老鼠养老鼠可是好一阵忙活,在没有仪器的情况下,她是当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来的,因此白马扶舟能做到这一点,确实让她又佩服,又心生好奇。 哪料,她说罢,却换来白马扶舟一声嗤笑。 “这便是要宋大人前来的原因了。” 看他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时雍将不解的目光望向赵胤,“大人?” 赵胤面色平静地道:“大牢有数百个死囚。” 短短几个字,惊得时雍一身冷汗,毛孔都张了开。 怪不得白马扶舟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搞清楚这些毒物药理,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借助仪器或者小老鼠来做实验,而是直接用活人。而他们让宋长贵来的原因,正因为宋长贵是个老仵作,有二十多年的仵作经验,他们需要宋长贵再对那些死囚进行验尸,以便确认是否和之前案件中发生的人死因一致,同时确认毒物能不能一一对应。 兴许是心里有结,时雍几乎下意识想到了天神殿。 她一脸惊骇地看着白马扶舟,“你怎能如此?” 白马扶舟眯起眼看过来,眼里有一抹阴凉的笑意,“既犯死罪,那便是该死之人。既然该死,怎么死都是死。能死得其所,何尝不是他们的恕罪?” 时雍哑口无言。 她很想说白马扶舟的做法泯灭人性,太不人道。可是在这个时代,死囚本就毫无尊严可言,又何谈人道?她不能奢望这些贵人对死囚有怜悯之心。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做的是她,错位的观念。 这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宋长贵差人去叫来了宋辞,两个人换了衣服进入大牢,时雍想要去帮忙,被赵胤出声制止了。他在锦衣卫衙门里摆了一桌夜膳,招待白马扶舟,也为时雍备了一些甜品和汤水,可是时雍一口都吃不下。 她走到空旷的院中,仰天望着漆黑的天际,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 大黑走出来,吐着舌头坐在她的身边,一人一狗静静而立,直到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飞雪,赵胤才撑了伞出来,走到她的身后,将伞支在她的头顶。 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时雍眉尖微蹙,回头望着他轻轻一笑。 “大人怎地也出来了?” 赵胤眼波微动,在夜下荡开一层复杂的涟漪,“阿拾不开心?” 时雍轻轻笑了一下,有些勉强,“没有。” 她的笑好像浑不在意,可眉间眼底的暗影却出卖了她的心绪。 赵胤不是一个善人,做事自有规矩,更不会受女子左右。换言之,他对个人情绪的掌握能力很强,二十多年来,他始终一丝不苟,很少像今日这般,因女子轻颦的眉而失神。 他能察觉时雍的情绪,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 想了许久,赵胤似乎仍无头绪,只是低头看着她,皱眉道:“下雪了,外面冷,进去吧。” 时雍拉了拉肩膀上的风氅,含笑摇头,“我再站一会儿,等我爹出来就回家。” 赵胤道:“宋大人没那么快。” 时雍道:“没关系,我能等。” 赵胤怔了下。 正月的京师夜晚极寒,这般站在风雪下面,哪里能好受?他看着女子坚毅又执拗的眉宇,喟叹一声,再往前走了两步,与她并排而立,将大半边伞撑在她的头顶,自己落了满身的飞雪也一动不动。 时雍知道他的腿疾情况,她可以这么吹着冷风站在雪里受冻,他却不可以,一旦引发旧疾,他又有罪受了。 不到片刻,她就站不住了,伸手去拿伞。 “走吧,进去。” 赵胤没有说话,默默握住她拿住伞柄的手。 两个人同撑着一把伞,在飞雪中相对而视,眼对眼,寂静无声。 “阿拾。” 赵胤伸手揽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的许诺,一直记得。你别失信。” 什么?时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狐疑地看了他片刻,这才想起他曾经说过,等这桩案子了去,他就请皇帝赐婚。可是,如今光启帝都那么躺着,怎么为他赐婚? 时雍问:“陛下醒了吗?” 赵胤面无表情,“人人都说我权倾朝野,阿拾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时雍愕然望着他,“你是说——让小太子下旨?” 太子既然代为监国,那么皇帝没法下的旨,赵云圳可以,皇帝没法赐的婚,赵云圳可以。 时雍怔了怔,轻笑出声,“你要去逼小太子?” 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好搞的人,而时雍比谁都知道,赵胤和赵云圳的关系,根本就不像外间的人猜测的那样,赵云圳不仅不是傀儡,还十分能搞事,他怎会轻易屈服? “我很好奇,大人要如何说服太子殿下?” 赵胤轻轻捋她的头发,慢声道:“只要我想,天下事无不可为。” 如此冷漠又自负的话语,让时雍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奸臣”呀。时雍想到赵云圳听到这话的表情,很是期待、也很是想笑。但此时此刻,她觉得应当矜持一下,于是略略低下头,羞涩地将头搁在赵胤的肩膀上。 “那我便等着好了。” 赵胤微微一叹,揽紧她。 夜下飞雪,赛银欺霜,静静地落在二人的伞上。 没有人说深爱不移,没有人说喜欢到骨子里,相识相知也没有许多年,但如此相拥,总是不腻。有些人,不必道万万千甜言千千万蜜语,只须安静地站在身畔,便想要余生不负,结发如霜。 沉重的大门被拉开,声音被风雪掩盖,没有惊扰到雪下相拥的二人。 白马扶舟停下脚步,站在落雪的屋檐下,脸上的笑容慢慢凝滞,看着飞雪看着狗看着她,一张俊朗的面孔满是冷意。 “厂督,伞——” 宋慕漓刚要撑伞就被白马扶舟胳膊拂开。 “滚!” 他声音喑哑,站了片刻,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一点一点松开紧握的手,那双幽潭般摄人的眼皮慢慢噙了几分笑意,眼眉挑开,修长的手指摊了开,“拿来。” 宋慕漓把伞柄交到他的手上。 白马扶舟徐徐撑开,一个人走向夜下停放的马车。 天空一片银霜,染白了大地,白马扶舟独自上了马车,冷眼而笑。 “开门!” 锦衣卫大门徐徐洞开,赵胤侧过头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 时雍察觉到赵胤的异样,仰头问:“大人,怎么了?” “没事。” “白马扶舟走了?” “嗯。” “外面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赵胤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返身回屋。 马车里,白马扶舟默默地望一眼他二人相依的背影,慢慢放下帘帷,阖上双眼。 车辘滚动,黑漆的车身驶出大门,背后的两扇大铁门重重合上,撞出一道沉重的闷响,惊得寒鸦忽而惊起冲向天际,翅膀拍打间划出一道悲鸣。 “慕漓。”白马扶舟突然开口,“去告诉长公主。” 宋慕漓紧张地拉紧缰绳,骑马走在马车边上,闻言凑近了一些。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厂督,说什么?” 白马扶舟迟疑片刻,淡淡道:“就说我回来了,明日再去拜见她老人家。” “是。” 宋慕漓猛地一夹马腹,越过马车往宝音长公主的别院方向飞奔而去。 寒风肆虐,夜沉如墨。 马蹄卷起千层雪。 光启二十二年如那一辆黑漆的马车,渐行渐远。飞雪不知终化水,笑看银刀镇山河。苍穹下,一柄绣春刀徐徐出鞘,翻开了光启二十三年波澜壮阔的一页———— (本卷完,下卷见) 章节目录 第424章 请旨赐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三年正月十四,寅命互禄、草木萌动。 寒风过境,京中动乱渐渐过去,局势归于平静,封锁半月之久的城门于卯时在寒风中徐徐开启,黎民百姓走出宅院,上了大街,恢复了热络,营生的营生,喝茶的喝茶,就连遭遇除夕之祸的灯市,又开始张罗起了花灯,喜迎明儿的上元节。 一切恢复如初。 晨曦里,在东宫监国的太子赵云圳打着呵欠被甲一带到殿上,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厚厚折子,两排眉头几乎锁成一团,“不是过节吗?过节还得看折子。” 甲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大门,一声不吭。 赵云圳憋屈地坐下来,随意地翻开一本折子,揉了揉眼睛,提笔批复,“往后没有洪水没有蝗灾没有战争没有大案没有要事就不必上折了。为了问个安,累坏马跑断腿,你不累本宫累。” 甲一瞥他一眼,目光扫过折子。 折子是一个地方大员上的,说是诸事平静,问京中陛下安好。换了光启帝还能应付几句,赵云圳干脆利落地训完,又翻开第二本。 赵云圳揪着小眉头看了片刻,放到一边,夹上一张小字条,批复:“责内阁大学士曹吉处理。” 他懒洋洋再翻一本,他就看到了“赵爱卿”的字请旨。 “一道折:臣求娶顺天府推官宋长贵长女阿拾,恳请太子殿下赐婚。” 再翻一本。 “二道折:臣求娶顺天府推官宋长贵长女阿拾,恳请太子殿下赐婚。” 又翻开一本。 “三道折:臣求娶顺天府推官宋长贵长女阿拾,恳请太子殿下赐婚。” 同时上三道折子要求娶他的阿拾?赵云圳漆黑的大眼珠子盯着那简短的一排字看了好多遍,生气地拍桌子。 “岂有此理,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 甲一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大臣又说了什么太子不爱听的话,惹恼了这位小祖宗,结果他眼一斜,那张僵硬的脸当即就淡定不下去了,比赵云圳变脸还快。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赵无乩有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他不知道,反正他是没有把这个爹放在眼里的。 甲一生气,拉长着脸。 赵云圳生气,蹙着个眉头。 两人对视片刻,赵云圳突然哼声,在折子上批复。 “已阅,不准。” “已阅,不准。” “已阅,还是不准。” 赵云圳气咻咻地写完,把三道折子叠放好,想了片刻仍不解气,叫来小丙。 “去,立马把这个给我送到无乩馆!” 小丙应了一声,“是。” 甲一眉头皱起,欲言又止。 “殿下……”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赵云圳抬手阻止他,“不必多说!哼!敢和本宫抢人?不会让他如愿的。”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眉梢突然一抬,望向甲一,认真地道:“爱卿你说,本宫贵为太子,自己给自己下旨,讨个太子妃不为过吧?” 甲一:“……” …… …… 时雍今儿起了个大早,同王氏一起,带着宋香、春秀、子柔几个小丫头出街采买,准备了明日元宵要用的东西,然后去了一趟良医堂看老爷子和皇帝,就转头去了乌家班。 每逢节气,她总会在前一日去看乌婵,因为节气当天是没法和她团聚的。 今日乌家班很是热闹,娴娘过来了,吕雪凝和陈红玉也在,几个女子全是乌婵请来玩耍的,再添一个时雍,算是凑齐了。 姑娘家在一起,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陈红玉和吕雪凝不爱多话,只有娴娘岁数大,嘴舌利索。她带了一个绣花绷子,一边说话,一边熟稔地穿针引线,时雍对刺绣不感兴趣,看了一眼,是一对喜庆的鸟儿。 “这年头转眼便过,你们几个小姑娘,眼看就都要嫁人了。再往后,咱们再像这般凑一块说话,怕就少了。” 听了娴娘的话,时雍笑盈盈地道:“娴娘你都没嫁,怎的就来催促我们了?” 娴娘瞥她们一眼,笑盈盈地道:“我和你们可不同。我命苦,哪有好人家的儿郎愿娶个私窠女子?” 时雍不知道她与屠勇后来如何了,有日子没有去叨扰她,此时也不便多问,只是笑笑:“就算我们都嫁了人,要在一起说话,还不容易么?你招呼一声,我就来了。” 娴娘笑话她,“成了婚,眼看就要做娘呐,日子紧着呢,哪像如今这般有闲。” 陈红玉冷淡地喝一口茶,“那嫁人做什么?有什么好?” 乌婵道:“属实没什么好。” 吕雪凝静默了许久,笑着挽起唇角,“我倒是想嫁,嫁不掉。” 时雍看着这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姑娘,忽而有些感慨,时下的女子过得辛苦,除了嫁人好像再无别的大事了。 “来!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不婚女子。” 这几个女子,陈红玉豪爽直率,乌婵乐观开朗,吕雪凝温婉可人,娴娘善解人意,各有各的美好,在婚姻大事上却又各有各的不如意。时雍虽不是男子,却是惜花之人,不忍看她们为男女情爱生出忧郁,笑盈盈地逗弄她们。 彩云又端来瓜子茶点,放在几上。 几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 这么说着话,约莫大半个时辰,陈红玉率先起身告辞。 “晌午后我要同父亲去锦衣卫接兄长,不便相陪了,节后再来相会。” 乌婵亲自送她出去,时雍思考着她的话,默了默没有多问,趁着这会儿,转头同吕雪凝说话。 “周明生没来找你?” 吕雪凝暗叹一口气,面露无奈之色,“今儿早些时候来了,我没见他,我娘说,他坐了小半会儿工夫就走了。” 时雍问:“你们的婚事,怎么说起来的?” 吕雪凝脸上露出一抹涩意,“他母亲要退亲,阿生又不愿,便这么拖着了。” 娴娘哼一声,用嘴咬掉线头,抬头道:“这可真是缺大德了。要娶就娶,不娶便早日退了婚约,免得耽误你找下家。你瞧瞧你,生得是花容月貌,又有家财万贯,还愁找不到好郎君么?” 吕雪凝笑了笑,没有吭声。 她的那些糟糕事情,早就传遍了,像她这样的女子,还能上哪里去找好郎君? 在二人听娴娘为吕雪凝抱不平的工夫,乌婵就送陈红玉回来了。 吕雪凝轻咳一声,手指缠着绢子拭了拭嘴角的茶渍,抬眼看向她们道:“今儿来,其实我是刚好有个事,要和你们说。” 时雍看她面色凝重,眉头微皱,没有问,乌婵却是大咧咧坐下来,抓起一把瓜子,“什么事呀,这么严肃?” 吕雪凝给了她一个后脑勺,转头看着时雍道:“过了正月,我便要带着我娘离京归乡了。” 离京?时雍心里咯噔一声。 吕家本就是从外乡来京师置业的人,在京师没亲没眷,出了这么多事情,她娘俩再留下来也是招人闲话,归家而居不失为一种好的打算。 时雍想到周明生,眉头蹙了一下,“这是个大主意。你可有想好?” 吕雪凝这一次把后脑勺给了她,转头看向拉她衣袖的乌婵,温和地浅笑一叹,“想好了。就是还得张罗些时日才走得成了。铺面田产,还有刚开张的那个米行,也得费些心思。” 米行是以前吕建安张罗起来的,他出事后,吕雪凝把家里的生意捡起来做,其中就有这个令她头痛的米行。 说罢,吕雪凝顿了顿,叹气道:“原以为从海产改行做米粮会容易些,岂料,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米粮比海产还要艰难,店面开了这些日子,俱是亏损……” 米粮,米粮,时雍脑子里念叨了一下,忽而想到些什么,看了乌婵一眼,对吕雪凝道: “乌婵有个朋友,做生意是把好手,也有些门路,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处理大事多有不便,回头叫他来帮衬你一把。” 章节目录 第425章 找上门来的亲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知道时雍所指的“朋友”是燕穆。 她看时雍一眼,笑了笑,对吕雪凝说道:“吕姑娘,往后其别说在京师无亲无故了,我们就是你的亲故。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别不好意思开口。乌家班走南闯北,别的不多,就是朋友多,你招呼一声,我们就来。” 吕雪凝眼里生出几分感激的笑意,不再跟她们客气。 “如此自然是好,那便多谢了。” 乌婵笑着摆了摆手,看着她们道:“你几个晌午就在这里用饭吧。彩云,去吩咐灶上,多备几个小菜,再烫壶小酒来———” 彩云诶一声,话未落,门外突然喧闹起来。 这里全是姑娘家,时雍起身,一把抽出乌婵挂在墙上的长剑,正要出去看个究竟,乌家班的武师慕苍生就匆匆过来了。 “乌班主!” 今儿天气尚好,花厅的大门是敞开着了,慕苍生没好往里面张望,而是用后背对着一群姑娘道:“有一伙人来捣乱,说是找他家小姐的,我让人给请出去了。” 乌婵嗤一声,“找小姐,怎么不来找夫人呢?大过年的尽出幺蛾子。” “小姐!小姐!” 一道高亢的呐喊声从前院传来,那人嗓门粗,说话就像在吆喝一般。 “小姐呀,老奴是来接你回府的。小姐,你出来见上一见吧。” 接着,又响起一个婆子尖利的喊声。 “小姐,我是徐妈妈,从徐府来的呀。老爷叫我来寻你回去……” 他们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乌婵本来没什么反应,可是听到那婆子说“徐府来的”,脸色突然一变。 时雍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没事!” 乌婵沉声说着,沉着脸拿起桌上的茶壶走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庭院,将温热的茶水朝那两个人迎面泼了过去。 “滚!再到我乌家班撒野,别怪我不客气。” 时雍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盛怒之下苍白的面孔,静默不语。 时雍知道一些乌婵的身世,乌婵的外祖父家原本就是开戏班子的,乌婵的娘更是曾以一出《救风尘》名动京师,后来她娘同一个官家少爷相好,可是少爷家里不同意,二人便私相授受,没名没份地生下了乌婵。 与许多老套的故事一样,后来少爷变了心,不仅没有像承诺的那般将她母女接回府去,人也一走了之,杳无音讯,为此,乌婵的娘郁郁寡欢,几多辛苦,三十出头就含恨而终。 不过,那个辜负她母亲的少爷是不是姓徐,时雍就不得而知了。 “小姐——” 那婆子被泼了一脸的茶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抹掉脸上的水渍,一脸讨好地笑。 “老爷说,怕小姐不好相认,特地让我带来这个。”婆子掌心里拿着一个绣花的荷包,正是乌婵的娘亲手所绣,上面还有一个绢秀的“贞”字。 乌婵的娘,名叫乌雪贞,小名贞儿。 可是,乌婵有许久年,没看过这么熟悉的东西了。 她眼睛一红,“你们认错人了。” 老婆子察言观色,看出这个是性烈的,说话又软了几分,哄着她道:“小姐有所不知,老爷这些年,心中是一直记挂着小姐的……老爷托了许多人寻找你们,这好不容易才有了小姐的下落,便急巴巴差了我们过来……” 差了下人过来,而不是亲自来。 乌婵冷笑,一把夺过她手上的荷包,攥在掌心。 “想来你们已经打听清楚了,我乌婵不是那么好欺骗的人。说吧,找我做什么?” 那婆子看她如此,同老管家对视一眼,会心地一笑,表情有些神秘,“好事情。好事情呐。老爷寻了小姐多年,好不容易找着,能没有好事吗?” 好事情? 有什么好事情是迟来十几年的? 时雍直觉乌婵这个突然找上门来的父亲不简单,可是,乌婵的想法显然与置身事外的她不同。一个从小没有见过父亲,也不知父亲是谁的人,对父爱的渴望,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尽管乌婵一直在努力地保持淡定,但焦躁的情绪仍是掩饰不住。 “他在哪里?哼,他为何不来?” 徐妈妈道:“小姐只管等着好了,我和老柴今儿来,只是替老爷来捎个话儿,和小姐见个面,让小姐有个准备。待明儿个老爷把事情办好,就会亲自来接小姐回府了。” 乌婵嘴皮子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道:“滚吧。回去告诉他,我不是谁想见就见,想接就接的。” “晓得,晓得。” 徐妈妈这个年纪早已活成了人精,看小姑娘那表情心里便有七八分确定,笑盈盈地说了好些个好话,又招手叫来两个小厮,端了些布匹首饰的东西进来,喜滋滋地道:“全是老爷叫婆子带来给小姐的,小姐瞧瞧,喜不喜欢?” 乌婵皱眉,“不喜欢。” 她穿戴素淡,确实很少用这么精致华贵的布匹首饰。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徐妈妈瞄她一眼,笑道:“老爷的心意,姑娘就只管收下好了。等回到府中,还会有更好的东西赏下来给姑娘呢。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往后,有的是荣华富贵……” 时雍觉得这老婆子实在夸张,乌婵也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你说完了吗?” 徐妈妈瞧她脸色不好,讪讪一笑,又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同那老管家一起带着小厮走了。 时雍看着留在院子里的布匹和首饰,哼笑一声:“看来你要发达了。这些可是好东西,一般人用不起,也不敢用。” 大晏朝一应穿戴用度都讲究等级,平民百姓哪怕有再多的银子,也不能逾越森严的等级规矩,使用与身份不匹配的好东西,时雍瞧着这些绫罗绸缎,能猜到乌婵的亲爹家境不俗,是达官贵人无疑了,可是她猜不到为什么这时候找上门来。 “难不成真是找了你多年,刚有了线索?” 乌婵看她一眼,“你信吗?” 时雍摇头,摇摇头,又点头,“信不信,在你。” 乌婵站在原地,慢慢蹲身抚过布匹,眉心微微锁紧。 “娘,他终于来找你了。你看到了吗?” …… 时雍在乌家班用了午饭,看着乌婵神思不属的样子,宽慰了几句,同吕雪凝一道出来,临上马车前,吕雪凝欲言又止地叮嘱她。 “我的事情,阿拾可否代为保密?” 时雍明白她说保密的意思,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虽然周明生是她的朋友,可感情的事情,旁观者不可以掺和太多。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还得看他们自己的缘分。这些问题不解决,就算在一起,往后日子也会有许多麻烦。 回去的路上,时雍没有坐车,而是带着大黑走了许久,还绕路去了一趟废弃的雍人园。 她没有进园子里去,只在白澈河的桥上远远望了片刻对面满地的荒草和残砖断瓦,默默掉了头。 慢吞吞走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宋鸿坐在门槛上拿了本《千字文》读得起劲,春秀和子柔两人在院子里用炭条画了方格子,二人在“跳格子”玩,宋香一个人呆呆坐着看她们,独不见王氏。 时雍走近,问宋香,“娘呢?” 宋香抬头看她,嘴巴张了张,还没开口便落了泪。 “大姐,刘公子托人来下礼书了。” 时雍微微一愕。 随即,她轻轻笑开,“你不是盼了许久?这是好事呀,哭什么呀?” 宋香瘪了瘪嘴巴,脑袋低了下去,“娘……还是不同意。” 时雍有点意外,她本以为出了这件事情,王氏会同意宋香的婚事了,哪知还是那么固执。她拍了拍宋香的后背,在后院的地里找到了王氏。 这只有一小块地,是王氏用锄头开荒出来的,栽种一些小葱、萝卜,再埋几块老姜用来做菜。 王氏是个勤劳的妇人,时雍出去时,她正弓着腰在拔姜。时雍看了看她那只被寒风吹出的皲裂口子,暗叹一口气。 “你怎么就是闲不住?咱家又不缺这个钱!” 王氏头也不回:“谁说不缺的。买房子就要不少,不攒着点,将来你成婚,阿香成婚,咱家总不能太寒酸吧,嫁妆不用钱啊?” 时雍站在一边看着她,“嫁什么嫁,你不是又把阿香的婚事给拒了?” “哼!”王氏直起腰来看着她,“我看那刘家挺着急的,我就不着急了。阿香还小,慌什么?阿香刚出了这档子事,虽说那刘二郎没了父母,但家门亲戚可不少。赶上这个趟子嫁过去,有她好果子吃。” 王氏翻了个白眼,指着前院道:“那死丫头就是脑子不开窍。” “被你说服了。”时雍笑了一笑,眼风一斜,“可我就不明白了,阿香的事你不着急,脑子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换我身上,你就急不可耐了呢?巴不得我早点嫁走?” “那哪能一样?”王氏将扒拉的老姜放在篮子里,挎在胳膊上就往里面走,进了厨房,拿盆子来搓手上的泥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得看嫁的是好汉,还是孬汉。好汉子多少姑娘上赶着,咱们不急一些,被人抢走可就没了。孬汉,哪里没有?” 时雍看她熟练地翻着白眼,说得煞有介事,不禁有些好笑。 她怎么越发觉得王氏这个人,话里全是道理呢?奇女子。 王氏已经在舂米了,大声吆喝着让宋香去烧火,时雍看宋香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原想上去安慰几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人家宋香才十四,就急着嫁人了,刘家二郎也数次来提婚期了,可她这头…… 赵大人说要去请旨,就没了音讯,到底是娶呢,还是不娶了? …… 赵胤从良医堂回来,就收到了小丙带回来的折子,他展开看了看赵云圳批复的字样,淡定地放下,拿起茶盏轻轻一拂浮叶,“太子殿下还说什么了?” 小丙挠挠头,“殿下说,殿下说……我,我不好说。” 赵胤抬眼,平静地道:“但说无妨。” 小丙哦一声,弱弱地道:“我说了,阿胤哥,你可不许生气呀?” 赵胤嗯声,就见小丙从侧面走到他面前,拿过折子看一眼,啪声拍在桌上,叉着腰道:“岂有此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不对——” 小丙酝酿一下情绪,拿起折子,再次,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重复两次那个动作,然后冷冷道:“岂有此理,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 “哼!敢和本宫抢人?不会让他如愿的。” 赵胤缓缓眯起眼,看着他道:“没了?” 小丙想了想,往赵胤的方向望了一眼,“有。太子殿下还说……他贵为太子,自个儿下个旨讨个太子妃,并不为过吧?” 赵胤一怔。 半晌,身子微微后仰,靠坐在椅子上,“笔墨伺候。” 朱九侍立在旁,闻声低头道:“是。” …… 章节目录 第426章 出主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小丙回宫时,拿着赵胤的折子走得很快,没有看到从那头过来的怀宁公主,便匆匆上了台阶。 赵青莞认出他的身影,沉声说道:“站住!” 小丙回头看到是公主,连忙施礼,赵青菀漫不经心地走近,上下打量他,笑盈盈地问:“从宫外回来的?” “回公主话,是的。”小丙不欲与她纠缠,低着头道:“小的还要去宫里向太子殿下复命,不便久留,公主殿下,告辞。” 赵青菀轻声一笑,瞥一眼宫女手上的食盒,说道:“听说太子殿下这两日情志不畅,我特地做了些糕点,正要给他送去,一道吧。” 小丙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太子殿下最近情绪不佳,不是什么秘密。自从除夕那夜起,赵云圳被迫监国,就没有一日舒坦过。宫里上上下下都哄着他,怕着他。赵青菀在这宫中没什么依仗,素日便是四处讨好。如今光启帝生死未卜,赵青菀能靠的便是这个太子爷了。 二人非一母同胞,本无多深厚的感情,但赵青菀想着赵云圳还是一个孩子,怎么也不会比大人更难哄就是了。 哪料,甫一迈入殿门,赵青菀就看到一本折子直直朝自己飞了过来,赵云圳一脸气愤,正在骂小丙。赵青菀一愣,弯腰将折子捡起,抬眼就看到上面那一句。 “臣赵胤求娶顺天府推官宋长贵长女阿拾,恳请太子殿下成全。” 赵青菀脸色一变,差点没站稳,再看赵云圳的表情和传信的小丙那一副紧张的样子,她使了个眼神,将食盒从丫头手上接过来,将折子放在赵云圳的案前,又将食盒里的糕点端出来。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咱们的太子爷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来,吃点东西,消消气。” 赵云圳小脸气得通红,因为赵胤叫小丙带回来的折子上又是重复的同样的话,连语气都懒得改一下,这分明就是拿他的批复不当回事嘛。赵云圳气得很想冲出宫去找他打一架,可是这不表示他听了赵青菀的话就能觉得舒服。 “你来干什么?”赵云圳把折子换到另一边叠好,板着小脸儿,看上去极是严肃,小小年纪,已有储君的威风。 赵青菀看着他的小动作,微微一笑,“明儿上元佳节,我专程给殿下做了糕点……” 假好心! 赵云圳哼声,“父皇病体未愈,本宫也不会逼你嫁去兀良汗,你不必刻意来讨好我。” 小小的孩子打从娘胎开始就注定了高人一等,从来不用在意别人的脸色,因此孩子还没有学会太多的话术,也根本不顾及赵青菀的面子,直接把她的话打了回去。 “你回宫待着吧,不必再来问安。本宫好不好,也不劳你惦记。” 换了别的姑娘,听了这话,可能会羞愧至死,赵青菀不同,由于亲生母亲的地位,在宫中这些主子面前,向来就低一等,就已习惯了捧高踩底,被人打脸更不是一次两次,丝毫不觉得羞耻,甚至当场便整理衣裙,端端正正向赵云圳行了个大礼。 “多谢太子殿下体恤。能让我留在京师,哪怕一天,一月,一年也是恩情。” 赵云圳以前被张皇后惯得骄横任性,但嘴巴坏,心不坏,看赵青菀要哭不哭的样子,到底是说不出更狠的话来,哼一声道: “我堂堂大晏公主,岂能随便嫁与外邦。起来吧,但凡本宫能做主,必不教你外嫁。” 现在光启帝昏迷不醒,赵青菀挂念父皇安危,留京不走也说得过去,而且,这么久了,巴图也没有遣使来议,想来也不太看中这桩婚事,赵云圳便懒得再去理会。 赵青菀站起身,看一眼赵云圳放在旁边的折子,突然一叹。 “太子殿下这么帮我,长姊也想还你这个人情。” 还他人情? 赵云圳回过头来,不屑地抬了抬眉梢。 “本宫贵为太子,何事用你的人情?” 这狂妄的样子!赵青菀内心暗恨,脸上却布满了笑意,“太子殿下虽是贵不可言,可对女子心思,男女之事,就未必有我知道得多了。让我来猜一猜可好?殿下喜欢宋家姑娘,不愿意把宋姑娘许配给赵胤,又不想开恩于他,这才烦恼,是也不是?” 赵云圳冷冷盯着她,“你好大胆子,竟敢偷看本宫的折子?” 他严肃的脸子,把赵青菀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请罪,“我也是无心之举,实是因为担心太子殿下,这才大着胆子明言,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云圳看她脸色发白,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哼声坐回去,双手放在案几上,“说吧,你有什么法子。” 赵青菀内心还在犯怵,闻言松了一口气,抬头道:“父皇尚未苏醒,殿下年岁又小,这个节骨眼上册封太子妃定是不妥。不过,殿下可以把宋氏女召入宫中,常伴左右……” “召进宫来?”赵云圳看她一眼,琢磨着什么,小声道:“她可不会愿意。” 赵青菀道:“殿下恩典是她的福分,她有什么不乐意的?还有,殿下可以趁这个时间,提拔她的父亲。一是表明对她的恩宠,二是让她的家世可堪与殿下匹配。这般一来,等殿下到了娶亲的年岁,她的父亲位高权重,就再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地或是出声反对了。否则,到时候,朝臣们也不会同意殿下娶一个推官之女呀?殿下还有得烦呢。” 赵云圳想了想,“你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本宫提拔阿拾的父亲,想来她不会有意见的。只是——” 他愁眉不展地看着赵胤的折子。 “阿胤叔,我要如何回绝?” 赵青菀笑了起来,“我的太子殿下哟,你当真是太过仁厚了呀。这还不好办吗?你是储君,他是臣子,哪有臣子同储君抢人的道理?殿下若是不肯,他还能为难你么?” 赵云圳小眉头蹙了起来,“话不能这么说……” 赵青菀哪会不明白他对赵胤的感情? 依赵云圳的性子,他若当真不在意赵胤,也就不必大发雷霆,更不必自个儿生闷气,他直接就能把折子甩到赵胤的脸上去。 赵青菀笑道:“太子殿下还小,不明白男子的心思。阿胤也不是非宋氏女不可的。” 赵云圳狐疑地问:“此话何意?” 赵青菀笑了笑,为他出主意道:“你看自咱们的父皇起,还有朝廷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拥美无数?” 说到此,她看赵云圳的眉头皱成一团,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意。 “大不了殿下赏他几个美人,挑几个比宋氏女还要年轻貌美的也就是了。有了殿下这份心思,他还能怨你么?美人乡,英雄冢,有了新人,他哪来时间再想宋氏女?” “嗯?”赵云圳瞪大眼睛,脸上发急,“阿胤叔会扒了我的皮……” 赵青菀一听,哑然失笑,“殿下此言差矣,到了那时,他感激殿下还来不及呢,怎会怪罪?” 她眼睛一瞄,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长姊宫中有几个貌美女子,个个如花似玉,二八芳华,保管你阿胤叔瞧上一眼就掉了魂儿。只要你把宋氏女叫到宫中,将二人分开,这不就两全了么?殿下还何须烦恼?” 赵云圳慢慢抬头看她,神色变幻莫测。 …… …… 上元节这日,天还没亮,京师城便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扑簌簌落下,将屋檐房舍压出一层厚重的银白,湖面结了冰,小孩子们在上面欢快地玩耍。 无乩馆里,下人们正在扫雪,娴衣穿了一件昨年的旧袄,带着两个小丫头穿过庭院去给赵胤备膳。自从婧衣离开,她成了无乩馆四个丫头里硕果仅存的一人,行事越发小心,话也比以前更少。 娴衣刚绕过廊柱,一个修长的身影从背后闪出来,抱剑站在她的面前。 “娴衣。” 朱九一脸腼腆地笑,还未褪去羞涩。 娴衣怔了怔,旁边的两个小丫头便叽叽笑了起来,对视一眼,懂事地道:“娴衣姐姐,我们先去给爷送膳。” 说罢拎着食堂轻笑走了。 娴衣有点尴尬,低垂下头,问朱九:“有事吗?” 朱九四周看了看,见两个小丫头已经走远,从怀里掏出个镯子递给娴衣,小声道:“那天出街办差,看到这个……便买了下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章节目录 第427章 大人的台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娴衣看一眼,那是一个金镯子,花样精细看上去很是贵重。 仿佛东西烫手似的,她飞快缩回手:“我不能要,你留着吧。” 朱九道:“我留着做什么?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能自己戴着不成?给你,你就留下。” 看她紧张得头也不抬,朱九将金镯子裹在她的手心,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袄子,“过年你也没给自己做身衣裳吗?” 娴衣从来没有这样与男子交谈过,还是说如此私密的话题,只觉得脸颊发热,头都抬不起来,一双绣花鞋不停往后面缩,脚又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开。 “没有。我衣服很多,够穿。” 朱九看她这么般拘束,也有点难为情,他并不知道怎么哄姑娘,想了想从怀里把银钱袋子掏了出来,一股脑往姑娘手里塞。 “你拿去做两件好衣裳吧。女孩子就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才好。” 娴衣脸红得几乎快要滴血,不止被他碰过的手,浑身仿佛都在充丨血,连脑子都不灵光了。 朱九是个热情的人,娴衣认识他已非一日,可自从那天他求赵胤赐了婚,娴衣便会刻意躲着他,再同他说话时,就更是张不开嘴似的,本来嘴就笨,现在更笨了几分。 “不。我不能要。我如何能要你的银子……” “如何不能要我的银子?”朱九咧齿一笑,几颗牙白生生明晃晃地,一脸得意,“你是我的媳妇儿,我的银子早晚也是你的,我在府上也没什么花销,把钱交给你管着最是合适不过。” 娴衣两只耳朵红得似火,还要推拒,竟被朱九一把捏住了手。 娴衣愕然抬头,望着朱九。朱九脸颊也有点红,但男子胆大,他不仅没有放开她,反倒把她的小手捏在掌心,越握越紧,只是语气有些急促不安。 “我今晚不当值,我们一起去看灯吧?” 娴衣试着抽了两次手,奈何他一身蛮力,她怎么都收不回来,又羞又窘,“你松手。” 朱九低头盯住她通红的脸,觉得有趣,唇角轻轻扬了扬,目光狡黠地笑:“你不应我,我就不放。” 娴衣快气得哭出来了,“松手,一会儿被人瞧到……” 朱九抬抬眉梢,“瞧到怕什么,我又没拉别的姑娘。我自家的媳妇还拉不得了么?” 娴衣心脏怦怦乱跳,脑子快被他给气糊涂了,“你再不放开。我便叫人了。” 朱九道:“你应了,我就放。” 娴衣很奇怪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朱九这人如此不讲道理,还一度觉得他是个好人的,她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心慌意乱,只想快点把手收回来,不让人瞧到这么丢人的一幕。 “我应,我应你,还不行吗?你松开。” 朱九看她慌乱点头的样子,眼皮乱扫,根本就不敢看自己,轻笑一声,低头盯住她的眼睛,在松开她的手前,又将她的手指扳开,牵出尾指来,与自己的尾指勾了一下。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娴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赵胤院里的,神思不属地走进去,小桃叫她也没有听见。 赵胤已经用过早饭了,就进了些粥,没吃几口就让人撤下,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小桃在收拾桌子,叫娴衣没有反应,又困惑地走过去肘一下她的胳膊。 “娴衣姐姐,怎么了?” 娴衣恍惚回神,摇头,“没事。” 谢放察觉到她的失态,侧目看了一眼,没有吭声,走上前去为赵胤续了茶水,将他看过的书收拾起来,“爷,今日要出门吗?” 上元节不用上朝,也没有公务,本是阖家团圆的清闲日子,可是对赵胤而言,甲一在宫中陪太子,他便成了孤家寡人,过什么节都一样,无乩馆里冷冷清清,没有半分节日的喜气。 赵胤沉默片刻,端坐下来,用茶壶慢慢拂着水面的浮茶。 “朱九回来了吗?” 娴衣听到朱九的名字,收拾桌子的手微微一顿,谢放目光扫过她怪异的表情,刚想说话,就见朱九从外面进来,拂袖请安。 “爷,属下去四夷馆,没见着人。” 赵胤抬头,“去哪里了?” 朱九欲言又止地道:“他们说二皇子天不亮就出门了,属下寻思他也没有别的去处,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宋家胡同……果然看到他的马车。” 来桑一人在大晏京师,也是个孤家寡人,过大年自然也是一个人。 赵胤让朱九去叫他过来下棋,朱九出门的时候还有些不解,现在看到自家主子那副表情,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 “这小子当真是个厚脸皮,过年去阿拾家里,元宵又去……” 他原想安抚一下赵胤,可是话未说话,就被谢放冷冷的目光制止了。 直接把话说死了,让主子怎么去做“厚脸皮”? 谢放平静地道:“听说宋大人的棋艺也很了得。爷若是想找人下棋,不如去找他对弈一局?” 朱九闻言,心里啧啧两声。 好你个谢放,看不出来,精明着呢。 朱九看谢放一眼,也跟着笑,“放哥说得对。来桑那个臭手,跟他下棋浪费工夫。宋大人这种高手,才值得咱们爷去挑战。” 赵胤低头喝一口茶,好半晌没有开口。 朱九和谢放相对而视,正寻思要怎么为主子重新找一个台阶,突然便听到娴衣道:“爷,我记得上次姑娘说,宋大人也想养一只会说话的鹦鹉,还去市面上转悠了好多次,也没有寻到好的……” 赵胤眉头一皱,目光掠过檐下的鹦鹉架上的几只鹦鹉。 朱九看了看娴衣,心里忖度:这不是在割爷的心头肉么?他笑了一下,“回头属下去挑只好的,给宋大人送去便是。” 赵胤眉头紧锁,突然慢慢放下茶盏,走到窗边,点兵点将一般,仔仔细细看着他的鹦鹉,目光最后落在一只杏浅黄的鹦鹉身上,“把雨杏带上。” 朱九道:“带?带哪里去?”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赵胤道:“找宋大人下棋。” 朱九啊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谢放走了出去。 他怔了怔,赶紧跟上去,帮着谢放提鸟笼。 谢放看他一眼,沉声说道:“你今日不当值,早些忙去吧,我同爷去宋家就行。” 朱九大喜,一连道了几声谢,想想又道:“放哥,兄弟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放默不作声,朱九绕到他的另一侧,看着他将雨杏放入笼子里,这才道:“我向爷求娶娴衣,你这心里头,没犯别扭吧?” “我别扭什么?”谢放淡淡看他,“恭喜。”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朱九一时看不懂是真是假,颇不自在地道:“兄弟我当时也是一时冲动,本是想救娴衣一命……” 谢放眉头微动:“只为救命?” 一听这话,朱九脸上慌乱起来,看着谢放窘迫地笑,低头挠挠眉梢:“当然也是有几分喜欢的,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姑娘。” “哼!”谢放转身拍拍他的肩膀,走了过去,“好好珍惜。” 朱九跟着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长长松一口气。 …… 宋家今儿很是热闹。 王氏早早起床准备今儿的饭菜,杀了鸡、宰了鹅,还腌了一些精肉,按时雍的说法是要做什么“烧烤”。这姑娘就是鬼点子多,王氏以前觉得她就爱胡闹,试过几次后,发现这丫头虽然只动嘴不动手,但按她的说法做出来的东西,都甚是美味。王氏渐渐便喜欢与她探讨吃食,再配以她自己的想法,做出来的汤羹与菜品,每每让一家人赞不绝口。 一个妇人可能终生都必须做一个厨子,但是像王氏这种打心眼里喜欢做菜的人不多。 时雍还在床上便听到她唤阿香起来帮忙烧火,不一会儿就闻到了鲜美的饭菜香味,她今儿本想赖床,闻着闻着就没了睡意,打个呵欠磨蹭着起床一看,家里多了两个人。 ——来桑和无为。 章节目录 第428章 老丈人笑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诧异:“你怎么又来了?” 来桑一脸委屈地看着她,“我没地方去,宋大娘叫我来吃饭的。” 啊?时雍看了看王氏,再看看来桑拎来的那一堆礼品,心下明白了几分。王氏本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来桑嘴又甜,她就喜欢得不得了。更何况,来桑每次来都送礼? 只是—— 时雍看到王氏对来桑的热情,再看看在灶间默默烧火的宋香,突然有点明白王氏为什么看不上刘清池,对刘家的婚事一拖再拖,不肯应口了。 这后娘怕不是生了心思,想把宋香许给来桑吧? 天老爷!这玩笑可开不得。 来桑那天来过年的时候,为免生出麻烦,时雍只告诉王氏,这位是一个官家少爷,全家人都在外地,他一个人背井离乡在京求学,并没有告诉王氏,这位少爷是兀良汗的二皇子。 时雍闭了闭眼,有点头大,但好好的节气,她也没有说什么,暗叹口气,走了门外。 来桑对王氏的烹饪很有兴味,他也没有“君子远庖厨”的想法,跟着王氏去灶房里瞧了片刻,偷吃了几口,没见时雍跟上来,又走出去,站在她的身边。 “喂!” 时雍正在院里伸懒腰,活动手脚,闻言看他一眼。 “我有名字。” 来桑不满地哼声,“你不喜欢我来?” 时雍淡淡地道:“你身份贵重,我怕招待不周。” 来桑可听不出来她绕弯子的话,闻声轻哼,脸上恢复了爽朗的笑意,“那也不会,小王礼贤下士,随和可亲……到了你家,也视若我家。” 这些词,是这么用的吗? 二皇子在大晏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时雍瞥他一眼,突然小声道:“我娘要是想让你给他做上门女婿,你也愿意?” 上门女婿? 来桑一听大喜,脸上乐开了花,拍着胸膛保证道:“愿意啊,我可太愿意了。” 时雍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回头看一眼灶房,“我说的是——” 话刚说一半,大门外响过车辘轳的声音。 时雍抬头看过去,只见一双干净的皁靴慢慢踏上泥泞的地面。 昨夜下雪,雪化后地上有点黏湿,那双靴子的主人一袭黑衣缎袍,雍容华贵,一脸冷峻矜骄,看上去与狭窄的宋家胡同格格不入。 “大人!” 时雍吃了一惊,看到赵胤和谢放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刚想上去同他说话,便见赵胤从她身侧走过,朝刚从堂屋出来的宋长贵施了一礼。 “宋大人,安好。” 宋长贵受宠若惊,看了看他,再看看来桑,心脏突然就麻了,心里忖度:老宋家的坟头是不是冒青烟了,怎的这么能招贵人?换以前,这二位哪一个的贵足会落在宋家小院里来? “下官失礼,未曾远迎。大都督里面请,里面请!” 赵胤欠身示意,目光掠过时雍的脸,平静地道:“得闻宋大人棋艺精湛,本座特来讨教。” 宋长贵愣了愣神,困惑地扭头看看时雍,尴尬地说道:“下官浅薄,对棋道一知半解,实在是,有愧,有愧啊!” 赵胤淡淡看一眼谢放,见他垂着眼皮,眉头微微一蹙,轻咳一声,示意他把雨杏递上来。 “听阿拾说宋大人喜爱学舌的鹦鹉,这只乖巧好驯,请宋大人笑纳。” 笑,笑纳?宋长贵内心一个哆嗦,他什么时候喜欢鹦鹉了? 他似懂非懂地望着时雍,还没有吭声,时雍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的,这句话我本人说过。” 一听这话,宋长贵连忙点头,接过鸟笼,“喜欢,喜欢。这鹦鹉漂亮,不知叫甚名儿?” 赵胤还没有说话,鹦鹉说话了。 “阿拾,阿拾!” 时雍震惊地看着它:…… 鹦鹉扑棱一下美丽的翅膀:“嫁我,嫁我!阿拾,嫁我!”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谁也没有料到这只鹦鹉会突然开口,还一开口便是这么惊雷般的话。 时雍冷不防被鹦鹉求婚,不免有些好笑,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赵胤,心里怪异的甜。 没想到这根大木头还会这个! 宋长贵呆立片刻,若有所悟般露出一抹惊喜,朝赵胤拱手作揖,“大都督有心了,有心了。小女当不得如此。来来来,里面请,里面坐着说话。” 赵胤看一眼谢放,表情也有点古怪。 “宋大人不必客气。” 二人寒暄着入了堂屋,十分亲近。 于是,来桑发现自己就这么被冷落了。 “实在可气!”来桑重重哼声,走到时雍的身边,“你方才不是说,你娘想让我给你家做上门女婿吗?怎么我瞧着,你爹却是想让赵胤做上门女婿?” 时雍冲他翻个白眼,“我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看她径直入屋,不理会自己,来桑琢磨片刻,一张脸突然就拉了下来,狠狠握紧拳头。 “岂有此理!赵胤老贼,有种单挑!” …… 屋子里摆好棋枰,沏了清茶,赵胤和来桑已经走了三局,无一例外,来桑都是惨败。宋长贵在旁边作陪,一知半解地看着棋局上的风起云涌,这二人下了个什么名堂他也没看懂,总归是脊背上汗涔涔的,度日如年。 与宋长贵的紧张小心不同,王氏一张脸都快要笑出花儿来了。 家里来了两个娇客,她在心里把人当成了自家姑爷,也不让宋香烧火了,不停地指派她过去送茶水、送果点。那股子殷勤劲儿,瞧得时雍那叫一个头痛。 每逢元宵、冬至这样的节气,官府要休沐,一个大家族里的人也会相互走动。宋长贵家的饭菜香味,早早地飘到隔壁院去了,没到晌午,宋老太便领了一家老小过来。 一听到老娘的声音,宋长贵赶紧去院子里接待,侄子侄女们叽叽喳喳向宋长贵请安,宋香宋鸿也不得不过去问宋老太和大伯二伯等一家子安。 就时雍坐着里屋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谢放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宋老太的眼神不时飘向那扇大门,十分没有眼力劲。 “老三啦,不请你娘进屋坐,在这门口吹冷风呢?” 宋老太早就看到了宋家院子外面的马车,知道老三家里有贵客,还不停地指使着老二家两个尚未婚配的小姑娘往前凑,嘴上说进去同堂姐说说话,说说规矩,脸上那股子献媚劲儿,十分让人倒胃口。 宋长贵看得心惊胆颤,不停地请求他老娘。 “娘,你们先回去吧啊。家里今儿有客,多有不便。” 话说到这分上了,再不懂事也知道走人了。可宋老太自恃自己是长辈,偏生不肯给儿子这个面子,拉下脸便开始高声叫苦。 “老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家我家,老娘还没死呢,你就成一家之主了?嫌弃老娘碍眼是不是?” 宋长贵唉声叹气,“娘……” 宋老太不理会他,趁机扯着嗓子对着堂屋的门,大声嚷嚷。 “大人您评评理,我生养的这是什么儿子?孝道都被他吃到狗肚里了。” 王氏听到动静刚从灶房过来,恰好被宋老太看到,一拍大腿,呜呼哀哉地嚷嚷上了。 “也不是儿子怠慢亲娘,怪只怪呀,他娶的这媳妇是个毒蝎心肠,听听对他吹耳边风,撺掇他分家,撺掇他搬出来,眼下听说又撺掇他去街上买房子,要离我这亲娘远远的……” 大晏以仁孝治天下,孝道大过天,做父母的纵有千般不是,儿女也别想弃之不顾。宋老太专门挑了这么个日子,趁着宋家有客人,当着赵胤的面,带着一家老小上门,便是听说了王氏找房子搬家的事。 她心里窝火啊。 三儿子一家住大宅子穿金戴银,过的体体面面,她还带着一家子守在小胡同里过苦日子,宋老太一想到这个,心肝子都像被人戳过似的疼痛。 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理,儿子儿媳这么做就是不孝,说破天去,理也在她的这边,哪怕赵胤官位再大,总不能不讲孝道吧? 宋老太声音大,惹来左邻右舍在院墙外观望。 宋长贵有苦说不出,只能不停地小声赔礼,王氏快要气疯了,可她是媳妇,男人不发话,这时也不便出口,几个小的更是一声都不敢吭。 泼妇骂街,确实让人头痛,尤其这个泼妇还是自带“金钟罩”的长辈。 时雍听了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 “吵死了。” 总得有人出来做坏人。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向宋老太这一家老小。 “说吧,多少钱买断?” 宋老太愣了愣神,“买什么?” 时雍冷冷看她,一字一顿,“你的亲情,我爹的孝心。” 章节目录 第429章 你不管我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没有人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都有些诡异地看着她。对他们而言,时雍这句话无疑是出格又冒犯的,亲情无价,孝心胜天,哪是金钱可以衡量?可她不仅问了,还问得理直气壮。 “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想要钱吗?不必兜弯子,开个价,好谈!” 宋老太愣神半晌,突然恼羞成怒,“你这杀千万的小蹄子,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她不是不想要宋长贵给钱,而是太想要钱了,突然被时雍这么一问,感觉面子过不去,又想伸手要钱又不肯这么低声下气地伸手要,心里矛盾之下,便愤怒地大骂出声。 “宋老三,瞧瞧你养的这野丫头,没老没少,没尊没卑,我看她是诚心要气死我……” 堂屋里头,来桑和赵胤还在下棋,来桑原本下得全神贯注,心思也不如旁人那么玲珑,看不出这些道道,听到院子里吵嚷,头都没抬,不当一回事,直到听到宋老太骂时雍,他才反应过来,看了赵胤一眼,手上棋子突然一掷,啪的一声掉桌子底下。 “你管不管?不管我管!” 赵胤眉头蹙了起来。 来桑不懂大晏的礼数,赵胤心里却很明白。 他们在宋家做客,对宋家的家事,其实不便多嘴,要不然,事后也会让宋长贵和阿拾落一个仗势欺人,不孝敬长辈的口舌。 小门小户的人家,根本说不通道理。 他们一走了之,但未来会带来长久的麻烦。毕竟,那是宋长贵的亲娘。他一个外人,如何出手?而且,赵胤原本就相信阿拾能够处理得很好,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事。 可是,来桑这暴脾气,棋子一丢就要出去揍人,这让赵胤很被动。 若是来桑抢在他的前面为阿拾出头,成何体统? 赵胤眉头一皱,缓缓靠在椅子上,喟叹一声,“谢放!” 谢放就立在门边上。 院子里的事情,他早就看不下去了,闻言大声应道:“爷!何事吩咐?” 赵胤沉着脸,一脸不悦地道:“本座下棋时,不喜吵闹。” 外面的宋老太和宋家一大家子人,只看到了赵胤停在外面的华贵马车,而堂屋大门一直是半掩着的,谢放又人高马大地立在门口,他们根本没有瞧到赵胤长得是什么样子。 然而,就这么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却仿佛冰棱子砸在头顶,听得人激灵一下,莫名打个冷颤,浑身不寒而栗。 大都督威名在外,如今更是权倾天下,让无数朝臣噤若寒蝉,不敢妄言半句。但是,民间见过赵胤的人甚少,对大多数的民间百姓来说,与赵胤有关的事情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赵胤两个字也离他们的小日子太远,没有亲自感受过,便不知厉害。 谢放冷声道:“大都督面前不得喧哗,还不速速退下!” 宋家人怔怔半晌,一个个面有惧色,安静下来。 突然,宋老太哇一声哭了。 “大都督,大都督给我老婆子做主啊,大都督,我要告宋老三和王氏不孝长辈……” 好家伙!这宋老太说哭就哭,扑嗵一声跪下,便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看到她这模样,时雍都替赵胤感到发愁,堂堂一个指挥使,总不能和一个老太婆过不去吧?这宋老太还真会掐人七寸。 赵胤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吩咐谢放道:“既然有冤屈,那本座自要做主。” 宋老太满脸喜色,刚要冲门里磕头,就听赵胤道:“谢放,让马兴旺来拿人。带到顺天府衙门去,好好地说理。” 院中众人的目光齐齐望过去。 谢放恭敬地应道:“属下领命!”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宋老太突然觉得不妙。去了衙门,那还有什么活路?看到谢放扶着腰刀走来,她这时才感觉到后怕,看了看宋长贵,见他一声不吭,冷不丁就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如土灰地连声道: “大都督,老婆子想明白了。宋老三虽是不孝,但家务事,也不该劳驾大都督………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一家子一窝蜂似地出去了。 时雍看着他们,朝王氏叹口气。 “早搬早好。” 王氏看一眼宋长贵,气咻咻地道:“还能搬到天涯海角不成。” 说罢,她头一拧,去灶上了。 气氛略有一些尴尬,时雍看宋长贵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多话,径直坐回去看着来桑和赵胤,漫不经心地道:“下啊,二位。继续下棋。家长里短的事情,不必理会。” 来桑气咻咻地吼她,“你不是总跟我厉害吗?被人欺到头上了,你却怂了?” 时雍淡淡地瞥他一眼,“你不懂。” 来桑看着她和赵胤眉来眼去,就好像他们二人才懂得彼此的心思一样,他就十分来气,“你们大晏人真是虚伪。明明心里不喜,还得假装和气。” 时雍笑话他,“说得好像你就敢跟你爹吼一样。” 来桑虎眼猛地瞪大,“我为何不敢?我不仅敢吼,我还敢冲他比划。” 时雍斜他一眼,“了不起。” 哼!来桑把掉落的棋子找回来,“下棋下棋,好好的棋局被破坏了。这一局我原本是要赢的。” 赵胤眉梢微扬,没理他吹牛,而是问时雍,“不必与小人纠缠。回头我让人送些银子过来。” 时雍一听,眉开眼笑地道:“不用。我有办法解决。” 赵胤沉默地看她一眼,没有多话,来桑却听得不是滋味,“被人欺到脑袋上了,你们还倒要给人银子,是不是傻子?”他又扭头看赵胤,“你行不行?你不行,我去揍————” 揍字还没有说完,他就看到宋长贵走了进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礼。 “对不住,对不住了,下官的家事,让二位贵客看了笑话。” 来桑撇了撇嘴,似是明白了什么,摆摆袖子,继续下棋。 …… 晌午饭后,天气晴好,王氏收拾了屋子,备了些零嘴给几个姑娘小子,又让宋香给隔壁院送一些过去。宋香很快就回来了,说敲不开门,祖母不应声,不理会她。 “哼!不要算了。” 王氏拿过来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元宵是个喜庆的日子,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小户,都能同等的赏灯放灯,平常深闺院落的妇人小姐,也能在这个日子出来游玩,茶楼酒肆里更是喧哗热闹。 时雍今晚想去看灯,王氏便早早备了晚饭。 哪料,刚上桌还没有来得及享用,宫里就传了消息出来,说今儿元宵,太子殿下有赏赐下来给大都督,已经送往府上了。 赵胤眉头微蹙,对传旨的太监道:“多谢公公。麻烦回禀太子殿下,就说微臣谢主隆恩。” 太监不住地点头哈腰,直道大都督不必客气。 一转头,他又看着时雍道:“太子口谕,宋阿拾听诏。” 时雍有些怔愣。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赵云圳居然单独对她下了诏令? 她心生诡异,但不便多说,顺从地上前低下头道:“民女听令。” 那太监犹豫了一下,高声说道:“太子殿下说,多日不见宋姑娘,甚是想念,恰逢上元佳节,殿下在宫中备了夜宴花灯,请姑娘前去共赏。” “……” 时雍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抬起头来,困惑地问: “当真是殿下的吩咐?” 太监点头,恭顺地笑道:“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小的已备好软轿,就在门外。宋姑娘,请吧?” “这小屁孩儿是吃错药了么?”时雍低低嘀咕了一声,望了赵胤一眼,对那太监笑盈盈地道:“公公,上元佳节,我想在家陪伴双亲,劳烦公公回去替我回太子殿下的话,就说民女改日再去看他,万请殿下恕罪。” 太监面色一变。 “宋姑娘,你就别叫小的为难了。” 说着,他抬头又扫了赵胤一眼,扯袖子拭了拭额头的虚汗。 “太子殿下说了,若是请不回宋姑娘,小的只能把脑袋拎回去了。”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蛮横了? 时雍看赵胤面无表情的模样,越发觉得事情不对,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她神色渐沉,慢吞吞地望向赵胤:“大人,怎么看?” 赵胤沉默片刻,“你不必理会他。我会处理。” 呃!太监看看赵胤,再看看时雍,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大都督,小的这头当真是为难的啊,求大都督体谅体谅——” “你回去复命。”赵胤面色不变,一只手慢慢牵住时雍的手腕,淡淡地道:“告诉太子殿下,就说本座同阿拾看完花灯,会亲自进宫觐见!” 章节目录 第430章 元宵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马蹄嘚嘚,二人共骑横穿长街。长风凛冽地拂过耳侧,激烈地卷起袍角与风氅,一种由心而来的畅快感,让时雍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只有猎猎的风,还有背后男人火热的胸膛,直入心扉—— 时雍心跳很快,仰着脸,眯起眼,乌黑的长发和披风一起翻飞。 她得承认,她就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惠女子,更不可能拘于一室一屋的琐碎生活而忘却一整个荒原的恣意和豪迈。她喜欢的就是如今这般,与心爱的人一起策马狂奔,如雄鹰翱翔,看马儿在风中急掠而过,她也仿佛生出了一双翅膀来。 “大人!” 时雍笑着回头看赵胤的脸,雀跃的心情压抑不住。 “我们当真不用现在入宫去吗?” 赵胤胳膊微紧,将她裹得紧了些,不知是因为风声太大没有听清她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低头问她,“冷吗?” 时雍笑着摇摇头,弧度很大,“不冷!可畅快了。还不够快。大人,再快些呀。”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猛地一夹马匹,“驾!” 马儿发出一道凄厉的长啸,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时雍惊叫,哈哈大笑着抱紧赵胤的腰,闭起双眼,将脸蛋迎向扑面而来的寒风—— 眼前忽地一暗,赵胤突然拿斗篷把她脑袋按下去,“坐好!” 时雍:…… 这人当真是煞风景,不知浪漫啊! 天空是堆积的乌云,远处是璀璨夺目的花灯,再往前走,人渐渐就多了,沿路走出来的人群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街道两侧,家家户户都挂着大红的灯笼,墙头积雪未化,红与白交织的颜色,闪烁着晶亮的光芒,仿佛为了把旧年除夕的快活找补回来,空气里仿佛飘荡着一股欢乐的气息。 这热闹而轻松的氛围,瞧得时雍眉开眼笑。 谢放和许煜等人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开,来桑和无为更是不知道被甩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虽说同来灯市,赵胤分明就没想同他们一道赏灯。 前方街道不许马匹入内,街口还有成队的官兵巡逻,很是谨慎。 赵胤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上次来是为了陪赵云圳,今日是为了时雍,他看着街面上的热闹景象,将马缰绳交到随即赶上来的许煜手上,低头为时雍整理一下斗篷的帽子,将她的两只耳朵捂住,面容淡淡,气息平稳,完全没有长街走马后的亢奋。 “大人,我们去红袖招吧?红袖招楼上看灯。” 赵胤看她一眼,嗯声。 红袖招这名字听上去很是风月,实际上,它确实很风月。 这个酒家有全京师最好的美酒,还有全京师最貌美的侑酒女。而且,红袖招占据着绝佳的位置,在楼上凭阑而观,恰好可以看尽长街灯市的美景。 一条灯市都在眼前,美不胜收。 不过,红袖招的酒好,位置好,侑酒女也好,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够消费得起的。 隆冬时节,红袖招暗香阵阵,温柔泛暖,好一个销金窝。 时雍进门便往楼上走,小二跟了上来,“客官,楼上客满,您二位……” 赵胤淡淡掉头,小二被他冷眼一扫,话没说完就住了嘴。时雍眉梢轻轻一扬,笑着将一块银子塞到小二手上,小声道:“小二哥,我知道红袖招的规矩。元宵夜,拿去喝酒。” 小二握紧掌心的银子,脸上笑开了花,“姑娘,请随我来。” 元宵夜这种日子,红袖招这个赏灯的好去处,楼上的雅间自然不会随便给人。一般人家会给银子早早预定,但店家为了利益最大化,会预留一间两间,以备不时之需,小二也是门精,谁给银子谁就是大爷,再者赵胤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他拿了银子便殷勤得很,风风火火将人带上去。 “琉璃间。这是红袖招最好的观灯位置了。” 半晌,酒菜送上,随同进来的两个侑酒女,行若弱柳扶风,声若黄鹂出谷,看得时雍心里直乐,喜欢得很。 她正想叫姑娘坐自己身边,就被赵胤冷声阻止。 “出去。” 两个侑酒姑娘看他一眼,笑容僵在脸上。 谢放默默掏银子,放到桌上,“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侑酒女原本就是为了赚钱,有赏钱可拿,还不用受大爷们的折磨,自然喜欢得紧。 她们千恩万谢地拿着赏钱走了。 时雍笑话谢放,“一看放哥就是内行,没少陪大人来玩吧?” 这话里意思就有些暧昧不清了,谢放尴尬地咳嗽一下,走过来为他们斟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垂手不动。 为了观街上灯景,雅间里光线很暗,赵胤解下身上的大氅,只着一身素缎锦袍,修长的身影看上去多了几分慵懒,微光映照下,冷峻的面孔也较平常更为柔和,这模样瞧得时雍一阵心乱如麻,竟觉得今年的元宵,灯火格外迷人。 “大人。” 时雍趴在阑干上,望着楼下夜灯,懒洋洋地问:“你喜欢吗?” 赵胤盯住她,“嗯。” 时雍掉过头去看着他笑,俏脸生媚,“以前来过吗?” 赵胤目光从她的发髻慢慢回落她的脸,“是的。” 时雍来兴趣了,坐回来对着他上下打量,“不像一个人来的样子呀?同姑娘来的?”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云圳。” 哦!一听说是赵云圳,时雍瞬间没有了打听的兴趣。 和小屁孩儿有什么可玩的。 她转过去看灯,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这个光怪陆离的街景,难得放松下来。 赵胤坐得端端正正,她在看灯,赵胤在看她,这画面静止了许久,直到时雍回过神来,看着他僵硬的模样,愕然一笑。 “大人,咱们不是出来办案的。” 这么严肃,搞得她也好紧张。 赵胤望着她,琢磨一下,放松两条胳膊,腿挪了过来,看上去动作有些僵硬,而时雍太熟悉他这个小动作了。方才二人打马过来,她又不停叫“大人快些”,会不会是他两条腿受了寒风不舒服了。 “腿疼吗?”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赵胤面无表情,“无妨。” 无防,不是不疼,而是疼但可以忍受。时雍突然有些懊恼,她只图一时爽快,没有顾及到赵胤的身体。赵大人也是个铁头憨憨,她没有想到,他自个儿的身子还能不知情吗? “你是个傻子吗?”时雍弓腰就去撩他的裤腿,“我看看。” 赵胤皱眉,按住她的手背,轻轻捏了捏,“我没事,阿拾看灯去。” “灯又不会跑。”时雍强势地拉开他的手,将他的裤腿拉上来,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搓热了双手,径直将红袖招那一壶价值不菲的名酒倒在掌心里,直接往他的膝盖上搓揉。 酒能去寒,等他冰冷的膝盖被搓热,自会好受许多。 赵胤无奈地看她,叹息:“不是要看灯?倒教你看我这破腿了。” 时雍抬头看他一眼,不满地道:“下次你再这么不听话,我就把你腿砍了,省得你再劳烦我!” 这话也太惊世骇俗了,敢在大都督面前说这话的女子,不是没分寸,就是恃宠而骄。 时雍显然是后者,谢放把她的话听入耳朵,心脏下意识地惊动一下,很快趋于平静,只当没有听到,木然地装死。 赵胤被训了,闷不作声地听着,等时雍将他的裤腿放下来,他才拍了拍她的头,顺手塞了一颗水晶蜜枣在她的嘴里。 “阿拾受累了。” 时雍喉头一甜,本想再说的那些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看了赵胤一眼,哼声,这家伙越发地狡猾。 “你这混账,你在做什么?” 一道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时雍当即愣住。 乌婵也在这里?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连忙起身说道:“大人,我出去看一下。” 章节目录 第431章 红袖招诡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的身边,还站着她的丫头彩云和武师慕苍生。 在乌婵的面前,一个穿着桃红缎衣的侑酒女跌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啼,一只手捏着胸前衣襟,肚兜半隐,脑袋低垂着长发披散,看不见面容,只觉得可怜万分。 而乌婵手指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富贵裘袍,手上攥了个酒壶,仪表堂堂,面有酡红,一看便知有了几分醉意。 被乌婵指着鼻子,那男子也是一脸盛怒。 “你是何人,关你何事?” 乌婵看着那攥着衣领的侑酒女,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破口大骂。 “你管老娘是何人?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娘生你出来就为祸害女子的吗?” “岂有此理!”那男子猛地将酒壶一掷,在地上溅出一片狼籍的酒液,而他盛怒地上前两步,瞪着乌婵,气得额头青筋乍现。 “你他娘的再说一次!” “我说你有没娘生没娘教养——” 男子攥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听那声音也是咬牙切齿。 “你别以为我不打女子!” “老娘怕你不成?”乌婵双手叉腰,往后退一下,将位置让给高大的武师慕苍生,仰着下巴望着那个男子道:“苍生,抓他去见官!” 乌婵嘴快,慕苍生也不管那许多,横竖就听她的话,上去就要拿人。那男子显然也不是好招惹的人,直接就拔了腰刀,惊得走廊里的小厮丫头便惊声大叫。这红袖招本就是达官贵人聚集之所,走廊里动静一大,一个个紧闭的雅间便有人开了门来看,一时间便热闹起来。 时雍出去看到的就是这剑拔弩张的情形。 “乌婵!”时雍一惊,正想出声,走廊尽头便匆匆跑出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 一个叫“少将军!” 一个叫“世子!” 二话不说拔刀上前,将乌婵等人堵在中间。 乌婵本就胆大,再看到时雍出来,心里更有了底气,哪里会怕这些人? 她与那男子对视好一阵,气得胸闷气紧,恶狠狠地对时雍说道:“这个登徒子,仗着酒意欺辱女子。若我晚来片刻,这姑娘只怕就要被他给侮辱了。” 时雍已经认出来了,那高大的男人正是定国公府世子,少将军陈萧。 陈萧酒醉失态的样子,时雍是见识过的,因此她对乌婵的话倒也没有怀疑,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而对方一看就是个侑酒女,若一定要说陈萧是登徒子,恐怕也有点为难。 “算了!”时雍小声对乌婵道:“陈红玉的兄长。” “啊!”乌婵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萧,“陈小姐怎会有这般粗俗无礼禽兽不如的兄长?怪不得会去……蹲大牢。丧尽天良的东西!” 粗俗无礼,禽兽不如,丧尽天良,蹲大牢?! 乌婵字字句句都是往陈萧的心窝子上撒的盐。 陈萧咬紧牙槽,气得够呛,可看到时雍在这里,他即使怒火中烧也没办法发火。 上次发生在国公府里的糗事,是他有愧在先,如今就算被乌婵冤枉,也是百口莫辩。 “住手!”陈萧大喝一声,制止了自己的下属,看着时雍道:“既然是宋姑娘的友人,本将就不同她计较了。” 说罢,陈萧怒冲冲瞪了乌婵一眼,咬牙切齿地道:“眼神不好使就罢了,嘴还这么歹毒。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子。” 那个词他说得含糊,乌婵没有听清,急眼了,冲上去就问他。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次。” 陈萧哼声,轻蔑地看她一眼,“本人不与女子计较。闪开!” 乌婵闻声倒吸一口气,指着那个哭得泣不成声的侑酒女,又指着陈萧的鼻子,气红了脸,“有权有势便横行霸道欺负人是不是?少将军是吧?行,老娘今儿非得抓你去见官不可——” 时雍头大,知道这事不会有结果,连袁凤那么大的案子,陈萧都能毫发无伤的出来,何况一个侑酒女?她怕乌婵牵扯进这些破事里会受到连累,刚想劝她消气,楼板便被人踩得噔噔作响。 一群人走了上来,打头的是一个生得富态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的随从,其中一个正是时雍在乌家班见过的柴管家。 那这个中年男人是,乌婵的亲爹? 时雍一惊,来不及询问,那男人愣了愣神,三两步上得前来,当着乌婵的面朝陈萧深深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少将军。” 他说罢,回头看了看挤眉弄眼的管家,再看看乌婵。 “婵儿,这是怎么回事?” 乌婵懒得再复述刚才的话了,对那中年男人道:“打抱不平。” 陈萧看她一眼,冷哼:“徐大人,令爱红口白牙诬蔑本世子凌辱良家妇女,当众问候我过世的亡母,当真好大的家教。” 徐通一听,头皮当即就麻了。 这姑娘真是会为他惹事! 他一个户部侍郎,听上去官位不小,可是在皇亲国戚面前就相形见绌了。这定国公府是他千方百计想要巴结的人家,她倒好,一通辱骂就把人给得罪了。 徐通看了看势同水火的二人,上前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少将军,这中间想来是有些误会。小女自幼缺少管束……” 陈萧看他一眼,哼声打断,还礼道:“那是徐大人的家事。告辞!” 不给徐通说话的机会,陈萧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乌婵看着他那一副嚣张的模样,气得握紧拳头就想上去揍人,时雍好歹把她拦了下来,劝慰了几句,她总算消了气。 而徐通拉着一张脸,看她许久,终是重重一叹。 “你给我进来。” 好有为父的威仪?时雍看了乌婵一眼,没有作声。 这位徐通徐大人年约四旬,五官生得倒也周正,与乌婵眉目间依稀有几分相似,就是那气度当真不像乌婵的亲爹。在权贵面前,毫无风骨可言。 时雍不便多言,指了指琉璃间,对乌婵道:“我在那处看灯,有事叫我。” 乌婵嗯一声,叫彩云给那侑酒女使了银子,便随徐通走向走廊那一头,大概她心有不安,一路过去,频频回头看时雍。 时雍朝她微微一笑,摆手。 直到看不见乌婵的影子了,时雍才低头,看向那个细皮白肉的侑酒女。 “起来吧。再哭下去,天就亮了。” 侑酒女与青楼女子不同,一般不做皮肉营生,只陪食客做侑酒之欢,陪酒劝酒斟酒说话逗乐子,或为宴饮助兴,但身处这种灰色地带,女子很难不牺牲色相,不被男子亵玩耍弄。踏入这个行当之前,不论她本意如何,大抵也是心知肚明的。 说委屈,也不委屈。 时雍见那女子仍是伏在地上,肩膀颤抖得厉害,那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但从头到尾,她都不曾抬头,也没有说上一句委屈,哪怕乌婵为了她同陈萧打架,她都没有发出半句申辩。 时雍摇了摇头,“你这么不情愿,何苦出来做这个?是有什么苦衷?” 那侑酒女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但仍未抬头。 时雍猜她可能是不肯让她瞧到长相,觉得羞惭,轻咳一声道。 “那我走了。你自去吧。” …… 回到琉璃间,赵胤坐在那里仿佛没有动过,手上握了个酒盏,表情云淡风轻,星眸微阖,很是慵懒冷淡的样子。 时雍抬抬眼皮,坐到他的身侧,“大人都听到了吧?” 赵胤朝她看了过来,“嗯。” “这个陈萧也当真是——”时雍想到那日定国公府的事情,抿了抿嘴,不悦地道:“喝了酒,就不是个东西。大人就不该放他出来。关几年诏狱,说不定就老实了。” 赵胤沉默地看她片刻,“他没有杀人。” 时雍笑了起来,狡黠地冲他眨眼,“人人都说大人惯会罗织罪状,大人说他杀了人,他还能活着走出诏狱么?反正大人的混账事也不止这一桩,就当为民除害了。” 赵胤哼声,“你才混账。” “……” 时雍懒洋洋地笑着,挨到赵胤的身边,双手揽住他的胳膊,小声笑道:“我只对大人混账。” 看他抿起嘴角,时雍又凑到他的耳廓微微一笑,“大人,信不信我还能更混账一点?” 这女子鬼主意之多,古今罕见,赵胤一听这话,双眼便眯了起来,冷眼打量着她,一脸防备地问:“阿拾这是不看灯了吗?” 时雍看他这模样就极是好笑,刚想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跑过去,渐行渐远。 “大人比灯好看——” “咚!”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几乎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紧接着,楼下传来一声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跳楼了!”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时雍一惊,连忙探出头去,只见楼下的街面上嘈杂和骚动起来,人群纷纷围了过来,频频抬头望向红袖招,指指点点,而人群中间,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出人命了。” “红袖招跳下来的……” “可怜啊!年纪轻轻……” 看着那身桃红色的衣裙,时雍心里划过一抹不祥的预感,她与赵胤对视一眼,莫名有些不安。 出了人命,再观灯已没了兴致。 “走吧,我们进宫去找太子殿下了。” 时雍同赵胤出了红袖招,谢放落在后面结账。 楼下围观的人,已是越来越多,这种热闹没什么可看,但人人都喜欢看。时雍看赵胤面无表情,并没有要过去看的样子,默默低头跟在他的身边,准备离开灯市。 哪料,人群里突然传来的一声惊呼。 “啊呀这姑娘,不是宋家胡同的阿月吗?” 坏了! 时雍对宋家胡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熟悉,但宋家胡同的阿月只有一个——她的堂妹宋月。 宋老太三个儿子,宋月是老二宋长富的女儿。 怪不得刚才在楼上,那姑娘一直低着头用袖子掩脸不敢看她…… 时雍在宋家胡同的时间并不长,但两家隔着一堵矮墙毗邻而居,平常也会偶尔见到。时雍虽然对宋月不熟悉,二人也从来没有讲过话,可她记得今儿宋老太带人到家里“拜年”的时候,宋月也在场的。 怎么到晚上,她就出现在了红袖招,还被陈萧调戏,然后不堪屈辱自杀了? “大人。我得去看看。” 时雍把这个情况告诉赵胤,赵胤沉眉看她一眼,默默握住她的手,拉了她走向人群。 谢放走出红袖招,四处看了看,走到他们的身边,小声道:“这姑娘是红袖招的侑酒女。我结账的时候听人说,刚来没几天……” 赵胤拿眼神制止了他,紧了紧时雍的手,“我叫人来处理。” “不用。”时雍抬头看着赵胤,目光冷静地道:“大人不要出面。由着他们报官就好。” 赵胤看不透她的心思,更不知道她同这个堂妹感情如何,但阿拾这人主意大得很,既然她冷静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赵胤就不再插手。 “走吧。” 不是每桩命案都用得着锦衣卫出手,眼看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红袖招门口也陆续走出来几张熟悉的面孔,赵胤淡淡扫一眼,拉着时雍离开现场。 章节目录 第432章 不肯服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整个京师都很热闹,但东宫里却冷冷清清,时雍迈入门槛感受到这气氛,便皱起了眉头。 不是说备了花灯和美食,请她入宫吗? 时雍和赵胤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东宫的院落里很里安静。不是没有人,而是所有人都静静地立在太子寝殿的门外,一个个僵硬地站立着,无声无息,如同雕塑一般。 时雍有些奇怪,“这是怎么了?” 赵胤沉默,走到殿门,看到了那个白日里来传旨的小太监,他跪在地上,正挨罚呢。 “殿下呢?” 小太监看到他二人,脸苦得仿佛要哭出来了。可是,他摇摇头、不开口,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殿门,用眼神告诉赵胤——他不能说话,但太子殿下在寝殿里面。 赵胤看他一眼,抬步上前抱拳拱手。 “臣赵胤叩见太子殿下。” 里头好半晌没有动静。 赵胤皱眉,又端正地请了两遍安,上去敲门,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打开了,一只椅子腿从里面飞了出来。 好端端的椅子都能被肢解,可想而知,这孩子发了多大的脾气。 时雍望了赵胤一眼,对着殿里道:“太子殿下,民女来看你了。” 又是一阵沉默。 赵胤道:“既然殿下已经就寝,那臣先告退了。” “进来!都进来!”赵云圳的声音适时响起,冷冰冰的,气鼓鼓的,但他能出声,就证明气已经消了大半。 时雍和赵胤交换个眼神,一起迈入内殿。 这才发现,里面还有几个人。 除了赵云圳之外,还有小丙、小宫女,小太监,几个人全部像木头人一般站在殿中,与门外的人并无两样。 赵胤沉默地看着赵云圳,满脸严肃,一言不发,直到把赵云圳看得心虚,把脸别开,重重哼了声。 “你们舍得来瞧本宫了?” 时雍看着他倔强的小脸儿,笑盈盈地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东宫招了鬼怪,所有人都变成哑巴了呢?” 赵云圳不高兴地看他,“反正也没有人愿意理我,我也不想听人讲话。” “怪不得,原来是殿下大过节地折腾人!”时雍道:“殿下是储君,您可以由着性子来,只要您高兴就好。”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甲一和小丙,又规规矩矩地问赵云圳:“我和大人是不是也要闭上嘴?不许说话不许动?殿下看看,我站这里,还是站哪里合适?” 赵云圳整天待在东宫,除了憋屈之外,也是因为今日过节,他见不到想见的人,这才发了脾气,但他性子虽拧,却并非狠心的孩子。 听得时雍这句以退为进的谴责,他面有异色,哼声,“谁让你们不许说话不许动了?” 小孩子学会了掩饰情绪,看她一眼,吩咐小丙道:“去,让他们各自散去,禁令解除。” 小丙长长松口气,“是。” 东宫所有人都怕赵云圳,小丙其实是不怕的,他顺着赵云圳,由着他罚站,无非为了哄他开心而已。 阖家团圆的上元节,堂堂储君,却比谁都孤独。 小丙出去时,看了赵云圳一眼,小声对赵胤说道:“殿下还没用晚膳呢。” 赵云圳恼了:“谁让你多嘴?” 在这座宫殿里,权势最大的便是这个小孩子,没有人能管束他,可孩子就是孩子,哪怕贵为太子仍然是个孩子,行事多有幼稚。 时雍原本笑盈盈的脸,一听这话便拉了起来。 “生气了便折腾人,甚至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殿下当真是教人失望。” 她声音冷沉,面色难看,听得赵云圳一脸错愕,把旁边的宫女太监都露出了害怕和困惑。 这个宋阿拾是多大的胆子,敢对太子出言不逊?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赵云圳盯着她看,“你在教训我?” 时雍道:“民女不敢。民女只是心疼殿下。” 赵云圳原本还有点不开心,听她这话,小脸上的愠色瞬间收敛,负着手站起来,轻咳一声。 “本宫饿了,传膳。” 门口跪伏的嬷嬷长长松口气,“是。” 赵云圳看一眼赵胤,见他从进门开始就站在那里,不理他,不跟他讲话,甚至也不像往常那般训他。赵云圳的心虚感越发地扩大,眼神斜过去瞅他几回,自己找了一个台阶。 “赵爱卿。”赵云圳一本正经地道:“你陪本宫用膳。” 赵胤面无表情地道:“回殿下,臣用过了。” 赵云圳眉梢一抬,不满意地道:“用过了就不能再用?” 赵胤皱眉不语。赵云圳心里气鼓鼓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宁愿赵胤凶他,也不愿意赵胤这般冷漠地对他。因此,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的孩子,为了引来关注,只会再次去激怒他。 “若这是本宫的命令呢?”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拱手,“臣,莫敢不从。”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应下了,行着君臣之礼,保持着君臣的距离,可赵云圳不仅没有因为赵胤的妥协而开心,内心的空缺越拉越大,仿佛快要伸出钩子来,把他的心钩出一个破洞。 怎么填都填不满。 赵云圳越发生气,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可他顺着他,宠着他,他又找不出半点不是去为难他。 “赵爱卿。”赵云圳想了想,又道:“本宫给你的赏赐,你可还满意?” 赵胤道:“满意。” 见他想也不想就说了这话,赵云圳又是意外又是吃惊,看看他,再看看时雍,不见他们脸上有半分异样的情绪,便有点搞不清楚了。 难道阿胤叔当真如怀宁所言,喜欢美人,喜欢多多的美人?阿拾也未见生气,或许她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喜欢阿胤叔? 孩子自个儿琢磨着,突然就眉开眼笑起来。 “坐吧,都坐下说话。” 宫女们将晚膳陆续传上来,很丰盛,赵云圳胃口大开,忍了这么久的饥饿,作也作够了,这会儿又有赵胤和时雍在旁陪坐,他一口气填饱了肚子,这才发现赵胤和时雍都没有动。 “你们不喜欢吃吗?” 赵胤沉眉,“臣不敢用。” 时雍看他一眼,“民女也不敢用。” 赵云圳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情绪,瞬间跌落千丈。 在他的内心里,有一个小人儿,很想像往常那般扑过去,抱住赵胤撒娇,听他训他,听他无奈地叹气。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左右着他,让他不愿意先在赵胤面前低头。 一旦低头,还有什么理由不允许他的要求,一旦服软,那不是得由着他的摆布,把阿拾许配给他吗?他们两个如今已是这样忽略他,一旦他俩成了婚,有了小孩子,哪里还会来理会他? 赵云圳眼圈一红,强忍鼻腔的酸涩,冷冰冰地道。 “不吃就撤下去吧。” 宫女过来收拾桌面,赵胤慢慢站直身子,平静地朝赵云圳行礼,“夜深了,殿下若没有吩咐,臣告辞了。” 赵云圳微怔,“还不到子时,急什么?” 赵胤道:“殿下早些安寝。” 赵云圳拉下脸看他二人,最后目光落在时雍的脸上,慢吞吞地道:“那赵爱卿退下吧。阿拾留下。” 时雍微怔,刚想说话,赵胤已拱手替她答了,“殿下,这不合礼数。” 赵云圳一急,咬牙发狠,一副不讲道理的蛮横样子:“怎么就不合礼数了?本宫要她留下来陪我,那她就得留下来陪我。” 赵胤抬头,“阿拾是臣的未婚妻室。殿下说为什么不能?” 这句反问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呛得赵云圳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不懂规矩,他也不愿意这样对待赵胤,可他就是生气,就是很生气。 “本宫尚未赐婚,如何就是你的未婚妻室了?” 赵胤面不改色,“臣身受皇恩,这才请旨让殿下赐婚。既然殿下不许,那臣便自行决断了。”说罢,他顿了顿,“今日臣已上宋家提亲,宋大人也已允诺。” 赵云圳听得急了眼,“你都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可你上门去提亲,你父亲可有同意?又是何人与你为媒?” 赵胤平静地看他,“我已告祭亡母。请鹦鹉为媒。” 章节目录 第433章 震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赵云圳震惊地看着赵胤。 这样也可以? 不把甲一当爹也就算了,鹦鹉为媒是什么鬼?时雍觉得这事当真是好笑,可赵胤的脸实在严肃,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再看看赵云圳快要被气哭的样子,内心不由一叹。 这不是欺负小孩儿吗? 看赵胤这般冷漠对待赵云圳,她悄悄朝他递了个眼神,赵胤却仿佛没有看见…… “你们走。”赵云圳突然发话,猛地背过身去,“你们赶紧走,出宫去,别在本宫面前碍眼。” 孩子的声音带了莫名的哭腔,时雍微愕。 “大人,要不然……” 她想说,要不然今日晚上她就留下来陪陪这小屁孩儿好了,哪料,赵胤不待她说完,便躬身行礼。 “臣告退。” 说罢,他朝时雍施了个眼神,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时雍看了看赵云圳倔强的背影,暗叹一声,“殿下,民女告退。” 赵云圳脊背挺了挺,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那单薄的小小身子孤伶伶一个,被灯火生生拉出长长的影子,瞧得时雍眼眶微微一热,默默叹气。 …… 庭院里,甲一负手而立。 赵胤走到他面前,行礼请安,“父亲。” 甲一冷冷看他,“你的婚姻大事,为父做不得主了是么?” 赵胤微微皱眉,盯着他道:“我第一个禀告了父亲。” 甲一哼声,“你当我老糊涂了吗?你那叫禀告?你那叫知会。” “儿子不敢。” 看他嘴上说着不敢,那面色却坚毅得仿佛是什么都敢。甲一打量他片刻,突然长叹一声,“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老了,管不住你了——” 说到这里,他看到时雍出门,忽然住口,思忖片刻,方才对赵胤语重心长地道:“此女非池中物,恐生事端。你,好自为之吧,唉。” 甲一长长一叹,拂袖而去。 时雍见他父子说话,特地站得有些远,等甲一离去,她才慢慢走近赵胤。 “大人。” 她看着赵胤冷凝的面孔,没有询问,而是淡淡一笑。 “出宫了吗?” 赵胤侧目望她,“出。” 二人相携走出东宫,默默离去。 殿门口,赵云圳站在灯火的阴影里,盯着他们的背影,抹了抹眼睛,嘴巴扯了好几次,终究没有哭出声来。 时雍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叹了一声。 “大人不该这样对太子殿下。他只是想你哄他,想得到你的认同和喜欢……一个孩子这般年岁就要受这些苦楚,也着实不易。” 赵胤头也不回,“他是太子,储君。” 未来的天子是天下之主,身居高处必是孤独之人,既如此,便要早早学会孤独。时雍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赵云圳不能依靠任何人,他必须靠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他靠得了赵胤一时,靠不了一世。 只是,她觉得难受。 “大人,你就不怕他怨你吗?” 孩子的心思最是敏感,赵云圳不一定能知道赵胤的苦心,说不得还会生出埋怨来的。 她以为赵胤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哪料,赵胤听了,只是淡淡地道:“怨我才好。” 时雍一怔:“怎么说?” 赵胤道:“不报以恩情,便不怕亏欠。” 彼时的时雍并没有完全理解赵胤这句话的意思,只从字面来想,他大抵是不愿意以恩情来让挟裹太子,左右太子的心思,让太子学会独立决断,独立行走。很久之后,等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所指,再恍然回忆东宫这一夜,这才明白赵胤对赵云圳的用心良苦。 …… 今日入宫,时雍事先没有告知家里,出了宫,赵胤先送她回宋家胡同。 夜色已深,浓雾渐起,宋家胡同的灯火比主街暗淡不少,但是今夜不同,时雍还没走近,就听到家门口传来哭啼和嘈杂的声音,宋家院子的隔壁灯火通明。 宋老太的声音尤其高亢尖利。 “阿月啊,阿月,你这死丫头,怎么就想不开去了啊。” 老太吼一声,二伯母又呜咽呜咽地哭,然后宋家人哭闹成了一团。 赵胤皱着眉头,看时雍一眼。 “同我去无乩馆。” 时雍知道,赵胤是不愿意她留下来看这些人的苦情戏,可是她避得了今日,也避不了明日,总归要见到的。 时雍不以为然,“我没事,大人早些回去歇了。” 她跳下马就要往里走。 “阿拾。” 赵胤叫住她,执了缰绳跟着走过来,时雍仰头望着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然后,赵胤默默地低下头来,替她理了理风氅,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今夜东宫之言,绝非儿戏。” 嗯?时雍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求婚之事,本来想笑,可是,目光望入他深幽宁静的眼底,那笑容就出不来了。 赵胤的模样实在是严肃。 行,鹦鹉为媒,就鹦鹉为媒吧。 时雍不拘这些小节,朝他莞尔一笑。 “我等着大人。” “嗯。”赵胤摆手,“进去吧。” 时雍应了声好,一步三回头,发现他同谢放一直站在那里,待她进了院子他还没有离去,大黑却跑了出来,好像是看到了他,去到马前,围着他亲热的跳跃几下,那马儿才扬蹄离去。 “大黑,回来。” 大黑跟着马匹追了老远,才吐着舌头跑到时雍跟前来亲热她。时雍哭笑不得的摸它狗头。 “反了你了,谁是你主子?哼。” 时雍正同大黑说话,王氏冷不丁站在她的背后,“回来了?” 王氏的声音冷涔涔的,从院墙那边蹑手蹑脚走过来,吓了时雍一跳。 “你做什么?”时雍直起身子,皱了皱眉头,“我爹呢?” “隔壁呢。”王氏以为她不知道宋月的事情,回头看了看,轻手轻脚走过来,压着声音啧啧地道: “阿月这孩子看着多老实文静?哪知道竟在红袖招侑酒……你是没瞧到,官差来家的时候,你祖母和你二伯母那脸色,可太好看了。” 由于阿拾和宋香的事情,让王氏没少在二伯母这些人的面前出丑,二伯母也没少说她们姐妹的闲话,王氏一边唏嘘宋月的死,一边还是忍不住看二伯母和婆婆的笑话。 时雍听完,看她一眼。 “早些睡吧,少去多嘴。” 看她说完就冷着脸进了屋,王氏诶了一声,叫不住人,又垂下手来,哼声,“这小蹄子,说都说不得了。” …… 宋月死在红袖招的事情,时雍原以为就是一个侑酒女不堪羞辱,悲愤自尽的惨剧。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个死去的侑酒女,与她有些渊源,又恰好在死前见过一面罢了。 岂料,第二天起床,宋长贵就把她叫住。 “阿月的尸首在殓房。你同我前去。” 一般不涉及刑命案件,官府就会让家人前去领尸,办个简单的手续就完事了,既然把尸体留下来,还让她一同前去,肯定就不那么简单了。 时雍看了看身上的衣裙,转回房里换了一身更为利索的衣衫,才又重新走出来。 “爹,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宋长贵道:“阿月的颈下,有一个奇怪的图案。我问你二伯母,都不知如何得来……” 图案?时雍没有细问,想要一会亲自去看。 予安把马车赶过来,时雍扶宋长贵上车,待大黑也跳上车来坐好,她才放下帘子,问道:“二伯母怎么说?阿月为何会去红袖招侑酒?” 宋长贵微愣,“你都知道了?” “我昨晚也在。” 时雍没有隐瞒宋长贵昨天晚上的事情,不仅因为他是顺天府推官,也因为他不会像王氏那么嘴碎,藏不住话。 宋长贵听罢,眉心蹙了起来,“你祖母和二伯,二伯母,都不知道阿月为何会去红袖招。” 时雍懒洋洋地道:“那可真是稀奇了。家里少个人,他们都不知道吗?” 宋长贵道:“阿月在织绣坊做绣娘,过年这阵子,说是坊里要赶制衣裳,活儿多,便常常晚归。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祖母……” 宋老太这人极是市侩,只要能给家里拿银子回来,孙女的死活她才不会管。在她的眼里,只有孙子是人,孙女就是她家里的奴婢丫头。 父女二人沉默着,到了殓房。 沈灏已经在等待了,周明生也在现场,他神情瞧着有些颓废,看到时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雍知道他是想问吕雪凝的事情,但是,正事要紧,在沈灏严肃的目光下,一群人入了殓房大院,没有来得及说私事。 宋月的尸体停放在殓房中间,身上盖了个白布,还没有收入棺材,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个,让时雍不由就想到昨晚在红袖招,她悲悲切切的哭声。 若当时,她多问几句,会不会救下宋月一命? “阿拾,去看看。” 宋长贵的声音打断了时雍的神思,她应了一声,将袖管撸高,慢慢上前揭开了宋月头上的白布。 死去的宋月脸色极是难看,像死了几天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人一般,眼睛虽说合上了,但表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惧。 时雍面色凝重,弯腰翻开她的眼皮,视线慢慢往下,定格在她锁骨处那一个古怪的狼头图案上。 章节目录 第434章 狼头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个刺青图案呈青黑的颜色,宋月的脖子窝里溅了血,凝固的图案上,色彩形成冲突强烈,看着有些骇人。 时雍默不作声地掏出一张白色的绢子,将凝固的血液擦拭干净,以便让这个狼头图案显现出来。 “爹,你有没有熟悉感?” 听到时雍的询问,宋长贵皱起了眉头。 “图案不曾见过,这个位置嘛,与大帽胡同那个死者倒有些相识。” 时雍点头,“大帽胡同那个死者身上的图案被人刻意抹去,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胎记,而这个却很明显地看出来,是一个狼头的形状。” “狼头?”宋长贵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宋辞就出声了。 他诧异地抬问一句,一脸困惑地看着宋长贵,又看着时雍,指着那图案道:“这……不是一个人头吗?” 人头两字,在阴森森的殓房,有点惊悚的凉意,顿时引来几个捕快地观望。 时雍掉头冷冷看着宋辞,“你说什么?这是个人头?” 宋辞将脑袋从左往右歪斜了好几次,换不同的角度看着那个图案,再次确定地点头,“不错。就是一个人的头。不仅是人,还是个姑娘。” 时雍眉梢微抬,又端详那图案片刻,“你如何看出来的?” 宋辞指着那个刺青,用手指转动描述道:“这是姑娘的头发,这是发钗,这是姑娘的侧脸,这是眼睛、鼻子。怎么看怎么都一个人呀,你怎会说是一个狼头?” 时雍随着他的手指辨别着,仍然觉得这是一个狼头的图案。 在二人的争辩声里,宋长贵、沈灏、周明生、郭大明等人都凑近过来。 众人惊讶地发现,每个人看到的图案居然都是不同的。时雍和宋长贵、沈灏都是一眼觉得是狼头刺青,剩下的人,都说是个姑娘的头像。 第一眼看出是狼头的人,很难再看出姑娘的头像,看出是个姑娘的人,经过人为指点,却可以看出狼头的图案。 如此神奇的构图,让几个人又是吃惊又是好奇,为了看出不同的图形,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时雍走出殓房吹了两次冷风,让自己忘掉第一眼产生的刻板印象,试了无数次之后,脑子里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人像图案。 一看像个狼头,再看又像个人头。 这个刺骨实在古怪。来桑曾说,兀良汗有几大罪行,所犯者连同家眷要遭受锁骨刺青的刑罚,不知这个是与不是? 而宋月一个侑酒女,颈部为何会有这样的图案? 时雍又对宋月进行了详细地尸检。 从尸体的表象特征看,符合高坠伤的特点,在身体落地时的巨大冲击下,她身上有多处骨折,几乎当场毙命。其实红袖招的楼面离地不是太高,只可惜街上的青石路面极为坚硬,宋月又恰是头部落地,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时雍特地观察了她的手、足和身体情况。 她发现,这只手与一般侑酒女为了保持手部的柔软嫩滑会刻意保养不同,宋月的掌心有着长年劳作而生的老茧,足部也极是粗糙,有深深的皲裂和豁口,还长有几个冻疮。 时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回过头问宋长贵。 “爹。确认阿月是自尽吗?” 宋长贵叹息点头,看了沈灏一眼,“沈头在现场没有见到搏斗和反抗的痕迹,盘问红裙招的食客和小二,也不曾听到异常。坠落处有一张小凳,阿月便是自己踩着那个凳子上的窗台,一跃然而下啊。” 时雍当时与宋月就一墙之隔,除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确实没有别的异常声响。一个姑娘好端端地不会爬到窗台上去,意外坠楼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尸检的情况,排除意外和他杀,便只剩下自尽了。 对宋长贵的判断,时雍是信任的。 一个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仵作,死者又是他的亲侄女,作出自尽的判断,自然会万分谨慎。 时雍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招呼他们先行避让,再为宋月检查了那些衣服覆盖下不便示人的地方。 这一看,她有个惊人的发现。 “爹。阿月她……已非完璧。” 对后世而言,这不算什么大的发现,但在这个时代,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是清白身,那问题就大了,说不得就与她的死息息相关。 时雍欲言又止,“阿月死前,与定国公府世子的纠葛,爹都知道吧?”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若是普通的侑酒女自尽也就只是一时闲话了,若牵扯到定国公府……时雍想一想都替宋长贵感到头大。这个案子落到顺天府,便落到了身为推官的宋长贵身上,而陈萧和陈宗昶,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宋长贵点点头,蹙紧眉头叹息,“此事难办。” 就算宋月是为了陈萧而死,只要不是陈萧亲手推他下楼,就赖不到他的头上。 沈灏站了半晌,看宋长贵苦恼的模样,说道:“宋大人,阿月姑娘自尽身亡看来是没有疑问的。” 言下之意,若无务要,不用牵扯到定国公世子的陈萧。 这也是大多数人会选择的办法。只是,死者是宋长贵的亲侄女,沈灏怕他心里过意不去,特地提醒他一下而已。 “我知道。”宋长贵看了沈灏一眼,“当务之急,不是阿月的死,而是这个狼头图案,如何而来?可有什么未知的含义?与阿月之死又有没有干系?” 弄清了这个,自然能弄明白宋月到底是不是自杀。 宋辞道:“师父,这到底是不是与大帽胡同那桩案子的刺青一样呢?” 宋长贵摇头,“那个刺青被涂抹,已无法辨识。” 时雍想了想道:“可以再麻烦一下二皇子。” 若是这个刺青与兀良汗有关,来桑必然识得。 离开前,时雍特地告诉宋长贵,“阿月的事情,爹还是不要和隔壁院说太多。” 宋老太那一家子人嘴巴大,说不得就会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惹出大麻烦,还得宋长贵去帮他们善后。 “我晓得。”宋长贵点点头,叹口气。 …… 时雍拓印出狼头刺青的图案,准备去四夷馆找来桑,不曾想乌婵却找上门来。 “阿时,有空陪我吃个茶吗?” 没有要紧的事,乌婵不会主动来邀她,时雍看她面色发白,情况有些不对,打消了去找来桑的念头,同她一起去了城门边的茶肆,让云度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落座。 “为什么不去乌家班?” 在外面说话肯定不如家里方便的,时雍有些奇怪乌婵的想法。乌婵闻声却苦笑摇头。 “乌家班都不如这个茶肆安静。” 时雍关切地看着她,“和你爹谈得不好?” 乌婵神情微滞,嘴角牵出一抹讽刺的笑,“你道他为何来找我?” 阔别多年,从未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户部侍郎,费尽心机找回遗忘在外多年的外室所生之女,会有什么好事,时雍是不信的。可是徐通堂堂一个朝廷命官,想来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干什么缺德事。 时雍一时想不出来,只能摇头。 “说说看。” 乌婵眼皮低垂,睫毛眨动很是厉害,看上去有些不安。 “他们为我找了一门好亲事,想把我找回去嫁人,高攀权贵。” 唔?这个时雍当真没想到,“这么奇怪?他们家是没有别的女儿吗?” 乌婵冷笑一声,“有两个嫡出女儿。” 时雍不解:“这般好事,为何不便宜了他的嫡女?” 乌婵看她一眼,唇角噙着嘲弄的笑,“那户人家的公子身有隐疾,不能人道。他们家高贵的嫡女,哪里肯嫁过去守活寡?这一家子不想失去攀附权贵的机会,又不舍得把女儿推向火坑,这不就想到我了吗?” 说到这里,乌婵仰头泄愤般喝了一口茶,然后啪地放在桌上,双眼通红地看着时雍。 “阿时你可知道?得知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是有几分快活的,嘴上不说,可我心里……当真以为他想明白了,终于肯承认我,承认我娘了……” 从小被亲爹放弃,再给一丝希望,再次被放弃,不如从来不要给她希望,徐通太损了。 时雍摸了摸乌婵的肩膀,安慰地捏捏,“是哪户人家,能让徐侍郎这么迫不及待地上赶着高攀?” 乌婵猛地抬头,双眼闪出凉笑,“你猜是哪家?” 时雍看着她凶巴巴的眼神,激灵一下,突然想起来了。之前在定国公府听陈宗昶说起过,陈萧原本有一门亲事,是徐侍郎家的,后来因为陈萧看上了私塾先生的女儿袁凤,不肯同意,这婚事才拖了下来。 “定国公府?” 听她几乎笃定的语气,乌婵凉凉一笑,默认。 章节目录 第435章 我就是厉鬼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档子事也真是巧合。 时雍看着乌婵青白不匀的脸,微微皱了皱眉,说道:“难不成陈家当初定亲,没有指定是哪位小姐么?说让你嫁就让你嫁了?” 乌婵冷笑,“据说这桩亲事是定国公夫人在世时定下的,那会子徐家的老爷子也是德高望重很受人敬重的贤能之人。两家定亲那会儿,陈萧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呢,徐家小姐又怎会出生? 这些年,徐家每况愈下,定国公府又迟迟没有履行婚约的意思,若非陈萧受伤坏了身子,徐家原本早就断了高攀的心思。听说徐家的嫡小姐都在相看女婿了,哪料,定国公突然提起婚约之事。哼!” 乌婵懒洋洋地端起茶杯,又是冷叹。 “若非如此,我这个爹恐怕也想不起我这个女儿。” 乌婵越是说得若无其事,时雍越是能从她脸上看出悲伤。 听罢,她慢慢拍拍乌婵的后背,“你怎么打算的?” 乌婵哼声:“休想!” “你能这么想,那就是有主意了,还烦恼什么?”时雍微微一笑,“他姓徐的要和定国公府联姻,与你姓乌的何干?让他的女儿嫁去,你就当没有这个爹好了。” 乌婵嗯一声,点头。 时雍看她神色落寞,心知她的情绪并不会像她旁观者以为的那么轻松。乌婵这人外刚内柔,心软得很,她娘死得早,对父爱自是有所期盼的,一时半会,肯定难以释怀。 “那个被他祸害的姑娘跳楼死了,你可知晓此事?” 乌婵尚不知宋月的身份,提到陈萧,又忍不住问起此事。 瞧她那一副咬牙切齿的痛恨模样,自然是不会对陈萧生出好感的,时雍有些叹息,点点头,“是我堂妹。” “什么?”乌婵双眼瞪大,对陈萧之恨就更为深切了,“说他是衣冠禽兽都是便宜了他。此人就是禽兽不如。不能人道的男子,心思才会这么丑恶、歹毒!” 时雍看她一眼,琢磨着这话,突然生出一丝怀疑。 “你怎知他不能人道?徐侍郎也不会告诉你这个吧?” 乌婵道:“燕穆调查袁凤时,不是有提过么?他伤的不仅是腿,还有……那个什么。哼,活该!要我说,这样的败类还娶什么媳妇?直接去做个太监不是更合适?袁凤也是瞎了眼,与这样的人私通,反误了自家性命。” 时雍知道她心情不好,便不答话,由着她拿陈萧出气,用最恶毒的话辱骂他。 二人在茶肆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等乌婵情绪渐渐平稳,这才相伴走出来。 令人尴尬地是,陈红玉就坐在外间。 她身着男装打扮,一个人默默品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俩。 时雍与乌婵对视一眼,上去招呼,陈红玉没有多说什么,似乎不知道乌婵与徐家的渊源,与她们寒暄几句,各自离去。 离了茶肆,乌婵长长松口气。 “可惜陈小姐,这么好一个姑娘,竟有一个牲口不如的兄长。” 时雍不置可否。 与乌婵分道扬镳后,她去了四夷馆。 来桑看到她来,很是兴奋,上蹿下跳得像一只兴奋的野兔子,让侍卫将他母亲从兀良汗捎来京师的吃食和皮毛之物都挑了好些出来,全部打包给时雍。 时雍哭笑不得,“我来找二皇子,是有事请教。” 来桑看她这表情,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气咻咻地摆摆手,坐下来发懒,“就知道你无事不会来献殷勤……” “这叫无事不登三宝殿。”时雍纠正他的说法,坐到他的对面,待来桑把左右屏退,这才将那张拓印的狼头图案拿出来,摊开在他的面前。 “二皇子看看,是不是兀良汗的刺青?” 来桑一惊,拿起那张纸来仔细看了片刻,摇头,“有些像,但又不是。” 时雍道:“如何说?” 来桑抬眼看她,微微皱眉,语气有些犹豫,“刺青所在的地方和形状与兀良汗的黥刑是有些相似的,但图案略有不同。” 时雍问他,“你看这是个什么图案?” 来桑道:“狼头。” 时雍抿了抿唇,“能看出小姑娘来吗?” “小姑娘,哪里有?”来桑对着光又看了两遍,摇摇头,放下拓纸,语调低低地道:“阿拾,你这是从何而来?难不成又有人死了?” 时雍没有明确地告诉他。 “就是突然看到有人身上有这种标记,有些好奇,忍不住来问你。” 来桑哦一声,抬起头,看着她道:“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少看这些东西吧。” “此话怎讲?” “这不是好东西。” “为何?”时雍仰着脸看他,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来桑扫她一眼,“在我们兀良汗,此种黥纹是一种刑罚,也是对邪祟的镇压,向天神的求恕。大恶之人受此黥刑,死后也不会变为厉鬼,再出来为祸世间。你们大晏人最是信奉神鬼之物,你怎的就不怕?怎的敢碰这些邪魔外道的东西?” 邪魔外道? 时雍看一眼狼头图案,摸了摸下巴,冷冷地看着来桑。 “因为我就是厉鬼。” 她说得一本正经,来桑愣了愣神,却哈哈大笑起来。 “上元市刚过,你就要过中元市了吗?” 时雍看他一个人笑得起劲,微微勾了勾唇。 “我若是告诉你,我是死过两次再复生的鬼怪邪物,你可会信?” “信。我可太信了。”来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笑容十分夸张,说完话那余韵里仍是止不住的笑。 “那还有请鬼神大人高抬贵手,不要拘我去阎王殿。” 时雍瞪他,他还笑,“阿拾,你告诉我死而复生之法吧,本王活腻了,也想死一死再复生。” 时雍抓起桌上的茶盏,作势要打他。 “死你个头!” “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桑爆笑的模样,时雍也跟着笑,可是心里头那一处阴影却越发浓重了。 没有人会相信她说的话。她是时雍,又不再是时雍,是人是鬼,又非人非鬼,不是鬼怪妖邪又是什么? ———— 就在时雍为了宋月的死和狼头图案奔波的时候,无乩馆里一片阴沉。天上的乌云好像都厚重了几分,寒风推着窗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又不敢去关。 太子殿下给赵胤赏赐了十二个美人儿。 昨夜送来时,管家把人一股脑地塞到了后院的漪兰院。 那院落毗邻无乩院,本是空闲的院落,如今突然添了十来个女子,再加上丫头,即使再有规矩也能闹出动静来。 赵胤倒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拒绝太子殿下的“好意”,只是令人把管家打了一顿,然后让人将那些美人迁往了更为偏僻的青黛轩。 所谓青黛,听着名儿很有诗意,其实就是一处光线不好,青砖黑瓦的残破之处,在无乩馆最北的一个角落,平常少有人去。 来桑比时雍更早到无乩馆,他原是来找赵胤下棋的,听说了“太子赐美”这个消息,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对着赵胤就是长长的作揖。 “恭喜大都督,贺喜大都督,立功受赏,抱得美人归!”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赵胤坐在一张金丝楠木的椅子上,手上握了书卷,案上堆着公文,元宵休沐三日,他没上朝,也没有出门,正在安静地书,看来桑皮笑肉不笑的得意样子,奉送了他一记冷眼。 “滚!” 来桑不仅不滚,还笑盈盈地坐下。 “大都督拥美十二个,昨夜过得如何?” 赵胤把书卷一合,“二皇子似乎很感兴趣?” 来桑一听不好,连忙举手阻止,“别。本王年岁尚小,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哼!赵胤眼皮垂下,正襟危坐:“谢放,送客。” 来桑愣神,看着他又哈哈大笑。 “恼羞成怒。恼羞成怒了,好玩,这个好玩。” 谢放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二皇子,请吧。大都督今日不下棋。” 对谢放来说,被人往无乩馆送女人,其实不是新鲜事,赵云圳不是第一个,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赵云圳一次送十二个,肯定是送得最多的一个就是了。 往常总有给大都督送美,大都督不会在当时拒绝,只会在后来找些由头,或是送人,或是打发她们自去。若说这次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管家以前从未挨过打,这次挨了板子罢。 章节目录 第436章 不得心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还在门口就听到来桑的笑声。 她不解地皱了皱眉,觉得鸡皮疙瘩浮起来。 来桑与赵胤的关系,在时雍看来极是微妙和复杂,原本的敌对与敏感,因为来桑没心没肺没感觉,早已褪去当初的水火不容和两看相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来桑对赵胤的“渗透”,与她当初对赵胤所做的事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胤这个人绝对不好亲近,一般人看到他就会吓得退避三舍,望而生畏,但只要你不存坏心,厚着脸皮去亲近他,时间长了,他懒得再理会你,但也不会真的厌烦你。 来桑就是典型占着这个便宜,有事没事来无乩馆走秀一波,还能在清净的无乩馆肆无忌惮的笑,可以说,绝对是赵胤纵着他才能这么为所欲为了。 时雍突然感觉有点不妙。 大都督身边多年没有女子,对她也是“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从无出格的举动, 难道、莫非、未必然…… 这弯到宇宙尽头的想法滑入脑海,等她再看到来桑的笑脸时,那张平静的面孔瞬间变得诡异异常。而她脚边的大黑,在看到与来桑同时出来的无为,猛地冲了过去,对着他就汪汪地叫。 “大黑!” 大黑与杨斐的“恩怨”,似乎仍未解开。大黑看到杨斐就要吼,但也不会当真伤了他,以前不知道无为就是杨斐时,时雍为此颇为费解,如今却不去管它,叫大黑一声,尽了狗主人的礼数,便问来桑。 “二皇子,何事笑得这么开怀?” 来桑丝毫没有察觉时雍的眼神有何异样,反而大张嘴巴,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乐得嘴都合不拢。 “喜事,大喜事。阿拾快去看看吧,大都督为你备了大礼。” 为她备了大礼?你个暴躁小皇子笑得这么开怀做甚? 时雍看着他,说道:“他没给二皇子也备一份?” 来桑愣了愣神,随即又哈哈大笑,摆手道:“小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告辞了,明日再来。” 他挤眉弄眼地说罢,溜得飞快。 大黑追上去撵了一段路,又摇头摆尾地回来,舔着嘴巴朝时雍邀功,就好像在说那两人是它撵走的一般。 时雍好笑地摸摸它的头。 “你呀,就会欺负他。” 大黑尾巴高高翘起,伸个懒腰,汪一声,窜到前面,找赵胤去了。 时雍跟在大黑的后面,大步往赵胤的院子去。 积雪融化,点点洁白垂落屋檐,如若新妆。无乩院一如往常的安静,侍卫们如往常般端正而立,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空气里却漂浮着一种古怪的气息,尤其是朱九瞄她的眼神,更是奇异。 时雍是为正事来的,没工夫与他们捉迷藏。 进屋,她朝赵胤礼节性地问了安,便单刀直入地问:“大人,来桑说你为我备了大礼?礼在何处?” 赵胤偏头看着笑盈盈走来的女子,眉头不经意轻轻一蹙。 “这个来桑……阿拾想要什么?” 一句话中间短暂的停顿,将大都督复杂的心情展露无疑。 时雍眼神瞄向朱九,见他飞快垂下眼皮,缩回去,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远不如他家主子这么淡定。 时雍心知有异,也不多说,只道:“原来是二皇子玩笑呀?白白高兴一场。不过,大人没有礼物要给我,我却带来了一份大礼。” 赵胤闻声,侧目望了望屋中的几个侍卫,示意他们退下去,这才叫时雍坐下,问道:“是什么?” 时雍把拓纸上的图案交给赵胤,“大人可熟悉这个图案?” 赵胤皱眉看了片刻,摇头。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时雍追问:“那大人看看,这是一个什么图?” 赵胤看了片刻,“姑娘的脸。” 时雍:…… 她眯起眼看着赵胤,意有所指地道:“大人可知,这幅图有一个神奇之处?” “有何神奇?”赵胤抬眉看她。 时雍的手慢慢覆抚过图案,漫不经心地道:“有人看它是狼头,有人看它是姑娘的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这种视角的差异来自于人的心理。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心理的反应。” 赵胤眯起眼,“何解?” 时雍看他问得认真,嘴角扬起的弧度不知不觉扩大了几分,“心生邪念的男子,看着就像是姑娘的脸,像我这种一身正气的人,看到的就是一个狼头。” 赵胤哼声,“胡说。” 时雍勾起嘴唇,见他不信,又将图案从狼头的位置向他描述一番。狼的嘴、眼睛、耳朵、随着它的描述和指点,一颗狼头果然在赵胤的视线里渐渐浮现。 “神奇!” “何人设计了这么奇妙的图案?意欲何为?大人就不好奇吗?” 赵胤沉眉思考片刻,叫来谢放,将拓纸一并交给他,让他差人去查图案的来处。 这正是时雍此行的目的。 虽说宋月与她并不亲近,宋老太一家子也令人生厌,可时雍不愿意看到宋长贵为此事而烦恼,还是想为他分忧。可是,若单靠顺天府的捕快去查,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线索,但锦衣卫不一样,赵胤有他的渠道,找他去查,绝对是事半功倍。 赵胤显然也明白她的想法,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家里可有困难?” 这冷不丁的询问,让时雍微微一愕,轻笑起来,“若有困难,大人是想一并接管了吗?” 赵胤闻言,面色不变地握过她的手,低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我既许你一生,便是你的依靠。” 言下之意,无论她有什么事,皆可由他来承担。 女子在这个世道生存,远不如后世那般容易。所谓在家靠父,出嫁靠夫,能得大都督这句承诺,哪个女子不欢喜若狂? 时雍也十分感动,可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她紧紧握住赵胤的手,全然没有性别差异地告诉他,“大人放心,我也一样。既许你一生,我也能做你的依靠。” 赵胤微微错愕,只转眼,唇角便浮起一丝难得的笑痕。 “好。” “一言为定。” 时雍挑了挑眉,看他表情甚是愉快,突然笑道:“那大人可以告诉我了吧,府中发生何事?” 这女子何其敏锐?赵胤原本就没想到瞒她,更何况,府中突然多出十二个女子,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住一世。 他眉头皱起,看着时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眼皮,“太子殿下的赏赐,你猜是什么?” 看他这一副为难的表情,时雍怔了片刻,立马就笑了出来,“不会是美人吧?” “是。”赵胤叹气,“小小年纪,也不知哪学来的臭毛病。” 时雍懒洋洋地斜过眼,问:“大人收下了?” 赵胤嗯一声,没有接话。 皇帝赐给臣子美人,达官贵人互赠美人,平是寻常之事,美人是资源也是一种交往和笼络的手段,受赠的人若是拒绝,反而不识时务,甚至会直接与人交恶。 时雍能明白赵胤留下这些女子的不得已,但看他表情平静,收得理所当然,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这次收下十个,他能淡然处之,往后再收百个……保不准中间就有一个得他心意的人呢? “那就恭喜大人了。”时雍说得冷淡,听不出情绪,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异样,甚至还带了笑。 可赵胤越瞧越不是滋味。 “阿拾不生气?” “不生气。”时雍淡淡道:“有这么多美人伺候大人,那是大人的福气。阿拾替大人高兴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 赵胤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就都打发了。” 时雍挑眉,“打发了做甚?有了美人相伴,大人也不会孤灯伴寂酒,冷影只一人了。若是腿痛了,肩酸了,也有人在身边伺候着,免得来麻烦我,岂非好事。” 赵胤看着她,一脸冷肃。 “你当真这么想?” 章节目录 第437章 杀人灭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自是当真。”时雍瞄他一眼,委屈藏心里,似露不露,语气不酸不躁,却偏偏听得人心尖尖上都有涩意,不知当把她如何是好。 这女子,对付起他来越发得心应手。 赵胤黑眸渐渐黯淡,冷不丁在她的脸颊重重一捏。 “你这女子,不识好。” “你掐我?”时雍摸着脸,翻个白眼瞪着他,语气够无辜,怨气够大,将方才没有发的火,都伴着这一声吼了出来。 “大人有了别的美人,我都没有发脾气,好言好语与你说话。大人竟然还来欺负我,掐我。既然我这么招人讨厌,走了便是。” 她摸着脸,起身就要走人。 “宋阿拾!” 听到他语气里的冷意,时雍觉得是不是玩笑开过了,捂着脸回头,委屈地看着他,“大人还想做甚?” 赵胤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拖了过来,他力气太大,时雍没站稳,尖叫一声,跌坐在他的怀里,赵胤顺势搂住她的腰,低头盯住她问:“还走不走?” 时雍咬住下唇,“走。” 赵胤气紧,猛地抬手,在她臀上一拍。 “再说一次。” 时雍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片刻,她突然生气,将额头狠狠撞向他,“大人你……竟然打我?” 轻轻拍一下,哪里就是打了? 赵胤看她耍无赖,直接将她像拎小鸡似的拦腰一抱,大步走向内室,顺便也把跃跃欲试的大黑关在了门外。 他是怕外面的侍卫听见了闹笑话,时雍却不依,双手用力掐他的肩膀。 “打也打了,训也训了,你还要做什么?杀人灭口不是?” 杀人灭口?赵胤快被她气笑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折腾不已的女子拎入房内,直接丢到那张罗汉软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松了松领口,懒洋洋道:“想法不错。” 时雍看看四周,半趴在软垫上,斜着眼睛看他,突然捞起一个枕头朝他掷过去,“好你个赵胤,方才还说要许我一生,转头就要杀要剐……” 赵胤突然倾身而下,双臂压在她的身侧,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闹够了吗?” 时雍抬抬眉,“没有。” 赵胤:“好玩吗?” 时雍点头,“还可以。” 赵胤突然环住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时雍胡乱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刚想问他要做什么,身子就被赵胤侧翻过去,臀上再次挨了一巴掌。 刚才她是半真半假,这次是当真惊住了。 这一个巴掌用的力气够大,有点痛,又有点古怪的羞。 “赵胤!”时雍猛地回头,咬牙切齿地吼他,话未说完,脸颊已是火热,嘴巴也燥了起来,“你个混蛋!我跟你拼了。” 她手足并用,扑上去便出手。 这绝非小儿女的打情骂俏,而是货真价实的拳脚伤害,一时间,内室里砰砰作响,桌几摇动,吼声震天。 大黑狂吼不止,爪子不停地刨门,仿佛要把房子给拆了。 院外,谢放和朱九等侍卫听着里面的动静,面面相觑,恨不得堵住耳朵。 朱九越听越不对劲,“放哥,要不要进去看看?” 谢放面无表情,“想死就去。” 朱九琢磨道:“万一真打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谢放斜他一眼,“爷没有分寸吗?” 朱九咝了声,抿嘴闭眼想半晌,摇摇头,“爷有分寸没用。阿拾没有分寸呀……不行,我得进去看看。” 看他转身要去推门,谢放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 “给我站好!” 朱九刚想反抗,突然觉得不对,屋子里激烈的打斗声突然没有了,转瞬便归于平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竖起耳朵听了半晌,问谢放,“不对啊,怎的突然又没有动静了?” 谢放收回手,白他一眼,懒得理会他。 朱九突然意识到什么,贱贱地笑着,两只手的食指互相点了点,压低声音问谢放。 “亲嘴?” 谢放抬腿踢他。 “离我远点!” 朱九笑得眉眼生花,“放哥是明白人。白执,放哥让你离他远点,小心他一个饿狼扑食……” “朱九!” …… 内室。 二人归于平静的原因,没有朱九想的那么旖旎。主要是时雍打累了,被赵胤压在身下,也挣扎不了,没得打了。方才她揍了赵胤,赵胤没有还手,可不代表这位爷就当真好欺负,这会儿压着她,他脸上的怒气大得如同乌云盖顶,黑眸森森扫过来,让人遍体生寒。 时雍怀疑他会生吃了她。 “大人。我错了。” 打完了人就认错,时雍识时务。 赵胤气极哼笑,“错哪了?” 时雍道:“大人是天,阿拾是地,阿拾不该因为大人收了几个美人就朝大人撒气,更不该骂大人是混蛋,还胆大包天地朝大人动手。大人找女人天经地义,别说收十几个美人,便是收几百个美人,只要大人身子过得去,谁敢有异义……” 这叫认错?这分明就是在指责他。 赵胤目光凝固在她的脸上,看她半晌,突然冷冷一笑,一把捏紧她的腰往自己一带。 “我就该收了你。免得你再这么胡作非为。” 时雍脑袋往后一缩,怯怯地看着他,“大人要如何收我?” 赵胤眼一凉,“你说呢?” 幽凉的眼神刮过来,时雍身子微微一瑟,明知他不会当真如何她,可还是被他话里带出的意图惹得身子紧绷,连带呼吸都吃紧了。 “大人,咱俩刚打过架,做那什么……是不是不合适?好歹也得酝酿一下情绪对不对?” 赵胤:…… 看赵胤面上变幻莫测,时雍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能瞬间把男人的火灭了。 赵胤这人保守禁欲,时雍其实从不担心他在女色上栽跟头,就是想到他的院子里有十几个美人,天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妖娆绝艳,娇声燕语,换了她都受不了,何况赵胤是个男子? 她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这才借机闹他。 不过,她是绝对不肯相信,赵胤会在这种情况下要她的。 “本座以为,合适。”一道浅浅低低的声音掠过耳畔,惹得时雍汗毛倒竖,心乱如麻。她瞪大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来不及反应,赵胤碾上唇边的力气已无法抵挡。 这是时雍印象中最为急切粗暴的一次亲近,他不带半分怜惜地吻她,烙在后背的掌心汗涔涔地紧紧相覆,仿佛要把她压入身体,搓圆捏扁。 仿佛被电流击中,她情不自禁地低唤。 “大人!” 赵胤不答,只有呼吸。 时雍推不动他,冷不丁勒住他的脖子,在他颈边重重一咬。 赵胤闷哼一声,双眼狼气森森。 “阿拾当真欠教训。” 男子发起狠来力气是真大,时雍想抗拒,可是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耳膜被急促的呼吸占据,血液如奔腾的河水般逆流而上,一次次冲刷着她的意识,无法停止的亲吻,如一剂致命的毒药,让她由初始的反抗渐渐变成配合。一个人的征伐变成两个人的救赎,诱人、又折磨,分明喜欢到极点,又不得不极力克制想要更多,然后,生生将情绪刹车,任由身子被高高抛起,再重重落下,意犹未尽。 四周鸦雀无声。 只有彼此的呼吸。 酣畅淋漓的博弈后是难耐的空虚,四目相对,眼底的火光几乎要炸裂开来。 “阿拾。” 赵胤看一眼她攀在肩膀的小手,低头吻吻她的脸,声音喑哑。 “我托了魏国公夫人,找媒婆上门提亲。” 时雍心脏跳得很慌,很快,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现在就不……不做了吗?” 赵胤一怔,笑出声来。 他轻捏时雍的脸,“你这女子好生大胆。你就不怕……” “不怕。”时雍双眼坚毅又勇敢,“说了一生,就是一生。不差这一时半会。再有,大人不是说鹦鹉为媒么?既然有媒了,也不算不合礼数了。” 赵胤看着她潋滟的眼睛,身子有些发热,可他素来自律,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分得清楚,自制力也极强。 他将她的小手从肩膀拉下来,握在掌心。 “鹦鹉为媒,也太儿戏。我怎能如此委屈于你?” 时雍很想说鹦鹉比媒婆更好,她不觉得委屈,可是若这么说出口,好像显得她很想当场与他洞房一般,丢人。 “那好吧。” 时雍见他渐渐松开自己,哼一声,那手突然于他腰腹落下,调皮地捏他一把。 “只要大人受得了,一辈子不要我也是可以的。” “阿拾!” 赵胤脸色微变,吼她的声音都变了味。 “你再胡闹……” “如何?” 赵胤盯住她,终是一叹,心软了。 “你这没有心肝的女人!不识好歹。” 时雍哪知道他有多难忍受,多难压抑,抬手揉了揉他脖子上被她咬红的那一处,故作吃惊地道:“呀,红了呢,还有牙印。一会被人瞧到,如何是好?会不会有损大人威风?” 赵胤冷冷扫她一眼。 “你一肚子坏水,哪里学来的?” 这是知道她故意咬的哦?时雍忍不住笑出声来,眼睛里添了几分得意,“我这叫着宣示主权。旁人一看就知道大人是有主的,别不怕死的来碰我的男人。” 一个“主”字,在赵胤听来极是新鲜。 女子也敢称主?这天底下,唯阿拾一人耳。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他重重叹息,“你呀,被我惯坏了。这脾气不改,是要吃亏的。” 时雍抬头亲他一下,眼睛亮晶晶地笑。 “我只在大人面前才这般呀,我又不傻,在外面还这么作死,我嫌命长么?” 赵胤哼声,拍拍她的头。 “起来,有正事做了。” 时雍眉梢微微一扬,不满地扁嘴,“你还拍上瘾了是吧?” 赵胤不理会,直身而起,慢慢整理衣袍,待时雍看过去时,又是一个严肃正经不苟言笑的大都督了,谁能知道,他会在一个女子面前失魂迷离,低叹纠缠…… 时雍看着他这正经的样子,突然有点脸热。 罪过啊! 仿佛勾了神佛入魔。 她飞快地坐起来,“去做什么?”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长公主叫我晌午时过府一叙。” 唔!时雍想了想说道:“要我同去吗?” 赵胤道:“随你。” 时雍坐起来,一眨不眨地盯住他,“那些美人,怎么办才好呢?” 赵胤一怔,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事,看她片刻,黑眸微沉,“她们不敢到前面来。” 不敢?时雍表示怀疑。而且,对于赵云圳会突发奇想地为赵胤找来这么多女人,也让她极为诧异。 赵云圳这孩子脾气不好,小时候养得骄纵了些,但性子不坏,他不是不知道赵胤喜欢她,而她对赵胤也有意。孩子之所以在这件事上别扭,缺的不是女人,而是爱。这种爱很复杂,是缺失,是想要的弥补,但这样的情绪不至于让他对赵胤生出这样的报复心。 这中间定有猫腻。 说不准,就是受人怂恿。 孩子还是太小,又身居储君大位,若是被人教坏,就麻烦了。 时雍突然莞尔一笑,“那大人去见长公主,我入宫去看看太子殿下吧。有些不放心他。” 赵胤想到临别时赵云圳的表情,思考一下,没有阻止。 “让朱九随你去。” 时雍微微一笑,“好呀。” 章节目录 第438章 太子的心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太子殿下给赵胤赐美人的事情,短短一天时间便已在宫中传遍。赵胤为人如何,知情的人心里都有数,太子殿下这般挑战他的底线,许多人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哪里知道,赵胤没有生气,把送去的美人悉数收下,什么反应都没有。 拳头打在棉花上,旁人看不懂赵胤,赵云圳自个也看不懂他,心里生了闷气。 他盼着赵胤来找他麻烦,这样就可以同他说道说道了。 可赵胤没来,时雍竟来了,说是替大人谢恩,要见太子殿下。 赵云圳原本是极喜欢时雍来的,可今儿一听这话,孩子竟然有些心虚,端坐椅子上,又唤了小丙进来,问了他好几次。 “看看本宫这模样可好?” 小丙不知他要看什么模样,怪异地瞅他两眼。 “好。” “哪里好?” “好看。” 赵云圳颓然,白他一眼,摆手。 “罢了罢了,问你也不懂。快宣阿拾进来。” 时雍在外面等了片刻才获准觐见,哪会猜到赵云圳是心虚怕见她?她还以为是孩子初掌大权,飘到天上去了,要同她摆谱了呢。 进入内殿,她极是恭敬地行礼,连呼殿下千岁。 赵云圳看她客气的样子,快怄死了。 他负气的拉着小脸,将殿里的下人都屏退下去,等四下无人了,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负着手走到时雍的面前,重重哼声。 “死女人,你同我这么生疏做甚?” 赵云圳最近长了个子,但仍然比时雍矮上不少,只是气势拿捏得稳,倒教时雍不敢小瞧了他去。 “在太子殿下面前,民女不敢放肆。” 赵云圳道:“不敢放肆,那你做什么来了?” 时雍想了想,说道:“大都督得了殿下赏的美人,心喜不已,差我来向殿下谢恩。” 赵云圳嘴巴一撇,再次哼声:“不信你的鬼话。” 果然是了解赵胤的人。 时雍心里好笑,脸上仍然端的正经,请太子上座,这才站在他的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我说实话了吧。其实是大人不放心殿下,借口谢恩,让我来瞧瞧你,陪陪你。” 赵云圳一听这话,眉头微扬,脸上有所动容。 “本宫是太子,有什么要人担心的?” 口是心非! 时雍在心里笑话他小孩子装大人,行动上又不得不把他当成一个大人看待。 “太子殿下自是尊贵无比,但在大人心里,殿下再尊贵,也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大人说了,别的都不担心,就怕太子学坏,恣意妄为。” 这话甚得赵云圳的心。 说到底,他闹这别扭无非就是嫌弃赵胤不理会他罢了。 “他当真这么说?” 时雍察言观色,叹口气道:“这还有假?大人如何待殿下,殿下心里不都明白的吗?殿下以为大人愿意跟您生分么?还不是迫于无奈。” 赵云圳沉默。 时雍道:“殿下是储君,大人是权臣,多少眼睛盯着你们?一言一行都受人诟病,多无奈呀。大人早已名声在外,倒不忌惮别人口舌,但太子殿下不同,你将来是一国之君,您的清誉名声,万分重要。大人也是为您着想啊。” 尽管这些赵胤从来没有对时雍讲过,但时雍认为自己所说与赵胤所想也八九不离十。只是,赵胤不愿意出口的话,她替赵胤说了,赵云圳想不透的道理,她来帮他梳理。 一个储君,一个权臣,关系最是微妙。现下赵云圳还小,还依赖赵胤,若等他长大,再听了谁的煽风点火,就怕循了自古君弱臣强的老路……功高盖主,反目成仇。 那是时雍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借着这个机会,她想给尚未长大的赵云圳吹吹风,灌输一些观念,对将来有没有用不一定,但至少目前,别让赵云圳再往赵胤的府上送女人了。 吃不消! 时雍语重心长,说得赵云圳脖子都快缩回去了。 他是个心软的孩子,脾气坏,只是缺爱而已,这么一听,赵胤所作做为全是在为他筹谋,他却还在耍小性子为他添堵。 越听下去,他越是羞愧。 “阿胤叔,是不是生气了?” 看他小眼神弱弱的,时雍就知道这番话说到他的心里了。 “哪里舍得?”时雍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嫩嘟嘟的,很好掐,她见赵云圳被捏得皱眉,又捏了一下,才道:“若是生气,他还会同意我来瞧殿下吗?他啊,就是一头闷驴,心里关心殿下,也说不出口的。” 赵云圳的脸被她捏得生痛,龇牙咧嘴地瞪她,又有了小孩的模样,“别捏我了,你这个死女人。再捏我,我就不娶你做太子妃了。” “那就得多捏几下了。”时雍捻着他脸颊两边的肉,拉扯几下,看赵云圳气恨不已的样子,抿唇一笑,捏得更凶。 殿门外,甲一抚刀而立。 他凝视片刻,默默地退下去了。 时雍浑然不知甲一来过,同赵云圳闹够了,这才松开手,慢慢弓下腰来,与赵云圳平视。然后,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太子殿下,我要嫁给大人了。娶我做太子妃的玩笑,最后一次了,好吗?” 赵云圳猛地一震,许久没动。 怔怔地端详她好半晌,赵云圳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你是傻子吗?太子妃都不要做?你可知,做了太子妃,再往后,你就能是皇后,母仪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你竟然一拒再拒?” 孩子的自尊心受不了。 但时雍看她这般别扭的样子,却是忍不住笑了。 “殿下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心想娶我吗?” 赵云圳看着她,想了想,“你是同我最亲近的女子,我要对你负责。” “不对。”时雍摇摇头,微笑着看他,“同你最亲近的,还有东宫的嬷嬷,宫女们……太子殿下为何不娶她们?” “我又不喜欢她们。”赵云圳嫌弃地道:“她们同我亲近,是伺候我,那是她们的本分。你不一样。” “我为何不一样?我也是你的臣民,伺候殿下也是天经地义。” 赵云圳答不上来,脸颊微微一红,“许是我心悦于你吧。就想将你娶回来,陪我玩。” 时雍脸上的笑容更是扩大了,“那太子殿下要的不是太子妃,而是玩伴。” 看他不作声,小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有些动容,轻轻环了环孩子的肩膀,“殿下这么可爱,对我又这么好,我自然很开心,很荣幸。但是,殿下还小,不明白要娶回家的那种喜欢,和你对我的喜欢是不同的。” 赵云圳给她个白眼,“有何不同?” 时雍失笑,“长大你就明白了。” 赵云圳不悦地道:“你们就是欺我年岁小。你是,阿胤叔也是。”说到这里,他学着大人一般,轻轻一叹,身子瘫在椅子上,木呆呆地望着时雍道:“你和阿胤叔,要生孩子吗?” 时雍一怔。 不知道这孩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居然会想得这么远。 看赵云圳这么严肃,她想了想,也认真地回答他。 “或许会,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赵云圳又问:“阿胤叔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像你刚才说的,那么关心我吗?” 时雍微微吃惊。 敢情让这位小祖宗这么作的原因,并不是她要嫁给赵胤,也不是觉得赵胤抢走了她,而是怕她为赵胤生孩子,赵胤从此就不再以他为重了? 赵云圳从小同赵胤亲近。拜师、学艺,赵胤身边没有几个亲近的人,待赵云圳如同自家孩子,这孩子的心里恐怕也是一样,这是怕失宠啊。 章节目录 第439章 时雍的还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恍然大悟一般,看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殿下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在大人心里,殿下就是最最重要的人了。” 赵云圳哼声,慢悠悠地道:“你们大人最是口是心非,骗小孩子。” 时雍瞄他一眼,“殿下难道忘了?多少次殿下遇险,大人自家的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的安危。大人把殿下的性命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殿下难道不知?” 赵云圳被她一顿反问,想到赵胤曾经对他的教导,对他的好,脸上有了懊恼之意。 “我以为他,不想再管我了……” “傻孩子。他怎会不管你?” 时雍搂了搂他,怜爱地摸他的脑袋,这本是对孩子的喜欢,却闹了赵云圳一个大红脸。 “死女人,你再这么没有分寸,小心我不肯赐婚,不要把你许给阿胤叔了。” 一听这话,时雍愕然。 “殿下是同意了?” 赵云圳别扭地将脸摆向一旁,哼声道:“你回去告诉阿胤叔,他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他。别说是一个女子,便是……”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有了湿湿的痕迹。 “我有的,都可以。” 在时雍心里,赵云圳是个骄纵跋扈,不知他人疾苦的孩子,哪里会懂得体谅别人。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赵云圳对赵胤的感情如此之深,如父子亲情一般,割舍不下。 在东宫用过午膳,时雍又陪赵云圳玩了一会,教会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一些耍事,什么玩弹珠,投沙包,滚铁环,扇纸壳等等小游戏。 临走前,她才问了赵云圳那些美人的来历。 赵云圳倒没有出卖赵青菀,只含糊地说,美人都是他请怀宁公主帮着挑选的。 有这句话就够了。 时雍心里有了计较,于是,次日在无乩馆再遇到来桑,便悄悄在他面前提了一句。 “你们兀良汗是不是缺口粮了啊?” 来桑听不懂她的话,将兀良汗沃壤千里,牛羊肥美的景况很是夸耀了一番。 时雍听完,冷淡淡地道:“那你父汗娶了妃嫔,为何不接回兀良汗去养着,留在我们大晏,吃我们大晏的粮食做什么?” 这话来桑听懂了。 琢磨半晌,他看着时雍道:“那个公主,是不是惹到你了?” 时雍道:“我是替你们着急。二皇子怕是不知道,现在京师城里都在谣传,说兀良汗上次一场,伤了元气,日子举步维艰,还说汗王可能是老了,身子不行了……要不然,怎会任由一个年轻貌美的妃嫔流落在外?” 一看来桑变了脸色,时雍又道:“殿下别生气,那些人也不知道内情,大抵是看怀宁公主逗留京师,有了不好的遐想,倒也不用计较。怕只怕,太子年岁小,不懂事,会以为是汗王不迎了怀宁公主回去,是不是还存了与大晏为敌的心思?” 这些话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把来桑听得心潮气伏,当下棋也不下了,向赵胤告辞离去。 回到四夷馆,他便叫无为备上笔墨,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往兀良汗。 信上添油加醋地说,大晏京师流言蜚语传得极是难听,说兀良汗穷得无以度日,还说父汗你伤了身子,不能人道了,这才绝口不提纳娶之事…… 这是后话,只说无乩馆里,赵胤眼看来桑兴冲冲地来了,又黑着脸走了,一时狐疑不已。 “你同来桑说了什么?” 时雍自然不会告诉他真相。 “我告诉他,大人准备送他几个美人,就把人吓跑了。”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再提此事,只是道:“你堂妹那事,有眉目了。” 这么快? 时雍坐下来,“大人说说看。” 赵胤没有说话,轻轻击掌两下。 风帘微动,一个褐衣男子从安静地内室走了出来。 “大都督,宋姑娘。” 庚一在这里有半晌了,看他二人举止亲密,旁若无人一般,心知赵胤并无避讳这女子的意思,便将查到的事情,一一说与她知。 “宋月是年前几日到红袖招的,介绍她去的人是刘大娘。” 时雍诧异地道:“刘大娘不是早就摔傻了吗?”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庚一道:“就在她出事前两日,曾带了一个姑娘去红袖招,正是宋月。那时候,宋月还是织绣坊的绣娘,并没有立马同意去侑酒。后来不知怎的想明白了,自个儿去了。” 时雍点点头,“那她锁骨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 庚一道:“这个刺青的方式,来自漠北。年节之前,有北狄、兀良汗等国使臣入京朝贡,在京师逗留了几日。北狄和兀良汗使臣都曾去过红袖招。当时陪酒的女子,便有宋月。” 时雍道:“我曾问过来桑,是不是兀良汗的黥刑刺青,他矢口否认……” 庚一道:“确实同那个有些不同。” 他望了赵胤一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待见赵胤点头,这才沉声道:“黥刑是针对犯下大恶的人,但漠北有一些贵族,喜以此物戏耍奴女。” 这么说,时雍就明白了。 贵族们的恶趣味,在女子身上标记,就像黄狗撒尿标识归属物一样…… 庚一看时雍不言语,沉吟片刻,又道:“当日几个侑酒女,只有宋月一人陪侍过夜。” 时雍头皮微微发麻。 宋月是多想不开,才一个人去陪侍过夜? 既然已经想开了,为何会不堪陈萧调戏,就跳楼自尽了? 时雍问:“此事与少将军可有干系?” 庚一看了看赵胤,小声道:“就目前线索来看,暂无。” 人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去追问宋月死前的心思,时雍坐在那里,看着那张自宋月的身上拓印下的图案,脑子里浮现出那一日她的哭声,一时难以平静。 赵胤看着她,“还要追查下去吗?” 时雍反问:“大人以为,还应该追查下去吗?” 赵胤盯了她许久,“你想查,我们就查。” 这天底下,这京师城里,每天都会发生无数的大事小事、大案小案,其中不乏冤屈辛酸苦难者,锦衣卫若是事事都管,必然是管不过来的。何况此事牵扯到使臣,便牵扯到邦交。牵扯到陈萧,便又牵扯到权贵。 宋月一个普通的侑酒女,众目睽睽之下跳的楼,纵有冤屈,又能如何? 时雍看着赵胤的目光,心知她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赵胤会为了她去查她堂妹之死,可她当真应该把大都督拖入这个漩涡么?朝堂之上,风起云涌,无数人都盯着赵胤的所作所为。在没有证据能证明宋月不是自杀的情况下,她不想这么做。 “暂时不查了吧。” 赵胤似乎看出她的犹豫,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低沉,“当真?” 时雍脸上发热,“嗯。别蹭我脸,我又不是狗。” 赵胤又伸手捏了一下,“哼。” 晌午时,娴衣带着两个丫头送了午膳过来。 从进屋开始,她就低着头,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脸颊微红,而朱九侍立在旁,那双眼睛都快要落到娴衣的身上了。看这两个人的小表情,时雍觉得极是有趣。 看来关系发展得很快呀。 娴衣出门,她就打趣朱九,问他何时请喜酒。 朱九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瞄一眼娴衣远去的背影,小声道:“你赶紧同大都督完婚就好。大都督娶了你回府,这事就由你来做主了。” 时雍一想,竟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行,包在我身上。为了你,我也要赶紧嫁过来。” 朱九嘿嘿直乐,“我会在爷面前替你美言的。” 时雍挑眉,朝她抱拳拱手,“互助互乐。” 赵胤看她二人小声说话,眉头皱了起来,“朱九,你是很闲?” 朱九吓得一个哆嗦,“回爷的话,忙。我忙去了。” 时雍笑着坐回去,瞄他一眼,“这么凶做什么?” 赵胤面色平静地看着她,答非所问:“下午我有事外出。” 这么说,就是代表他要去办正事,不能带她,让她个人滚蛋的意思。时雍听懂了潜台词,轻唔一声,没有多话。 过完元宵,赵胤便有些忙碌,时雍猜到他可能在悄悄摸底张捕快留下的手书所指官员受贿贩卖军粮一事,但这件事涉及甚广,他不说出来,她不便过问太多。 自从魏州一死,清虚观被一把火烧了,京师城就清净了许多。 皇帝没有苏醒,太子上了位,白马扶舟复了职,邪君也再没有出现,这让时雍一度怀疑,邪君确实就是清虚观那个控制魏州牵制锦衣卫的清虚道长。 除了对上辈子死在诏狱的事仍有芥蒂,她几乎快把这事放下了。 离开无乩馆,她去了良医堂。 除非确实有事走不开,要不然,她每天都会在这里待上至少一个时辰,孙正业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带着几个太医照看光启帝的病情。 有时候时雍看着病床上这张日益苍白的面孔,常常感慨,做皇帝确实没有什么好,天天关在那皇城里,权力再大也没什么乐趣,反倒常常被人算计。被人防备,也防备别人,实在是累。 孙正业让时雍为光启帝针灸袪寒湿,怕皇帝这么躺在床上生褥疮。看着老爷子一把岁数,对昏迷的皇帝毕恭毕敬,时雍也不得不收敛起对这个皇帝的同情,认认真真在老爷子的监督下行针。 离开良医堂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予安来接她,马车就停在门外。 时雍正提起裙摆要上车,听到大黑呜了一声。 她侧过脸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突然调头离去,走得飞快。 陈萧? 他为何会在这里? 时雍匆匆上了马车,示意予安跟上去。 陈萧牵着一匹马,垂头丧气地往巷子深处走去,看到时雍的马车跟过来,皱眉让到路边。 不料,马车停了下来。 时雍撩开帘子,看着陈萧灰败的脸色。 “少将军,好巧。” 陈萧皱着眉头,没好气地哼声,“我没有招惹宋姑娘吧?为何跟踪我?” 时雍望望天,又笑盈盈地看着他,“少将军这话好生没有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见到你好意打个招呼,怎的就是跟踪了?” 陈萧哼声,懒懒摊手,“那姑娘,请便!” 时雍看他一眼,慢慢掀起唇角,说道:“我看少将军不是粗俗无礼之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会逼得女子跳楼?” 一听这话,陈萧当即黑了脸,怒气冲冲地质问。 “姑娘这话可有依据?那日我好端端喝酒,她来招我惹我,我喝斥两句而已。怎的她死了,就是我逼死的了?你们都来指责我,好似我当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似的。你们若有凭据,大可去官府告我。” 你们? 难道别人也这么责怪他了? 时雍抿了抿唇,“不瞒少将军,死者是我堂妹,当日之事,我亲眼所见,确实对少将军有些怀疑。不过,既然少将军这么说了,定然有你的无辜之处。” 顿了顿,她淡淡看了陈萧一眼,“不知少将军方不方便,把当日之事,说给我听听?” 陈萧琢磨一下,皱眉道:“此处多有不便。我们换个地方。” 时雍看着他,淡淡一笑,“好。” 对于这位国公爷的世子爷,她其实没有什么害怕的,毕竟她与赵胤的关系陈萧清楚,不会对她如何。可是,乌婵不这么想。 她跟踪陈萧半日了,见他居然要花言巧语带走时雍,当即慌了神,从藏身的巷子里冲了出来,大声叫道: “阿时,不要被这混蛋骗了去——” 章节目录 第440章 不对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强忍的怒意几乎喷薄而出,看陈萧的眼神满是鄙夷和痛恨,而陈萧看到她,稍稍震惊一瞬,脸也拉了下来,没有了好脾气。 “你还想做什么?” 乌婵不理他,径直走到时雍的面前,将马缰绳换了个方向,对时雍说道:“晌午我去宋家胡同找你,就看到这个人鬼鬼祟祟,藏在你们家附近……” 陈萧一听急眼,“大白天的藏什么?我从那里经过不成吗?” 乌婵掉头,冷声还击,“从那里经过,你为什么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你要不心虚,为何偷偷摸摸张望?你已经害死了阿拾的堂妹,现在还想对她意图不轨?” “我……”陈萧想要反驳什么,可话未出口仿佛已经恼得不行,冲乌婵大声吼道:“行,好话歹话你也听不明白,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对她做什么,你偏不信……” 乌婵冷笑,“没有对她做什么,你去宋家胡同做什么?既然去了,为何又不敢进去?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从他二人的争论,时雍听出了端倪。 乌婵去找她,发现了同去宋家胡同的陈萧在他们家附近张望,怀疑他意图不轨,就跟上了他。 时雍道:“二位,可否容我说一句话?” 二人同时看向她,又同时瞪向对方,然后再异口同声。 “你说!” 时雍道:“这巷子狭小,我们在这里说话也不方便,还拦人的路,要不找个地方坐下,再慢慢说来?” 乌婵皱起眉头,看着孔武有力的少将军,多少有些不放心,但是有她和时雍同在一处,倒也不必太过怕他。 她没有吱声,陈萧拉着脸,倒也没有拒绝,于是在时雍的提议下,去了城门边的茶肆,要了二楼一个雅间。 三个人刚坐下,小二便进来泡茶倒水,时雍接过茶壶,示意他退下去,自己起身亲自为陈萧满上。 “少将军,你去宋家胡同有何贵干?” 陈萧嘴皮动了动,没有出口,时雍看了看乌婵那满脸的讽刺,缓了缓道:“你也别怪乌婵多想,这件事少将军确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宋月坠楼前的情况,你我三人都明白。少将军突然出现在宋家胡同,怎会不令人生疑?” 陈萧看她片刻,重重一叹,端起茶盏,牛饮一口又被烫住了舌头,呸声不止,时雍连忙叫他小心一些,乌婵在旁幸灾乐祸。 好半晌,陈萧缓过劲,瞪了乌婵一眼,对时雍徐徐道:“宋家姑娘的死,我确有责任……” 乌婵哼声,“怎么不否认了?” 陈萧沉了沉眉头,不看她,只对时雍说话。 “元宵那夜,我带着顺才……就是我那小厮去了红袖招。我一个人吃酒,没叫姑娘相陪。这位宋姑娘进来了,歪缠我半日,我心里本就不悦,无意与她多话,便叫她滚出去……” 时雍沉眉听着,看他止住不说了,温和一笑,又道:“少将军你继续说,若有不便之处,不说也没有关系。” 陈萧道:“我的事情,你大抵也知道一些,愁烦度日,哪有兴致找姑娘?可这位宋姑娘……”他顿了顿,“人已故去,我也不便再指责她的不是。当夜确实是她缠得我烦躁,我才破口骂了几句,而后,我便拔腿出门,说要找管事的说道……” 时雍听着点点头,“然后呢?” 陈萧道:“我本是吓唬她,出来结了账便准备回去了。这姑娘却吓得面色苍白,追出来便抱住我,苦苦哀求……我本就有些醉意,哪里听得她的求饶,一怒之下,便推倒了她……” 说到这里,他眼一斜,看到乌婵。 “这位小姐斜刺里冲出来,二话不说便直指我的不是,称为我淫贼,我酒意冲脑,话也说不清楚,那宋姑娘也不为我辩解一句,也就造成了这般误会。” 乌婵道:“话说得这么好听,那你如何又在姑娘故去后,前往宋家胡同,是为了甚么?” 陈萧怒道:“你这泼妇,怎就不听人言?我说了,我当日吃了酒,没有去管那姑娘死活,但我酒醒后,听顺才说,那姑娘当时与我讲道,她是被迫无奈才出来侑酒,若是赚不到银子,家里人会打死她……也是个苦命人,我当时但凡清醒一点,使她点银子,便不会有这悲剧发生。得知她坠楼自尽,我回想那夜,心里有些愧疚,想去她家看看……” 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若当真如他所言,这陈萧不仅不是禽兽,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了。因为没有来得及挽救一个贫贱姑娘的性命,堂堂定国公世子会心生内疚,时雍半信半疑,乌婵是彻底不信。 不过,在时雍的眼神示意下,她没有再与陈萧为难,而陈萧似乎并不知道乌婵就是户部侍郎徐通要许给他为妻的女子,也没有兴趣与乌婵多说,将自己的解释说完,留下茶水钱,便告辞要走。 “少将军且慢!” 时雍叫住他,眼睛微眯,一脸带笑。 “还有个疑问,不知少将军方不方便告诉我?” 陈萧眉头皱起紧紧,“你问。” 时雍道:“方才我瞧到少将军来良医堂,也是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这又是为何?” 陈萧看她一眼,面有暗红,语意微迟,“我去找孙老瞧个病,看到宋姑娘也在,便想回避一下。” 时雍微讶:“少将军哪里不适?” 陈萧眼皮微微耷拉,吭哧吭哧地道:“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上次在国公府与姑娘碰见,姑娘也看到了,我这毛病想来是可以治治了。” 这话说得极是含糊,时雍对他上次在国公府突然发作的事情,本就存疑。可再继续问下去吧势必牵扯隐私,男女授受不亲,再说下去便有些尴尬了。 而乌婵却认为他去瞧的是“不能人道”的那个病,看他说不出口,还“好心”地提醒了一下时雍,哼声道:“总有些隐疾不便示人,阿时你就别追问了。” 陈萧怒视着她,乌婵仰头望向别处。 时雍看他二人这般,无奈地朝陈萧微微一笑,“我师父这两日子身子骨还成,少将军若要找他切脉,这两日恰是时候。若是你不便开口,我替你说说也可……” 陈萧连忙拱手,“多谢宋姑娘,不必麻烦了。那我先行一步,您自便。告辞!” 时雍站起来还礼,“少将军慢走!” 临行,陈萧也没有同乌婵打招呼,当然,乌婵也不会理会他。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待陈萧离开,乌婵才对时雍说出了她的疑惑。 “阿时,你可还记得你托燕穆查找的那个玉令?” 冷不丁听她说起这个,时雍愣了愣神儿,“为何这么说起?” 乌婵左右看了看,又走过去把门关严,确认门外没有人了,这才小声道:“我今日与他拉扯时,无意发现他身上有一个玉牌,很像你拓印给燕穆的图案?” “拉扯?” 她居然还同陈萧拉扯过? 时雍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乌婵道:“就是今日去找你,看他在你家门外徘徊,我便上去质问。他不肯理我,转身就想走。我当即觉得他就是凶手,便想要拉住他。岂料,这厮武功了得,我不是他的对手,让他给溜了,我这才偷偷跟踪,看他想做甚,然后一路跟到良医堂……” 不对劲! 陈萧绝对不是十天干之一, 他的身上,怎会有十天干才有的玉令? 时雍思忖片刻,“你没有看错?” 乌婵想了想,说道:“我只看过你拓的那个玉令的图案,不曾见过实物。说实话,倒也不敢确认就是那个。但有那么七八分像,很叫我生疑……” 看时雍默不作声,她又道:“再有,这厮本就不是好人,在国公府轻薄你,在红袖招又害死了你家堂妹……阿时,这种人就当让大都督捉了去,关一辈子大牢,或是砍了他脑袋!” 时雍瞧她说得狠绝,突然牵起嘴角一笑。 “你怎生这么恨他?” 乌婵一怔,抿嘴道:“我生性厌恶薄待女子的人。袁凤因他而死,你堂妹亦然,这样的轻薄男子,可不就该挨千刀吗?” 时雍暗叹一声。 自小受母亲影响,又被父亲狠心抛弃,对乌婵来说,不仅人生不完整,整个性格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用一生去治愈童年这句话,放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 “不要怕,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能强迫你嫁给他的。” “那是自然,老娘姓乌,谁也奈何不了我。”乌婵洒脱地捋了捋头发,可是,在她低头的一瞬间,时雍看到了她眉眼间隐藏的凄然。 章节目录 第441章 卖姑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玉令再次浮出水面,让时雍很是心乱。 回去的时候,她特地让予安将马车停在玉河大街边上,特地去了一趟刘大娘家。 王氏要买刘大娘的铺子和房子,还在同他们家磨价钱,目前这一家子还住在这儿。刘大娘一摔不起,她的赌鬼男人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这个家如今说一贫如洗也不为过。 来开门的是刘大娘的孙女,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小小,面黄肌瘦,瞧得人很是难过,时雍默默给她塞了几个银钱,才让小姑娘带自己去看她祖母。 刘大娘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说,伺候她的是儿媳妇刘张氏,小姑娘上前乖乖把姑娘给的银子交给了她娘,刘张氏看到银子,眼圈一红,话就多了起来。 从刘张氏嘴里,时雍了解到,在刘大娘介绍宋月去红袖招前的那一段时间,宋老太和宋月他娘常来家里找她婆婆。说些什么,这个媳妇也不了解情况,在时雍的追问下,刘张氏才回忆起来,她们有提到过红袖招,说什么达官贵人,还说给富人做妾也好过给穷人做妻。 刘张氏还说,宋老太她们走后,她婆婆还连呸了好几声,说这家子不是好东西。 刘大娘是个喜欢“与人方便”的能人,在街坊邻里中吃得开、路子广,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事没少干。当初宋阿拾给她做徒弟,是看在宋长贵的份上,如今宋老太找到她,又提起红袖招,还能是为什么? 回宋家胡同的路上,时雍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宋月的尸体已经领回来了,可是隔壁院的老宋家并没有准备大办丧事的意思,乌央乌央的哭声里,全是在商讨如何找人对姑娘的死负责,如何找红袖招赔银子。而姑娘的尸体被一床草席裹着放在地上,一口薄棺都没有。 王氏看时雍下了马车就往隔壁去,低声呵止她。 “你做什么去?” 时雍冷眉冷眼地看着她,不答反问:“我爹呢?” 王氏看她神情不好,叹息一声。 “半个时辰前去了棺材铺。三丫头也是苦命人,你爹不出面张罗,隔壁那一大家子都不打主意。你二伯母就知道哭,你祖母就想着钱……作孽哦。” 王氏就是嘴硬心软。 嘴上说他们家的不是,可宋长贵去张罗给侄女安葬,她也没有二话。 时雍看她一眼,说道:“我过去瞧瞧。” 看她要走,王氏不放心,解下围裙放好,跟在她的后面,“瞧什么瞧?我跟你去。” 老宋家乌烟瘴气,大的嚎,小的哭,家里那叫一个脏乱,也没个人打扫,当初把王氏和宋长贵分家出来的时候,这边的屋子可都是好屋子,结果被他们糟蹋成这模样。 看到时雍进来,宋老太哭得就更大声了,二伯母也是一口一个“阿月”的嚎丧,听得时雍汗毛倒竖,浑身发冷, “别哭了!” 时雍冷声一吼,堂上众人错愕不已,朝她看了过来。 时雍走到那具尸体的面前,看了看简陋的草纸,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愤怒。 “若是我爹不去买棺材,你们是不是就准备将她这样丢出去,挖个坑埋了便是?” 宋老太抹了抹眼泪,指着她叫骂,“你这没老没少的死东西,这个家里何时轮到你来撒野了?呜呜,阿月啊,你在天有灵看看你这个姐啊!她可没有半分怜悯心啊,你尸骨未寒,她就到你灵前来辱骂啊!”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时雍猛地掉头,盯住她,“别再假惺惺地嚎叫了!你们是在哭阿月的死,还是哭你们的摇钱树没了,你们心里没数吗?” 宋老太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小蹄子你在说什么鬼话,这里轮得到你插嘴吧?你给我滚出去。” 时雍逼视着她,阴冷冷地道:“当着阿月的面,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就不怕有损阴德吗?你们让刘大娘介绍阿月去红袖招,让她去陪达官贵人,恨不得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把她收回去做妾,你们好一家子跟着飞黄腾达,鸡犬升天……这种卖儿卖女的事都做得出来,你们就不怕报应吗?” 她声音不高,却落地有声,字字如刀。 堂上突然安静下来。 宋家老太爷和二伯宋长富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时雍,然后再看看宋老太。 “阿拾,你在说什么?怎可这般辱骂你的祖母?” 时雍转头看着宋长富,冷声道:“二伯,想要知道此事是真是假还不简单。我爹是顺天府推官,一会他回来了,你便让他着手去查,看看能不能查出你们这一窝子的龌龊来……” 她话音未落,刚才还在痛哭流涕的二婶娘突然直起身,披头散发地指着她骂将起来。 “我们想给月丫头找个好去处有什么错?红袖招怎么了?你以为你就清白干净了?若不是你出去抛头露面,做了达官贵人的小妾,哪来的银子供养你们一家,哪里来钱修房造屋,哪里来钱买地买房……宋阿拾,最不体面的人就是你,你爹的官怎么来,你娘的银子怎么来的?还不是你去卖,人尽可夫的臭东西,我若是你,早寻了短见,还恬不知耻来指责我的阿月……” 二婶这番话可能是憋在心里久了,冷不丁出口震惊一堂。 她和宋老太去找刘大娘的事情,老爷子和她男人是不知情的,原也不可能说出来,全是因为时雍这些话,说到了她的痛处。 宋家三兄弟,原本老三整天跟死人打堆,是最没出息的,结果就因为阿拾找了个好男人,便连带着一家子鸡犬升天了,她们沾不上光,便也动了心思。 宋阿拾长得好,宋月长得也不差,宋阿拾能叫达官贵人瞧上,宋月自然也行。哪里达官贵人最多?自然是酒比黄金贵的红袖招了。 从宋月去红袖招的第一天,这婆母两个就整日教她要如何从男人那里哄银子使,一遍遍耳提面命地告诉宋月,男人就是骡马,一发丨情便什么脑子都没了,只要哄得他高兴,莫说银钱都能往兜里来,便是抬回去做姨娘也是有可能的,跟着达官贵人,往后吃香喝辣,不比跟着个穷小子好么。 这个时代的女性就是男性的附属品,二婶娘一边说一边哭,委屈得什么一样,宋老太也是听得泪流满面,声声哭诉着自家命苦。这让原本有些生怒的宋老二和老太爷,半个字都吭不出来了。 谁叫他们没本事呢? 有本事的人家,哪个卖姑娘啊? 时雍本来还没想到他们这么不是东西,听了这些话,更是恶心之极。 怪不得宋月会缠着陈萧不放,对着他大诉苦情,被陈萧告诫后还不依不饶,毕竟红袖招的达官贵人虽然多,但有样有貌的达官贵人可就不多了。能找到一个恩主,确实改变命运。 没等时雍开口,王氏已经与二婶娘骂开了。 二婶娘也不客气,尽捡了难听的说。说王氏帮人养闺女,阿拾是傻子揣回来的杂种,说她和赵胤无媒苟合,说宋长贵卖女求官,说宋香被山匪掳去早被人糟蹋了,就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说得又毒又损…… 王氏气得要上去与二婶娘撕扯,被时雍一把拽住了。 “母亲不必动气。”时雍看着这一家子,将王氏拉回身边,冷言冷语道:“我爹的官,是陛下恩准,吏部审批的,是凭他本事得来的,是他二十多年在顺天府兢兢业业当差的奖赏。至于我————” 她看着满脸愤怒的宋老太和二婶娘,脸上浮出一丝笑。 “我的银子,来得比你们的脸都干净。我也不会给人做妾,我会堂堂正正地嫁入都督府,做都督夫人。我生来或许不堪,但我的余生,会比你们每一个都尊贵。” 阿拾年岁不大,但时雍气度大,这番说出来,震得堂上的人许久没有吱声,直到二婶娘气急之下的一声“我呸”,才又打破了寂静。 “大白天做什么美梦呢?都督夫人?你要能让人八抬大轿抬入都督府,我便吃屎给你看。” 这么粗俗的话,令人震惊。 二婶娘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声“哟”的惊唤。 “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众人回头一望,来人是六姑,带了个穿花绸袄的婆子,红裙玉簪,很是讲究的样子,走路的模样很是端庄。 六姑是个媒婆,与宋家有姻亲,宋月过世,她来拜祭一下也不为过,怎得带了个陌生人? 宋老太抹了抹眼泪,说道:“她六姑,快上坐,这位大娘很是面生,是作何而来?” 六姑看了那婆子一眼,笑盈盈地将眼波荡到了时雍身上,满是讨好的笑。 “这位是吴太太,魏国公府请来给阿拾说媒的,这不吴太太找不到地儿,我给她引个路……” 众人震惊。 六姑又顺势捧了王氏一把。 “恭喜三嫂子,贺喜三嫂子。教养出这么一个好女儿,往后你是出大福分喽。国公夫人这是要将阿拾说给大都督做正妻的呀!这婚事成了,我们阿拾,就是都督夫人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除了时雍,每个人都震惊不已,像被石头震中般僵硬原地,没了反应,包括王氏和刚刚进门的宋长贵。 隔壁院里没有人,六姑听到动静才进来的,哪里晓得戳到了老宋家人的痛处。 一边是阿月的丧事,一边是阿拾的喜事,二婶娘看着裹在草席里死去的亲生女儿,突然哀嚎一声扑过去,抱住阿月失声痛哭,呼天抢地。 堂上乱作一团。 宋长贵默默叫人把棺材抬进来,一言不发。 时雍看他们一眼,碰了碰王氏的胳膊。 “娘,回去招呼客人吧。” 王氏恍惚回神,像突然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似的,整个人容光焕发,嘴里应着,忙不迭地叫了六姑和那个吴婆子往隔壁家里去,好茶好水地奉上,又使劲儿塞了些银两,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开始商讨婚事。 为姑娘说媒,姑娘自己是不方便听的。 时雍带着大黑躲回屋里,引来春秀和子柔两个小姑娘不停地询问。 别看小姑娘年纪小,对婚配之事竟晓得很多,一会问时雍要几时嫁去都督府,一会问她大婚时要置办哪些嫁妆,一会儿小姑娘又合计上了,要亲手给时雍做喜帕喜服。 春秀不是好人家出生,针脚功夫很笨拙,同子柔在一起后才开始精进起来。子柔这姑娘手巧得很,不仅会易容之术,大户人家小姐那一套女红也习得很好,她俩凑到一起,那模样竟比正主儿还兴奋。 子柔甚至还教起了春秀规矩。 “大娘说了,等姑娘嫁去都督府,我两个便是陪嫁丫头,是要给姑娘争脸的,莫叫人给比了下去,知道吗?” 春秀有些紧张,“要是做得不好,会不会挨板子?” 子柔想了想,“会。我爹以前就喜欢打下人板子。姑爷不知道打不打的。” 春秀惆怅起来,“姑爷的样子瞧着是很可怕,他都不会笑的,在青山镇的时候我就怕他,如今好像更可怕了……” 时雍听那两个小丫头在房里小声叨叨,不免有些好笑。 她瘫在床上,翻了个身,将那个玉令的图案找出来瞧了许久,想到今天乌婵说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 章节目录 第442章 被盯上(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晏的婚事礼仪极是繁杂,不说大都督娶妻,便是寻常人家娶媳妇,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男方的礼数越周全越尽心,代表对女方和这婚事越是看重。 因此,大都督娶妻,三书六礼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不过媒婆也说了,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快着些对彼此都好,王氏正有此意,就像生怕大都督反悔似的,当天便把阿拾的生辰八字给媒婆带走,准备去占卜合婚。 走到这一步,这桩婚事八字好歹已经有一撇了,王氏走起路来,双脚都是飘的软的,要不是隔壁院刚死了姑娘,要办丧事,她能叉腰仰天长笑三百声。所以,她很看不得时雍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觉得晦气,生生拉着时雍的脸,要她笑。 时雍被她逗得哭笑不得。 她不是不高兴,只是没有王氏那么夸张。 不说离大婚日子还早,便是嫁过去了,漫漫婚途也只是第一步,慌什么呢?时人总以为嫁了,就稳妥了,岂不知,嫁了才该小心呢。 时雍不是冲动无知的小姑娘,一步一个脚印定要走稳才行。 为了陈萧那个玉牌的事情,她想了一整夜,也没有头绪。她和陈萧不算熟悉,这么敏感的事情,不能直接去问,再三思虑,她决定去无乩馆找赵胤旁敲侧击一下。 万一陈萧就是十天干呢,不是白操心了么? 无乩馆没有女主人,魏国公夫人受赵胤之托为他操办婚事,很是上心,今儿早早就来向他提了提昨日上宋家提亲的事情,于是,阖府上下都知道大都督要娶妻了。 等时雍晌午去无乩馆的时候,没有找到赵胤,倒是被众人像看猴子一样观赏了许久。 从管家到侍卫,再到娴衣等丫头婆子,今日看时雍的眼神又有些不同了。 大都督看重她和大都督要娶她,这是两码事。 再往后,这位阿拾姑娘便是无乩馆的女主人了,稍稍有点眼力劲的人都知道要来巴结。 时雍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受不了这些人一趟又一趟地前来问安,既然赵胤不在府上,她便径直去找乌婵了。 过年这段日子,乌家班很是忙碌,元宵一过才又清净下来。 大多时候,乌婵这里是最为清净的,时雍想去躲个清闲,同乌婵说说话。这是唯一一个她可以畅所欲言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是时雍的人,很多话,只有同乌婵在一起,她才说得出口。 不料,徐通也来了。 院子里堆满了这位徐大人送来的礼品,慕苍生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徐大人垂头丧气不停叫乌婵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婆子在不停地劝乌婵。 时雍驻足听了片刻,徐通没有劝嫁,而是说要去拜祭乌婵的亡母,想让乌婵带路同去。 她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往里进,乌婵拉开了门。 “你当真要去祭拜我母亲?” 她眼睛盯住徐通狼狈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扬唇笑了一下。 “好。走吧,我带你去。” 一转头,看到时雍,乌婵愣了愣神,眼睛有些红,显然,这个父亲为她带来的困扰,远远不是“认或不认”那么简单,她的内心在撕扯,纠缠。 生而为人,孝道为先,这些祖训对时人的影响是刻在骨子里的,乌婵对徐通,远远做不到时雍对待宋长贵和王氏那般坦然,就算徐通不仁,乌婵也不能完全不义,这便是她的纠结之处。一个孝字,就可以压得她喘不过气。 “阿时。” 乌婵走过来,稍稍敛了表情。 “找我可是有事?” 时雍摇头,微微一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你既无事,我这便走了。” 乌婵欲言又止,回头看一眼,小声说道:“等我把这些人打发了,便来寻你。” 时雍嗯声,意有所指地道:“不必生那些闲气,你想如何便如何,你是乌婵,不是徐婵。” 乌婵微微低下头,“我明白。” 说罢,她执了时雍的手,又切切地问:“那玉令可有消息?” 时雍摇头,“暂无。不着急,来日方长。” 乌婵想了想说道:“我再想想办法。” 时雍一怔,“你不要乱来。此事须从长计议。” 乌婵微微眯眼,拍拍她的胳膊,“你别管了,我自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 上次乌婵为了帮她出气能直接绑了定国公府的小姐,楚王府的王妃。这次说不定她真敢对陈萧下手。看着不远处的徐通,时雍不好说得太多,再三叮嘱她不许乱来,得了乌婵的保证,这才离开了乌家班。 马车徐徐行到街上,她摸了摸大黑的头。 “大人做什么去了呢?” 娴衣说他上午就走了,只带了谢放和朱九,穿了一身黑甲轻铠,自己骑马离开的。 没坐马车,那就是走得远,不是去锦衣卫了…… 时雍猜不到他会去哪里,想了想低头看着大黑。 “崽崽,我们去找大人好不好?” 大黑懒洋洋看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对她有些鄙视。 时雍挑了挑眉梢,“大人那里有肉吃。” 大黑脖子一下支楞起来,舔舔嘴巴,尾巴有了摇摆的动作。 时雍好笑地抱住它的脖子,“好吃狗!” 两人的亲事有了眉目,提上了日程,时雍再想到赵胤的时候,内心里便有一种怪异又酥软的感觉,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何,只要闲下来便想呆在他的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也好…… 马车摇摇晃晃,予安为免时雍坐着不舒服,走得极慢。 时雍正对着大黑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尖呼,她来不及反应,马车突然往左侧一甩,像撞到石头般高高地跃起,她整个人也突然从座位上蹦了起来,脑袋磕在车棂上,生生作痛。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马蹄声。 予安将马车生生停在路边,回头紧张地问她。 “姑娘,你没事吧?” 时雍稳住身子,说一声没事,撩开车帘看出去,几匹马从车边疾驰而过,速度快得惊人,转瞬间便已去了老远。 她默默收回视线,眼风一扫,恰好对上一双黑亮幽深的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赵焕清俊的面容。 “不小心惊了姑娘的马。不知姑娘可否给我一个赔礼的机会?” 时雍冷冷看着他,“不必!” 赵焕骑马走近,眼神里有沉沉浮浮却又复杂莫名的情绪,似是欲言又止,声音清浅带笑。 “本王始终想不明白,你对我的恨意,由何而来?”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落到了探出头恶狠狠瞧他的大黑身上,沉默着抿唇思考片刻,忽而幽幽一叹。 “雍儿,是你吗?” —————— 出了京城,天空高远湛蓝,比城里明亮了许多。就在时雍的马车在大街上徐徐而行的时候,赵胤骑着乌骓马正飞快地往南苑方向的神机营而去。 京畿有三大营,共计数十万之众,是大晏朝最为精锐的部队,这三大营的主力多次随太祖和先帝南征北伐,立下过赫赫功劳。 因而,京畿三大营的将校,军饷最高,装备最精良,待遇最好。 赵胤挂着五军大都督的职务,在军中是有实权的人物,只是光启帝是个务实的皇帝,对于军务大事尤为关注。相比之下,赵胤这个五军都督反倒显得有些懒政了。 校场上正在练兵,老远便能瞧到翻飞的旌纛,喊声震天,沉而有力。 辕门处的守卫一个个身着重甲,手持长戈,看到赵胤一行人策马奔来,随即出声阻止。 “何人闯营,报上名来!” 赵胤离辕门还差五六丈,闻声勒住马匹,稳稳立住。 朱九大声道:“五军大都督例行巡军,开闸!” 赵胤是如今大晏朝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是下阶士兵并不都认识他,尤其他身边就带了两个侍卫,轻装简从,一看就不是大人物出来巡军的排场,几个守卫面面相觑片刻,而哨官不敢怠慢,却也不敢开辕门。 “在外面侯着!” 他说罢,差了士兵骑马进去禀报。 朱九见状,嗤了一声,“这家伙当真是讨打。” 赵胤默不作声地等待着,高倨马上,纹丝不动。 不一会,那士兵带了神机营的主将魏骁龙前来,一群人看到魏骁龙下马参拜,这才慌乱地叩地问安。 士兵们吓得白了脸,这位虎目黑脸的哨官表情也有些紧张。 “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万请大都督恕罪。” 魏骁龙瞪了他一眼,“你这招子是用来干甚么的?大都督都识不得!” 辕门大开,赵胤骑马徐徐而入,看一眼单膝跪在一旁的士兵,对魏骁龙道:“很好,可堪重用。” 魏骁龙一身黑甲,闻言嘿嘿一笑,眼神示意一下,让那家伙赶紧谢恩。而哨官这时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不认识大都督反倒是有功了,还能重用?该不会是反话,就要拿他杀头了吧? 赵胤看了看魏骁龙铁甲下汗涔涔的脑门,“魏将军亲自操练?” 魏骁龙打马徐徐跟在他的左侧,一边往里走,一边笑出两排大白牙,“末将干的就是这活儿,当差拿饷,大白天的不操练兵马吃闲饭么?” 赵胤没有说话,骑着兵走过校场,军中将士看到他,纷纷停了下来,全军肃穆,齐齐呐喊参拜大都督。 “继续操练!” 赵胤摆手示意,带兵的将校便各自安排队伍去了,赵胤单独叫了魏骁龙过去,走到营中的空旷处,望着校场上挥汗如雨的士兵,询问军中的情况。 “吃得饱么?” “是否按日子发饷。” “家眷可有安置妥当?” 魏骁龙一一应答,又将神机营里的军务情况都禀报了他,只说一概没有问题,朝廷优待神机营,将士们日子都过得很好。 他自忖回答得宜,没有什么不妥,可是说完看大都督仍然浓眉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奇怪地道: “大都督,末将说得不对么?” 赵胤慢慢转头过来,“就你所知,京畿其他几个大营,可有异常情况?将士有没有闹饷?粮草可有短缺?” 这个问题让魏骁龙陷入了沉思。 他是个憨直的汉子,但能做神机营主将,脑子自然也是好使,一句话便捕捉到了赵胤话里有话。 “大都督,可是查到了什么风吹草动?” 赵胤没有多说,只道前阵子查获一批军需用度的粮草,深以为忧虑,然后又叮嘱道:“我不常在军中行走,此事还想拜托魏将军,替我暗中查探,不限于京营。”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不限于京营的意思,是指京外么? 一般来说,即使有人打军需用度的主意,自然也不敢克扣三大营的用度,而京外行省,尤其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不一样了。 魏骁龙年少从小,也是从省外军屯一步一步调入京中的,行伍多年,所识得的旧部友人不知凡几,由他去打探情况,和赵胤自上而下去了解实情会很不一样。底下人若有什么不便向大都督说的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告诉魏骁龙。 二人对视片刻,魏骁龙大抵便明白赵胤心中所想了。 他抱拳拱手,“末将愿为大都督效劳。” 赵胤看他一眼,“此事还需保密。” 魏骁龙道:“属下明白。” 赵胤沉吟片刻,眺望远处校场上的兵马,又道:“近日楚王将出京就藩,这些日子,魏骁龙多盯着些,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魏骁龙怔了怔,再将低头拱手:“属下领命!” 昨年查抄天神殿时,除了龙袍凤冠,曾在里面找到一些存粮,当时白马扶舟背了这一口黑锅,却说不出粮食来源。得益于周明生从张捕快的遗书里翻出来的线索,于是赵胤再查军粮一事。 张捕快信中提到的刘荣发已死,而仓储主事谢炀是广武侯陈淮的亲家,赵胤没有去动谢炀,而是派人暗中打探着,这老小子最近规矩得很,不论是仓储的收支账薄还是来往人情都经得住查。 自上而下没有漏洞,赵胤只能自下而上去清查了。 二人正在说话,只见白执急匆匆入营而来,一声踹开挡在门前的辕木,大老远便开始叫嚷。 “大都督,大都督!属下有急事禀报!” 白执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在这种场合大呼小叫,只有一种可能——时雍出事了。 赵胤神情微变,大步过去,“慌什么?” 白执看到他走近,四下张望一下,这才小声凑到赵胤的身侧,轻声道:“阿拾她……” 赵胤神情一凛,白执看他一眼,重重吸了口气才道:“阿拾把楚王殿下给……打了。” 章节目录 第443章 心虚不心虚(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楚王是光启帝胞弟,先帝子嗣不兴,这楚王爷便尤其尊贵,从小娇养到大的人中龙凤,贵族尖尖上的人物,即使光启帝嘴上总是训斥,也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白执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阿拾为什么要打他。 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就算大都督有心帮她脱罪怕也难为。皇族地位尊崇,平民百姓别说殴打,便是动他一根手指头都是大罪。阿拾不仅打了,还打得那样狠,连同帮腔的大黑一起,生生把楚王打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白执头皮发麻,禀报给赵胤时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赵胤听罢,叫朱九去马厩牵马,冷声一笑,“好大的胆子。” 白执闻言,后颈阵阵发凉,小声道:“这次阿拾姑娘确实有些胆大包天了……” “我说楚王。”赵胤突然侧眼看过来,神色凛冽的白执身躯一凛,赶紧挺直了背脊,然后便听得赵胤道:“明知是本座的女人,还来招惹。” 白执本想说再怎样也不该殴打王爷,可是看大都督护短的模样,分明就是帮亲不帮理了,他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 出了这档子事,时雍没有再去找赵胤,而是原路返回躲入了无乩馆。 今日的事情,说来有些荒唐。 她原本是去找男人的,结果被前任当街拦住,那探究的目光几乎就要刺破她的伪装。 赵焕十分笃定她就是时雍,甚至试图带走她。时雍无奈之下,只能打破他的幻想,让他尝尝登徒子的下场。也好叫他知道,宋阿拾不是时雍。时雍是一个张弛有度,是个四平八稳的聪明人,而宋阿拾只是一个被赵胤宠坏了的小女人。 赵焕为什么认定她是时雍,与大黑有关。 以前二人相处时,大黑便是除了时雍谁也唤不住的狗。而且,时雍死后,大黑曾经长期自己在雍人园做流浪的野狗,后来竟然被她养了起来,加上她近日与乌婵来往密切,恐怕就让这他生了怀疑。 只是,怀疑归怀疑,他居然会直接上来相认,时雍有些始料不及,在拉扯的时候,忍不住就动了手。 而赵焕,整个过程没有还手。 无论大黑撕咬他,还是时雍打他,他都不曾还手,只是紧紧抱住时雍不放。大黑都快在他的腿上咬出血窟窿了,他仍然纹丝不动,一双眼死死盯住她。 “我一直在想,你这双眼睛为何会这样熟悉?雍儿,是你。除了你,没人会有这样的眼神。” 今日的赵焕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像个疯子一般,眼神炽热,人也十分急切,时雍当时又气又急,若非实在挣扎不开,大黑也不至于动嘴,她更不至于动手。 好了,不打已经打了,在她走的时候,赵焕还捂着伤口跌坐在那里发呆。时雍当时看到了白执的身影,因此不怕赵焕没有人施救,怕的是要如何向赵胤交代这件事情。 时雍有点头痛。 在等赵胤回来的时候,她叫娴衣备了水,洗了个澡,擦干了头发,香喷喷地躺在床上安静地等着他回来。 美人计对赵胤不一定管用,但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她不知道赵胤会如何处理此事。虽说赵胤平素和楚王关系不算亲密,甚至彼此还有猜疑,但光天化日之下打伤一个皇子,哪怕是这个皇子对她动手动脚在先,在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里,也全是她的不是。 时雍心里有点忐忑,对赵胤的态度没有十足的把握。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她赶紧将被子往下拉了拉,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稍稍有那么几分可怜…… 然而,进来的人是娴衣。 “姑娘,爷在门口被人截走了?” “什么?”时雍一脸不可思议地坐起来,看着他,“何人敢在无乩馆门口劫人?” 娴衣心知她听岔了,解释道:“是楚王府的阮娘子找上门来,截住了爷……” 阮娇娇? 时雍想到阮娇娇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能成功迷倒赵焕的女人,自非普通尤物可比。尤其这女子青楼出身,惯会笼络男人,讨好男人,对付男人一招接一招,那就是专业的技能。 只是,她找赵胤做什么? …… 赵胤领了朱九几个人策马回府,一路疾驰,马儿刚到王府门前停下,不待赵胤翻身下马,巷口便传来一道弱弱的喊声。 “大都督留步。” 无乩馆下人男子居多,嫡衣等人说话也比较直接,很少听到这么娇滴滴的声音,软若无骨,仿佛带了一丝绵力淡淡地敲在人的心尖尖上。 朱九和白执等人反应最大,猛地掉头看去。 一辆马车徐徐驶近,等在不远处,一个身着翠绿袄裙的小丫头打了帘子,搀扶着一个体态婀娜的姑娘踩着杌子下车,款款朝赵胤走了过来。 正是楚王的爱妾阮娇娇。 这个时节天寒地冻,阮娇娇穿得却很是单薄,那窄细的腰肢仿佛只有一掐那么纤小,刚从病中好转的面孔略带苍白,这病弱的模样配上那一张艳丽娇羞的面孔,着实楚楚可怜。大概在楚王府养得久了,没有半分风尘气,反有些高洁不凡,媚骨天生。 “妾身见过大都督。” 她朝赵胤深深拜福,并保持着那个绵软蹲身的动作,眼皮半垂,樱唇微抿,并不去看赵胤,久久没有直起身来。 朱九和白执对视一眼,看得叹为观止。 他们常年跟在赵胤的身边,看过的美人自是如同过江之鲫,寻常女色早已入不得眼。可这阮娇娇当真是销金窝里养出来迷惑男人的姑娘,每走一步路,每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每眨一下眼,都像是拿捏好,算计好的一样,赏心悦目。 赵胤视线扫过她那张脸,眉心微微一皱。 “何事?” 阮娇娇这才慢慢抬起头,头上步摇轻轻乱颤,而她身子不动,看上去尤其清丽端庄,只她神色看着有些犹豫,眼神扫了扫朱九和谢放等人,嘴角微抿。 “妾有要事相告,可否请大都督借一步说话?” 赵胤看了看四周,不见外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但说无妨。” 阮娇娇轻轻咬了咬下唇,望着他道:“妾身多有不便,所言之事又极为紧要,还望大都督垂怜……” 赵胤停顿片刻,跃下马来,将缰绳交给朱九,径直上了台阶,然后吩咐门房道:“开角门。” 阮娇娇捏着手绢的指尖微微一收,脸色似乎比刚才更为苍白了几分。 一般家里迎客都从正门而入,而她面前的无乩馆大门洞开,赵胤却吩咐人带她走角门。虽然这男子脸上不见半分羞辱,但仅仅三个字就将她踩入了尘土。他将她看得极低,极轻,仿佛她浑身都是污秽,跨过他家的大门便会玷辱了他的门楣一般。 白执看她一眼,“阮娘子,请吧?” 阮娇娇看一眼无乩馆冷肃威仪的匾额,恢复了柔情绰态。 “多谢大哥,烦请引路了。” 白执脊背一僵,身子激灵灵一下,骨头都快酥了。 这要是成心勾引,哪个男人受得住啊? …… 朱九刚入内院就被斜刺里伸来的一只手拽了过去,他刚想出声,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立马瞪大双眼,惊喜地叫了一声。 “娴衣?” 娴衣嘘一声,看了看他背后,“爷呢?” 朱九四周看看,发现这是在廊下的一个拐弯处,刚好可以藏匿身子,不由有些好笑,“爷在同阮娘子说话,怎么了?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 他撇了撇嘴,低头小声逗她,“以为娴衣姐姐想我了呢。” 娴衣是比朱九大了有半岁左右,可平常他都直呼其名,这冷不丁来一句娴衣姐姐,直叫她消受不起,当即便红了脸,冷冷剜他一眼。 “我在与你说正事。” 朱九勾唇,伸手去环住她,“说什么事我都陪你,不正经也没关系……” “朱九!”娴衣拍打他的胳膊,又往外张望一眼,“那阮娘子找爷什么事?” 朱九愣了愣,“这我如何得知?” 娴衣一副看他不争气的样子,“你也不去盯着些?” 男女心思天差地别,朱九完全不知道娴衣在担心什么,低笑一声,乐了,“在无乩馆里,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难道还能把咱爷给吃了不成?我去盯什么?” 娴衣抓住了重点——娇滴滴的。 方才她受时雍之托去门房盯赵胤回来,看到阮娇娇出现心里便一阵发麻,赶紧回去告诉了时雍,时雍没什么反应,她却不放心得很,这才过来堵了朱九询问,哪晓得这个人根本不当回事。 “算了,用不着你。” 朱九噫了声,“我怎么了?你说让我盯什么,我就去盯。” 娴衣推他一把,语气生了狠,“看到长得水灵的女子,你就掉了魂,谁还指得上你。”她说罢便大步离去,朱九摸着被她掐过的胳膊,看半晌,挠了挠脸。 “吃错药了?” ———— 时雍是个冷静的人,自省之后,想到阮娇娇那一副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的模样,莫名有些牙痛。 娴衣来告诉她,赵胤将阮娇娇带到了小花厅,说了有一刻钟左右的话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娴衣又把阮娇娇那媚态很是描述了一翻,于是时雍不仅牙痛,浑身上下都痛得慌,尤其今日打了人的那只手腕,更是酸痛不堪。 这个赵焕当真会给她找事! 自个儿送上门来挨打不算,现在又把他的小妾塞过来,是几个意思? 时雍无法猜测阮娇娇会同赵胤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赵胤对她打人,以及今天在街上与赵焕相见发生冲突的事情会怎么想,只原本的耐心在左等右等不见赵胤回来之后,渐渐丧失。 房间里安安静静,娴衣为了给她定神点的熏香默默散发着醉人的香味。 大黑躺在床下,下巴搁在雕了莲花和金鱼的脚榻上,仿佛能感知主人心意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时雍心跳很快,莫名有一种焦躁和烦闷。 “大黑,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大黑也不知听懂没有,尾巴动了动,探出爪子来刨她。 时雍与它“握了手”,眼皮微垂,“但愿我不要再看错人吧。”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她心里认可赵胤同赵焕不一样,不是那种轻易被女子勾去魂儿的男人,可自古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住美人恩?尤其阮娇娇那张脸和她前身实在太像,这种女子天生便是开挂的存在。 并非她自作多情,在她还是时雍的时候,但凡见过他的男人,第一眼就没有不为她惊艳的。 再理智的男人也是动物,雄性动物都有兽属性。 时雍烦闷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已经脑补了赵胤和阮娇娇天雷勾地火的画面了,娴衣却来告诉她,“阮娘子早就走了,爷去了书房。” 书房? 时雍觉得不可思议。 怎会去书房了? 娴衣不解地皱眉,“姑娘,你为何不自己去找爷?自己去问他?” 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时雍对赵胤都是主动又大方的,若往常像这种情况,不论那女子是阮娇娇还是硬娇娇,她早就杀过去了。 娴衣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时雍却知道,因为她心虚。 在赵焕叫出那一声“雍儿”的时候,她就开始心虚了。 赵焕会怀疑她的身份,那赵胤呢? 这是古代,时人都信奉鬼神妖魔,她身上这么多解释不清的事情,赵胤就当真从不怀疑吗? “罢了罢了。” 时雍脑子里一番天人交战,放松下来笑着冲娴衣道:“再怎样,饭也要吃的。我饿了。小娴娴,弄点饭菜来,顺便带一壶酒。” 唉!娴衣叹气。 …… 吃饱喝足,那种心如擂鼓的紧张果然缓解不少。 时雍平静了下来,洗漱完径直在赵胤的床上躺平闭眼,身子轻飘飘的,软绵绵的,身上似有暖流涌动,很是舒服,精神松懈下来,她渐渐睡了过去。 赵胤推门进来,绕过屏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女子睡得光润玉颜,榻下一条狗目光炯炯地盯住他,满眼防备。 房间里满是酒味。 赵胤看一眼门边的娴衣:“怎么回事?” 娴衣有点紧张,又有点说不出来的膈应。不知何时开始,她这颗心便有点偏了,渐渐站在了时雍的那一边,主子去见了别的姑娘,就像打了她的脸一样,令她很不高兴,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只能替时雍撒谎了。 “姑娘哭了好一阵,实在难过得紧,便叫奴婢拿了酒来,伤心地小斟了片刻。” 哭了? 赵胤眉头紧锁。 娴衣怕他不肯相信,低着头说得更为认真了几分,“姑娘知道爷回来了,还带了阮娘子回来……心绪便不宁安。再有,今日姑娘在街上,被楚王殿下轻薄,姑娘就盼着爷回来给她撑腰,哪晓得,爷这腰都撑到阮娘子那里去了。” “胡说!”赵胤突然沉声喝断她的话,看娴衣身子微僵,似是有些害怕他,又侧了侧眸,吩咐道:“下去!” 娴衣看了一眼睡得人事不省的时雍,心里暗叹一声“自求多福”,低头应一声,转身下去了。 赵胤走到榻前。床上的女子双颊酡红,双眼紧阖着,眉心微微蹙起,仿佛睡得不是很舒心。她睡得不好,脑袋滑到了枕头下,身子都快斜到榻边来了。赵胤弯腰将她抱起,一阵酒香和熏香便幽幽地冲入鼻端,他眉头微微一蹙,正准备为她调换一个方向,大黑便朝他低低吼了一声,龇出了尖牙。 这养不熟的狗东西! 赵胤回头瞪了大黑一眼,神色突然一凛。 养不熟的狗东西,独独忠诚她一人。 赵胤盯着时雍的睡颜看了许久,默默帮她拉好被子,在榻边的软椅上坐了下来,修长的身姿一动不动,目光深幽难测。 在他抱她换位置的时候,时雍就有些醒了。 她没有那么醉,意识还在,知道是赵胤回来了,假意睡过去,由着他服侍。哪知这男人当真是个木头,把她摆好重新入睡便走开了,半点都不会趁机占便宜,多亲近一分都不会。 “大人~” 时雍没有睁眼,眉头蹙了起来,一副难受的样子,手臂拉出被窝,砰一声打在床沿上,嘴里喃喃唤他。 赵胤一惊,走过去倾身看她,将她的手放回去。 “哪里不舒服?” 时雍仍不睁眼,皱着个苦巴巴的包子脸,摸摸自己的胳膊,又摸摸头,又摸摸肚子,然后将他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的心窝上。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哪里都痛,浑身都痛。” 章节目录 第444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见她满脸通红的叫着痛,呼吸间喷薄而出的满是浓重的酒味,不知她到底喝了多少,喟叹一声,那心里挥之不去的戾气便生生按捺下来,拍拍她的手背,想去为她叫一碗醒酒汤。 哪料,他手一抽,姑娘就不肯了,身子灵蛇似的缠上来,拉住他不放,甚至还把脸儿贴过来靠在他的胳膊。 “大人,你不要走……” 酒意上头,确实壮人的胆子,还能让人变得厚脸皮,时雍微醺之下,整个人软绵绵的,呼吸都带着热气,也比往日更加黏他。许是赵焕今日的话对她造成了冲击,将她心中的不安放大,借着酒意,时雍肆无忌惮在他身上撒娇,变得都不像她自己了。 “我不许你去找别的姑娘。” 赵胤看她片刻,摸摸她的头。 “我不走。我叫人传热水……” “不要。”时雍翻转过身,整颗脑袋几乎都埋在了他的胳膊弯里,头上玉钗未退,赵胤看一眼,轻轻帮她卸下来放到一旁,又无奈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你就会这一招?” 冷不丁听他这么说,时雍心脏激灵一下紧紧绷起,却不抬头,继续装糊涂,“我若有别的办法对付大人,我就不喝酒了……我不是没办法了么。” “为何醉酒?”赵胤低头,想抬起她的脸来。 时雍不允,泥鳅似的滑入他的怀里,双手霸道地搂住他的劲腰,喃喃般小声道:“我怕大人反悔,不娶我了。” 哼! 赵胤低头看着怀里的脑袋,沉默片刻,掌心落下去试图勾起她的下巴。 “你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今夜的赵胤,声音格外冷静,哪怕时雍半醉不醉,仍然能从他的语调里分辨出他复杂的情绪。很显然,赵胤不仅在怀疑她,而且,他的怀疑说不定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想象。 时雍半眯眼,慢慢抬起脑袋看着他,那软绵无力的样子比清醒时更为娇憨可人,语调也如同撒娇一般,“那个阮娘子是不是说了什么我的不是?你见她美貌,便被迷昏了头,就来数落我的不是了……” “阿拾。” 赵胤轻慢地唤她一声。 时雍好半晌才嗯声,眼睛雾朦朦地看他。 “大人,你想说什么?” 赵胤伸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粉嫩滑腻、略微烧烫,确实是喝了酒的状态。喝了酒的她比平常都要乖,眼神少了几分凌厉,长睫轻颤,星眸点漆,可人又妩媚。 可是,这个女子他看不穿,看不透。 沉吟半晌,他问时雍:“你清醒些了吗?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时雍小鸡啄米般朝他点头,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赵胤眉头微皱,沉默良久突然开口,“你和赵焕,何时相识?” 唉!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时雍心里浮现出无数个念头,状若思考般歪了歪头,“好像是那次……帮大人去楚王府送药。” 赵胤盯住她的眼睛,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一般,淡淡看人,却仿佛揉碎了一抹柔情在眼波里,一只修长的大拇指不经意般抚过她嫣红的嘴唇,带出她浑身的颤意。 时雍看着他凉淡的面容,心跳得极快,“大人不信我?难不成你怀疑我与楚王有暗手?” 赵胤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信。” 这一个字,他说得低沉喑哑,仿佛用尽力气一般。 时雍看他不再说话,手臂又横过来,搂了搂他,借力爬起来,面对面盯住他的眼睛。 “不是有几个问题吗?大人问呀。” 赵胤看着她:“没有了。” 时雍很不愿意看他这副模样,相比而言,她更希望赵胤直接对她兴师问罪,或是发怒质问,而不是这样隐忍地一个人背负怀疑的情绪。 时雍想了想,又小声问他,“我打了楚王,也没有关系吗?” 赵胤道:“他言语无状,轻薄在先。” 言语无状?看来他是知道楚王和她冲突的原因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问? 时雍抿了抿嘴唇,瞄着他说道:“他确实有些癫狂,居然对着我唤时雍的名字……”她又望了一眼大黑,“理由就是我养了大黑,又同乌婵交好。你说好笑不好笑?” 赵胤看着她,没有作声。 时雍道:“我同大人讲过的,我与乌婵一样,曾受过时雍的恩惠,我们早就识得。大黑原也是不肯跟我的,还不是饿得狠了吗?狗与人一样,你对它好,它也便对你好,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解释其实有些牵强,但是如果不这么说,时雍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赵胤了。 时雍不敢揣测赵胤的想法,不料,赵胤却突然问道:“你还记得那天在诏狱,我问你的话吗?” “诏狱?” “你为时雍验尸那日。”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大人指的是哪一句?” 赵胤盯住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我问你,时雍可是处子?” 完了!时雍心脏猛地一缩,突然有一种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那日她随口一说,只是为了给这位大都督上眼药。想着他在意这件事,说不定就会去查实,那这桩冤案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哪会知道…… 剧情不按常理走? 时雍疑惑不解地问:“大人何故又提起这件事?” 赵胤道:“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还能是谁?若时雍当真已非完璧,那么那个男人只能是赵焕,因为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同赵焕在一起的,至少在旁人眼里她就是赵焕的女人。这个旁人也包括当时的赵胤。 这无可辩解。 时雍突然头痛不已,是烦躁的疼痛,也是酒意后的疼痛。 她看出了赵胤眼里深浓的尖刻,甚至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赵胤怀疑她和赵焕曾经有过那种亲密的关系。而且,他十分介意。尤为在意赵焕认出了她? 天老爷…… 这让她如何是好? 时雍已故,她是她,她非她,她又如何能为时雍解释?现在再说,赵胤会信?无非觉得她欲盖弥彰而已。 时雍庆幸自己喝了点酒,不仅思绪更为跳跃,还可以用不太清醒的状态去挑战清醒的他,事后不必负责任。她想了想,皱了皱鼻子,往他的脸上蹭,“大人今夜好生古怪,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大人是不是像楚王一样,因为我养了时雍的狗,也怀疑我,就是时雍?” 赵胤眼神锐利,轻轻吐出一个字。 “是。” 时雍一愣,突然低低笑了起来,脑袋一沉就往他怀里钻,“世上哪有这等奇事?我和大人都曾目睹时雍在诏狱的死状,难不成还能借尸还魂?” 赵胤眼角瞥着她的娇态,突然将她从怀里拖了起来,时雍刚要张口询问,他已低头朝她吻了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吻,快得让时雍心尖一麻,含糊地唤一声“大人”,还来不及多想,他已抬起头,用一双冷静深幽的眼看着她。 “不论你以前是谁,往后都只能是我赵胤的女人。” 时雍意外地怔怔不语,赵胤再次低头来寻她带着酒香的唇,时雍惊诧于他的热情,呼吸不过来便用力去捶打他的肩膀,赵胤捉了她的手,得寸进尺,将她反压在那张铺着软褥的榻上,时雍心乱如麻,瞪大双眼看着他,赵胤却没有再进一步,而是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 时雍被他压在榻上,动弹不得,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旁边的枕头。 “大人,要在这里……睡吗?” “你睡。”赵胤说着话,双眼盯住她,慢慢松开扼住她的双手,拉下床边的帐钩,将锦帐放下来,时雍看着那帐子上的流苏一阵乱动,而眼前的男子已长身而起,将帐子往里一合,沉声道: “我就在外面,若有不适,就唤我。” 时雍快要被这个男人给弄疯了。 听着他步履坚定地远去,她双手捂住滚烫的脸。 “站住!你还没有告诉我,阮娇娇来找你,都说了什么呢?” 赵胤脚步一顿,迈开了步子。 “大人!” 时雍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哪有把人亲了就走的道理?她喊了一声,不见赵胤回头,血液突然冲脑,借着酒意从床上弹了起来,光着脚丫子冲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我没同意,不许走。” …… 阮娇娇回到楚王府的时候,夜幕已然笼罩在了那琉璃碧瓦上,呈出一片青黑之色。 她抬袖闻了闻身上,叫了丫头备水,沐浴熏香,将长发随意地披散,松松地搭在身后,没有绾起,也没有簪花,脸上未施脂粉,素净而柔软地对着铜镜转了一圈,这才踏着夜色去找赵焕。 她是倚红楼里精心培养出来的花魁,伺候这个男人有些日子了,对他的喜好自是了如指掌,赵焕爱香,爱静,爱一切风雅之物。 这样的打扮是他喜欢的,阮娇娇想象着他回头看到自己时惊艳的目光,却不料,看到的是一个落寞而孤单的背影。 赵焕坐在内宅那个破败的庭院前面,呆呆地发愣,身上的衣服浸透了血迹,肩膀破了,胳膊破了,裤腿也破了,赵焕却不管不顾,只是直愣愣看着那个院子,那失落的模样如同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庭院的门楣上有一块匾额,上头的两个字已经被涂抹过了。 阮娇娇心里却很清楚,那两个字是“时雍”。 看着赵焕的背影,阮娇娇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慢慢走近,轻声软语道:“殿下,你流血了,为何不叫医官……” 赵焕没有抬头看她,目光一动不动,声音凉薄:“你上哪里去了?” 阮娇娇脸色微变,知道是瞒不过他的,她也就不瞒了。默默蹲在他身前,指尖小心翼翼触碰他的伤口,眉头紧蹙着,小声道:“我去了无乩馆。” 赵焕侧过头来,“去做什么?哼!你也瞧上赵胤了?” 这句话冷森森的,仿佛带着咬牙切齿的恨。阮娇娇心里一麻。她知道赵焕在生气,吃味,痛苦。可是让他这么难受的人,不是她阮娇娇。 阮娇娇沉默片刻,低下头去,望着赵焕的眼睛。 “娇娇早已在菩萨面前发过誓了,此生唯有殿下一人,殿下还不肯信我么?”她又瞄了赵焕一眼,委委屈屈地道:“娇娇去无乩馆,是为了殿下。” 赵焕冷笑一声,“为了我?” 他的目光冷冷地望过来,因了身上的伤口和鲜血,这模样极是骇人,眼神仿佛一柄会扎人心口的刀子,刺得阮娇娇身子微微一瑟。 “我知道殿下不愿意追究那个宋姑娘的过错,可此事,还是要叫大都督知道才好。若是那位宋姑娘心有不甘,在大都督那里吹上几句枕头风,说不得大都督就会以为殿下对他的女人有意,那可就不好了。殿下就是心软,该解释的时候不肯解释。那娇娇只能替殿下去说清楚了……” 赵焕呵声冷笑,黑眸直盯盯看着她。 “本王的事,何时轮到你出面了?” 阮娇娇委屈地咬了咬唇,身子朝他倚了过去,“殿下……” 赵焕身子往后一退,与她保持距离。 “阮娇娇,你是不是没弄清自己的身份?你就是本王花钱从窑子里买回来的一个玩意儿,是谁给你的胆子,跑去无乩馆说她的不是?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本王面前说她的是非,你配吗?你配跟她比吗?” 阮娇娇如若雷击一般,在他的吼声里跌坐在地。 “殿下,娇娇……娇娇错了……殿下息怒!” 赵焕伸手掐住她的脸颊,狠狠用力,一滩鲜血便在他用力的时候从虎口处渗了出来,染上了阮娇娇白皙的小脸,那些伤触目惊心,那些血摄魂夺魄,阮娇娇在浓重的血腥味里几乎呼吸不上来。 “殿下,你的伤……你的伤口,在流血……” 赵焕冷冷看一眼他手背上的血痕,那是被狗爪子挠出来的几条长长抓痕,挖破了皮,肉都翻了出来,这一用力更是鲜血汩汩,流了满手。 赵焕双眼渐渐被鲜血染红。 慢慢的,他丢开阮娇娇。 “滚下去!记住,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再痴心妄想。” 阮娇娇看他对自己的伤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哪敢痴想他会在意她的情绪?目光流转,她慢慢流露出一抹心疼的表情,似乎想哭,又没敢哭出来,最后只是哽咽着用哭腔问了一句。 “殿下去东定府就藩,可要带娇娇同去?” 赵焕徐徐侧目,阴凉凉地看她片刻,冷笑一声。 “谁告诉你,本王要去就藩?” 章节目录 第445章 荒唐的人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晨曦的微光透过纱帐,落在时雍白净的脸上,她朦朦胧胧醒过来,发现自己头痛欲裂,仿若上了一个观音大士的紧箍咒,极是难受。 宿醉的感觉不好,宿醉后忆起昨夜的荒唐和出格,就更是惊乱。 赵胤已经不在房里了,不知他几时起得身,时雍看着他睡过的地方,整洁干净,再看看自己这一边凌乱的狗窝,默默回想了一下,突然搓了搓脸。 借酒装疯,强拉男人上榻,还非要人家躺好…… 她要真把赵胤给睡了也就罢了,不丢人。丢人的是她让赵胤躺好之后,干了一件她根本想不起来理由的事情——数他的眼睫毛。 一根一根地数,数一遍再一遍,最后到底多少根她也没数明白,数困了就倒在他身上睡了。 时雍不能原谅自己,干了这么幼稚的事情。 荒唐死了! 最奇葩的是赵胤竟然依了她,这叫什么事? “大黑,我不能见人了。” 她低叹一声,屏风后突然传来响动。 门开了,大黑一身晨露风尘扑扑从外面奔跑进来,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好像已经出去蹓哒一圈了。它兴奋地冲到时雍面前,前蹄往床沿一搭,就拿嘴来叼时雍的被子,想拖她起来。 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狗子,对时雍来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她伸出一只胳膊拍拍大黑的头,“哪里去了?” 大黑低头去舔了舔她的手,脑袋往后转。 “做什么?” 时雍笑着望过去,就见一个修长的人影从那紫檀雕花的屏风后走了进来。 “醒了?” 赵胤一身玄黑马装,腰束革带,脚踏黑皁靴,一柄绣春刀悬在腰间极是惹眼,看上去干净利索,仿佛是刚骑马练功回来的样子,浑身上下充斥一种贲张的力量,那一种冷漠又疏远的气质宛若天生,就这样的男子,当真是少有人敢去招惹的。 时雍庆幸自己胆大,不仅招惹了,还抢先把人拿下了。 她伸个懒腰,懒懒地问:“大人做什么去了?” 赵胤道:“带大黑出去跑了一圈。” 不就是练功吗?时雍摸摸大黑的头,打个呵欠,看了看外间尚未亮透的天色,视线不由自主扫向赵胤的膝盖,他进门时步伐矫健,身姿端正,看不出有腿疾的样子,可时雍瞄他一眼,眉尖仍是蹙了一下。 “不是说好,要养着腿吗?” 赵胤将身上披氅取下,看她一眼,“哪就有那般娇气了?” 说着,他将披氅搭在架子上,大步往与卧室相连的净房而去。他不是个磨人的主子,很少要人伺候,一般都是亲力亲为,时雍看他去净房,原以为是方便,等听到一阵水响,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去沐浴。 没有叫人传热水,那就是洗冷水了? 时雍一惊。 这人怕不是疯了! 时雍将被衾掀落在地,几乎没有考虑就往净房冲了过去。 在自家卧房,赵胤没有锁门,时雍也没有想太多,只怕他洗了冷水之后腿疾又发作,一时气血冲脑。门一推开,赵胤猛地转头,投向时雍的目光有短暂的惊愕,很快又归于平静,顺手将浴架上的大绒巾往腰间一围,迎着时雍的目光。 “何事?” 时雍尴尬地怔然片刻,忽略掉狂烈的心跳,沉声质问:“你洗冷水?” 她脸上的表情很有几分气恼,赵胤蹙了蹙眉头,唇角若有似无地抿了一抿。 “偶尔一次,不妨事。” “怎就不妨事了?你怎么不听大夫的话?你这破身子本就要好好养着的,你还洗冷水,你是想气死我么?” 她的质问字字铿锵,凶巴巴地像一只小兽。 赵胤目光幽暗地望过来,“不会让你守寡的。”说罢,见时雍拉着脸看自己不言不语,叹了口气,“去帮我拿身衣服。” 时雍看他这模样,没有多想,说一声“等着”便径直出去了。哪料,等她从衣橱里翻出赵胤的中衣裤子拿进去,这人已经速度极快地洗好了,一身湿漉漉的,腰上围了个松松垮垮的巾子,正在擦拭,听到动静也没有转头。 “放着吧。” 他背对着她,肩膀宽厚坚实,后背笔直结实,倒三角身型的线条轮廓分明,挺拔有力的腰,紧绷而上翘的…… 这男人实在太有看头了。 时雍鼻腔有些热,察觉到呼吸吃紧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他的面前,赵胤似是感觉到了她灼人的目光,突然回头看来,“嗯?” 时雍目光与他一触,像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收回心思。 “大人,要我帮你么?” 赵胤看她一眼,“不用。你先出去。” 这一转身,时雍看到的是一双强健有力又修长的腿,脑门登时像被鸡血浇过一般,比早上起来的时候更痛了几分。 时雍活了三世,见过许多好看男人……的图片,其中不乏基因优良身材好的,健身房里打磨出来的,摸爬滚打练出来的,但从来没有像看到赵胤这般震撼,好看到她很想上手去摸一把…… 唉!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这真的是她见过最好的了。 她甚至觉得,错过赵胤,她往后也遇不到这么好的。 只是赵胤太能克制了,克制到让她怀疑自己的魅力和他的生理,怀疑自己遇到了活体版的柳下惠…… 时雍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赵胤出来了,着装整齐,一脸平静,气质清冷高贵,时雍抬头看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又耷拉下脑袋,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大黑身上搓磨。 赵胤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目光幽深地看她一眼。 “想说什么,就说。” 时雍抬头看着他,“昨晚……我喝多了,抱歉啊!” 赵胤漫不经心地将双手搭在膝上,坐姿端正,四平八稳,那平静的面孔与时雍的表情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 “无妨。”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时雍完全无法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他对昨夜之事的真正观感。 犹豫一下,时雍故技重施地靠过去,双手缠住赵胤的胳膊。 “大人会生气吗?” “不会。”赵胤低头寻着她的眼睛,将胳膊收了回去,时雍手上一空,愣了愣正有些失落,赵胤的手臂便从背后绕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揽入臂弯里。 时雍察觉到他的掌心在她后背轻轻抚了抚,像拍孩子似的轻拍两下,然后又听他道:“但下不为例。你若再犯,我便……” 听他语气迟疑,时雍稍稍抬高下巴,盯住他的眼睛问:“你便如何?” “由得你去。” 他漆黑的双眼幽深一片,时雍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听不懂他这句“由得你去”,是指随便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纵容,还是说由她去罢,他再也不会管她,不会再要她了。 时雍品着这话,觉得是后者。 “看来大人很是介意。” 她说得委屈,却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有多么挑战赵胤的原则。赵胤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行事作风从不出格,她简直就是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异类,就像刚才闯入净房,盯着他的身子一眨不眨地看,脸上不见半点羞涩,换以前赵胤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 赵胤低头盯住她,时雍仰起小脸与他对视,一截瓷白的脖子精致修长,神态慵懒,容色清丽,双目犹如清水,粉颊如同芙蓉,乖顺又可人。 赵胤叹气。 此女惯在他面前做出一副作低服小的模样,可他明知是假,竟说不出她半点不是。 “国公夫人今日去卜吉,等合了八字,择个吉期我便娶你过门。” 章节目录 第446章 巧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卜吉便是合八字,是根据男女双方的出生时辰和属相等推算,看是否相生是否相克,古代婚嫁都要走这一步,时雍不以为意,她只觉得赵胤这话听上去有那么几分无奈,嘴角不由扬了扬。 “大人不高兴吗?怎得不情不愿……” 见她撇起了嘴巴,赵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那只手却在她背后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长发,语调轻缓地说道:“我已叮嘱国公夫人,挑个近些的日子。” 这么说,他是迫不及待娶她吗? 时雍心里怦地一跳,脸上随即浮出一抹笑容,毫不避讳地紧紧抱住他。 “好。我等大人。” 这种因一个男人的神色和一句话而心情起伏不安的感觉,时雍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一抱让她的心情颇为复杂。 现在就这般受男人影响,当真做了夫妻,她会不会没了自己? 都怪男色惑人!头痛! 赵胤没有再追究时雍殴打赵焕的事情,楚王府除了阮娇娇过来告了她一状,也没有人再来问质,这事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比时雍料想得更为轻松。 可是,时雍心里并没有完全放下,以赵焕的性子,既然找上她了,怕是不会这么了结。 而这也是时雍搞不明白的地方。 在时雍身陷诏狱的那些日子,赵焕没有来瞧过她一次,也没有托人带过一句话,在时雍身死诏狱后,赵焕不仅没有露面,甚至飞快地将她抛之脑后,张罗起了与定国公府小姐的大婚,即使陈红玉被乌婵绑架之后,他也没有闲着,先有如夫人陈紫玉和一干夫人通房妾室,再有青楼花魁阮娇娇…… 可以说,赵焕就没歇过一口气,一直在不停地找女人。 这样的人,又怎会在意她是谁? 还是说,赵焕现在看上的其实只是身为宋阿拾的她,嘴上那一口一句“雍儿”,并不是为了时雍,而是他找上她的借口,随便找一个由头而已? 这种凉薄的男子,怎会当真为一个死去的女人纠缠? 肯定另有目的。 时雍暗自在心里唾弃了赵焕一百遍,没有想到,刚刚迈入良医堂的门,就看到了长身而立的赵焕。 今天的赵焕比那日冷静了许多,看到时雍,也没有激动地走过来,而是将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许久,“宋姑娘。” 这么称呼,时雍反而不好不理了。 她朝赵焕看了一眼,慢慢福身,“民女给楚王殿下请安。” 赵焕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阖起,脸上划过一抹暗影,脚步慢慢朝她走来。 “昨日娇娇上门……赵胤没有为难你吧?” 四周来去都有人,虽然相隔甚远不一定能听到他的话,可是赵焕的神态和眼神瞒不了人,肢体动作更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时雍瞄一眼赵焕包扎的手背,神色如常地道:“殿下往后不要再认错人,我就不会为难。” 说罢,她低下头径直往里走去,不看赵焕什么表情。 “我不会认错。”赵焕转身盯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昨天是我不好,太冲动了……” 时雍充耳不闻,按压下狂跳的心脏,一声不吭地往里走。 她原以为在良医堂里,赵焕多少会收敛一点,哪知道他竟然当着旁人的面,在数道讶异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脚步飞快地穿过大堂,直接走到时雍的前面,身子一横,将她堵在了进入内堂的门口。 “听我说几句话。” “殿下?”时雍故作惊讶地望着他,又望了望周遭的人,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殿下若是瞧病,要找我师父或是国栋,民女学艺不精,不敢造次……” “雍儿!”赵焕低下头,用了只有时雍听得到的声音焦灼地唤她,然后死死咬着牙,“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这世上不会有别人会与你一样了。我也知道,你要嫁给赵胤了,你想嫁给他,攀附他,没有关系,我可以等……” 等?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她抬起头,望着赵焕眼波里的暗影,又瞧了瞧他手背的伤,嘴角勾出一丝笑痕。 “殿下来良医堂当真只看外伤吗?要不要顺便瞧瞧脑子?” “我知道你怨我,不想同我相认。”赵焕不接她的话,盯着她的眼里暗流涌动,声音也轻浅,“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雍儿,你等着,我一定会把你从赵胤身边抢回来。” 时雍驻足而立,眯起眼看着赵焕,不冷不热地笑。 “殿下当真不用瞧瞧脑子么?我师父说,有一种癔症,会心生幻觉,神思游离,就如殿下这般模样。挨了人揍,还觉得跟人亲近。殿下这病再是不治,只怕会神魂离体,命不久矣!” 时雍淡淡说完,轻哼一声从赵焕身侧走了过去,步伐很快,不再给赵焕说话的机会。赵焕也没有再追,转过身目送她远去,喉结微微一滑,拳心紧紧攥了起来。 楚王府就有良医官,他本就不用到良医堂来包扎伤口,为什么来,自然是因为时雍要来。然后,也顺便瞧瞧光启帝。光启帝在良医堂养伤在王公大臣中间不是秘密,赵胤没有刻意隐瞒过光启帝的事情,但这是赵焕第一次前来探病。 孙正业尚未起身,是孙国栋为他介绍的病情。 赵焕问了许多问题,但是孙国栋都回答不了。光启帝眼下的病情很是复杂,孙老爷子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他的身上,还每日在翻阅懿初皇后留下的药方脉案,不时让时雍为他针灸舒筋活络,能想的方子都想了,可谁也说不好光启帝什么时候会苏醒,还能不能苏醒。 最近这些日子,良医堂比较闲。 大门总是半开半合,整日有官差把守,百姓都鲜少来瞧病,药堂上的伙计该遣走的都遣走了,里里外外全换了一茬人,有光启帝的侍卫,有锦衣卫的人,把个小小药堂看守得密不透风。 就在时雍在良医堂碰到赵焕的这天黄昏,陈萧也来了。 孙正业年岁大了,一般人来他不瞧病,但对待定国公府的世子,他还是另眼相看的,见到孙萧,连忙叫人请到了内堂。 “少将军是哪里不适?” 陈萧看了看周围的人,颇不自在地道:“孙老,可否屏退左右?” 孙正业愣了愣,微微笑着把人都叫退出去了,只留了他的孙儿孙国栋在场。 “少将军,可以说了。劣孙不才,但医德尚在,口舌甚严,绝不会外传。” 陈萧朝孙国栋拱了拱手,又客套了两句,这才皱着眉头对孙正业道:“此事说来让人笑话。我本不是一个嗜酒之人,便是在边疆苦寒之地,也从不饮酒作乐,可是近来不知为何,一日不饮便心痒难耐。再有,饮酒之后便有些难以自控,实在苦不堪言……” 孙正业捋了捋长白的胡须,瞧了半晌陈萧的面色,撩起袖袍将手指搭在他的脉腕上,轻声问:“少将最近睡眠如何?” “尚可。” “饮食可有变化?” 陈萧有问有答,对孙老爷子极是恭顺。 三个人在内堂里待了一刻钟左右,陈萧还在陪孙正业说话,孙国栋就拿了一张方子出来替陈萧抓药。时雍这会儿已经准备走了,看一眼虚掩的门,叫一声“国栋”,指了指那房门,却没有多问,只让孙国栋代她向孙正业请辞,便出了门。 时雍每天都是这个时辰离开,予安早早套了车过来等在外面。时雍踩着杌子上车,他便笑盈盈地问:“姑娘,我们是回无乩馆,还是宋家胡同?” 无乩馆都用上了“回”字,这小子长出息了。 时雍想了想,道:“乌家班。” 章节目录 第447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马车在乌家班门口停下,却见燕穆匆匆走出来,一脸阴沉的样子,时雍有些诧异,放下车帘跃下车去,站在他背后唤他。 燕穆仿佛刚刚回神一般,看她片刻这才上门施礼。 “近日可好?” 时雍上下打量他,狐疑地问道:“怎么了,情绪不好?乌婵惹你了?” 燕穆低垂着头,没有看时雍的眼睛,语调有些踌躇,在说话之前,甚至回头看了一眼乌家班的门楣,一声叹气:“我没事,你等下见到乌婵,安慰安慰她。” 安慰?时雍再看一眼燕穆的脸色,觉得这二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但是燕穆不说,又是站在大街上,时雍也不便多问,只是给了燕穆一个眼神,淡淡道:“去吧,我最近常去南倾和云度的茶肆。” 燕穆再次低头拱手,“晓得了,若有什么消息,我会来找你。” 时雍看着燕穆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琢磨了片刻才进去。 丫头彩云立在门口,看到时雍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任由时雍追问也不肯说个究竟。时雍无奈地去推乌婵的门,不曾想,房门竟是从里头闩死的。 “乌婵,是我。”时雍拍门道:“是我。阿拾,开门啊。” 过了好一会儿,乌婵才慢慢拉开了房门,头发好像重新梳过,又洗过了脸,擦了些胭脂,挂着一脸轻松的笑,若不是那双通红肿胀的眼睛出卖了她,时雍肯定也发现不了她有什么不妥。 乌婵笑问:“你怎么这会过来了?今日不用陪赵大人吗?” 时雍一言不发地拉她进去,又反手把门关上,盯住她的眼睛道:“发生什么事了?” 乌婵摇了摇头,抿唇看了时雍半晌,突然又勾出一丝笑意,“我答应了。” 时雍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震惊不已地看着他:“你是说,同定国公府的婚事?” 乌婵嗯一声,抿了抿嘴巴,“我一个戏班优人,卑贱之女,能嫁给定国公世子,那是许多人修都修不来的福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时雍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自暴自弃的话来,惊讶地看她片刻,又将她摁坐在椅子上,倒了杯凉茶生生咽下,缓过那股子震惊的劲头,这才冷冷回头望着乌婵。 “他们逼你了?你那个爹?” 乌婵摇头。 时雍直盯盯望住她,“说!他怎么逼你的?” “没有人逼我。”乌婵望着时雍脸上掩饰不住的恼意,微微一笑,“定国公世子一表人才,卓绝过人,出将入相的男人……我不想努力了,嫁人就可飞上枝头做凤凰,何乐而不为?阿时,你会祝福我的,对是不对?” 时雍怔怔看着她,“你要是心甘情愿,我自当祝福你,你要是被逼的,我……我都想扇你耳光了,你可知道?” 见她生气的模样,乌婵笑了,拉过她的手,将掌心盖在脸上,“你打吧,打。” 时雍抽回手,恨恨地瞪她一眼,拉凳子坐乌婵的面前。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因为你爹,难道是因为燕穆?” 乌婵眼睫毛飞快地眨动几下,微微垂下头,说得一本正经。 “有几方面的考量。一来我想嫁的人不肯要我,那我嫁谁不是嫁呢?陈萧本就不是个东西,我也不会觉得有所亏欠。定国公府别的都不好,但是陈红玉好。二来么……” 乌婵顿了顿,目光凉凉地看向时雍,“要知道陈萧身上那个玉牌,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玉令,还有比这个更容易接近他查实的办法吗?阿时,我说了要帮你弄清楚,就一定要的。” “荒唐!”时雍嗔怒地看着她,“哪有拿终身大事当儿戏的?” 时雍倏地一笑,表情冷淡淡的,“什么叫终身大事?徐侍郎不是要找一个女儿高攀定国公府吗?我同意。待八抬大轿过了门,剩下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们左右了。这婚事到底是为徐侍郎招来个好女婿,还是招一个惹不起的仇家,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乌婵!” 时雍觉得她这想法实在有些极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冷静一点。” “我都想好了。”乌婵平静地看着时雍,漆黑的双眼格外明亮,一番话说得幽幽淡淡。 “我和我母亲当初被抛弃是为什么?无非就因没有一个好的家世。我总是要嫁人生子的,我这样的身份,没有徐侍郎的‘恩典’,哪里攀得上好门第的人家?阿时,我不想我的孩子与我们母女同样命运。陈萧为人不好,但是定国公世子这个名头好。我嫁他,就当借个种便是。” 时雍哑然。 实事上,这时的女子嫁人当真是不易,讲究门当户对不说,还得拼运气。谁也不知道嫁过去的那个男人是长是短是阿猫还是阿狗,而且一旦嫁了便是一辈子,几乎没有后悔的余地。 她不敢说乌婵的考虑不对,陈萧是不是良人不好说,但定国公府确实算是一户好人家。不说陈家高门大户荣耀风光,便说陈宗昶为人性直豪爽,小姑子陈红玉也好相处,更没有一个准婆婆会出来闹腾,那真是比普通人家强上百倍了。 时雍看着她思忖片刻,认真地道:“婵儿,你若是想好了,我不会拦你,毕竟是你的大事,旁人不可多嘴。只是男女相处没有那么简单,你想过没有,你那么讨厌陈萧,婚后如何与他相处?” 乌婵冷冷勾唇,轻声道:“那有什么?他有他的心头好,我有我的梦里人。他若不找我麻烦,我便敬他三尺,与他相敬如宾。他若找我麻烦,那就怪不得我了,有他受的。” 时雍抚额,抽了口气。 总觉这桩婚事答应得草率,欠了些考虑,可是,她又拿不出更好的理由去说服乌婵。或者说,她其实也不知道,乌婵嫁陈萧会不会是一桩良缘,怕一不小心劝岔了…… ———— 陈萧回到定国公府,就被陈红玉叫了过去,今日难得陈宗昶在家,端坐主位,正在等他,陈萧上前行了礼,眼皮都不抬。 “父亲找我何事?” 陈宗昶看到他就拉下了脸,不带好气地质问。 “你又上哪儿招事去了?” 陈红玉坐在边上,看一眼陈萧,再看看陈宗昶脸上的怒气,小声提醒:“父亲,说正事。” 哼!陈宗昶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就觉得头痛。 元宵那夜的事情早已传遍了京师,红袖招是个酒楼,人来人往的地方,宋月和陈萧的纠缠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的眼睛,尽管顺天府衙门没有因此来找陈萧盘问,但陈宗昶看到同僚的目光,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脸上便挂不住。 听了女儿的话,他压下心头的怒火,慢慢看了陈萧一眼,摆出老父亲的架子。 “惟杨,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陈萧抬头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嘴唇扯了扯,“父亲做主便是,问我做甚?” 陈宗昶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黑着脸看他半晌,神色严肃地道:“我陈家人一言九鼎,言行如一,绝不可做那种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小人。你母亲在世时便和徐老令公定下了你的婚事。如今徐家小姐也已长成,到了婚配之年……” “父亲!”陈萧似乎不耐烦听那些大道理了,打断了陈宗昶的话,略微抽了下嘴角,“不就是娶妻生子,繁衍子嗣,为陈家开枝散叶吗?我懂。婚事你定下便好,我没有意见……”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看他一副不上心的样子,陈宗昶就来气,但是不论怎么说,这次他没有拒绝,更没有像上次那般,一提和徐家的婚事便拉下脸,一走了之。 陈宗昶皱了皱眉头,看陈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突然一叹,语重心长地道: “你若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说。” 陈萧道:“但凭父亲做主,儿子不敢有意见。” 这分明就是反话呀?陈宗昶怀疑地看着他,思虑片刻,“既如此,那为父就替你做主定下了?” 陈萧嗯一声,不问娶的是徐家哪一个小姐,也不问徐小姐长得什么样子,一副随父亲心意的表情,“父亲要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先回房去了。起得早,犯困。” 说罢,他打个呵欠,转身走了。 陈宗昶虎眼一瞪,冲着他的背影发脾气,“这混账东西,当真是想气死老子……” 陈红玉劝道:“父亲不必跟大哥一般计较,等娶了嫂子,他就收心了。” 陈宗昶重重一叹,“唉!但愿如此。” 章节目录 第448章 国公夫人来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良医堂再次遇上赵焕的事情,时雍知道一定会有人禀报赵胤。回去的时候,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与他,哪知道刚出门便得了朱九捎来的信儿。 “爷有公务要办,离府几日,好叫你知晓。” 赵胤身兼五军大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每日里有大量的公务需要处理,时雍常在他的书案看到各部、司、卫、衙门的公文往来。不过就时雍观察来看,赵胤不是凡事都一手包办的人,不是紧要的公务都会安排旁人,自己得个清闲。 因此,能让赵胤亲自去办的一定是要务。 这些天,赵胤其实一直在忙,时雍隐隐猜到与周明生找到的那封书信有关,但赵胤没有提及,只让她安心备嫁,她便不好再问。而赵胤眼下突然离府,恰好让时雍躲过了面对的尴尬。 时雍都有些怀疑,这男人是故意的了。 不过,她方才已经想好,这种借尸还魂的荒唐事情,只能猜测,不能确定,就如赵焕找她一样,与其说是认出了她,不如说是试探。 只要她本人不承认,不论是赵焕还是赵胤,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永远都只能猜测。 …… 宋家大院在办丧事,宋家小院却喜气洋洋。 那天媒婆走后,无乩馆的管家又带人来送了一回礼,特地代大都督孝敬王氏和宋长贵。那一抬抬的礼品往宋家胡同经过,极是惹眼,王氏掩不住兴奋的情绪,最近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眼神晶亮,买房子和铺子的事情,也不再计较那点小钱了。 “我得在阿拾成婚前,搬家过去。” “那边院落宽敞,好摆酒席,亲朋来了坐下来,也干净体面一些。” 时雍进去的时候,王氏正站在窗边同宋长贵说话,她计划很周祥,甚至已经开始拟定要邀请的亲朋名录,设计要摆几桌酒席,要安排什么菜品。还有时雍的嫁妆,要如何才好看一眼,不让人觉得寒酸……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听王氏说得头头是道,宋长贵脑袋有点大。 “日子还早,慢慢盘算也不迟。” “头一次嫁女儿,不早早盘算着哪里弄得明白?丢了你我的面子倒是不打紧,要是丢了姑爷的面子,那才难看……” 对于这桩婚事,王氏是一百个满意,恨不得天天在家里烧高香谢祖宗,时雍站在她背后,看了许久,心里暖流涌过,轻轻一笑,“爹,你就听她的吧,你若不让她忙活,她浑身都不自在。” 王氏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掉过头来,“你这没良心的东西,老娘这是为了谁啊?” “我错了我错了。”时雍当即认输,朝宋长贵眨个眼,进了屋去。 宋月的丧事,时雍没有去参加。宋家觉得丢人,也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草草地放入棺材叫人抬出去了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时雍心下微微恻然。 媒婆再次上门是在赵胤离开的第二天。 吃过早饭,时雍刚准备动身去良医堂,就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予安将路让开,不料马车竟停在了门口。 这次来的不止媒婆一人,还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有些富态,脸上带着笑,带了两个丫头和一个婆子,迈入宋家小院先往四周打量一眼,眉宇间难掩惊讶。 魏国公夏夫人虽然知道赵胤要娶的是推官之女,小门小户,却万万料不到竟然是这般破落的人家,宋家胡同狭窄破旧,叫她好一顿折腾就不说了,看这房舍院落,分明就是穷家贫户了。 “宋夫人,国公夫人来了,还不快出来迎客。” 王氏正瞅着这几个人不知道干什么的,一听媒婆的话当即笑烂了一张脸,擦了擦手,解下围裙热情地迎上来。 “往里坐,快!往里坐。夫人过来一路辛苦,阿香啊,快烧水来,给国公夫人看茶……” “阿拾,你还愣着做什么?先别去师父那里了,过来陪夫人说说话。” 国公夫人大驾光临肯定是有事情要说的,时雍没有王氏那么乐观,也没有她那么紧张,不过该有的礼数不能忘,她低眉顺眼地过去行了礼,乖乖地候在旁边。 国公夫人瞧她长得清俊俏丽,是有几分好颜色,但也不是当真的倾国倾城,无出其右的美。她属实不明白赵胤为何要舍了高门大户的小姐,要娶这么一个小丫头。 夏夫人心中叹气,但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嫌弃的表情,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时雍,不停地夸奖她模样好,身段好,人又温雅可人。 王氏被夸得人都飘了,时雍却越听越心惊。 果然,说到最后,待宋香将托盘里的茶水放好,国公夫人浅浅喝了一口水,敛了敛神色,笑着问时雍,“大姑娘可有去过庆寿寺?” 时雍心里一默,想到了庆寿寺的觉远禅师,还有他为她推算的那个“坎上乾下,水天需”的卦象。 “不瞒夫人,陪大人去过一次的。” 她语气温温柔柔,低眉浅笑,看上去人畜无害,国公夫人瞧她一眼,突然有些不落忍,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姑娘,我拿了你和无乩的八字去庆寿寺卜吉,岂料,你二人八字男金女金,姻缘宫相冲相克、相刑相害,若勉强凑在一起,恐会多灾多祸,家宅不宁,甚至恶疾缠生,不得善终啊!” 王氏的手脚仿佛被冻住了,如遭雷击。 她下意识地问:“八字不合,就没得解法吗?” 国公夫人看了时雍一眼,“这个问题我也问了,觉远大师道,念念无相,念念无为,一切事物皆有因果前缘,有所求则心生妄念,无求则无生,无为则无求。故而,以无为而为,方得安详圆满。” 后面那长长一句,国公夫人只是复述了觉远的话,说来时眉头也跟着皱起,似乎并不明白觉远话里所指到底是何意。时雍听了,心下却十分了然。 这个和尚觉得她和赵胤八字不合,相克相冲,而上次卦象又显示她会对赵胤造成影响,坎上乾下,水天需,那时说她的姻缘线在天家,姻缘婚配会带来征天伐地之象。说到底,就是想告诉她,她不适合赵胤。 可是,老和尚大概不知道,卦象是卦象,八字是八字。测卦象的人是她时雍,而王氏给国公夫人的八字却是宋阿拾…… 不是同一个人,相冲相克怎么算? 她是断然不信这些东西的,王氏却已紧张得手足僵硬,不停地询问国公夫人可否找个大师化解。 在王氏的认知里,没有什么姻缘是不能化解的。因为时下的人虽然合婚都要测八字,可是,只要给那些“江湖大师”把钱给够,自然会想法子“化解”,给了钱便是相克也不克了。 然而,她哪里知道国公夫人找的是觉远,而觉远是一个钱无法“化解”的人。 “娘。”时雍阻止了王氏的询问,慢悠悠递过去一眼,又回过头来看向国公夫人,不轻不重地道:“有劳夫人辛苦跑这一趟。不知大人那边,可有告之?” 国公夫人道:“我先去的无乩馆,阿胤恰好不在,我便过来了。” 时雍当然知道赵胤不在,但她假意不知地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大人不在,那还得有劳夫人烦心,多跑两趟了。婚事非我一人能做主,还得等大人回来再做打算。” 她语气平静,漂亮的眼里仿佛嵌了一面镜子,干净、坦然,任谁看上去都毫无杂质,除了看到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而她又不是真正的纯粹简单,镜下有井,深不可测,愣是半分情绪都让人瞧不出。 国公夫人这把岁数,也算识人无数了,见过的名门贵女不知凡几,可眼前这女子还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小小年纪,四平八稳,不骄不躁,怪不得入得赵胤的眼。 “唉,只能如此了。”国公夫人叹一口气,再看一眼满脸难过的王氏,微笑着安慰,“宋夫人也不必愁烦,姑娘说得对,等阿胤回来再想想法子。我走了。” “夫人慢走。” 时雍朝国公夫人福了福身,将她送出门去。 王氏神思不属,整个人如同蔫掉了,再没有心力与国公夫人寒暄说话,平常那舌灿莲花全都使不出来,待国公府的马车离去,她干脆一屁丨股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时雍唉声叹气。 “你说你这命,怎会这么苦呢?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这……好不容易有个好人家,怎会就不合呢。” 大户人家尤其忌讳八字相克相冲,在王氏看来,这桩婚事八成会鸡飞蛋打了。 时雍却不像她那么悲观,走出院子,一看阳光和暖,有种春天就快到来的感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娘,我去良医堂了。” 看她说走就走,王氏愣了愣追出来骂。 “你这没心肝的东西,还去什么良医堂啊,婚事都快吹了,怎就不知道着急呢?” 章节目录 第449章 阿拾救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有赵胤在京的日子,时雍平静了仅有两日便开始浑身不得劲儿了。如往常一般平静如水的生活,白日里忙活还好,可一入了夜便睡不着,想他,一想他,心里便空落落的,开始胡思乱想。 时雍从来不曾这般思念过一个男人。 要废了! 她甚至怀疑赵胤有意在躲她,因了赵焕的出现,让赵胤对与她的婚事产生了犹豫。 时下的男子思想大多保守,而赵胤这人尤其刻板冷漠,也不知如今的她在赵胤心里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了。 赵胤走的第三天,时雍去了一趟无乩馆,府中众人对她一如既往的好,可没有赵胤的无乩馆便没有灵魂,偌大的宅子里冷冷清清,时雍同娴衣说了一会话儿,吃了点东西便返回宋家胡同。 在路上,她特地和大黑玩了个“找人”的游戏,让自己消失在大黑眼前一刻钟,再让大黑来找她。后来,找上来的不仅有大黑,还有白执。 时雍看到白执出现,心下释然。 白执不知道赵胤的去向,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时雍,见时雍无恙便告辞离去。 时雍不急着回家,她怕听到王氏的长吁短叹,于是,一人一狗在街市上慢悠悠地晃荡着,黄昏才到。 周明生已经等急了,看到她进门就急匆匆过来,大着嗓门叫她。 “你上哪里去了?沈头让我来叫你,等你许久了,快些,带上家伙跟我去。” 宋大娘出事后,顺天府衙门最合适做收殓勘验女尸这事的人便是时雍。可是,沈灏知道她同赵胤的关系,她最近又常在锦衣卫做事,若不是十分紧要的案子,一般就找别的稳婆了。 这么急着叫她去,让时雍很是惊讶了一下。 “死者是哪户人家?” 周明生一条腿已经迈出去了,听了她的话微微一怔,回过头来挠脑袋。 “瞧我这张破嘴,话也说不明白。不是叫你验尸,是沈头的夫人要生了,叫了两个稳婆去,折腾几个时辰了孩子都落不了地,沈头让我来寻你……” “早说啊!”时雍一听这话,人便风一般冲入屋里,拿了一个药箱,带上银针便叫予安套马。 妇人生产被比喻为闯鬼门关,那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时雍没有耽误,在路上问了周明生一些情况,奈何周明生什么都不懂,一问三不知。 捕头不是官,只是吏,但即便如此,仍是了不起的人物,相当于后世的刑侦大队长,尤其顺天府衙门的捕头更是高了一级不止,不是谁都能够胜任的。 沈捕头家也是个大户,世代为商,家中铺子房地不可尽数。 不过,沈灏为人内敛稳重,在衙门里当差,每每现身人前便是一身差服,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沈家的大少爷。沈灏的夫人姓陈,二人成婚已经有三年了,这还是头一胎,沈灏十分看重,平常都照顾得很好,谁知孩子临盆时却不顺当。 时雍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稳婆的吆喝,一声比一声急。 “拿水来。” “水!还要,热水……” “作孽哦,娇滴滴的小娘子,讨这等苦!” “用力!你倒是用力呀!” 时雍只听到稳婆的叫唤,没有听到产妇的呻丨吟,心下暗道有些不好,拎了医箱就往里去,不料,迈入正堂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谢再衡。 他的身侧坐着一个女子,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子纤细高挑,穿了一身锦缎绸裙,黑发高高绾起,东珠发簪鸾凤钗,作妇人打扮,很是贵气,只是肤色有一些粗糙,嘴巴不是时人喜欢的樱桃嘴,过余大了些,五官周正但算不得精致,一脸高傲之态。 时雍还注意到她懒懒撑着腰身的右手和慵懒倨傲的坐姿。 冬日衣服较厚,她腹部处难掩隆起—— 一看谢再衡那副僵硬又尴尬的表情,时雍便猜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广武侯府的嫡小姐陈香苋,谢再衡入赘的那户人家的小姐。 世事如棋局局新! 几个月过去,原来陈香苋已经有孕,谢再衡要当爹了。 四目相望,说来话长其实时间很短,时雍只看了谢再衡一眼,目光便冷冷从他脸上掠过去,望向了迎上来的沈灏。 “阿拾,快去看看我夫人是怎么回事,都几个时辰了,怎地还是生不下来……” 沈灏给时雍的印象一向是水波不惊的稳重模样,说话做事极为谨慎,这般急切紧张又徬徨,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时雍望了望他额门渗出的冷汗,点了点头,拎着东西往内室里走。 软椅上的陈香苋看着时雍的背影,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愣了愣神,目光又望向谢再衡,冷笑一声。 “她就是宋阿拾?我说你那双眼睛怎么都不会转了呢。” 那语气有几分尖锐,散发着浓浓的不悦。 时雍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打了帘子便走了进去。 在来沈府之前,时雍还真的不知道沈灏和广武侯府的关系,而这桩官司确实外间所知的人也不多。 上一任广武侯陈景是先帝永禄爷的左膀右臂,曾封宣武将军,后来在领兵南下平乱的途中,夫妻双双殉国,只留下一个女儿陈岚。 先帝不忍广武侯一脉断了香火,这才从陈氏宗亲里选了一个子侄辈的人,过继到陈景的名下,传香火。 这个人便是广武侯陈淮。 陈淮原本有三兄弟,他年岁最小。 而沈灏娶的这位陈夫人,便是陈淮原生的那个老陈家人,与陈香苋算是堂姐妹。 两个陈家的人平常并不经常走动,但陈淮得了“泼天的富贵”,也没有忘了本家,该帮衬的时候,也会帮衬一把。 今儿陈香苋便是奉了父命过来帮衬堂姐一把的。 只是,她侯府千金,往那里趾高气扬地一坐,哪里又需得她帮衬? 内室嘈杂声声,谢再衡看着陈香苋那张拉得老长的脸,听着她冷嘲热讽,一时间心乱如麻,明明郁气满腹,怒火中烧,还得强装平静,小声相哄。 “都过去的事了,不值得娘子动气,仔细伤了身子。” 陈香苋是极喜欢谢再衡的,要不然当初她也不会硬逼着父亲向皇帝要人,将谢再衡从牢里捞出来。 可是,陈香苋生性高傲,服不来软,越是喜欢一个人,便越是不平衡,哪怕肚子里都揣上谢再衡的孩子了,仍然三天两头为了过去的事情闹情绪。 “我若伤了身子,你更加高兴才是,终于可得自在,也没有人再拘着你,你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了……” 她声音越来越大,丝毫不顾虑是在沈府,也不顾别人的颜面。 谢再衡本是一个赘婿,在广武侯府低头一等,出了广武侯府还被她压一头,又气又急却不能与她当场争吵,一时间,他气怒攻心,胀红了脸,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般看我做甚?无话可说了么?这难道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子?见着了,便心痒难耐了是不是……” 沈灏听不下去了。 “要吵回去吵!” 沈灏冷着脸转过来,看着陈香苋,又不屑地瞄了谢再衡一眼。 “这里是沈府。二位都是体面之人,别叫大家难堪。” 人家的娘子在里头生孩子受煎熬,他夫妻两个在外间吵嘴属实不好看,更何况,堂上还有沈府的老太君,老太爷和几个姑嫂,平白让人看笑话。 陈香苋看堂姐夫发了火,抿了抿嘴巴,哼声坐回去,摸着肚子盯着谢再衡。 谢再衡把头撇开,朝沈灏拱了拱手,又朝其他人施礼。 “我去更衣。” …… 时雍听不到外头的动静。 她的注意力全被产妇吸引过去了。 在她到来之前,这位沈夫人已经几近晕厥过去了,满脸潮红,额头发汗,嘴里小声地叫着“相公”,气若游丝,一只指甲生生被她在床板上抠断了。 “这胎太大了,生不出来呀。” 一个稳婆为了让她分娩顺利,拿了剪子便要为她拓开产道。 时雍一看这把剪刀就没有消毒,可是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伴着沈夫人痛苦的一声惨叫,她身子突然痉挛几下,人便没了动静。 稳婆不停地拍沈夫人的脸。 “醒醒,夫人,你醒醒啊。” “快!看到孩子的头了,醒醒……” 时雍走过去将稳婆拨开一个,只见沈夫人脸色苍白,整个人已经痛昏过去,胎儿的头部露了出来,但是脸上一片青紫,分明有些缺氧的症状。 搞不好要一尸两命! 时雍打开药箱,掏出银针来。 那稳婆一看,急吼吼地说:“你在做什么?会不会接生?” 时雍回头冷冷看她一眼,“我是刘大娘的徒弟,你说我会不会接生?” 刘大娘在顺天府地界上名声极大,可以坐稳婆的头把交椅。 那二人一听,态度好了许多。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孩子拽出来呀,孩子再不出来活不成了……” 时雍瞪她一眼,“那大人的命便不要了吗?” 另一个稳婆看她一眼,小声道:“去问问沈大官人,是保大,还是保小。” 这两个稳婆也算有经验,能看出来情况,若是只保孩子,那不顾大人安危,把孩子弄出来就好,还能活一个。她满手鲜血地跑出去了。 两个丫头在旁边呜呜地哭,时雍沉着脸,没理会她们,摸了摸沈夫人的额头,将她的头侧向一边,衣服拉开,捻一根银针刺向百会、水沟、中冲、涌泉、足三里……再从药箱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入一粒药丸子,撬开沈夫人的嘴巴,直接灌了进去,扣紧她的下巴…… 见她仍然不醒,时雍再接着刺激她的穴位。 在两个丫头不安的目光里,那稳婆急冲冲回来了,对另一个稳婆道: “沈大官人说保大人要紧,沈老太爷和夫人说……要保孙子。你看这事如何是好……” “醒了!”时雍突然弯腰下去,看着沈夫人汗涔涔的脸,见她双眼幽幽睁开,时雍松了一口气,扶住她的肩膀狠狠一捏,厉色道: “你听着,一定要保持清醒,知道吗?你都听到了,他们家要孙子,你要是死了,便有别的女人花你的银子、睡你的男人,打你的孩子。你甘不甘心?” 两串眼泪从沈夫人眼角滑落下来。 显然,她听到了稳婆的话。 看她没有力气,时雍又喂了她一粒药丸,再返身从药箱里拿出纱布裹成一团,塞到她的嘴里。 “受不住,你就咬!” 时间缓慢得如同蜗牛在行走,时雍浑身冷汗,脊背都湿透了,终于听到一声长长的呻吟。 孩子出来了,没有哭,稳婆有经验的拎起来,往它小屁屁上一拍。 重重拍了几下后,房里哇的一声! 孩子终于哭了出来。 时雍拿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走上前拔出沈夫人身上的银针,在洗面盆里胡乱地清洗一下手,便走了出去,问沈灏要来纸笔开方子。 “马上去抓药,熬好,让沈夫人喝下。隔两个时辰,再喝一次。” 沈灏连声道谢,脸上的神色显然已经松缓了许多。沈老夫人走过来,不解地问:“我家儿媳能吃能睡,养得白白胖胖的,怎会不好生产呢?” 养得白白胖胖的,养猪啊? 时雍沉下脸,懒得多看她一眼。 “沈夫人吃得太好,孩子太大了。” 沈老夫人道:“吃不好,那我孙子怎么长个儿?” 沈灏沉下脸来,“娘!” 沈老夫人不悦地看他一眼,没有再吭声,进去看孙子了。 陈香苋坐在半天冷板凳,见状突然哼了一声,“宋姑娘好本事啊。我四月头也要临盆了,不知道宋姑娘方不方便到侯府为我接生……” 时雍道:“不方便。” 说罢她将写好的方子交给沈灏,并叮嘱了煎熬之法和产后护理的一些事项,等沈灏都一一记下了,她这才转身,弯腰去拎自己放在地上的药箱。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一只脚突然飞了过来,猛地将药箱踢出去好几尺,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上。 陈香苋挺着肚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小心踢到了,宋姑娘不会见怪吧?” 章节目录 第450章 略施小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整洁的地面一片狼藉,倒地的器械,破碎的药瓶,散落的药丸,还有倾倒后扑面而来的呛鼻药粉,这场面将沈家所有人都惊住了。 陈香苋高傲张狂,是因有广武侯府托底,可这个叫宋阿拾的女子背后是大都督啊,陈香苋怎么敢?当真是妒火中烧不管不顾了么?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片刻,时雍的目光从陈香苋骄傲如孔雀一般的面孔,慢慢地移到她的肚子,微微一笑。 “广武侯府教出来的嫡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时雍慢慢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药瓶,再慢条斯理地一个个擦拭,放回药箱。 沈灏看不下去了,冷冷扫了陈香苋一眼,走过去便要帮她。 时雍道:“不用。” 她脸色正常,看不出喜怒。 “阿拾。”静寂中,周明生从外面跑了进来, 晚他一步进门的人是谢再衡。 一看这个场面,周明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挺起肚子趾高气扬的陈香苋,气得脸都绿了。 “阿拾,这个女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时雍低着头整理她的药箱,一声不响。 周明生看她这模样就觉得委屈。 上次阿拾为了救他能带人上玉山,现在为了阿拾他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再说了,还有大都督兜底呢,他怕什么?说不定争口气,就进锦衣卫了。 周明生想也不想就撸了袖管,指着陈香苋破口大骂。 “你什么东西,阿拾也是你敢欺负的?” 周明生肩宽膀大身材高大,嗓门又粗犷,对着陈香苋一吼,再踏前一步,那模样看上去极是可怕。 陈香苋立马捂住肚子往后退,她身边的小丫头也吓得白了脸。 “行之——”陈香苋吓得唤了谢再衡,却见他皱眉站在门边,一点表情都没有,随即怒上心来。 “你眼睛是瞎了吗?没看见有人欺负你的娘子?” 谢再衡默默上前,走到陈香苋面前,对周明生说道:“阿生,我替香苋赔个不是。看再衡哥的面子,算了……” 陈香苋在他背后吼:“谁要赔不是?” 周明生在他面前吼:“你有什么面子?” 谢再衡脸色微变,眉头皱起,扫过时雍擦拭药瓶的模样,眼底有一抹冷光闪过,“那你待如何?” 周明生冷哼,指着他背后的陈香苋,“她怎么对阿拾,我就怎么对她……她踢一脚阿拾的药箱,我踢她一脚就算扯平。” “阿生……” 以前都是宋家胡同那一块住的,彼此都熟,可是周明生再听谢再衡这么唤他,脸上全是鄙夷之态。 “别叫得这么亲热,我可高攀不起侯府的上门女婿。你让开,让我踢上一脚,这事就算了,否则,善了不成。” 沈灏是知道周明生脾气的,又是他手底下的捕快,有心说上几句,可周明生完全不听劝,一时间,沈家房里骂的劝的都有,唯有时雍一声不吭,默默将药箱归位,这才站起身子,唤住周明生。 “我不打孕妇,我们走。” 周明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指了指陈香苋。 “阿拾,这,这就算了?” 时雍瞄他一眼,“谁叫她是孕妇呢?揣着块金疙瘩,我们便是有理也成无理了。一点小事而已,不必计较。” 周明生看不得陈香苋那一副高傲的模样,可时雍都这么说了,他重重一哼,悻悻收回手。 “听你的,这次就饶了她。” 时雍望一眼被谢再衡护着的女子,那一脸的傲气,眼睛又瞄向她的鞋子。 “只是有个事,我得提醒一下陈小姐。” 她拎了拎药箱,淡淡地道:“我这箱子里有些药是碰不得的,你刚才踢翻的那一瓶粉剂便是。它含有麝香,红花、奎宁等物,它有活血通经,消肿止痛之用,普通人沾上无妨,陈小姐这贵体沾上了,怕是不妙。除了滑胎的风险,还因粉剂里有一味药来自刺蛾,可能引发痒疹……” 一听麝香,红花、奎宁几个药名,陈香苋就变了脸色,吓得一阵跺脚,丫头慌不迭拿了绢子蹲身去擦拭她的鞋面。 “现在擦拭可能晚了。”时雍漫不经心地看着陈香苋和谢再衡慌成一团的样子,扬眉望去,一脸淡然,“药剂和丸剂、片剂药物不同。无孔不入,你吸口气说不定已经沾到了鼻腔。” “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早不说?你就是故意的?”陈香苋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双手拖住谢再衡的胳膊。 “行之,你快些叫她拿出解药,快些,不然我们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这般放声大吼着,她觉得气血不畅,肚子一阵阵地绞痛,当真就像要滑胎一样,连呼吸都快要不会了。 时雍看着谢再衡恳求的模样,淡淡地偏头。 “周大头,我们走。” 陈香苋听她要走,哪里肯让,一边叫谢再衡,一边自己跑了过去,一把抓住时雍的袖子,发起了狠来。 “不拿出解药,你今天休想离开!” 时雍垂下眼皮看一眼陈香苋的手腕,慢悠悠地抬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她松手,冷笑一声:“陈小姐,这本就不是毒药,哪里来的解药?你有时间与我在这里纠缠,不如快些找个好大夫,兴许还来得及。” 陈香苋看她正经的样子,不像是说假,突然感觉肚子抽搐得厉害,身子一颤,回头扶住谢再衡的胳膊才堪堪站稳。 “行之,快些,快些找大夫。不行就让我爹去宫里请太医。对,请太医来……” 看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周明生看乐了,接过时雍手上的药箱,笑容满面。 “阿拾,我们走。沈头儿,告辞。” 沈灏嗯一声,没有说话。 陈香苋今日之举,原本只是嫉妒之下的率性之举,她想压一压时雍,耍耍侯府小姐的威风,哪知道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情? “啊!快看,行之,快看我的胳膊……红了。” “好痒,我身子好痒……” 她用手去挠,又飞快用袖子去擦。 旁边的丫头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突然惊声叫道:“小姐,你的脸,你真的发疹子了……” 陈香苋浑身搔痒,心里又发急,一时间那疹子越挠越多,串得很快,越痒越挠,越挠越痒,一时间她的脸、脖子,手腕,胳膊……无处不痒,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片通红。 “啊,行之……我好痒,快找大夫啊。” 时雍同周明生走出门时,还能听到背后慌乱的叫声和哭声。 “哼!活该。”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周明生得意极了,出了这口气,整个人神清气爽,“这些仗势欺人的官家小姐,就该这么被整治。阿拾,真有你的。” 时雍跳上马车,懒洋洋地伸手接过药箱。 “她踢散的粉剂只是三七粉而已。” “啊!”周明生牵过马来,还没跨上去,闻言愣住,回头望她,“那没有麝香,红花、奎宁,也不会滑胎?” 时雍嗯一声。 周明生不解地看着她,“那她身上为何会痒?” 时雍面不改色地望着他,“我在药箱里找出来的痒痒粉。她来抓我的时候,我顺势抖落在她的手背和袖管里的。” 周明生怔了好半晌,脑子里再三回忆了一下方才那个画面,对时雍的佩服不由又添了几分。 “阿拾,你当真是变厉害了。脸不红气不喘就害人于无形,我对你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时雍微微一笑,懒洋洋地坐下来,“我没有害她,给她个教训而已,痒一下,不会死人。她那肚子,约摸有五六个月了,胎坐得稳,不会掉。” “菩萨心肠!”周明生马上换了说法,一脸崇拜地道:“活菩萨,你上次让我在家等着,我这已是等了许久,怎么还没消息啊?” “什么消息?” “去锦衣卫当差呀。” 时雍抿了抿嘴,双眼浅浅眯起。 “我哪里知道大人怎么想的?” 周明生一听就急了,“你得帮我在大人面前多吹吹风才行呀。活菩萨,我的前途和婚事就靠你了。我和雪凝和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你的。实在不行,我把你写到家谱里,让万世子孙都来拜祭你如何?” “滚!” 时雍被他逗乐了。 “我还没死呢?拜祭。哼!” “嘿嘿,总归是那么个意思,没有你,就没有他们,你就是祖宗呀……” 时雍沉默片刻,“等大人回来再说吧。” 章节目录 第451章 来者不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香苋后来的情况,是时雍次日去良医堂才知晓的,因为广武侯夫人过来找了孙正业要祛痒的药,说这姑娘又哭又闹了整整一夜,也止不了痒,什么法子都想了,汤药不行,膏药也不行,愣是没有招了。 不巧的是,这个药的配方来自先帝的懿初皇后,它确实没有办法可解,孙正业也只能遗憾地告诉广武侯的夫人。 “等痒得麻木了,就差不多好了。多泡泡澡,最多十二个时辰。” 时雍笑不可止,看着老爷子雪白的头发,矍铄的精神,满脸红光,就像个寿星佬似的越看越可爱,于是便向他坦白了这事的由头。 孙正业一听,两排稀疏的白眉便蹙了起来,拐杖一拄,重重哼声。 “竟是如此。我就说嘛,旁人哪里来的痒药?我要晓得他们如此欺负我的徒儿,非得让她再挠十二个时辰不可。” 相处时日长了,孙正业待时雍较最初的时候更为信任和亲近。俏丽听话又懂事的孩子,谁不爱呢? 他气咻咻地坐下来,又道:“这广武侯家的姑娘没有家教,广武侯脱不了干系,这家子当真有付先帝的恩德,更是配不上广武侯的一世英勇。” 想到双双殉国的陈景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女儿陈岚,孙正业长吁短叹,时雍对广武侯一家不太熟悉,被迫灌了一耳朵,也没往心里去。 此时的她更是不知,自己与广武侯府还会有扯不清的纠葛。 师徒两个说了一会话,又同去看光启帝,在病床前讨论皇帝的病情。 这个时辰,天还早,太医尚未过来,时雍看着躺在床上苍白着脸的皇帝,突然问了一句。 “师父,你说陛下这般躺着,无声无息的,能听到我们讲话吗?” 孙正业手扶着拐杖,思忖片刻:“无识无感,当是不知。唉,待师父快要过去时,定想办法告诉你,这是什么体会。” 时雍侧头嗔他:“这是在瞎说什么?我师父长生不老……” 孙正业捋着胡子,笑出一脸的褶子,但眼神看着还是有那么几分快活,“人老了,就会死,这是天命,半点不由人呀。先帝那般雄主,也胜不过天,何况老儿也?” 他眯起眼打量时雍,又道:“原以为我老孙家那几个孽障学得一点皮毛,我这一生所学只能带到棺材里去,不曾想临到终老了,竟收了个好徒弟。” 时雍忙道:“能得师父教导,是徒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徒弟定会潜心修学,将师父的独门医术发扬光大。” 孙正业乐呵呵地摇头,“此言差矣。能收到满意的徒弟,其实是师父的福气。有传承,便不死。至于独门之说……” 他顿了顿,突然叹气一声,“先皇后曾有言,医术应由世人同享,不当藏私。能惠泽世人的医术,才是好医术。师父还是狭隘之人啦。” 时雍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女子,绝非平常人,怪不能得先帝宠爱,尊宠一生。 只可惜,师父嘴里常常提及的这对帝后夫妇都归了尘土。 时雍有些唏嘘,扶孙正业坐下,倒了温水让他润润喉。 “师父仁心仁术,医德流芳,徒弟往后若得机会,定会将师父的医术发扬光大,让师父的医术渊源流长,泽被万世。” 孙正业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又不经意落在光启帝的脸上。 皇帝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木头人。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李明昌正在为他按捏小腿,一脸郁色,瞧着这画面,时雍沉默不语,孙正业却是重重一叹。 “无论如何,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撑到陛下醒来,方能踏实去见先帝和懿初皇后啊!否则到了地下,老儿当如何交代?” 李明昌被他说得悲呛,吸了吸鼻子,呜咽起来。 “陛下,您都睡了这么久了,快些醒来吧。” 时雍走过去,摸了摸光启帝的脉象,沉默片刻,又不解地回头问孙正业。 “陛下脉象虚浮,却非短命之象,为何就是迟迟不醒呢?” 孙正业摇头,叹气不止,“为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近日我查阅典籍,也没有找到更好的法子,眼下只能如此,尽人事,听天命了。想来陛下真龙之身,有神佛护体,定会苏醒的。” 听到这里,时雍突然想起一事。 “常听师父说懿初皇后医术无双,那先皇后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儿,岂非也是好本事?” 孙正业闻言怔了怔,遂又摇头。 “懿初皇后没有徒弟。” “那是可惜了。”时雍要说的本不是这个事,随口敷衍一句,瞅着病榻上的光启帝,对孙正业道:“上次在天寿山井庐,徒儿听长公主说起一桩旧事,便有了些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正业蹙眉,看了看李明昌,“凡是医治陛下之事,都是要事,自然当讲。” 时雍抿了抿唇,用怀疑的态度道: “长公主殿下有言,通宁公主陈岚,也就是老广武侯陈景的独生女儿,她是跟在懿初皇后身边长大的,通宁公主有天分,会医理,常得懿初皇后夸赞。既然如此,那陛下都已经病得这样严重了,为何不请这位通宁公主出面?即使不成,也总归是个法子吧?” 既然陈岚是懿初皇后养大的孩子,出来为赵炔把个脉,出谋划策也是本分,怎会这么久了,避世不出,眼睁睁看着赵炔伤重不起? 不符合常理呀! 时雍自忖这想法和逻辑没有问题,哪料他说完,孙正业和李明昌双双变脸,神态动作都明显变了形,一看便知有隐情。 时雍看看李明昌,又问孙正业。 “师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孙正业重重叹气,将拐杖拖到身前,双手撑住,无奈地道: “通宁公主自父母双亡后,便被懿初皇后养在身边,破格封了公主,确实深得懿初皇后喜爱。为师方才说懿初皇后没有徒弟,这话其实不完全恰当。通宁公主便是懿初皇后的半个徒弟了。她三岁入宫,五岁学医,熟知医理,少有所成,尤善针灸,只可惜年纪轻轻便……” 孙正业眼皮耷拉着思考片刻,望向时雍,摇了摇头。 时雍见状,怔忡一下,“去世了?我怎得没有听人说过?” 孙正业愣了愣神,知她误解,又是叹气。 “活着。却与死无异。” 孙正业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言,但时雍是个聪明人,已经从中了解到了大概。陈岚不是不愿意治,是没有法子来治。她能察觉到孙正业的犹豫,知道这可能又涉及到皇室秘闻一类,他不方便说。 于是,时雍也就不问了。 “那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上次长公主赠予我几本通宁公主用过的医书,我还没有吃透。回去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寻到法子。” 孙正业老怀安慰地看着她。 “如此甚好。” 王氏今日约了刘家人过地契和房契。昨夜她便叮嘱了时雍和宋长贵,让他们今儿早些回去,陪她一起去里长家。 王氏是个谨慎的人,但她不识字,怕在签订契约的时候吃亏,定要让时雍和宋长贵相陪。因此,时雍在良医堂待了一个多时辰,便告辞往家里去。 她比宋长贵早到一刻,同王氏一起清点了两遍银两,全部放在一个四角包着铁边的木匣子里,王氏不放心,照常将匣子上了锁,又用一块边角花布包了起来,拥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心肝宝贝似的,极是不舍地叹息。 “过了今日,这些就不属于老娘了。想想就像挖了心肝似的,痛死!攒了这么久,又要一个一个地掏出来给别人……” 听她叨叨,时雍不停点头。 “你可以再想想,很快我们就能住大房子了,你还有铺子,饭馆老板娘,是不是就又值得了?” 王氏噗嗤一声,拿手指戳她脑门。 “死丫头,学会哄人了!” 时雍淡淡一笑,“哪里是哄?放心吧,都能赚回来。” 王氏想到未来的好日子,又开心了不少,那只手一遍一遍抚摸木匣子,直到宋长贵回来,换下官服,这才去叫予安套车。 家里只有几个小的,时雍没带大黑,叮嘱大黑守家,便带着宋长贵和王氏上了车,浩浩荡荡往里长家去。 岂料,刚出宋家胡同就发现前面的道路被人堵住了,吹吹打打,声音震耳,好不热闹。 予安道:“老爷,夫人,有人办喜事,正颠轿呢。要等会子才能走了。” 王氏心急,撩开帘子看一眼,抱着她的木匣子,让予安抄近路过去。 宋长贵和时雍都不说话,由了她。 予安将马车掉头,换个方向,选择了一条小道。 小道狭窄,路面有雨天被车轮压出的深沟,这辆车堪堪通过,走得摇摇晃晃。 宋长贵埋怨了王氏两句,两人便开始磨嘴皮子,时雍懒得听这夫妻二人说些酸得磕牙的话,撩开帘子往外望去,突然看到小道尽头的拐弯处,又走出来一群办喜事的队伍。 她皱了皱眉,视线与队伍中间的一个男人偶然对上,那人长着猴尖脸,三角眼,戾气几乎要从眼神里钻出来,如刀子般杀向她。 不好!来者不善。 “予安!停车!”时雍陡然低喝,“爹,娘,坐稳了!” 章节目录 第452章 睚眦必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马车正缓慢通过狭窄的路段,事情发生突然,好在予安反应够快,虽然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极快地控制住了马匹,停了下来。 只是,路面狭窄不好掉头,退无可退。 而此时,方才与时雍对视的那个三角眼突然从随行的嫁妆箱里抽了一把长长的大砍刀,在空中划出一抹冰寒的光芒,朝马车直扑过来。 “上!” 同行的几个歹徒当即掀起了送亲的担子,拔出武器! 予安瞪大双眼,将车把手上的长鞭缠在手腕,挥出一道漂亮的鞭影。 “姑娘,你带老爷和夫人先走。” 送亲的队伍受到突如其来的冲击,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发出恐惧的叫声,然后四处逃散,轿夫停了轿,新娘子不知缘由,揭了盖头出来打望,吓得跳下小轿拔腿就跑…… 现场一片混乱,而三角眼和几个同伙已经冲到了马车的前面,予安手上长鞭如同鬼影,速度快、鞭身利索,堪堪将几个人堵在前方,只可惜道路狭窄,长鞭不好发挥最大的威力,稍显掣肘。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宋长贵和王氏丝毫没有反应过来。 时雍虽是历过生死的人,但要保护两个全然不会武的人,会比较吃力。 她审时度势,抽出马车上备用的长剑,将它递给宋长贵。 “拿着。往后面跑,有人追上来就刺他!” 宋长贵接过剑来,“你怎么办?” 时雍不说话,猛地用力一脚踹过去,将马车横梁拆下来,拿着手上,沉声道:“你保护好娘。我没事。” 宋长贵比时雍想象的要镇定许多,看她一眼,拖住王氏就往后跑。哪料,王氏甩开他的手,将手上装钱的匣子塞到宋长贵的怀里, “老宋,你把家当拿好了。万一后头你要续弦,还用得着。” 说罢,她直接抽出宋长贵手上的剑,撸起袖子就横在身前,急切地喊时雍:“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能有几把子力气?阿拾,你跟你爹先走。让娘来!” 宋长贵看她双眼赤红,一时着急,上手就拖住她。 “你就快走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时雍闻声回答:“你俩都走!” “老娘杀鸡宰鹅有的是力气!” 王氏看时雍说完已经冲了上去,又是慌又是乱,也来不及看宋长贵,只恶狠狠地喊道:“阿拾,你给老娘回来!”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歹徒共有五六个,单是时雍和予安二人属实是势单力薄,宋长贵看王氏拎着长剑就直愣愣地冲上去了,登时目眦欲裂,低头在路边捡块石头就要过去保护妻女…… “宋大人,退后!”背后一声暴喝,宋长贵倏地掉头,只见一道身影纵身跃起,手上刀光大炽,利刃和人如若合一,众人只见一道闪电般的寒光扫过,一道血线便冲天而起。 “啊——” 王氏惊叫一声。 嘴上说得狠辣,可她何时见过人杀人? 只见那个“三角眼”被人迎面劈中,一张脸登时变成了两半,身子直挺挺倒下去,她尖叫一声,呆若木鸡。 白执这一记杀着,惊呆了王氏,也震住了歹徒。 见状,那几个人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白执摆开架势,目光冷冷盯住他们,手指缓缓掠过带血的腰刀,沉声道:“要杀人,也不问问你白大爷同不同意?” 几个歹徒看了看同伴的尸体,似乎也是吓得不行,互相对视一眼,突然转身就跑。 时雍见状,目光厉色一眯,“白执,留个能喘气的!” “是!” 白执声音未落,人也疾驰而去,电光火石间,跑在最末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寒光闪闪的腰刀便架在了脖子上。 他愣了愣神,手上砍刀“哐当”一声落地,惊叫着抱住脑袋蹲了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别杀我,别杀我。我怎么都不知道……” 白执看他这怂样儿,回头看了时雍一眼,“不像杀手。” 这素质与杀手和死士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时雍丢下横梁,一张清丽的面孔如罩寒霜。 “谁让你们来的?” 那人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那把指着脑袋的腰刀,说话更是颤颤歪歪,几乎破音:“是豹子哥叫,叫我们来的。” 时雍冷声道:“豹子哥是谁?” 那家伙抱着脑袋慢慢转过来,望向地上三角眼的尸体,“他,他就是豹子哥。” 白执闻言,无辜地看了时雍一眼。 时雍没有吭声,也没有责怪他直接把头目宰了,而是继续问:“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杀了我?还是?” 那人咽了咽唾沫,紧张地道:“我们是为了抢,抢劫……豹子哥说你们要去里长家过房契,车上有大把的银子,等抢得了手,兄弟们二一添做五……” “我们家要买房过房契,他如何得知?” “这,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们也只是图财,没想杀人……谁成想到,你们比劫匪还凶,早知若此,再多银子我也不会来……” 哼! 时雍冷笑一声,在他肩膀踢了一脚,对白执道:“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杀了吧。” 白执愣了愣,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而王氏就远不如宋长贵那么淡定了,吓得整个人白了脸色,盯住时雍眼神都不会眨。 她认识的时雍,是那个在家里嬉皮笑脸由着她骂的野丫头,王氏从来没有见过时雍这般模样,几乎不敢相认。 “大爷饶命,姑奶奶饶命!” 那人一看白执举刀,身子往后一仰,整个软在地上,白执没想当真杀他,见他避开,只是举起腰刀,脚步慢慢往前移动。 这种折磨远比一刀结果人的性命来得残酷许多,死亡的威慑和压力,让那人在白执走到近前时,浑身一个哆嗦,双眼一翻生生晕了过去,地上是失禁的液体。 白执:…… 吓晕了。 时雍道:“带回去审吧,不过,可能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倒是这个人……”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从他身上入手,可能有些线索。” 在她话说完的时候,宋长贵已经将木匣子交给了王氏,蹲身在尸体上翻找起来。 王氏吓得脸色越发地白。 知道宋长贵是个仵作,天天和尸体打交道,以及看着他将那血淋淋的衣服翻开带来的冲击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父女两个,今日对她的冲击太大了。 时雍察觉了她的紧张,“去车上。” 王氏紧紧抱着她的“宝箱”,摇了摇头。 “老娘要看看,是哪个挺尸的肮脏东西要抢老娘的银子。” 时雍暗笑一声,不再管她。 三角眼的脸被劈开了,那一刀,白执力气极大,这会儿五官已是完全辨认不出,宋长贵将他衣服剥开,将他身上的东西全掏了出来。 一个钱袋,里面装了些碎银和铜板,没什么稀奇。 别的也都是寻常之物,瞧不出名堂,唯有一个女子用的口脂引起了时雍的注意。 “他的身上怎会有这个?” 时雍从宋长贵手里接过口脂,端详片刻,凑到鼻尖轻嗅,然后将口脂盒拿高,在盒底看到一个红色的印鉴。 这种印鉴相当于后代的商标,只是时雍认不出这上面的字来。 “看看,写的什么?” 她让白执来瞧,白执只看一眼,便愣住。 “这是香苋不晚的东西。” 香苋不晚是陈香苋的胭脂铺,得月楼出事的时候,时雍就知道的。 很显然,陈香苋是个极度高傲自恋的女子,懒用别家的胭脂,不仅自己做了起来,还用了自己的闺名来为胭脂铺命名。 这足以诠释她的傲气,也足以看出此女性格的极端,睚眦必报。 时雍拿着口脂盒,冷笑一声。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别怪我不客气了!” 章节目录 第453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送亲队伍遇上这等事情,自是很快便扬传出去,有脚程快的人更是直接去报了官。 贼人跑了,白执杀了人,一地狼藉,围观的人群都聚在巷口,远远地观望指点,却不敢过来。 就在这时,顺天府衙门来人了。领头的正是刚为人父的捕头沈灏,周明生也同他在一起,大老远看到时雍的背影,周明生速度极快地奔跑过来。 “阿拾!没事吧?歹人呢,大白天杀人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时雍将口脂盒塞入怀里,指了指地上的尸体,然后看着大步走来的沈灏,迎了上去。 “沈头,你来得正好。” 时雍将方才发生的情况向沈灏描述了一遍。沈灏点点头,叫人上来把尸体抬下去,又把那个晕厥的家伙摇醒带走,待收拾好这一切,他方才朝宋长贵拱了拱手,又对时雍道。 “我先去审查,得了消息再派人告知。” 时雍还礼:“有劳了。” 沈灏道:“应尽之责。” 捕快们一走,巷口的围观人群也就散了。时雍将横梁捡起来塞到马车上,试了试马车的稳定性,再笑着看向呆愣的王氏。 “我们往里长家去吧。” 王氏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还要去签地契。 “走,走吧。” 白执退到一旁:“我同你们一道。” 出了这档子事,他不放心时雍的安全,不敢再暗中保护了。方才那情况,若是他晚来一步,说不准就要出大事。阿拾要有个三长两短,大都督可能会杀他祭天! 白执吹了个唿哨。 他的坐骑从巷子跑了出来。 时雍将王氏和宋长贵扶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予安今天立了大功,面对歹人表现得很是勇猛,白执骑马在侧,将他狠狠夸奖了一番。予安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说自己脊背早已汗湿,方才只是凭着本能在还击,实则脑子充血,一片空白。 马车里,时雍听着他们的对话,一直沉默。 那几个随从的歹人可能当真不知是谁人指使,纯粹为财而来,但那个“三角眼”不会这样。 时雍从与他对视的那一眼里看到了杀气,至于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还是要她的命,就不得而知了。 时雍没有将口脂盒交给沈灏,也没有告诉他这个事情。等他们去里长家里签了地契和房契回家,刚坐下来,周明生就来回话了。 死去的“三角眼”名叫胡二,人称“豹子哥”,是京师地界上有名的混混,此人无家无业,常年混迹行帮,做些偷鸡摸狗,拦路抢劫的勾当。 那个被白执吓晕的家伙叫曾承,经常同胡二一道厮混,经沈灏一番盘问,他道出许多胡二的事情。其中一桩便是胡二最近认了个干娘,恰是“香苋不晚”胭脂铺的尤氏。 尤氏看重胡二,甚至还准备把自家的姑娘许配他为妻,曾承来之前听胡二说起,干了这一票,从此便要金盆洗手,娶娘子过日子。 时雍听罢,只是冷笑。 就胡二那副尊容,还是个无家无业的混混,尤氏是什么眼神,竟能看中他做女婿?这分明就是一个“杀猪盘”,拿胡二当了刀。 沈灏也许有所察觉,天擦黑的时候专程走了一趟宋家胡同,拎了些礼品上门,说是他家娘子的叮嘱,答谢时雍救了她母子二人性命。 言词间,沈灏很是客气,说一定会将此事查探清楚,但语气存了歉意。 显然,沈灏也怀疑陈香苋,但他对广武侯却又有一些忌惮。 时雍轻轻一笑,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不论这事是陈香苋自己的主意,还是广武侯陈淮的示下,跟广武侯府这桩梁子算是结下了。 时雍耐着性子等了赵胤一天,仍然未等到赵胤回来,决定用自己的办法以牙还牙。 入夜时,天寒地冻,她带着子柔去了乌家班。燕穆和南倾等在这里,在子柔的帮助下,一个时辰后,乌漆麻黑的天际下,三个平平无奇的男子从乌家班后院秘道里悄悄出了门。 此三人着江湖人士打扮,身着玄衣,戴着斗笠,直接去了胭脂铺,将正在熟睡的尤氏从床上拎起来,绳子一捆,两个耳光搧下去,胭脂铺的银子放在何处全都交代了。 哼! 那个矮小一些的男子走上前,扼住尤氏的下巴,沉声道: “老虔婆,你以为大爷是瞧上你那点银子了?哼,爷们是来为我兄弟报仇的。” “报仇?”尤氏有些愣,“这位小哥,你哪位兄弟?” 这个江湖人正是时雍乔装。 闻言,她冷笑道:“胡二。老虔婆,你教唆我兄弟去抢劫那户人家,害了他的性命,你凭什么活得好好的?嗯?” 尤氏一听,顿时慌了。 “我没有,我不认识什么胡二,我上哪里去教唆?小哥,你也不看看我这胭脂铺,一日进出多少银子,我不缺钱,怎会去抢人……” 时雍道:“说得对。你不缺钱。因此,你的真实目的不是抢人,是杀人。说,你与那户人家有何过节,又是何人指派你杀人的?” “冤枉啊,我冤枉……” “不承认??那我便送你去地下,和我那死鬼兄弟胡二对质……” 尤氏慌乱不已,惶惶间突然放开嗓子尖叫, “来人啦……杀人啦,救命……” “闭嘴!”时雍手上的匕首抵住她的脖子,冷冷地道:“我数到十,你不肯说出谁人指使,我便送你去见阎王。” 她双眼幽暗,目光扫过尤氏的脸,沉声道:“十、九、八、七,六……” 时雍数得极快,尖利的匕首也抵得极紧,似乎根本就没有要给尤氏机会的样子。 尤氏吓得心胆俱裂,颤声道:“是,是小姐。” 时雍看着她,“哪个小姐?” 尤氏扑嗵一声朝她跪下,“大爷饶命,不关我的事呀,都是广武侯家的陈小姐要我这么做的,我只是个跑腿的人,这胭脂铺也不是我的,是侯府小姐的……” 确认了这个答案,时雍并不意外,燕穆和南度对视一眼,眼里却有了暗色。 时雍没有要尤氏的命,而是将她和两个打杂的丫头拖到了大街上,然后将“香苋不晚”胭脂铺砸了个稀巴烂,扬长而去。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若非怕牵连附近的房舍,时雍定要将它付之一炬。 时雍很清楚,一旦陈香苋得到胭脂铺的消息,肯定会怀疑到她的头上,而她为什么易容,不是因为怕陈香苋知道,只是不愿留下证据。 相反,时雍希望陈香苋怀疑她。 她不作死,怎么会死? 时雍三人从胭脂铺出来的时候,左邻右舍已经有人听到动静起来察看究竟,他们不躲不避,大摇大摆地从旁人的注视里离开,然后再绕路返回乌家班。 乌家班的秘道是雍人园出事时,燕穆等人躲避官兵追查之用,如今刚好有了这个便利,三人回到屋子里,洗干净面容,换回原来的衣服,将夜行服放火烧毁。 看着他们忙碌,乌婵有些不解。 “阿拾,既然那尤氏已经承认受陈香苋指认,为何不直接带她去见官?有了尤氏的证词,看那陈香苋如何狡辩。” “你想得太简单了。”时雍坐在椅子上,子柔在重新为她梳头发,时雍瞥了乌婵一眼,语气淡淡的,带一丝嘲意。 “胡二已死,单凭一个尤氏的证词,就想扳倒广武侯府,绝无可能。” 乌婵皱眉,“广武侯那么大的势力么?” 时雍想到孙正业说的那些话,嗯了一声,唇角微微掀起,“赵家天下有广武侯陈景立下的汗马功劳。建国功臣的后代,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乌婵道:“那你这么做,除了激起她的怒气,又有什么用?她若是不理会,不是白费了功夫么?” 时雍看她一眼,随即笑了。 “陈香苋要付出什么代价,全由她一己之念,她若能就此收手,那便罢了。她暗地里阴我,我砸了她的铺子,一笔勾销。若她咽不下这口气,再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那就别怪我了。” 乌婵道:“就怕她当真玩阴招,防不胜防……” 时雍微微勾唇,一副笃定的样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贱人的招防不住,但是不用怕。因为大人的眼线,也避不开。” 乌婵一惊,便是燕穆和南倾也有短暂的错愕。 “你是说,今夜之事,赵胤会知道?” 时雍点点头,慢慢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微微一笑,“他会。” 赵胤不在身边,可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赵胤的视线。 故而,时雍要为赵胤扳倒陈淮提供更多的依据。 她方才的时候就细思过,军需粮一案,谢炀一个仓储主事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此事一定与谢炀的亲家广武侯脱不了干系。若非事涉广武侯,赵胤又怎用得着亲自出马? 要办案子,就要办他个扎扎实实才好。 章节目录 第454章 不为人知的事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胭脂铺被毁,尤氏生怕自家被罚,连夜去了广武侯府报信,在陈香苋面前好一顿哭诉,将三个打砸铺子的江湖人描述得凶神恶煞,如有三头六臂。 陈香苋那天从沈府回来,洗了十次热水澡,喝了两副汤药,痒了两日方休,这番折腾,动了胎气,身子不太爽利,早早睡下却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有点睡意,突然得到这晴天霹雳,她气得又是大发了一顿脾气,若非腹中胎儿动弹,让她隐隐生痛,肯定还消停不了。 她这边闹腾,把广武侯陈淮和夫人都引了过来,独生女儿有了身子,这夫妇二人看得比心肝宝贝还要紧,听了这事也是一阵气紧,陈淮立马派人去查是何人所为。 陈香苋撑着腰坐在榻边,满脸怒容。 “不用查了,一定是宋阿拾那个贱人叫人做的手脚。不知廉耻的东西,靠着爬赵胤的床得了些好处,便无法无天了。” 她辱骂着,眼风扫向谢再衡,见他垂着眼皮半声不吭,不免又生嫉恨,咬牙切齿地道:“哼,她以为有赵胤撑腰便能野鸡变了凤凰?我得叫她知道,野鸡就是野鸡,生生世世都是野鸡。” 陈淮沉吟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叹气道:“乖女,咱不跟她一般见识啊。胭脂铺砸了就砸了,也值不得几个钱,爹再补给你便是。” 陈香苋闻言急了眼,“父亲可真是宽宏大量?你分明就是忌惮赵胤,不肯为女儿出头。” 陈淮一听,老脸有点挂不住。这陈香苋偏生又是个宠坏的娇小姐,心比天高,傲上云端。 一个人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日子过久了,哪里知道山外有山? “爹,有些事情你得早做打算了。皇帝伯伯伤重不醒,朝堂由赵胤一手把控,太子就是个傀儡,你若再不想法子,再往后,咱们家的尊荣富贵,说不得哪日就被夺了去。还有这宋阿拾,就算我们不跟她一般见识,她岂会善罢甘休?这贱人很会讨赵胤喜欢,她若给赵胤吹枕头风,少不了咱们的苦头吃,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好……” 广武侯夫人听了女儿的话,急得眉目焦灼,不时瞄向她家侯爷。而陈淮低眉深思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陈淮同陈香苋到府上拜见长公主的时候,白马扶舟正陪宝音在院子里种花。 这所宅院陈设简单,但院子宽敞,宝音生活淡泊,除了写些书稿,便喜种花种草。 因光启帝的病情,宝音这段日子都没有回井庐,而是住在京师的宅院里,除了去良医堂探病和入宫瞧赵云圳,便只剩下这点爱好了。 白马扶舟今日为她寻来一株茶梅,说是托人从东瀛渡海而来,很费了些心思才让茶梅活着见到长公主。 宝音很是欣喜,正与白马扶舟说着种植之法,忽闻禀报,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传他们进来吧。” 陈香苋看到宝音长公主亲自拿了锄头在挖土,袖管扎得老高,裤腿上也沾了泥,全无长公主的端庄,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方又展开笑脸,朝宝音福了福身。 “香苋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陈淮亦在旁边跟着行礼问好。 宝音私底下是一个不喜俗礼的人,尤其来的是陈岚的家人,她也没拿他们当外人,随便抬抬手,让他们免礼,便道: “来得正好,看看我这茶梅。” 陈香苋哪对什么茶梅感兴趣啊? 她拣了些好词将宝音的茶梅好一顿夸奖,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变脸,悲从中来。 “若是我姑母身子好起来,像往常那般陪长公主殿下种种花,说说话,那才当真是好日子呢……” 一听她提到陈岚,宝音握锄头的手不由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 “你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陈香苋莫名觉得宝音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悦,可是待她仔细去捕捉,宝音已将脸挪向了一旁,连锄头都交给了何姑姑,交代她将茶梅种下,然后回头对陈香苋和陈淮道。 “你们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她了,她近来不是很好。” 这是怪他们不来看姑母么? 陈香苋怔怔地道:“姑母人在京师么?香苋以为姑母仍在井庐,路途遥远,香苋又恰巧有了身子,多有不便,就没去探病……” “同我来。”宝音打断了她的话,走在前面。 陈香苋特地瞄了瞄她的脸色,云淡风轻,不见异色,她遂又放下心来。 白马扶舟冷眼旁边,方才一言不发,见状,慢吞吞从何姑姑手上接过锄头,淡淡地道:“我来。” 何姑姑道:“怎敢劳驾公子?” 白马扶舟抬起眼皮,“你去陪长公主,我怕她一会又犯心症。” 唉!何姑姑叹息一声,“是。” 陈岚与宝音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先帝靖难那一段艰难的烽火岁月,也是陈岚陪宝音在应天府惶惶不可终日。后来,陈景夫妇双双殉国,陈岚同宝音一起被接入宫中,小姐妹二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了。 父母罹难时,陈岚只有三岁,她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自己的父母。 为此,不论是先帝、先皇后还是宝音和赵焕,都十分心疼她,惜若珍宝。 先帝敕封陈岚为通宁公主,便是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的,地位尊崇无比。 只可惜,如花年纪竟遭那般厄运…… 每每念及此事,宝音便总犯心病,愧疚万分。 那一年,若非为了她,陈岚怎会跋山涉水,远赴漠北,去为东方青玄看诊…… 若她不去漠北,便不会发生后来的事,那她会选一个好驸马,在京师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哪像如今这般? 深宅庭院,从这头走到那头需要好一会功夫,一路无言,宝音不回头,不说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陈香苋看着宝音的背影,无端有些惧意。 “殿下,我姑母还是像往常那般……不肯理会人么?” 陈香苋试图与宝音搭话,拉近与宝音的关系。 岂料,她说完这句,宝音眼神便冷冷地剜过来,眼神极为冷厉。 陈香苋身子一僵,宝音却恢复了常态,淡淡地道:“快到了。就在前面。” 那是个靠近主屋的厢房,门口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大门紧闭着,看不到里头的光景。 看到长公主过来,两个婆子纷纷拜倒。 宝音摆手免礼,径直过去推开了房门。 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手上抱着个枕头。在她的身边,两个丫头一个拿着衣服,一个拿着梳子,快要急得哭出来了。 “公主,您快穿上衣服吧。” “公主,您别动,头发……” 丫头看到推门而入的宝音,双双福身。 “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 宝音走近,从丫头手上接过衣服披在她的肩膀上,低头唤她小名,温声细语像哄孩子那般。 “囡囡,快瞧瞧,是哪个来瞧你了呀?” 陈香苋看着自己的姑母,几乎不敢相认。上次见她,头发还是乌黑,如今已是花白,一身单薄的衣裙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年轻时的美貌依稀可见,但眼神涣散,整个人已是变了模样。 “姑母……” 陈香苋小心翼翼迈上门槛,讨好地朝陈岚问安。然而,陈岚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便低下头去,轻轻拍打着手上的枕头,低低喃喃地哼起来。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种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 她声音凄怆低喑,仿佛呜咽一般,陈香苋没有听清她唱的什么,只觉汗毛倒竖,有些不敢近前。 “姑母?”陈香苋抬头看着宝音,“我姑母的病情,比前几年更重了啊?” 宝音扶着陈岚的肩膀,想将她扶起来,可惜陈岚根本就不理会她,挣扎一下又坐回去,继续哼着她的歌。 这首曲子宝音已听了千百遍不止,可她却不知陈岚从哪里学来的,更不知陈岚为何而唱。陈岚唱了千百遍,她就问了千百遍,却毫无头绪。 “囡囡……你起来。” 宝音扶她两次,第三次,眼眶发酸,索性也坐了下去。 “你喜欢坐,我便陪你坐吧。” 陈岚仿若并未察觉四周有什么变化,更不知道房子里添了人,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小声哼唱,时而呜咽,时而又仿佛在笑。 陈香苋毛骨悚然,一声不吭。 宝音再次扫她一眼,“不是来看你姑母吗?有什么话,就说吧。” 宝音是希望借着她家里人的嘴,能唤起陈岚的意识,可是,陈香苋话不过三句,便也跪坐在地上,抱着肚子,嘤嘤咛咛地诉起苦来。 章节目录 第455章 织锦缎包里的医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天夜里又下了一夜的雪,早上起床屋外白茫茫一片。 微雪轻风、寒鸦空噪,不见喜雀归,也不见那人来,唯有满院喧哗,鸡飞狗跳。 房契到手,王氏便张罗搬家事宜。有大把空闲的时间可以准备,她却火急火燎,收拾整理,打包装箱。 在一个地方住了半辈子,虽然积蓄不丰,但零零散散的东西多不胜数。宋长贵说去了那便再慢慢置办,王氏却瞧着什么都舍不得,洗洗刷刷都清洁干净了,说是那边屋子宽敞,有地儿摆放,宋长贵只能叹气依了她。 时雍是被家里翻箱倒柜的折腾声吵醒的,起床支开窗户一看,便被迎面而来的雪风冻得打了个喷嚏。正巧被王氏瞧到,扫帚就举了起来。 “小蹄子你要死啦,还不赶紧把衣裳穿好。” 时雍哆嗦一下,刚披上袄子,王氏就推门进来了,“早饭都在锅里热着,快去吃了阿香好洗碗,我来给你收拾屋子,看看你这狗窝哟……” 大黑一听直起脑袋看着它。 王氏噗嗤一声,嗔怪地瞪大黑。 “还当真是狗窝,去去去,你也出去,别在这里碍老娘的手脚。” 她挥起扫帚去赶大黑,大黑立马直起身来,尾巴夹起走开,很是温顺。在王氏眼里大黑就是一只普通的大黑狗,而大黑似乎也很愿意在王氏面前扮怂狗。 因为王氏会买肉给它吃。 王氏是个抠门的妇人,每次给大黑吃肉就像挖了她心肝一样疼痛,要絮叨好半天。人都没得肉吃,谁家会用来喂狗。她总是一边埋怨一边喂养,时雍常常觉得她是个矛盾又可爱的妇人。 时雍起得晚,家里人都吃过了,宋鸿在堂屋里温书。他最近重新拜了个先生,很是好学,读书读得摇头晃脑,宋香神情木纳地坐在椅子上绣花,看时雍一眼便站起来。 “大姐,我去给你端饭。” 时雍道:“不用,我自己来。” 宋香又坐了回去,一动不动。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她便成了这模样。时雍和她很难交流,劝过两回没有好转,也便不再说话了。 她刚想去灶间,春秀就从外面顶着风雪进来了,小脸冻得通红, “小姐你坐堂屋里,外面冻,我去!” 早餐很简单,不过仍是被王氏做出了花样,粥里放入了些鸡肉丝,一道煮了,再加点小菜熬起来,放点薄盐,滴几滴香油,吃起来营养又爽口,蒸笼里的包子是王氏昨夜发好的面,然后天不亮就起来蒸好的。包子馅儿是剁碎的腌菜肉末,王氏会在芥菜当季的时候,将它的茎切成丝条放在缸子里腌起来,够一家人吃一年,家里没菜的时候就捞起加点碎肉炒香,很是下饭。剩下的便是“王氏特产”,一碟腌萝卜。腌萝卜不起眼,可是就着鸡丝粥和芽菜包,时雍竟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两碗饭。 时雍会将一顿早餐揉碎成细节去仔细琢磨,她也十分纳闷。上辈子她只顾着快意江湖,心中想的是山河大川,放眼天下,不拘眼前琐碎。这辈子到了这个家庭,从一开始的不屑、懒得理会,凑合着过,到如今渐渐享受这种家常的、平凡的生活,不得不说,王氏这一手好厨艺功不可。 喝着鸡丝粥的时候,时雍甚至想,赵胤会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若是他喜欢,她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心甘情愿地告别温暖的被窝,早起为他熬一锅粥……或是,他为自己熬一锅粥。 噗! 时雍忍不住笑起来。 赵胤怕是不知道粥是怎么煮好的吧。 “阿拾,阿拾!”王氏的声音穿墙而来,“小蹄子还不快来瞧瞧哟,你这屋里都藏了些什么东西,有什么是紧要的,不要我便全给扔了去……” 时雍刚吃饱有点撑,听到她的叫声,慢吞吞地走过去,发现王氏已经把她的床收拾好了,正在收拾她的箱笼,衣服被子全被拿出来了,箱笼也移了一个位置,地上留了个坑。 那是一个破旧的箱子,就放在地上,有些沉,时雍从来没有把它搬开过,见状有些诧异。 “你挪动它做什么?” “就要迁走,不得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没得落下什么东西……你快瞧瞧,这是什么,要是不要的?” 时雍方才就发现了她手上的几本书,封皮上有人体经络和穴位图,她以为是自己从井庐带回来的那几本,没有太在意,直到王氏递过来,她看了一眼,突觉不对,又想起自己看过的书是放在枕下,这才急巴巴转头去看。 那几本长公主赠予的针灸书,确实还在床上。 “娘?”时雍眉梢微动,看着王氏,“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王氏絮叨个没完,“你还问我?你在家里学老鼠打洞,到处藏东西,自己不知道啊?喏,这布包着的,压在箱笼底下。真是!自个儿放的东西都要忘去……” 说着,她丢来一方有些破旧的织锦缎包,手捏一捏,质地良好。 时雍拍了拍上面的泥土,看了王氏一眼,没有反驳,再仔细看这几本书,内心有隐隐的诧异。 难道这就是宋阿拾会针灸的原因? 她翻开书看了片刻,心跳得越来越快,血液几乎不可抑制的飞速逆流,直冲脑门…… 在长公主给她的书页上,是有人用笔做过勾画和注解的,就像是学医之人做的笔记,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几本书上也有。 时雍飞快转过眼,将枕头下的医书拿出来,同时翻开摊在床上,低头仔细比对着,眉头又慢慢蹙了起来。看似相似,又不相似,这几本的笔记,分明比井庐的稚嫩许多,但勾画的方式又极像,尤其是医书内容如出一辙。 王氏看她怔愣在那里,半晌没动静,又过来戳她,生气弱了不少。 “老娘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 时雍回过神来,见她误会了,随即微微一笑,将书裹回那织缎面的布包里,然后抱入怀中,起了身。 “哼!我才懒得跟你计较。”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看她大步离去,王氏蹙了蹙眉头。 “真是,谁养的野丫头,没点规矩。” 时雍拿着医书去找宋长贵时,他正在问案,时雍在内堂坐了片刻,与周明生闲聊。 周明生唉声叹气,每天眼巴巴地盼着大都督把她收入锦衣卫当差,好成就他和吕雪凝的姻缘。 时雍看他这样,好几次欲言又止。 吕雪凝即将离京的消息几欲出口,又生生被她忍下。 那夜见到燕穆,时雍听他说了,吕雪凝正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田地房产和店面。燕穆有帮她出面,可是吕家能搬到京师置这么大的家业,是有些东西的,一时半会处理不完。还有一些生意上的银钱往来也需要时日。 时雍知道吕雪凝是诚心要离开京师,归乡别居了,因此不愿多嘴。 周明生虽然是她的朋友,可是……若他不是前怕狼后怕虎,在他娘的盯梢下,生生与吕雪凝疏远了,又怎会半点察觉不到吕雪凝最近的动向? 他是捕快啊! 但凡多上些心,关心心爱的姑娘,也不会半点不知情的。 时雍忍不住感慨一句,“你娘固执,你也不冤枉!” 周明生闻言一怔,脸色黯然,“阿拾,你说的真心话吗?” 时雍点头,认真看着他,“真心。我早说过,你若当真喜欢她,想娶她,不会没有法子,更不会让她离你越来越远。你得知道,姑娘等久了,心就凉了。你怎能期待一个女子漫无边际地等待一个不知会不会实现的承诺?等着你职务升迁,等着你娘同意,等着街坊淡忘,等着……” 时雍说不下去了,“周明生,其实问题全在你,你让她等待的时间,又何尝不是你在畏惧,给自己一个拖延的机会?” 一听这话,周明生气得涨红了脸,愤愤地道:“我怎会拖延,我连命都可以给她,我怎会畏惧?” 时雍淡淡看他,“有人不怕死,却怕人言可畏。古今多少人,死在流言中?” 周明生怔怔看她,一言不发。 恰在这时,宋长贵下堂出来,“阿拾!” 他一身官服在身,气度看上去与做仵作的时候已是截然不同,时雍看着他,微微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爹!” 周明生收敛心思,跟着起身,“宋大人。” 宋长贵撩了撩袍子,坐下来看着时雍,紧张地问:“可是你娘叫你来寻我?” 章节目录 第456章 急急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他一副惧内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看了周明生一眼,淡淡道:“娘忙得很,她才不会来寻你。是我找你有事要问。” 周明生心里记挂着吕雪凝的事情,得了时雍的眼神,匆匆告辞离去。 时雍上前把门合上,这才将那几本书从织锦缎布里掏出来,一并指给他。 “爹看看,这些书可曾瞧见过?” 宋长贵一愣,翻看片刻,朝她摇摇头。 “你是从哪里得来?” 时雍闻声,霎时讶然。 但望宋长贵眉峰紧皱,面露凝重,却不似说谎隐瞒,遂又追问一次,得了同样的结果,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在来衙门之前,时雍寻思过,医书会不会是阿拾的傻娘留下的? 傻娘虽傻,但宋长贵当初救她回来的时候,或许这些就在她的随身包袱里也说不定,只是独独瞒着王氏而已。 可如今宋长说从未见过,这便成了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诡谲怪圈。 也就是说,只有宋阿拾自己知道这个秘密。 时雍想破脑袋也无法从记忆里搜索出一点蛛丝马迹,面对宋长贵的反问,她略一思忖,叹气。 “是我房里的。爹,我怀疑我撞邪了。” 撞邪是对解释不清的现象,最好的一种辩解。 时雍一脸认真地道:“过去的事情,时常会想不起来。这书我也不知是谁人给我,我又是何时压到箱笼下头的。” 她敲了敲额头,复又抬眼望宋长贵,斟酌道:“爹,你知道我何时学会针灸的吗?” 宋长贵摇头,双眼露出一抹疑惑,“你不是拜了良医堂的孙老先生为师?” 不知道女儿会针灸,那就更不知道女儿会医术了吧? 时雍不免苦笑。 这个宋阿拾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 从前,她就怀疑宋阿拾哪里习得这些本事,如今看宋长贵毫不知情,这个疑惑就被不断放大了。 真是一个比她还复杂的女子! …… 时雍决定去良医堂找孙正业。 医书典籍虽说极有可能雷同,但是医书的出处仍然值得考究。 身上背负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还是属于前身阿拾的秘密,时雍沉寂了许久的好奇心再次被勾起。阿拾身上有太多秘密,这就如同头上罩了一片阴影,不把秘密拨开得见青天朗月,她便没法安生度日。 怅然若失地离开衙门,时雍腿脚有点发软,坐上马车,摸了摸大黑的头,吩咐完予安,便沉默下来。 大黑似乎察觉到主子的情绪,温柔地舔了舔她的手背,又将大脑袋蹭过来朝她撒欢。 这会儿的狗子不是人人惧怕的恶犬黑煞,倒像是一头萌宠。 时雍摸摸它的脸,没什么兴致同它玩耍。她一面让予安速度快着些,一边撩了帘子看街景。 雪停了,天放晴了,年节的热闹也过去了。街面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又恢复了那一派繁华之景。 时雍一路行来,发现街上搭了好几个棚子,有百姓在排着队领米粮,不由怔忡。 “这是怎么回事?” 予安听到她的话,笑着道:“姑娘,这是太子殿下的恩赏。别看殿下年岁小,却十分体恤百姓呢。殿下前日下了一道口谕,为免百姓挨冻受饿,让官府开仓放粮,还发放银钱,供那些居无定所,饥寒不赡的人安放。” 予安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很是感同身受,一口气说了许多赵云圳的好话。 仿佛在一夜间,那个东宫飞扬跋扈不知民间疾苦的太子爷,便成了人人称颂的小储君,大晏的希望与未来。老百姓最是明白,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就是好皇帝,别的事情,是理不了也不愿理会的。 时雍隐隐觉得赵云圳的这道政令背后,有赵胤的影子。 哼! 这个好些天不露面的赵大人,藏得可真是深啊。 时雍放下帘子,阖上眼睛假寐,大黑靠在她的脚边,打起了呼噜,直到予安提醒到良医堂了,时雍才整理一下袄裙,撩帘子看出去。 今儿良医堂门口的侍卫,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大门左侧停着长公主的座驾。 宝音长公主最多三日便会来良医堂探望赵炔,偶尔遇到,她还会同时雍说说话,因此,时雍对此倒没有什么意外。 只是,时雍看了看手上的医书和织锦锻包,想了想,将它压在马车垫下,然而吩咐予安看牢了,这才下车。 “姑姑!” 听到唤声,时雍心里一惊,侧过头去就看到了白马扶舟那张清俊的脸。 他毫不掩饰眼里森冷的寒意,目光飒飒地落在时雍的脸上。 “怎么几日不见,姑姑就瘦成这般模样了?” 这人言语温柔,长得优雅俊美,可话里的尖刺几乎快要随声音刺到她的面门。 看来东厂眼线也是厉害。 这分明就是讽刺她许久不见赵胤,思念得消瘦了。 时雍知道他记恨着自己,过往那些恩怨并没有因为他恢复厂督一职而化解淡去。 鉴于上次差点被他卡脖子掐死,时雍又对掐喉有深深的痛意,不欲与他纠缠,只当没有听到他话里有话,福了福身,问一声厂督安好,便往良医堂走。 “姑姑要进去,心里最好有个准备。” 有个什么准备? 时雍一听这话便觉得有些不好。 她猛地掉头看去,目光森然冰冷。 “厂督大人真是嘴多!” 时雍以为他指的是自己与赵胤的事情。哪料,白马扶舟垂下眸子朝她走了过来,那两片冰冷的薄唇,慢慢吐出一句比这更为残忍的话。 “孙老怕是不行了。” 白马扶舟看着她迅速褪去血色的小脸,眉头微微一蹙,眸中阴冷收敛几分,淡淡道: “孙老高寿,已是常人不及。他能活到如今,也是福报了……” 这番话其实是想安慰时雍,给她一个孙正业早晚会死的转圜余地,可对于受到晴天霹雳而头脑充血的时雍来说,白马扶舟那一张过于平静的脸,无异于冷血怪物。 时雍深深剜了白马扶舟一眼,掉头而去。 白马扶舟一愣,看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意识到什么,但他只是一笑,淡然地随后进去。 孙正业这次是突然发作,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据孙国栋说,早上起来他精神还很好,监督了曾孙的课业,亲自为赵炔诊了脉象,写了医案,还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半个鸡蛋,红光满面的样子,训人时嗓门也比往常洪亮。 岂料,饭后出恭的时候,脚一滑,突然倒在地上,便不省人事了。把伺候在旁的小厮吓得够呛,赶紧叫人过来,抬到床上,孙国栋为他切脉,便已浮泛无根,至数不清,乃是危重之兆。 恰好长公主同太医院的两位太医过来遇上,一阵忙乱地抢救,孙正业再未苏醒,等时雍进去时,便只听到孙国栋的哭啼声了。 “师父……” 时雍喊出一声,只觉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得如若缺水,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窒息一般无法思考。 孙国栋看到时雍进来,眼睛里燃起一抹希望。 “阿拾来了!阿拾……快来,救救祖父……” 时雍喉头一紧,压下隐隐上涌的腥膻之气,走到床前握住孙正业的腕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 顾顺直起身子,看她一眼,说道:“元气衰竭不足,病邪入体深重,病胜脏也,油尽灯枯之象,不得而治了……” “国栋,银针!”时雍打断顾顺的话,明知他说的是真的,孙正业确实是年岁已高,身体机能衰退,人事不省,脉动消失,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可她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就这么去,还什么都不做。 “银针!银针来了,阿拾,给……” 孙国栋将银针捧上来,时雍来不及做太多准备,快速将孙正业领口拉开,让人协助她扶正他的头,然后拿起了银针…… 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明明心里很镇定,也一遍遍命令自己镇定,可那只手就是不听话的颤抖。 顾顺见她如此,叹息一声,“孙老脉息绝矣,已驾鹤西去,姑娘不必勉强,让他安详地走吧。这世上哪有死而复生的医术……” 时雍没有说话,突然张嘴,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用十分的力道,雪白的手背顿时牙痕深深,几乎快要渗出血来。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这一痛,她的神色竟奇异的镇定下来。 章节目录 第457章 医德无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内堂里寂静无声。 时雍专注地行针,根本就不知道身边几位太医院国手正在研究她。 她的行针手法与普通人是不同的,但见她熟稔地取人中、内关、中冲、足三里、太冲作主穴,快速刺入进针,快速捻转,同时刺激神阙、关元、气海、合谷、三阴交、曲池、大椎、下脘、天枢等配穴。 “头放低,下垂!” 时雍额头浮汗,等众人将孙老爷子头部垂下去,再在各穴快速大幅度提插捻转,然后从怀里掏出两粒醒神丸,撬开孙正业牙关含于舌下,再次局部取穴,疏解经络之气,反复捻转刺激…… 在时雍行针前,在场的几个国手除顾顺见识过她的本事,其余人都只是“偶闻”,也如出一辙地不看好她。 对一个已近绝脉的耄耋老者施救,难度可不比青壮男子,可以说纯粹是折腾人,白费力气、徒劳无功。 孙正业的表现也正如他们预想的一样,意识已完全丧失,瞳孔散大,四肢厥冷,人根本已经去了。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相信孙正业还会醒来。 孙家的曾孙女已经情难自禁,嘤嘤地哭了起来。 只有时雍没有放弃,她重复着施针,额上浮出细汗,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人中穴位于任督交界,可连接阴阳之气。” “也可升血压,改善内脏器官血流量和心功能,促进肾上腺分泌……内关、中冲开窍醒神,调理气机……” 这些是她脑子里本来就有的信息,还是她通过学习才掌握的知识,时雍自己也分辨不出来,只懂得按照大脑的指挥行针。 “两刻钟了……” 堂内寂静无声。 “三刻钟了……” 不知谁叹了一句。 三刻钟过去,孙正业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何苦勉强? 古人对生老病死的淡然远超后世之人,因为他们相信会有来生。 而时雍心中所想,却是孙老若不在了,她便再也听不到他说话,听不到他的训导,得不到他的传授了。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时雍想到那天孙正业同她讲的那些话,突然觉得或许师父那天便已经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了…… 可那天的他,仍是十分乐观的呀。 时雍进针素髎穴,强捻转,低低道:“师父不是说,一定要撑到陛下醒来吗?你不是说无法向先帝和懿初皇后交代吗?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孙国栋看她这般,吸了吸鼻子,也跟着难受,差点落下泪来。 “阿拾,祖父他辛劳一世,也是累了,让他安息吧。” 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众人都这么想,觉得时雍再折腾下去也是徒劳之举。却不料,孙国栋话音未关,头往下低垂的孙正业突然抬了抬脖子,像是卡了一口痰般,咳喘两下,将时雍刚塞在他嘴里的醒神丸吐了出来,虚弱地睁开了眼。 “祖父!” 孙国栋瞪大眼睛,兴奋得像个孩子。 “醒了,祖父醒了。阿拾,祖父醒来了!” 时雍看到了,握针的手放下,快速在孙正业颈后塞了一个枕头,将他身子摆正,“师父?” 孙正业半睁的眼,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银针,眼珠动了动,视线落在时雍的脸上。 “你这丫头……唉!老夫……刚下到黄泉……就被你唤了回来……” 众人又哭又笑,太医更是张罗着要人去给孙正业煎汤药,时雍却一动不动,看着孙正业,双眼浮上泪雾,一片通红之色。 “师父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孙正业与她对视,唇角微微扯了扯。 “唉,老夫要交代的……都已交代过了,临行也无甚可说……” 他看着哽咽哭啼的孙国栋,良久,又是虚虚地一叹。 “国栋,你守好家业,本本分分行医,多亲良善,勿与小人为伍,可保孙家三代富足……再往后……祖父便管不得了,得靠你们喽……” 交代完孙国栋,他目光寻到了宝音长公主关切的脸,声音略有些哽咽,“老夫无能,未将陛下治愈便要被老天收回去了……老夫对不住先帝和懿初皇后,对不住陛下,长公主……” 宝音鼻子发酸,紧紧握住他的手。 “孙老,快别这么说,您为大晏操劳一世,已是尽心尽力,我们都很敬重你……” 孙正业手指冰冷,脸上却露出一个微笑。 “长公主切勿伤心,老夫活到这岁数,知足了……只是陛下之疾尚未好转,属实放心不下。” 他说着,叫一声阿拾,脑袋没动,只用眼神示意宝音看向时雍,像交代遗言那般徐徐地道:“老夫子孙十数人,在医术一途,却无一精湛,这本让老夫引以为憾……幸而先帝有灵,临终曾为老夫送来一个好徒儿……” 孙正业为时雍说了许多好话,他又尽忠尽职地告诉长公主。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吾徒可堪大用,陛下之疾,可一应由她料理……直到陛下……睁眼为止。” 这话要是在半个时辰前说,可能许多人不服,如今却是不同了。时雍单凭一副银针就将一个脉象全无的老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已是了不起的本事。 宝音频频点头,“孙老你放心,本宫都记下了。” 孙正业欣慰地看着时雍,目光充满了慈爱。 “别哭,傻孩子,为师……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在我房中有一口箱子,是留给你的……为师行医数十年,生平所观脉象医案,悉数集于其中,你可从中细细体会……行医之人,医是基石,德是道,经验是宝啊……积跬步以行千里,你且行且学,不可懈怠。” 时雍垂着头,本不想哭,本想云淡风轻,笑着与师父告别,让他放心离去,可这老头子偏生说这么一番话,听得她泪腺如若决堤,突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师父,您说过的话,徒弟都记下了。我说过的话,也都会做到。总有一日,我会光耀师父的门楣,让师父的医术发扬光大,源远流长,泽被万世。” 孙正业老怀安慰地看着她,唇角竟是浮出一个笑来。 “如此,老夫去到地下,见着了先帝先皇后……也就有话……交代了。” 他目光渐渐散去,笑容却一直没有退去,仿佛看到了什么喜悦之事,声音轻缓带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医道开天门,老夫再去来……” 人过九十,寿终正寝。 孙正业这一世,儿孙满堂,自然安老,是谓圆满。 良医堂里孙家子孙和伙计们跪了一地,发出呜咽呜咽地哭声。 时雍是极不爱跪的人,这个习惯一直改不过来,只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地跪在床头,同悲同泣。 雪积上屋檐,雪又化了,天晴日出,光芒万丈。从孙正业过世这日起,时雍便只有中途回家一趟换了身中衣,其余时间皆在良医堂里。 孙正业的丧事有孙国栋操持,还有长公主遣派的礼部官员以功臣的规格入葬,太子赵云圳更是旨谕孙老太公“一生清廉正直、医德无双”,赐谥号“仁忠”,加追封追赏若干,端的是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了。 对这些俗世礼节,时雍不看重,也不抗拒,身为孙正业的徒弟,她辈分高,葬礼用不着她帮忙,但她很是配合,整日除了遵照孙正业的叮嘱照顾赵炔的病,便是翻看孙正业留下的脉案医案。 孙正业过世时,在场的人太多,时雍没有机会问孙正业那医书之事,而尔因为葬礼,也没有好的机缘去询问宝音。 老孙头走了,眼下或许只有宝音一个知情者了。不过,不知道医书可有隐情,时雍不敢贸然询问,怕引火烧身,原想等一个好时机。 不料,宝音竟然主动找上了她。 章节目录 第458章 大都督来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孙正业出殡那天,宝音带着何姑姑前来吊唁,还有包括白马扶舟在内的许多朝中大臣以及大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纷纷前来“送孙老一程”。 今日天儿又下起了雪,天空低压阴沉,时雍打从早上起,内心便有些郁结,宝音这时差了何姑姑过来叫她,她不得不强打精神,走去偏厅拜见长公主。 宝音看了看她身上的孝服,脸上略带一抹涩意。 “孙老刚走,本宫本来是想等几日再同你说的,可眼下……本宫也是没得别的法子了。” 时雍看她欲言又止,心下存疑,“殿下有事但说无妨,只要民女能为,必将全力以赴。” 宝音看她面色平淡,突然松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本宫也就不瞒你了。孩子,还记得本宫送你的医书吗?”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她点点头,平静地看着宝音。 “民女都仔细读了,受益匪浅。” 宝音欣慰地看着她,淡淡一叹,说道:“如此就更好了,本宫当日告诉你,那些医书都是我义妹通宁公主往日研读之用,你可还记得?” 时雍再次点头,心跳突然加速,“嗯。民女都记得。” 宝音深深看着她,沉吟了许久,脸上有一抹复杂的情绪,慢声道:“不瞒你说,本宫的义妹身子有些不好,本宫那日见你行针,手法着实不凡,便想请你前去,为我义妹问脉。” 时雍道:“承蒙殿下赏识,能为通宁公主问诊是民女之幸。何时前往,殿下吩咐便是,民女莫敢不从。” 宝音听她这么说,脸上多了分笑意,“不急。她这病非一朝一夕了。得了你的信,我便安心,你且先处理好孙老的后世,等孙老入土为安了,你歇两日,我派人来接你。” 时雍对通宁公主之事,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闻言点头,恭顺地行礼,“但凭殿下吩咐。” …… 白烛惨淡,纸钱飘飞,门前白花摇动,天气颇为森寒。 孙家人浑身缟素,哭声凄怆。 时雍走在送葬队伍里,已经哭不出来了。今日离孙正业过世已经七天,守灵七天,她吃得少,跪得多,今儿又同孙家人一起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更是跪肿了一双膝盖,整个人已是哑了嗓子,累了身子,根本就哭不动了。 悲伤这种事也会麻木。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身都快要分离了。 送葬队伍出了城,天气更萧瑟了几分,仿佛为了迎合众人的心情,树林萧萧,荒野寂静,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格外寂寥。 时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脚麻木地走着,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仿佛自长空而来,声音疾如惊雷,只一转眼便从远处的山坡上俯冲而下,马蹄下的飞雪被溅出数丈之远,在荒山的积雪中生生踩出一条路来。 扬起的雪尘如同泼天的白雪,弥漫在天际,竟一时瞧不出来人是谁。 吹奏的哀乐没有停顿,那数骑骏马却是越来越近—— 人群里,有人惊叹般吼出声来。 “大都督来了。是大都督——”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今日前来吊唁的朝臣许多,唯独缺了赵胤,这其实是有些落人口实的。 孙正业平常对赵胤极是关照,更是长期为他诊治腿疾,若是赵胤不来送孙老最后一程,属实会让人觉得忘恩负义。 时雍心里也曾有过短暂的恻然,此刻,看到那些急掠而至的骏马和打头那男人身后被风鼓起扬高的披风,竟然有种做梦的感觉。 也许是师父的故去,让她变得脆弱了,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湿润。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赵胤的乌骓马飞驰而至,在她眼前一跃下马,手挽长鞭,在众目睽睽中走近她,再驻足在她面前,眼对眼低头看她。 “我来迟了。” 时雍下巴尖尖,脸色苍白,整个人气色不是很好,但是看到赵胤的瞬间,还是没有忍住那一抹激动的光芒。 “来了就好,不迟。” 赵胤看一眼送葬队伍,再看时雍一身的缟素,喉头微滞,“孙老……” 时雍道:“师父走得很安祥,没有痛苦。” 赵胤看着她蜡黄的小脸,仿佛比他走时更小了一圈,手指动了动,好不容易才生生压下要将她搂入怀里的念头。 “走吧,跟上队伍。” 同赵胤一起过来的马队共有二十余人,赵胤独独留下了了谢放和朱九,令其他人先行回京,然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时雍的身边。 时人的葬礼规格和身份地位是相匹配的,因此,今日前来送葬的人很多,规格极高。而赵胤亲自送到坟头,虽未抬棺,却亲手掬了土,这更是给了孙正业极高的尊重。 一个太医做到这个地步,大晏已是无人能出其右。 对于赵胤的到来,孙国栋和孙家人又是一一行礼致谢,赵胤面色却十分淡然。 “阿拾的师父,便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晚辈本当为孙家披麻戴孝,奈何晚来一步,已是来不及准备,还盼孙老泉下有知,不要责怪才好。” 孙家人又是千恩万谢。 而旁边人听了,却是暗自心惊,感慨赵胤对宋家姑娘的宠爱。 孙正业葬在了雪天的坟场,时雍站在坟头跟着众人祭拜,听着赵胤同孙国栋说话,鼻子里充斥着鞭炮燃放的硫磺味,脑子里恍惚又空洞,恍若一梦。 她这几日睡眠太差,行了几个跪拜礼下来,再站起身,脑子一晕,眼前金星闪过,差一点栽倒在地。 一只手臂横了过去及时扶住她,生生将她控制在怀里,时雍抬头,看到赵胤熟悉得如同梦中的脸,眉尖儿微微一蹙。 “我没事。” 她伸手去推赵胤的胳膊,没有推开,便听赵胤道:“你脸色很差。” 能不差么? 这几天都经历了些什么鬼事情啊。 时雍心里难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可能是没吃东西的缘故,现在没事了。” 赵胤看她这般倔强,以为她是在同他生气,又听她没有吃东西,再也顾不得四下里人多了,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打横抱了起来。 就在这时,鼓乐声中,鞭炮点燃,四周一阵噼啪作响。 众人纷纷掩面避开,再看赵胤抱着时雍从人群中走过,错愕却又说不出话,一个个表情诡异。 赵胤走到孙国栋面前,说了一句什么话,奈何鞭炮声太大,孙国栋也没有听清,只是习惯性地点头,然后便看到赵胤将时雍放置在谢放牵来的乌骓马上,紧接着,他也一跃而上,将女子搂入怀里,掉头而去。 荒野雪风烈烈,吹得人头皮发麻。 时雍刚要抬手去挡,一件厚厚的风氅便从前面盖了过来,将她整个人裹住,连同脑袋都钩入了他的怀里。 “大人……” 时雍是斜坐在他身前的,马鞍硌着屁丨股,她挣扎一下重新坐稳,刚将脑袋探出来一点,目光便撞入了赵胤那一双幽深的黑眸。 “有一批军用粮饷在押往霸州的途中,无故失窃,我来不及同你道别,便匆匆前往,一路追去……” 话未说完,一只小手便捂住了他的嘴。 时雍仰头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还有来不及刮干净的下巴和那双幽若深潭的眼,莞尔一笑。 “大人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赵胤脸色微怔,眼睛眯了起来,仿佛要看入她的眼里,而胯下的乌骓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自作主张地放慢了马步。 耳则风小了,人也温暖起来。 时雍看他不说话,嗔怪地瞪他一眼。 “大人不赶紧夸我懂事,还愣着干什么?” “是要好好夸的。”赵胤声音微微喑哑,时雍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大手已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冷不丁将她压在身前,低低道:“抱紧我!” 时雍下意识地圈住他的腰身,赵胤低头看她一眼,双腿一夹。 “驾!” 一声长啸,马儿纵身跃出。 时雍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混蛋,你这是夸我吗?你这分明是在整我!” 要不是抱着赵胤,她非得被马儿甩出去不可。 时雍对着他胸口狠捶几下,却听到头顶传来地一声低笑。 “回家去,好好夸!” 章节目录 第459章 阿拾的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离开这些日子,赵胤没有一日不想好好夸她。时雍做的那些事情,赵胤全都知道,听到她遇袭,他心肝都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火急火燎地想赶回来,可如今当真把人搂在怀里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要如何待她,疼她。 二人一骑飞快地掠过长街,背后,谢放和朱九紧紧相随。 进入无乩馆的大门,时雍原以为终于可以下地了,不料赵胤丝毫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径直将她从马上抱下,便往内宅走去。 沿途侍卫小厮丫头婆子纷纷立于两侧,朝赵胤请安,一脸喜气洋洋。时雍浑身不自在,身子僵硬在他的怀里,屏紧了呼吸。幸好,周围传来的目光全是友好和温暖的,要不然就赵大人这一副不管不顾的劲儿,她就没脸见人了。 赵胤径直把她抱入院子,低下头看一眼,回头吩咐谢放,“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人进来。” 谢放恭顺地站在院门口,“是。” 朱九随即赶到,看一眼赵胤远去的背影,凑近问谢放小声笑问:“爷,这么迫不及待?” 谢放掉头剜他,“管好你的嘴。” 朱九伸手对嘴唇做了个合拢的动作,站在谢放的对侧,又弯腰往院子里望了一眼,忍不住啧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被谢放瞪回去,便又哼声,将眼望向天空。 “我也想我的娴衣姐姐了。” 这话里得酸啊! 谢放沉下脸,看他一眼。 “晚上我让白执来替你当值。” 他原本的意思是时雍在无乩馆,那白执便不用再贴身保护她,那就可以让白执来替朱九,以便朱九去同娴衣说说话。 岂料,这话一出口,朱九脸上便浮出一抹贱贱的笑痕。 “我就知道。行,没问题,放哥,弟弟成全你……” 谢放手扶在腰刀上,朱九立马闭嘴,举起双手投降。 谢放哼声,腰刀重新入鞘,面无表情地看着院门口啄食的两只麻雀,一动不动。 …… 赵胤面色如常地将她抱入房间,大步绕过那一道百鸟戏兽的屏风,将时雍放坐在房中那张精雕的千工床上,时雍双手紧紧扣住赵胤的肩膀,心跳得很快,坐下来刚想说话,不料,赵胤伸手就脱她身上的素衣。 这也太快了吧? 时雍心下不由一急,手从肩膀滑下拉住他的胳膊。 “大人,师父丧期,不要……” 赵胤低头,看她古怪地涨红了脸,眉头微皱看她片刻,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松了手直起身子,“想吃什么?”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时雍:??? 从大门过来,抱着这么大个人走这一路并不容易,路上二人没有交流,但时雍已经脑补了许多等会儿独处时会有怎样天雷勾地火的热情和亲热,怎知等来的是肚腹之欲? 赵胤看她一脸怪异地看着自己,沉声道:“不要再给本座出题了。能填肚子就成。” 噗! 他竟然以为她会像上次那般点菜还念诗? 时雍叹息,遇上这么一只呆头驴,她能怎样呢? “大人是不是没有用饭?” 赵胤嗯一声。 二百里开外策马狂奔,哪里顾得上吃饭? “这几日你受累了,躺下歇一会,等饭菜好了,我叫你。” 赵胤说着便弯腰去脱时雍的鞋子,那一丝不苟的态度,专注得让时雍汗颜。 原来他抱她回房,只是体恤她为孙正业操办丧事辛苦了,想让她眯眼歇一会,瞧瞧她这脑子,都想了些什么? “大人。”时雍按住他的手阻止,然后将他有些凉寒的手拉起来,搓了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赵胤微怔,“不必。灶上有人,吩咐下去便是。” 他固执地又去脱时雍的鞋,想让她睡觉。 可时雍突然就来了劲儿,很想让他吃上一口自己做的东西。 “大人,我母亲教了我好几道新菜,我还没有机会尝试呢。我家小门小户,食料不齐整,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你就不要推辞了吧。” 赵胤停下手,抬头看她片刻,“当真?” 时雍与他眼对眼看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在赵胤面前是有多懒啊? 原来赵胤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弄吃的。 “大人等着。” 无乩馆的小厨房里,厨娘丫头小厮有好几人,看到时雍过来,都紧张不已,嘴里姑娘长姑娘短地叫着,就是不敢让她下手。 时雍看他们这模样,不得不搬出赵胤来。 “大人想吃我亲手做的菜,我怎能假他人之手?你们就别为难我了,一会大人怪罪下来,我们都是要遭罚的……” 一提赵胤,没人再阻止了,转而帮她准备食材。 无乩馆的饭菜很是讲究,赵胤倒不是很挑剔的人,只是不合胃口就吃得少而已。 时雍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也观察了他许久,对他的口味略有心得,为了讨个好彩头,她没有按厨子们寻常的做法来掌勺,而是讨巧地结合了一些后世的烹饪手法,图个新鲜。 赵胤回来就要吃,想是饿得狠的,时雍就没有往复杂里去折腾。 锅里原有熬制好的猪骨高汤,还有和好的面团,时雍将面团重新捏了形状,用菜刀削片沉入滚水,煮好捞起放入两只碗里,加高汤、葱、姜等佐料和炒好的肉末臊子,滴几勺香油浇头,再煎两个金灿灿的鸡蛋,简单的刀削面便做好了。 再转头,将猪骨汤盛了一些,煮上几片小蘑菇,放入蔬菜,捞起放到碗里,尝一尝,十分可口。 她满意地放入托盘,在厨娘们惊愕的表情里愉快地出了厨房。 众人惊讶。 就这? 就这样端给大都督吃? 时雍做的这顿饭,前后不到两刻钟,端着托盘回房时,赵胤刚匆匆擦了个身,换上居家便服,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这么快?” 时雍莞尔,面上带着笑,“大人快尝尝?” 她将托盘放在窗边的小炕桌上,又拉了赵胤过去坐好,往他手上塞了筷子,然后坐在他的对面,将刀削面用筷子拌匀,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煎蛋。 “嗯,不错。好吃。” 外酥里嫩,糖心流油。 没想到自己许久不下厨,手艺还没有退化,鸡蛋简直煎得出神入化,时雍暗暗夸了自己一番,却见赵胤掏出巾子,擦了擦她的嘴,这才皱起眉头端详那个蛋。 时下鸡蛋蒸煮较多,像这么煎的时雍没有见过。很显然,赵胤也没有。时雍看他的表情应当是有些犹豫,大抵是不愿浪费她的好心,他慢吞吞咬了一口。 再抬头,时雍就从他的眼睛看到了满意的神采,不由得意起来,“没骗你吧?是不是好吃。” 赵胤吃饭总是很斯文讲究,时雍从未见他狼吞虎咽过,今日大抵是当真饿极了,又或是她的煎蛋和刀削面味道太过独特美味,让他心生喜悦,速度较往日快了许多。 满满一碗面,全部被他祭了五脏庙。 时雍其实不饿,厨子的心思又全在食堂的身上,一时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吃完,又拿起自己碗里的,想也没想就自然而然地拨了一些过去他的碗里。 “我吃不了,大人帮我吃些。” 赵胤微怔,抬头看他。 时雍原是下意识的行为,接触到他的眼神这才发现不妥。 赵胤那般讲究龟毛的男人,说是洁癖也不为过,他怎会吃她碰过的东西? 尽管时雍的脸皮较厚,被当场拒绝也很是尴尬。 “我忘记了,大人不爱与人同食。”她赶紧伸手去端赵胤的碗,囧色道:“大人别吃了,没饱,我再去做些。灶上还有没用完的面……” 赵胤按住她的手,复又拿起筷子,“不用浪费。” 在时雍震惊的目光下,他慢条斯理地将碗里剩下的刀削面悉数下肚,看时雍的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珍馐之味,余味无穷。” 这八个字简直是对“厨子”的最高褒奖了,时雍突然明白了王氏,为什么就喜欢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这就是圆满,这就是对她劳动最好的肯定呀。 “多谢大人夸奖。” 赵胤有些犹豫地看着她,“你吃饱了吗?” 时雍点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赵胤便绕过来拉住了她的胳膊。 “来,爷有东西给你。” 时雍狐疑地跟上他的脚步,由他拉着走入里间,见他从之前穿过的衣服袖子里掏出一个木匣子,不由有些好奇。 “是什么?” 赵胤挑眉:“打开看看。” 章节目录 第460章 两心相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木匣精致,纹理考究,里面覆盖着一层红云似的织锦缎,时雍在赵胤的眼神示意下,将那一层覆面的织锦揭开,目光倏地定住。 不是首饰珠宝,也不是头花胭脂,而是一对护腕。 “大人这是……为何给我这个?” 时雍端详着,大惑不解。这个护腕是金属和皮革结合而成,素色皮纹,比男子用的秀气许多,也精致许多,上面雕刻的凤凰仿佛展翅欲飞,一看就是精工制就,价值不菲。 时雍不知赵胤为何要送他这个,侧目过去,见他面容冷肃,打趣一乐。 “是咱俩锁死的意思么?” 赵胤看着她俏皮的模样,微微挑眉,将护腕从匣子里拿出来,摊开两侧的绑带,在一个铜制的按钮上微微一拨,一只银针探出头来。 “看看喜不喜欢。” 护腕是比着时雍的手腕大小专程打造,就连那一副银针也是如此,精致、轻巧却又坚固,那造工几乎可以比拟时雍在后世见过的不锈钢针。 她拿着银针观看片刻,有些愕然,感慨古人的智慧,又有些惊喜,因为赵胤对她的在意。 “谢谢大人。” 赵胤教她使用护腕上的小机关,时雍惊喜地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两只小袖箭,似乎怕她不懂,赵胤又拉着她的手,重复解释,“既可救人,亦可防身。” 时雍抿唇微乐,这时满心都被填满,话也说得乖巧。 “有大人在身边,又有白执保护我,我不会有危险的。” 赵胤眸色一暗,“切不可掉以轻心。我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你得多生几分防备。” 时雍听他说得慎重,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将护腕放回木匣里,认真看着他道:“大人,是不是会有人对我们不利?” 赵胤迟疑了片刻,说道:“这次去霸州,叫我发现了一些端倪。朝中有奸佞之臣暗中勾结盗匪,劫取军需粮饷。有些地方官员亦是沆瀣一气,不予奏报,蒙蔽朝廷……” 古时信息传达不便,地方上发生的一切,全靠地方官员的奏报与消息往来。在宫中的皇帝除非长了千里眼,不然是绝对不知情的。当然,皇帝也不会对官员的奏报全盘信之。所以,就会派出钦差大臣去明察暗访,以便掌控实情。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存了心,有的是办法应对,这便是“天高皇帝远”的由来。 更何况,这次有朝中之人勾结,就更容易将皇帝蒙在鼓里了。 “往常他们是仓鼠,挪用、转移,或以米行之名盗卖,如今锦衣卫查得紧,索性做起贼来。” 时雍倒抽一口气,“当真是没有王法了。他们就不怕朝廷查账吗?” “怕。如何不怕?”赵胤淡淡道:“贪心生熊胆,谋利绝人欲。总有人肯铤而走险!” 时雍看他说话这般淡定,思忖片刻道:“大人可有拿到实证?这帮十恶不赦的东西,定要好好办他。” 赵胤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忽而松开眉头看着她道:“这些事情你不必操心,我自有分寸。” “那我操心什么……”时雍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哪根弦被触动了,语气突然有些委屈,“那日魏国公夫人来家里了,说我俩八字不合,我会克你,冲你。我倒是想操心婚事,也操心不成呀。” 时雍很少在他面前诉苦,小女人的委屈一般都是装的,有什么仇什么怨她都当时报了,或是自己想主意解决,偏生这种“八字相冲”的事,她着实无奈,说出来便是真心实话的不高兴。 赵胤看她如此,心上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突然便拉下脸,冷声哼道。 “这个觉远,简直一派胡言!” 时雍拿眼瞄他,“大人不信这个吗?” 哼!赵胤重重一哼,负手起身叫来谢放,“去僧录司请觉远法师,就说本座有些命学之道要同他讨教。” 觉远接了其师父道常僧录司的职务,但大多时候居住在庆寿寺。这阵子过年、元宵,京中法会繁忙,这才入得京来。 八字不合的事情,赵胤还未返京就已知情,谢放也听说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赵胤回京的第一要务,居然就是要面见觉远。 谢放微愣,抬头道:“大人,此事不如让国公夫人去办?” 赵胤冷声道:“国公夫人若是能办,本座又何须劳驾觉远前来?去吧。不必客气,这老和尚就是欠收拾,哼!本座的婚事也敢阻挠。” 合八字,说姻缘,信者居多,不信者亦有。 赵胤恰好是后者,数年行走锦衣卫,接触的案件中与之相关的也不知多少,他十分清楚个中猫腻,大多都是相命之人唬人坑钱的伎俩,当真能掐算命理的,又有几人? 道常之术令先帝尊崇,赵胤一贯认为更多的是因为道常在北伐和靖难时为先帝出谋划策,助于先帝之功,而不是他当真知天命。 当然,命理之术,道常已是佼佼者,有几分真本事。先帝曾夸道常“神机妙算、腹有天机”,赵胤敬仰先帝,愿意相信道常,但对道常的徒弟觉远,这份信任自要减上几分。 时雍目光看着他吩咐谢放时那一脸冷漠的模样,还说觉远一派胡言,那颗心都快要化了,紧张的神色渐渐松懈下来。 再没有什么比有一个人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更安慰的事了。时雍将那个护腕拿到赵胤的面前,让他帮自己戴上,然后喜滋滋地环住他的腰,将脸贴上去,俏声道。 “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只有活着,才能一辈子陪伴在大人身边。” 赵胤低头看她,手抬起落在她的背心。 “好。” 一个好字胜过千言万语。 男人顶天立地比甜言蜜语胜过百倍。 时雍再不嫌他话少,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安静地抱住他。 赵胤轻抚她后背,也是默默不语。 二人静默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 约摸半个时辰左右,谢放回来了,站在门外禀报。 “爷,觉远法师在长公主府上。长公主让属下回来,请大人带上阿拾一同前往。” 赵胤和时雍对视一眼。 目中各有千秋,想法似是不同。 时雍还没有来得及把长公主约她给陈岚瞧病的事情说给赵胤,便听到赵胤突然问起:“阿拾可还记得爷答应你的事?” 时雍不解地望他,“何事?” 赵胤道:“为你寻母。” 冷不丁听到这话,再看他眼中沉浮的复杂情绪,时雍心里不免有些起伏,惊讶地道:“这事大人有眉目了?” 赵胤嗯一声,淡淡道:“还有待核实。” 时雍问:“不知我母亲今在何处?” 她话音未落,忽觉搭在她后腰的手猛地一收,错愕间,整个人便扑入了赵胤的怀里。赵胤用了些力道,仿佛要把她嵌入身子似的狠狠搂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忍不住推拒了,他才出声。 “改日,我定会把阿拾带到她的面前。” 带到她面前,不是把她带到面前。时雍敏锐地察觉了二者的不同,心下微动,抬起头来问他。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也就是说,这个人目前还不方便与我相认吗?” 赵胤没有回答,低下头将带了些寒气的唇压在她的脸上,轻轻一啄。 “走吧,先去见长公主。你母亲这事有些复杂,再多给我几日。” 时雍深深看他一眼,轻嗯一声,微笑看他。 “我听大人的。” —————— 长公主府上。 茶室里,茶雾冉冉,宝音愁眉不展地看着觉远法师,一脸不解地说道:“法师说通宁这命数,生来富贵,命运多舛,但晚景安详,一生荣禄,这个安祥和荣禄,指的是皇家的衣禄富贵,还是……她身子能好转,会再有自己的缘法?” 觉远眉目带了一丝清淡的笑意,看着长公主关切的面孔,徐徐道:“一人一造化,一生一缘法。贫僧亦是俗人,看得到命理之数,却看不透人间变数。命既由天,也由人……” “好一个命既由天,也由人。”一道冷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便见赵胤走到茶室的门前,时雍紧随他身后,二人齐齐朝长公主行礼。 “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下官来得急,叨扰了殿下清净,还望殿下见谅。” 宝音长公主眉目轻抬,看了侍立在门外的何姑姑一眼,随即展眉笑道: “阿胤来得正好,方才正和大师说起你们的婚事。” 说罢,宝音微微偏头,吩咐道:“素玉,还不快给大都督看座?” 章节目录 第461章 与觉远论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无话,顺应长公主的意思在下首入坐,时雍左右看了看,正不知自己该坐还是不该坐,赵胤目光便淡淡看了过来。 “长公主赐座,你听话坐下便是。” 时雍哦了声,乖巧地谢恩,在赵胤身边坐下来。她今儿梳了个双平髻,簪了两朵绒花,一身水芙色立领纱衫,外罩一件织锦云纹袄衣,腰系罗带,窄袖束了皮纹护腕,平添一股飒爽之气,干脆利索、英姿勃勃,与寻常女儿家确有不同。 宝音端详着她,微微一笑,看着赵胤道:“阿胤当真是好眼光。” 这是说赵胤会挑人,也是变相地夸奖时雍了,时雍略带羞涩,谢过宝音,宝音轻笑道,和善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侧目对觉远道: “阿胤都杀到本宫宅子里来了,大师就别再为难这对小鸳鸯了,八字一说,既有相克,就有相生,大师想个法子帮他们化解便是。” 自从赵胤进入茶室,觉远便有些忐忑。 他的表情,宝音看在眼里,赵胤和时雍也都瞧见了。 说到底,觉远来宝音府上,也多少有一点避着赵胤的意思。 听了宝音的话,觉远口中喃喃一声“阿弥陀佛”,垂下头去,两撇眉毛微微沉下,慢声道: “《滴天髓》有云:不可使天道莫之容。大都督是带有天命之人,带天命者五行强旺,最怕冲克,有相冲相克者,定生祸端。天命之相,只能顺而不可逆,否则凶祸不止。贫僧道行浅薄,实不知如何能解。” “谬论!” 赵胤不待他话音落下,冷哼一声,说道:“既是天命,那便是主旺主吉的命格,神之格象,何须帮扶?何人可冲?命中纵有坎坷舛杂,也无须抑其重而就其轻,拘于一格是凡人之象,又何谈天命?大师言行,前后不一,矛盾可笑,实在难信。” 说到此,赵胤眼睛微眯,唇角勾出一抹冷淡的笑。 “本座合卜一事,再不必劳驾大师。大师修你的通天神术,本座行我的凡尘俗事。道不同,不相与谋!此事,到处为止。大师若将八字一说四处传扬,别怪本座罪你怪力乱神,以僧侣之名,行妖邪之事。” 一语落下,四周鸦雀无声。 觉远张了几次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都在赵胤冷厉的目光注视下闭了嘴,半阖眼叹息一句。 宝音看老和尚眉头深锁,一副忧色,又听了这番有关天命的言论,不由皱起了眉头。 “大师,若阿胤一意孤行,会有什么后果?” 觉远抬起眼,满脸无能为力的艰涩,想了片刻,小声道:“天命关乎气数,人命在于五行,人命若暗合天命,人命则贵不可言。八字定吉凶,乾坤难悖逆。” 宝音还在琢磨他这句话,觉远已然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双手合十喃喃一声佛号,朝宝音和赵胤辞行。 “贫僧言尽于此,长公主殿下,大都督,告辞了。” 话说一半就要求走? 宝音暗忖着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再看老和尚一脸肃穆,心下不由惊了惊,随即笑着瞄了赵胤一眼。 “大师既能窥得天道,何不赠一化解之法?” “阿弥陀佛!”觉远目光定在赵胤的脸上,徐徐道:“回殿下话,正所谓吉凶易验,祸福难捱。先师也曾为大都督推算命理,天生便是人上人,可堪匹配有几人?纵是大都督不喜,贫僧临行还得提醒一句:这位宋姑娘,非你良配。绝情失爱虽是苦,浮世沧桑更愁人。一句忠言若逆耳,半生荣耀俱化尘。唉!” 之乎者也又吟诗,老和尚说了一长串,僧衣一拂便飘然而去。 两个徒弟紧跟其后,双手合十朝众人行礼,飞快离去。 茶室里一片寂静。 觉远的话犹在耳边,时雍看宝音情绪不定的模样,暗自心惊不已。 老和尚那番话说得虽然隐晦,却几乎快要把赵胤是带天命而生的“人上人”点明而论了。不仅如此,他还把他死去的师父道常和尚搬出来,将二十多年前为赵胤的批命旧事重提。 皇室最忌惮的便是这个,更何况如今的赵胤手握重权,如同摄政。 时雍想:若不是赵胤提前恢复白马扶舟之职,又恢复东厂监督职能,并且一心救治光启帝,恐怕实在很难让人信服他没有心存不轨。 幸亏他早有准备,不然,宝音这关就很难过了。 别人或许节制不住赵胤,宝音长公主却有不同。这位长公主她在大晏的地位和威望,仅次于光启帝而已。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时雍暗自为赵胤捏了一把冷汗,他却默不作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半分情绪都无。 好半晌,还是宝音打破了寂静。 “这老和尚,年岁大了,性子越发古怪,就跟块石头似的,顽固不化。” 她神色淡然地看着赵胤和时雍,说罢又笑道:“你二人真心相许便好,不必管他说什么。” 赵胤起身,长长揖礼。 “多谢殿下体谅。” 宝音笑了起来,示意他坐下说话。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客气?” 说罢,宝音的目光又朝时雍望了过来,“阿拾,今日可方便?” 时雍知道她是想问自己方不方便给通宁公主诊病,心脏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心莫名渗出一层汗来,脸上却是轻松的笑意。 “民女什么时候都方便,殿下吩咐便是。” “那好。”宝音起身看向赵胤,淡淡道:“阿胤你先稍坐片刻,本宫借你的小娇娘一用,稍候归还。” 难得听到宝音玩笑,时雍眼睛微转,看了一眼赵胤,但见他面色如常,只道:“殿下请便。” 唉! 好像她真是个东西似的,说拿走就拿走。 不对!她……自然是个东西。 时雍想着想着,唇角不由自主地浮上了笑容。宝音恰在这时回头,见她表情,眸中也带了一丝笑,指着外面的院子说:“本宫这宅子朴素了些,但后面有个园子,种了不少瓜果蔬菜,阿拾若有兴趣,往后经常来玩耍,陪本宫说说话。” 时雍收敛住表情,连忙道:“民女受宠若惊。” 宝音淡淡一笑,目光望着庭院尽头的房舍,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渐渐浮出一丝忧色,迟疑片刻,重重一叹。 “我那义妹情志不畅,神思有异,一会阿拾见了,不要害怕,她不会伤人。” 时雍应了一声,又抬头道:“殿下若是方便,可与民女说说通宁公主的病情。民女心中也好有个计较。” 所谓望闻问切,病情由来和渊源极是紧要,宝音也深知这一点,可是,面对时雍,有些话她实在不便出口。一路行去,走了很远,她才淡淡地道: “通宁年轻时喜欢上一男子,为情所伤,以致闷闷不乐,竟生妄想。这些年来,她或长日枯坐,或辄夜悲歌,久而久之神思错乱,终成隐疾。” 宝音说得含蓄,但时雍听明白了,通俗的说法,就是这个通宁公主受了情伤之后,产生了心理障碍,精神错乱了。 实在可惜。 时雍唏嘘一声,没有再问。 一路行来,直到走近通宁公主的住处,二人都没有说话。 “到了。”宝音回头,含笑看了时雍一眼,对随行的何姑姑道:“去,看看公主在做什么。” 何姑姑应声:“是。” 时雍驻足不行,眼角余光观察着宝音长公主,发现她也停在原地,没有直接过去敲门或是强行闯入。单从她的神色来看,她对通宁公主不仅有爱护之情、姐妹之谊,甚至有些紧张过头的感觉。 是什么原因呢? 时雍不知,也没有办法猜测长公主的心思。 片刻,通宁公主的门打开了,一个丫头站在门口朝宝音行礼,何姑姑也跟着回来,脸上竟是带了一丝笑意。 “殿下,通宁公主刚刚醒来,今儿个气色很好呢。” 闻言,宝音眉眼间也露出了笑意,“那正好。阿拾,请吧。” 章节目录 第462章 通宁公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放晴,屋中风拂纱帐,竟带了些暖色。榻前的通宁公主素衣斜带,肩窄腰细,瘦若可怜。 或许任何一个不平凡的故事开端,总会有些冥冥中的异动吧。 时雍望着木然而坐的女子,心中便如同被蜂针深蜇,有一种难言的落寞。像是为美人受苦而焦心,又似是望美人落尘而哀怨,总归那情绪完全不受她控制,如潮水一般涌入心间,着实难受。 “囡囡,睡得好吗?”宝音走过去,像哄孩子那般坐在陈岚的身边,轻抚她的肩膀,微笑着看一眼站在屋中的时雍,淡笑道:“我带了个小姑娘来陪你,同你说话,好不好?” 陈岚睡眼惺忪,在宝音的指引下慢慢抬头,望向亭亭玉立的女子,没有说话。 宝音的眼神随之扫过来,眼神锐利,威而不露。 时雍感受到她的暗示,微笑着福了福身,对陈岚道:“民女给通宁公主请安。”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时雍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陈岚也看了她许久,目光无波无澜,情绪皆无,好一会,她才微起皱眉,侧过头去不安地问宝音。 “她又要哭吗?” 那天陈香苋过来,宝音原本希望她同陈岚说说话,能对陈岚的病情有所帮助,哪知道这姑娘坐下来就开始诉苦,又是伤心又是落泪的好一番哭,听了没几句陈岚就开始不耐烦,然后抱着脑袋说头痛,然后便发病了要冲出屋子,把宝音给气得够呛。 她委婉地叫人请陈香苋父女出去了,但是从那天起,陈岚的情况就更是不稳,有时整日不眠,有时一睡一天,太医来瞧了也是无用,宝音心里着急,那天在良医堂看时雍救孙正业那几下子,这才生了些心思。 可陈岚这性子,若是得不到她许可,强行扎针不仅没用,恐怕还会让病情更重,她不敢冒险,这才想让时雍先同她搞好关系,至少获得她喜欢,不被排斥。 因此,一听这话,宝音嘴角便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陈岚能主动同她说话,便是她状态最好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她,意识也最为清醒。 宝音轻轻抚着陈岚地肩膀道:“她不哭,她才不爱哭呢。她是来陪囡囡玩的。” 陈岚小心翼翼地瞄了时雍一眼,不说话,神情有些怯怯。时雍这时也已经瞧出来,她就是自己在天寿山看到过的那个在夜下唱歌的女子。 只是那时,她不知道这位是通宁公主罢了。 这会儿的陈岚,状态比她在天寿山瞧着要好,虽是缺少一些灵性,但对人有警觉心和防备,比寻常的精神病人看着机敏许多,如同成年人退化到了幼儿状态一般。 时雍身子前倾,低下头来与她说话,像对小孩子那般,态度与宝音雷同。 “公主殿下,我陪你玩一会,好不好?” 陈岚呆呆看着她,警惕心少了些,但仍是揪着眉头不说话。 时雍轻声哄她,“我会玩的东西可多了,公主要不要试试?” 陈岚沉默了许久,慢吞吞地点头。 见状,宝音松了一口气。 “好好照顾公主,我出去同你的大都督说几句话。” 时雍微微一怔,抬头浅笑道:“是。” 宝音离去时,拍了拍时雍的肩膀,这一拍,说不尽的嘱咐。时雍微笑着朝她颔首示意,表示自己知道了。能让宝音放弃身份和骄傲的人,意义自是不同。 时雍目送宝音的背影离开,脑子里思绪万千,不料,坐在榻上的陈岚却突然说话了。 “你也怕她吗?” 时雍不解地转过头来,又听陈岚道:“她们都怕她。” 呵!时雍轻笑道:“那你呢?” 陈岚摇头,“她对我很好。” 知道谁好谁不好,这就很好,时雍看了看陈岚身侧的两个丫头,“二位姐姐,可不可以容我单独同公主说几句话?”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有些为难。时雍知道她们害怕什么,微微一笑,“长公主既然能带我来,自然是信任的。这是我治疗的一种方式,为了通宁公主的病情,还望二位姐姐配合。” 一听这话,两个丫头交换了个眼神,又吩咐了几句在通宁公主需要注意的事项,便默默地退出去,将门拉上。但时雍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知道她们并没有走远。 她也不介意,直接在陈岚的身边坐了下来,双眼平视着一言不发,想要在她的眉眼间寻到一丝熟悉的模样。只可惜,这位通宁公主五官长得尚好,可当真是太瘦了些,整个人几乎脱了形,就如一个精美的玉器被打碎,再难看出原本的样子。 时雍承认自己存了些幻想。 来之前,综合种种线索,她怀疑陈岚与傻娘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可是如今看到陈岚,再看宝音对她的重视与关心,又觉得这个可能性极低了。 普天之下,茫茫人海,痴傻的女子不知凡几。即使通宁公主受过情伤,也是痴傻之人,但她怎会脱离皇家的视线数年之久,若是她曾经诞下过子嗣,这么多年为何又无人来寻? 这一切,只是巧合罢了。 宋阿拾的傻娘,许是寻常女子,走失了,或是被人拐走,更有甚者,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时雍不说话,陈岚也不说话,也不像刚才那般避讳时雍的目光,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就像没有时雍这个人存在一般。 时雍发现,她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公主殿下。”时雍脸上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和地对陈岚说话,“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陈岚看着她,不出声。 时雍拿过她的手,摊开,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上,沉思不语。 没有想到,陈岚竟是皱起了眉头,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手腕缩了缩。 “你是医女。” 时雍讶然,轻轻一笑:“你不喜欢医女吗?” 陈岚不说话,很明显能看出来,她不喜欢有人为她把脉,但是她也没有强行收回手,更没有同时雍吵闹,只是默默地等着,直到时雍将手松开。 “公主殿下,你太瘦了,需要多吃些东西。” 陈岚不吭声,手垂下,默默发呆,像个木头人。 时雍将她的袖子往下拉了拉,笑笑道:“公主喜欢玩什么?我陪你,好吗?” 陈岚动也不动,时雍猜测是刚才把脉的动作,让她产生了不喜,好在陈岚也没有撵她出去。 对待这种精神脆弱的女子,要的是十足的耐心。于是,时雍也不管陈岚什么表情,笑着问她:“公主会下棋吗?”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陈岚不说话。 时雍又道:“或是唱歌?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 陈岚脸上滑过一丝黯淡的光芒,嘴皮动了动,没有吭声,而是侧过手去,慢慢抚摸起了她的枕头。 时雍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见状轻轻笑道:“公主喜欢这个枕头?” 陈岚没有回头,声音轻轻细细,“我的孩子。” 时雍惊了惊,“什么?公主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孩子。”陈岚声音温柔,仿佛是对着枕头在说话,“我的孩子。” 时雍心里的震惊被不断放大。 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通宁公主有孩子。 陈岚精神状态不稳定,虽然她嘴里的话不可全信,但想来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谎。 时雍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小声问:“公主的孩子去了哪里?” 陈岚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呆呆地摇头。 时雍鼓励地看着她,轻声道:“公主想找孩子吗?” 没想到,陈岚竟然点了点头,目光里也闪现出几分亮彩。随即,不待时雍下一句话问出口,她又摇了摇头。 时雍不知道她这点头和摇头之间代表什么,可是,不论是为了撬开她的嘴,还是为了打动她的心扉治好她的病,她都需要获得这位通宁公主的信任,也需要得到更多的信息。 “公主殿下,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陈岚迟疑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什么是游戏。 时雍微笑道:“这个游戏就叫真心话。我们两个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必须说真心话。你看好不好?” “不好。” 陈岚想也不想地回答,然后推开她站起来,抱着她的枕头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走动了片刻,掉头往窗边而去。 时雍注意到,房间的窗户格外钉了木条,从里面无法推开出去,陈岚在窗边站了片刻,似乎很生气,将枕头掷到窗户上,又走回来,看着另一扇窗,又拿东西去丢,脸色也比刚才时雍进来那会儿难看了许多。 这是发病了? 时雍看她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些狂躁的模样,心里直呼不好,赶紧走过去拉住她。 “公主是想出去走一走吗?” 陈岚甩开袖子,不耐烦地看着她。 “孩子。找孩子。” 时雍看她挣扎得厉害,生怕她做出超常之举,伤害到她自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然后似笑非笑地问: “你看看,我像不像你的孩子?” 陈岚挣扎得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头来怔怔看着她微笑的小脸,轻轻地喃喃,声音如同呜咽一般。 “孩子?我的孩子?” 时雍点点头,面容平静:“公主看看,我长得像你的孩子吗?” 陈岚大概只是辨别出“你的孩子”几个字,混浊的眼瞳突然放大,眼睛也瞪得更开,面上流露出一抹惊喜又伤心的表情,眼泪汪汪地看着时雍,突然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入怀里,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我的孩子。孩子,娘找到你了,孩子……” 陈岚眼泪唰地落了下来,时雍没有想到对她的刺激这么大,在她悲切的哭声里,心里稍稍乱了一下,抬头轻拍她的脊背。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呜呜呜……”陈岚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时雍轻轻搂着她,发现她真的是太瘦了,被她一个女子搂入怀里也是松松的,瘦骨嶙峋,拍她后背都能摸到骨头,不忍拍下手去。 这让时雍的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同情与悲凉。 找不着孩子的母亲,内心的空洞与悲伤,时雍没有体会过,却从陈岚的哭声里有了深切的感受,一个女子哪怕把所有人都忘了,她也忘不掉自己的孩子呀。 “孩子,你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呀,我找了你好久,我找不到你呀……” 陈岚一直在痛哭流涕,泪水浸湿了时雍的衣裳,她的身子也在哭声里不停地颤抖,肩膀抽丨动,泣不成声。时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动不动抱着她,任由她在身上发泄情绪。 门在这时被人推开的。 宝音长公主和几个丫头听到哭声闯进来,看着房间里抱头痛哭的二人,脸上都露出了怀疑和古怪的神情。 这些人跟在宝音长公主身边都已经很久了,在她们眼里,陈岚其实就是一个痴傻的疯子,不认识人,不通世情,不发病的时候不能与人沟通,发病时会不管不顾地发脾气,丢东西,虽说不会打人,可伺候在她身边,当真不好受。 她们看过各种模样的陈岚,唯独没有看见过她这般抱着人伤心地哭过,包括宝音也不曾。她甚至都不认识宝音,只知道宝音是她的姐姐,对她好,如此而已。 章节目录 第463章 深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未有人见过通宁公主如此伤心,哪怕宝音向她找回来的那一天,她也不曾这般恸动悲切。 屋子里静寂一片,只有陈岚的哭声。 除宝音外的其余丫头嬷嬷,齐齐跪了下来,甚至有人也忍不住,低低地呜咽。 陈岚哭了许久,时雍哄着她坐回去,又好言好语地安抚片刻,她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宝音看着时雍微笑道:“阿拾,你来,我有话同你讲。” 时雍应了声,刚要起身便又被陈岚拉出了,她目光切切地望着时雍,也唤了一声,“阿拾,别走……”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方才她都没有叫过阿拾,大概是听到宝音这么叫才起的心思。 时雍莞尔一笑,拍拍她的手背,“你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陈岚不放心地看看她,看看严肃的宝音,双眼有浓浓的忧虑,“你要回来啊。” 时雍重重点头,“我保证。” 宝音带着时雍出了屋子,没有去外面的茶室,而是去了她描述过的那个院子里。 时至隆冬,瓜果苗木都不见绿色,院子看上去有些萧条之感,枝芽上还有积雪化去后的水渍,风一吹便滴落下来,倒是白马扶舟那天带来的茶梅活了下来,看上去极为喜人。 “坐吧。”院中有一凉亭,居住高处,站在这里就觉得风大,时雍看宝音衣着不厚,皱了皱眉头。 “殿下叫何姑姑送件氅子来吧,仔细着凉。” 何姑姑同两个丫头都站在老远的地方,宝音没有要她们过来,闻言看了时雍一眼,微微一笑。 “阿拾是个体贴的好姑娘。本宫没事,不冷。在天寿山都习惯了。” 天寿山早晚风大,井庐背山而建,又有些潮湿,一到冬天,实在清寒。时雍有时想想,确实也不太明白这位长公主,有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肯享,偏偏要让自己过得不那么舒服…… 她坐下,平静地看着宝音。 “殿下有话直言便可。” 宝音微笑着道:“不必紧张,我叫你来是想问问通宁的病情。想必方才通宁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此事,我不想让别人知晓。” 时雍沉思一下,说道:“既然殿下信任,那我便开诚布公地说了。通宁公主这病,说到底,还是心病。”她见宝音面色有些苍白,迟疑片刻,又道:“孩子的事,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实情,殿下或可从此入手。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宝音望一眼荒凉的庭院,突然重重一叹,再望向时雍时,眼底已是潮湿一片,“此事说来话长。本宫说来你可能不信,若非查她身子,本宫亦不知她曾生养过。” 会有这等事? 时雍将心里的惊讶压下去,凝重地道:“那这些年,殿下可有帮她寻过?” 宝音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此事关系她的声名,传出去对她不利,本宫只得暗中派人探访,只可惜,没有头绪,通宁自己也说不清楚,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寻,本宫亦是无计可施……” 时雍大概明白她的顾虑,莫说皇家,寻常女子遇上这种事,也只有死路一条,宝音为了陈岚的名声,哪敢将事情张扬出去? “多谢长公主信任。” 因为觉远那一番厥词,时雍有意与宝音长公主搞好关系,若将来赵胤确实开罪于皇家,也是个迂回之道。而且,宝音这人确实也不招人厌,时雍同宝音说话时,语气便全是敬重之意,满怀感恩。 宝音一笑,“本宫从来没有看错过人。你是个机灵的孩子,这事说出去对你没好处。更何况,囡囡都告诉你了,本宫藏着掖着反而令人生疑。既然让你来替囡囡治病,自然不能隐瞒你的。” 时雍道:“敢问通宁公主这事,有多少年了?” 这么问她是存了私心的,想打听陈岚出事同傻娘失踪的时间节点,有没有重合。宝音显然不知道她的想法,叹息一声。 “此事,因我而起。”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漠北风雪严寒,阿木古郎生了一场病,宝音从兀良汗来使的嘴里得闻此事,很是着急。可是,阿木古郎多年来不肯见她,而那时,她也已经有了婚配,去了也徒生尴尬。 这世上最明白宝音心意的人,便是陈岚。她见宝音日日夜夜焦灼不安,便想为她分忧,提出自己和大晏派遣的两名医官一道前往漠北。 陈岚三岁入宫陪伴懿初皇后,几乎和宝音一同长大,宝音喜武不喜医,陈岚性子安静,恰是好医之人,懿初皇后夸她有天赋,天生就是医者,有仁心,有毅力,将一身医术悉数传授,只是常居宫中,除了帮宫女嬷嬷们瞧个伤风凉热,她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得了这次机会,更是跃跃欲试。 懿初皇后怜她身子弱,本是不肯,难料陈岚以出府省亲为由,偷偷跟随队伍走了,只差人送来一封书信,等宝音和懿初皇后知道时,她已然远在前往漠北的途中。 那时,不论是宝音还是懿初皇后都没有料到,这一去,差点成了永别。 陈岚一行艰难跋涉到达兀良汗都城额尔古,不多久便迎来大雪封山,来往书信都已不便。 到第二年开春,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终于接到陈岚从兀良汗传来的消息。 她说漠北草原如宝音所说的那般美丽,她看了赛马,拜了真神,吃了手扒肉,喝了马奶酒,一切都很美味。还说阿木古郎的身子经了她的妙手回春,也已大好,教宝音放心,等到初夏时分,她就要动身返回大晏了。 宝音从初夏等到夏末,仍不见陈岚回来,这才去信询问。 这一来一回,书信又走数月,收到兀良汗的回函,宝音这时才听说,陈岚和两名医官以及大晏使者侍卫数十人,已于四月初返回大晏,兀良汗派人送至阴山脚下的嘎查村附近,看着他们一行上了官道,这才返回额尔古。阿木古郎对陈岚失踪一事,毫不知情。 宝音掐算日子,一心希望是陈岚在路上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或是看到哪里有伤病之人,忍不住出手相救,这才耽误了行程。她一面派人沿途寻找,一面吃斋念佛请菩萨保佑。 可惜,菩萨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她派出的人,沿途找遍也没有消息。阿木古郎也来信说,他已派人在兀良汗境内搜索查找,只可惜,不知是草原太大,还是路途太远,一行数十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活生生的人怎会就不见了呢? 遥遥数千里,双方都没有放弃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人。期间生出了许多传说,有人说阴山一带,狼群凶猛,野兽遍地,恐是入了兽口,更有甚者,说通宁公主一双妙手得了菩萨看重,收去了天上。 时间永不停步的往前,便是为了让人遗忘。 渐渐的,除了那几个真正惦记陈岚的人,通宁公主便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直到数年后,痴傻的陈岚突然出现在通往兀良汗的峻岭关口,在那个远离京师的地方,她被人像牲口似的关在笼子里贩卖,正准备运出关去。 关口守备当年曾经奉朝廷密令查找通宁公主,看过陈岚的画像,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将人秘密送往了京师。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宝音抹了抹眼睛,慢慢垂下眼皮,“阿岚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后数年都不曾开口说话,我曾经以为她失语了,我母亲想尽了办法,也治不好她。弥留之际,我母亲还有遗憾,叮嘱我好好照顾囡囡,说她命苦……” 说到此,宝音喉头竟是哽咽。 时雍微微一怔。 在她心中,宝音素来雍容华贵,说话做事极有分寸,不料说到动情,竟会在她面前哭泣。 时雍连忙掏出绢子。 她怕宝音会嫌弃,宝音却是接了过来,拭着眼泪,低低抽泣。 时雍道:“没有追查那伙人贩吗?” 宝音双眼通红,满是恨意,“查了。他们已是将人倒手几次,谁也不知从何处而来,她这几年又在何处生存。”她又抹了抹眼泪,“唯一能让我稍稍心安的是那贩子交代,买到囡囡时,她衣着干净,细皮嫩肉,似是没受过什么苦……” 当真是一桩纠结官司。 天下之大,时间延续数年之久,确实难查。 时雍同宝音聊了许久,等宝音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委婉地问出她最关心的话。 “民女斗胆一问,殿下寻回通宁公主是哪一年?” 宝音思考片刻,“光启九年夏天……” “这样啊。” 时雍听着略微有些怔忡。 她听宋长贵说起过,傻娘是光启七年冬天不见的。 那一年,京师下了很大的雪,宋长贵出门前,再三叮嘱傻娘不要乱跑。傻娘平常很听话,几乎从不出门。可那天等宋长贵下差回来,屋子里只有嗷嗷大哭的阿拾…… 时间差了整整两年。 章节目录 第464章 定下婚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长公主府上逗留到黄昏时分方才离开,还吃了一顿府上大厨掌勺的全素宴。豆腐、瓜果蔬菜等做出了不同的口味,甚至还有肉味,时雍吃完赞不绝口,不得不感慨人类伟大。 这时她才知道,长公主已经吃素许久,厨子为了在她的饮食里变出花样,也是煞费苦心。时雍一时兴起,即兴说了几道常见的素菜做法,宝音一个开心,便给了她不少赏赐。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用餐时陈岚没有出来,她今日大喜大悲,情绪极不稳定,喝了药就在丫头的服侍下睡了。时雍离开时,特地前去瞧了她一眼,内心百感交集,离府许久还没有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雪化后的天气,寒冷异常,大风从长街呼啸而过,吹得马车篷顶扑扑作响。 车上没有生炉子,冷寂一片。 赵胤全程在公主府相陪,没有问时雍究竟,这时瞧她闷不作声,赵胤也只是静静拉过她的手,捂在掌心,又放在膝上,整个人端直而坐,沉默不语。 时雍侧目望去,“大人。” “嗯?”赵胤缓缓张开手臂,将她揽入臂弯里,“冷?” 时雍摇摇头,贴在他的肩窝上,脑子里千头万绪,想了许久,才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道:“通宁公主之事,你可知情?” 赵胤低头看她片刻,掌心在她肩膀上捏了捏,“当年知道一些。” 时雍道:“堂堂公主尚且如此,何况我娘?兴许这一生,我再也瞧不到她了。” 她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疲惫,还有浓浓的伤感,赵胤听了,眉心紧锁,低头瞅了她片刻,轻声一叹,“你这女子。” 时雍抬头,“我如何?” 赵胤眼神带着几分无奈,懒懒道:“本想等些日子再告诉你的,奈何你这狐狸,狡猾之极。” “嗯?”时雍眉尖微蹙,假意不知,“民女哪里错了,还望大人明示,哪有骂人是狐狸的?” 赵胤哼声:“本座怀疑通宁公主就是当年宋家胡同走失的傻娘。”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怀疑归怀疑,得到赵胤的肯定感觉又另当别论了。 “那大人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长公主?” 赵胤眯眼看她片刻,突然托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上揽了揽,突然冷声问:“阿拾,本座问你,是你如今的安宁紧要,还是认亲紧要?” 时雍微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赵胤沉吟片刻,说道:“若确定此事,你父亲……也就是宋长贵宋大人将罪无可恕,宋家那一大家子恐怕也要受牵连。你如今的安宁日子,将会被全盘打破。阿拾,这当真是你所期望的吗?” 时雍没有料到他会如此问。 更没有想到赵胤会为了她,想得如此深远。 在刚才之前,她其实都没有想过,若她宋阿拾当真是当今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将会带来怎样的巨浪滔天。 “有一件事,你恐有不知。”赵胤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当年朝廷暗中追查通宁公主下落,顺天府衙门也曾接到协查令。” 时雍瞳孔微缩,似是猜到了什么。 “我爹他知道的?”时雍想了想,道:“我爹虽说在顺天府衙门任职多年,但朝廷密查通宁公主下落,与他捡到傻娘,已间隔数年之久。就算他曾在衙门看过公主画像,也未必还能在多年后,记得那一副长相啊……” 赵胤叹息:“阿拾,你想得太简单。这么认为,长公主会这么认为?等有一日今上醒来,他又会不会把你父亲当成通宁公主受此劫难的罪魁祸首?你父亲办案捡回一个女子,怎么不交由衙门处置,而是私自带回家里,还趁女子意识不清,占为己有。单凭这一点,你父亲脱得罪吗?” 时雍哑然,抿了抿嘴唇:“原来这才是大人不告诉我的苦衷?” 赵胤双眼幽深,浅浅的呼吸仿佛带了一丝凉意,“为了维护公主的名声和皇室威仪。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时雍心下一窒。 黑色的帘帷被大风刮出一阵刺耳的沙沙声。天渐渐黑了下来,马车缓缓行走在京师城里,夜幕下的京师安静一片,马蹄踩在青砖石上传来的嗒嗒声,仿佛一种泼天而来的压迫感,令她难以呼吸。 原以为揭开这层迷雾,从此就能往好的方向航行。 哪知,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便已窥见内里全是坚硬的冰山。 赵胤说得对,若她的认亲换来的是宋长贵家破人亡,那让她如何忍心?想到王氏,想到宋香宋鸿,还有那个早上有鸡鸣狗吠有王氏骂声的安静小院,她何其忍心? “那依大人之言,我眼下应当如何?” 沉默中,赵胤望来深深一眼,“一、证实你我猜测,是否属实,再深挖此事内情。这个你不必操心,自有我办。二、通宁公主心疾不愈,此事便难办。只有通宁公主好起来,才有转圜余地。阿拾,可懂了?” 时雍皱眉讶然看他片刻,嘴角微动,“醍醐灌顶。” 赵胤看着她突然变得松快的表情,神色也放松下来,将她轻轻纳入怀里,下巴搁在她额上摩挲片刻,淡淡道:“还有第三。” 时雍将放在他膝上的手挪到他的腰上,紧紧抱住,还偷偷掐了掐那紧实的肌肉,这才仰头俏声问:“什么?” 赵胤道:“准备做爷的新娘。” 时雍惊讶一瞬,突然笑开,映在他眸子里的脸,仿佛一抹突然蹿起的火焰,燃烧了他眼里的半边天空。 在长公主府和觉远和尚闹翻之后,赵胤便不再提合卜之事了,直接让魏国公夏夫人找人看一个婚期。 夏夫人是个循规蹈矩的深宅妇人,觉得这事不妥,赶紧告诉了自家相公。 碰上赵胤的事情,夏常也做不了主,连夜入宫去找了正在教太子习武的甲一。 甲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请他在东宫饮了一回酒,二人畅饮通宵,从不沾酒的甲一喝得酩酊大醉。夏常再次回到魏国公府,便只剩下唉声叹气了。 “管不了,管不了,谁也管不了。” “那他爹怎么说?” 夏常摆摆手,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喃喃道:“天命,天道,天不饶人呐!” 夏夫人默念一遍,“这是他爹说的话?那这桩婚事他是管,还是不管呢?他都管不了,我们可如何是好?” 床上的人已然睡过去。 魏国公夫人左右都不是,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赶紧去找人翻皇历,挑出个三月底的好日子,就这么定下了。 这一头,宋家人刚举家搬迁到金台坊,房子就在鼓楼大街的东边,这里地处繁华,离魏州和谢再衡家都不是太远。只是,这刘大娘的房子带铺面,价格是贵了些,却是个开店做营生的好地段。 时雍放眼一看,不得不佩服王氏的眼光。 搬进来前,王氏又发动了娘家的哥哥和侄子们,把房子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遍,修修补补再刷刷灰,住进来后她又亲自洗刷了三天,换了窗纸,挂上灯笼,这房子便出了颜色,焕然一新。 乔迁那日,宋家门口的鞭炮响彻了鼓楼街,亲朋都来恭贺,很是热闹了一番。 四邻八居都出来观望,私下窃窃,这宋家祖坟冒了青烟,当真是要发家了,也不知宋长贵哪来的福分养了这么个姑娘,命里带福,不仅得大都督垂爱,还得了良医堂孙老衣钵亲传和长公主殿下赏识,万般好事都由她一日占尽。 也有人说,福祸相依,别看现在风光,说不准哪一日便倒大霉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客居在哪家? 地方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搬家是个新鲜事,少不得会被人议论几句,时雍私下里叮嘱王氏,好好筹备她的饭馆便是,不必与人论长短,便把这些流言抛到了脑后。 孙正业故去,她实在太忙碌了,本身的主业都顾不得,仿佛已成一个职业医者,每日里在良医堂和长公主府两头跑,累得跟个猴儿似的,连家里成天讨论的婚期筹备都顾不上。 光启帝这边一直没有起色,这让时雍很是不解,就如孙正业身前所言,他自身不仅不是绝脉,反而日渐趋和,脉象稳定,外伤也早已愈合。按说这种情况,早该醒转,可他偏偏就是个活死人,愣是不肯睁眼。 而陈岚这边却是不同,自从那日,通宁公主找到了“女儿”,整个人便精神了许多,不用人逼着也肯好好吃饭喝药了,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时时刻刻都要找女儿,见到时雍她就乖顺,见不到时雍她就焦虑不安。严重时,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发脾气。 时雍对她而言,越发重要,这让宝音始料未及,也让原本想借助姑姑的势力打压时雍和赵胤的陈香苋和陈淮父子直呼不妙。 章节目录 第465章开张大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搬到新家的第二天,王氏就开始张罗她的饭馆了。 为了取名的事,她愁了好久,询问宋长贵,只答:“随你就好”,问时雍,她倒是给了个建议。 “王大娘的店。” 依时雍的想法,这名字通俗易懂又好记。可王氏觉得不妥,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卖饭食本就为官人丢丑,店还用自己的娘家姓,太荒唐了。 时雍被她气笑了,直接安排予安去找人做店铺招牌。 王氏怕没有时间照料家里老小,店面决定开到晌午后便打烊,只做早上和晌午两顿。 时雍对此热烈赞同,又撺掇王氏去请两个相帮。王氏当时没吭声,没两天,把她娘家嫂子和侄媳妇请了过来,帮忙打理。 请亲戚相帮极是麻烦,还不好管束,但时雍明白她日子好过了,也想接济娘家人,便不吭声,王氏在宋长贵面前提及此事,宋长贵也是随了她去。 女人们嘴上酸几句,心里头都羡慕王氏,凡事可以做主,管得了丈夫哄得了女儿,王氏也自知自己命好,私底下感动不已,开张前一夜,她特地煮了一大锅羊杂汤,一大家子围着吃了,说是“三羊开泰”。 当夜天空飘了点雪,次日早上起来,各家墙头屋顶就积得白茫茫一片。 今儿开张,一大家子都起得早。 宋香、春秀、子柔,三个女孩子勤快地忙里忙外,便是宋鸿也特地向先生请了假,在家里帮忙。 时雍不好意思睡懒觉,也早早起来,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想帮忙,最后被王氏吼走了。 王氏道:“没见过这么笨的丫头,哪凉快哪呆着去。” 听到老娘训人,宋香低低道:“你就是不舍得大姐干活。哼,我就是丫头命,什么粗活重活都叫我。” 王氏一听这话就瞪了过去,回头看一眼,不见时雍的影子了,她才小声道:“你大姐跟你一样么?她那手是要给大都督牵的,要是粗了糙了,你赔得起?” 说着话,她在围裙上搓搓双手,看宋香沉默不语,蹲着身子在拆葱,手指上全是泥,似又有些不忍心,弯下腰来戳一下她的脑门,小声道: “死丫头,跟你大姐计较什么?她得了荣华富贵,少得了你的好处?你有个做大官的姐夫,往后婆家敢欺负你?谁还敢不高看你几眼?” 宋香抿抿嘴,“我又没计较。” 王氏叹气,“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那点心思,当真以为老娘看不出来?阿香啊,你和阿鸿这辈子是好是孬,全在你大姐了。你别瞧着她不怎么吭声,心里有谱着呢。你大姐帮阿鸿找的那个什么先生,我都找人打听过了,顺天府头一份的,教出来的学生,还有中状元中探花的呢,听说好多弟子都当了官。逢年过节,那先生家里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多少人想拜到他门下?你弟弟凭的是什么?” 看宋香不吱声,王氏又在她脑门上戳。 “不开窍的东西,老娘今儿忙,懒得说你。往后这种话,要再让我听到,撕你的嘴。” 宋香抬头看她一眼,又耷拉下眼皮。 “知道了。” 母女俩在里头的对话,时雍全然不知。 她此刻正倚在门口看着街景,做“饭馆西施”。 刚搬来这里,看什么都挺新鲜,别人瞧着她也十分新鲜,来往都忍不住打量她一眼,时雍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叫人,指着门口的立牌道。 “客官来吃饭啊,今儿刚开张,随机折扣,还有机会免费。” 这个法子是时雍帮王氏想的。 在饭馆的门口,她让予安用木头架子撑起一个飞镖小转盘。上面画了大小不等的区域,八折、七折、六折、五折、还有免费。飞镖丢中哪个就按哪个价位来收费。 这种新鲜花样,王氏开始很是嫌麻烦,后来看到饭后结账时食客们跃跃欲试扎飞镖,扎到大折扣就兴奋得满堂喝彩,扎到折扣小的就一阵叹气,恨不得再吃一顿的模样,她立马对时雍崇拜起来。 “这姑娘,脑瓜子真是好使。” 时雍只是一笑。 这个铺子离集市不久,是个热闹的地方,两排都是店铺,这边厢王大娘的店红红火火,开张大吉,那边厢的食肆就显得冷清了不少。 而且,王氏今儿是卯足了力气做的开张生意,厨房里的香味儿飘了老远,尤其那锅卤味,引诱得来往的人喉咙里差点咽舌头。 吕雪凝便是这时进门的,带着丫头燕儿,拎了个大篮子,上面盖了青布,扎了朵红绸花,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奉上去给了王氏做开张之贺,把王氏喜得眉眼生花,直招呼她坐。 “大娘,您去忙。我是自己人,不用招呼我。” 吕雪凝自然不是来吃饭的,时雍观她面色,又见苍白不少,人也瘦了一圈,赶紧笑着把人拉到里间,寒暄起来。 “你家的事都办妥了?” 吕雪凝点点头,笑容渐渐收住,眉目有些忧色。 “有燕大哥帮衬着,顺利了许多,就南郊还有些田地和米市街的店面还没谈好,别的都妥了。我寻思要实在不济,便宜处理了也罢。” 时雍问:“准备何时启程?” 吕雪凝笑了一下,“本是定好这月下旬,恰好听了个信,说你三月要大婚了?我便想,要是有幸吃了你的喜酒再走,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呢。” 今日是二月初十,离婚礼也只有一个多月了,时雍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极快。她与吕雪凝不算感情有多深,但离别总让人伤感,更何况,这个时代车马不便,一旦分别可能就是永远。 时雍道:“多留些日子也好。” 吕雪凝笑道:“我娘说,最迟三月底要出发,再晚些,路上就该热了。” 时雍叹息,想了想道:“周明生这些天没来找你吗?” 吕雪凝面色一怔,笑容隐了下去,细声细气地道:“来了。他让我等他些时日。我不想同他纠缠不清,便让我娘把他打发走了。” 又是等。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时雍眉头皱了一下,觉得这周大头是当真不开窍啊。 “我也没别的想头,余生就图个安生,不委屈自己,也别耽误了他。” 吕雪凝嘴里有些苦涩,心下也有些说不清楚的哀伤,不知道自己当真是为了吃时雍的喜酒,还是存了等待周明生的心思。 时雍觉得这女孩子心思通透,又很聪慧,做生意原也是把好手,只可惜了,周明生没福分。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王氏在外面叫喊,说是乌婵来了。 时雍赶紧出去迎她,发现不只她一个人来,还带来了一个陈红玉。 这二人眼下关系倒是一日千里,只不知道陈红玉知不知道乌婵是她未来的嫂子? 时雍瞥一眼乌婵,笑着迎她们进屋。乌婵和陈红玉也向王氏“略微表示”了贺礼,让丫头小厮抬到里面的院子去了,然后坐下来同时雍说话。 外面宾客陆续多了起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店面也是坐得满满当当,看上去拥挤不堪。 乌婵到处蹓跶了一圈回来,喜滋滋地道:“房子不错,铺子也不错。王大娘当真是个能干的人,天生就能吃这碗饭。” 时雍道:“可不是么?她就爱折腾……” 几个姑娘聊得欢畅,春秀懂事地端来了瓜子、茶水和别的零嘴,笑嘻嘻地请小姐们品尝。众人纷纷夸奖王大娘手艺好。 这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 突然,外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接着便听到碗筷碟子落地的碎裂声,有人大声叫骂起来,粗俗不堪,极是难听。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堂,这么一闹,瞬间炸开,哄闹不止。 时雍脸色微变,“我出去看看。” 乌婵几个对视一眼,跟着走了出来。 时雍没有想到,开张第一天,就遇到了找事的——宋老太带来的一大家子。 对三儿子搬家开店,请了王氏娘家的人来帮佣,宋家那一大家子却无一个人沾到好处,宋老太是早就看不入眼了,私底下没少往左邻右舍的耳朵里灌脏水。 可是,时雍原本以为有了上次的震慑,怎么着也能消停一阵子的。 没有想到,居然选了开张的日子来闹? 谁给她的胆子? 时雍暗自冷笑。 宋老太带了十几个人,除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 老太太进来的时候说是要招待客人,点了满满一桌,吃完了不给钱,说是自己儿子开的饭馆,随便吃喝,要她给钱结账,让宋长贵来。 她吼吼嚷嚷也就算了,那几个年轻人更是不客气,直接掀了桌子。 时雍这时突然明白了王氏那句,“还能躲到天涯海角去吗?” 有这样的老婆婆,她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宋老太当真是能恶心人。 章节目录 第466章后院来了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亲老娘哭诉闹儿子,食客们纷纷起身走开腾出场地来。看热闹不闲事大,门里门外围满了人,指指点点,说着宋家那点事。 王氏那个气恨啊,牙都快磨碎了。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偏生不敢露出半点对婆婆的不恭敬,只得低声下气地服软,小声哀求。 “娘,要是您自个儿来吃点喝点,媳妇断断是不敢收银子的。可您这带好几个大老爷们敞开了肚子吃,这……媳妇开门营生,哪一样不花银子?求您体谅体谅,就别让媳妇为难了。” “老娘才吃你多少?你就为难了?让宋老三出来说话!让他来说,他还是不是从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儿了。没有老娘,他有没有今天?有没有官做?有没有本事找一个做大官的女婿?” 王氏看她越说越不像话,越吼还越大声,恨不得把街坊邻居都叫过来,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伸手就去拉她。 “娘,是我不好,行,既然是娘您的客人,我不收银子了,我不收银子还不成吗?您先去里头坐,我同你好好说话。” 王氏以为退让一步,又这么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宋老太占了便宜就算了。 哪曾想,宋老太一把拨开她的手,指着她鼻子就一顿大骂。 “你这臭婆娘别碰我!拿我儿子辛苦赚来的银子,养你娘家一大家子人,却不晓得孝敬婆婆半个铜板,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可怜我的儿,被这臭婆娘教坏了,对着他老娘又吼又骂,不尽孝道……” 对着围观的人,宋老太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把宋长贵夫妻俩说得那叫一个薄情寡义,把她自己说得那叫一个可怜。 时雍冷眼旁观,见四处频频有人点头,心下就明白了。 宋老太今儿是有备而来,而王氏是儿媳,是晚辈,在以孝为天的时代,王氏再大的苦楚都没法说出来,已然被道德绑架,只能红着一双眼,想哭又哭不出来。 了不起! 宋老太长本事了,懂得利用人心。 看来是有高人支招啊。 为了开这个店,王氏熬了无数个日夜,想来是不愿开张之日出现这种难堪的。 时雍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娘,不就是祖母带几个人来吃白食吗?伤心什么?你以为她今儿来闹了,明儿就不来了吗?别急着伤心啊,往后还有得你难过的呢!” 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王氏抬起泪眼看着她,忍不住悲从中来。隐忍这么久的委屈,也冷不丁就化成了泪水。 “谁不知道我嫁到他们老宋家没多久,她就把我们分了出来,两间破屋子,半点米粮都无,睡觉的床都是我让我哥连夜帮着赶做的。若不是我娘家接济,我们娘几个早就饿死冻死了,我开铺子,请娘家人怎么了,我付银子,娘家人做事,又不是吃白饭,怎么我就不孝顺了。” 她转头看着宋老太,“娘,你摸摸良心,宋老三孝敬您的银子,不比老大老二多吗?这么多年,我家吃什么好的不多添一碗给你端过去,一碗肉也给你分半碗,你这么败我名声,坏我生意,到底是何居心啦?” 时雍一席话,便引出王氏无限的酸楚。 宋老太听了,不仅没有半分尴尬不自在,反倒眼睛一横,理直气壮地质问。 “能者多劳,他宋老三赚的银子多,不该孝敬他老娘吗?没有他老娘,有他吗?有你的男人,有你的儿子,有你的好日子过?臭婆娘,给你脸不要脸,你不要老娘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王氏几乎崩溃。 “娘,你到底要什么,要媳妇给您跪下赔罪吗?” 一看王氏当真要跪,时雍赶紧托住她。 “祖母。”时雍走到宋老太面前,“我们去后院,好好说说您的赡养问题,你看可好?” 宋老太有些惧怕她,目光有几分闪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你想干什么?” 时雍从她眼里看出明显的紧张,可即使这么害怕她,宋老太仍然来了,还选了这么一个可能会让两家结成死仇的日子。 “哼,祖母怕什么?不是您吵着要让我爹我娘尽孝吗?这我们当真要尽孝,你倒又不敢了?” 她顿了顿,望了望满堂的人。 “难道祖母今天来,是诚心找事的?是我上次给您买断亲情的五千两银子都花光了,还是觉得五千两银子太少了,您拿到手又不甘心了?” 五千两?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五千两换到谁家都是一笔巨款! 谁也想不到,宋老太拿了人家五千两,居然还说不孝顺。一时间,舆论的刺刀转了向,纷纷谴责宋老太不知足。 而宋老太本人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色,懵然瞪着时雍。 “你胡说八道,你啥时候给过我五千两?” 时雍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祖母,你这叫什么话?我条子都有,你想赖账?” 说罢,她掉过头去,望一眼子柔,“去把我房里的收条拿出来,给祖母和各位婶娘叔伯过目。”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时雍默默看了乌婵一眼,收回目光。 乌婵站在内堂门口,看了这么久,自是知她的意思,带着春秀和子柔退了出去。 约摸一刻钟,子柔回来了,递上来一个小匣子,里面躺着一张收条。 大概意思是王老太收下时雍的五千两银子,从此便与宋长贵断绝母子关系,彼此恩义全无,再无瓜葛。 上面盖着宋老太的指印,墨汁陈旧,不像是刚刚写出来的,十分逼真。 时雍将纸条展开在众人面前。 “各位乡亲父老,老少爷们,叔叔婶婶,大家也帮忙看一眼,真金白银收了五千两,还是填不饱她的肚腹,这般贪婪的小人,毁了宋月一个孙女还不够,还想来祸害我们家,到底是她无耻,还是我们不孝?” 她说得一本正经,那收条也半分不像做假,宋老太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当即变了脸色,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银子肯定是对方一家子得了好处,就瞒着自己一家,当即出声质问起宋老太了。 宋老太里外不是人,撒泼打滚地哭嚎说自己没有收过时雍的钱,是这个死丫头栽赃陷害她。可是她的申辩无济于事,众人听了时雍的话,又有那么两个知道宋月那件事情的人,这一传播开来,纷纷指责宋老太的不是。 眼看这老太婆指望不上了,随同她前来的几个男子不耐烦了,直接拍桌子。 “这么多人欺凌一个老人家,当真是看不过眼了。” 他们本就存心找事而来,有了这个借口,直接就抬板凳摔桌子,在店里打砸起来。 时雍一看不好,叫了声予安和乌婵,抄起一张凳子就冲上去。 “吃白饭还砸店,是嫌顺天府衙门的大牢太冷清了吗?” 这边打起来不管不顾,一时间混乱不已。 乌婵、陈红玉都是会武之人,可这般状态下,看着混乱中的宋老太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耍泼的耍泼,哭闹的哭闹,混杂一团,她们是外人,不好当真把人给打坏了,毕竟都是宋长贵的家人。 她们横挡竖挡不方便,生生挨了好几下。 “杀千刀的宋阿拾,诬赖我收你银子不成,还想打杀我这个老太婆么?好哇,你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拿去吧……老娘和你拼了!” 宋老太趁乱跑过来,拿凳子就朝时雍抽过去。 时雍伸手抢过宋老太手上的条凳,也不好当众打这老太婆,毕竟这是宋阿拾的祖母,当真打下去她就说不清楚了。岂料,就在宋老太缠着她拉扯间,旁边那个粗壮的汉子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接动刀朝她刺了过来。 “咝!”时雍只觉眼睛一个晃动,条件反射地亲身,恰恰避开了要害,可是手臂上一阵刺痛,还是被锋利的刀子划了一下。 时雍伸手一摸胳膊,掌心全是血。 “啊!” 看到时雍受伤,那人又动了刀,围观人群大声惊叫起来,大堂上更加混乱。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时雍能这么快地躲开刀子,怔了怔,抢步过来正要刺第二刀,胳膊就被人抓住了。 “都住手!” 来人正是少将军陈萧,但见他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抓扯住那个壮汉,虎目瞪视众人。 “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你们是不要命了吗?” “你是谁?我管教我儿媳我孙女,与你何干?”宋老太方才拿凳子被时雍松手,摔了一跤,见状爬起来,倚老卖老地瞪着眼睛,对着陈萧就一阵大骂,猛喷唾沫。 这陈萧回京不久,在京中行走也不算张扬,民间认识他的人不多,除了时雍他们几个,也没人知道他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 可是,这不耽误他发脾气揍人。 本是军中血性男儿,哪受得了这个?他剜了宋老太一眼,转身两个巴掌扇下去,像揍孙子似的将面前两人男人打爬在地上。随后,瞪着那些人,怒吼一声。 “还不给老子滚?逼我动手,就没那么舒坦了!” 那人被他夺了匕首,胳膊也抽不回来,知道他身手了得,早已是吓白了脸。另外几个同伙想来帮忙,被陈萧飞身踹倒两个,一群人便赶紧溜了。 “你,你……” 宋老太脸色灰白地指着陈萧,想说什么,陈萧转头大吼一声“滚”,宋老太当即噤声,灰头土脸地钻出了人群,一家子做鸟兽散去。 时雍捂了捂手臂,见伤得不重,就只是破了点皮,扯出绢子摁了摁,上前对陈萧道:“多谢少将军仗义相助。” 陈萧眉头微皱,看一眼她身边的乌婵。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他扯过那个耍泼的家伙,冷声问: “此人怎么处理?可要我代为送官?” 时雍摇头,淡淡地笑道:“不必了,要不是穷谁会出来吃白饭呢。放他走吧。” 陈萧没想到她这么宽宏大量,微微有些诧异,但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便再多嘴,吼着那家伙滚了。 时雍发现他嗓门大,这一点像陈宗昶,喜欢大嗓门吼人,不过这人好像并不坏,只是直率了些,不懂得迂回曲折。 几乎下意识地,时雍转头看了乌婵一眼。 乌婵却转过了身,眼风都没带陈萧,径直叫了春秀进去拿药箱了。 陈红玉见这混局,不便再留下来为他们添麻烦,向时雍告别就随同兄长离去了。 吕雪凝看到人群外面来了官差,也是匆匆告别,隐入人群离去。 唉! 时雍目送他们离开,往外深深望了一眼,让王氏去应付官差,转头让人收拾大堂,又说了几句感谢乡亲邻里的话,便进了后院的住处。 乌婵迎上来,“手没事吧?” 时雍揭开带血的绢子看一眼,摇头,“皮外伤,不碍事。” 乌婵心痛地道:“这老太婆也太缺德了,专挑人家开张的时候来闹。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懂不懂的……” 时雍哼了声,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看着她笑道:“方才做得不错,那收条绝了。” 乌婵抬眼,看向蹲在药箱边拨弄的子柔,摸了摸她的脑袋,“多亏了子柔,这小姑娘好本事,生生把它做旧了,一点看不出来新鲜痕迹。” “那是,我们家子柔最了不起,又能干又聪慧。” 春秀嚷嚷,“小姐,我呢,我呢?” 时雍拖长嗓子:“你啊,当然也是……最笨了。” 春秀啊一声,委屈地嘟嘴。 时雍笑着,把她和子柔都狠狠地表扬了一番,把两个小姑娘说得心花怒放。时雍由着乌婵帮她上了伤药,刚坐下端起茶水,白执便进来了。 “姑娘。” 方才同那伙人打架的时候,白执便赶到了,只是还没等他出手,陈萧便出了手。然后,他便收到了时雍“按兵不动”的眼神,混在人群里,等那几个人一走,默默地尾随而去。 这时回来,想是有了线索吧。 时雍对上他的眼神,又望了望身边的乌婵,微微一笑,“她不是外人,你只管说。” 白执皱了皱眉,目光从乌婵脸上掠过,迟疑一下,仍是道:“事关重大,不便多说。不过,此事还得赶紧禀报大人才好。” 时雍想了想,突然发出一道笑声。 “我明白了。与广武侯府有关,对不对?” 白执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一时无言。 时雍猜得没错,这宋老太正是收了陈家的银子,带着一家子和几个小混混上门来找事的。 只是,这件事广武侯未必知情。 “我跟随那几人出去,见他们找人拿了银子就各自散去,便又紧跟上那个出银子的人。亲眼看着他进了广武侯府,这才返回禀报,没再跟进。” 白执说到这里,见时雍不避乌婵,也就没再顾及,接着说开。 “这般愚蠢的举动,堂堂一个侯爷想必做不出。我私以为……这是陈小姐的主张。” 话虽这么说没错,可是愚蠢的人,怎么就不能是个侯爷呢? 不管是陈香苋还是陈淮,反正这梁子早已结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时雍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手。 反正赵胤正在找陈淮的把柄和罪证,不会坐视不管。 倒是宋老太那边的事情,让她有些被动。 若当真拿钱就能了结,也不是不可以,只宋老太这种人,怕是会养刁了胃口。而且,宋老太搭上了陈家,又心甘情愿被陈家利用,想必这个势利眼,已经看不上她的小钱了,人家的心大着呢。 只是,她若要对宋老太动真格,一个老太婆,又是宋长贵的亲娘,分寸当如何掌握? …… 宋长贵是晌午时分回来的,王氏没有同他说话,带着人把前面铺子上的事情都理顺了,这才回到后院,把门一关,半天不出来,宋长贵在门口叹了半天气,王氏也没有给他开门,他径直出去了。 时雍胳膊受了伤,王氏不让她做事,她今儿也没去良医堂和长公主府,趁这个时间,躲入自家房里休息。 春秀和子柔心疼她的伤,一会儿进来续个水,一会问个安,不时拿眼神瞅她的脸色,好像她是伤重病人似的,让时雍哭笑不得。 这么到了天黑,连晚饭都是春秀端入房里来吃的,时雍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狐疑地问:“谁做的?” 春秀惊讶,“小姐的嘴巴真是厉害,这都吃出来了?这是阿香姐姐做的呀。” “哦。怪不得这么难吃。” 时雍嫌弃宋香的手艺,匆匆扒了几口便放了筷子。春秀收了碗筷出去,不肖片刻又进来了,苍白着脸,一脸惊恐地道:“小姐,姑爷来了。” 时雍直起身看她,“姑爷来了,你怕什么?” 春秀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天,咽了咽唾沫,结结巴巴地道:“姑爷是翻,翻后院的围墙进来的,我以为是贼,吓坏了。” 时雍:…… 翻院墙? 时雍赶紧披上氅衣出去,便见后院的墙角立着一人,正在拍打身上的积雪,身姿修长,神态从容,半点没有“做贼”的自觉性。 时雍讶异地看他片刻,忽而笑了。 “大人,怎的从这里来?” 章节目录 第467章 半夜来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她一眼,大步走近,“你跟我来。” 时雍原以为抓到大人“爬墙”这事是可以偷偷嘲笑一下他的,哪曾想这男人沉着脸便命令她,然后掉头而去,比她还要厉害几分。 哼! 时雍看着他背影,对春秀道:“你下去吧。” 春秀还在发傻,听了时雍的话终于松了口气,小声说道:“姑爷好凶啊!小姐,我有些怕他。” 时雍愣了愣,看到小姑娘担忧的样子,噗声轻笑,“不要怕。他又不会打人,他也打不过我。” 春秀分明就不信:“姑爷比你高很多,还有刀,他不是打不过你,是宠着你的,才不舍得打呢。在大青山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 时雍笑不可抑,拍拍小姑娘的后背,“那你赶紧出去吧。一会叫他看到可不得了。还有,既然姑爷翻墙来的,便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出去别同人说起,明白吗?” 春秀频频点头,乖乖地出去了。 时雍把门闩上,回到自己房里,见赵胤端坐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拿着她的茶盏在喝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面容有些愠色,但被他隐藏得很好。 “过来!” 看时雍站原地不动,赵胤又看了她一眼。 时雍嘴巴抿了抿,手捂着胳膊的伤口,老老实实走到他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委屈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赵胤愣了愣,放下茶盏,牵了她的手坐在自己腿上,一时又说不出责怪的话了。 “伤口找大夫处理过了吗?” “我自己就是大夫。”时雍犟嘴,看他脸色不愉,又哼声道:“皮外伤,不碍事。” 赵胤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无奈地道:“你啊,让人欺到头上了也不肯告诉我。” 时雍道:“不是人家今天刚刚上门来欺负吗?我又不会未卜先知,哪里晓得他们那么不要脸呢?” 赵胤冷哼一声,冷眼看她,“我看看伤在哪里。” 时雍连忙捂住胳膊,“看什么?我都包扎好了,不能再动,痛着呢。” 看她这一副紧张的模样,赵胤眉头微挑,“你就知道跟我厉害,以为你不知道痛呢?我为你做的护腕是白做了么?” 时雍道:“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寻衅,哪里知道他们会动刀子。是我疏忽大意了,要早知道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我先打得他满地找牙,怎肯让他伤我?” 赵胤眯起眼看她片刻,抚了抚她胳膊的伤处,声音严厉了不少。 “你这胆大妄为的东西,还敢说不知道?” 时雍:…… 她承认,一看宋老太带人来挑衅,她就猜到了这事不寻常。宋老太这人虽然坏,但不蠢。上次她给了宋老太教训和警告,不能一点都不长记忆。更何况,宋老太闹归闹,骂归骂,多少会留底线的,她私心里还是想靠着三儿子享福,哪会肉还没吃着就直接来砸锅的? 除非有人许了她更大的好处。 很显然,一切的事情赵胤都知道了。 时雍抿了抿嘴唇,小声埋怨道:“果然白执这个人靠不住。哼,都说了不要告诉大人,他还是大嘴巴。” 赵胤斜眼,“他是我的人。” “我也是你的人呀。我都受伤了,大人还来责备我。” 时雍借着房中烛火氤氲的灯光,看着赵胤脸上的阴云密布,故作委屈地低下头。 “现在顺天府谁不知道我是大人您未过门的妻室?我寻思,看在大人的脸面上,借这些人二十个胆子,怕也不敢来我家店里寻事。哪里晓得,人家偏就不给大人面子了。” 看赵胤越听脸色越沉,时雍心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于是将双手搂上他的腰,轻咬下唇,淡淡一叹。 “我不是不告诉大人,是不愿意让大人为难。既然大人没有动他,肯定是时机未到。我怎能因为我家里的私事,破坏大人的计划?” 赵胤低头看来,目光幽冷,“你这女子,满嘴没一句真话。” 顿了顿,他将时雍搂到身前,端详着她的脸道:“你知你与广武侯府是什么关系?” 时雍心下一惊,仰脸望着他。 “大人是说,确认了么?我的亲娘是通宁公主?” 赵胤眉心微微蹙起,点了点头。 “我原本不打算现在动广武侯府,既然欺到你的头上,那就怪不得我了。” 时雍一听,“动得了吗?广武侯根基深厚……” 赵胤冷声一哼,“满朝皆言我挟裹太子,一手遮天,若不乘了这股东风除去奸佞,我岂非白白担这污名?也罢!奸佞不除,寝食难安,此人是留不得了。” 他说得平淡,时雍却听得暗自心惊。 除奸铲恶这话说来容易,可这奸恶之人若是朝廷重臣,皇亲国戚又另当别论了。 朝野势力极为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动广武侯府无异于将一棵千年老树连根拔起,难度可想而知。 “此事难办,大人还需三思。” 时雍看着赵胤,有些担忧地道:“不论我与广武侯府有什么关系,我对这父女二人都无好感。大人要动他们,我自是半分怜悯皆无,但若是时机尚不成熟,大人仅仅是为了帮我报仇,那大可不必着急。” 哼! 赵胤眼睛里掠过一抹幽暗的光芒,一只手挑起时雍的下巴,凌厉的视线几乎要望入她的心扉。 “你不就想借我的势除去他吗?胆给你了,你却怕了?” 时雍呃声,心虚得不敢看他眼睛。 “这不是担心大人嘛。大人想动广武侯,那是硬碰硬的。主要是长公主那边,总会因为通宁公主给侯府几分脸面的……” 赵胤环住她的腰,重重一紧,将她整个儿纳入怀里,低头望着她,声音略略有些低沉。 “你不都帮我谋划好了?” 时雍一惊:“我何曾有帮大人谋划?” 赵胤语气淡淡地道:“陈香苋欺你,你在她身上洒痒药,陈家派人刺杀你,你带人打砸了她的铺子,惹来陈家更大的愤怒。你结交长公主,再在长公主府认亲……” 说到这里,赵胤停了下来,看着时雍坦然的双眼,目光幽暗而冷漠,但语气听不出半分责怪。 “你不告诉本座,不阻止,任由事态发酵,就是想让陈家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无法收场,就算长公主出手都救他不得。” 时雍皱眉看着他。 这男人表情平静得看不出喜怒,尽量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情都瞒不住他,但她还真的希望赵胤能一直装聋作哑,当成不知,任由陈淮越作越死。 正如那日她同乌婵讲的,陈袭了陈景的爵位,尽量只是一个宗亲侄子,但古人对子嗣的认同和后世是不一样的,只要抱养过来认了儿子,那便与亲子无异了,享有等同的权利。要扳倒一个开国功臣的儿子,难如登天,怕就怕到时候“自罚三杯”,那就难看了。 这也是赵胤为什么按兵不动的原因。 要办就得办成铁案,让他再也翻不了身,要不然后患无穷。 这一点,赵胤明白,她也明白。 时雍皱了皱眉子,喉头突然有些喑哑。 “大人说这些的原因,是觉得我不该反击,不该生出睚眦必报的心思,不该同长公主攀交情,也不该引导通宁公主把我认作女儿吗?大人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想做皇家的女儿吗?不是,我做这些,只是想为大人留一条后路。” 赵胤看她说得气苦,又束紧她腰。 “你这女子,本座何曾怪罪你?” 时雍皱起眉头,“我明白大人的想法,我一个女子,本不该生出这么多心思。但我多是无辜,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大人,为了我们的未来?” 看赵胤脸色阴沉,时雍将他脸扳起来,眼对眼地看着他,严肃地道: “大人虽是位高权重,可备不住他们是一家人。你再怎样做得对,还是个外人。这世间,有几个人会胳膊肘往外弯呢?到时候,大人里外不是人,朝堂上无人声援,百姓也不理解。大人总不能真的带兵造反,自己做皇帝吧?” 一听她说这话,赵胤神色当即一变。 “阿拾!” 章节目录 第468章 阿拾的三个请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一直知道眼前的女子不同于旁人,她性韧而坚毅,裹着一层刺但内心柔软,但是当她轻易说出“造反做皇帝”这种话,还是让他始料未及,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心上,当即呵止。 “不可胡说!” 时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对一个忠孝思想教训长大的人来说,听了肯定把她视为异类。 她也明白,相比于赵胤而言,她更为精致利己。 为免他生厌,时雍赶紧闭上嘴,眨眨眼,将小脸凑到他的面前,压着嗓子道:“我俩这么近,我说得小声,不会有人听见。” 赵胤道:“隔墙有耳。” 时雍望着他深幽冷漠的双眼,嘴角微微一抿,“横竖大人就是怪我多事了。好吧,我认错。陈香苋往后若再欺我,辱我,哪怕派人刺杀我,我都忍着、防着她便是,不再跟她作对。大人也不必急着办广武侯,总归得寻一个妥善的机会。” 赵胤被她气笑了,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要将她拉过来面对自己。时雍却犟了起来,将身子往外侧,双脚离地就要走人。 “阿拾!” 时雍用眼角去瞄赵胤的表情,见他当真是无奈了,这才乖乖让他拖入身前,靠在他的怀里。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大人嫌弃我,又抱我做甚?” 赵胤揽她入怀,耐着性子解释。 “我说那些,不是责备你,而是心疼你受伤。你怎不识好歹?” “当真么?”时雍挑了挑眉梢,心里一阵偷笑,脸上却是四平八稳,很是喜欢看他宠着自己的感觉。 “大人莫要哄我,方才质问我时,那么凶……” 赵胤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喟叹一声。 “你同长公主交好,确是助了我一臂之力,若非你与通宁公主的关系,我眼下当真不想动广武侯。我本想夸你聪慧,计谋深远,你倒是好,不待我说完,便埋怨上了,我也插不上话。” “啊?” 时雍傻眼了。 原来不是责怪,而是在夸她? 时雍眯起眼斜剜过去,“大人学会哄人了。哼!才不会信你。” 赵胤唇角微微上扬,视线扫过她生气的小脸,眼里那一直冷色便成了化不开的缠绵。 “眼下局势复杂、小人横行,我怕你一个姑娘家应付不来,会吃亏,这才着急了些,哪一句是责怪来的?” 这再三解释,让时雍心底都快笑开花了。要是换了从前,谁告诉她赵胤这个大魔头会对一个女人示软,为语气不好而道歉,打死她都不会信。 可如今她不仅见到了,还享受到了。 唉,喜欢折磨大都督不知道是不是有病,时雍实在太喜欢被赵胤宠着护着的感受了。她以前分明是一个洒脱的性子,现在尽然找些事也要让他说几句好的来哄自己。 有病,一定是! 时雍一想,再看赵胤皱着眉头一脸凝重的样子,心里便暖成一片,揽住她的脖子,乖巧地道: “我晓得大人是为了我。只是女子面皮薄,见不得男人发狠发急的……大人往后不要再凶我了,好不好?” 凶吗? 赵胤眉头揪起,淡淡道:“你往后不要再瞒我,算计我,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凶?” 时雍唔一声,眼风瞄一下那盏夜风中摇曳的灯火,小声问他。 “我现在可没什么瞒大人的,那大人要如何疼我呢?” 这女子狠起来是真狠,软起来也是真软,乖顺的模样就像猫儿的尾巴探入了人的心里,那么划拉一下,整个身子便僵了,酥了,哪里还能同她讲道理,哪里又舍得责备于她? 闲窗下,帘幕里,月夜霜风对残灯,二人四目相对,点点滴滴的情愫便撞入心扉。 此刻的时雍像个小媳妇似的窝在赵胤的怀里,翘了唇,扬了眉,问得赵胤滞了一滞,讶然难言。 如何疼一个女人? 这个问题令他头痛。 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曾想到时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沉默片刻,赵胤慢声一叹。 “你这刁钻女子,你想我如何?” 时雍眼珠微转,笑眯眯地道:“若是让大人凡事以我为先,大人肯定是办不到的。那么,可否请大人答应我三个请求?” 三个? 赵胤道:“只有三个?” 时雍笑着点头,“是,只有三个。” 赵胤道:“你说来听听。” 时雍眼皮一抬:“第一,你我成婚后,若是相处不好,大人须得允我自行离去。” 见赵胤眉头蹙了起来,时雍补充道:“我明白我这么说,大人一定觉得奇怪。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有讲这种条件的,可是,阿拾不想做鸡,也不想做狗。” 她看着赵胤,目光渐渐凉了下来。 “大人位高权重,我只是寻常女子,大人若有一日烦了我,纳了别的姬妾,我的个性是断断受不了的。但我是个洒脱之人,我明白一生一世的爱可遇不可求,人有七情六欲,也都会喜新厌旧。我不会阻止大人的幸福,但也想拥有重新追求幸福的权利。因此,我希望大人同意我这个过分的请求。你有了别人,我自请出府,也去寻我的良人,各自安好便是。” 赵胤沉默着看她片刻,“你当真旷世奇女。” 从没有哪个女子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而阿拾,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赵胤看她小脸严肃,并非玩笑之举,皱了皱眉,又问:“接着说。” “第二。” 时雍抿了抿嘴唇,望着她道:“我不想做深宅妇人。不想成了婚,就像寻常妇人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喜绣花描红,就像大人府上养的鹦鹉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不得欢颜。我想像如今一样,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请大人允诺我。” 赵胤见她神情坦然,眼里并无恳求别人该有的样子,就好像这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我若不允,你如何?” “不嫁!”时雍说罢见他黑了脸,又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神色也小意了几分。 “我知道大人一时接受不了我的想法,这才没有胆子说。还不是大人今夜说要疼我,宠着我,我才壮了胆么?没有想到,大人说的疼我,宠我,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当真……” 哼! 赵胤俊目生凉。 “你这嘴,惯会倒打一耙。说说看,第三呢?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时雍看他神色松缓了许久,没有方才那么僵硬了,猜到他虽然难以接受,但还没有被她的思想冲击得直接翻脸,于是,笑容更是甜美了几分。 “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了,一定会依着我的。第三点,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我先预定在这里。往后若有一日,阿拾犯下滔天大罪,再拿出来当个免死金牌,求大人饶恕一命,可好?” 赵胤哭笑不得。 “你这小狐狸,我何时同意了?再有,你是我妻,何来滔天大罪?” 时雍笑眯眯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往后余生还有数十年,斗转星移,乾坤变化,哪个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说罢,她又去揽住赵胤的脖子撒娇。 “大人,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赵胤从脖子上拉下她的手,正色看着她道:“第一条,我不答应。阿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赵胤既然娶你,便不会再有二心。你老老实实待在爷的身边,哪里也别想去。” 这么霸道? 时雍张了张嘴,又想搬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话来说服他,可赵胤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脸色一沉,便垂下眼凝视她。 “没有万一。我若负你,必当自绝于满天神佛,永世不得超生。” “别——”时雍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怔了怔,见他神色凝重,眉尖便蹙了起来,嗔怪地道:“不可随便发誓。小心打雷。” “……” 赵胤沉默了许久,冷鸷的眼一直盯着她,见她眉头揪着,一脸纠结的小模样,又是一叹。 “第二点,我答应你。” 时雍眼前一亮,对上他的眼睛,刚叫一声“大人”,就听见赵胤道:“你是旷世奇女,有旷世奇才,又怎可拘于我一人后院,绣花描红,了却余生?” 时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大人当真同意?不怕人家说我抛头露面,给你丢脸?” 赵胤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轻声道:“这偌大山河,广袤天地,可任由我阿拾撒野!谁敢说你闲话,本座便剪了他的舌头。” “大人!” 时雍愣了愣,突然重重扑入他怀里,将他抱得紧紧的,又笑又叫,像个孩子似的放肆拽扯他的衣服,兴奋得不得了。 赵胤低头看她,唇角弯起,“还有第三。” 时雍抬起头,靠近他一些,仰脸看着他,“大人你说。” 赵胤眉头微微一蹙,“我答应。” 时雍讶然。 二人对视片刻,就听赵胤道:“若你当真有一日罪犯滔天,我必会护你平安。” 一席话不轻不重,却狠狠扯痛了时雍的心弦。 这是她的死穴。 也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 上辈子,她正是“犯下弥天大罪”,最终落得一个抄家入狱,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在诏狱最后那一段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她无数次要求面见赵焕,换来的都是“楚王不愿相见”的回话。乌婵也曾偷偷买通楚王府的下人,试图前去恳求赵焕营救时雍,得到的消息是“楚王去了倚红楼,彻底未归”的消息。 弥留之际,时雍曾思考这个问题—— 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无论她做了什么,永远站在她这一边。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了她,他也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她,甚至为了她背叛全世界。 后来她才明白,最忠诚的不是人,是狗,是大黑。最值得珍惜的人是朋友,是乌婵,是燕穆,不是她爱过的男人。 在说出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她原是想为自己换一个保命符,是怕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没有想到赵胤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直接说中她的顾虑。 时雍盯着他的眼睛,深邃的,一眼望不穿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真的知道她的秘密,但是她又不敢去揭穿,不敢去挑战这个禁忌。 “多谢大人!” 时雍长长松了一口气,怔怔望了他片刻,突然咬了咬下唇,望了望这间布置温馨的屋子,低下头道: “夜已深了,大人便在这里歇了吧?这两日霜寒露重,我恰好能为你灸一灸,免得日头起来,你的腿又不舒服。” 氤氲的火光映着她白皙光洁的小脸,仿若染了一抹淡如霞光的粉泽,杏眼微阖,内里盛满细碎而朦胧的光芒,像星子般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赵胤看着她还没有说话,她便低下头来,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夹杂着浅淡的芳香,拂在耳际,仿若香透了整个人。 “还有一个多月我们便要成婚了,横竖是一对夫妻,也不差早晚……” 在她徐徐传来的声音里,赵胤鼻腔发热,口干舌燥,全身血液都涌到头部,竟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扼紧时雍的手,将她从身上解下来,说出一句。 “那样不好。” 他的反应,时雍毫不意外,看他将手臂横在面前,一副贞丨洁烈夫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 “只是心疼大人来回奔波罢了,你歇在这里,我便去春秀和子柔房里睡便是。” 赵胤闻言松了口气,但又隐隐有一丝说不出的失望,这古怪地情绪让他反应比寻常慢上半拍,身子也绷得越来越紧。 “阿拾,正是要成婚了,我才须得谨慎一些,不能坏了你的名声。不然,我又何苦翻墙而入,便是不想让人说你闲话。” 时雍嗔笑道:“说呗,反正大人会割他舌头。” 她提的是方才的话,赵胤却是一怔,随即拍她脑门。 “你这恶毒女子,一日不为难我,便不舒坦。” 时雍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大人连这个都知道喽?” 赵胤哼声,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床边坐好,然后弓腰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这两日便要收网,我得去安排,不便久留。我走了,嗯?” 时雍拖他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赵胤叹气,摸摸她的小脸,“本座又跑不了,早晚是你的人。急什么?” 噗! 好端端的情绪走坏,时雍忍不住笑了出来,脸颊微红地瞪他一眼。 “大人真是好厚的脸皮,谁说我着急的?不是可怜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亲近过女子么?不知好歹!” 赵胤眯眼,看她娇俏模样,只觉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又不得不故作镇定,轻咳一声。 “爷岂是好色之人?走了!你早些歇着。” 他直起身,一撩袍子,单手往后一负便掉头要走。 时雍再次拉住他,紧紧抱住,一言不发,这缠缠绵绵的滋味儿便是磨人,赵胤僵硬着身子,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脂膏幽香,只觉得浑身发热,气血逆流,憋着许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阿拾。” 赵胤将她拉过来,刚想说话,便见她微垂下头,将脑门压在他怀里,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心中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傻瓜,来日方长。嗯?” 时雍嗯一声,“你我不是夫妻么?只是想与夫婿腻歪片刻罢了。大人又来嫌我。” 赵胤就没见过这么硬气又这么娇气的姑娘,兴许是有的,他也没有注意过,总归,他是被眼前女子牵引了太多情绪,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留下的心思,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横下了心。 “不早了。明日你还要去良医堂不是?” 时雍知道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撇了撇嘴巴,瞄他一眼,“知道了。我送大人出去。” 赵胤道:“好。” 二人说着话,相携出来。 时雍刚将门闩拉开,便见一人匆匆前来,与他们碰了个正着。 “爹?” 宋长贵看着出现在闺女房里的赵胤,脸色一变,怔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 章节目录 第469章 宋大人的女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三个人撞到一起,只有宋长贵一个人尴尬。 明明他是长辈,是老丈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上前去质问这个臭小子凭什么大晚上出现在自家闺女房里的。可他这一刻,却后悔来得早了些,看着赵胤平静的眼神,竟觉得背后凉风阵阵。 “宋大人。”赵胤率先行礼,一板一眼地道:“听闻阿拾受伤,我来得太急,没有通传,万请海涵。” 再急也不能翻墙吧?时雍看他一眼,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好笑,偏偏赵大人一本正经,而宋长贵也是毫不在意,摆了摆手。 “大都督自便,自便。” 时雍:…… 这是宋家,什么就自便了? 时雍看他翁婿两个鸡同鸭讲还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拖了拖站着纹丝不动的赵胤。 “大人你不是忙么?” 这意思是他可以走了,不必在这里强行应付老丈人,还把老丈人搞得很被动。 可是,赵胤听了她的话竟是眉头一蹙,望向宋长贵道:“我看宋大人行色匆匆,是找阿拾有事?” 女儿还没嫁过去呢,就换家长了? 时雍是这感受,宋长贵也是这感受,望望赵胤,再望望时雍,他笑着拱手。 “不瞒大都督,是有桩要事……” 赵胤看一眼时雍受伤的手,眉头微蹙:“何事?” 宋长贵是赵胤的老丈人没错,可谈到正事,宋长贵却不得不一五一十地禀报。 “顺天府刚发生一桩案子,死者身上再现狼头刺,我想找阿拾去瞧瞧。” 时雍一怔,“死者又是女子?” 宋长贵转头看她道:“有女子。” 这么说,死者不止一个了? 时雍听闻狼头刺,心里已然有些跃跃欲试,连忙看了赵胤一眼,催促道:“大人去忙你的事吧,我同我爹去验尸。” 说实话,若是换成别的夫婿,可能一个月总有几次能被她吓得睡不着觉。动不动就验尸,说得像家常便饭一样。而这也是以前的宋阿拾为什么长得不赖,却年逾十八尚无婚配的原因。 但赵胤不同,面色都没有变一下,唯一令他不悦之处就是时雍如今带着伤。 若是别的案子,赵胤是万万不会允许她去的,可既然宋长贵说死者身上有狼头刺,又另当别论了。 思忖一下,赵胤道:“我同你去。” 时雍诧异地看着他,说道:“大人不是还有要事?” 赵胤道:“不急这一时。” 时雍哦了声,对宋长贵道:“那爹,你去拿家伙,我进去换身衣服就来。” 宋长贵看了看赵胤的模样,脊背上汗涔涔的,唉唉两声,转身走了。 时雍换下身上的袄裙,换了一身雷同于男装的便捷衣袍,头发也被挽成了一个男式发髻,俨然是个清俊小子的模样。 她见赵胤看着自己,笑盈盈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大人,走吧。” 赵胤见她满脸欢喜,指了指后面院墙,“我走后门。” 时雍噗一声,笑望着他道:“那也行。我同你一起走后门。” 这房子确实是有后门的,开后门便是一个临水的小巷,很是僻静。二人出去同宋长贵汇合,时雍上了赵胤的马车,宋长贵和予安同行,就这般浩浩荡荡去到四夷馆,在门口又见到沈灏和周明生等人。 各自行礼问安,拿了手令进入馆内。 四夷馆这个地方,主要有两个职能,一是掌译书之事,说通俗一点,就是专门翻译其他各国语言的一个机构。各类语言的通译和文史都在这个馆中进行。而另外一个职能便是供四邻各国的人居住。 年前与兀良汗战事结束,兀良汗二皇子自请到大晏为质,便被安排在这里居住。 不过,四夷馆面积极大,又分设各馆,按属国不同细分成不同的场馆。各设通事官,各管各事,隶属太常寺。 这次发现尸体的地方在高句馆。 可是,要弄清楚这事,还得从上个月高句馆走水说起。 四夷馆与京师其他地方一样,建筑多是木质,那夜高句馆因两名通译半夜围炉烤肉不慎引发火灾,刚好大风天,来不及扑救,高句馆房舍烧毁近半,所幸无人伤亡。 房子毁了,高句馆还得办公啊。太常寺卿赶紧奏报朝廷,批了银钱下来,由工部派人着手重建。 哪里会想到,翻修刚刚开始不久,便在高句馆的院子里挖出了数十具尸体。 这帮人吓得不轻,赶紧上报,这案子再辗转一下,便又到了顺天府衙门。 府尹马兴旺头都快大了,自从他上任顺天府就没有一日消停日子。他身为父母官,每日要处理大量的事务,这等复杂案件,自然交到了专司刑名的宋推官手上。 于是,宋大人便不辞辛苦地带人来了。结果一看,这些尸体死亡的时间竟然不尽相同,最长的至少十年以上,最短的仅仅十来天。 年代久远的尸体早已腐烂变成了一堆白骨,辨识不清,而几具尚且可辨的尸体里,宋长贵发现有两具的锁骨有类似阿月身上的狼头刺。 案情重大,他立马调派人手,顺便回家把大姑娘叫出来帮忙验尸。 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他认为自家大姑娘的能力,远高于新上任的仵作宋辞,尤其这一具新鲜尸体是女子,阿拾更为方便。 宋长贵什么都想好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把大都督本尊也请到现场。而等在这里的太常寺卿吴松安和各馆通事等人,也万万没有料到大都督会亲临现场。 高句馆内灯火通明,时雍看到列位大人都在场,稍稍怔了一下,而列位大人看到大都督来了,也是有短暂的怔愣,然后齐刷刷行礼。 “下官参见大都督!” 漆黑天幕下,昏暗灯火里,大小官员拜了一地,行完礼便鸦雀无声,齐齐等着大都督示下,头都不敢抬起。 时雍冷眼旁观,突然感觉到一种“众人跪迎九千岁”的阵仗,再看赵胤冷漠的面孔,竟然添了一丝压力。心里忖道:往后她在赵胤面前,是不是得收敛一点? 赵胤岿然不动,凝视着众人。 也许只有一瞬那么久,可底下的人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才看到赵胤大袖一拂,声音冷淡地道: “免礼!诸位各行各事,权当本座不在。” 那么大一座山压在头上,如何能当他不在? 众人都不知这位大人今日怎么就心血来潮来了现场,尤其负责四夷馆的太常寺卿吴松安,本就因为四夷馆的火灾和大量尸源的问题心焦头痛,生怕项上乌纱不保。此刻更是吓得额头发汗,虽然赵胤说了免礼,他却在直起身时两股战战。 “大都督,且去前厅稍坐,下官让人奉茶……” 赵胤道:“不必。” 说罢,他看了时雍一眼,说道:“本座陪同宋姑娘而来,不是公务。” 不是公务,就是私事,也就是说,大都督是以“家眷”的身份前来的,与这个案子无关。 一听这话,吴松安那颗悬着的心更是颤抖不安。 大都督怎会为女子作陪? 这分明就是另有隐情,看来此案不简单,惊动了大都督,兴许他现在要保的不是项上乌纱,而是项上人头了。 吴松安抹了抹额门,示意身侧的通事,“还不快、快为大都督看坐。” 时雍看众人紧张的模样,觉得这殓尸现场瞬间就变了气氛,再看赵胤大袖一摆,四平八稳地坐在二人抬出来的太师椅上,威严,冷酷,又俊美,心底不由叹息一声,唇角往上一撇,转头问宋长贵。 “爹,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宋长贵指了指庭院里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土块砖石,冷不丁又小声对时雍道了一句。 “当真不该叫我这女婿来,乱套了唉!看把人给吓得,哪里还能做事?” 时雍看他一眼,唇角扯了扯,戴上自制的手套,徐徐步入尸骨坑中。心里却思忖:宋大人嘴上说不该,心里却指不定有多得意呢。女儿还没过门,女婿就叫上了。 章节目录 第470章白骨堆里谁是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院子里的石块、泥土、瓦砾等乱糟糟地堆在一起,还有一些连根挖起的植物被人丢弃一旁。雪化后变得泥泞的地上,已经没有了道路,只有一串因为行人来去而踩踏出来的脚印。 时雍和宋长贵等人顺着那一排脚印走进去,看到中间有一个巨型大坑,约摸有一丈深浅,一堆尸骨横七竖八地丢弃在坑中,还有一些骷髅掩埋在泥土下面,半露不露,残骨断骸,看一眼便令人骨头生冷。 这下面是埋了多少人? 几具尚未腐败的新鲜尸体已经被人抬了上去,坑底那一堆尸骨还没能彻底清理完毕。 四周有一些匠人正在往外面刨土。 这些匠人都不专业,挖出的土堆之中,混合着各类衣料和随身之物,还有一柄生锈的长剑和几片破碎的酒瓶残片,都被他们随手丢弃在一旁,并未引来注意。 而这些东西,对于断案和验证死者身份是极有帮助的。 时雍见状,看了宋长贵一眼。 宋长贵一看这情形也是深锁浓眉,大声叫道: “不可乱丢,不可乱丢啊。沈头,劳驾你,差人收捡一下。” 沈灏方才前来,看到是这番情形也是面生不悦,回头看一眼工部和太常寺的官吏们,他唤来周明生和郭大力,吩咐道: “你两个负责把这些物件都收集起来,整理在一处,不可有半点遗失。可懂得?” 周明生当了这么久的差,自然明白这个东西的重要性。他朝沈灏点点头,扶刀上前,看着那几个匠人就大声吆喝。 “兄弟们,别乱丢啊。小心他们半夜爬起来找你们要东西。” 几个刨土的匠人被他说得心里发瘆,都小心翼翼起来。 宋长贵走到一边,叫来一个工部负责重建高句馆的吏目。 “劳烦说说当时情形。”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那吏目眼窝深邃,想是紧张得很了,说话前,一连咽了好几下唾沫,这才指着坑中。 “最先发现的是女尸,大抵是在这个位置。” 他看了看时雍,转头对宋长贵道:“女尸埋得较浅,翻开砖石便看到了。” 时雍打断他:“房屋走水毁坏,为何连同庭院都要翻新?” 吏目尴尬地笑了一下,“朝廷批了银子下来,总得办好差事才是。” 时雍唔了一声,点点头,“你继续。” 吏目挪开目光,仍然看向宋长贵,说道:“其后又发现两男一女两具尸体,都离地面不深。更深处的白骨堆是匠人们将尸体抬出后,准备回填泥土时无意发现的……” 这时,旁边一个围观的匠人道:“我们在泥土里发现了一截手骨,吓了一跳,吴大人说再往下挖挖看。这一挖可不得了,哪是一具尸体?这分明是一堆啊。” 那人做了个颤抖的动作。 “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古时候这里有仗打?死的人都埋在这里了。可宋大人来了之后,说是死亡时间并没有那么久,大概在二十年内,我们就想不通了。” “怪瘆人的。” “难不成是高句国人在我大晏滥杀无辜,然后将尸体掩埋在自家院中?” 几个匠人开始七嘴八舌。 吏目喝止一下,他们才又噤声。 时雍看着白骨堆没有说话,而宋长贵不停地向他们解释,暂且不好下这种断语,在高句馆发现尸骨,不能说犯事的就是高句人。 在准备修葺高句馆时,高句馆内原本的通译和高句人都暂时搬迁到兀良馆居住了。 因为来桑好客,在四夷馆本就寂寞,在赵胤那里学了手谈之术回来,整日便邀人来斗,恰又与那些人说得上话,吴松安便索性成全了他们。 时雍四下看看,没有看到来桑,又对宋长贵道:“那几具尸体停放何处?” 宋长贵道:“尚在馆中。” 高句馆烧了一半,另一半便闲置下来,此刻尸体还没有来得及搬运到殓房去。 时雍闻言,从庭中尸骨坑走了回来,对赵胤说了一下情况,便去验尸。 宋辞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他手上拿着勘验文书,见宋长贵进来,便将文书递了上去。 “师父,我已按你吩咐记录在册,您请过目。” 宋长贵点点头接过,随手交给了时雍。 “阿拾看看。” 勘验文书上所具内容,多半是宋长贵和宋辞之前所验,包含尸体的性别、年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等详细情况。 死者共有四人,年纪二十至四十不等,其中一男一女的锁骨处有狼头刺青。关于这四人的死亡原因,由宋长贵亲自核实:“眼睛纵出,遍体青黑,死于砒霜之毒”。 而死亡时间,宋长贵认为约摸在十日前,因京师天寒地冻,数日见雪,死者尸体埋入地下,腐败程度不深。 正因为此,当时雍翻开他们身上的袍子时,那锁骨上的狼头刺青还栩栩如生。 一看像狼头,再看像姑娘,这个图形极好辨认。 时雍翻查了几具尸体,发现完全符合毒死症状,又有宋长贵这个老仵作把关,她没有对死因有异议。 “爹!” 时雍翻看着勘验文书,小声问:“你以为,这四具尸体和深埋在院中的那些白骨堆,有没有必然联系?” 宋长贵皱了皱眉道:“眼下难以定论。当务之急,是核实死者身份。” “没错,核实了身份,才能打开突破口。” 时雍点点头,提了提腕上的手套口,跟着宋长贵又回到了挖掘现场,那些被丢弃在坑里的器物已经被周明生等人全部放置在了一张裹尸用的白布上,东西上沾满了泥土,要一件件地辨认很需要一些时间,还有坑底的白骨堆,要把他们全部整理出来,更不知今晚要忙到何时了。 时雍回头看一眼坐在檐下,由太常寺卿和几个官吏相陪的赵胤,和宋长贵小声说了一句,便朝他走了过去。 “大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很给赵胤面子,端端正正行了礼,这才恭声道:“我这边暂时走不成的了,时辰不早,要不大人先行回府休息?” 赵胤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无妨。我等你。” 方才吴松安对大都督来此地目前还在惴惴不安,听了这话,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难不成大都督当真不关心案子,是为一个女子来的? 不可能! 定有猫腻。 吴松安实在不愿意他老人家坐在这儿了,闻言顺着时雍的话好言相劝,“大都督。更深露重,您还是听宋姑娘的话,回府去歇了吧,等这边有了眉目,下官便快马加鞭差人来报。” 赵胤朝他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又关切地问时雍:“胳膊可好?” 时雍忙起来早已忘了自己胳膊受伤的事情,对上他的目光还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心里一甜,唇角忍不住就浮上了笑意。 “回大人话,已经不碍事了。我要去忙了,陪不了大人,您就回去吧。” 赵胤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子,望一眼火把照亮的地方那一群忙碌的人和乱石泥堆,沉声道:“有何发现?” 时雍看了看周围的人,将方才的发现和宋长贵的验尸结论告诉了赵胤,又回头望一眼夜色里的白骨堆。 “现场遗留下许多器物,相信很快便能查明死者身份……” 她话音刚落,周明生便殷勤地跑了过来,朝时雍递了个眼色,又拱手朝赵胤行礼。 “大都督,有新的发现了。” 时雍知道他想在赵胤面前表现,便默默站在旁边不吭声,又听周明生兴奋地汇报道:“土堆里刨出一个兀良汗使者令牌。宋大人请示,要不要派人请二皇子过来,再行辨认?” 周明生话音刚落,未等到赵胤出声,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 “不必相请。小王来了。” 时雍侧目望去,火光辉映处,一行数人速度极快地走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兀良汗二皇子来桑,无为扶刀走在他的身后,半张面具泛着一抹冰冷的寒光。 在他们的旁边,还有几个异族打扮的男子,面色铁青,为首那人还没有走近,便大声道:“是谁在污言秽语,污蔑我高句国杀人埋尸?” 章节目录 第471章对号入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来高句馆前,来桑和几位高句使者通译都不知道赵胤也在这里。 那位说话的高句人是出使大晏的某位高句太师之子,名叫崔长勋,刚到大晏半月,路上听说了这件事,就一路义愤填膺,对赵胤的威慑力预计也不足,上来就便厉声质问,一副要讨要说法的模样。 只可惜,话毕,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胤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只是看了来桑一眼。 “烦请二皇子去看看。” 来桑经常去无乩馆下棋,与赵胤算熟识了。可是,对上赵胤这一记冷漠的眼神,来桑还是愣了愣神,一时觉得脊背生凉。 他赶紧丢个眼神给同来的崔长勋,上前向赵胤行礼问安。 “大都督安好!尸体在哪里?小王先去瞧一眼再说。” 崔长勋看来桑堂堂兀良汗二皇子对赵胤尚且这么客气,虽是一脸不高兴,还是耷着眼皮,上前按大晏礼节向赵胤施礼。 几乎同一时间,赵胤已然起身站了起来,对来桑道:“本座与你同去。” 他大袖一拂,人已走到来桑身边,将崔长勋的行礼视若无睹,一副冷冷淡淡的脸色,没表露半分情绪,却仿佛结结实实在崔长勋脸上搧了一巴掌,给了个下马威。 高句人长久以来依附大晏王朝,甘为臣属,学习大晏的文化礼教,也学习大晏语言、使用大晏文字,崔长勋在高句国内的血统高贵,但一到大晏便摆脱不了骨子里的自卑了。稍有一点刺激,便觉得受到了侮辱,一时间被赵胤激得面红耳赤,掉头看着赵胤的背影便大吼。 “大都督这是何意?” 赵胤大步往前走,就像不曾听到他的话。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来桑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觉得赵胤这老贼真是会侮辱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高句半分面子,这不是让人下不来台吗? 这两日来桑正在教崔长勋下棋,可以说崔长勋是来桑学会下棋之后难得一遇的“臭棋手”,也是来桑好不容易找到的“尊严”。 想了想,来桑还是侧过头去,小声帮崔长勋说和。 “大都督,你别跟他一般计较,这人脑子不好使,莽撞不知礼,但他肯定不是有意冲撞你的。” 见赵胤看过来,来桑指了指脑袋,“他这儿有问题。” 赵胤道:“那就更要敬而远之了。” 他走得很快,来桑顿了顿,加快步伐才跟了上去,“为何?大都督为何要跟一个笨蛋计较,你可不是这样肚量狭小的人,连我你都能原谅,不计前嫌教我下棋,何况是他,今儿刚见第一面……” 赵胤不理来桑,径直走到白骨坑前,“如何了?” 时雍和宋长贵、沈灏等人都在忙碌,看到他同来桑一起过来,赶紧直起身子,向他们问安。 “回大都督话,经我等初步勘验,这些白骨死因雷同,应该是出自同一时期,同一案件。除此,暂无别的发现。” 赵胤点头,“有多少具尸体?” 宋长贵皱了皱眉,与时雍交换个眼神,为难地道:“骨骸散乱一团,目前还无法确认,得等完全启出,再行拼接,以便核实。” 来桑问:“宋大人,兀良汗使者令牌在何处?” 宋长贵拱了拱手,让宋辞将一个用白布包裹的令牌呈了上来,然后说道:“我等皆不识兀良汗文字,只是看这模样与兀良汗文字有些相像的,还是请教二皇子才能确认。” 来桑就着绒布捏着令牌,观望一下。 “这个有些年头了啊。” 宋长贵道:“二皇子好眼力,这个久埋土中,有些褪色,但文字可辨,不知写的是什么?” 来桑眯起眼,就着火把的光线看了好半晌,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兀良汗使者的令牌,这是一种信物。” 四周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来桑,期待下文。 来桑抿了抿嘴,眉头蹙起,模样比刚才更严肃了几分,说话时目光转向了赵胤。 “你们没有去过兀良汗,可能不知情。过去几十年,我们两国关系尚好,在相互往来时,要是有南晏人给我们兀良汗人带来了帮助,我们便会赠他一些我们自己的东西做礼物,这种信物也是皇室赠礼的一种。手持这种信物,再到兀良汗,就会被我们当成好朋友,受到很好的礼遇。” 时雍看他一眼,问道:“这么说,持有这个信物的人,不是兀良汗人,但一定去过兀良汗,并且受到过兀良汗皇室的赠礼?” 来桑点点头,又蹙着眉头瞄她,欲言又止:“是的,上面的文字用南晏话来说,大抵是‘有求必应’的意思。只不过……” “只是如何?” “自我父汗做了汗王,这种信物就没有了。” 因此,按时间推算,这就是阿木古郎做汗王时的信物了。 宋长贵又请来桑辨认了从坑底启出的别的几件物什,来桑一一摇头表示都不认识。 不料,那个刚才被赵胤冷落的崔长勋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也许是为了在赵胤面前扳回一局,看了一眼摆在白布上的那些东西,重重一哼。 “早就听人说起,大都督德才兼备,学富五车,竟是连这个都不认识么?这柄长剑,来自高句。”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了那一柄生锈的长剑。 赵胤扫他一眼,面无表情,时雍却听不得他这么酸赵胤,笑了笑,软绵绵地还击。 “都锈成这模样了,还能认得出它,果然是同宗同祖,一脉相承的东西。我们大晏的铸剑师所铸之剑,便是掩盖于地数十年,也没有这么生锈的,看来你们高句人,还没有学得我大晏铸剑术的精髓呀?” 时雍笑盈盈损人,不带半个脏字,说得众人忍不住想笑,又不得不生生逼住,表情就极是古怪,而崔长勋再次被激,气得脸都绿了。 “那么还敢问各位,这些埋在我高句馆庭院的尸骨都是何人?为何要杀人藏尸,陷害于我?” 时雍笑道:“如今尚未确认真凶,这位高句大人就急不可耐地对号入座,莫非做贼心虚?” 崔长勋所遇到的大晏女子,无不温良贤淑,何曾遇到时雍这样伶牙俐齿之人?愣是被她说得七窍生烟,一时情急便脱口骂人。 “你这贼妇,怎可无凭无据污人清白?看来在背后编排我高句杀人的,便是你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朝赵胤抬高下巴,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里露出满满的挑衅之意。 “大都督,我高句慕名而来,对大晏素来友好,你们却一再出言不逊,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当真是欺我高句无人,打算把这杀人之罪强按我头上?” 来桑看他这凑上去找骂的德性,实在不忍直视。 都说他脾气暴,这位仁兄比他强多了,相比起来,他这几个月真是修炼得温文尔雅了呢。 来桑一想,更是好言好语地相劝:“长勋兄,你稍安勿躁……” 崔长勋愤怒地打断他:“你二皇子忍得,我可忍不得。我又不是吓大的,今日大都督要是不给个说法,就别怪我致信我国国王,告知此事了。” 哼! 赵胤突然出声,“既然贵使生怕我们不怀疑高句,那就查上一查吧。来人!”他微微侧身,冷冷道:“高句馆庭院挖掘大量尸骨,又见高句凶器,请高句使去衙门协查一二。” 几个侍卫领命,齐齐应声:“是!” 协查一二,说法好听,可是与“押入套牢候审”并无明显区别。 崔长勋一听就急了,指着赵胤就开骂,赵胤目光冷冷掠过他年轻的面孔,又冷冷补充一句。 “回头崔大人写信,别忘告诉高句国王,让他将上一任使者遣返顺天府,以备核查。一月不至,大晏朝廷便要问责了。” 章节目录 第472章辨认死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崔长勋才到大晏不足一月,而庭院下面掩埋的白骨堆有些年头了,那自然与他无关。而上一任高句使半月前匆匆被召回高句,这个中的真实原因大晏朝廷自然无法掌握,现在大晏要向他们问责,情有可原。 一听这话,崔长勋嚣张的气焰便蔫了一些,胀红的脸也褪了些颜色。 “你什么意思?你想对高句做什么?” 赵胤摆了摆手,“带下去,先认尸!” 同崔长勋一起前来的还有两个侍卫和一名通事官,此时已经完全被侍卫制住,按赵胤的命令一起被押过去认尸。崔长勋一开始还大声痛骂,在挨了两巴掌后便老实了下来。 不到一刻钟,朱九回来了。 “爷!” 他朝赵胤摇了摇头,“这四人都表示不曾见过死者。” 来桑闻言,对赵胤道:“小王也去辨认一下?” 虽然同在四夷馆,可兀良馆离高句馆距离很远,众人对来桑去辨认尸体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不忍拂了他的热情罢了。 朱九又带他过去了,不消片刻,二人就脸色苍白地走了回来。尤其来桑,那表情与离开时大相径庭,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甚至有几分狰狞。 “崔长勋呢?大都督你把人押到哪里去了?老子要问他话,这王八羔子天天跟老子下棋,还动老子的人!” 看他发飙,众人皆是不解。 朱九默默走到赵胤身侧,小声禀报。 “爷,死者四人皆来自兀良汗,其中两人,与来桑熟识。” 不仅熟识,那位年纪最长的死者还是来桑在兀良汗的授业恩师,来桑最早学得的那些大晏话,会写的那些大晏字,全是由那人授教。 这位长者名叫吉尔泰,今年四十有五,是兀良汗弘文院的大学士,也是兀良汗有名的饱学贤者。来桑说,吉尔泰仰慕大晏文化,性情温和,德高望重,从不与人结仇。而另一名死亡的女子,是吉尔泰的小女儿萨仁的贴身婢女,萨仁与来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打小便已相识。因此,来桑也认得她的婢女。 令人不解的是,为何本该在兀良汗的吉尔泰,死在四夷馆,还被人埋在了高句馆? 而萨仁的婢女死在这里,萨仁又在何处? 来桑快要气得发疯了,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那模样像一头小牛犊子,几次三番叫嚷着要去找崔长勋算账。 赵胤看他这一副失态到几近癫狂的模样,一把扼住他的肩膀,狠狠夺去他手上的腰刀,扭头道:“无为先生。” 无为默默走上前,看着赵胤,“大都督,请您放开二皇子。” 赵胤将腰刀丢给无为,冷然道:“二皇子需要冷静,你带他回去。” 无为接过腰刀,紧紧扣在掌心,点点头。可是不待无为说话,来桑就吼叫起来,“不行,我不回去!你叫我冷静,我怎么冷静?吉尔泰死了!他就死在我的面前,萨仁也不知去向,我如何冷静得了……” 赵胤沉下眉头,叫了一声谢放。 “你协助无为先生,将二皇子带回馆中安顿。” 叫了谢放,那就带了强制的意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顿。来桑再傻也听得懂弦外之音,他咬着牙,当即暴怒。 “赵胤老贼,这里是四夷馆,我为何要听你指派?我不走,我要去找萨仁……” “你找不到她!”时雍看着来桑赤红的双眼,叹了口气,“二皇子,你与其这么激动地冲大都督生气、发火,不如冷静地坐下来想一想,该如何为你的恩师报仇?” 一个身在异乡的皇子,看到本国人死于眼前,其中一人还是传授自己的恩师,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不见了,心情可想而知。 时雍完全理解来桑的情绪,安抚地上前看着他道: “我给二皇子几个方向,梳理一下情绪。第一,快马传信回兀良汗,问清情况。第二,配合我们彻查案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眼下这情绪,不仅帮不上忙,只会适得其反,明白吗?” 时雍原本就是来桑执意到大晏为质的原因,他对时雍的信任比其他人更多,看到时雍鼓励的眼神,心中那股压抑不住的异常躁动稍稍平复。 他深深吸一口气:“阿拾,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是不是崔长勋,还是哪个高句人,我这就去宰了他,大卸八块。” 时雍看着他孩子气的表情,抿紧嘴巴,一言不发,直到来桑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问出的问题根本就让旁人无法回答,双手握成了拳头,她这才一叹。 “二皇子先回馆去,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我不走。” 来桑很固执,看着那个白骨坑,对时雍道:“这么多尸骨,你们要清理到何时?我留下来帮你。” 赵胤皱眉,来桑一看立马抢先发话,“我保证,听阿拾的话,不会再乱来,也不找崔长勋和任何人的麻烦。” 时雍看他这么模样,就算回去也肯定不会好好休息,与其让他坐立不安,生出别的事来,不如让他参与其中,还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些信息帮助。 “大人。”时雍缓缓看向赵胤:“由着他吧,正好也需要一个熟悉兀良汗的人。” 赵胤沉下脸,看她片刻,淡淡地道:“由你。” 时雍察言观色,朝他轻轻眨了眨眼,视线又低下去看着他的腿,“大人快些回去休息。明早应该就有眉目了,到时候,可能还需要大人出面的,省得大人辛苦。” 涉及到兀良汗大学士,涉及到高句使者,涉及到数十具无名尸骨,这已经不是一桩小案子,必然会惊动朝廷,引来各方关注。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都需要赵胤来协调解决了。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看穿了男人微妙的心思。 说这一句话时,她心里的关切之情,虽一字都没有吐露,却又全映在了眼睛里。 来桑是可以留下来做事的人,而大人却是必须要回去休息的人。要不然,她会心疼。 赵胤无声地望她一眼,转头对谢放道:“你留下。” 谢放拱手,“是。” 时雍望着他离去时昂藏挺拔的背影,连走路都是一丝不苟,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 赵大人也是一个操心的命,叫他回去休息,恐怕他也是不肯好好睡觉的。 那个军需案,赵胤原本都准备收网了,又突然发生四夷馆的案件,不知道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 时雍望着眼前白骨,夜风习习中,只觉得后背一阵凉寒。 …… 一群人用了整整一夜,终于将坑中尸骨悉数取出,再仔仔细细按人体骨骸进行了拼接,确认尸骨数量共计五十八具。其中男性骨骸五十二具,女子六具,年纪有老有少,不尽相同,而死者身份,除了遗留物里那一块兀良汗的信物,并无其他与直接相关的东西。 天光已亮,时雍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精神却异常兴奋。 “爹,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 宋长贵也是一晚未合眼,样子有些憔悴,听了时雍的话,他用袖子抹了抹湿透的脑门,“哪里奇怪?” 时雍眯起眼睛,看着面前一具具摆得整整齐齐的骷髅白骨架,平静地道:“一次性死了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引来半点波澜?你回忆一下,顺天府这么多年,就没有发生过数十人同时失踪的大案吗?” 宋长贵闻言,眉梢微动,四下里看了看,朝时雍招招手,把她叫到一边,这才背着人小声道:“据我所知,是有一桩。” 时雍眼神一亮,“什么时候的事?” 宋长贵迟疑片刻,犹豫地道:“那桩案子发生的时间倒是对得上,就是地点不对,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呢?” 时雍看他这一副踌躇模样,心里划过一抹异样的情绪,抿了抿嘴唇,“你说的可是,随通宁公主前往兀良汗的医官使臣一行?” 宋长贵惊诧地望她一眼,点点头,叹息道:“算算日子,那还是光启二年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唉!当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便成了一桩无头悬案,但这些人是消失在阴山附近的,怎会出现在大晏?还有刚死的那四个兀良汗人,又是被何人所杀?那个叫萨仁的姑娘,是在大晏失踪了,还是仍在兀良汗?” 桩桩件件,都未能解。 时雍双唇紧抿,看着他道:“会有答案的。” 宋长贵又是一叹,摇了摇头:“摊上这档子事儿,你爹这推官,怕是要做到头喽!” …… 章节目录 第473章 上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次日又是个大冷天,寒风呜咽一般掠过京城上空,雪花飘然落下,皇城门口的守卫顶着风雪,严阵以待。 有细心的百姓发现,今日各城门均加派了人手,防守较往日更为森严。 四夷馆的案情震惊京师。 几十具无名白骨,四具兀良汗人的尸体,还有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狼头刺青”,来历不明又颇有神秘感,无不为百姓增添了谈资。同时,也引来了恐慌。 事情传到朝廷,臣工们早早便入宫觐见太子殿下,纷纷表示对这个案件的关注。 太子宫中,大臣们各有说辞,听得赵云圳头大如牛,甲一安静地站在班列下,一言不发。 天灰蒙蒙的一片,冷得很,对赵云圳来说,再没有比这种天气更压抑的,更何况,耳边还有这么多的蜜蜂在嗡嗡作响。他很想告诉这些人,案子阿胤叔会办,不要再来吵他了,他只想躺回被窝里再睡一觉。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哪怕心里翻江倒海,小身子还得端坐在殿中,听这些人争执、辨认,各说各的道理。 他真是厌恶极了这些规矩,屁丨股快坐出褥疮来了,这些人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赵云圳开始神思游离,想着等开了春,要去郊外踏青,叫上阿拾一起,去抓蝴蝶,看桃花,再令阿胤叔做诗…… 他想得有点得意,在别人说要如何处理与兀良汗关系的时候,差一点笑出声。 众臣看他表情,突然怔住。 “太子殿下?” 这位小太子的心思极是难猜,在没有监国前,他嚣张跋扈,常常凭喜好治人,监国后有所收敛,可他们仍然是摸不清他喜怒无常的想法。 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他怎么就突然笑了? 赵云圳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刚要解释自己的失仪,殿外便传来一声通传。 “启禀殿下,大都督觐见!” 赵云圳刚才还板着一张小脸,闻言眼神仿佛亮开了一抹光,好不容易才克制着兴奋,清清嗓子,抬袖严肃地道: “快宣!” 朱漆大门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一道修长的人影缓缓踏上台阶,雪雾在他背后纷飞,他如同自飞雪中踏阶而来,一步步走到大殿门前,扶着绣春刀的手停顿片刻,他将刀取下,交给殿门的侍卫,这才撩开袍角,迈过高高的门槛,从两侧的众臣中间慢慢走过。 殿中众臣屏气凝神,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今天的赵胤身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袍,一袭裁剪得体的飞鱼服,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精瘦的腰身,鸾带绵袍,一件绣了暗金的黑披风自肩后垂落,仿佛天边压下的乌云,将他俊朗的面庞衬得冷酷莫名,令人不敢直视。 这么俊美,又这么可怕,他是天神最矛盾又最完美的杰作,一出现便夺去了所有的目光,也夺去众人的喉舌。 赵云圳惊讶地发现,赵胤走入大殿,仿佛连殿中的光线都黯淡了下去,众臣也比方才拘束了许多。这些人怕阿胤叔,比怕他这个太子更甚。 怪不得人人都说他是阿胤叔的傀儡。 在他们眼里,他们惧怕的是权势熏天的阿胤叔,不是他。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个太子只是一个摆设,是必须要陈放在这里的一件物什,真正起作用的是他面前这个人——他的阿胤叔。 说是傀儡,好像也没错。 不过,赵云圳觉得做傀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赵云圳抿了抿嘴唇,看着朝他徐徐走近的赵胤。赵胤却低垂了眸子,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他的座前,单膝跪地。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赵云圳缓缓笑开,“平身。来人,给大都督赐坐。” 赵胤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微有厉色,分明是阻止之意,嘴上却平静地道:“臣叩谢殿下恩典,臣有急事禀报,站着说便好。” 赵云圳看懂了他的意思,眼神示意宫人不必再看座,然后看着赵胤道:“赵爱卿请讲。” 赵胤静静地站在赵云圳面前,淡淡地道:“兀良汗国书今晨送抵大晏,为免误事,微臣没让呈报,赶紧带入宫来了。” 国书直接递送到赵胤的手上,虽然他用了委婉的说法,是怕耽误正事,这才没有按程序呈报给太子,而是由他亲自带了过来,但殿上众臣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云圳脸不改色,“国书在何处?呈上来。” 赵胤取出国书,交由殿上的内侍呈到赵云圳手上。 赵云圳当着众位臣工的面拆开国书封缄,只看一眼,小脸就变了颜色。 信上有许多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所叙内容却只有一个。 “兀良汗王巴图告知我国,说他已遣派使臣来我大晏,迎接怀宁公主前往额尔古完婚。” 婚事从昨年拖到今年,兀晏两国休战后,巴图许久没有动静,更没有提迎娶怀宁公主之事。不过,既然怀宁是许给她的妻子,他遣使来迎,也在情理之中。 众臣不明白赵云圳为何会是这样的脸色。 直到赵云圳把拆开的信交给侍者,让他交给赵胤过目,然后徐徐说来。 “巴图遣派的使臣,正是死在四夷馆的兀良汗弘文馆大学士吉尔泰。” 殿上一阵哗然。 大晏与兀良汗交往密切,国书呈递的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由使臣亲自到了殿前面见皇帝时呈递,另一种是在使臣出发前,先行来函照会对方,给对方一个准备时间,使臣再来正式交互。 这种涉及两国联姻的事情,给对方一个准备的周期自然最好,兀良汗先让人送书信,使臣再慢慢前来,并不令人称奇。 奇怪的是国书后至,使臣先至,而先到的使臣没有知会大晏朝廷,而是穿着一身大晏便装被人埋在了四夷馆的地下。 赵云圳看向众臣,“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内阁首辅曹吉站在班列前方,看赵云圳的目光是朝着他而来的,硬着头皮出列。 “回禀殿下,我朝与兀良汗止战不久,正需休养生息,万不可再起战事。微臣以为,当速速查明真相,平息事端。” “哦。”赵云圳不冷不热地看着他,“那曹爱卿认为,当如何查?” 方才赵云圳犯困时,这个曹吉一直在说四夷馆的案子,做意见领袖,显然是被赵云圳盯上了,而且,内阁首辅为第一辅臣,御前议事,辅佐储君本是要务,赵云圳问他也是正常。 但是曹吉心里很清楚,这太子爷就是诚心让他为难的。 因为在议事前,他曾单独提点过赵云圳,不要轻信赵胤,以他一人独大,否则必会为国朝招来祸事,可这位太子爷显然已经被赵胤牢牢攥在掌心,根本就听不进他的话。 曹吉眼见自己一番苦心被当成驴肝肺,索性就不再遮掩了,上前跪地道:“案情重大,当务之急,殿下应责成锦衣卫查明案情,将罪魁祸首缉捕归案,给兀良汗一个交代。” 赵云圳看他一眼,目光转向殿上其他人,声音悠悠地道:“曹爱卿言之有理。你们呢?各位爱卿可有不同见解?” 众人面面相觑,目露踌躇。 而赵胤站在殿中,双眼半眯,神情淡然若水,好像没有要发表见解的想法。 众臣迟疑片刻,齐齐道:“微臣并无异议。” 赵云圳坐在上边,看着这些人,轻轻哼了声,“那本宫便依了各位爱卿的意思,将此案连同与兀良汗的国事,一并交由赵爱卿督办。” 话音未落,赵云圳又冷不丁补充一句,“再往后,诸位爱卿说本宫听信权臣一面之词的话,便要改成听信群臣之言了。” 殿上突然安静下来。 众臣被赵云圳噎得说不出话。 太子爷在朝堂上这么说话,自然是没有分寸,可赵云圳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太子,他再没分寸又如何? 曹吉咳了一声,掩饰着不安,又严肃地道:“殿下,微臣还有一言。” 赵云圳朝他看过去,有些不耐烦了,“曹爱卿说吧。” 曹吉看了赵胤一眼,目光掠出几分冷色,“此案不宜拖延太久,大都督最好有个督办期限。” 赵云圳心里一惊。 这是要让赵胤限期破案的意思? 他还没有说话,殿下众臣便频频点头,有人提议,便有人附和。而赵胤行事向来独来独往,从不结党,这些人怕他,私心里又都想看他的笑话。 赵云圳道:“案情复杂,不宜过多束缚……” 看着太子爷的表情,众臣不再说话,只拿眼看着赵胤,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无形压力最是让人难以抗拒。 赵胤终于开口,“殿下,十日。” 赵云圳轻抽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朗声问:“赵爱卿是说,十日内便可破案?” 赵胤不动声色,点点头。 赵云圳咬了咬下唇,还想挣扎一下,给他个下台阶的机会,“十日可够?要不本宫多给你几日?” 赵胤语气平静地道:“十日足够。” 章节目录 第474章 缩头乌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亮时才回到家,时雍没有精力洗漱,倒头便睡。这昏天黑地的一觉,一直睡到晌午的饭点。 前面铺子里的香味从大门飘了进来,阵阵饭菜香极是诱人,时雍悠悠睁眼,想撑着身子起床,这才发现胳膊酸麻胀痛,举都举不起来,她又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 春秀打了帘子进来,对时雍睁大的眼睛对上,吓了一跳。 “大娘叫我来问,小姐要起身吃饭吗?” 时雍道:“我不起身吃饭,难道躺着吃饭吗?” 春秀愣了愣神,噗声一笑,“我去为小姐端水。” 小丫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时雍都来不及问她想什么,闭上眼睛伸个懒腰,她慢吞吞爬了起来。 她其实没有睡饱,但今日事情多,不能再睡了。 子柔把饭菜端到了厢房里,说是王大娘专门为她准备的,时雍看看这个分量,确实就够她一个人吃,不由诧异。 “我爹还没回来?” 春秀道:“老爷方才回来了,又回屋去了。” 时雍喔声:“他没吃饭?” 春秀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大娘说不给他吃。” 这王氏还在生宋长贵的气呀? 饭菜都没有他的份了? 时雍摇头笑了笑,“你们吃的什么?” 春秀道:“我们都在厨房对付了一口。今儿生意好,从早上忙在现在,脚都没歇一下。” 子柔道:“我看王大娘对小姐是最好的,这么忙,也没忘了为小姐做吃的。” 时雍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王氏对她的好,内心隐隐有些涩意。 从四夷馆出来,宋长贵就去顺天府衙门了。四夷馆白骨堆的发现以及他们的猜测,他需得和府尹通个气,看如何向朝廷呈报。 时雍想,若是这案子大白于天下,那傻娘的事情,就必然难以再隐瞒。若傻娘确实是通宁公主陈岚,到时候,王氏如何自处?女儿是别人的女儿,丈夫喜欢了多年的女人是当朝公主……他们这个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这个真相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就摆在时雍的面前,揭开盒子将会带来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 时雍吃完饭,去找宋长贵。站在房门口,看着紧闭的门扉,她轻轻敲了敲。 “爹!” 房间里没有动静。 时雍安静地等了片刻,终于传来宋长贵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拉开了,宋长贵披衣走了出来,双眼通红,一副疲惫的模样。 “阿拾来了。何事?” 时雍看他这样,低声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宋长贵眉头皱成一团,摇头说道:“在衙门里吃过了。”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时雍道:“那爹再睡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再来同你说话。” 宋长贵叹口气,在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来,“睡不着啊。你帮我倒口茶来。我口干得很。” 时雍应了声,眼风瞄着他,倒了茶水端到他面前。宋长贵很少在她面前端父亲的架子,更是很少命令她做事。 今儿他很反常。 时雍见他一边喝茶一边出神,轻声道:“爹,府尹大人怎么说?” 宋长贵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僵硬,沉吟片刻,放在茶几上,又是重重一叹。 “马大人不肯相信我的话。” 宋长贵的模样很是纠结。 实际上,要不要上报朝廷,这些白骨疑似二十年前失踪的大晏医官及随从一行,宋长贵也是犹豫过的。 而马兴旺不是不肯相信,而是不愿牵扯这件事,怕影响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今儿晌午,马兴旺难得地请了宋长贵在家里用膳,席间还亲自为宋长贵倒了酒,劝宋长贵不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马兴旺说,二十年前可以有一个悬案,如今为什么就不行?他们完全可以怀疑白骨堆是当年北伐之战时留下的士兵遗骸。 既然宋长贵是顺天府最厉害的仵作,那还不是他说了算?他说这些人死了多少年,那就是多少年。他说白骨堆是何时留下的,那就是何时留下的。 白骨又不会说话,更不会出来自证,横竖就宋长贵一句话的事。 时雍听了,微露疑惑,“马大人如此做官,倒真是轻松呢?爹,你就没有问他,若是朝廷查到你撒谎,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宋长贵垂下的眼皮微微抬起,看着她的眼睛,踌躇了一下,说道:“其实,马大人说得没错。” “什么?”时雍惊异地问:“这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你居然维护他?” 宋长贵摇了摇头:“话不能这么说。马大人不是让我撒谎欺骗朝廷,而是我确实也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 顿了顿,他神色肃穆地看着时雍, “试问,为父要如何证据,这些人就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大晏医官及随从?就凭一个兀良汗信物吗?这样的信物,兀良汗先汗王当年派发了不少,并无特别之处。白骨又不会说话,单是你我怀疑,并无凭据。如何令人信服?说不服人,那就是信口开河,除了把事情闹大,惹来麻烦,对你我确实没有半点好处。” 时雍听着他辩解,声音越来越大,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似阖非阖,唇角也渐渐浮上了一丝笑。 “爹,你怕了。” 宋长贵噎住。 时雍道:“你做了二十多年仵作,你很清楚,仵作的责职,就是让尸体说话。我们有办法让尸体说话的,不是吗?除非你也怕受牵连。” 宋长贵仰头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幽幽一叹。 “阿拾,你年纪还小,不知当年这案子株连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因了这事丢了官职,甚至没了性命,家破人亡。马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啊!” ———— 正是饭点,王大娘的店座无虚席,人手不够,王氏又请了两个堂倌跑堂,几个人在食堂中间川流不息,忙成一团。 宋香坐在柜前后面,将新收的银钱锁入柜子里,猛一抬头,就看到门前几个修长的人影,他们一来,仿佛就将门口的亮光挡住,幽凉一片。 宋香愣了愣,面上露出喜色,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姐夫来了?” “娘!我姐夫来了。” 小姑娘有把好嗓子,这一吆喝,整个大堂上的食客都被惊动了,纷纷朝门口看了过来。 章节目录 第475章 如何让尸体说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大娘的女婿是当朝大都督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大家伙都不明白她有这样的女婿为什么还要开店,但还是很买她的账。即便那天宋老太在店里闹了一通,也没影响生意,更没有人会赊账惹事。 这家店背后有大都督的阴影,但是食客们没有想到能在店上见到真人,活的大都督…… 一个个饭也不吃了,目光随着赵胤的身影移动,堂倌也看直了眼。 赵胤面不改色,似乎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从中间穿堂而过,迎着从灶房出来的王氏走过去,朝她恭敬地揖礼。 “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堂上鸦雀无声。 王氏也震住,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笑腻了一张脸,“免礼免礼。”说罢,她又小声问:“大都督来小店,是找阿拾?” 赵胤道:“找岳父大人,有公务相商。” 见他说得坦然,王氏脸上更是笑得仿佛开了花儿。 她家姑爷真是个好姑爷,懂得维护闺女的名声,说找老丈人有公务,一点毛病都没有。 王氏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大声朝后院叫嚷。 “阿鸿,阿鸿啊,快带你姐夫去堂上坐。叫你爹出来待客。哎呀我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这一吼,呆滞了许久的众人,终于醒过神来,吃的继续吃,说的继续说,可是眼神还是不住地往赵胤瞄去。 朱九站在门口,看到大都督这“敲山震虎”的行径,摇了摇头,从架子上拿过一把飞镖,头也不回地走到堂中,然后,手轻轻一扬—— 那飞镖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从堂中疾速地射向飞镖盘。 咚的一声,正中红心! 众人倒抽一口气。 朱九勾起唇角,随同赵胤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门口。 他知道赵胤今日来这里的原因。岳母家的店被人找事,伤了他的小阿拾,大人记仇啊,为免还有哪个不开眼的乱来,这才亲自来走一遭。那么,朱九便轻松地露一手,帮大人洗洗这些人的眼睛了! 谁不怕死惹了这家店,有如此镖! …… 赵胤过来,王氏开心得手足无措,再进厨房,又飞快地搞了几个家常菜,叫堂倌端到后宅去,犒劳她的女婿。 宋鸿将赵胤等人领入后宅时,宋长贵和时雍在堂上说话,正忧心忡忡地提到赵胤对此事会如何处理。 说曹操,曹操就到,宋长贵赶紧起身相迎,时雍没有想到昨夜为避嫌翻墙而入的赵大人,今日会从饭店大门进来,微微错愕一下,也就明白他的心思。 这男人不仅护着她,连同她的家也都护着呀。 王氏烧得家常菜很用心,摆盘也很漂亮。她知道大都督平常都**致美食,大鱼大肉,便反其道而行,全是素淡之菜,麻婆豆腐、凉拌豆芽、醋溜白菜,香芋丸子,再加了一盆卤味,配一碟腌萝卜,又可口又下饭。 赵胤来之前,刚吃了东西,可是看着时雍殷勤地说她娘做的菜如何可口,他还是动了筷子。 时雍也刚吃过,不客气地坐下来,拿起卤鸡脚,又啃了起来,她吃得津津有味,看得人食指大动。 堂上沉默了好一会,只有碗筷声,没有人说话。 直到时雍干掉了一个卤鸡脚,望向赵胤放下的筷子。 “你们怎么都看着我?” 赵胤勾了勾唇,将卤鸡脚往她面前挪了挪,“多吃些。” 时雍擦了擦手,懒懒地道:“不吃了,我都长胖了。大人,你今儿来不会是为了看我吃饭的吧?可是有正事?” 赵胤确有正事。 听她问起,扭头看一眼谢放和其余众人。 “下去。” 谢放和朱九应了一声,默默退到门外,堂上的春秀和子柔看了看时雍,也跟着出去了,就连宋鸿也没敢留下,胀红着小脸朝姐夫揖了个礼,便匆匆离开。 赵胤单刀直入,“宋大人勘验一夜,可有发现?” 闻言,宋长贵心里砰地一跳,觉得他目光有些阴凉。他与时雍对视一眼,还是听时雍的意思,将四夷馆里的发现、怀疑和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不过,时雍发现他没有提马兴旺,这老宋真的是个厚道人,并没有因为有了大都督撑腰,就摆同僚一道。 听宋长贵说完,赵胤的脸上没有意外,似乎早就猜到那些人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医官使者一行。 宋长贵暗自庆幸自己听了阿拾的话,没有隐瞒。 若是他藏着掖着,怕是当真要麻烦了。 “不瞒大都督,此案牵连甚广,下官又人微言轻,这案子在我手上,实在很是难办……” 赵胤道:“本座正是为此而来。” 宋长贵诧异地望着他。 赵胤道:“此案即日起,移交锦衣卫督办。不过,本座仍需宋大人的协助。” 宋长贵连忙起身,朝赵胤拱手作揖,“下官不敢怠慢,唯大都督马首是瞻。”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书友大本营】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赵胤示意他坐下说话,宋长贵松了口气,又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这时,赵胤才将今日入宫的情形道与宋长贵父女知晓。 在听到国书所言时,时雍并不奇怪。因为巴图会遣使来迎娶怀宁公主,全是她一力促成。若不是来桑往兀良汗去信,恐怕巴图现在还没有动作呢。 只是,吉尔泰这个迎亲使臣,居然比国书先到大晏,而且,没有照会大晏朝廷就入了四夷馆,还死在里面,实在令人费解。 时雍想了想道:“崔长勋那里,可有发现?” 赵胤摇头:“昨夜,盛章连夜审讯,仅有一个疑点。” 时雍挑了挑眉,“高句前使通译李昌锡,突然告老归乡?” 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眼,便见赵胤点头,“此人在大晏任职二十余年,娶大晏妻妾,生有子嗣五人,熟知大晏风土人情,曾对人言,此生要老死大晏。半月前突然告老,携家眷归国。” “确实令人生疑。”时雍问:“大人可有派人照会高句,让他们将此人押解回大晏受审?” 赵胤道:“算算日程,李昌锡尚未回到高句,我已派人快马去追。” 时雍的心瞬间悬了起来,“但愿能追回来。否则,大人的十日之期,当如何是好?” 赵胤沉吟片刻,看了看她和宋长贵,“如何让尸体说话?” 时雍微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人是要证实那些白骨的身份?” “没错。” 不证实身份,便拨不开二十年前的疑云。 赵胤冷冽的眼神落在时雍的身上,目光微微黯沉,“有什么后果,由本座一力承担。”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凝固。 时雍从他的眼里读到了许多情绪,其中一种是为了帮她弄清的身世。 时雍朝赵胤莞尔一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席话说得更是郑重。 “我有法子让尸体说话。” 宋长贵望了过来,目露疑惑。 时雍道:“滴骨认亲。” 所谓滴骨认亲,是在死者只剩下骸骨的情况下,找来死者的直属亲眷,在身上刺破,将血滴在骸骨之上。若是亲生,血会沁入骨头内,若不是亲生,则不会沁入。 听了时雍的解释,宋长贵担忧地看着她,没有吭声。 赵胤皱了皱眉,平静地问:“此法可行?” 时雍微笑,目光露出一丝狡黠,“不一定。大人,信者自信。” 她心里很清楚“滴骨认亲”就和古装剧时的“滴血认亲”一样,并不科学。但是,只要古人觉得这法子可行,那它就可行。 换言之,这是一个局。 …… 三人在堂上说片刻,宋长贵便借口昨夜没有合眼,身子疲乏犯困,辞别了赵胤,回屋去休息了。 时雍顺理成章把赵胤带到了自己房中,说是医书上有不认识的字,让大人帮忙看看,结果进了门,她却拿来药箱,让赵胤帮着换药。 这会子,春秀、子柔等人都在前面铺子里忙活,后宅没有女眷,她的要求其实不过分,可是,赵大人居然犹豫了。 “我让谢放去叫春秀……” “你是傻子吗?”时雍哭笑不得,把他按坐在椅子上,转头看一眼门口的谢放,笑着走过去,扶住房门说道: “谢大哥,你和九哥院子里坐坐,或是去吃点东西吧。我和大人有些私房话要说。” 赵胤:…… 这女子竟命令起他的人来? 时雍莞尔,轻轻关上门,后背抵在门板上,咬着下唇,似笑非笑地望着赵胤。 “看你往哪里跑!” 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看着紧闭的门,默默走得远了些。 章节目录 第476章 大人要的诚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两个人婚期就在下个月,可最近案子东拉西扯地牵扯了太多的精力,能像今日这般安静相处,反而有些难得了。 时雍嫌房里太闷,走过去撑开了窗户,回眸时却无意看到赵胤松口气的表情,嘴微微一翘,提着裙子不紧不慢地走到赵胤的面前,蹲身靠在炉火边上,将袄衣褪下来,露出一只白嫩嫩的胳膊,对着赵胤,努了努嘴。 “大人,来吧~” 今儿天气阴沉寒冷,屋里燃着火炭,炉子里的炭火红彤彤的,被窗口拂入的冷风吹得忽闪忽闪,时雍靠近炉火的小脸被衬得俏丽妩媚,仿佛染上一层红霞。 赵胤原本是要叫春秀来为她换药的,可时雍固执,药箱摆在面前,人和伤口也在面前,赵胤又能如何? 他是连自己受伤都由下人伺候的人,也只有这女子有左右他的能耐了。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你啊!”赵胤无奈地叹息一下,将她垂下的长发往身后拂了拂,又拿过她放在旁边的袄子,披在她的肩膀上,然后起身将她按坐在椅子上。 “坐好。” 时雍乖乖地坐好,仰脸看他,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身子下意识地抖了下。 “冷?”赵胤问她,又要为她加衣。 时雍摇头,“你快着些。” 赵胤不再说话,取掉她胳膊上原本包扎的纱布,拿了个镊子将上面覆着的敷料慢慢揭开,在时雍隐忍的“嘶”声里,赵胤眉头深皱,脸庞当即沉下。 “宋阿拾,你对本座说,这叫小伤?” 本来就小啊!生气啦? 时雍扭头看他,耳坠因这一动微微颤动,那蹙紧的眉,微咬的唇,水亮的杏眼再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说不出的委屈。 “你能不能轻点?痛的呀。” 这么长的伤口,不痛就奇怪了。赵胤看她两眼,眼中寒光仿若一把透骨的刀子,瞧得时雍心里一跳,紧张得酥酥麻麻,他却已伸出胳膊将她搂了过来,身子侧对自己,低头看着她的伤口。 “知道痛就好。” “肉做的,当然会痛。” 时雍犟了句嘴,看赵胤伸手在药箱里拨弄两下,刚想凑过去同他讲一下这些东西怎么使用,便突觉腰上一紧,赵胤冷不丁将她身子一带,拖入怀里,不让她再动弹。 “怎么了?” 时雍疑惑地声音刚刚出口,赵胤那一双满带寒气的眸子便盯住她,突然低下头,捏住时雍的下巴,毫不客气地吻住她的唇。 不是吧? 时雍噌地一怔。 赵胤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以至于时雍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两片灼热温暖的唇深深吻住,一时头昏脑胀,不知所措。 赵大人这是什么古怪嗜好?为什么在看到她的伤口时就突然生出了亲热的心思? 时雍正在想这怪事,胳膊突然一凉,一股液体流过,带来赤辣辣的疼痛,烈酒的味瞬间充向鼻腔…… 啊! 时雍心底狂叫,猛地瞪大双眼。 烈酒喷灼伤口的滋味实在销魂,她身子一抖,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赵胤的束缚,可是,赵胤没有给她机会,一只手勒住她的腰,又将她扯了过来,紧紧压迫。 时雍想都没想,张嘴便咬了他一下,赵胤吃痛抬头,冷眼深深瞪住她,时雍却俏皮地笑着抹了抹嘴巴,侧脸抬胳膊看自己通红的伤口,哼声埋怨。 “大人下手也太狠了,敢情不是你的身子,随便作践是么?” 这女子惯会恶人先告状! 赵胤分明是为了不让她疼痛才出此下策! 哼! 赵胤冷冷看她,抿了抿被她咬过的嘴唇。 “你是狗吗?坐好!” 烈酒带来的刺痛感也就那么一瞬,很快便消失,痛感变得麻木。 时雍看赵胤嘴唇泛红,黑眸略有郁气,乖乖坐好把胳膊伸到他眼前,让他看,言词又是委屈。 “方才太痛了,我一时没有忍住才咬了大人。阿拾僭越了,大人,你斥责我吧。” 没斥责都被她咬,斥责当如何? 赵胤抬了抬眼,见她恢复了老实的模样,便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了。 这男人大多时候心胸宽广,可霸道起来比旁人更甚。时雍明白,赵胤受人仰视惯了,不能容忍他的人受到伤害,否则,会把这当成挑衅。 这一点有些像大黑,他们有一模一样的领地意识。 很不巧,她就是这个男人和那条狗觉得应该护在领地里的人。 时雍想到自己把赵胤和大黑一起作比较,忍不住想笑,疼痛带来的紧张感也缓解不少,而赵胤已趁着这时将金创药洒在她的伤口上。 赵胤不说话,低垂着头,睫毛微动,时雍能够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不好。 生气的大都督是真的有点吓人。 时雍承认,大抵是平常赵胤待她太好了,常让她忽略掉他的身份和他冷酷狠辣的那一面,忘记他是锦衣卫那个杀人如麻的指挥使…… “大人,你生气啦?” 赵胤头也不抬,洒好金创药,为她敷上一层备好的敷料,用竹片均匀涂抹,脸色幽凉,但动作很小心。 时雍看他这般,将头靠他更近些,压低声音道:“大人,你的耳朵真好看。” 赵胤手一僵。 这马屁拍得他始料未及。 停顿一瞬,赵胤继续拿起纱布,轻轻折叠,拉过时雍的胳膊,细心为她包扎。 时雍看着他笑,“大人生气的时候也很好看哦。” 说罢,她还不尽心,拿手指去碰他的鼻子、嘴角,又撸了撸他的耳朵,这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的举动,成功惹得赵胤皱起了眉头,冷冷剜了过来。 “你这女子,怎么越发胡作非为?” 时雍看他没有真的生气,笑得弯起了眼睛,“还不是大人你惯的。” 赵胤将纱布扎好,那被她惹得濒临崩溃的情绪,在听到这一声软糯轻柔的笑声时,又徐徐平静下来。不过,分明就没有生气了,他还强装冷漠的样子,板着脸看她。 “下不为例。” “受伤又不是我自愿的,大人怎能怪我?不是我不注意,怪只怪敌人太强大。”时雍弱弱地撒谎,说得可怜兮兮,也不急着穿袄子,只拿身子依偎上去,在赵胤身上取暖,她小脸仰着,委屈漾在唇角,粉艳的唇有种奇异的诱惑力。 赵胤看着她,明知她在歪曲语义,又不忍责怪。 他根本不是怪她受伤,而是怪她受伤了还不珍惜身子,在四夷馆忙个通宵,还叫了来桑一起胡闹…… 可是,赵胤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心里还莫名添了一丝痒痒,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尖爬过,揽住女子腰身的手渐渐僵硬,觉得那腰儿简直不盈一握,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了她,更不敢去看她那一幅玲珑起伏的身子。 “穿好衣裳!”赵胤避开视线,抽出手臂,将她披在身上的袄子拿过来,“伸手。” 噗! 时雍咬了咬唇。 “怎好叫大人伺候更衣?” 时雍笑着接过衣裳,浑不在意地穿了起来,方才上药,她衣服松开,领口下方大片肌肤都露在外面。 于时雍而言,这衣着实在保守得不值一提,可对于赵胤而言,这白得晃眼的皮肤,仿佛要刺瞎他的双眼。 他不肯去看,脑子却不受控制,想到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白,想不到是这女子性子那么刚硬,身子为何会如此柔软,每每钻入他怀里,就像条泥鳅似的,仿佛要钻到他心窝里去,他总想将她捞起来,她却越钻越深,不能自制…… “大人?” “大人!” 时雍已经穿好衣服,惊见赵胤看着炉火走神,双颊升起可疑的绯红,不由诧异地摸他额头。 “怎的了?” 冰冷的小手触上脑门,赵胤收回神思,听到她的喊声,强自镇定,“好了?那我走了。” 时雍:“……” “大人,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吗?” 赵胤怔了下,目光浅眯,“你说什么?” 时雍彻底地服气了,“我说大人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重启二十年前的旧案,必然会惊动朝廷。大人可要先与长公主通气?” 她说得一本正经,全无半分二人刚才相处时的旖旎。 这女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章节目录 第477章 旧人相见,分外眼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深深望她,被她搅动得混乱的心思难以平静。 “此事你不必操心,只管滴骨认亲便好。” “哦~”时雍声音软绵绵的,眼皮微微耷拉下去,低声埋怨。 “每次大人都是这般,你都说让我爹助你破案了,却不允许我做这个,不允许我做那个,我还是不是你媳妇了?” 这声媳妇说得满带委屈,哪怕男人再硬的心肠也只能败下阵来。 赵胤无奈一叹,拉过她的手在唇边贴了贴。 “不是我媳妇,还能是谁人媳妇?”赵胤冷冷哼声,不知是想到什么,语气竟也生出些不满,“本座倒没看出你,有几分对待夫君的诚意。” 时雍愣了愣,轻轻一笑,“如何才有诚意?” 她踮起脚,在赵胤脸上啄了下,“这样?” 赵胤低头看来,目光深幽难辨,时雍的脸微微发热,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在一股灼热的呼吸里,突然觉得有一丝暧昧气氛在彼此间流动,戏谑的心思便收敛起来,轻咳一声,眼神轻轻瞄他。 “还没娶人家过门,就想要诚意,哼!世上哪有这般好事?我可不是随便的女子……” 赵胤嘴角微抽,低下头盯住时雍的眼睛,“你以为本座要的诚意,是什么?” 这声音悦耳如在拔弄心弦,时雍攥紧他的衣袖,突然不敢看这双幽深的眼睛,心里那头养了三生三世的小鹿都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跳得格外欢畅。 “大人……不是想要那个么……” 赵胤眼睛微眯,“哪个?” 时雍终于从她的话里听出几分促狭之意。 可是,赵胤分明就不是这样的人啊!? 时雍意外地抬头,猛地撞上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雍看赵胤唇角上扬,突然有些着恼,娇嗔一声,举起拳头朝他肩膀上砸了过去。 “你这混蛋!你何时学坏了,竟然懂得调戏姑娘了?” 这姑娘性子野,绝非花拳绣腿,说打就是动真格的。赵胤怜她胳膊有伤,怕她生起气来伤到自己,往后退了两步,控制住她的双手,再将人拉入怀里,双臂往下圈住她的腰,看她绷起小脸,挣扎着使小性子,不由喟叹一声,抬手刮刮她的鼻尖。 “你啊,就仗着本座喜欢你,为所欲为。” —————— 赵胤动作很快,当天便责成盛章调出了二十年前的案卷,查找到那些失踪医官及随从的家眷,再统一将人带到殓房大院。 几十副骸骨从四夷馆取出来后,便已全部安置在了这里。案子由顺天府衙移交到锦衣卫,马府尹一看事不关己,便作壁上观,只客套地吩咐宋长贵协助大都督办案,不再多话。 滴骨认亲的仪式,是在推官宋长贵的主持下进行的。 世人都相信这个法子能找到亲人,而宋长贵又是顺天府老仵作,他的话极有威信,只用大半日的时间,便有人顺利地找到了亲属遗骸,哭哭啼啼地裹了起来。 宋长贵又让他们去认领从坑中挖出来的随身物件。这些东西,大多是普通的物品,经了二十个年头的掩埋,要么腐败不堪,要么褪了颜色,基本就难以辨认, 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妇人认出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亲手为夫君绣的荷包。 荷包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可是里面藏了她的头发,头发上扎的红绳已经损坏,头发却完好无损,是她亲手打好的结。还有荷包上的花样和脚尖,依稀可见当初模样,一样一样核实,妇人确认了丈夫之死,哭得痛不欲生。 这妇人是二十年前出使兀良汗的医官虞兴的妻子杜氏,也是因了杜氏的肯定,时雍才觉得“滴骨认亲”没有白认。 如此,这些人的身份确认无误了。 亲人二十多年下落不明,实在煎熬,如今对亲属也算有了交代。 一时间,哭声震天。 家眷们情绪都有些激动,时雍正在殓房大院和家眷说话,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当年的情况,盛章便匆匆走了进来。 自从魏州出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便由千户盛章暂代,只等任命的旨意下来,这位便是新一任的镇抚使了。 相比于魏州的热情和长袖善舞,盛章为人沉稳许多,时雍见过他好几次,听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宋姑娘,宋大人。” 盛章匆匆走进来,朝时雍和宋长贵拱了拱手,神色间有一丝难以描述的忧虑。 “大都督让我通知你们,长公主往这边来了。” 赵胤今日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来殓房,只派了个姓薛的千户前来处理。这冷不丁让盛章带来这个消息,让时雍心里不免吃惊。 锦衣卫的探子速度快,能第一时间知道宝音长公主的动向无可厚非,但长公主尊驾会来这种不吉利的地方,而赵胤又如此慎重相告,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时雍心弦微绷,心下有了计较,宋长贵比她更紧张,去院子里打了水来洗干净双手,又整理好官服,一脸狐疑地询问时雍。 “长公主是为何而来?” 时雍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宋长贵不是真的猜测不到,他只是想从时雍嘴里得到否定的回答罢了。 “爹,不要怕。”时雍道:“事情过去二十年了,我们又不是凶手,就算长公主要亲自过问此案,也只是为了真相而已,又不会为难我们。” 宋长贵叹息一声。 “我这眼皮突然跳得厉害。” 时雍心里一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天空阴沉沉一片,二月的京郊,风寒水冷。 父女二人站在殓房大院的门外,看着那条碎石的小道上徐徐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左右还有随从四人骑马而行。 对长公主而言,已是轻装简从,可是,长公主殿下尊驾到来,让整个大院严阵以待,不论是顺天府的捕快还是锦衣卫缇骑,以及那些前来认亲的人们,都齐齐整整地垂手而立。 马车帘子拉开,宝音身影出现,众人已是齐声问安。 “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宝音的威仪为大晏女子之最,而且,这位长公主又素有铁腕之称,看见她板着的脸,在场众人已是绷紧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可是,宝音转头朝马车伸出手时,脸上却变出了温柔神色。 “囡囡,下来吧。” 陈岚往外张望一眼,大半个身子隐在车帘后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有些害怕,有些紧张,却又在看到人群里的时雍时,突然展开笑颜。 “阿拾!你果然在这里。” 殓房门口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两侧栽种的绿植光秃秃地褪去叶子,只剩枝丫在寒风中瑟缩。 时雍方才低头迎驾,听到陈岚的声音,方才惊愕地抬头。 陈岚一张脸布满了天光洒下的清辉,苍白、憔悴,但是在与时雍对视的时候,她的笑容却又纯粹、干净,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今儿陈岚是认真打扮过的,花白的头发被裘皮的斗篷掩住,瘦削的身子因为穿得厚实,不像往常那么突兀,那张脸因为笑容竟然有了几分好颜色。 四周寂静一片。 认识陈岚的人不多, 许多人都在猜测她的身份。 而原本在时雍身边端正站立的宋长贵,在看到陈岚那一瞬,如遭雷击一般,突然变了脸色,呆呆看着她,许久转不开眼。 唉! 果然如此! 时雍眼风扫向宋长贵,闭了闭眼。 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证实。 命运再次展示了它的神奇之处! 该来的,早晚会来,怎么避都避不过。 “阿拾。” 陈岚没有等到时雍的回应,喊声有微微的颤抖,似紧张,又似害怕,怀疑地看着她又问了一句。 “阿拾,你不要娘了么?” 一听这话,宋长贵僵立当场,看着陈岚,再看看时雍,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拾,你怎的?” 时雍朝他看了一眼,没有解释,缓步走向马车,从长公主的手上接过陈岚,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宝音眼神微暗,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锐利的目光扫过时雍的脸,好半晌才慢慢笑开。 “两天没有见到你,她就闹起来。今日原是不带她出门的,她摔东西,哭得厉害,收拾不住了。” 陈岚听她这么说,似乎是不好意思,将脑袋低垂到时雍的肩膀,偷偷瞄了宝音长公主一眼。 “我想阿拾了,我要来找阿拾。” 时雍宽慰地抚拍陈岚的后背,看着宝音迟疑一笑,“这地方太晦气。殿下,我陪您和公主回去吧,我们回府再说话。” 宝音看了一眼殓房的青砖院墙,“本宫百无禁忌,不怕这个。” 一阵风拂来,吹动着宝音的斗篷,衣料翻飞,宝音的声音也陡然凉了几分。 “我今儿来这里,也是想看看二十年前这桩案子,你们查得如何了。” 时雍心下一沉。 一种无形的威压感扑面而来。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宝音,低声道:“刚有些眉目,等有了结果,定是要禀报殿下的。只眼下这个局面,我怕通宁公主会受到刺激,还是回避一下好。” 宝音闻声皱了皱眉头,看着她无奈地一笑,“这么多年了,本宫一直盼着她能好起来,若是受些刺激,能帮助她恢复记忆,并无不可。”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 众 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时雍没有想到宝音的思想竟这么开化,能想到通过刺激来帮助陈岚恢复意识。 死马当成活马医,是个法子。 只是,时雍很怀疑,陈岚当真愿意想起来吗? 时雍看了看默默靠在她身边的女子,那张无害又不谙世事的脸,轻抚着她的背,清了清嗓子,朝宋长贵深深一瞥。 “爹,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长公主禀报案情。” 在殓房里这些家眷,大都知道当年与他们家人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通宁公主,只是后来通宁公主又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就不是很清楚了。 因此,宝音长公主关心这桩案子,没有人觉得奇怪。 反倒是宋长贵,那一副见了鬼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与方才大相径庭。但凡有眼看的人,也能察觉他的异样。 时雍生怕他失态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赶紧出声提醒,宋长贵仍是有些怔忡,好像游魂般,哦了声,却久久无语。 宝音以为他看到自己紧张,微笑着抬了抬袖子,朗声道:“宋大人,照实道来即可,本宫今日不是为了追责而来。” “是。是。”宋长贵这才开口,又朝宝音深深行礼,想将案子的情况说给宝音,奈何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因此语序凌乱,说了许久也没有说得清楚,听得宝音不住地皱眉。 “听闻宋大人是顺天府第一仵作,有八斗之才,这是连日办案神思劳累了吗?” 宋长贵吭哧吭哧地道歉,紧张得额头浮上了一层虚汗,连忙抬袖子拭了拭。 “殿下恕罪,下官,下官愚钝,是缺了睡眠,有些恍惚……” “我认得你!”陈岚喑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宋长贵的话,也惊破了这一片寂静。 扑! 两只寒鸦掠空而去。 宋长贵忘了说话。 时雍蓦然转头,只见陈岚一瞬不瞬地盯住站在门外那株高大合欢树下的宋长贵,眉头狠狠皱了起来。迟疑片刻,谁也没有想到,陈岚竟然推开时雍,朝宋长贵走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478章 咫尺之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四周静悄悄的。 人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视线纷纷在陈岚和宋长贵脸上流连,私下猜测。 跨越十余年的时光,宋长贵看到当初心心念念的女子依稀可辨却又大为不同的容颜,一时竟没有勇气唤出那一声“傻娘”。 他怔怔而立,陈岚却皱着眉头,盯着他一步一步走近,仿佛在思考仿佛在犹豫。 陈岚还没有走到宋长贵面前,背后就传来宝音严厉的叫声。 “囡囡!回来。” 陈岚驻足,回头看宝音一眼,有一些紧张,但是她没有停留太久,转过头又再次迈开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宋长贵,裘皮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凄厉,停顿了片刻,突然红了眼圈。 “孩子……不见了……” “我的孩子……找孩子……” 宋长贵心口猛地抽痛,定定地看着她,喉头如鲠。 咫尺之间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他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身子发软,别说回应陈岚,几乎快要站不稳了。 时雍心道要糟,飞快地上前伸手托住宋长贵的胳膊,又挡在他的面前将陈岚轻轻地圈住,小声附在她耳边,轻柔地道:“娘,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陈岚挣扎一下,疑惑地看着她。 “阿拾,孩子,我的孩子。” 不明真相的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却可能看出来,她是个头脑不清楚的傻子。 众人诧异,无声,静静而立。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不过转瞬之间,宝音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归于平静,走近朝时雍使了个眼神。 “阿拾说得对,这个地方极是晦气,我们回。” 她怕陈岚发病,赶紧叫何姑姑和素玉过来,一起将陈岚带上了马车。 时雍心里七上八下跳得很慌。 方才发现的事情是瞒不过宝音眼睛的,更何况陈岚上了车,还在不停地叫阿拾,那马车晃动不停,叫人心惊胆战,果然,宝音放下帘子又转头望了过来, “宋大人,舍妹身子有些不舒服,本宫得赶回府去。劳烦宋大人去一趟本宫府上,把此案的前因后果再详细告知。” 宝音说得很客气,脸上甚至带了一些微笑,可是时雍同她打过交道,了解这位长公主的脾性。 宝音这么笑,只是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也是为了维护陈岚,不让这件事情在众目睽睽下成为笑柄。但是,她对宋长贵的怀疑已经刻在了眼眸里,事情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是不能善了了。 时雍有些头痛,看宋长贵脸色青白,扯了扯他的袖子,赶紧朝宝音行礼。 “民女领命!殿下,等此间事了,便同家父一同前往。” 宝音的目光冷冽莫名,从宋长贵的脸上移到时雍的脸上,望来这一眼深不见底。 时雍无法从中辨别出她的情绪,只是凭第六感察觉到了宝音隐忍的怒意。 完了! 她不仅怀疑宋长贵与陈岚的关系,说不定还怀疑陈岚的遭遇全是因为宋长贵而起。 而从宋长贵的表情看,在发现自己带回家的傻娘就是通宁公主后,恐怕他也已经预感到要大祸临头了。 时雍话音未落,宋长贵已经低垂下头,朝宝音长公主深深一揖。 “下官领命。” 殓房门口死一般寂静。 好一会儿,没有半点人声。 宝音终于敛住表情,平静地上了马车。 “起驾。” 华贵的黑辕马车在原地掉了个头,如来日那般缓缓离去,侍卫骑马随行,马车的篷顶在冷风中发出扑扑的响声。 这番变故,让殓房门口的人们静寂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了,才又回过神来各做各事。 宋长贵的表现虽是怪异,可因为陈岚的样子痴傻,大多数人只是认为宋大人没有见过世面,在长公主面前失了体面而已,全当他是被吓的。 唯有时雍明白事态的严重,走近他,沉下眉道:“爹!” 宋长贵抬眼看她,这一眼复杂又可怜。 “阿拾,爹要回家换身衣服,再同你去长公主府。” 时雍静了片刻,“好,我陪爹回去。” 盛章扶刀在旁站了许久,眉间皱得很深,看他父女二人说话,他没有走近,等时雍掉头看来,他才拱手道:“宋大人放心去吧,此处有我。” 宋长贵点点头,表情颓然,心不在焉,显然已经对案子失去了心力。 时雍微笑着向盛章道了谢,陪同宋长贵回了家。 去过殓房那种地方,时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然后准备去长公主府。 而宋长贵并没有像他说的那般沐浴更衣,回到后宅没有看到王氏在家,叫了正在温书的宋鸿,有气无力地说道:“阿鸿,去叫你娘过来一趟。” 刚过晌午饭点不久,前面铺子上还有两桌食客,宋香在柜台算账,王氏在厨房和娘家嫂子说话,吩咐她明儿要采买的肉菜和调料等物,看宋鸿急匆匆进来叫她,愣了一愣,解下腰间的围裙。 “知道了。” 自打那日宋老太来店面闹腾过后,王氏和宋长贵便没有再说话。 每日天不见亮,王氏就起床去了前边的铺子,而宋长贵忙碌他的案子,晚上回到家里,王氏已经入睡。便是她醒着,也不愿与宋长贵说话,二人就这么冷战了下来,谁也没有主动打破僵局。 宋长贵突然这么严肃地唤她前去,王氏隐隐察觉到不对,便是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叫我来做什么?” 宋长贵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客堂的椅子上,抬头看到王氏和宋鸿,嘴皮动了动,突然抬高手臂,朝宋鸿摆了摆手。 “阿鸿回屋去温书,我同你娘说说话。” 宋鸿看看父母,哦一声,朝父亲行了礼退下去,很是讲礼貌。 这一年来,儿子长了个子,换了如今的先生之后,不仅功课有了进步,礼节规矩也学了起来,再不是以前那个没有规矩的野孩子了。 而王氏…… 宋长贵的目光落在王氏紧蹙的眉和沧桑的脸上,几乎突然就悲从中来。 “春娘……” 话未出口,喉头已经哽咽,接下去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王氏发现了宋长贵今日的异常,看着他潮红的双眼走近。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宋长贵讷讷看着她,实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双手无奈地揉了揉膝盖,叹息一声,“春娘,往后这个家,就要靠你了。” 春娘翻了个白眼,“这个家哪个时候不是靠我?” 换往常她这么说话,宋长贵是不屑理会的,今儿个他却重重点了点头,朝王氏露出感激的眼神。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你这辈子跟着我,没有享过什么福,你受累了!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三个……” “宋老三,你被恶鬼拘了魂还是怎么的?”王氏挑高眉头,一脸不悦地盯着他,哼声道:“别给老娘文绉绉地说话,到底什么事,你说清楚。” 宋长贵垂下眼眸,摇了摇头,叹息。 “往后我可能照顾不了你们娘几个了,春娘,我宋长贵最对不住的你,就是你。” 王氏听着他声音里的哽咽,微微一愕,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压低嗓子道:“宋老三,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黑钱,干了昧良心的事,现在朝廷要拿你下狱?” 宋长贵没想到她会这样想,苦笑一下。 “差不多吧,比这个更为严重……” 王氏怔了怔,眼圈一红,当即气苦,伸手去揪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骂。 “你这个挨千刀的老东西,老娘怎么跟你说的,做了官,就好好做官,别为了贪那点钱把一家老小给霍霍了,没有钱,咱们无非过得苦一点,穷一点。犯了国法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宋长贵沉默不语,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氏。 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市井妇人,小气,刻薄,尖酸,贪小便宜,什么缺点她身上都有。可这一刻宋长贵方才觉得王氏虽然没有读过书,不通什么大道理,却活得比很多人都明白。 “如今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大都督呢,你和阿拾有去求过他吗?大都督也没有办法吗?” 王氏还在喃喃,想着办法,看着愁眉苦脸的宋长贵。 “要多少银子才能填补上?他爹,要不咱们把房子和铺子都卖掉,看把银子补上能不能免了你的罪……” 章节目录 第479章 亏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春娘!”宋长贵打断王氏的话,突然伸手拉过她的手。 王氏一愣,呆呆看着他,又看看交握的双手。 夫妻十几年了,便是在卧房里也很少有亲昵的举动,更别说在客堂上。 宋长贵这般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怜惜和愧疚的眼神,让王氏心底莫名一酸,眼泪按捺不住就滚落下来,反手紧紧握住他,柔声道: “他爹,别怕啊。要是当真不成了……就算蹲大牢,我也给你送饭,等着你出来……阿拾这姑娘你不用操心,我有一口吃的,不会短了她。阿香和阿鸿也都大了,咱娘几个也饿不着肚子……” 宋长贵看着她哭,摸着她粗糙不堪的双手,心里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他也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 再多的亏欠,在这一刻也弥补不了。 “春娘!我等下要出去一趟。” 王氏抬高泪眼,“你要去做什么?” 宋长贵喉头微微哽咽,没有对她解释,只是交代道:“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王氏看她如此,也是悲声不止,“他爹,到底是什么事?大都督都帮不了我们吗?你还没有回答我?说啊你!” 宋长贵摇了摇头,慢慢松开她的手,站起来往房里走。 “我去换身衣裳。” 他的脊背微微弯起,看上去有些佝偻,仿佛整个人都没有了神采与希望,王氏怔怔看他片刻,突然冲出了客堂,朝东边的厢房跑了过去。 “阿拾……” 时雍刚刚沐浴出来,还在绞头发,看王氏脸青唇白的模样吓了一跳。 “怎么了?” “不成了不成了,你爹那个杀千刀的老货犯事了。”王氏拖住她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阿拾,你要救救他啊,救救你爹。” 时雍怔愣。 在殓房的时候,她也能看到宝音长公主隐忍的滔天怒火。 可是,时雍认为事情远没有宋长贵料想的那么糟糕。 如果长公主当真不顾脸面了,完全可能让人当场把宋长贵拿下,可她给彼此留了脸。就算那只是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不得不做出的无奈之举,但仍然是希望。 长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时雍一直这么认为。 “放心放心,我同爹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王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没有问,只是紧紧握住时雍的手,边叮嘱边哽咽,泣不成声,听得时雍一阵阵酸楚。 —————— 宝音和陈岚从小相依,一同长大,姐妹深情,如一母同胞,而且陈岚出事全是为了成全她的心意,这也是让宝音一生都自责与懊悔的事情。 但凡有一个机会,宝音也不会叫陈岚再受半分委屈,但凡有一个可能,宝音一定会为了陈岚手刃仇人,让祸害陈岚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时雍很清楚宋长贵目前的处境有多么可怕。 宋长贵是陈岚疯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口说“我认得你”的人。 他也是陈岚面对面说孩子不见了的人。 就凭这两点,此事他就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还没有到长公主府,他整个人已经丧失了斗志,甚至他自己也认为当年之事,他有责任。捡了傻娘回来,却存了私心,没有去核实她的身份,也没有尽到看护她的责任,罪无可恕。 不等长公主为他定罪,他已经给自己定了罪。 …… 马车徐徐停在别院的门口,车辘轳发出吱吱的声音,予安“驭”了一声。 “姑娘,到了!” 时雍打开帘子看了一下,又慢慢放下,回头叫一声宋长贵,“爹。” 宋长贵木讷地跟着时雍,从别院的角门进去,表情惶惶不安。 长公主的别院里,一片寂静。 何姑姑在前头领路,路上没有半句言语,却在走到客堂时,突然驻足转身,看着时雍道:“宋姑娘,殿下面冷心热,不是好杀之人,一会她若是有什么斥责的话,你且好言好语地哄着她,莫与她针锋相对,能忍则忍,能退则退啊。” 很明显,宝音从殓房回来是生气到了极点的,至于何姑姑为何要这么提点她,时雍就不清楚了,这何姑姑是长公主身边的老人,自然是忠诚之人,向着的也应该是长公主才对。 时雍微怔,朝何姑姑行礼。 “多谢姑姑提点。” 何姑姑叹气,走上台阶。 “随我来吧。” 何姑姑上前通传后,又过了好一会,素玉才过来开了门,请时雍和宋长贵进去里头的暖阁。 今日天寒地冻,屋子里光线颇为幽暗。暖阁里没有点灯,黑沉沉一片,宝音一个人端坐在屋中的罗汉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父女二人,目光无喜无怒,可那浓郁的威仪和冷漠气息却如同山一般压迫而来。 时雍定了定神,看了看宋长贵,上前行礼。 “民女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宋长贵低垂着头,行了个比时雍更为恭敬的大礼。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宝音一语不发,双唇紧抿,目光落在宋长贵的脸上,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平静,至少比时雍猜测的要平静许多。 静寂里的等待,极是熬人。 宝音长公主不发话,父女二人便不敢抬头。 良久,宋长贵额头都浮上了一层虚汗,才听得宝音冷漠而克制的声音。 “宋大人,你可知罪?”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宋长贵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比方才更为喑哑。 “下官罪无可恕,请殿下……责罚。” 时雍内心暗叹一句,这个便宜爹当真是个老实人,连为自己申辩一下都不知道。不过时雍也能理解,皇权至上的时代,对普通人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宋长贵自知冒犯当朝公主,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是,时雍却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不等宝音示下,便突然抬头接过话。 “殿下,民女有话说。” 宝音拉了拉膝盖上搭着的薄毯,神情不怒而威,“说吧!” 时雍看了一眼宋长贵,突然屈膝在宝音面前跪了下来。 “殿下,我爹虽然有错,但错不致罪。” 眼看宝音皱眉,目光冷厉地看过来,时雍却不惧怕,坦坦荡荡地迎上她。 “当年我爹见到我娘时,并不知我娘是通宁公主。我娘那时已然疯傻不知世事,问不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还十分怕陌生人,谁要是接近她,她便会惊恐大叫,当时,我娘只愿意跟我爹走,只信任他一人。我爹本是出于同情,带她回家……“ 出于同情? 宝音重重冷哼,瞥了时雍一眼,似乎有些生气她竟然向着宋长贵说话,但是,宝音的火气却没有对着时雍,而是朝宋长贵冷声质问。 “那后来呢?宋大人在顺天府衙当差二十几年,是不知通宁公主失踪之事?” 这声音极冷,极为尖利。 宋长贵低垂着头,“下官知晓朝廷找人。只是……没有把傻娘同通宁想到一处。” 砰的一声! 宝音猛地掷出几上茶盏,恰好落在宋长贵身前。 茶盏碎裂,散落一地,茶水溅到了宋长贵的鞋面上。 他没有动弹,听到宝音破口怒骂。 “你不是不知,你是心存侥幸!你是贪图公主美貌!你就是个小人!” 宋长贵心脏惊跳,不知辩白,扑嗵一声跪下。 “下官有罪!” 宝音怒不可遏,指着他道:“你何止有罪,你该千刀万剐。就算如你所言,你不知通宁公主的来历,可你做了什么?身为衙门中人,不为她求找亲人,不上报朝廷,而是将人私藏宅中,趁虚而入,欺她不明世事,强娶她为妻,为你生儿育女……” 宋长贵猛地抬头,惊恐地道:“下官没有。” 宝音怒目圆睁,“你还敢辩解?” 宋长贵脸上血色迅速退去,慢慢地扭头看了看时雍,喉咙像塞了棉花一般。 那句从来没有当着阿拾说出来的话,终于徐徐挤了出来。 “阿拾……不是下官亲生。” 章节目录 第480章 相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垂眸不语,没有意外。宝音却是狠狠一震,冷冷看着他。 宋长贵声音沙哑不堪,一番话说得极是艰难。 “下官不敢欺瞒长公主殿下,当年,下官确实心存侥幸,没有将傻娘之事上报朝廷,也确实贪图她美貌,心生爱慕,私自将她带回内宅……但是下官不曾乘人之危,虽有同床共枕,但下官绝对不曾冒犯半分……” 听到“同床共枕”,宝音脸上已是难堪之极,气得手抖。 “一派胡言!你若没有,那孩子怎么来的?通宁又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你这混账,你怎敢,怎敢如此待本宫的囡囡,你怎敢呀,她是大晏的通宁公主!” 宋长贵喉结微动,凄凄地举起手。 “下官对天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当年,下官诚心娶傻娘为妻,我怜她惜她爱慕她,哪里舍得弱待她半分?带她回家时,尚不知她腹中已有麟儿,后来知晓,虽是痛心难受,却也尽心照料她母女,举头三尺有神灵,我宋长贵今日若有半句假话,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长贵咬牙切齿,字字如刀。 宝音见状,情绪平复了些,开始认真思考他的话。 稍顷,她微微眯起眼,看向时雍。 “阿拾,你起来。” 她舍不得时雍跪着,那是陈岚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看她跪在面前,怜她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宝音如被针扎,看不过眼。 时雍却不起来,仰脸望着她。 “殿下,父亲对阿拾有养育之恩,此恩此情重于泰山,父亲尚且跪着,女儿怎能起身?” 宝音生气地瞪她:“你——起来!谁让你跪?” 时雍抿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时,木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陈岚站在那里,看着屋中的人,在她的背后,是低垂着头的何姑姑。 “阿拾?”陈岚愣了愣,不解地看着宝音,然后迈过门槛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时雍,扑嗵一声朝宝音跪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求求你不要责怪我的阿拾,她犯了错,都是当娘的不好。” 陈岚虽是疯的、傻的,不懂世事,却懂得维护自己的女儿。 时雍心底一片酸楚,闭了闭眼,抱紧她,“娘!”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乖孩子,不要怕,姐姐是好人的,不要怕,娘护着你……” 母女二人紧紧相抱,陈岚哭得声嘶力竭。 看到这一幕,宝音心如刀绞,重重闭上眼睛,望向天顶,不让泪水淌下。 陈岚拍娃娃似的拍了拍时雍,又慢慢松开手,掉过头朝宝音磕起头来。 “殿下,姐姐,你饶了我的阿拾吧,我给你磕头,磕头。” 宝音凄声叫喊:“囡囡!” 陈岚抬头,眼泪汪汪,“姐姐,不要罚阿拾,不要……” 宝音狠狠瞪了一眼何姑姑,示意她把门关上,然后偏开脸,抬抬手。 “都起来!都起来说话!” …… 皇室女儿,金枝玉叶,公主之尊,生来便娇生惯养,到了这把岁数,本该是夫妇恩爱,看儿孙们承欢膝下,安享福禄的时候。可是命运捉弄,竟会落到如此地步,宝音心疼陈岚,也因为如此,对于祸害陈岚之人,有着彻骨的仇恨。 暖阁里安静了许久。 在时雍的安抚下,陈岚乖乖地坐下来,紧紧地依偎着她,似乎生怕她一松手,女儿就会不见。 宝音观察她一会儿,不忍揭开她的伤疤,又不能不问,于是把声音放轻到了极点,哄孩子似的哄着她问:“囡囡,你可认得此人?”她指了指宋长贵。 此时的陈岚,有时雍在身边,神态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她看着宝音点了点头,目光弱弱地掠过宋长贵,又垂下了下来,定在和时雍紧握的手上。 宝音问:“告诉姐姐,他是谁?” 陈岚嘴皮动了动,朝宋长贵看过去,许久不说话。 宋长贵坐在她的对面,也看着她,目露哀光。 “傻娘?你可还……认得我?” 他声音沙哑,一声“傻娘”,道不尽的沧桑无奈。 陈岚一听,脖子便缩了回去,脑袋慢慢扭到时雍那边。 “我的孩子,是我的。” 宋长贵知道她什么状态,可是乍一听她这般讲话,却是愣了愣。 当年的傻娘青丝如云,一脸娇艳,如今却头发花白,容色憔悴,痴傻之症也比当年更甚。 这一幕入眼,宋长贵回忆二人相处那几年的美好日子,心底尽是酸楚,说话时已是泪眼朦胧。 “当年你是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好久。” “娘总算找到你了。”陈岚仿佛没有听到宋长贵的话,一脸温柔地朝时雍笑,“阿拾,娘找了你好久,娘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阿拾,你有没有怪娘啊?” 其实,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真的明白眼前的女儿是当年的女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记得阿拾这个人。但是,她神色里的母性和泪光,实在令人看了揪心难受。 时雍喉头哽咽,微笑着看她,“娘,以后我们都不会分开了。我会一直在。” 一听这话,陈岚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眼神恍惚地道:“阿拾,娘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卖我的阿拾……娘保护你……” 说着,她又戒备地看着宝音。 那眼神看得宝音又是酸楚,又是难受。 “囡囡,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哪里舍得卖她……” “有坏人。”陈岚突然又看向宋长贵,目光有些紧张,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抱着时雍的双手又是紧了几分,“贵子哥,有坏人…………娘要保护阿拾。要保护阿拾。” 陈岚的话颠三倒四,可一声突如其来的“贵子哥”,却震惊了众人。 原来她不是因为疯傻乱认女儿。 或许在听到第一声“阿拾”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女儿了。 大家都当她是疯子,傻子,可她的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呀。 时雍泪目,“娘~以后,女儿保护你。” 陈岚瑟缩一下,突然握紧她的肩膀,“阿拾……娘保护你,娘能保护你……” “娘!”时雍紧紧搂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我们不难受了啊。” 见她母女时隔十几年后再次相拥,宋长贵突然双手掩面,一个大男人哭得泪如雨下。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傻娘,是我让你受苦了……” 方才,她已经从时雍嘴里得知了宝音找到陈岚时的模样,他完全不敢想象他视若珍宝的傻娘在离开他的那两年里发生了什么,怎会落得那么凄惨下场。 宋长贵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长公主,你责罚我吧。我甘心领罚。” “阿拾,不怕啊,不怕。”陈岚浑不知事,语声轻柔地说完,又转头看一眼宋长贵,皱了皱眉头,“阿拾,爹爹……怎么啦?爹爹惹姐姐生气了?” 时雍暗叹。 刚想说她没那么疯傻,现在看,又确实是傻。 陈岚的脑子,其实是混乱的。 她可能分不清现实、过去,或许偶尔明白,偶尔又糊涂…… 不过,看她并不讨厌宋长贵,时雍稍稍松了口气。 “爹把你藏了起来,长公主殿下找不着你,生气了。” “藏起来?”陈岚想了想,突然脸色一变,紧张起来,四下里看了看,拖着时雍就起身,“阿拾,快藏起来……藏起来……娘保护你……藏起来,快藏起来……” 时雍怔了怔,赶紧柔声宽慰她。 “娘,没事了。阿拾长大了,不用藏起来了。没事了啊,我们不怕。” 陈岚看着她,仿佛确认一般上下打量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长大了?怎么长大了?” 她的恐慌、害怕、犹豫,她一切的情绪都清晰地传递给了时雍。也许是母女连心,哪怕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哪怕傻娘根本就说不清楚她的感情,但时雍在她面前竟然感觉不到半分距离。 陈岚对她的依赖,让时雍的心柔软一片。 时雍拉了陈岚的手坐下,握住她冰冷而柔软的手,看向沉默而坐的宝音。 “长公主殿下,等这桩案子查明,当年的事情便会大白于天下。若是我爹当真有罪,到那时再治他的罪也不迟,现在请殿下看在我和我娘的份上,让他戴罪立功,早日让真相水落石出吧?” 宝音垂眸,唇角微微抿起,思忖片刻,点点头。 “查!!一定要给本宫把事情彻查清楚。” 时雍心弦微松,“殿下英明!” 宝音见她又嘴甜又乖巧,心里的气儿稍稍顺下一些,目光在她和陈岚身上打量片刻,突然皱起眉头,踌躇地问: “那你呢?有何打算?” 打算? 时雍抿了抿嘴唇,“民女会协助我爹查案,然后……”她望向陈岚,目光轻柔,“想法子将我娘的病治好。” 宝音叹息,“傻孩子,我是问你,可有想过要恢复身份?” 章节目录 第481章 傻娘要回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恢复身份?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能凌驾于天家之上,若能恢复身份自然是荣耀一生,富贵荣华不在话下。 可是,在宝音凝视的目光中,时雍摇了摇头。 “我不愿。” 恢复身份,就意味着陈岚的“丑事”会暴露在人前,尽管如今的陈岚什么都不懂,但难保有一日她不会好起来,受此诟病,她如何自处? 她自己成为“皇家之耻”不说,甚至连同她那英雄一世的父母也会因此蒙羞。 这个时代女性太不友好,吕雪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明明是受害者,却因为“不贞不洁”被人指指点点,不得不畏于流言避走他乡,痛失所爱。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堂堂通宁公主? 多少野史艳籍会把她编排成香艳故事的主角,百年、乃至千年地供人议论? 人言可畏。 时雍自己不怕事,但她不愿意陈岚再受到二次伤害。更何况,这一切本是属于宋阿拾的,她一个异世寄居的灵魂,何苦牵扯太深? 念及此,时雍迎着宝音询问的目光,淡淡地道:“我唯一的身份便是母亲的女儿,再以后,或许会做赵胤的妻子。别的身份,有与没有无关紧要。” 她的淡泊与从容,就在脸上。 宝音看她片刻,露出一丝赞许的笑。 “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不愧是我家囡囡的女儿,广武侯的外孙女。” 很明显,宝音的想法与时雍是一致的。她也不愿意陈岚未婚生育的事情声张出去,让别人都来笑话陈岚。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案件不明,陈岚的身体也没有康复。 横生枝节对她们都没有益处。 只是,宝音也不愿意委屈了阿拾。 她思忖片刻道:“那便以通宁公主的名义,收你为义女。” 举朝都知道通宁公主身子不好,没有婚配,自然也不会有子嗣,收养一个义女来防老,也是情理之中。 时雍本身不很愿意与皇家扯上关系,但宝音对此很执着,想为阿拾和陈岚之间建立一层“必然而特殊的关系”,将她们牢牢地拴在一起,才能名正言顺地给阿拾更多的尊荣。 义女、养女形同亲生,从此便是一家人了。 母女团圆,皆大欢喜。 宋长贵看着眼前这一幕,再看看自己亲手养大的闺女,来公主府时的惶恐稍稍落下,但内心又平添了一些古怪的不安。 命运的改变有时就在刹那之间,自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将与过往不同了。 人始终斗不过天! 今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无力左右。 于是,在宝音的授意下,公主府上开始筹备起了收养一事。宝音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十分看重此事,宗族名册、族谱编纂,一件都不能落下。 就这般宝音还是觉得不够隆重,琢磨着要给阿拾一个郡主封号,让何姑姑搬出大词典,挑灯翻找了三个日夜,仍然定不下来,非得找出一个配得上阿拾的封号不可……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这日时雍要离开公主府的小院时,发生了一件小麻烦。 时雍向宝音表明了态度,不愿意在与赵胤的大婚前有太大的改变。因此,她还是要回到过往的生活里去。 往常她要离开,陈岚总是不肯放她走,要费好一番功夫,哄她好久才能脱得了身。 今儿不同,陈岚攥着她的袖子,不是要留她,而是要跟他们父女俩一起走。 宝音阻止,她甚至说出“在姐姐家里好久,我应当同贵子哥回家去了”这样奇怪的话来。 今日宋长贵出现,仿佛刺激到她的神经,陈岚的状态恍恍惚惚,也不知该说她的疯症是好了些,还是该说她比往常更加不好了,在宝音看来,她哪里都不对劲头。 “囡囡,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陈岚低垂着眸子,摇头。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待我好,却不是傻娘的家。” 傻娘? 宝音震惊得久久无言。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听陈岚自称过“傻娘”,从未。 她埋怨地瞪了宋长贵一眼,又是害怕,又是紧张,既希望陈岚想起些什么,又怕她想起什么受到伤害。 宋长贵也是头皮发麻。 且不说他已另娶妻室,就算他没有,以通宁公主之尊,又怎能屈居他的后宅? 屋子里静寂一片。 气氛莫名的诡异不安。 陈岚对他们的为难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好像认为自己跟着宋长贵和阿拾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脸哀求地看着宝音,看着阿拾,那只手攥得紧紧的,生怕时雍会抛弃她似的。 在发现他们都不说话时,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受伤。 “阿拾,你不要娘了?” 她又看向宋长贵,目光软软的,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 “贵子哥,我要回家。” 宋长贵掌心微微攥起,心尖扯得生生作痛,头却重重垂了下来。 “公主殿下……” 陈岚瞪大眼睛,看看他,再看看时雍,眼泪慢慢地盈满了眼眶,“阿拾,娘不能回家吗?” “囡囡!” 宝音喉头微哽,示意何姑姑上前拉她。 “跟姐姐去后院,我们去种花好不好?” “不好。”陈岚倔强地侧过身子,靠在时雍身上,“我要回家了。” 一时间,房内寂静无声。 宋长贵不敢去看陈岚是什么表情,只是按压下心里的疼痛,低低对时雍说道: “阿拾,你留下来陪你娘吧。” 时雍看陈岚这副模样,点了点头。今日这么大的冲击,他们得给她时间适应,留下来陪陪她也好。 “娘,我不走了。我陪着你,好吗?” 宝音闻言松了口气,掉头吩咐何姑姑。 “还不快去给郡主准备房间。” 何姑姑满脸带笑,“是。” 宋长贵朝宝音拱拱手,低垂着头,“殿下,下官告辞。” 宝音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宋长贵又抬头看了时雍和陈岚一眼,默默地后退着走了几步,然后掉头离开。 陈岚看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突然睁大眼睛,一把抓紧时雍的手。 “阿拾,你爹走了。” 时雍心里一紧,又听她哑着嗓子喊。 “贵子哥!” 宋长贵脊背一僵,没有回头。 时雍抱紧陈岚,不停地唤着娘,哄着她。可是陈岚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拼命地摇头要挣脱她,眼睛急巴巴地望着宋长贵的方向,泪如雨下。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阿拾,我要回家。贵子哥,我要回家!” 陈岚痛哭流涕,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表情说不出的悲伤,时雍听得喉头哽咽,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默默地目送宋长贵的背影,消失在视线。 “呜……” “回家……” 予安将马车驶出院门,看宋长贵双眼通红,神态凄怆,不由愣了愣神。 “宋大人,姑娘呢?姑娘不走吗?” 宋长贵嗯一声,飞快地撩开帘子上了车。 予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又扭头问了一句,“宋大人,是回家吗?” 回家……回家…… 宋长贵突然头痛欲裂,耳边全是傻娘的哭诉声。 “贵子哥,我要回家……” 宋长贵想起离开时傻娘看她的眼神,一如多年之前,他救下她,为她治伤,她那时便要跟他回家。 二人在一起四年多,一千多个日夜,朝朝暮暮。他照顾她起居,守着她生下阿拾,亲自将襁褓里哇哇哭叫的小婴孩塞到她的怀里,教她叫阿拾的名字,又一句句地教阿拾叫娘,叫爹。 他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以为无论他何时下值回家,傻娘都会等在家里,微笑着迎接她,抱住他。 傻娘惧怕陌生人,对他却全无戒心,也许是他救下她的原因,傻娘对他信任而依赖,一如多年后的今天,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朝他走过来,说要跟他回家。 可是,他再没办法带她回家了。 予安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宋长贵的吩咐,正想出声询问,便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阵呜咽声,男人的哭声低沉而克制,却撕心裂肺,催人心肝。 …… 章节目录 第482章 封郡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长贵走后,陈岚又闹了许久,闹着要回家,哭得撕心裂肺,不讲道理,怎么都哄不好。时雍和宝音都有些无奈,怜惜她受了刺激脑子转不过弯来,只能哄着她,将就着她,却无法告诉她,那个家她已经回不去了。 陈岚脑子似乎有些乱,一直在胡言乱语。一会说天气凉了,想给阿拾做一件袄子。一会说山上风大,贵子哥出门要换上厚衣裳穿那双缝了棉花的靴子,一会还会模仿风声呜呜地吹…… 这样的陈岚,让时雍和宝音难受得仿佛被火烤一般。 她们其实想知道,除了在宋家胡同的那段记忆,陈岚还能不能回忆起什么,与那些伤害她的人有关的事情。 然而遗憾地是,无论她们如何引导都没有用。陈岚能想起很多与宋长贵生活的细节,对别的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她都不记得她曾经是个尊贵的公主,她的记忆除了现下,只剩下宋家。有时哭,有时笑,神情恍恍惚惚。 宝音有些相信宋长贵的话了。 在他捡到陈岚的时候,她已经疯了。她真正遗忘的是和宋长贵在一起之前的那些往事,那个真正造成她伤害的人,也被她彻底忘记。 天渐渐黑下去,陈岚闹够了,慢慢平静下来,任由时雍扶她到床上躺下,为她针灸宁神。 陈岚昏昏欲睡,偶尔身子抽搐一下,转头看着时雍。 “阿拾,我们不回家吗?” 宝音听得痛彻心扉。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很想让宋长贵休妻来娶她算了,只要是囡囡要的,只要是能让囡囡开心的,只要囡囡不再哭泣,不论是什么,宝音都愿意给她。 好在冲动只是一瞬,她很快找回理智,克制住了这种疯狂的想法。 因为囡囡没有真正的意识。 要如何决定未来,她要等陈岚好起来,由她自己来选择。 “阿拾,你娘还能好起来吗?”宝音看时雍慢条斯理地为陈岚针灸,语气有些焦灼不安。 陈岚顺从地躺在那里,仿佛要睡过去了,闻言她突然抬了抬眼,皱眉对宝音道:“姐姐,我好的。阿拾,我好的。” 时雍笑道:“可不么?你比谁都好呢。你是最好的娘。” 陈岚点点头,脑袋垂到枕头。 时雍侧目朝宝音眨了眨眼,一直等到陈岚睡过去,她才收了银针,为陈岚整理好衣服,盖上被子,神色严肃地望向宝音。 “她如今的状况很不稳定,能不能恢复到从前,很难说。实际上,她眼下只是身子有些虚弱,并无别的疾病,至于神识记忆,全得靠她自己的意志。” 唉! 宝音垂下眼帘,凄叹一声。 “若是囡囡不能好起来,以后我去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我爹娘?又有何面目面对囡囡的父母?” 这天晚上,时雍在宝音长公主嘴里听了许多与先辈有关的故事。 那些如雷贯耳的人从宝音嘴里说出来,熟悉而又陌生。宝音对广武侯陈景很是敬仰,对时雍说了许多陈景的事迹。 那些年的快马扬鞭,戎马飒飒,从烈阳沙海到漫天大雪,从南疆丛林到漠北草原,直到陈景战死通宁远。他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率千军万马横扫漠北,驰骋沙场,可是苦熬半生,却未能马革裹尸,永远地埋尸在通宁远一个未知的地方。 宝音说,在茶马古道上有一座将军庙,便是为了纪念陈景而修建,据说香火鼎盛,若有一日,陈岚能够好起来,便要同她一道,前去祭奠。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时雍听得眼眶发热,那个手起刀落策马扬鞭的身影映在了脑海,那个英雄的模样仍然年轻。 宝音说:“那是你的外祖父,你要记住他,替你娘记住他。” 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宝音说完陈景,又说了许多时雍以前根本就无法涉及到的皇家密事。 在说到道常为赵胤推命这件事时,宝音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笑起来,看着时雍道: “你与阿胤合卜那事,后来是如何了?” 这京城,果然没有几件事能逃过长公主的耳朵,哪怕她终日深居简出。 时雍垂下眸子,不好意思地道:“大人说由他来办,叫我不用操心。如今婚期已定,下个月底我便要出嫁了。” 出嫁? 宝音眼前恍惚一下。 转眼间,孩子都要出嫁了。 宝音笑叹一声,眼角弯了起来,浮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皱纹。 “你和阿胤这脾气倒是相合,天生一对。不过,道常和觉远都是得道高僧,他们推算的命数,你们也不可置若罔闻。” 时雍一怔,抬头看着她。 宝音道:“道常法师不仅推演国运,一丝不差,也为家母家父测算过命数,包括我……” 她目光幽幽凉凉,语带叹息,“一切皆是命啊!谁也逃不过。” 时雍眉头蹙起,“殿下是说?道常推算的事情,结果都应验了?” 宝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道:“天意示下,你们就不能当成没有发生过。但是,也不必太过害怕。我们可以请觉远大师另指一条出路嘛。” “出路?什么出路?” “我母亲说,万事皆有解法。出题的是老天,应对的是我们。” 时雍不解地望向宝音,只见她眼底浮起一层深深的无奈,又夹杂了些许的温暖。 “你们这些孩子啊,就是不懂得迂回。此事,交给我来办。” 时雍唇角微抿,“多谢长公主殿下成全。” 宝音疼爱地执起她的手,再瞧她眉眼,怎么看怎么舒服,语气便更为随和了几分。 “阿拾,以后要改口了。” 时雍眉心一跳,“殿下?” 宝音笑容慈爱温和,在她手背轻轻拍下。 “你啊,往后要管我叫姨母,这样才显得亲近呢。正好我也没有女儿,囡囡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了。” 时雍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她占据了宋阿拾的身子,也占据了她该得到的一切,可怜她都不曾见过生母啊。 时雍低下头,不去看宝音的眼睛,低低地道:“民女不敢。” “还民女?”宝音轻笑一声,“等我为你拟好了封号,便着礼部去办册封仪式。傻孩子,你是咱们大晏王朝的郡主了,不是民女。” 时雍硬着头皮,轻声道谢。 宝音看她这模样儿,以为她在害羞,笑着对她道:“来,乖孩子,叫一声姨母来听听?” 时雍有些别扭,话在舌头缠绕半转,终是轻唤出声,“姨母。” …… 宝音长公主为独身的通宁公主择了一个养女,还郑重其事地要大行封赏,此女还是赫赫有名的顺天府推官之女、锦衣卫大都督的未婚妻室宋阿拾。 这个消息洞心骇耳,很快传遍京城。 宋家的三亲四戚及顺天府同僚们纷纷恭贺宋长贵,私底下也不免艳羡。 坊间对此说法众多,这家人的好运是别人学不来,也得不到的。因此,当宋家人越爬越高,高到让他们攀不上的时候,人们的目光便友善起来。 昨日宋长贵回到家里,王氏就发现他不对劲,可是他什么都不跟她讲,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里,倒头便睡,晚饭也没有吃。次日一早王氏去了前头的铺面,等她回来时,宋长贵已经去了衙门。 王氏心下微恻。 饭馆里的生意比往常更好了。 人人进门,都要恭喜她。 王氏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她的见识又不足以让她将事情想得通透,只能强颜欢笑地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恭贺,压下心里隐隐浮动的不安。 不同于王氏从别人嘴里得知喜讯,广武侯府是最早知道收养之事的人。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因为陈淮袭了陈景的爵位,如今陈岚收养女儿,自然要第一个告之陈氏宗亲。 得到消息的陈淮如遭雷击,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长公主会突然做出这么荒唐的举动。 而陈香苋不同,她腆着个大肚子,气得当场发脾气、砸东西,把谢再衡骂得像狗一样不堪,最后气出完了,自己趴在被子上呜呜痛哭了半个时辰,披上氅子提着裙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就出了门。 “我要去找姑母,我要去问个明白。姑母收个义女,就要封郡主,还要给她入族谱。我是广武侯的女儿,祖父的孙女,我是姓陈的,难道还不如一个外姓人么?我为什么得不到郡主封赏?” 章节目录 第483章 挑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不爱弹琴,但别院里有一间琴房,里头放置了许多名琴名筝。因为陈岚喜欢。宝音盼陈岚早日好转,大清早起来便亲自去锁了许久的琴房里挑琴。 陈香苋来时,宝音正在里面试弦,听何姑姑说这姑娘怒气冲冲,当即便皱了眉头。 “给她惯得毛病!” 何姑姑道:“殿下可要召见姑娘?” 宝音轻拨一下琴弦,头都不抬,“让她候着吧!” 候着,不是不见,也不是马上见。何姑姑善于察言观色,瞄她一眼,应声是,出了门叫个小丫头领了陈香苋去琴房后的偏厅等待。 别院幽静,偏厅不常有人,没生炭炉,冷冰冰的一间屋子,侍候的丫头倒没有怠慢,捧来了热茶,可是陈香苋是带着情绪来的,先入为主,看什么都不顺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自己。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仍不见宝音和陈岚的影子,陈香苋火气冲天,坐不住了,站起来对小丫头道。 “你带我去见姑母。” 这丫头名唤素心,与素玉是姐妹,比素玉大两岁,比素玉性子沉稳一些,她感觉到陈香苋的火气,愣了愣,温言软语地道: “通宁公主尚未起身,长公主殿下让姑娘稍坐片刻,一会儿便来了,姑娘先吃些茶,再候一会儿……” “稍坐片刻?这哪里是片刻?”陈香苋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将火气撒在素心身上,“我看你这丫头就是诚心为难我,不让我见姑母是不是?你是谁的丫头?” 素心满脸愕然,“素心哪里敢为难姑娘?素心只是看姑娘身怀有孕,担心姑娘身子。我们府上来了条狗,正在外面疯跑,若是冲撞了姑娘,素心可担待不起……” 陈香苋闻言怒火冲天,“有狗不会拴起来吗?还是你觉得本小姐不如一条狗来得尊贵,还得避让一条狗不成?” 在说不如狗尊贵的时候,她咬牙切齿,仿佛就在说阿拾。 素心听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连连向陈香苋道歉,劝她息怒,陈香苋怀着身子,心思本来就深,一想到宋阿拾封了郡主,而她什么都不是,那嫉恨之火登时燎原,怎么都按捺不下,提了裙子就要出去。 素心怕她出去被大黑撞上,赶紧上前拦住她,陈香苋觉得受到了冒犯,火冒三丈,一把拂过茶几。 砰一声! 茶盏碎裂在地, 门也恰在这时被推开了。 宝音看着陈香苋盛怒之下的扭曲面孔,目光凉凉扫过去,吓得素心立马跪地请罪,而陈香苋错愕之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委屈地抱着肚子缓缓跪下请安。 “香苋不小心打烂了茶盏,长公主殿下见谅!” 宝音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坐在主座上,看了她片刻,唇角微微勾起。 “是本宫来迟,让你久等了。” 这话说得客气,陈香苋却听得心惊肉跳,连声表示不曾久等。 宝音也不多说,示意素心收拾好茶盏和地面,又摆了摆手,叫陈香苋重新入座。 “你今儿个倒是勤快,这么早就来向你姑母问安。只是,你姑母昨日新收了个女儿,睡得香,本宫不忍扰她。” 陈香苋脾气不好,但是也不蠢,心思还很伶俐,一听宝音这语气就知道刚才的事情惹得她不高兴了。 这个长公主的性子有多古怪,举朝上下无人不知。当年先帝先皇后在世,尚且阻止不了她,何况如何?皇帝许久不醒,坐在东宫管事的是她的侄子,谁还制得住她? 陈香苋不敢直视宝音锐利的眼眸,低垂着头,显得乖巧娇弱,语气也透出了几分委屈。 “近来也不知怎地,身子重了,性子也重了,长公主殿下不要与香苋一般见识。” 宝音斜眼看看她的肚子,从何姑姑身上接过参茶,懒洋洋轻抿一口,语气缓和许多。 “怀着身子就不要到处乱跑,要是摔了、跌了,不得让你爹心疼么?” 陈香苋看了宝音一眼,又低头瞧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指地道:“香苋是心里着急,怕姑母和长公主被人蒙骗了,这才有些上火……” “哦?”宝音眼尾微抬,露出一抹危险的锋芒。 “哼!何人敢来蒙骗本宫?” 陈香苋知道这位长公主听懂了她的暗示,可这些人全是老狐狸,非得听她从嘴里亲口说出来不可。 陈香苋今儿来,本就为了将“宋阿拾册封郡主”之事扼杀在摇篮,否则,等册封礼毕,事情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殿下……”陈香苋说着要起身拜下,宝音拧着眉头,抬头示意她坐着说。陈香苋本就是做个样子,顺势坐回去,语气森冷。 “殿下有所不知,这宋阿拾是个妖女,会些别人不能的妖术,还会施毒下蛊,控制人心。” 闻言,宝音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陈香苋没有听到她出声,徐徐抬头,看她坐在雕花南官大椅上,一动不动,神色严厉,微微有点紧张,声音又小了些。 “那日我在堂姐家里,与她发生龃龉,身子都没有挨近她一下,突然就浑身瘙痒,不可自控,父亲找来太医诊治,也说不出原因,药石无用,足足痒够了十二个时辰,突然就不药而愈了,殿下你说,奇不奇怪?” 宝音呷了一口茶,眼皮微抬,扫了陈香苋一眼。 “这天底下怪病多如牛毛,太医看不出来就是妖术?我看你是魔怔了。” 陈香苋咬了咬下唇,一副笃定的样子,“香苋知道殿下不肯相信,但是事关重大,就算殿下今日怪罪,今日香苋也非说不可。” 顿了顿,她咬牙切齿地道:“这宋阿拾短短几个月时间,引诱大都督,蛊惑小太子,香苋听说连楚王殿下和厂督大人也曾为她倾心,如今,她又乘我姑母识人不清,欺骗姑母收她为义女……” 陈香苋看宝音不说话,继续挑拨道:“姑母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殿下都瞧见的。这宋阿拾是用了什么法子哄得姑母开心,要收养她为义女的?我看这个宋阿拾,就是居心叵测,不仅会控制人心,这一步步做局,还不知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长公主不可不防啊!” 宝音淡淡道:“要收义女的不是你姑母,是本宫。” 她目光微微暗了暗,撩向陈香苋。 “你是说本宫也识人不清,老糊涂了吗?” “香苋不敢!”陈香苋吓了一跳,她对个中原委并不知情,以为是宋阿拾借着为陈岚治病的由头,讨得了陈岚的喜欢,哄得陈岚要收她做义女,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宝音自个儿的主意。 “殿下,香苋句句真言,此女绝非简单的人,肯定别有所图!” 宝音蹙眉想了想,叹息,“不简单才好。我就怕她太简单了。” 陈香苋愣住了。 这长公主的话她听不懂,而长公主好像也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一般。 正常来说,有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得了这么多人的喜欢,大都督要娶她为妻,小太子纵她护她,楚王想抢她,厂督与她交好,就连兀良汗的二皇子都天天往她身边蹭,如今再加一个陈岚…… 依长公主这种性子,怎会不怀疑这个女人有问题? “长公主殿下!”陈香苋起身朝宝音跪了下去,“您要三思啊,此女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大晏的祸害的。香苋甚至怀疑,陛下如今昏睡不醒,都是与这宋阿拾有关。” 宝音面色微沉。 她淡淡看着跪在面前的陈香苋,这次没有叫她起,蹙眉片刻道:“你可有证据?” 陈香苋一怔,摇头,“香苋若有证据,又怎能任她猖狂?香苋只是觉得这一出出的怪事都与她有关,她又如此能蛊惑人心,个中肯定有问题。” 宝音沉默不语。 陈香苋一看,又继续说道:“殿下,女子祸国皆因纵容而起。您是大晏朝最睿智的长公主,您一定要为了大晏社稷,认清此女的面目,不可被她的虚情假意哄骗了啊。” 她一副死谏的模样,字字如刀,句句撕心。 宝音轻轻拿起手边的茶盖,凑到嘴边,又没有喝,皱眉盖好放了回去,平静地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回去吧,怀着身子要好好将息,不要轻易动怒。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到此为止,我当没有听见,你若在外面胡言乱语,别怪我不给你父亲面子。何姑姑,送客!” 陈香苋说了这么多,没有想到竟会得到一句不冷不热的回复,顿时一慌。 “长公主殿下……” 宝音不耐烦了,起身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章节目录 第484章 他们都要弄死我(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冬日阴冷,房里却暖烘烘的,灯火透亮。 陈岚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时雍站在她的背后,轻轻为她梳头。陈岚不喜欢照镜子,却喜欢坐在窗边看外面那两株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在微风中将枝丫影影绰绰地投落在窗上。 陈岚的房间里布置十分简单,大概是怕她伤到自己,几上、柜上、橱上,空空荡荡,家具的尖利边角上,还特地包上了棉布,棉布上绣着优雅清淡的小花。 宝音对陈岚当真极好,这些细微处用的心思,实属不易。 陈岚畏冷,时雍让她抱了个汤捂子,膝上盖着毯子,她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时雍说话。今日陈岚话多,完全不比前些日子的沉寂,总问时雍一些答不上来的事情,大多与她从前在宋家胡同的生活有关,话语颠倒,想到什么说什么。 时雍应付得吃力,好在,就算她答不上来,陈岚也不生气,只是偶尔回头问她。 “阿拾,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时雍无法回答,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发顶,让素玉拿了一面小铜镜过来,“娘,你要不要看看,我给你梳的头发,好不好看?” 镜子在面前一晃,陈岚连忙捂紧眼睛,肩膀瑟缩起来,拼命摇头,“不看,我不要看。不看,不看。” 时雍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愣了愣,将镜子交给素玉,轻轻搂住她。 “好好好,不想看就不看了。我娘真的是美呀,梳了这个头,就更美了。” 陈岚虚弱地倚靠着她,点了点头,似在自言自语般说了几句什么,时雍听不清,低头道:“往后,你要是不想让别人梳头,就叫我来梳,好不好?” 陈岚又点头。 往常丫头们要为她梳头很是费劲,她抗拒梳头,经常披头散发,弄得头发又乱又难打理,丫头们为难,又要挨长公主训,今儿有时雍在旁,她已是难得顺从了。时雍想纠正她这个习惯,又说了许多她好看的话,可是陈岚听了半天,仍是眼眶湿湿地看她。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时雍愣住。 昨日她觉得陈岚是一时受了刺激,这时才发现,她原来对这个事情如此在意。若是回去,对她的病情会不会有好处? 时雍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又很快否决。她回去了,将王氏置于何处?她做不出这种事情。 “娘,长公主说今日把琴房打扫出来了,说你可会弹琴了,可是我都没有听过呢,你要不要弹给我听听?” 陈岚愁苦地看着她,摇头。 “我不会。” “你会的,他们都说,你弹得可好了。”时雍牵着她的手,笑盈盈地道:“走,我们去试试可好?说不定啊你看到琴,就会了。” 陈岚缩了缩手,有些抗拒,可是看到时雍脸上的笑容,她似乎又不忍心拒绝,默默地垂下头。 “我听阿拾的话。” 好委屈的声音! 时雍一愣,笑了起来。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陈岚认真地看着她,慢慢说道:“我想回家。” “……” 时雍看她这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轻言细语地哄着她出了门。无论要不要去弹琴,她都不能成天关在屋子里了。 二人相携出了房间,去到外面的院子,大黑欢快地跑过来,嘴上叼着一根粗枝,欢天喜地地奔到面前,时雍怕她冲撞了陈岚,早早叫住他。 “慢点走!” 大黑一听,停下奔跑的脚步,不撒欢了叼着棍子与她们并排而行,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如同老妪,那滑稽的模样儿瞧得两个小丫头连声发笑,陈岚也睁大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没人见过这样走路的狗。 时雍搔了搔大黑的头,“你成精了!”她又回头对陈岚道:“娘,这是我们的狗。” “我们的狗?” 大黑长得实在太凶悍了,体形又高大,陈岚有些畏惧他,稍稍避开,躲到时雍的另一侧。 白马扶舟便在这时走了过来。 那修长的影子刚入院子,时雍便看了过去。恰好,白马扶舟也看向了她。四目撞上,白马扶舟唇角微勾,换了个方向朝她们走过来,恭敬地行礼问安。 陈岚有些惧他,不吭声,时雍安抚地搂了搂她,向白马扶舟回礼,转身便要走。 “姑姑留步。”白马扶舟身子跟着她转过来,一双极深的眼眸微微眯起,如同狐狸般带了笑,却又瞧不见一丝暖意。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孙正业的葬礼。 兴许是以前有太多的误会,又向来不对付,时雍很难说出对这个男人是什么感觉。有时候她也能从白马扶舟的眼睛里看到对她的恨,或是更为复杂的东西,却不知那是什么。 时雍问:“厂督有何吩咐?” 白马扶舟唇角微抿,阴冷的目光掠过陈岚时换上笑颜,再看她时,又冷了下来。 “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时雍道:“抱歉!我要陪我娘,没有空。” 白马扶舟目光诡谲带笑,“陈香苋刚来过,跟你有关。你现在有空了吗?” 时雍目光微怔,与他对视片刻,“稍等。” 她让两个丫头扶了陈岚去琴房,答应她马上就去,陈岚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不时回头。 时雍抬了抬下巴,望着白马扶舟。 “说吧,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白马扶舟眉梢微微一抬,目光落入她的眼中,徐徐将陈香苋来时的事情说给她听。 “此女对你恨意深沉,你小心为上。” 时雍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个,唇角微微弯起,“原来厂督是好心示警,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多谢!” 说罢,她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白马扶舟猛地伸出手臂,拦在她的面前,微微侧目,盯住她的眼睛。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 众 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我与你到底何仇何怨,让你这么不待见我,避如蛇蝎?” 时雍微垂的眼慢慢抬起,淡淡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嘲意,“厂督好生健忘?这么快就忘了,我差点拜你所赐死在玉山的事?” 那天若不是赵胤来得赶巧,她可能已经被白马扶舟这个疯子活生生掐死了。 上辈子是在诏狱里被人掐死的,时雍对机械性窒息那种感觉有天然畏惧,确实每次面对白马扶舟都不愿过多交流。 不料,白马扶舟却笑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就记我的坏,不记我的好?” 时雍哼声,“好也好,坏也罢,厂督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不想让娘久等,告辞。” 她说罢绕开白马扶舟就要走,不料白马扶舟伸手勾住了她的衣带,时雍低头看一眼,不免有些恼恨,猛地掉头,“厂督如此轻浮?” 白马扶舟看着她,眼眸深深,唇角带笑。 “姑姑但凡多看我一眼,也说不出这等话来。轻浮?”他慢慢走近,一身蟒袍穿得是风流倜傥,略显苍白的面容阴凉俊美,一双微弯的丹凤眼在天光下仿若被晨雾晕染,眼瞳极深,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会吸人魂…… 时雍身子微微一僵,想动手推他,却发现手背发麻,被他指尖触过的肌肤突然就激起了一层火辣辣的战栗。 时雍汗毛倒竖,冷声质问:“你干什么?” 白马扶舟立在她的面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淡淡地笑:“感觉如何?” 时雍视线落在手背,心上微颤。 “你对我下毒?” “呵~”白马扶舟冷笑一声,“此言差矣!这不是下毒,这是教训!” 他徐徐低头,靠近时雍的耳侧,用一种暧昧不明的声音,轻轻地说道:“我怜你惜你纵着你,才任你如此轻贱于我。若有一天,我烦了腻了厌了你,你猜,我会如何?” 时雍嘴唇紧抿,冷眼斜视着他,一言不发。 白马扶舟饶有兴趣地抚了抚她的衣襟,嘴角勾起一抹坏坏的笑,“对了,本督近来研究那些毒物小有所成,果然是好物。说来,还得感谢姑姑成全呢。” 时雍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毒?” 白马扶舟冷笑一笑,那只修长的手指再次拂过时雍发麻的手背,声音轻缓,“姑姑以为,我若是诚心要你,你逃得开么?所以我劝姑姑,别自作多情!以为我当真倾心于你,闹了笑话。” “你……” 白马扶舟在她手背一拍,收回手负在身后,“去吧,别让通宁公主久等。下次见到我,姑姑还是乖一些好。哼!”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离去,衣袍带出的冷风让时雍燥热的脸有刹那的凉意,那一种莫名恐惧的感觉从汗毛钻入了心底。 白马扶舟! 果然用毒高手。 时雍注视他的背影,揉了揉手背,神情渐渐冷肃。 疯子! —————— 赵胤刚从神机营回来便看到时雍等在锦衣卫衙门里,一个人独坐,绷着一张俏丽的小脸,视线随着他转,却是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们下去吧。”赵胤摆了摆手,随从的谢放、朱九等人便应了声,默默退了下去。 房里只剩他二人,突然安静下来。 时雍没有像往常那般见到他就热情地笑开,问东问西,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正面的回应,眼睛明明看着他,又像是看着别处,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又生心思了。 赵胤走近,轻摸一下她的头。 “阿拾怎的变成了呆子?” “你才是呆子!哼。”时雍不满地拍开他的手,想了想,又苦着脸拉过来握在自个儿的掌心里,顺势吊在他胳膊上,仰脸看他,“大人,我要死了。”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把赵胤吓得眉头一跳。 “说什么胡话?” 时雍撇着嘴巴,不吭声。 赵胤低下头,认真端详时雍发白的小脸儿,语气低柔下来,哄孩子一般哄问:“爷昨夜没来看你,生爷的气了,嗯?” “你也知道呀。”时雍摸了摸已经洗过无数次的手背,可能是心理因素,总觉得上面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莫名其妙的痒,再看面前这个黑甲革带的俊美男人,莫名就有些委屈。 “我被白马扶舟那个王八蛋下毒了,你却不来帮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不是有很多探子的吗?大人你知不知道呀,他想弄死我!” 这个质问很没有道理,就算赵胤有探子,也不能十二时辰一刻都不松懈。 更何况,东厂对于锦衣卫来说,原本就是一个盲区。 赵胤看她撒娇,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心里莫名听得一阵发紧,无奈地喟叹着,双臂轻轻揽住她,“他不敢的。说说看,怎么回事?” “你怎知他不敢?”时雍挑了挑眉梢,“这王八蛋什么都敢。大人,我觉得他嫉妒你。” 赵胤挑眉,“嫉妒我?” 时雍郑重地点头,“嫉妒你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赵胤嘴唇微微抽搐,看时雍说得一本正经的模样,想了想,好像这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缓缓牵开唇角,“说得倒是,这天底下,谁不嫉妒我娶到阿拾呢?” 这话让时雍紧张的心情稍稍缓了些,看他严肃的板着脸,突然哼声一笑,双手环在赵胤的腰上,将今日发生在长公主府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我感觉他们也嫉妒我,嫉妒我嫁了大人这么好的男人……一个个的,不安好心,恨不得弄死我。” 赵胤眼角微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傻瓜。有爷在,谁敢弄死你?” 时雍仰脸,撅着嘴道:“他们都敢,现在不就是想弄死我了么?大人你要什么时候才要收网呀?这陈氏父女当真可恶,说不定回去又要想什么阴损的毒招来对付我了。” 赵胤蹙了下眉头,“我不会让人伤害你。”他安抚地摸了摸时雍的脸蛋儿,发现她虽然一直在撒娇,其实眼波不动,根本不是真正的害怕,于是心里便知道了,这女子分明就是故意作他。 他也不拆穿,搂了搂时雍,便松开手坐下来。 “今夜,收网。” “今夜?”时雍登时来了精神,眼神有些兴奋,“去哪里收网?我同大人一道去可好?” 赵胤沉下眉,“不可。” 时雍不高兴了,“为什么?我又不会拖大人的后腿。” 赵胤嘴角又是一抽,目光深深看着她。 “倚红楼。阿拾如何去?” 章节目录 第485章 小狐狸和老狐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倚红楼不算京城最大的青楼,但因为出了阮娇娇这样的艳妓,极赋谈资,名噪一时,是王公大臣或名门公子们最常去的地方。 入夜,马车徐徐驶出无乩馆,朝倚红楼驶去。 时雍换了一身男装,同谢放、朱九等人一样做侍卫打扮,但她这个侍卫不同,直接坐在主子的马车上,身子与他贴得紧紧的,揽住他的胳膊,一脸带笑,仿佛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极有兴致。 “爷,你以前逛过窑子吗?” 赵胤斜眸着她,面无表情。 时雍瘪嘴,“看样子就是有了。听说你们这些王侯公卿呀,最喜欢的风雅事便是逛窑子,喝花酒,同名妓吟诗做对,调词唱曲……” 赵胤哼声,“你哪里听的?” 时雍道:“呵,君不见古今多少才子做诗青楼,吟尽了风流?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不过,我就不懂了,去得青楼本是开心的事,为什么诗人留下的诗词总是与愁绪有关?你说是嫌花了银子不开心呢?还是玩得不够尽兴?惹起新愁旧恨无数?” 赵胤:“……” 时雍轻轻肘他胳膊。 “说话啊,爷!” 他做了侍卫小厮,便学着朱九他们叫“爷”,眉眼轻瞄,风情楚楚。 赵胤见她如此,唇角微弯,平淡如水的面孔终是有了几分无奈。 “你这女子,何处学来这些东西?又哪里听来那些风韵诗词?” 时雍挑了挑眉梢,“看书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是么?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男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青楼是风雅事,喝花酒是寄情怀。若是再能写出几句华章,便成了才子绝唱。看看女子有是惨?多看男子几眼是不检点,若是有缘多说几句话,那更是不守妇道,指不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古今多少女子为此香消玉殒。 便是连她的母亲通宁公主,也不得不惧于流言…… 时雍的愤愤不平全写在脸上,赵胤听完,看她许久,眼波不动,“阿拾曾说,不识得几个字?如今却是看书得来这么多道理?” 呃! 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哪能桩桩件件都记得? 时雍看着他幽深眼眸里浮动的情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飘了,在赵胤面前常常肆无忌惮,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竟忘了赵胤可是封建礼教的代表人物,怎会因她这些为女子不平的话而动容?说不定,这家伙只会揪她的毛病而已。 “这话说得奇怪。我不会学的吗?”时雍瞄了赵胤一眼,说得坦然自若,“有大人这样的饱学之士在身边,我若是不求上进,岂非辜负了大人的教导?有大人看着我,我自然要下苦心来学的。” “哦?” 赵胤淡淡看她,唇角微扬,不知信是没信,慢慢将她的手放在掌心,翻开观察了半晌,突然一叹,往掌心轻轻一拍。 “你这女子,嘴里从无一句真话。”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 众号【书友大本营】 看书还可领现金! 时雍笑得露出牙来,“谁叫大人喜欢听呢?趁着能哄的时候,多哄哄,往后哄不了大人了,我也就不哄了。” 赵胤哼声,曲起手指敲她脑门,“小狐狸!” “老狐狸!”时雍朝着他笑。 二人对视,默契十足。 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德性,什么样的人,无非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爷!”车帘外传来谢放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犹豫,语气略略迟疑,“属下看到乌婵姑娘了。” 乌婵? 赵胤没什么反应,时雍却迅速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猛地撩起帘子看去,“乌婵在哪里?她怎么了?” 若是寻常的情况,谢放不至于这样出声提醒,既然这么说,肯定就是不同寻常了。 谢放望向街面,皱眉对时雍道:“我见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河道那边去了。” 这条街临着一条河道,离倚红楼也很近了,因此街道两侧到夜晚尤其热闹,谢放能在人来人往中发现乌婵着实不容易,因为很不巧,乌婵也同时雍一样,穿着一身男装。 乌婵在乌家班里常与男子打交道,个子又高挑清秀,穿男装向来飒然好看,可是今夜的她,神态颓丧,看着表情有些狼狈。 时雍是下车跟上去,在河道边找到乌婵的。 她蹲在石栏上看着暗夜里静静流淌的河水,任由冷风吹拂她的衣袍,一动也不动,时雍走近身边,她都没有察觉。 “婵儿?” 时雍唤了她的昵称,低低走过去圈住她,乌婵来不及反应就被时雍从石栏上拽了下来,怔了怔,看到她严肃的面孔,苦笑一声。 “你干嘛,以为我要自杀么?” 时雍平静地道:“不至于自杀,就怕你失足。” 相知相惜的朋友,不必说得太多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乌婵听出时雍话里的关心,也不隐瞒时雍内心的困境。 “阿时……” 她又慢慢地蹲下身去,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心里还是惦记着燕穆,怎么办?我忘不掉他。可是他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我。” 时雍皱皱眉,拉起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你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嫁到定国公府?既然决定了,就放下过去吧,不然,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乌婵突然抬头,目光有些说不出的伤感,“燕穆喜欢的人是你。阿时,是你。” 时雍微怔。 乌婵看她不说话,双唇紧抿,轻轻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阿时,我没有为此生你的气,这么说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发现他喜欢的人是你,我心里怪别扭的。好像比他喜欢别人还让我难受。” 顿了顿,乌婵突然环着她。 “因为他喜欢的阿时已经不在了。喜欢别人,他还有机会,喜欢阿时,他上哪里去寻得来?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还要傻?” 时雍拍拍她的后背,“你是个坚强的女子,婵儿,我相信你能走出来。” 乌婵问:“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吗?” 时雍看着她的眼睛,摇头。 乌婵轻轻一笑,“我看到他收藏了你的东西,很多很多,满屋子都是与你有关的东西,还有你的画像……阿时,燕穆对你入了魔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你吐露过一句,对不对?” 从来没有。 一句也没有。 在时雍的心里,燕穆就像个默默的老大哥,内敛稳重,做事稳妥,彼此是兄弟,也是伙伴,再无其他。 听了乌婵的话,她心里稍稍有些恻然,扶住乌婵的肩膀道:“近来我事情太多,没有来陪你。今天晚上,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你很久,我让人送你回家好不好?明日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说话。” 乌婵抬头看她这一身男装。 “你去哪里?倚红楼?” 时雍没有想到被她一下子就猜到,怔了怔,微微勾唇,“可不么?我家大人带我逛窑子,不能错过机会。”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引来了乌婵的兴趣,她叹口气,握住时雍的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男装。 “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夜心情不好,很想逛窑子,找姑娘。阿时,带我去吧,我不添乱,只用眼睛不用嘴,没有命令不动手。如何?” …… 倚红楼里一如往昔,莺歌燕舞。大堂里,新来的歌姬在台上表演新排的曲目,台下的“风雅之士”在大腿上打着拍子,在姑娘们的娇声软语服侍下,喝着小酒,很是投入。 赵胤一身锦袍华带,低调地带着随从入得楼里,马上有老鸨上前接待。谢放拦在面前,默默在老鸨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听说有新来的外邦姑娘?给我们家爷带到拥风阁来。” 那老鸨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了看谢放眼帘下黯淡的阴影,再看看他身侧那个满身贵气却冷漠难近的男人,眸底浮上一丝骇然。 “请问贵客是……” 谢放眼眸一凉,打断她的话,“去办!倚红楼若是还想做生意,就别惹得我家爷不高兴。” 那老鸨肩膀微颤,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几位爷,请跟我来,这边走。” 看着老鸨转身离去,时雍看了赵胤一眼,低低地道:“爷真是个懂行的人,这种事都能知道?看来没少下工夫。”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小声对谢放道:“吩咐下去,若有异动,行动要快!” 谢放沉眉,应一声是,掉头而去。 夜幕笼罩下的倚红楼,沉浸在一阵凤箫丝竹声中,艳衣俏人,笑声百媚,没有人注意到,在阴凉不见光的暗夜里,一百余锦衣缇骑,已然踏破夜色,静静地潜伏在暗光处,将倚红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章节目录 第486章 倚红里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夜降了温,倚红楼外寒风肆虐,吹得窗帷扑扑作响,落雪阁里,两个男子推杯换盏,喝得正是酣畅之时。 听到帘子风动,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皱了皱眉头,不悦地剜向服侍在侧的女子。 “这窗户是关不严了么?别搅了爷儿的雅兴。去!看看怎么回事。” 姑娘低头应是,赶紧起身过去看窗户。 陈萧坐在那年轻男子的对面,闻言嗤了一声,“元疾行,你小子,啥时候学会耍威风了?跟人家姑娘来什么劲?” 被叫着元疾行的是一个与陈萧岁数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他不是别人,也是这京师城里的富贵公子哥,诚国公府的世子元驰,字疾行。 什么人跟什么人凑堆,元疾行、陈萧和现任皇帝侍卫宫的晏靳新,这三人打小要好,但是晏靳新从小善文习武,很是励志,而他两个爱骑射而不爱读书,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诨不吝,后来这二人便一块被他们的父亲丢到了军中去历练。 再后来,三人都渐渐大了,晏靳新去了帝王身边做侍卫长,而陈萧随父亲陈宗昶去了边地,只有元疾行继续留在京中的金卫军中,目前任了个参将,没有什么改变。 元驰对陈萧过往的情史是一清二楚,听说他要“屈从”家中婚配,娶徐侍郎的女儿为妻,很是为他不平,叫了他几次出来玩耍,终是把陈萧叫了出来。 元驰在倚红楼有个相好,便是刚才被她叫去看窗帷的姑娘,叫柳玉楼。 元驰来倚红楼很少找别人,一般都是柳玉楼侍候,这姑娘还是青倌时便跟着他,也因元疾行银子给得足,老鸨子便不再让柳玉楼陪别的客人,顶多唱个小曲弹个琵琶作罢。 楼中姑娘都很是艳羡柳玉楼,觉得世子爷总有一日会为她赎身,抬她入府,哪怕做个姨娘也是天大的福分。只可惜,这元疾行只是来倚红楼找她,从不提赎身之事。 今儿元驰带了陈萧来,同是叫了柳玉楼,还叫柳玉楼找了个“会来事”的姑娘给陈萧。 楼里的姑娘都是清楚底细的,这么好的生意肯定先便宜自家姐妹。 因此,侍候陈萧这个姑娘是柳玉楼的好姐妹骆相思。 骆相思听了姐妹的私房话,对这位定国公府的世子爷自然是殷勤备至,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招待他。 陈萧那日去良医堂找孙正业诊过脉后,便许久不曾碰酒了。 可是,孙正业只给他开了一副方子便突然故去,他总是觉得自己身有隐疾,又不便再对人言,除了控制饮酒,也再没有找别人医治。 元驰看他几杯酒下肚,脸便酡红一片,嘴角都笑歪了,“惟杨你怎的这般不中用了?我记得你那量,是千杯不醉啊?” 陈萧摆摆手,没有同他多说,“不行了。” 元驰嗤笑,“大老爷们怎能说不行?我看你呀就是喝得少了。瞧瞧你现在……回京这么久都不召见兄弟们,自个儿躲在家里,转头又要娶妻,这人生还有什么乐子?” 陈萧半眯起眼,笑而不答。 元驰看他又去拿酒,突然伸手拦住,笑道:“改日我们约靳新出来,咱们仨再喝它个够,今儿个就到此为止。” 陈萧没有想到他会阻止,微微一怔,冷哼一声。 “你小子啥时候学会做人了?” 元驰扬唇轻笑,瞄一眼他身边的骆相思,“瞧你这点出息,男人出来玩,除了喝酒就没旁的事了?爷是怕你喝多了,可惜了这么俏的姐儿。” 陈萧看他一眼,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撸了撸脸,笑着摇头,不说话,只是伸手去拿酒。 元驰又拍过去,却没能阻止得了,眼看陈萧又将一杯烈酒仰头入腹,显然是心有闷郁,不肯明言。 元驰心疼自个儿兄弟,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与陈萧碰了碰,若有似无地笑道: “兄弟,外间对你的谣言可不少。” 他的视线从陈萧挺拔健壮的身姿慢慢往下瞄,抿了抿嘴,略带担忧地道:“那些人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当真伤了?” 陈萧听出他话里的暗示,冷眼瞪他。 “滚!” 元驰噗地一声笑乐。 “那不就结了?大老爷们磨叽什么?边地苦寒,找不到咱们相思这么水灵的女子吧?” 陈萧看他说得轻浮,哼声笑笑,摇头道:“你以为我像你?” 元驰啧一声,“得!陈爷跟兄弟不同,不像兄弟这么浑天过日,出息呀!兄弟只问你一句,多少年都没碰女人了?” 陈萧不冷不热地横他一眼,脸颊比方才更红了几分,那深瞳里流露的目光让元驰极快的捕捉到了某种熟悉的光芒。 是男人,哪有不好这口的? 元驰笑盈盈地敲敲桌子,“相思啊,还不快扶陈公子去隔壁房里,还在等什么?是想陈公子抱你上榻么?” 骆相思羞涩地低下头,嗯一声赶紧伸手来扶,“陈公子,奴家扶你。” 陈萧甩手,“我自己会走。” 元驰:“……” 他嘴角抽了抽,看着抿唇不语的柳玉楼,轻笑一声:“我这哥哥害臊,你让相思悠着点儿。” 柳玉楼抿着小嘴一乐,俏生生地掐他,小声道:“你就放心吧,相思省得,保管把你兄弟侍候舒服了。” 元驰扭头看她一眼,揽过柳玉楼的肩膀,风流一笑,“她侍候我兄弟,你侍候谁?嗯?也侍候我兄弟?” “坏死了!” 两人相好这么久,自是轻车熟路,对彼此都熟得很了。 柳玉楼让了丫头来收拾桌子,便将元驰带入了里面的房间。 元驰搂住她亲了一口,柳玉楼娇嗔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两人便搂到一块往榻上滚。外面的丫头收拾好东西,叫了一声姑娘,柳玉楼又拼命拍打往身上拱的元驰,娇羞地说了一声。 “你们下去吧。” 外间传来关门声,元驰邪气地挽唇带笑,正要去褪柳玉楼的衣裳,隔壁房里便传来重重的砰声。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撞击声。 倚红楼是木式的结构,房间的木板并不很厚,隔音效果也差,那震天动地的木板乱摇和骆相思由细到粗的尖叫声就那么传了过来。 如若地震一般,震天动地。 柳玉楼在倚红楼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激烈的动静,任是青楼女子,也是愕然片刻,登时羞得红了面颊。 “这位陈公子,倒是性情中人。” 元驰掐了掐他的小脸,似笑非笑,“爷要是许多年不碰女子,怕是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柳玉楼轻推他,“讨厌!” 元驰嗯一声,沉下脸,“此话当真?” 柳玉楼连忙抱住她,“骗你的,奴家就喜欢你这么讨厌……” 话未说完,隔壁再次被撞得咚咚作响。骆相思那喊声在男人克制的粗丨喘里仿若会钻人的心尖尖似的痒,柳玉楼太了解骆相思,这声音她从未有过,享受到撕心裂肺的叫嚷对于青楼女子可是不易。 可想而知,那位陈爷有多了得。 “转过头来!”元驰捏住她下巴,似笑非笑,“你喜欢?” 柳玉楼一怔,赶紧收敛心神。 “爷说的什么话,奴家……” 元驰嗤笑一声,低头看着她,“你要喜欢,爷一会便把你赏给我这哥哥。” 柳玉楼一听,脸上顿时褪去血色。 她以为她是这个男人心里的不可取代的存在,却不曾想,在他眼里,她与骆相思一样根本就是个物件儿,是他们兄弟间可以随意使用的物件儿…… 拥风阁离落雪阁并不远,却是二楼最大的一个雅阁。落雪阁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了,若有似无的传入拥风阁,仿佛带了一层朦胧的尴尬,更是让人听得脸红心跳。 时雍捏了捏乌婵的手,“不该带你来。” 乌婵抿嘴,“那有什么。” 在市井摸爬滚打长大的姑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二人对视眼神,没有再说什么,再看赵胤也是面无表情。 “朱九,去催催!” 拥风阁没有叫别的陪侍,一直在等那个“从外邦新来的姑娘”,可是等了这片刻,老鸨再进来时,脸上却露出一丝无奈。 “几位爷,实在对不住……那位姑娘今夜被人包了。” 朱九皱眉,掏出银子砰一声砸在桌子上。 “够么?” 老鸨吓一跳。 不是被银子吓的,是被他们几个脸上的冷色给吓的,她在这种地方生存,惯会察言观色,闻言,赶紧腻笑着将银子推了回去,歉意地道: 交流好书。现在关注 可领现金红包! “不是我不爱银子,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呀。实不相瞒,包那位姑娘的是……是咱倚红楼惹不起的大老爷。我知道几位爷也是有来头的人。可是,这京城里呀,人上还有人,咱们能退一步便退了罢,何苦惹那些是非?我再给几位爷挑几个俏姐儿,保管你们满意。” “不行!” 朱九这次不拿银子了,直接将腰刀抽出来,砰地一声,平放在桌子上,“我们就要这个。还不快去请来?” 老鸨看那出鞘的钢刀寒芒闪动,顿时变了脸色,笑容有了几分惧意,但话仍是说得利索。 “几位爷,广武侯府,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章节目录 第487章 好狠毒的心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广武侯府?呵! 时雍嘴角往下微撇,鼻翼里道出一声冷笑。往常对位高权重的广武侯府,她只是不屑,懒得理会,如今因了陈岚这个便宜娘亲的关系,时雍对侯府中人已是极端厌烦。 借着前任广武侯的威名享尽荣华富贵,尚不知足,还出来作威作福,祸害朝廷,真是罪不可恕。 她的冷笑声落入老鸨的耳朵里,她看着这位年轻小哥脸上的轻蔑,眉梢不经易扬了扬,酸不溜叽地道:“各位公子年轻气盛,想来定有不服。可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人生来命好,就是人上人,就能压人一头,不服气也不行。” 这意思是你们不高兴,就忍着呗。 瞧鸨子的意思,是认定这几位年轻小哥是畏惧广武侯,不敢再闹事的了。 岂料,她话音落下,赵胤便懒洋洋站起来。 “既是请不来,那爷便亲自去请。” 时雍仰脸看到他深冷的目光,唇角勾了勾,打量那老鸨脸上的讶异,转过头看向乌婵。 “我们也去瞧瞧热闹。看看广武侯是怎生威风如何?” 老鸨看朱九手握腰刀走在前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慌不迭地冲出去,笑着劝道:“各位爷,别,千万别冲动啊。大家都是来倚红楼寻开心的,为了个姑娘不值当……” 事情若是闹大,会影响倚红楼的营生,那每日里大把大把的银子可就没有了。 老鸨低声下气地劝着,但没有人理会她,朱九随便抓了个小厮,便拎起衣襟拖过来,恶狠狠地问:“广武侯在哪里?带我去!” 小厮看看老鸨,再看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当即软了腿脚,“大爷饶命……小的,小的带,这就带你去!” 落雪阁的另一边叫照水阁,广武侯陈淮就在里面。 今儿是新来的外邦姑娘青君头一次接客。这姑娘脑子不是很好,调丨教了这些日子,都不太伶俐的样子,老鸨原是不准备让她出来接客的,今儿个广武侯陈淮来了,二话不说就要点这女子。老鸨勉为其难应下,不巧,人刚送到广武侯的房里,又来几位面生的富贵公子,也要这个外邦女子。 老鸨心里唾弃男人们好新鲜的嗜好,权衡再三,去到广武侯的房里,刻意说了一番这个青君姑娘的“不足之处”,意思是说她不太会伺候人,要为广武侯换一个姑娘。 哪料,广武侯当即就恼了,把她赶了出来。没有办法,老鸨试图说服这几位富贵公子,不成想,也不肯相让,直接就朝广武侯房里冲了过去。 老鸨吓得心肝都快裂了。 眼看赵胤等人的背影,慢下脚步,叫来一个小厮,低低吩咐几句,又道:“速去禀报,误了事儿,要你好看!” 小厮吓得脸色青白,频频点头,疾步离去。 这头,陈淮在照水阁里叫了几个娇娥美姬,正在调笑逗欢,那个叫青君的外邦女子呆坐在房中,模样甚是木讷,虽然妈妈调教多日,她仍不谙事,坐她身侧的女子连连朝她使眼色,她也瞧不出来,只低着头一声不吭。 陈淮有点扫兴,拉下脸哼了一声,捏紧杯子正要发作,外间便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侯爷的地方?” 外面有几个陈淮的侍卫。 他们拦下的正是赵胤等人。 老鸨和倚红楼养的那些个打手也纷纷涌了上来,要拉赵胤等人出去。 陈淮心下正有不满,听到这动静,猛地一拍桌子便站起身,负手走了出去。 “你们当真是活腻歪了————” 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陈淮看到赵胤冷冷扫来的目光,身子一僵,愣了愣神,立马换了一张惶然的面孔,朗声一笑,朝赵胤拱手。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大都督驾到。误会,误会!实在是失礼了。” 说罢他恶狠狠瞪了老鸨一眼,又朝身侧的侍卫摆了摆手。 “不开眼的东西!竟敢冲撞大都督,是嫌命太长吗?还不赶紧退开,把青君姑娘带出来,孝敬大都督?” 几个下属一听大都督,吓得脸都白了。 同样紧张的人,还有老鸨。 她意外地看一眼赵胤,似是发现情况不对,退出来就想去叫人,不料,一个人影却堵在门边,横手身前,正是朱九。 “妈妈要去哪里?” 老鸨脸色变了变,尴尬地笑,“不知大都督驾到,招呼不周,老身去叫人办些酒菜上来,向大都督赔礼致歉……” 朱九使了个眼神,示意她靠边站着,“不必,那边去!” 一听这话,陈淮变了脸,瞟了赵胤一眼,脸色几番变化,忽而大笑起来,“大都督如此大动干戈,是为哪般?一个青楼女子,想来不至于让大都督小题大作吧?” 这时,那个取名叫青君的女子已然被陈淮的侍卫从屋里带了出来,在陈淮的示意下,那女子被侍卫推到了赵胤的面前。 “啊!” 她很是害怕,小脸一片苍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惶恐不安地看着赵胤,一脸不明所以。 时雍笑道:“青君姑娘,到我这边来。” 这女子看了看时雍和善的表情,又看了看那边脸色古怪的老鸨,小心翼翼地走向时雍。 时雍拉她在身侧,低低道:“我也是女子,你不要害怕。” 青君抬头,不安地看她一眼,不说话。 时雍与她眼神相交,发现这姑娘有点不对劲,但是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暂时将她护住,朝赵胤看了一眼。 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谢放的身影出现在门面,他朝赵胤拱了拱手。 “爷,二皇子到了。” 与谢放前后步赶到的人,正是兀良汗二皇子来桑。 这些天,来桑为了寻找失踪的兀良汗弘文院学士吉尔泰的女儿萨仁,都快要急得疯掉了。 方才谢放来传话,说发现萨仁的身影,他连忙带着无为,随了谢放一同前来,不成想,此处却是一个烟花之地。 还在倚红楼外面的时候,来桑就快要气炸了,进门再一看倚在时雍身边那女子一身的青楼装扮,这暴躁小皇子的脾气彻底点着。 “萨仁!” “果然是你。” 来桑倒抽一口气,看着完全不理会他的女子,愣了愣,问时雍:“阿拾,她怎么了?” 时雍摇头,不冷不热地瞄一眼陈淮和老鸨,“这姑娘有些不对。那就得问问侯爷,是给她吃什么药了。” 萨仁是什么脾气,来桑比任何人都清楚。 堂堂大学士的女儿,萨仁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若非被迫无奈,她怎会在青楼里接客? 时雍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把来桑的火气推向了极点,他眼眶一红,突然拔出弯刀,怒气冲冲地扭头。 “该死的东西!” 一句狠话刚入耳,不待人反应,来桑手上的弯刀便滑过一道冰冷的寒光,快如闪电般朝陈淮劈了过去。 陈淮吓了一跳,连忙退后拉过一个侍卫做挡箭牌。 “啊!” 一声惨叫! 那侍卫被来桑一刀劈死,短促地叫喊一声,鲜血便飞溅出来,而他的身影重重倒了下去。另外几个广武侯府的侍卫连忙上前将陈淮拦在后面。 惊惧之下,陈淮口中传出一道杀猪般的嚎叫。 “岂有此理!蛮夷外族竟敢在我大晏的土地上横行无忌。大都督,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大晏臣工?” 赵胤微微眯眼,看着那冰冷的刀,听着来桑捏得咯咯作响的手,冷冷说道。 “国法是国法,私怨是私怨。二皇子是大晏的客人,本座不能偏帮一方……” 听着他冷冰冰的话,陈淮看向赵胤,像是突然悟到什么似的,瞪了瞪眼。 “赵胤,你想借刀杀人?” 赵胤淡淡地看他。 “侯爷何出此言?与其栽赃本座,不如想想,如何向朝廷、向太子殿下,向兀良汗王交代今日之事。” 陈淮心下大惊。 尸体就在面前,那粘稠的鲜红液体正从尸体的身体里徐徐流出,小溪似的汩汩,见之触目惊心,而兀良汗那个牛犊子似的二皇子,长得人高马大,身边还跟着一个面具死士,他正一步步举着腰刀朝自己走过来,似乎要将他斩杀当场。 陈淮骇然不已! 这一刻,许多事情,突然在心中豁然开朗。 “赵胤!你好狠毒的心思——啊!” 章节目录 第488章 好狠的赵胤!(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小锦衣玉食的广武侯陈淮豢养了大批侍卫,可他本身武力很低,侍卫们多半也是浑水摸鱼的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还成,真刀真枪时便不堪一击。而来桑在草原上就是响当当的勇武之人,那腰刀砍下,几个侍卫没有如陈淮想象的那般为他挡刀。 同伴的尸体就在脚下,大都督的偏向又十分明显,陈淮的侍卫不想送死,鸟兽般散开,陈淮避让不及,生生挨了来桑一刀。 不过,来桑显然不想这么轻易饶了他。 这一刀砍在陈淮的肩膀上,差点卸去他一条膀子。 啊—— 陈淮痛得嚎叫一声,连连后退,捂着胳膊背靠着墙,嘶声惨叫, “赵胤,我是朝廷命官,陛下亲封的广武侯,你竟然眼睁睁看着这蛮子杀我……” 这陈淮也实在不聪明,明明来桑最痛恨人家叫他蛮子,他还口不择言。 果然,听了这话,来桑怒喝一声又猛地挥刀上前,吓得陈淮啊声惊叫,抱着蹲了下去,瑟瑟发抖。 可是,料想中的刀没有砍下来,只是头上冷气森森。 他抬头,看见赵胤面无表情地抬手,轻轻按住来桑的刀背,微微摇了摇头,“二皇子息怒。” 来桑盛怒地瞪向赵胤,“老贼,你到底帮谁?” 赵胤凉凉扫他一眼,“我谁也不帮。我帮礼,帮法。吉尔泰之死尚未弄清,广武侯死不得。” 来桑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咬牙切齿地瞪了陈淮一眼,慢慢收回腰刀,重重地推回鞘中,哼地一声。 “我便给你大都督面子!此事,小王等着大晏朝廷的公正处理。” 说这话的他,有几分兀良汗皇子的模样了。 显然,来桑已经冷静下来。 赵胤看他一眼没有吭声,眼神示意谢放。 “带走。” 房里脚步声声,来桑怔了怔,目光冷冰冰地走向时雍,“阿拾……”他喉咙微微一动,看了一眼青君姑娘,也就是萨仁,胸口火气未消,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你一定要帮我救救她!” 时雍看了看来桑,再看看眉目清秀,却与大晏姑娘有着明显不同的萨仁姑娘,挑了挑眉,“二皇子求人,能不能有点求人的模样?” 来桑愣了愣,突然拂开腰刀,朝时雍单膝跪地,拱手施礼。 “阿拾,我求你,救救萨仁!” 他这人生得高大,这单膝一跪,便显得礼数有些隆重,把时雍惊了一下。 难得世上还有让二皇子这般不管不顾的女子。 时雍无奈失笑,连忙让他起来,平静一叹,“我尽力而为。” 来桑满眼感激地看着她,偷瞄赵胤一眼,小声道:“萨仁就像是我的妹妹。” 呃? 这冷不丁的解释,让时雍有点猝不及防。 她扶住懵然不知的萨仁,正在想如何回复来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接着耳边传来谢放沉重的声音。 “大都督,五城兵马司来人,说是来缉捕贼人,却不讲道理,持刀便急袭我等——” 大晏的五城兵马司,分为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主要负责在京师巡捕盗贼、疏通街道沟渠以及维护治安、火禁等杂事,是一个正六品的衙门。兵马司的职责与锦衣卫并不重合,隶属于兵部,由兵部调遣。 时雍看向赵胤,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大人,总算是等到了。” 赵胤面无表情,看一眼低垂下头的老鸨,冷峻的面孔上是精致无瑕的五官,可却寻不见半丝情绪,活像个要人命的阎王。 “陛下仁德,为晏兀两国免于兵燹之祸,与邻国多有交好。广武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兵部,将兀良汗来使吉尔泰之女送入倚红楼为娼,罔顾国法,欺君犯上,大行淫丨亵之事,当真该死!” 陈淮登时面如死灰,声嘶力竭地喊叫。 “我何曾……何曾伙同兵部?我没有,我没有!五城兵马司为什么来,我哪里知道?我不知情,大都督,此事与我无关。” 他惊骇嚎叫,无半分体面。 赵胤看他一眼,面色如常,冷冷地道:“是与不是,本座自会查实。” 说罢他掉头,冷声吩咐。 “传本座令!兵马司来人一律缴械看押,严审细查。若有违逆反抗,格杀勿论。另,晓谕兵部尚书张大人,为防兵马哗变,暂缓兵部调兵之权。若有阻挠者,有犯官同罪!” 陈淮一听,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跌坐在地。 这时他才明白,赵胤今夜不仅有备而来,而是早已织好一张遮天大网,等的人是他,又不仅仅是他。 这一网扫过来,是要掀起惊涛骇浪,要将大晏朝堂掀个底朝天呀! 又狠,又毒,铁腕无情! —————— 陈萧从内室走到外间,就看到元疾行坐立不安的模样。他抬手拭了拭额头的汗,坐在一旁拿起凉茶猛地灌了一口,瞪眼看元疾行。 “你这是什么狗模样?” 元疾行看他浑不知情的样子,干笑两声,“哥哥,你这是憋了多少年?干得这般投入?外面出大事了,你竟然半分不知?” 陈萧一怔,看他很快肃然了脸,侧耳倾听的模样,不禁微微撸了撸脸。 他属实许久没有做过这事了,可方才酒后的冲动来得又快又急,不仅不受他的控制,甚至有一种意识模糊的奇怪错觉,如同做梦一般…… 在女色上,像陈萧和元疾行这种世家弟子,自然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什么样的女人对他们而言,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可是,陈萧其实与元疾行有些不大一样,他并不喜欢来这种地方玩女人,更不喜欢方才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不能掌控自己,还是人么? 那叫畜生! 方才的他,确实很畜生。 他甚至不知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太恍惚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恍然一梦般醒来,陈萧内心隐隐有一种惶恐。 这种惶恐,也让他完全忽略了元疾行说的“大事”。 或许说,于他而言,这京中无论多大的事,也算不得是大事。 他皱皱眉头,又仰天喝口凉茶,站起身来。 “走了!” 元疾行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他还在回味,刚想出声阻止,内室的门便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骆相思娇滴滴地倚在门上,双颊通红,头发凌乱,似乎想要迈步出来却是有些不便,小手死死抠住门框,俏眼望一眼陈萧,又低头羞涩地道: “玉楼,你来抚姐姐一把。” 这是走不动路了么? 柳玉楼听她嗓子都哑了,不由又想到刚才那震天动地的响动,不用想便就明白这姐姐是被折腾得不行了。她抿嘴一乐,上前抚着骆相思,小声调侃。 “怎样?可是……透透的了。” “你个小蹄子!讨厌。”骆相思害臊地捏她,却没有什么力气,脚步一迈,哎哟一声,慌忙扶住柳玉楼站稳,走到陈萧的面前,堪堪拜下。 “公子这便要走了吗?” 陈萧脊背微僵,没有看她,嗯了一声。 骆相思看着他高大健硕的身躯,脑子里不停回忆方才的疯狂,身子忍不住颤了颤,目光复杂又留恋地一瞥,微微咬住下唇。 “公子何时再来看相思?” 倚红楼是个销金窝,可是像陈萧这种长得好身手好家世好还天赋异禀的男人可不会常有。 骆相思铆足了劲想要勾住他,哪怕得他一个回眸。 只要陈萧再来,她就会有机会。 可是,陈萧躲开她的视线,脸上有的不是满足后的喜悦,而是沮丧和颓然,好像与她发生这事,让他心生悔意一般。 骆相思委屈地一唤,“公子。” 元疾行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我们相思对陈公子很是满意呢?哥哥,宝刀未老啊!” 陈萧扭头瞪他一眼,“滚!” 说罢,他大步过去伸手去拉开房门,骆相思看他要走,生怕自己看中的男人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也顾不得身子不适了,轻唤一声,冲上去便双手搂住陈萧的腰。 “公子,奴家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要记得再来疼疼奴家呀……” 房门刚好被陈萧拉开,骆相思的那席话,以及她与陈萧搂抱的模样便那么不合时宜地落入了门外经过的一行人眼里。 时雍骇然驻足,吃了一惊。 赵胤微微侧过头去,面色暗沉,眼眸里情绪难辨。 乌婵也是僵在当场,脸上一阵燥热,不知是厌恶,还是什么。 此时的倚红楼混乱一片,什么人都有,但锦衣卫并没有挨着房间去查人,乌婵根本就没有想到陈萧会在这里。 而且,还是这个房间———— 方才那些让人无法忽略的叫喊声,羞得她们难以抬头的叫喊声,原来竟是他。 陈萧也看到了他们。 他愣了愣,回头看一眼缩往屋中角落,朝他做了个“嘘”的元疾行,低头解开骆相思环在腰间的手,一把将她丢开,走向赵胤,淡定地拱手问好。 “大都督。” 骆相思被他推开,本就不便的身子让她双腿站立不稳,啊地娇唤一声,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幸好柳玉楼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这画面极是诡异。 赵胤凉薄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见怪不怪地朝陈萧点点头,目光掠过门内的两个女子,还有一副躲藏的衣角,目光一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还礼。 “少将军,久违。” 倚红楼内喧嚣阵阵,一片凄声,如鬼哭狼嚎,楼板被重重踩响,噔噔入耳。 兵马司派人来时,根本就不知道赵胤在倚红楼中,更不知道,锦衣卫早已将倚红楼包围,兵马司的兵卒如入瓮中,被锦衣卫一围,又无法得到上司的指令,惊慌失措之下,除了慌乱潜逃时发生的纠缠,便是碰撞杯盏引发的骚乱,根本没有办法形成有效的反击。 陈萧方才一场鏖战,有酒意支配下癫狂混乱,根本不知楼中发生这等大事,如今酒意退去,再看看眼前这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象,不敢相信地怔愣片刻。 “这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东西,惹恼了大都督?” 赵胤道:“锦衣卫办案,不便细说。本座现要人犯交付审问,就此告辞。” 陈萧心下微微一沉,连忙拱手让到一侧,“大都督,请便!” 赵胤摆袖:“少将军,请!” 陈萧点点头,大步从众人面前走过去,很快踩着楼中的嘈杂声,从那一片狼藉的杯盏碟盘中间离开。 骆相思看着他的背影,脸上褪去了血色,扶住柳玉楼满脸难堪,几乎站立不稳。 方才纵情交丨欢,转脸便不近人情。 乌婵看了看那个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她一眼的男人——她未来的丈夫,再看看那个被他折腾得钗环凌乱,悲从中来的女人,突然咬牙,低低冷嘲一声。 “畜生。” 时雍眼底涌上担忧,“婵儿?” 乌婵仰脸,再转头时,脸上已然有了笑意,“这样很好。不是吗?” 谁也不喜欢谁,谁也不欠谁。 既无希望,便无失望。 这世间有多少夫妻都如同这般? 又有哪个有权有势力的男人不是家有三妻四妾外有莺莺燕燕? “这样最好了。” 乌婵又重复一遍,不知是为了不让时雍担忧,还是为了不让自己得上心病。 时雍抬眸看她,眉心隐隐跳动。看陈萧方才那模样,说不定,这位少将军现在都还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乌婵。 而乌婵显然已经把他打入了畜生行列。 这二人相处,如何能得好日子? 要么不嫁,要么就要开开心心地嫁。 时雍不愿意乌婵将后半生稀里糊涂地托付出去。 “婵儿,婚期未至,你且冷静下来,好生想一想……” “我想好了的。”乌婵定定看她,脸上已然敛去笑容,“走吧,你不是要去四夷馆给萨仁姑娘瞧病?我正好无事,陪你。” …… 章节目录 第489章 暴风雨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已入亥,倚红楼灯火通明,有些酩酊大醉的寻欢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宴酒未罢,就被锦衣卫带了出来,从片刻前的温柔乡到了寒冷刺骨的庭院中,更有甚者衣裳不整,冷得瑟瑟发抖。 该抓的抓,该走的走,人很快散尽。 没了方才的人声鼎沸,楼中突然就冷寂下来。 躲在柳玉楼房里的元疾行,抬起窗看一眼外面的情形,终于松了口气,拍拍柳玉楼的小脸。 “小美人,爷走了。” 柳玉楼经了一夜惊乱,有些害怕,看他要走,更是舍不得,“爷,你今晚留下来陪陪奴家可好……” 元疾行一愣,回头看看她,轻笑,“怕什么?锦衣卫又不吃人。走了,改天再来瞧你。” 他甩甩袖子,走得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他从未在倚红楼过夜,柳玉楼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内心一片恻然。 “妓女便是妓女,还想上得了台面不成?”背后,突然传来骆相思酸溜溜的声音。 柳玉楼回头看她一眼,眼眶微红,“我与世子爷年少相知,此生就他一人,他待我,定是不同的,只是惧于家中长者,这才没能抬我入府罢了……” 骆相思哼了声,走过去倚在门边与她一起望着外面,“你以为人人都是阮娇娇,人人都有她那么好命么?玉楼,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穿吗?我劝你早做打算吧,别为了一个男人,误了年华。” 柳玉楼沉默,绞了绞手上的帕子,咬住下唇,好一会儿才道出一句。 “世子爷,不一样。” …… 元疾行下得楼来,吹了声唿哨,想叫来自己的坐骑和随从,不料,漆黑的街面却徐徐行来一辆马车。 “上来吧。” 马车未打帘子,可那一道冷沉的声音,却让元疾行当即僵硬,热血全凉。 “阿胤叔……”他尴尬得直搓手,脸颊不知是被凉风吹的,还是太过紧张,一阵阵臊热,嘴里的话却说得乖觉带笑。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你不是有事要忙么?不必管我,不必管我,阿胤叔,你先走,你先走……” 这元疾行生生矮了赵胤一辈,对他素来忌惮,原以为已经躲过一劫,不料这老狐狸没进房逮他,而是在这里等他。 赵胤道:“无妨。我送你一程。” 元疾行心中哀号,“不必麻烦阿胤叔了……” 帘帷微动,赵胤冷声:“是要我下车请你?” 元疾行:“……” 他认命的撩了袍子上车,一副上刑场的样子,乖乖坐在赵胤的面前,抿着嘴巴,苦巴巴地看着他。 “阿胤叔,我只是偶尔来这里吃几杯酒,此事千万莫要告诉我爹……” 赵胤冷冷看他,沉声道:“我不管你何时来,何时走。” 元疾行一愣,“那你找我是为何?” 总不至于是闲得无聊,就想找个人出出气吧? 元疾行很是惧怕他,手足无措,沉默片刻,方才听到赵胤问:“陈萧今夜跟你在一起?”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元疾行点点头,“这哥哥回京许久,都不与兄弟们来往,我叫了他好多次才肯赏脸过来……” 赵胤打断他,“你叫陈萧来的?” 元疾行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摸不着头痛地道:“是呀,我叫的。还叫了好多次呢,今日若非我说他不来我就带姑娘去定国公府找他,恐怕还不肯出来呢。” 赵胤沉吟着,深深看他,目光幽冷。 元疾行一个哆嗦,“阿胤叔,你别这么看我,我害怕。要不,你直接揍我吧,这样我好受一点……” 赵胤仿佛在思考他话里的真相,与他相视片刻,又问了他一些今夜与陈萧相处的细节,便突然喊停了马车。 “没别的事了,下去吧。” “啊?” 元疾行打帘子看看,四周是空荡荡的夜色,冷风肆虐,没有一个行人。 这是半道上把他撵了? 元疾行苦着脸,“不是说送我回去么?” 赵胤道:“你要喜欢也可。送你回去,顺便拜见诚国公……” “不必了不必了,多走点路没什么坏处。阿胤叔,小侄告辞。”元疾行连忙摆手,走得比兔子还快。 赵胤看着他背影,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去锦衣卫。” …… 漆黑的天空一片低沉,仿佛暴风来临前的景象,空气里沉闷不堪。 赵胤行一步,必查七步,控制倚红楼只是序章,五城戒备,东宫严防,宫门紧闭,城门封锁,又从京畿行营里调来兵马待命,将整个京师城围得水泄不通,说是要捉拿陈淮同党,一并下狱查处。 陈淮会栽在倚红楼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赵胤今夜没有查他贪墨军需,而是借了兀良汗二皇子来桑之手,生生把他送入了诏狱。 兵部尚书张普刚刚入睡,得到消息时,匆忙穿衣起身,听说因为五城兵马司勾结陈淮迫害兀良汗使节,赵胤竟然直接下令暂停兵部调兵之权,张普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 “赵胤当真是狂妄之极,谁都不放在眼里。未得皇命,竟敢私自夺我之权?莫不是他以为这天下跟他姓了不成?” 尚书夫人荆氏闻言,嘴皮动了动,没敢提醒他这天下确实姓他的赵字,只是看着盛怒中的男人,小声道:“老爷,赵胤不留情面,目中无人着实可恶。可是眼下陛下未醒,这朝堂里谁还能制得住他?你压口气,想想我们的华礼,切莫在这时与他硬碰硬,他夺权便夺权,至少没有像对付广武侯那样……” 张普冷笑一声,打断她,“妇人之见。” 说罢,他系上丫头拿来的风氅,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转头吩咐荆氏。 “我出去一趟,你早些睡。若有人来问起,便说老爷我睡下了。” 荆氏不懂男人的想法,看到这青黑的天空和男人脸上的低压,再想想折在赵胤手里又被白马扶舟阉割如今还被押在刑部大牢的儿子张华礼,还有她那个贵为皇后,如今却被软禁在宫中的女儿,不由悲从中来,唤出一道哭腔。 “老爷,你是要去哪里?家里老小还都要靠你啊,你可千万不要冲动行事,那赵胤势大,老爷可千万保重自己,为了这一家子……” 张普看她说得可怜,眉头皱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做,赵胤就能饶过我?” 荆氏拭着眼泪抬头看他,“老爷是说……赵胤不单是为了对付广武侯?” 张普冷哼,“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这步棋岂会只为一个广武侯?你小看他了。” “老爷……” 张普摆摆手,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下快速融入夜色。 —————— 四夷馆。 萨仁躺在床上,时雍默默坐在榻边为她问脉。 房里安静一片,来桑皱着眉头不吭声,脸色青黑,几个兀良馆的侍者包括无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侧,等着时雍做判断。 萨仁是醒着的,可是面容呆滞,从倚红楼被来桑带回来直到现在,她都没说过一句话,很是胆小、怯生,无论问什么都不开口,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好像对自家所处的情况根本就不明白。 好在,她也不抗拒时雍为她诊脉,全程很配合。 好片刻,时雍收回手腕,看了看身边瞪着大眼珠子的来桑,眉心一蹙。 “怎么样了?”来桑不待她说话,便迫不及待地问。 时雍环视众人,眉头微微一蹙,眼神幽暗地盯住来桑,“二皇子,方便直言吗?” 来桑若有所悟地看她一眼,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 房里的侍者们应声下去。 只有乌婵和无为,仍在原地。 时雍犹豫片刻,在来桑不耐烦和催促中,不安地道:“二皇子,萨仁姑娘的脉象奇就奇在,没有半点问题。和缓,流利,不大不小,不浮不沉,气血充盈,很是康健。” 来桑接过话,“那为何她会这般?连人都识不得了。” 时雍看着来桑着急的样子,没有马上回答,想了片刻,她突然起身朝来桑施礼,为难地道:“二皇子,可否容我看一眼,萨仁姑娘的身上可有刺青?” 章节目录 第490章 二皇子的喜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桑尚未说话,萨仁便突然紧张起来,双眼恐惧地盯住时雍,身子慢慢地往后缩去,一颗脑袋若有似无地轻摆,嘴唇仿佛在哆嗦。 她很害怕? 时雍温声道:“萨仁姑娘,你不要怕我,我是大夫,是二皇子请来给你瞧病的人,我只需看一眼就好,就一眼……” 萨仁退无可退,目光恐惧地看着渐渐逼近的时雍,啊地惊叫一声,身子颤抖起来。 来桑与无为见状,相视一眼,背过身去。 时雍朝乌婵使了个眼色,轻轻拉住萨仁的胳膊,乌婵顺势摁住她,时雍便轻而易举地掀开了她的衣领。 消瘦纤细的锁骨,一片洁白美好,没有刺青,只是脖子上挂了个玉制的小坠子。时雍看萨仁惊慌失措的模样,没有去碰她的坠子,温和地拉好她的衣服,不停地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好了好了。” 萨仁身上没有狼头刺青,可是萨仁那个死去的丫头身上却有。而如今萨仁的模样,显然也是无法对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时雍略微有些失望。因为这意味着,离真相又远了一步。 而来桑更是一脸的愤怒。 “阿拾,萨仁到底是怎么了?” 时雍仰脸看他,想了想,轻声反问:“二皇子可曾听过说,失忆之症?” 来桑显然听人说过,肩膀微微一僵,一席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失忆?你是说萨仁忘记了过去?” 时雍点点头,看了眼睛圆瞪的萨仁一眼,“她不仅忘记了自己是谁。而且,我发现她神识缺失,变得有些,有些……” 交流好书。现在关注 可领现金红包! 来桑看她欲言又止,当即皱眉,“你就实说了吧,我听得懂。” 时雍道:“有些痴傻,如若失魂。” 其实不用她说,萨仁的情况来桑也看得明白,他没有料到时雍说的是这个,皱了皱眉头,痛心疾首地捏紧拳头,“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起来?你说,只要有办法,我便能办。” 时雍道:“我目前只能给她开些安神定惊的方子先吃着,你别看她不吼不闹,肯定在倚红楼是受了惊吓的,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再来想想办法。” 实际上,时雍想说的是,萨仁目前的状态,倒有几分像傻娘当初的模样——或者说,像宋长贵描述的他当年捡到傻娘时的模样,而不是现在的傻娘。 这么多年,宝音想尽了办法为陈岚治疗尚且不愈,萨仁岂能在短时间内好起来? 当年陈岚是去兀良汗出的事,萨仁也来自兀良汗,因此,基于这个怀疑,时雍对萨仁的事情便对来桑有所保留,不敢完全告诉他实话,只说尽力,开了一副定神的方子,叮嘱来桑服用之法,便同乌婵告辞出来。 来桑方才注意力全在萨仁的病情上,没有发现时雍的异常,但还是派了人送时雍回去,自己也亲自送到大门外。 “阿拾。” 看着时雍,来桑目光有些浮躁,又有些复杂。 “萨仁要是有什么不好,我便派人来请你,可好?” 时雍想了想,点头,“可以。她目前的状况,不会好,也不会更差。你只需好好照顾,能获得她的信任最好。这样,她或许能向你吐露一些事情,对病情会有帮助。” 来桑哦了一声,突然瘪了瘪嘴,摸了摸脑门,“我还有个事情想说……” 时雍轻笑,“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做甚?” 来桑眉头揪紧,看他那眼神有些无辜,又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声音低低的:“阿拾,下个月,你当真要嫁给赵胤那老贼了?” 时雍一怔,勾了勾嘴,“是呀,二皇子别忘了来喝喜酒。” 来桑抿了抿嘴,眼皮垂下又挠了挠额角,“我大老远为你而来,你却不嫁给我。阿拾,你可知我也是会伤心的人。” 噗! 明明来桑满脸苦情,可这话偏偏说得有些喜感,让时雍差点没忍住笑意。 “不要伤心。”时雍缓缓道:“二皇子人品贵重,英俊潇洒,一定会找到与你更为般配的姑娘。我看萨仁就很好,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情分旁人可比不得……” “你别胡说八道!”来桑不待她说完,便大声截住了她的话,“我说过了,我只把萨仁当成妹妹的。” 顿了顿,他又瞥向时雍。 “阿拾,你是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时雍抿嘴,认真地道:“你很好,我也喜欢你。只是我对你的感情,大概就像你对萨仁一样。在我心里,你也如同我的弟弟一般。” 弟弟? 来桑挑高眉梢,“谁要做你弟弟?” 时雍笑道:“二皇子自然不屑认我做姐姐,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回吧,夜深了,照顾好萨仁姑娘,早些歇了。” 来桑盯了她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时雍的腿迈上马车,放下了帘子才听到他在马车外面吼。 “小王是兀良汗最尊贵的皇子!我凭什么听你的话?阿拾,我说过的,我喜欢你,你比千秋万代四海八荒的所有女子都要好,我翻遍草原也再翻不出一个你这样好的女子,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说我和哪个女子般配了。就算你不要我,也不许你把我塞给别人,听到没有!” 帘子徐徐放下。 “你听到没有!?” 时雍没有回答,马车徐徐启动。 来桑懊丧地垂下头,问身侧的无为。 “是不是我紧张萨仁,阿拾就疑心我不喜欢她了?对我有了戒心?” 无为看他一眼,那眼神一言难尽,“殿下,咱们回去吧。” 唉!来桑攥紧拳头,看了无为一眼,突然敛住了脸色。 “今夜之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父汗那边,也暂时不要去信。” 这话让无为有些疑惑,眉梢微动,“殿下之意,无为不解。” 来桑道:“若让父汗知晓,恐会多生事端。” 无为沉眉道:“可是二皇子,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汗王的。” 来桑嗯声,“这个我自是明白。我不是要隐瞒父汗,只是等大都督给个结果,再行决断。” 无为目光微闪,拱手道:“属下明白。” ————— 今夜睡不宁安的不止兵部尚书张普,还有广武侯府,以及广武侯府的亲家,仓储主事谢炀。 广武侯入狱后不到半个时辰,谢炀便被锦衣卫从小妾的被窝里拎了出来。 谢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谢炀更是大声叫喊。 “快去广武侯府报信,告诉行之,请侯爷来为我主持公道。” 前来捉人的是新任镇抚盛章,一听这话,眉头耸了耸,语气稍有嘲弄。 “谢大人还是省省这份心思,仔细想想去了诏狱当如何脱罪吧。广武侯自顾不暇,恐怕是没有力气顾着大人你了。” 谢炀衣衫不整,在两名锦衣缇骑的押解下,还在嘶吼,挣扎,“一派胡言,老夫何罪之有?你们锦衣卫如此草菅人命,又该当何罪?” 盛章道:“谢大人以为我在虚言恫吓?” 聂武蓦地拔刀在手,粗声粗气地道:“盛镇抚何须与这老匹夫多言?等他去到诏狱尝到滋味,他就知道了。” 这聂武那次在乾清宫靠机灵站队赵胤,如今虽说仍是个百户,但被调入了北镇抚司盛章旗下,算是进入了锦衣卫核心,正是热血沸腾想要立功表现的时候,说罢上前就拿刀柄子敲了谢炀一下。 “老匹夫,省点力气,一会去得诏狱,有你叫唤的时候。” 谢炀脊背吃痛,惊叫一声便猛地清醒过来,认清了形式——盛章说的不会是假话,若是不是广武侯出事,锦衣卫又怎会来动他? 看着四周的火把和严阵以待的锦衣卫,突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空洞,猛地扭头看着哭哭啼啼的小妾和家丁们。 “告知吾儿行之,告诉他,他爹是冤枉的……” “走吧你。”聂武上前扇在他脸上,“再吼,堵了他的嘴。” 这些人攀附权贵,平常耀武扬威,可是一旦失势,比普通人更是不堪,锦衣卫狱卒最烦的也就是这些人。 因此,入了诏狱,谢炀受到的“招待”可想而知,这老儿方才还高节清风,视死如归,不过几个回合下来,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章节目录 第491章 招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炀说,自光启二十年起,他便借由死去的米行老板刘荣发,将大量的军需米粮转出去发卖,暂时卖不掉的便囤积在京师的一个地下仓库里,直到后来那个仓库被锦衣卫捣毁。 谢炀还承认,因为妻子在宋家胡同自尽,十分痛恨宋长贵一家,乃至痛恨上了赵胤,让自家儿子谢再衡去广武侯府做上门女婿,便是存了攀附权贵、为妻子报仇雪恨之心。因此,为了拉近与广武侯府的关系,他有将倒卖军需所获得的赃银孝敬一些给广武侯,便是为了将来出事,广武侯能照会他一二。 谢炀说了许多事情,把他做仓储主事多年的“硕鼠生涯”都交代了,还扯出了一名军需官,那些军需粮品的来龙去脉,如何贪墨,如何分赃也都说得明明白白。 但是,对张捕快那封手书里所指,在倒卖军需一事中,谢炀的背后还有更大的硕鼠,一个真正的权贵之人,谢炀却肆口否认。 “大都督明察,若是老夫在张捕快死前便认识什么权贵,又何至于让吾儿入赘?攀附高门,遭受这般羞辱,受尽世人的冷眼与嘲笑?” 赵胤冷笑,走到谢炀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头发凌乱一身囚衣的侯府亲家。 “本座是这么好戏耍的?嗯?” 谢炀脖子僵硬,看着赵胤冷冰冰的脸,身子战栗一下,剩下的体面全都不要了,鼻涕连同鼻血一起往下淌,说得声嘶力竭。 “大都督!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呀。我一个仓储主事,背后何来权贵……” 赵胤绣春刀突然出鞘,一把扎在谢炀的手腕上,干脆利落,又在谢炀痛哭流涕的求饶声里,慢慢地抽出来,鲜血在谢炀身上擦了擦,淡然地道: “背后无人撑腰,谢大人就敢贪墨那么多军需粮食?还能人不知鬼不觉地转运出去?哼!谢大人,你以为护住广武侯,不招来,便能保住你的儿子谢再衡?” 谢炀眼泪鼻涕和鲜血淌了满脸,看着面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男人,身子颤抖不已。 “我做的事,与吾儿无关,他什么都不知情……” 赵胤淡淡勾起唇角,“他知不知情,全凭谢大人一句话。” 谢炀仰着头看他,似乎在衡量他话里的轻重。 赵胤又是一个利落的转刃,绣春刀在他手上划过一抹寒芒,已然重重推回鞘中,他冰冷的话也随之出口。 “本座若要谢再衡的命,就如捏死一只蚂蚁……” 抽红包! 谢炀又是一抖。 “大都督是想让老夫……咬定广武侯是同伙?” 赵胤目光凌厉地扫向他的脸,眸底凉寒一片,“一个广武侯,本座尚未看在眼里。” 他淡淡说完,眼眸冷飕飕盯住谢炀,“谢大人,你背后的人是谁?你转运的军需,是为谁准备?” 谢炀紧张得身子颤抖,闭了闭眼睛,无奈地道:“大都督不是一直在查吗?” 赵胤冷笑,“谢大人果然知情。” 这些日子以来,锦衣卫一直在查军需之事。一个谢炀当然不是目的,他想知道的是仓库里大量的军需粮食囤积是为了哪般。若是为银子,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对方要的就是粮食。 又一想,若是那夜东宫事变,张皇后和张华礼成功了,会如何?若是大晏发生兵变分裂,那么军需粮品自然是重中之重。 只可惜,查来查去,浮出水面的只有一个谢炀。 而广武侯陈淮与谢炀的关系,一如谢炀所言,在谢再衡入赘侯府之前,陈淮对一个仓储主事是不屑一顾的,谢家根本就攀不上陈家。 “谢大人!” 赵胤慢吞吞擦拭绣春刀,冷漠的面孔,明明那么平静,说出的话,却有着彻骨的寒冷。 “谢大人不敢说,本座就慢慢查,总有一日会揪出人来。至于你谢家,贪墨这么多银子,株连九族不为过。” 谢炀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碌碌无为,娶了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连生了三个丫头,都没有个孙子,谢炀对大儿子早就已经不抱希望,只盼着小儿子谢再衡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了。 一听株连九族,谢炀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大都督好狠……” 赵胤慢吞吞坐下来,衣摆微动,“说吧!” 谢炀咬牙切齿,“老夫转运军需,须得经过户部批示,每一笔都得记录在案,若非户部的大老爷同意,老夫一人怎么可为?大人说老夫贪墨银子,此言实在是差矣,老夫顶多是个经手人,并没有得到多少银子,油水全被他们贪了……” 户部? 赵胤冷冷看他,目光一转。 “徐通?还是杨荣?” 杨荣是户部尚书,当天皇贵妃娘娘杨氏的父亲,徐通是户部侍郎,定国公陈宗昶的亲家。两个都是大有来头的人。 谢炀把牙一咬,“杨荣。” ————- 诏狱的火光,永远泛着一丝幽冷的凉意。 夜已经很深了,在诏狱另一头的囚室里,陈淮被铁链锁在当中,仍在破口大骂。 “赵胤!赵胤,你给老子出来。有种你就出来!你陷害老子,是你陷害老子。” 盛章站在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冷冷地道:“广武侯还是老实些好,免受皮肉之苦。” 陈淮怒吼,“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本侯?老子是陛下亲封的广武侯,就算治罪,也当有陛下旨意,赵胤徇私枉法,是不是以为没有王法了……” 陈淮的愤怒,来自于他的无助, 因为,光启帝不醒,这朝廷当真就没有王法了。赵胤掌控着小太子,手握重兵,就在今天晚上,他还卸了兵部张普的调兵之权,就凭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如何与他斗? 谁手上有兵,谁控制京师,谁就是霸主,眼下赵胤说一不二,俨然成了这天下的主宰。就连长公主,如今也因为一个收养而来的女子,偏了心眼…… 想到长公主,陈淮突然激灵一下。 “本侯要见长公主殿下!” 盛章冷冷上前,“侯爷不说清楚兀良汗使者一事,你什么人都见不到。” “说你个囚头子,老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赵胤陷害的。来人啦,我要见长公主……” 盛章冷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事实上,这陈淮的话倒不是全然说谎。 因为张捕快的手书,锦衣卫从谢炀入手,又查遍军中大营的军饷粮草情况,除了浮出水面的谢炀,居然没有半点线索。一直找不出幕后主使,赵胤不愿打草惊蛇,本来是不会这么快动谢炀的,偏偏这个广武侯嚣张狂妄,三番两次把主意打到宋阿拾的头上。 赵胤想收拾他。 可是,陈淮这人毛病很多,欺行霸市却很懂得分寸,罪大恶极的事情真是一桩都没有,他们更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广武侯与军需案和兀良汗使者案有关。 盛章摇了摇头,“侯爷确实不够聪明,今时不同往日了。通宁公主收了义女,大都督就是通宁公主的女婿。你说,是侯爷你和长公主亲呢,还是都督夫人跟长公主亲呢?” 陈淮听他语带嘲讽,琢磨一下,突然醒悟过来,牙齿磨得咕咕作响。 “本侯明白了!今夜之事,是赵胤设局的,对不对?本侯去倚红楼找那个姑娘,原就是被人撺掇,赵胤居然还叫来了兀良汗的二皇子?这就是局!是赵胤的阴谋!” 盛章见他终于领悟过来,不屑地剜他一眼。 “侯爷还是不要瞎猜了。犯下这等弥天大罪,赶紧交代真相,戴罪立功方是上策。” 陈淮瞪大眼珠子,怒视着盛章。 “交代什么,本侯什么都没有做,有什么可交代的?本侯不同你说话,你不配。叫赵胤来,叫赵胤来与老子对质!赵胤,你出来,你滚出来!” 陈淮吼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把嗓子吼哑了自己停下为止,都没能见到赵胤。 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夜晚。 临近天亮时,赵胤亲自带人去了户部尚书杨荣的家里。 杨荣是当朝皇贵妃的父亲,自是不能因为谢炀的片面之词,就直接缉拿入狱。 最紧要的是,此事和缉拿广武侯不同。 陈淮领的是闲职,差不多是个赋闲侯爷,只吃饭不干事,而兵部、户部这种权要部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动静太大是会动摇朝廷根基,让东宫的赵云圳将来坐不稳龙椅的。 赵胤很是慎重,拜访了杨荣,不到半个时辰就告辞出来,他同杨荣说了什么,外面的人不知情,这事也没有引发大的波浪。 就在同一天,赵胤派去高句国的人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492章 二十年前秘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是一个姓吕的锦衣卫百户。 他带了两个随从,日夜兼程赶往高句,刚刚进入辽东都司境内,便追上了高句前使李昌锡一行。只可惜,此时的李昌锡已经病倒在床,奄奄一息,话都快要说不明白了。 随从和家人说,李昌锡离开京师不久便突发疾症,吃了几帖药不见好,到了辽东遇上天气突变,再受风寒,人就不行了。 吕百户见到了李昌锡最后一面。 仿佛料到会有人追赶上来,李昌锡在弥留之际,得知大晏锦衣卫到来,坦然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李昌锡交代,吉尔泰死于他手。 关于他与吉尔泰的交道,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冬天。 那一年腊月底,李昌锡从高句前往大晏任职,途经大宁时结识了吉尔泰。 那时的吉尔泰做大晏人打扮,说他是准备去大晏做生意的兀良汗商人。吉尔泰许了李昌锡好处,赠金银,送美女,然后将十余车密封的货物交付给李昌锡,随同高句使臣和随从的行李一起进入了大晏京师。国与国交往,使臣行李不必受检,这批货物得以逃过关口检查。 李昌锡贪财好色,平白得了这么多好处,尽心尽力地将货物带回了四夷馆。可是等了好几日,过了约定的期限还没有等到吉尔泰来接货,这才将密封的货箱打开,发现里面全是包裹严密的死人。 几十个身份不明的死人,把李昌锡吓得魂飞魄散。 他隐隐觉得事态严重,生怕惹祸上身,连夜让人在高句馆庭院里挖地埋尸,又将庭院回填复原,掩人耳目。 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吉尔泰,数月之后,李昌锡才从别的渠道听说大晏在找从兀良汗回来的医官一行数十人,又得知,同时失踪的还有大晏的通宁公主。 李昌锡每日里胆战心惊。 好在,这事闹腾了一阵,便渐渐过去,许久没有听到消息,李昌锡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如往常般在高句与大晏间往来。只是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这桩事,仍是一块心病。 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多年。 李昌锡都快把吉尔泰这个人忘记了,不成想,吉尔泰竟然找上门来。 这时,李昌锡才知道吉尔泰是奉命入晏的兀良汗大学士,他来大晏的目的是为兀良汗王迎娶怀宁公主赵青菀。 吉尔泰仍做大晏人打扮,这次行踪显然又是别有目的,他找到李昌锡,提及当年的事情,未说具体缘由,却要挟李昌锡为己所用。李昌锡心惊肉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假意迎合,偷偷在吉尔泰等人喝的酒里下了砒霜,毒死他们后就地掩埋在高句馆。 这次李昌锡不敢再心存侥幸,杀人后,他怕事情败露,以年老体弱为由,匆匆携家眷返回高句。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天要收我啊。” 李昌锡最后留下了这句话,便撒手人寰,死在了辽东。 赵胤会见吕百户时,时雍刚从良医堂赶到锦衣卫衙门,听闻此事,时雍提出了疑惑。 “那萨仁呢?李昌锡可有说起,萨仁的情况?” 吕百户奉命前往高句追赶李昌锡时,尚未发现萨仁的踪迹,因此他不知道萨仁在倚红楼被寻回的事情,听到时雍询问,他看了赵胤一眼,拱手禀报道: “属下见到李昌锡,问了一句吉尔泰的女儿。李昌锡表示他从未见过,不知有此女。弥留之际,李昌锡身子极是虚弱,属下便没再追问……” 停顿一下,吕百户又看了看赵胤冷肃的面容。 “启禀大都督,属下带回了一名李昌锡的随从,可作盘问核实。在辽东时,属下也多番查实,李昌锡所言应无虚假。” 赵胤点点头,朝他道:“吕百户此番北上劳苦功高,回去休息几日,陪陪家人。” 吕百户闻言大喜,连忙拱手:“多谢大都督体恤。” 赵胤道:“下去吧。” “是。” 吕百户走了有一会儿了,房间里仍是寂静无声。 桌上的茶水凉了,时雍端起来轻轻泯一口,眉头皱了皱,看向端坐的赵胤,眸底火光跳动。 “大人心里可是已经有了计较?” 赵胤扭头看来,“阿拾想说什么?” 时雍目光浮动不安,语气却淡然,“二十多年前,吉尔泰在兀良汗出任什么官职,为何人办事?大人,这不难查到吧?” 赵胤嗯声,低头揭开茶盖,却没有低头喝水,而是在思考片刻又放了回去。 “吉尔泰生母为大晏女,熟知大晏文化。二十多年前,吉尔泰是兀良汗皇子巴图身边的先生,专为巴图讲解大晏国史和风土文化,深得巴图信任。” 时雍一愣。 既然能随口道来,证明赵胤早就已经调查过吉尔泰的生平了。而巴图对吉尔泰的信任,其实也可以从来桑对吉尔泰的崇敬看出来。 若不是全然相信的人,巴图又怎会指给自己的儿子做授业恩师? 巴图! 青山口兀良汗大营里与巴图初见的画面浮上时雍的脑海。他狂妄暴戾,但对时雍尚算不错,甚至说,他极喜欢时雍为她针灸…… 还有巴图的儿子乌日苏,那个刚入大晏便截住时雍询问她是否有一个傻娘的兀良汗大皇子…… 一点点线索,慢慢拼凑在一起,让时雍突然脊背生寒。 “巴图为人刚愎自用,能留在他的身边,数十年得他信任的人,绝对是忠诚之人……” 既是忠诚之人,又怎会瞒着主子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么,吉尔泰做的事,怎会与巴图无关? 时雍的话没有说完,潜台词却在嘴边。 她自以为这种怀疑会让人心惊肉跳,但赵胤听完,脸上却无半丝意外,在看她的时候,那目光甚至颇有几分深意。 “吉尔泰一生只得一妻,育有一子一女。其人不好色。” 其人不好色? 也就是说他不会因为贪图陈岚美色而犯下这等滔天大罪么? 实际上,在兀良汗由东方青玄执政期间,胆敢暗中诛杀大晏数十人,劫走通宁公主,并非普通一个“好色”可以解释,也绝非常人可为。 敢想的人,不敢做。 敢做的人,没有能力做。 敢想、敢做、还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还能逃过东方青玄的法眼,在兀良汗屈指可数。 时雍与赵胤目光对视,许久未发一言。 可是,乌日苏那个传说中的“神秘母亲”,那个让陈岚生下宋阿拾的男人,以及二十多年前这桩旧案的始作俑者,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阿拾。” 赵胤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落下眼帘,平静地说道:“人来此一世,天地君亲爹娘,从不由自己选择。” 时雍微微眯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大人是想说……” 赵胤接上话,“生时之事不可选,即使不幸,也不必介怀。而眼下这些,可由你来选。” 时雍愣了一下,“可由我选?” 赵胤淡淡嗯声,“是,你考虑清楚再告诉本座。” 时雍哑然。 他是说,人在出生的时候,没有办法选择在哪里出生,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现在的她却可以选。也就是说,只要她不肯和兀良汗扯上关系,赵胤就不会让她的身世公之于众,更不会让巴图知晓的意思? 时雍怔愣片刻,突然道:“我有一个疑惑未解,不知大人可否告知?” 赵胤道:“你说。” 时雍沉默一下,望着他:“乌日苏都能猜到一丝半点,还找到了我,那巴图难道不知情吗?” 赵胤勾了勾唇角,淡淡道:“巴图远在兀良汗,凡事皆由耳目禀报。这有何奇怪之处?” 时雍一怔,“大人?” 她轻呼出声,冷不丁地抽了口气。 “可是大人想法子混淆了他的耳目?” 不见赵胤回答,时雍又慢慢仰脸,望定他的眼睛,语气低了下来,“这么说,此事大人早已知情?” “不早。”赵胤沉默片刻,叹口气,将时雍揽过来纳入身前,轻拍她的后背,目光满是怜惜,“在替你寻母之后,方才得知。” 时雍皱眉,“那是何人堵住了巴图的耳目?” 赵胤突然低哼一声,“这便是一报还一报吧。” 时雍道:“一报还一报?何解?” 赵胤平静地道:“当年巴图如何堵住东方青玄的耳目,让东方青玄查不到此事。他的儿子乌日苏,便如何还给他而已。” 乌日苏? 时雍心里又是一惊。 那个温文尔雅,看上去有些胆小怯懦不得父汗宠信的大皇子,那个口口声声被二皇子来桑欺凌得无法立足的大皇子,竟有这般心计? 也是, 若非心智超常,冷静持重,被困卢龙塞时,他又怎能轻易借赵胤脱身?更何况,乌日苏身边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太师阿伯里! “厉害!” 时雍由衷地叹了一声。 只不知,这个乌日苏在整件事里,到底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而她自己,背着宋阿拾这个离奇的身世,又将如何是好? 章节目录 第493章 是个好女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京师风云变幻,小老百姓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王氏如往常那般天不亮便起床张罗新开的小饭馆,为一大家人准备早膳。 热腾腾的饭菜刚出锅,王氏刚准备去叫人吃饭,便看到时雍打着呵欠出来,不由愣了愣。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早起身?” 时雍衣着整齐,似乎没有睡醒,人看着不太精神,闻声扭过头朝王氏狡黠一笑。 “好香呀,你做的什么包子?可惜我今儿等不到太阳出来了。我有急事,走了。” 王氏看了看手上的托盘,嗔怪地瞪她,“忙起来就不知晨昏,饭也不晓得吃。走什么走?赶紧给老娘过来,吃完再走,天大的事也不差这一会儿。” 这声老娘敲在时雍心上。 她笑嘻嘻地掉头回来,揭开蒸笼的盖子,拿个包子就塞入嘴里。 “嘿嘿,香。真香。” 王氏就喜欢看她吃东西那个爽快劲,感觉自己做的是天大的美味一般。不过,她还是笑着拍打一下时雍的手。 “大姑娘家家的,没点规矩,好好坐下吃!” 时雍笑盈盈坐下,“我爹呢,还没起?” 王氏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拉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将托盘放在桌上,一件件捡出里面的清粥小菜和包子,声音也低了几分。 “阿拾,你爹是不是遇上事儿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咬着包子看她。 “啥事?” 王氏瞥她一眼,“他整夜整夜的睡不安枕,问他又不肯说。还有那日……稀里糊涂说些不着边的话,如是交代遗言一般,听得人心里犯糊涂。” 时雍眼珠转,人不动。这反应被王氏瞧在眼里,登时来了精神,低头盯住时雍的眼睛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 时雍慢慢咬着包子,不敢看王氏的眼睛,也没有说话。 原本傻娘这事,王氏不问,她也不想主动提起,一是因为涉及太多人,二是傻娘毕竟不会再回来,不让王氏知道,也省得她犯心病。可是如今王氏问了,时雍又说不出骗她的谎话。 一时间,她十分纠结。 “娘,不如你问我爹去?” 王氏看她这样,心里更是笃定了几分。 “是有什么事对不对?这个宋老三………”咬牙切齿地说到此处,王氏突然敛住表情,呆呆地看着时雍,那眼神看得时雍都有些发瘆了,才听得她惊声吸气。 “你爹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小的了?” 时雍喉头一痒,闻言差点被包子卡住,好一阵咳嗽,才笑了起来。 “你想的什么呢?我爹银子都在你手里,哪来的钱养小的?” 王氏哼声,“那可说不准,你爹现在有本事,做官了,那外面不要脸的骚蹄子可多了……”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宋长贵的咳嗽。 “在孩子面前胡说些什么话?” 王氏撇了撇嘴,没给宋长贵好脸色,扫他一眼,转身去端碗。 “你要是不心虚呢,你慌什么?阿拾是大姑娘了,有什么说不得的,我早早提醒她,也好教她晓得,今后嫁了人,要防着外面的狐狸精……” 宋长贵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是不是王氏无心的话,让他有些不舒服,或者说,这声“狐狸精”,他怕时雍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连忙制止了王氏。 “春娘,你快别去忙了。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王氏回头,“有话说就不吃饭了么?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吃饭紧要。”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唉! 宋长贵看着她转身,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时雍对面的主位上坐下,看了她一眼。 “阿拾,你娘如何了?” 时雍愣了愣,“你问的是哪个娘?” 宋长贵一时哑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王氏走了出来,他随即端正了身子,将话憋了回去。 时雍见状,慢吞吞放下筷子,小声道:“这是个好女人,你千万别辜负了她。你同她谈吧,有什么事情,最好说清楚。我先走了。” 这夫妻二人要说的话,时雍不便参与,叮嘱了宋长贵一句便起身溜了。王氏看看她桌子上的碗,说了声“这小蹄子”,又数落起来。 时雍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暗叹一口气。 这个娘是个好人,那个娘自然也是。可宋长贵只有一个,谁都不能对不起,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而时雍自己,又何尝不是? …… 天刚见亮,时雍便带着大黑准时出现在了长公主的府上,陈岚昨晚睡下后她才走的,今儿赶在陈岚起身时过来,便是不想让她瞧不到自己,再次发病。 而每天晚上都回去的原因,是怕王氏瞧不见她,心里也上火。 时雍也恨不得把自己搬成两瓣。 不,三瓣。 再分一瓣给赵大人。 昨儿下午,赵胤想留她在无乩馆,结果因为她要照顾娘,只得作罢。时雍觉得这男人有时候也是得花时间陪的,若是太过冷落他,万一哪天又碰上个长得好看的小妖精,被人家勾走了魂,那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一想,她当真觉得自己累极,事情繁多。 好在今儿个陈岚精神很好,看到时雍便欢天喜地,也不闹着要回家了,由着时雍和丫头帮她梳了头,主动提出要去院子里陪宝音种花。 时雍看她状态好转,很是欣慰,可是她等会儿还得去良医堂,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服陈岚。 陈岚似懂非懂,“我不可以同阿拾一起去吗?” 时雍为难地看了宝音一眼,“恐怕不是太方便。” 赵炔在那里,守卫严禁,而陈岚现在情况不稳定,一旦冲撞了什么,到时候便很是麻烦了。 岂料,她话音刚落,宝音便扬起一抹笑容。 “没有什么不方便。去!我同你们一起去。” 陈岚当即欢天喜地,只要能同女儿在一起,做什么她都愿意。可时雍看着宝音的微笑,心里却隐隐泛起一丝瘆意。 吉尔泰之事,她不知长公主有没有得到消息。 毕竟在长公主的身边,有一个连锦衣卫都触及不到的机构——东厂。 那也是个特务机构,白马扶舟有自己的探子,赵胤能探到的东西,有多少能瞒住白马扶舟的耳目? 时雍神思不定地陪了陈岚片刻,等她吃完早餐,宝音突然笑道: “今儿天凉,囡囡回房去换身厚衣服才可以出门。阿拾,你同我过来,帮我看看我这腰啊,怎么回事。” 一听是要阿拾帮姐姐治腰,陈岚没有闹腾,乖乖被丫头带回房换衣服去了,而时雍心里一沉,应了一声,默默同宝音一起去到内室。 门一关,宝音脸上的笑容便敛了去,一张雍容芳雅的芙蓉脸,换了颜色。 看得出来,长公主很不高兴。 “兀良汗使臣一案,可有眉目了?” 时雍一听,心便沉了几分。 很显然,宝音是得了什么消息。不过,她虽然是在质问,但是既然选择了私下问她,证明宝音仍是把时雍当成自家人的,这才会生着气,没有对她隐藏情绪。 时雍头皮麻了麻,试探地道:“殿下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宝音又是冷哼,“我不是殿下。我是你姨母。阿拾,你这还没出嫁呢,便胳膊肘儿往外拐,什么事都帮着那赵胤来瞒我?你说,你心里有没有你娘,有没有我这个姨母了?” 时雍低头,状若老实的样子,“阿拾知错了。姨母……但是阿拾不明白,姨母指的是什么事?” “你还装?” 宝音的神色突然冷厉,接下去的话,甚至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感觉。 “是吉尔泰祸害了大晏医官一行,可有这回事?” 长公主好快的消息! 时雍皱了皱眉,抬头直视宝音,细声细气地道:“大都督并不会把公务全部告诉阿拾,此事,也尚未证实,阿拾一知半解,还没敢告诉姨母!” 宝音瞪她一眼,“你这点小心思,别在我面前使。没心肝的东西,有了男人便忘了娘。” 训完,嗔完,宝音看她委屈地低下头,又皱了皱眉,语气冷了下来。 “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可是事关你母亲,我却不能不管。” 时雍抬头,“姨母准备做什么?” 宝音看她这模样,哼了一声,“紧张什么?我又不会为难你的赵无乩。”说着她便指了指时雍的脑袋,“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若此事是真,你那亲爹会是谁?” 章节目录 第494章 吃了蜜的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心里微微一凉。 她和赵胤会产生的联想,宝音同样也会,很显然,宝音已经有了怀疑,不过,宝音的情绪比时雍料想中要平静许多,并没有因此而暴怒。 “此事,我一定会弄个明白。你那边若有什么消息,不必要瞒着我。在你娘的事情上,我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 时雍哦了一声,很乖。 宝音有点吃软不吃硬,可能觉得自己对她太过严肃了,喝了口茶,又稍稍放软了语气。 “广武侯入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雍眼睛看她,故意显出一丝犹豫。 宝音见状,看她一眼,起身道:“我们去瞧瞧你娘换好衣服没有,一会儿路上再边走边说。” 时雍又哦了一声,慢慢跟在她的后面。 宝音半晌没听到她的声音,突然回眸一瞪,表情有些无奈的样子,“你这姑娘,心思全被那男人给占据了。我只是问你一下,你就开始为他担心。” 时雍道:“我没有。” 宝音哼声,“还狡辩!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我见得多了。唉,你且放心,你姨母人是气得糊涂了,但心没糊涂。若是他当真罪无可恕,我是不会偏袒的。” 时雍连忙拍马屁,“姨母英明。” 宝音笑了起来,“你这猴精!” 去良医堂的路上,时雍把广武侯陈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宝音。 这些都不用说谎,因为都是她亲眼看到的,这番话一说,听得宝音那叫一个气极。 “堂堂侯爷,竟然去勾栏买醉,还淫亵外邦使官之女。这陈淮,当真是该死。” 骂完陈淮,她转头又沉着脸责备时雍,“你也是,一个小姑娘,怎能去那种地方?那赵无乩这般清楚一个人,也不说阻止你,还任由你胡闹!” 时雍突然发现,自从认了陈岚做母亲,宝音对她的态度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是客气,但也疏远,有戒备心,如今倒是完全把她当家人,当孩子那般不客气地训。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去挽住宝音的胳膊,仰脸看她,小声道:“我这不是为了帮姨母掌握第一手资料么?姨母放心,往后,我便是姨母的探子,那赵无乩胆敢有半分对姨母不敬,我便第一个饶不了他。” 宝音看她乖顺又跟自己亲近,小模样长得也好俊俏,越瞧越喜欢,又舒心地笑了起来,脸上全是长辈看喜欢的晚辈那种纵容和宠爱,眼角都笑出了几丝皱纹来。 “你这嘴啊是吃了蜜的。怪不得赵无乩那冷漠性子也能纵着你,由你折腾。” 时雍脸凑上去,厚着脸皮讨她的喜。 “嘿嘿,那是。我定会帮姨母看牢他。再往后,这赵无乩是我的人,便是姨母你的人,让他往东不往西,叫他打狗绝不逮鸡。” “哈哈哈哈哈,小丫头,好志向。”这话把宝音听得乐得放声大笑,趴在车上“放哨”的大黑耳朵一动,脑袋便立了起来,两只眼睛黑葡萄似的盯着时雍看。 仿佛在问“打狗,打什么狗?” 陈岚小心翼翼摸摸它的狗脖子,“不打大黑,没有人打大黑。” 她居然听懂了? 时雍看一眼认真的陈岚,再看看宝音脸上欣慰的笑,内心莫名涌出一丝感动。 她不知道这情感来自宋阿拾的身体本能还是来自于自己,就是莫名的,对这两个人有了亲近感,不刻意,不虚假,来自内心的一种情感。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良医堂。 马车刚一停下,时雍就看见白马扶舟靠坐在门外的藤椅上,慵懒得像一只没有睡醒的猫,看到她同两位公主一起下车,白马扶舟唇角掀了掀,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上前躬身行礼。 宝音笑看着他,一脸慈爱。 “你今日没有事要忙吗?来得这样早?” 白马扶舟眼睛微弯,对长公主面前极是恭顺,“最近京师不太平,得知您要来,自是要早起过来打点好。” 说到“不太平”的时候,他眼风微微掠过时雍的脸,唇角勾了勾,笑得有几分邪性。不过,娘看儿子是怎么看怎么好,宝音仿佛没有注意到白马扶舟看时雍时的复杂眼神,一边与他寒暄,一边领了陈岚进入医堂。 孙国栋带着家里老小迎上来叩拜,极是虔诚恭敬。 最近宝音常来,但他们也没有失了礼数。宝音温和地同他们说了会话,又让何姑姑例行奉上一些礼物,算是他们照顾赵炔的回礼。 相谈片刻,宝音和陈岚在孙国栋的带领下进去看赵炔。侍卫官晏靳新带人守在内堂,几个人见面,又是一番询问病情,宝音这才叫他退下,轻抚着陈岚坐下。 “囡囡,看看炔儿,他睡着了,快叫他起身了……” 这几日找回了阿拾,陈岚的状态也好了许多,宝音不再将她藏起来,整日里便筹谋着带着陈岚去接触往常的人和事,想唤回她的记忆。 可是,陈岚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赵炔,愣了片刻,又一知半解地看向宝音,什么也不说。 宝音心底叹息,脸上却仍是笑着,“囡囡,你还记得阿娘教的医术吗?炔儿偷懒不肯醒来,你有办法让他醒过来吗?” 陈岚眉头蹙了起来,咬紧下唇,朝她摇头,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委屈。宝音看得内心一阵痛绞。 可领! 既心痛想不起来的陈岚,又心痛无法得到陈岚医治的赵炔。 一时间,宝音鼻子发酸,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几分。 弟弟和妹妹如此,老三赵焕又不争气地迷恋青楼艳妓,她身为长姐,面前是一团乱麻,肩膀上担负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责任,还有这大晏江山,父皇和母后的心血。 今日她同时雍说的那些话,自然不是无缘无故提起的,京城的风起云涌,宝音比谁都关注,赵胤的所作所为,确实令她有些忌惮,不得不加以防备,然而,桩桩件件又挑不出错处,让她无所适从。进一步,退一步,皆是为难。 如此再看昏睡的赵炔,她不由悲中从来。 “炔儿,为何还不肯醒来?看看你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让姐姐一个女流之辈,怎生是好呀?” 这江山,这皇图,这天下,这个昏睡不醒的皇帝。 宝音想到这些脑子便一阵发胀,紧紧握住赵炔的手,唉声叹气。 “你昏睡这么久,是去了何处?可是见到了爹娘,不舍得回来了么?炔儿,人人都以为做皇帝好,只有姐姐知道你有多辛苦。你累了,想休息,姐姐都明白,你不想回来,姐姐也明白,可是你不能就这么干脆地丢下我们走了啊,云圳还小,这副担子对他来说,还是太重了……” 时雍在门外站了片刻,看晏靳新守在门口,朝他笑了笑,没有多话,拿了医案又抱了医书去隔壁房间琢磨方子。 晨光薄薄地从花窗透入,照在时雍白皙的小脸上,她严肃而专注,慢慢翻阅,时不时拿笔勾画一下,或是抄誊几句在纸上,眉头微微锁起,将她的疲惫也刻在其间。 小小的年纪仿佛承载了大大的不安。 白马扶舟斜倚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石砚笔墨,书页泛黄,晨风飞拂,掠起少女几根发丝,她认真起来的模样竟是美得这样惹眼,令人心弦拨动…… 白马扶舟唇角扬起,目光愈发深邃。 二人保持着这个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时雍从医案中收回神思,突然发现有人注目,猛地抬头,便就撞入白马扶舟投来的视线。 时雍眼睛眯起,“厂督有事找我?” 白马扶舟眼梢抬起,不由自主带了一丝笑意,“春寒料峭天犹冻,姑娘为何不加衣?” 这叫什么话? 时雍愣了愣神,看看自己不算厚实,但也并不单薄的衣裳,沉下眉梢。 “厂督若是很闲,煎药房还缺个烧火的。” 白马扶舟看着她眼底的疏离和若有似无的敌意,双臂微张,裣衽走到案前,指节轻敲案几,弯腰盯视着她,一脸笑意。 “你就没事求我么?” 时雍冷声,“求你做什么,给我下毒?” 好记仇的女子。 白马扶舟哼声,淡淡莞尔:“姑姑,我不仅会下毒,还会解毒。” 章节目录 第495章 厂督的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解毒? 时雍看着白马扶舟似笑非笑的脸,眼眸渐渐沉了下来。她其实不是一个容易信任旁人的女子,除了在喜欢的人面前,往往会多留个心眼。 一看白马扶舟这模样,时雍便觉得这人不安好心,但是,她如今被诸事所累,就像沉在水里的鱼,明知白马扶舟抛来的饵里可能带了钩子,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心意去问。 “厂督有话不妨直说。眼前乱局你都看在眼里,难不成还想像上次那般,非得等到火烧到你的眉毛了,你才动手?到时候,就不知道有没有上次的运气,能逃过一劫了。” 一席话,时雍说得不冷不热,却也坦诚。兴许是她太难得这么认真与白马扶舟交流,竟让白马扶舟听出了几分真挚来。 他目光微微一跳,“你关心我?” 哪个字眼听出来她关心了?时雍看着他眼里那一抹尚未褪去的期待,抿了抿嘴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委婉地道: “我只是希望厂督不要重蹈覆辙,为我姨母添麻烦。” 这声姨母说得轻松,却将她与白马扶舟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宝音是她姨母,白马扶舟是宝音的义子,那么说来,白马扶舟便是她兄长,他若理解为关心,也没有问题,但细思一下,她关心的又不是他。 白马扶舟唇角微勾,泛出一丝笑。 “这么说,往后我便不能叫你姑姑了?” “爱叫什么,是你的事情。但我对厂督的称呼,应当不会改变。” 白马扶舟面色微冷。 “你可真是绝情之人。我有一点不明白,你这张脸为何这么多变?” 多变? 时雍抬了抬眉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接着,便听得白马扶舟轻缓的笑声。 “在赵胤面前,是个伶俐爱笑的小女人,在长公主面前,是个老实乖顺的小丫头,在我面前就活像个冷若冰霜的小尼姑……” 看着时雍眉头微微蹙起,白马扶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又扩大了几分。 “诶,小尼姑,可要本督帮忙?” 不叫姑姑了,叫小尼姑。时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当气还是当笑,她扬了扬眉,轻声道:“看来厂督是真的闲了,竟然有空出来帮忙。行吧,你且说说看,你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解毒?解何人之毒?何人中了毒?” 白马扶舟看着一案之隔的女子,笑容敛了敛,神色严肃了几分。 “看来你对你的好姐妹,并不如你嘴上说的那么关心嘛。想不到小阿拾也是重色轻友之辈。” 小尼姑又变成了小阿拾。 越发地暧昧。 时雍头痛,“厂督大人,你说话能不能不要绕弯子,咱们都敞亮点儿,行么?乌婵她怎么了?” 哼! 白马扶舟双手轻撑案几,眼神慢悠悠扫过时雍的脸,一字一句说得慢条斯理。 “定国公府少将军酒后轻薄,倚红楼中世子爷半醉寻欢。小阿拾,你若是当真关心你的好姐妹,你难道不曾去了解过陈萧其人?” 时雍心里一凛。 “此言怎讲?” 白马扶舟仍是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看来你当真是被赵胤迷了心神,把心思全用到他的身上了,再瞧不见别的人,别的事了。” 这话说得有点酸,时雍听出来了,却不知他为何而酸,眉头蹙了蹙,淡淡扫他一眼,但没有询问打断,只是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白马扶舟道:“人人都唤陈萧一声少将军,而少有人唤世子爷,你道为何?皆是因为此人少年英武,屡立军功,被定国公教养得极好。虽说年少时错爱私塾先生的女儿袁凤,换来了一场牢狱之灾,但这人确实重情重义,在京中、在边地,都少有荒唐事,并无好色的传闻。” 他话里的潜台词已呼之欲出。 实际上,时雍先前是对此有过怀疑的,只是没有证据可以佐证她的猜想罢了。那天陈萧到良医堂找孙正业诊脉,事后她就委婉地打探过,甚至查过当天孙正业留下的医案。上面写着,脉象虚浮,恐是伤后郁结不散,气血不畅引起,医嘱是戒酒,静心,少思烦事。 孙正业有没有诊出问题来,时雍不知,却从白马扶舟的话里听出了不少内涵。 “厂督是说,陈萧并非酒后乱性,而是中毒?” 白马扶舟哼声:“你换个称呼,我便告诉你。” 时雍怔愣一下,看他严肃的表情下隐隐的恶意和无赖,不由哼笑,“换个称呼,你是能起飞还是怎的?” 白马扶舟目光微闪,“能。” 时雍哭笑不得,“白马公子?” 白马扶舟轻轻摇头。 时雍淡淡看他,“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白马扶舟慢条斯理地在她身侧坐下,那华袍缓带一脸慵懒的表情十分欠揍,可时雍此刻还当真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只能沉默以对,等他大爷把姿势做足,再开尊口。 “叫声兄长,不为过吧?” 这回答时雍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若是论及彼此的关系,叫声兄长确实不为过,可是她张了张嘴巴,看着白马扶舟那张笑得倾倒众生的脸,又出不了声。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 “叫啊?”白马扶舟催促。 时雍皱眉,一横心,“兄长?” “不是这么叫的。” 白马扶舟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道:“哥哥。” “……” 这么肉麻,谁叫得出? 时雍无语之极,“你到底要不要说,不说拉倒,你能知道的事情,我家大人也一定知道。大不了我去问他。” 白马扶舟一听她提到赵胤,脸色便不怎么好看了,当时拉了下来,重重一哼。 “你的大人或许能知道这事,可你家大人不会解毒。” 时雍冷冷勾唇,“这天底下未必只有你一人会解不成?” 白马扶舟懒洋洋看来,眼波流转,全是讨打的暧昧,“说得没错,我便是世间唯一,你的唯一。” 呸! 时雍心里骂着这个不要脸的,嘴上却是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收拾起桌上的医案和医书,不冷不热地斜睨他一眼。 “你留着你的解药,当饭吃吧。一顿不够,便吃三餐。三餐不够,你就吃足一生。药,不能停!” 说罢,她转身就走,不受威胁。 白马扶舟眼眸一沉,看这女子当真这般待他,半点迂回都没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手腕一抬,带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住。 时雍猛地回头,冷冷看他。 “松手。” 白马扶舟没有松手,而是卷起一条丝绦缠在指头,轻声道:“哥。没得商量。” “……” 时雍脸沉下来,看着他的手。 “松开!三、二……” “白马哥。” “一!” “兄长就兄长。” 时雍猛地从他手上扯回丝绦,拉着脸瞪他,“我反悔了。小白。” “小白?”白马厂督似乎很难接受这个新称呼,一张俊脸顿时漆黑,“本督的金雁翎不比绣春刀杀人少。你别逼我灭口。” 时雍一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厂督这么幽默。说吧,白马兄。” 这声白马兄出其不意,既不远也不近,白马扶舟不是很满意,但是听上去比小白好了许多,于是眉头一蹙,终于放弃了继续要挟她,徐徐道来。 “陈萧所中之毒名叫寻欢,是一种不会致命,却会乱人心性的毒。此毒性缓,中毒后难以察觉,如跗骨之疽,无法根除,却会遇酒催化,令人性情暴躁,极为好淫……” 通篇听下来,时雍就听到个“无法根除”,她脸色一变,看着一身华服风度翩翩的白马扶舟,脸上是大写的疑惑。 “既然不能根除,你拿什么来解?厂督大人,你是在逗我玩?” 章节目录 第496章 大人的心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转眼就从白马兄,变成了厂督大人。 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白马扶舟看她生气,抬眉一笑,“小阿拾莫要着恼。不能根除,但可抑制。”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孙老让陈萧戒酒,静心,想必也是想到了此处。只是,他没有更好的压制手段,只能开些调理宁神之物。” 时雍看过孙正业的医案,这么一想,确实有些道理,再看白马扶舟,不由也和颜悦色了几分。 “依白马兄之言,如何压制?” 变! 又变! 白马扶舟讶异于这个女人的善变,更讶然于自己因她善变而带来的情绪变化。迟疑片刻,他扬眉浅笑。 “戒酒,静心。” “你——”时雍呼吸一促,确定这个人手上是根本就没有解药了,毕竟他都说了是无法根除的毒药,而她的师父孙正业开出“戒酒,静心”的医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厂督,我很忙的,不想浪费时间与你在这里胡侃……” 白马扶舟脸上的笑更为灿烂了几分,他似乎很是喜欢看时雍一会生气一会笑的样子,一个人带笑看她片刻,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轻轻放置在案上。 “一日一丸,连服半月。停半月,再服半月。” 时雍拿过瓷瓶,看看上面的标签,拨开塞子闻了闻,转眸看他,语气诧异,“邪君留下来的?这分明就是毒药啊!” 白马扶舟没有否认,扬眉看她,“以毒攻毒,小阿拾还用我教你吗?” 时雍皱了皱眉,将瓷瓶塞入袖子里,“我会把此事禀报给姨母知晓。你若是骗我,祸及陈萧,自有你来背锅……” 说罢,她扬长而去。 白马扶舟看她这性子使得行云流水,唇角又勾起一丝笑意,对着她的背影,轻轻补充一句。 “记得叮嘱他,戒酒,静心。” 靠! 不知道为什么,戒酒,静心四个字多听几遍,竟有些魔性。只是,时雍想到白马扶舟那张可恶的脸,哼了声,没有回头。 —————— 时雍不仅将白马扶舟的话告诉了宝音,还告诉了赵胤。 对此,赵胤居然半点也不生疑。 “此药可以一试。” 嗯? 小瓷瓶就放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时雍闻言看了看那个青绿色的瓶身,又仰脸看向一本正经的赵大人。 “你就不怕他使坏?” 赵胤道:“这种大事,他不敢使坏。” 唔!时雍点了点头,这么一想,又道:“若陈萧是中毒,那么他的行为也就没有那么恶劣了。这个解药,我不如就给乌婵当嫁妆好了。” 陈萧要没有那么坏,那乌婵嫁给他未来的生活也就不会很坏。当然,前提是要抑制这“寻欢”之毒。 时雍今儿听了白马扶舟那席话,心里对乌婵实则真有几分内疚,感觉自己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在她的婚姻大事上。因此,一边说,她还一边琢磨。 赵胤看她这样子,淡淡道:“白马楫所言不差,我那夜详细询问了元疾行,心下便有怀疑。只是,陈萧中毒应是在回京之前,边地离京万里,来去要些时日,尚未有结果。” 时雍一听,目光亮了亮,看着他时充满了崇拜,“大人真是厉害,什么都知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马屁来得猝不及防。 赵胤一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此事不是白马楫告诉你的吗?本座并没有帮上你。” “那不一样。”时雍察觉到男人心里微妙的变化,赶紧贴上去,笑眯眯地道:“白马兄本是内行,他要知道结果不费力气,大人又不擅于此,却能敏感地察觉出方向,再派人去查。要知道,心思比结果紧要许多。” 这小女子! 赵胤喟叹一声,轻轻将她揽过来,低头看着怀里的姑娘,眼神深幽,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阿拾这般贴心,让爷怎么疼爱才好?” 呃? 时雍看着他那表情,眨了眨眼,“那爷娶了我可好?” 赵胤低头,吻她脑门,鼻尖又贴上她的,声音轻缓低沉了许多。 “下个月就娶你过门。” 时雍听到他的心跳,脸颊突然热了起来,一颗心也跟着跳动,嘴里轻嗯一声,娇笑道:“概不退货哦?” 话音未落,便又听得头顶传来男人的叹息声。 “爷已是迫不及待,怎会退货?” 这话说得时雍心里一跳,抬头睨着他紧皱的眉,伸手去抚了抚,小声哼唧,有点撒娇的味道,“我看大人成日里这么忙,还以为你把婚事都忘了呢。” 两人这些天少有时间相处,更少像这样腻歪说话,赵胤看缠绵绵地偎在身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竟是不知怎样疼她才好。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他也认真地解释起来。 “傻丫头,正因下月大婚,爷才想将诸事办妥,安安稳稳入洞房。你可明白?” 若是不把朝中大事和这桩案子理清,无异于头顶上悬了一把利箭,随时可能会引发又一番腥风血雨,这让他如何能安心迎娶娇妻? 要扳倒一个广武侯其实不易,陈淮经营着京师无数商行,任的是闲职,却因赚得金钵满盘,用钱财开路,与京师要员多有交好。尤其这人虽然坏事没少做,但除去谢炀贪墨军需一案,别的几乎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赵胤第一个拿他开刀,借机夺了兵部调兵之权,这肯定会惹急张普,可这张普是张皇后的父亲,与赵胤素有旧怨,同样是一个在朝中党羽众多的人物,而谢炀又供出一个户部尚书杨荣。赵胤没有去动杨荣,是因为谢炀一个人的供词不足以采信,但这么一桩大案,肯定牵连无数,可以想象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种情况下,赵胤如何安心成婚? 时雍明白他的心思,方才也只是假意责怪罢了,看他这般严肃,心知赵胤与别的男人不同,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不苟言笑,说不定就会当真的,于是飞快地凑上去,笑盈盈揽住他的脖子,凑上红唇在他脸上“吧唧”一下。 “我知大人心意,心中很是欢喜呢。故意逗你,你还认真了?” 赵胤轻哼一声,掐她脸颊。 “小蹄子顽皮!” 噗!怎么捡到了王氏对她的称呼? 时雍哈哈大笑着,滚入他的怀里,“爷,你再唤一句?” “嗯?” “叫啊!” “什么?” 时雍突然有点明白白马扶舟对称呼的执意了。这是一种对喜欢的人才有的感觉啊!只可惜,眼前这个棺材脸的男人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时雍叹口气,便听赵胤用好听的声音,无奈地唤她。 “小蹄子,怎会喜欢这个称呼?” 时雍又是开怀大笑,“因为一听这话我就饿了。想我娘做的红烧猪蹄,梅酱火腿,板栗焖鸭……” “……” 王氏没有为时雍做红烧猪蹄,梅酱火腿,板栗焖鸭,也没有做她喜欢吃的小零食。 这日,时雍脚步迈入门槛,便感觉一阵杀气,冷飕飕地充斥着宋家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二老谈崩了? 时雍悄咪咪走到王氏和宋长贵的门外,听了片刻,没有半分动静,又回去问春秀和子柔。 “家里怎么回事?干仗了?” 春秀抢着说:“王大娘要离家出走。” 啊!? 离家出走? 时雍心惊肉跳,正想着怎么让宋长贵和王氏和好,就听到子柔补充,“被宋大人劝下了。” 喔?时雍剜了春秀一眼,“说话能不能说全乎?怪吓人的。” 春秀哦了一声,“但是王大娘说,老娘不想再为你们老宋家做牛做马了,宋老三你找你的公主找你的傻娘去吧。” 后面半句,是春秀模仿王氏的话,听得时雍一阵皱眉。 这么说,宋长贵是把事情都交代了啊。这事外面的人还不知道呢,要是王氏管不住嘴说出去,是要出大事的。 时雍连忙吩咐春秀和子柔,“你们听到的话,不许往外说,明白没有?” 春秀和子柔齐齐点头,像两只可爱的小鹌鹑。时雍奖赏地在她们脑袋上揉了揉,细思一下,又问:“再没有旁人听见吧?” 春秀和子柔对视一眼。 “宋香姐姐和阿鸿,可能也听见了……” “我去嘱咐他们。” 时雍说着就抽身出来,其实一开始她和宋长贵都没有告诉王氏这事,就是怕引起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可宋长贵和王氏是夫妇,瞒是不可能瞒一辈子的,时雍只是没有想到,会引来王氏这么大的反弹。 也不知宋长贵是怎么说的。 章节目录 第497章 神医家的大醋缸(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从来没有见王氏这般委屈地哭过,这个妇人市井而真实,有点小心眼,会嫉妒,会使坏,但不管是好是歹,是骂、是笑,还是哭,她都是恣肆的。 而眼前的王氏坐在灶膛前的小矮凳上,双手趴住膝盖,将脑袋埋在手臂上,细微的哭泣声里,只有肩膀在微微颤动。 时雍走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捏了捏,慢慢蹲下身来,轻唤一声,“娘!” 王氏身子一僵,抬头看到时雍,脸上的表情仿佛突然冻住般,呆呆看她片刻,又连忙抬起袖子去擦泪水。 “你怎么来了?去外面等着,饭很快就好了。” 昨晚才说再不伺候宋家老小,今儿天不见亮又起来煮饭,王氏内心的复杂时雍感受不到,只是在她倔强的眼神里,感觉到一种最朴实最真切的母性之美,就像看到了她自己的娘,心中一时感慨,便将王氏紧紧搂住,脸贴在她的胳膊上。 “你别哭了。我爹要是欺负你,我帮你……” 王氏在她窒息的拥抱里,很不自在地推了推她的胳膊,边吼边吸鼻子。 “老娘哪里哭了?老娘是被沙子迷了眼。” 时雍仰脸看她,“当真?” 王氏不自在的皱起眉头,心绪不宁地又推她一把。 “出去!快出去!别在这儿碍着老娘的事。横竖你跟你那个爹一个德性,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娘给你吃给你穿,你同你爹合起伙来骗我。” 越说越委屈,王氏眼眶又红了起来,怒冲冲的目光又带了点嗔怨。 “如今你也找到亲娘了,你的亲娘还是贵人,是公主,你还不赶紧到你亲娘那边去过好日子?” 时雍知道她心里别扭,笑嘻嘻地哄她。 “难道宋夫人没有听说过?亲娘哪有养娘亲,我不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么?怎会舍了你离去?” 王氏嫌弃地瞪她,“别说得这么小意。老娘养大你,只是不想人家闲话,说我丧尽天良亏待继女。要早知道你是这种狼崽子,早就掐死了。” 时雍抬了抬眉头,将脖子伸过去。 “那你现在来掐死我试试?” “呸!”王氏酸溜溜地撇嘴,“你有做公主的亲娘,我哪里还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是嫌命太长么?” “这话说得。”时雍嗔她一眼,“你就不能这么想。我找到了我娘,是好事,往后我们家又有人撑腰了,对不对?更何况,我爹又没说不要你,你委屈什么呢?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谁也不敢怎么着你……” 王氏哼声,“你爹嘴上没说不要我,可心里头早就转了百八十遍念头了……” 时雍讶异地挑眉:“这你都数过?你是我爹肚子里的蛔虫么?” 王氏拍打她,“没个正经。好好说话。” 说罢,她敛住神色,盯了时雍许久,突然弱下声音。 “你爹这个人啊,我比你了解。他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苦着呢,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娘,一直惦念着……我寻思,若不然,就成全了他们。” 这么大度? 时雍狐疑地看着她。 “你当真这么想?” 王氏点头,默了默又道:“不过,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甚本事,阿香和阿鸿肯定不能随了你爹去,我也不指望人家公主帮我养孩子,所以,阿拾,那个铺子你看能不能给我?” “铺子?” 就这点要求? 时雍抬了抬眉梢,“你倒是想得挺多。” 王氏黯然,“不想能行么?万一被扫地出门,我喝西北风去么?这房子我是不指望的,那小铺子若是肯给我,我还能做些营生糊口……” 时雍嘴一扯,“您可真是会算计呢?” 王氏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我晓得这房子和铺子都是花你的银子买的,你若是不愿意,我也说不得什么。那我便和你爹要宋家胡同那几间老宅子……” 时雍看她一板一眼地规划和宋长贵分开之后的生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捏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面对自己。 “你听着。我唤你一声娘,那你这辈子便是我的娘。我的,就是你的。不论我的亲娘是公主还是什么人,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明白吗?” 王氏怔愣,“你是说,这个铺子……愿意给我?” 时雍无语地看着她,终于崩溃,“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就一个铺子就把你打发了?若是我爹当真要休了你另娶公主,你不敲他一个黄金万两,不是亏大了么?” 王氏:“正经点!” 时雍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太正经了。娘,你别钻牛角尖了。我爹心里有谁我不知道,但他心里一定是有你的,除非他当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若是如此那就不要他也罢了。至于我娘……” 想到陈岚,时雍眼眸微微暗下,脸上也正色了许多,“我娘她精神仍是不好,现在的她,很需要照顾,所以,我会常常去看她,为她看病,但是她绝对不会动摇你的地位。你是娘,她也是娘,一样的娘,两个我都要孝敬。” 王氏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阿拾,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不怨我,以前骂你,打你?” 时雍噗一声笑,“小孩子皮,不打不成材。你看我现在长得这么好,全靠娘打得好。行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往后你有的,不是一个铺子,你要喜欢,你甚至可以在京师开连锁酒楼,放眼一望,全是你的铺子……” “又胡说八道了。”王氏看她这般又嗔怪地笑,说罢,叹息一声,“我昨日和你爹说的全是气话,无论如何,我会等着看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好歹是我王春娘养大的姑娘,你的大喜日子,我凭什么坐不得高堂……” “诶这就对了。” 时雍哄着她,突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什么味道?” “唉呀,糊了。锅里糊了。”王氏慌不迭地站起来,推开时雍:“你这挨千刀的小蹄子,老娘好好的做饭让你来搅和,现在好了,一锅粥全糊了……” 时雍看她利索地灭火揭锅盖,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微微一笑,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 册封郡主一事,因为光启帝尚未苏醒,得不到皇帝旨意,便无法行正式的册封礼,但长公主对此事十分看重,自己喜滋滋地择了一个“明光”的封号,也不管有没有皇帝的圣旨,直接着礼部准备了一个简单的受封礼,亲自到场为时雍戴上郡主珠冠,很是隆重地庆贺了一番。 这还不够,长公主还当众宣布,等皇帝醒来,请了陛下旨意,要为她行正式的册封礼。 如此恩典,羡煞旁人。 当然,宝音长公主做事慎重,为了堵住大臣们的非议,免得招来亲话,她封赏的理由是宋阿拾“医术无双,医德双馨”,治好了她的病,又治好了通宁郡主的病,因与通宁公主极是投缘,因此收为义女。 有救命之恩在先,那收义女,封郡主,自然让人无话可说。 因此,时雍有孙正业“衣钵传人”的背景,再经长公主之口亲自认定,莫名便成了“神医”,就连太医院的几个太医都对她褒赞有加,说陛下的疾病,全指望她那双妙手了。 时雍觉得这几个太医是怕事,这才顺水推舟把为皇帝治疗的责任一并推给她。如此一来,就算皇帝再也醒不过来,若是哪一天突然就驾崩了,也全是怪她这个“神医”,与他们无关。 好狡猾的同事! 当每个人都说她是神医的时候,时雍就觉得肩膀上仿佛压了一座山。 皇帝的命,是天命,关乎大晏兴衰,这些人分明是要整死她呀。 这皇帝也是,明明脉象稳定,就是不醒,可谓时雍见过的疑难杂症之最了。 真是作孽! 她天天两头跑,忙得连她的赵大人都没有时间去搭理,好几日都见不到人,也没有心思去见他。 这日黄昏时分,时雍刚从良医堂出来,准备去长公主府,马车就被拦住了。 “参见明光郡主!” 骑马上前的人是朱九。 一声郡主喊得客客气气,时雍却仿佛听出了点什么味儿…… “好几天不见,九哥怎么瘦了?”时雍打着帘子,探出头去上上下下打量着朱九,“是我们温柔可人的娴衣姐姐收拾你了?” “我家娴衣才舍不得收拾我呢。”朱九耸了耸眉头,突然就苦下了脸,“阿拾,我还能这么叫你吧?” 时雍点点头,笑道:“你这样叫我,我才自在呢。说吧,你到良医堂来,到底什么事?” 朱九道:“来良医堂还能做什么?抓药呗。” 看时雍挑眉,朱九又拉下了脸,唉声叹气,“不瞒你说,我昨夜为了去瞧娴衣,私自离岗一刻钟,被爷逮到,罚了三十个板子……” 啧!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小九哥,居然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时雍抬了抬眉梢,“三十个板子,你还能生龙活虎地跑过来?九哥这身子骨挺硬朗啊。” 朱九愁眉苦脸地看她一眼,“就打了五个。还欠二十五。” 呃?打板子还能有赊欠? 时雍莫名觉得喜感,很不厚道地笑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遇到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主子。”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你都不知道,这两日的无乩馆有多么可民的……”朱九说到此处,又是眼巴巴地看着时雍,“我猜爷是想你了,阿拾,你再不去瞧瞧,恐怕就要山崩地裂了。” 时雍好笑地瞪他一眼,想了想又道:“长公主等着我过去,今儿我刚给我娘换了方子,得守着她喝药。等晚些时候,我去无乩馆瞧瞧大人,看看是怎样一个山崩地裂。” 朱九的笑脸顿时僵住,看着马车徐徐从身边经过,苦巴巴地皱了皱眉,直拍脑门。 “死了死了,我死定了。” 回到无乩馆,就见娴衣候在院门口。 朱九快步走近,小声唤她,“媳妇儿,爷呢?” 娴衣脸一红,“谁是你媳妇儿?” 两人还没有成婚,娴衣本想保持距离,朱九却不以为然,总是与她十分亲近,娴衣从一开始的抵触与拒绝,渐渐便默认了,实在拗不过他的厚脸皮时,才会斥责两句。 朱九看她脸颊泛红,眼里满是笑意,不以为然地道:“早晚是我媳妇儿。” 娴衣垮下脸,又瞪他一眼。 朱九赶紧敛住表情,“娴衣姐姐,爷在里面吗?” 娴衣一听这话,努了努嘴,示意他道:“你没把明光郡主请回来吗?” 朱九苦着脸摇头,娴衣一看便叹息。 “那你惨了,等着挨板子吧。” 朱九闻言,眼睛一亮,“若是姐姐给我擦药,挨板子我倒是喜欢得很……” 挨板子是打屁丨股,让她给他擦药?娴衣想到那个暧昧的画面,脸颊暴红,咬牙切齿地骂他。 “要死了你,胡说什么……” 朱九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要死了,你就得守寡了。哼,盼点我好。” 娴衣抬腿就要踢他,朱九已迅速闪身进去,朗声禀报道: “爷,我今儿去良医堂抓药,碰到明光郡主了,她说今儿晚些要来无乩馆看你。” 赵胤抬起头来,暗光下一张俊脸越发深邃,“谁让你去的?” 朱九低着头,嘴角微微一抽,愣是没有忍住,“爷,你若是想阿拾了,便让属下去传她来便是。你何苦这么拘着自己,这么别扭……”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小声,可赵胤仍是听见了,目光冷冷扫来,一句话问得朱九脊背生寒。 “你还欠爷几个板子?” 朱九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抬着头哀嚎,“爷,能不能看在我戴罪立功的份上,把剩下的板子免了么?” 赵胤皱起眉头,“方才好像听你说,喜欢挨板子?爷成全你,再加二十个。” “啊!” 朱九惨叫。 院门离里间这么远,他同娴衣说的话居然叫爷听见了? “不要啊,爷!我还欠二十呢,再来二十,我这屁丨股可就废了,再也没办法为爷效忠了。爷废了我,还有哪个知冷知热的人,会帮爷去找阿拾姑娘?” 赵胤冷哼一声,淡淡瞄他,“欠着吧。” 朱九大喜抬头,连声道谢,然后溜得比兔子还快。 赵胤侧目,看一眼侍立在侧的谢放,慢悠悠起身,“好些日子没跟你练过了。走,咱俩松松筋骨。” 谢放:…… 终于轮到他了吗? …… 时雍深夜时分才踏着暮色匆匆赶到无乩馆。原本说晚些来,可是今儿陈岚吃了她新开的方子,病情很不稳定,时雍又为她针灸一番,等她入睡了,这才赶过来。 岂料,她还没有走到后宅,就看到脚步匆忙的朱九。 “阿拾,你可算来了。” 时雍看他表情不对,愣怔一下,加快了脚步,“怎么了九哥?发生什么事了?” 朱九道:“爷之前同谢放练剑,把腰闪了,腿疾也犯了,这会子还没吃晚饭呢,我正准备去请你呢。” “腰扭了?” 时雍眼皮跳了一下,觉得简直是见鬼了。 她手底下已经有很多“尊贵的病人”了,可不能再添一个大都督。 “怎么这么不小心?大人武艺高强,向来身手敏捷,居然会扭了腰?” 不可思议! 时雍疾步如飞,朱九紧紧跟在她的后面,拎着灯笼为她照明,快要接近赵胤居住的院子时,声音还大了几分。 “明光郡主,你小心点,仔细脚下,别踢到东西摔了。” 时雍没有回答她,速度飞快地冲了进去。 花梨木的镂空雕花屏风,隔着里外两个世界。今日降温,外间凉意入袖,里面却烧了地龙,将寒气隔绝在外。 赵胤靠坐在罗汉椅上,面前的炕桌摆着棋盘,他眉头紧锁,不知是在下棋,还是在想事情,直到时雍脚步近了,他方才抬起一张俊脸,眼神幽深地看着她,撑着椅子就要起身。 “阿拾来了?” 这一眼瞧得时雍心里一抖。 隐忍压抑还很坚强。 时雍三步并着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他,“大人别动。很痛么?” 赵胤抬头,淡淡看她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字。 “痛。” 章节目录 第498章 下聘(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一脸疑问:“为何不去床上躺着,大人坐这里干什么?” 赵胤瞥一眼她,“一个人躺着更痛。” 一个人躺着更痛?难不成两个人躺着就不痛了?时雍觉得赵胤这话很有语病。无乩馆有一大堆人可以随叫随到,任由大都督差遣,陪聊陪睡皆可,怎会这副表情? 时雍不和伤员争论,小心托住他的胳膊。 “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再帮你看看,腰伤不是小事,大意不得。” 赵胤淡淡嗯声,配合地倚着她站了起来,慢慢走向床榻。时雍个头娇小,力气却不小,赵胤走了几步,感觉她手臂的力量,斜睨她一眼,淡淡道:“阿拾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时雍撇了撇嘴,“别提了,苦不堪言。”她把顾虑和担心都告诉了赵胤,无奈一叹,“现如今,我是真怕陛下一病不起,我一颗头都不够砍的?” 赵胤坐在床沿,“傻丫头,有爷在,何人敢砍你的头?” 时雍哼声,斜斜剜他一眼,“你总不能时时刻刻护住我吧。更何况,治不好皇帝,谁知我又要担什么罪责……” 赵胤没有回答,抬了抬腿,眼神淡淡看她,时雍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在他示意第二次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是叫她帮着脱鞋。 “……你真是大爷!” 时雍小心咕哝一下,弯下腰来,托住他的脚,小心翼翼地除去靴子,把他扶正躺好。岂料,赵胤似乎听到了她的埋怨,待她抬头时,幽怨地看她。 “腰伤了,动不了。” 时雍看他脸色,努了努嘴,“躺好,我帮你扎上几针,应该会好受一些。” 赵胤轻唔一声,望着她一动不动。 时雍弯腰托住他,“能翻身吗?” 赵胤皱眉,试了试,身子僵硬着看她,“痛。” 啧!扭个腰就变得弱小无助又可怜了?时雍看他片刻,手上稍稍用力,“我托住你,慢慢翻转过去。” “好。” 赵胤答应得坦然,却在时雍托住他翻身时,一不小心拽住时雍的手腕,将她给带得趴了下去,整个人砸在他的身上。 时雍呀一声,生怕弄痛他,掌心慌不迭地撑在身边,赵胤却顺势勒住了她的腰,狠狠一勾。 女在上,男在下,二人四目相对,香帷暖榻呼吸生香,气氛很是微妙。 时雍僵硬片刻,看着男人俊眸里荡出的波光,唇角微扬,轻轻一笑。 “大人,腰不痛了?” 赵胤黑眸流光,一言不发地看她片刻,突然抬高手臂,将她束发的簪子轻轻一抽,再搔搔她的头发,可怜时雍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便散乱开来,慢慢垂落到了他的肩膀。 时雍一怔,“大人?” 她伸手去薅头发,想把垂落的头发挽起来,赵胤手臂却是一紧,扼住她往他靠过去,时雍单手撑不稳,身不由己倒在他身上,眼对眼,鼻对鼻,身子贴身子,男人的呼吸滚烫如灼,时雍紧张得心跳差一点停顿。 “赵胤!” 她一生气便直呼其名。 “腰痛还来惹我……唔……” 一句话没有说话,便被赵胤勒紧。 赵胤不说话,抚着她后背的手,换到她的后脑勺,轻轻一按,吻住她。 时雍震惊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不苟言笑到近乎僵硬刻板的男人会有如此孟浪的举动,以至于她忘了闭眼,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双眼圆瞪。 “闭上眼。” 赵胤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黑眸里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时雍面颊微红,突然抬起手,胡乱地锤打他的肩膀。 “你可恶……唔!” 又一次,她的埋怨被吞进了赵胤的肚腹。这个吻,和风细雨,温软如春,时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撑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揽上他的脖子,与他紧紧相拥,几乎忘了呼吸。 “换气。” 男人低低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喘意传入耳朵,时雍惊觉地睁眼,却见赵胤面不改色地看着她,眸底有一丝淡淡的笑痕。 时雍惊觉自己的失神,又是恼火地想去锤打,“大人,你怎可如此轻薄……唔!” 第三次,赵胤吻住她的嘴,不让她的埋怨出口,便是长驱直入。 时雍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吻,她感觉这个男人是要吃了她,那澎湃的情绪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在彼此唇间辗转,几乎夺去了她的神智…… 她快要窒息了! “嘶!”火辣辣的刺痛传来,赵胤猝不及防,双手一松,黑眸深深地注视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女子。 “明光郡主,你在谋杀亲夫?” 时雍一口气差点没能喘过来,闻言黑眼珠子一横,睨视着他,重重呼吸一下,“郡马,你是要霸王硬上弓?” “……” 郡马? 赵胤大抵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一层身份,喉结微微一动,抿了抿唇,指尖便捏住了时雍的小脸,动作宠溺温柔,语气却有几分凉意,一副恣意的姿态。 “小妇人,你以为做了郡主,爷便制不住你了,嗯?” 时雍狐疑地看着他,打量片刻,眉头蹙了起来,“大人,原来你是骗我的?” 赵胤沉吟一下,便见时雍撑住他的肩膀直起身来,然后在他的腰上狠狠一锤。 “腰不痛了?腿也不痛了?哪儿哪儿都好了?敢情我就是大人的灵丹妙药呀?” 赵胤勾唇,看着她怒气冲冲的小模样儿,淡淡道:“冬葵青黛相思子,秋石紫苏七里香。六月雪、秋桑叶,金盏银盘夜明砂。灵丹妙药皆无用,唯阿拾,一剂当归救韶华。” 好一张哄人的嘴! 将中药名凑到一起,又说了他的相思,又说了他的委屈,又赞了时雍医术,又想将他的欺骗蒙混过去,还“一剂当归救韶华”,时雍听了,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 “我若不归,大人岂不是要痛到地老天荒?” 赵胤皱眉沉思,“倒也不会。” 哼!时雍斜他一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就知道你是哄人的……” 赵胤接着道:“不用等到地老天荒,爷便绑了你来。” 时雍忍俊不禁:“绑来干什么?” 赵胤道:“给我针灸。” 时雍无语至极。 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她就只有针灸这么一点作用了么?那他方才搂着她又亲又吻,又“相思子”,又“六月雪”的是为了哪般? 时雍不悦地哼声,将腕上银针慢慢启出,轻声慢语道:“我瞧着大人似是病得不轻,当归是治不了的,还得扎针才行。俗语有云,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今儿我就帮大人通一通瘀堵,散一散郁气,让大人痛上一痛,保管针到病除……” 银针寒光闪闪,女子眼里狼气森森,赵胤抿唇看她片刻,默默将一只腿伸了出来。 “扎吧。” 时雍一怔。 赵大人这乖顺的模样好像大黑犯了错,将狗蹄子伸给她,让她打的时候呀。 她哼笑,俯下身将他的腿往上一抬,正要伸手去摁,眼前突然一个黑影闪过,呜的一声暴喝,咬住了赵胤的裤腿—— 时雍:…… 大黑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是为她抱不平了么? 赵胤哭笑不得,“你是哪家恶犬,再不松嘴,一会便叫灶上大锅炖狗肉。” 大黑仍然叼住赵胤的裤腿不放,不过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却十分精灵的转过去看时雍的脸色。 狗仗人势的东西。 时雍上前拍拍大黑的嘴筒。 “松!” 大黑低低呜了两声,摇了摇尾巴,不服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他欺负你,你就会欺负我。 这狗子有时候是很任性的,认准了的事情,不像人一样能讲道理。 时雍看它快要把赵胤的裤腿撕碎了,不得不沉下脸来教训。 “大黑,不准咬裤腿,松开!” 大黑听懂了,眼珠再又斜她一眼,便慢慢地松开了嘴巴。时雍刚松一口气,抬手想要去摸它的头表扬它做得对,大黑已经迅速地低头,叼起一只赵胤的靴子,飞快地跑了。 “……” 这狗子的报复心,真强! 赵胤无奈地一叹,“本座竟被狗欺了!” 时雍噗地一声,失笑地安抚他。 “没事,大人习惯就好。” 时雍花了半个时辰为赵胤针灸,这男人极是傲娇,宁愿用中药来代表心情,也绝对不会肉麻地说出想念她。因此,他的腿疾不是作假,腰有没有扭伤时雍不知道,反正她去拨弄,他就哼唧两声,很是配合,做出了病人的样子来,打死也不肯承认装病。 这时的赵大人,像一只比大黑还皮的大狗,好在大狗虽皮,却可以随她收拾,翻来转去,很是乖顺,时雍暂且原谅了他,尽心尽力地针灸完,还为他按捏了片刻。 当然,赵胤也有回报。 满桌子的美食,极大程度的满足了时雍的口腹之欲。 美食的香味飘出花窗,整个无乩馆都晴朗起来。朱九双手合十,直念了三遍“阿弥陀佛”,觉得自己欠下的二十五个板子,大概不会被执行了。 不过,他学乖了,知道了主子的软肋,待时雍更是尽心,也更为迫切地想要“戴罪立功”,他将一壶温好的酒端进去,为对坐的二人斟满,离开时,还特地朝赵胤挤了挤眼睛。 “爷,慢用。” 朱九巴不得今晚这二位能酒后乱性,阿拾能留在无乩馆不走,主子爷能早日得偿所愿。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小酒一喝,阿拾倒是没有走,他家主子却是倒下了。 这一次赵胤醉倒得毫无逻辑。 时雍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两杯酒下肚,再同她亲热亲热就冷不丁倒下去不省人事了,与她上次打晕他的模样如出一辙。 这就很神奇了。 时雍想不明白赵胤是因为喝了酒醉过去了,还是因为亲了她“醉”过去的,反正怎么叫都叫不醒,从脉象上也瞧不出问题。 最后,时雍只能当他是喝了酒,情绪又太过激动,导致供氧不足,气血冲脑来处理了。 她写了个方子交给朱九,叮嘱道:“九哥,你照这方子抓药,亲自熬好了端来。” “是。” 朱九欲哭无泪。 原是想好心成全,哪料会是这番结果?等赵胤醒了,他的二十五个板子,会不会变成五十个? 朱九将熬好的药端入房中时,时雍正撑着脑袋在床边打盹,而榻上的赵胤,双眼紧闭,仍然没有醒来。 朱九紧张地咳嗽一声,见时雍睁眼,小心翼翼地将托盘呈上去。 “阿拾,爷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呀。” 时雍侧脸看他,“大人从没喝醉过?” 朱九摇头,“爷很少饮酒。偶尔一杯,不会醉的。” 时雍哦了一声,“那就是了,很少饮酒,可能对酒不耐受,往后还是少碰为好。” 朱九苦着脸,“早知如此,我便不为你们备酒助兴了。明儿等爷醒来,我就死定了。阿拾,你一定要为九哥美言几句。” 时雍勾唇,“你放心吧,我会告诉大人,此事与酒有关,与九哥端酒的手无关。” “啊?”朱九哀嚎。 …… 三日后,大都督府的聘礼便送到了鼓楼大街的宋家。这场婚礼,因为宋家的大姑娘被通宁公主收为义女,封为明光郡主,显得更为盛大和隆重。 送聘的礼仪队伍,绵延了整条长街,浩浩荡荡地行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郡主大婚,由礼部官员持礼单作引导,一应礼制比照皇家规格,数十台聘礼扎着红绸从长街而过,引来无数人驻足围观。 数十抬礼箱里都装了些什么,是围观路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礼单落到时雍手上,她看到上面那些金银布料,珠宝首饰,还有各种稀珍之物,差一点吓出病来。 她甚至怀疑,这赵无乩该不会也有贪墨之嫌吧?若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值钱的玩意,若不是家财万贯的人,又怎么舍得拿出这么多好物来送聘? 送了聘,离大婚又近一步。 这位宋家小姐再不是简单的人物了,但凡是与宋家沾亲带故的人,无不备礼上门恭贺,顺天府的同僚,哪怕是个点头之交,也不肯错过这种结交的机会,这络绎不绝的人潮,让王氏的饭馆生意也空前地好了起来。 宋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整个京师最为尊贵的人家,风头大胜。 章节目录 第499章 陪辇出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婚之事极是繁琐,王氏带着宋香、春秀和子柔几个小丫头,用了三天才将大都督府的聘礼清点明白,然后腾出个库房,专门摆放,钥匙拴在裤腰上,生怕被人偷了,时不时让人去盯着,很是谨慎小心。 宋家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心惊肉跳了好久才平静下来。 过礼那天宋老太也来了,眼热得快要燃出火光来。 在亲朋四邻的艳羡里,时雍发现王氏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还时不时地叹息一声,让时雍很是不明白。 “娘,我要嫁人了,你不开心?” 王氏道:“姑爷使了这么大的排场,你这嫁妆太寒酸就难看了。老娘这点家底,要怎么才不会被人小瞧了去?” 原来是担心这个?时雍不免觉得好笑。其实之前宝音已经表示过了,要给她添一份丰厚的嫁妆,这事王氏也知情,如今她心下这么别扭,肯定是觉得富娘备的嫁妆厚,穷娘没有银子给姑娘陪嫁,脸面过不去吧? 时雍道:“我不在乎这个。你就别张罗了,好好把你的饭馆开好,赚了银子给我分红便是。” 王氏愁眉不展地瞥她,“这是你的体面,怎能不张罗?咱们家第一次办喜事,不能让人看轻了去。往后阿鸿还要娶媳妇呢。” 想得可真远。 时雍只能由着她去办,大不了后面再补贴她些银钱就是。 从换庚帖到大婚日,说来是有些匆忙的。尤其时雍又不是那种到了岁数就会开始准备嫁妆的姑娘,嫁衣鞋袜,妆奁喜被,这些本该新娘子自己来绣的物什,时雍又不会,王氏虽然会一些,但是针脚粗糙,觉得拿不出手,便专门请了个绣娘到家里,为时雍做嫁衣嫁鞋,顺便教宋香和春秀子柔几个小丫头一些绣活。 时雍瞧着满屋的喜红色,头都大了,古时结婚可真是复杂。可她偏生从来就不会这些细活儿,既然有人帮忙,索性便偷懒。 这天傍晚,乌婵过来了,让班子里的武师抬了两个箱笼进来,里头有金银玉器,也有绣鞋衣裳,瓷瓶宝器,很是丰盛,说是要为时雍添妆。 时雍玩笑道:“你备这么厚的礼,等你嫁人时,我得要怎么还?这不是为难我么?” 说到嫁人,乌婵脸色便微微有些幽凉,拿起箱笼里的一个妆盒,启出一只通透碧绿的手镯来,戴到时雍的腕上。 “这镯子我原是准备等我嫁人时戴的,也一并给你了。” 时雍连忙扼住她的手腕,推拒回去。 “这如何使得?” 乌婵眼帘微垂,缓缓道:“有什么使不得?阿时得了幸福,就相当于我得了幸福……” 听她这语气,对她与陈萧的婚事是一点都不抱希望的样子了。 时雍皱了皱眉,放下镯子,拉住乌婵的手,仔细瞧她片刻,突然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说罢,她叮嘱春秀。 “我和乌婵姐姐说会儿话,别让人来扰了我们。” 春秀明白她的意思,重重点头,“小姐放心,我就守在门外,谁也进不来。” 时雍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朝乌婵使个眼神,拉着她入了内室,按坐在软椅上,又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个青绿色的瓷瓶来。 “这是什么?”乌婵看她举动,迟疑不已。 时雍回头一笑,取出瓷瓶交到她的手上,“我们对少将军可能有些误会。” 她把白马扶舟那日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乌婵,看她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半信半疑,又道: “我询问了大人,定国公一门忠烈,行事磊落,家风清正,想来是养不出那种好色贪淫之人的。更何况,其实初次在定国公府遇到陈萧,与他发生那桩不愉快,我便有些怀疑了。若非‘寻欢’之毒,我实在想不出理由。” 乌婵安静地听着,仍然没有说话。 时雍又道:“我这么说,并非是劝嫁,更不是替陈萧说好话,而是告诉你事实真相。要怎么决定,仍得你来考虑。” 乌婵抬了抬眉,慢吞吞将瓷瓶接了过来,在手中把玩片刻,突然勾唇一笑。 “他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差别呢?即使我心无芥蒂,他心中也没有我呀?本就是两个无心之人,凑成一堆,也无非是顺应天命,如此罢了。” 时雍看她表情,眉头皱了起来。 “婵儿,婚姻大事,万万不可赌气而为……” 乌婵低下头,仍然把玩着那个瓷瓶,葱白的指尖细细摩挲,话说得洒脱,“你且安心吧,我都晓得。嫁过去了,我也不会同他吵闹。只要他不找我麻烦,彼此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便是。” 时雍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乌婵却突然抬起眼皮,看着她道:“我的婚期也定下了。” 嗯? 时雍道:“这么快?是什么时候?” 乌婵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他们都很着急,说是过了三月,便没有什么好日子了。” 时雍惊讶,“这么说,你也是三月?” 乌婵与她对视,忽而一笑:“三月二十八,与你同一天。他们说,这是整年最好的婚期,双春兼闰月,错过等三年。我既然能与阿时同天婚期,已是最大的喜事,自然便应下。” 时雍皱了皱眉,“那也太急了。” 乌婵道:“婚仪他们早早就准备了,倒没有什么再要张罗的,也用不着我。早晚都一样。” 这话听着就有些丧气,时雍握住她白软的双手,想要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如何说才好。 乌婵本就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姑娘,告诉时雍这件事,也就只是告诉而已,并不是要让时雍替她拿主意。 徐家和定国公府换的庚帖上,乌婵的名字被改成了“徐婵”,合卜之事也比时雍和赵胤顺利许多。 定国公的继夫人与魏国公夫人一样,同样找了赫赫有名的得道高僧觉远合卜。而觉远为定国公府算出的却是“三世姻缘,连理之象,家有余庆共长久,福寿双全子孙多”,这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这说法让乌婵嗤之以鼻,认为觉远徒有虚名,一派胡言。 时雍与赵胤恩家相好,却说二人相克薄命,而她与陈萧八竿子打不着,互相嫌弃,竟是连理之象。 二人将觉远狠狠批驳一番,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无奈,不曾想,此事竟然还会有后续,掀起一阵波澜。 不两日,便是清明。 每到这个时节,扫墓祭祖便是头等大事,男女老幼纷纷出城,担提樽榼,摆上供品,高插坟飘,除草添土、焚楮锭次,黑色的纸钱如蝴蝶般纷飞。 往年,光启帝会前往天寿山祭祖,今年光启帝重伤未醒,这桩大事便落到了监国的太子赵云圳身上。 祭祖之仪极为隆重,那日天刚见亮,一行驾辇便从皇城大门而出,徐徐步入绵绵阴雨之中。 这次出行祭祖,声势浩大。百姓纷纷挤在长街两侧,观看隆重盛典,瞻仰监国太子威仪。 只见当先一行甲士旌旗、麾纛曲盖,其后便是锦衣校尉,幡幢宝帜、步行侍卫、后面跟着护卫官和侍从武官,各种祭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陪同的人,除了亲王、郡王、皇亲国戚,还有公侯伯爵,内务总管、司礼监、御前供奉官以及陪辇的文武大臣,锦衣卫、羽林卫、一个个铁马银镫、执戟持刀,高大俊气,彰显着大晏的国力和武力,让前来观礼的四夷馆番属各国之人都不免赞叹天朝上国的威仪。 呼喇喇一行人出得城来,热闹不在,却见乌啼鹊噪,旷野冷寂,荒郊坟冢处,纸钱灰烬。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肠。 当赵胤陪同太子殿下前往天寿山时,时雍正在前往良医堂的路上。 章节目录 第500章 有惊无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祭祖之时,一般女子不得同往,别说时雍这个新封的明光郡主,便是怀宁公主这等身份,也只能待在皇城里等着。 唯有长公主宝音是个例外。 一是宝音原就住在天寿山井庐,为爹娘守陵,二是先帝在世时,宝音公主便是整个大晏皇朝最为尊贵的女子,许多祖制与规矩,早被宝音打破,先帝疼爱这个女儿,他都睁只眼闭只眼,难不成太子还能去为难自己的亲姑姑? 天寿山离京有些路程,这一来一去,再加祭礼,要三日方回。宝音不便带着陈岚,尤其近来陈岚很黏时雍,一日不见便心神不定,于是,宝音临行前,把陈岚托付给了时雍,又派了素玉和素心陪同照顾。 陈岚对时雍寸步不离,与大黑相处也融洽,时雍今儿要在良医堂待大半天,便准备把她带过去。 岂料,马车刚行到半路,便碰上了宋家一行。 今儿清明休沐,宋长贵没有去衙门,便被王氏抓了出来,购置阿拾的婚嫁用度。除了他们夫妇,同行的还有宋香和宋鸿,春秀和子柔,几个人有说有笑,看到时雍的马车,宋鸿最早跑过来,大喊。 “是大姐姐,是大姐姐!” 春秀和子柔也拼命地招手。 “予安哥哥,停车。我们在这儿。” 孩子们的欢乐简单而纯粹,可是这冷不丁的碰面,时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尤其车上有陈岚在,她有些紧张。 “娘,你等我片刻,我……” 时雍刚准备自己溜下去,让素玉和素心看着公主,陈岚已然在孩子的叫声里,好奇地撩开了车帘子,看到了宋长贵。 “贵子哥?” 陈岚眼睛一亮,猛地一把抓住了时雍的胳膊,兴奋地告诉她。 “阿拾,是爹爹……爹爹在那里……” 时雍心里大为不安,拍拍她的手,“娘,你好好坐着啊,爹今儿在当差,不便同我们说话……” 陈岚微怔,狐疑地看着她,“今日是清明,爹爹不用当差呀。” 时雍的头嗡地一声。 把别人当傻子,那傻子就会成自己。 要阻止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在陈岚看到宋长贵,喊出贵子哥的时候王氏也已经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通宁公主。 宋长贵目光复杂地看着陈岚,上前行了个礼。 “下官参见公主殿下。” 陈岚讷讷看着他得体的模样,小声问:“贵子哥,我是傻娘啊?你不识得我了?你为何这样叫我?” 宋长贵的头垂得更低了。 “下官不敢。” 陈岚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许久,目光才转向了宋长贵身边的王氏,还有几个小孩子。 “贵子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王氏看他二人这番姿态,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说不出是气还是怨。 经过时雍每日的调整和陪伴,陈岚恢复得很好,虽然记不起往常的事情,但是脾性改了很多,不再随时对人暴突,很少发脾气,也不随便摔东西哭泣。可是,只要接触,仍是能一眼看出她有些傻的。 王氏觉得自己一个正常人犯不着跟一个傻子计较,当然,她也计较不起。 看陈岚痴痴的模样,王氏突然叹了一声。 “公主殿下,宋大人今日是出来为明光郡守办嫁妆的,等他忙完了,便会来看你。” 陈岚歪了歪头,看着王氏。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的情感发酵,她盯王氏的时间有点长,长得时雍暗自担心,生怕她再发病。 “你……是谁?” 陈岚突然弱弱地问了一句,复又望向宋长贵。 “贵子哥,她是谁?” 宋长贵嘴巴微动,仿佛有些说不出口,“她是下官的……” “仆役。管家。”王氏忽而一笑,打断了宋长贵的话,朗声道:“民妇是宋大人家的仆役,为宋大人打理家事,帮着郡主准备嫁妆的。” 宋香和宋鸿闻声,齐齐叫了一声。 “娘……” 王氏猛地回头瞪他们,“闭嘴!” 说罢,她又望向怔愕不已的陈岚,笑着道:“民妇在鼓楼开了家饭馆,公主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同郡主一道来吃饭,民妇会做很多糖饼果子,公主可以来尝尝。” 时雍不知道王氏是出于何种心情说出这番话来的,但是她有看到陈岚脸上明显的松快下来,对王氏也没有了戒心,甚至在她善良的目光里,诉起苦来。 “阿拾从不带我去。” 说着,她又幽怨地看向宋长贵。 “贵子哥也不来接我回家。” 宋长贵羞惭之至,讷讷说不出话,王氏却是轻飘飘看他一眼,对陈岚笑道: “殿下有所不知,宋大人近来办了好多案子,抽不开身的,便是为郡主办嫁奁这般大事,也是等到今日才得了空呢……” 陈岚不解地皱着眉头,仿佛不理解宋大人办案和她这事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想回家,我不闹他的。你同贵子哥说说,让他接我回家,好不好?” 王氏抿了抿嘴巴,看了宋长贵一眼,沉默片刻,“你若是要来。他不接你,我接你。” 陈岚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好人。”说完又抓住时雍的手臂,轻轻地摇啊摇,“阿拾,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回家去……” 这事闹得。 时雍同宋长贵交换了一个眼神,盈盈笑开。 “好,一会去良医堂为你抓了药,我们就回去。” 陈岚笑得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不可以骗人。” 时雍点头,“不骗。” 这天从良医堂出来,时雍当真把陈岚带回了鼓楼大街的家里,而王氏言出必行,在家里做了许多糖饼零食,还做好了饭菜,煨了汤,等着她们回来享用。 她一如既往尽心尽力照顾这个家,让宋长贵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春娘,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王氏头也不抬,端着托盘便往客堂走,“你赶紧去陪公主吧,这里用不着你。” “春娘……” 宋长贵还想说什么,被王氏一个眼神打断。 “走开!别碍老娘的眼。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阿拾。再怎么说,那公主也是阿拾的亲娘,她早日好起来,阿拾负担也小些,你是没看到最近把孩子累成什么样子了?怕她娘伤心,又怕我难过,每天陪了亲娘入睡,半夜又溜回来吃后娘做的饭,难为她了……” 宋长贵眼眶一热,“春娘,你是个好女人。” “嗤!”王氏冷眼瞪他,“少在老娘面前唱红脸,谁还不知道你怎么的?再是个好人,也比不得一张好脸。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感恩戴德,这小意的样子看得我膈应!” 端着托盘进入客堂,王氏又换了张笑脸,就像招待饭馆里的贵客似的,很是热络。 陈岚开始有些拘束,但是王氏这种性子,很容易让人热近,再有宋长贵坐在身边,陈岚很依赖他,见到宋长贵鼓励的眼神,她连连说“好吃”,再不像在公主府那般吃饭要人催促了,自己主动吃了一小碗米饭,吃了好多菜,还喝下一碗汤。 看到客堂里其乐融融的景象,时雍内心满是感慨,到底是有惊无险。 …… 天寿山。 太子赵云圳携王公大臣们刚刚到达,还没有安顿好,他便悄悄带了小丙出来,潜入赵胤的住处。刚开始他还装腔作势负着手,见到赵胤的那一刻,整个人便欢畅起来,如同投林的小鸟,猛地朝赵胤扑了过去。 “阿胤叔!” 被孩子抱个满怀,赵胤无奈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将赵云圳稍稍拉开一些,上下瞧了瞧。 “嗯,有太子模样了。” “那是,我做太子做得可好了,他们都怕我。”赵云圳轻咳两声,突然斜睨着他放在旁边的东西,顺手拿起来。 “这是什么……” “别动!”赵胤拉下脸,从赵云圳手上夺下来,“我的。” 赵云圳不高兴地嘁了一声,“不就是两块布么,稀罕什么?” 朱九闻声一笑,“启禀太子殿下,那可不是寻常的布?那是明光郡主为我们家爷准备的护膝。” “护膝?”赵云圳又深深看了一眼。 天寿山气温低,时雍不放心赵胤那条腿,特地让家里的绣娘做了一对护膝让他带上。实际上,时雍只是动了动嘴皮,但是赵胤却很宝贝它,路上骑马风大,还舍不得用,这时才拿出来。 抽红包! 章节目录 第501章 清明祭祀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嗖”的一下将护膝从赵胤的手上抽出来,往自己的小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小脸沉下来,然后便冲他不悦地撇嘴。 “没良心的阿拾,只记得阿胤叔,就不记得我……” 朱九看小太子把护膝揪得紧紧,自家主子瞧得脸都快黑了,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身体康健,明光郡主放心你呢。不像大都督多年腿疾,上了山便易复发……” 赵云圳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吃醋的人哪里会讲道理?他小嘴巴一撅,哼声道:“我还是小孩子呢,小孩子腿骨没长好,更要护着。” “……” 朱九看看太子,又看看赵胤,正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听到赵胤云淡风轻地吩咐。 “朱九,立马叫人为太子殿下准备一副护膝。办得好,二十五个板子便免了。” 朱九大喜应声:“属下领命!” 他走得飞快,赵云圳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把护膝丢给赵胤,身子整个儿倚上去,像一个粘在赵胤身上的软团子。 “阿胤叔,咱们在皇陵多待几日吧。” 赵胤低头睨他一眼,“不可违悖祖制。” 抽红包! 小孩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赵云圳看他拒绝,重重哼声,“早晓得不把阿拾许给你做妻子,你见色忘我。” 赵胤:“……” 他将黏人的小孩子从身上拔拉下来,严肃地看着他,“云圳,你今年十岁了。” 赵云圳仰脸,“那又如何?” 赵胤道:“大孩子了,不能动不动就在阿胤叔这里撒娇,叫人看了去,会影响你的威仪。” 没有威仪,往后便不足以震慑群臣,赵云圳懂很多道理,可他依然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双手紧紧抱住赵胤的胳膊,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阿胤叔,做太子太累了,我不想做太子,我也不想做皇帝。” 说到此,他突然抬起头,望着赵胤撒娇,“阿胤叔,你替我做皇帝吧。你什么都可以帮我,为什么不可能……” 赵胤不待他说完,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厉目示意身侧的谢放,偏了偏头。 谢放与他对视,点点头,扶刀出去,屋外四周看了看,全是自家带来的侍卫,这才放心。 屋子里,赵胤慢慢松开赵云圳的嘴巴,声音凉了些许,“太子殿下,你想害死臣么?” 听他这样称呼,声音和表情也冷漠了几分,赵云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神色颓然地哼声,委屈地瞄他。 “我又不是诚心的。” “下不为例。” “你看你……”赵云圳不满地仰着小脸,嘟囔道:“你比我还凶,我说的话你都不听,我哪里还是太子殿下,哪里还有威仪。” 赵胤眉梢微抬,语气低了几分,“等殿下长大,臣便事事都听你的。” 赵云圳翻个了白眼,不高兴地瞪他,“那我若是要砍了你的头,你也听我的吗?” 赵胤一怔,看他时目光深了些,但仍是淡淡道:“自然要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云圳被他严肃的表情吓住,连忙摇头,又凑上去抱住他,小赖子似的欺上去,“我才不会呢。阿胤叔就算犯下滔天大罪,我也不会砍你的头。” 孩子的保证急促又天真,赵胤看他如此,锐利的眼神渐渐软化,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裳,责备地看着小丙。 “天寿山这么冷,怎不让殿下穿得厚实些?” 小丙委屈,低下头:“殿下说要穿得比你俊,非要穿这件不可……” 赵云圳回头瞪他,“闭嘴,我何时说过。”然后又尴尬地看着赵胤,举起小手保证,“我已经不给你抢媳妇了,你别听小丙的话。” 这孩子的小心思。 赵胤哼声,唇角微微上扬,“云圳长大,定是比我俊朗百倍。” 一听这话,赵云圳又得意起来。 “我早已想明白了,阿拾太凶了,我若娶了她,她是断不会允许我往后纳美无数,妃嫔成群的,不合算……” …… 京师城已然入了春,可是天寿山的雪花仍在飘飘洒洒地飞扬。祭祀仪式要明日凌晨方才开始,今夜的天寿山,一片宁静。 一地的银辉覆盖着屋檐瓦片上,楚王赵焕的居处,被一道瓷瓶落地的碎裂声打破平静,接着,暗夜里便传来赵焕的声音。 “叫你留在京中,你偏不肯,如今染上风寒,如何是好?当真是把你宠坏了。” 这责备声音过后,便听得赵焕叫人。 “秋莲,去给你主子叫个太医来。” 随驾的队伍,自然有太医,可是阮娇娇什么身份,秋莲得多大的脸面敢去叫太医来问诊? “殿下,奴婢可不可以说……是,是为殿下切脉?” 赵焕沉下脸,“怎么,你家主子不配请太医是吗?” 秋莲缩着脑袋不吭声,赵焕瞪她一眼,训道:“没用的东西,本王亲自去叫。” …… 宝音长公主尚未睡下,便得了楚王找太医为阮娘子请脉的消息,差点没气出病来。 赵焕这人素来我行我素,宠爱阮娇娇的事情更是闹得人尽皆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此番到天寿山祭祖,他居然也带了那个青楼女子。 “荒唐!这个楚王是连爹娘的脸面都不给了么?” 宝音想到这天寿山是父母长眠之地,而三弟居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一时气血冲脑,嘴唇直哆嗦。 “去,把楚王给本宫叫过来!” 侍候跟前的小太监名叫焦融,听令应了一声,刚要出去,便听到白马扶舟的声音。 “且慢!” 宝音抬头看着他,愤怒未平,“舟儿,这不听话的东西,你还护他做甚?” 白马扶舟浅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扶住宝音坐稳,又亲自为她端上参茶喝了一口,这才缓缓道: “楚王殿下再有不是,还是大晏的亲王,叫来训他一顿,他仍是那模样,反惹一番闲气。母亲何必跟他计较?” 宝音气极,“那本宫便由着他胡闹不成?” 白马扶舟轻笑,“楚王胡闹,还不是纵容出来的么?陛下嘴上严厉,实则纵着,母亲常常教训,仍是纵着。楚王从未受过教训,便连就藩之事,如今也因陛下的病拖了下来。” 宝音从他的话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厉,“你是说……” 白马扶舟不动声色,淡淡道:“人啦,对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是不会珍惜的。母亲嘴硬心软,顾念亲情,多番纵容,再怎么教训都是无用,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狠心行一事!”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狠心行一事? 宝音看着他,慢慢抿住了嘴角。 “你说得对。” —————— “时维仲春,雨露既濡,追念亲恩,不胜凄怆,谨用祭告,伏惟尚享……” 皇陵里的祭仪,规制十分繁复。祭品从猪、牛、鹿、羊、兔、鸡、鱼,到蔬菜水果等等物品,一应俱全,统共要占尽数十席位。 四更许,鞭炮声便震天地响,赵云圳三更便被人叫醒开始穿戴,皇太子、亲王、世子、郡王等各按祖制着礼服和祭服,依次排列唱名祭拜。 赵胤身着大氅厚靴,跟着祭礼队伍,拜、跪,拜、跪,几次下来,膝盖上的那一幅护膝竟然意外的好用,跪的时候地不硬也不会冷,对他这种有腿疾的人来说,俨然神物。 阿拾真是个奇女子。 赵胤听着祭祀的长文念响,脑子里全是时雍的笑容和身影…… 山上风大,谢放悄悄靠近他,“爷。”见赵胤没有动静,谢放张望一下四周的文武官员,凑近赵胤的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 赵胤侧脸看他,微微摆头。 谢放低下眸子,默默退了下去。 这个小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祭仪告终,已是晌午,早起的众人全都疲惫不堪,小太子赵云圳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赵云圳今日最是辛苦,早早被人耳提面命了各种祭祀规矩,他十分配合,全程规规矩矩,宝音看他如此乖觉,总算有了些欣慰。 礼毕,宝音让人传话,今晚将在井庐设宴,犒劳远来的众位臣工。长公主的心意,没有人敢不遵从,只是赵云圳顽劣,祭祀后换下一身冕服,便倒在赵胤的炕头呼呼大睡,推都推不醒。 章节目录 第502章 算计又算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长公主设的是半素宴,主食配菜都相对简单,也符合清明时节的哀思。宴席上氛围很好,宾主按规制入席,没有歌舞没有热闹,只是寒暄一些家常,说些旧事。 这种宴席对小孩子来说,很是无趣,赵云圳坐到不到两刻钟,便开始忍不住打呵欠了。他端坐着,看了一眼赵胤,见他面无表情,鼻翼轻哼一声,表示了不满,又望向长公主,看到她唇角带笑,赶紧委屈地撇了撇嘴。 “姑母……” 宝音早已看透孩子的心思,略扫一眼在座的王公大臣,目光在赵焕身上定了定,偏头笑道:“太子今日受累了,若是疲乏,便早些去休息,你年纪小小,已能如此这般懂事,比你三叔强上许多。” 表扬赵云圳,顺便把赵焕给抓住来鞭挞了一下。 阮娇娇今日没有赴宴,但昨夜的事情,人人皆知,众臣闻言都有些替赵焕尴尬。 赵焕自己却是不甚在意,刚举起酒杯到唇边要喝,听到这话,嘴角轻勾,端起杯子朝赵云圳示意一下,漫不经心地道: “太子是大晏福祉所在,关乎社稷,自然是要懂事一些的。三叔我就不同了,逍遥快乐人间客,若不摘花何处闲?太子莫要学我。诸位,见笑,见笑!本王自罚三杯,当是赔罪。” 不说给谁赔罪,他端杯仰头,一饮而尽。 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连饮两杯,那模样哪里是表达什么歉意,分明就是馋酒的样子。 众人噤声。 赵云圳看向众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姑母谬赞,我还小,需要学习之处甚多,往后还须姑母和诸位爱卿提点教导。” 说罢,他又转向赵焕,脆脆的声音缓慢又稳重。 “三叔莫要喝醉了,身子要紧。” 赵焕略略扫他一眼,笑道:“多谢太子关心,三叔喝不醉。” 赵云圳眼波不动,点点头便起身,对宝音、楚王、荣王等分别拱手行礼,一板一眼地道:“诸位慢用,本宫先行一步。” 宝音看他行事有度,稳重大方,年纪小却端得住,脸上满是欣慰,含笑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还是长身子的年纪,别累着。” 今日宾客彼此都熟稔,赵云圳离开,并不会影响什么,各自纷纷顺着宝音的话赞扬赵云圳懂事。 赵焕突然端杯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说道:“依我说,太子能被教导得这么好,天资聪慧,大都督功不可没。诸位大人都得敬大都督一杯,聊表谢意才是。” 说罢,赵焕双目流转,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胤。 “我先来。水酒一杯敬大都督,感谢大都督为大晏培养出这么一个天资聪慧,才思敏捷的储君。本王先干为敬!” 话落,他仰头饮尽,将酒杯倒立一下,朝赵胤摊手示意,然后微笑坐下。 “大都督,请!” 今夜赵胤独坐一处,没有讲话,酒也只是略略沾唇,如今赵焕把他架上去了,这杯酒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楚王殿下有心了。”赵胤慢条斯理地说着,端起斟满的酒杯,抬袖掩口,仰头饮尽。 “痛快!大都督好酒量。”赵焕见状,哈哈大笑着,似乎意犹未尽,继续笑着撺掇别的大臣敬赵胤的酒,感谢他为大晏立下的汗马功劳。 原本赵胤是只老虎,又素有凶残狠辣的恶名,是没有人敢去招惹他的。更何况,陈淮眼下还在诏狱里看押着,这个案子还不知要牵连多少官员,又有多少人被抄家灭口呢。众人都忌惮他,哪里敢去敬酒? 现在有赵焕这么一个人起哄,情形又不一样了,不论是为了混个交情还是上前试探,很快便有人大着胆子,借机向赵胤敬酒。 当着长公主的面,又是这样场合,赵胤不便拒绝。他话不多,但来者不拒。 一来二去,赵胤喝得不少。 众人情绪渐渐松缓,放下心来。 宴会上其乐融融,这景象并不常见。 酒过三巡,赵胤放下酒杯,微微扶了扶太阳穴,酒气熏天地摆手。 “本座不胜酒力,要先行一步了。” 谢放赶紧上前扶住他,赵胤撑着桌沿站起来,先朝长公主赔罪,后又朝众人拱手。 “诸位大人,赵某失陪。” 宝音连忙叫焦融上前帮忙扶住大都督,却被赵胤客气地拒绝了。 井庐房舍众多,宴请前早已备好了客房,供皇亲国戚们居住,赵胤出得门来,便有小厮上前引导往住处而去。 夜风轻拂,凉入肌骨,檐下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冷光,井庐所有屋舍的格局大多相同,像极了宝音那个淡泊的性子,不同于前厅的觥筹交错,后院的厢房安静得出奇。 到了厢房门口,谢放看一眼赵胤,望向引路的小厮,“有劳了,烦请向长公主殿下复命,就说大都督已到住处,准备歇下。” 小厮恭敬地鞠身,“是。” 待他离去,原本醉酒的赵胤慢慢站定,望向谢放,淡淡道:“今夜井庐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必参与。有人来问,就说爷歇了。” 谢放点点头,应声说道:“属下明白。” 说罢,谢放站立一旁,赵胤越过他推开房门,刚迈过门槛,便停下了脚步。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熏香,辨不出是什么香味。赵胤不喜地皱起了眉头,绕过翠屏,目光慢慢往前延伸,看到氤氲灯火里,帷帐低垂,风摇红影,锦被里一个身段玲珑的女子罗裳半解,黑发如缎,玉脸如桃,双眼紧闭着,满床凌乱的暧昧…… 赵胤猛地掉头,“谢放!” 谢放听到主子声音不对,立马按刀推门进去,见这情形,他大为诧异,“阮娇娇?” 赵胤冷哼一声,“算计到本座头上。”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慌乱又尖锐的呼救。 “起火了。起火了!” 谢放掉头看了一眼,只见对院的厢房突然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 看书领现金红包! “爷!” 他低声一叫,赵胤已然冷眼剜来。 二人对视,打开窗户,望火光处望去。 不过转眼间,对面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在夜风的助势下,仿佛长了翅膀般升腾而起,滚滚浓烟,烈焰滔天…… 后院的小厮丫头们惊惧地大声叫嚷。 “那是楚王的居处……” “快来人啦!” “救命啊!阮娘子还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谢放心里一惊,再次望向赵胤。就在今日,谢放得到消息,长公主为了给赵焕一点教训,决定要狠心除去阮娇娇这个祸害,他发现白马扶舟的人在偷偷布局。 赵胤不欲参和长公主和赵焕的姐弟斗法。 哪料,阮娇娇竟然爬到了他的床上? 今夜井庐的住处由长公主安排,侍卫们都只允许在外围警戒,普通贴身侍候的丫头小厮,一般人不能进入这里。 呼喊声很快就会引来前厅宴请的人,要离开这里,只有同一扇大门,众目睽睽之下,床上的阮娇娇当如何处置? “这分明就是一个乱局,是谁想要污了爷的名声!诬蔑爷与阮娇娇有染?”谢放看着那火光和冲入庭院的人群,一个头两个大,“眼下可如何是好?” 赵胤冷笑,“再放一把火。” “啊?”谢放一开始没有明白赵胤的意思,待他反应过来,微微一惊,“可是阮娇娇在床上,若是烧死了……” 赵胤冷冷道:“那也是她的命。放!” 谢放沉下面孔,“是。” 他话音未落,只见赵胤身影已然掠起,背着对面厢房的火光,速度极快地往太子赵云圳的住处奔了过去,一张俊朗的面孔在夜色下极是冷冽。 “还不快救火!”喊声,叫声,乱成一片,整个井庐的人都跑了过来。 赵焕更是如同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 “娇娇,娇娇还在里面……快救火,快!” 他说着便要往里冲,慌乱中,一个丫头突然从火光处扑了出来,咳嗽几声,嘶哑着声音大叫。 “殿下,阮娘子……不在床上,阮娘子不见了。” 章节目录 第503章 先皇示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阮娇娇不在房里? 一群围在厢房门口救火的人,个个脸上露出诧异。 虽说出门在外,男女大防便没有在京里那么严格,可阮娇娇一个女子,大晚上的能去哪里? 她原是青楼出身,就这么消失不见,再瞧着赵焕对她的宠爱和关切,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就都有了几分看好戏的心思。 赵焕仿佛看不到众人目光里的情绪,闻言脸色变了变,拨开拉住他的侍卫,就要往里冲。 “不,不可能。娇娇染了风寒,我走的时候,还在床上睡觉,怎会不见了,她一定还在里面……” 看楚王对自身安危不管不顾,众人齐声叫喊。 “殿下!楚王殿下——” “滚开!”赵焕拼命地挣扎着,对着不肯放手的侍卫又踢又打。 “站住!你是疯魔了吗?”一道厉吼声从院门口传来,浓浓的烈焰映着宝音长公主威严冷肃的脸,她被人簇拥着,盯着赵焕慢慢走过来。 “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你不要自己的体面就罢了,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这是天寿山下!你是不想要爹娘安生吗?” 赵焕目光刺红一片,尖锐地看着宝音,“是你对不对?是你对不对?” 宝音重重哼声,拂袖转身,看着火光冷冷道:“你好好醒醒酒,再同我说话。” 赵焕哈哈冷笑两声,那深情的双眸瞬间染上了仇恨,几乎要盈出泪来。 “宝音长公主,你可知道,你是在草菅人命?” 宝音掉头怒视着他,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人群再次慌乱起来,有人大声叫喊。 “快看,那边!走水了!” “大都督的住处也燃起来了。” “好大的火!” “快去救火啊,大都督还在里面——” 暗夜的火光仿佛照亮了整个天际,杀人放火简直是这个时代最容易的事情,房子都是木头建筑,这一燃起来便收势不住。混乱之下,宝音长公主一边将外围驻守的侍卫全部调了进来参与救火,一边让人赶紧去把熟睡的太子殿下叫起来,就怕火势蔓延过去。 领命去叫太子的人是宝音身边的太监焦融,他走过去时,小丙正抱着腰刀倚在门边打盹,一听说着了火,他仿佛方才清醒过来一般,啊了一声,揉眼睛看向那火光处。 “娘啊,怎么打个盹的工夫,就烧起来了。” 焦融瞥他一眼,“为太子殿下守夜你也能打盹?” 小丙打个呵欠,斜他一眼,“这两日太困了,平常是不会的。” 焦融嗯了声,看着小丙的年纪,摇了摇头,叹息道:“侍候主子得尽心,人赶紧开门,把殿下叫起来,这火势,一时半会怕是扑不灭,恐有危险。” 小丙连连应声,领了焦融进去。 “太子……噫?” 焦融话未说完,便惊住了。 只见太子殿下的床上躺了两个人,赵云圳蒙头昏睡,赵胤倒是睡得规矩,侧卧在赵云圳的身侧,面孔安详,俨然也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 “救命呀!救命。” 阮娇娇的声音从赵胤房里传来的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惊住了,便是连宝音都不可思议地望了过去。 而其余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望向了赵焕。 赵焕面色一变,从这边厢房飞快地跑去了那边厢房,“娇娇?娇娇,你在里面吗?” 阮娇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在噼啪的火光里,大声呼救。 “殿下,我在里面,殿下……救救奴家。” 赵焕脸色涨红,咬了咬牙,拎着一桶水将棉被打湿,披在身上便冲了进去。 没有火油的加持,赵胤这边厢房的火势不算大,燃烧也没有太快。井庐原就坐落在天寿山下的河边,取水十分方便,护陵军和祭祀队伍人数又多,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 阮娇娇是被赵焕裹被子里抱出来的,整个人瑟瑟发抖着蜷缩在赵焕的怀里,四周全是围观的人和救火的人,她嘤嘤啼哭着,头也不敢抬起。 “殿下,奴家再也没脸见你了……” 赵焕沉声:“你怎会在赵胤的房里?” 阮娇娇咬着下唇,面色痛苦地摇了摇头,泪眼朦胧地道:“奴家也是不知。殿下离开前,奴家明明就睡在床上的,哪里晓得……呜呜呜……” 赵焕脸色变了变,显然已是气到了极点,“那赵胤可有轻薄于你?” 阮娇娇将头埋入赵焕怀中,又是啼哭,语意含糊地道:“奴家也不知道,奴家醒来便见火光,身上衣服,衣服也被褪下,奴家……活不下去了呀,殿下。” 赵焕咬牙,抬头四处张望:“赵胤。赵胤人呢?有没有救出来,今日本王倒要好好问他一问!” 话音未落,背后便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楚王殿下要问本座什么?” 赵胤? 众人都围着阮娇娇和赵焕,顺便在看救火,哪会想到赵胤竟是从他们背后走过来的? 同赵胤在一起的,还有睡眼惺忪的赵云圳,小太子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嘈杂的井庐,拉着赵胤的手,仰脸道: “阿胤叔,这是怎么回事?” 赵胤揽住他的肩膀,淡淡道:“臣多喝了几杯,走错了地方,睡到了云圳你的房里。其余的事,臣也不知。” 对赵胤睡到自己房里的事,赵云圳是喜欢的,这证明阿胤叔还是很疼爱他的呀。在这之前,他已经许久没同赵胤这么亲近了,很讨厌焦融来把他唤醒,若不是怕火势绵延过来,他真想抱着阿胤叔再睡一回呢。 “大都督!” 赵胤听到喊声,转头就看到了迎着火光走来的白马扶舟,裘袍鸾带,俊容带笑,语气也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大都督不是不胜酒力,回房歇下了吗?怎会去了太子殿下房里?” 赵胤冷冷看他,淡淡道:“我也正想问厂督,是如何安置的楚王家眷?怎会让人出现在本座的房里?” 白马扶舟勾唇,看了看赵焕怀里的阮娇娇,似笑非笑道:“这个就得问阮娘子了。大都督酒后误入太子殿下居处,难不成阮娘子也饮多了酒,误上了大都督的床?也亏得大都督走错了地方,否则发生点什么,那可就难看了。” 这话说来就恶心人。 既恶心了赵胤,又恶心了赵焕。 众目睽睽下,阮娇娇发生这等不守妇道的事情,若是赵焕还要她,那无异于当众吃屎,毫无皇族脸面可言。 至于赵胤么? 若今晚他当真醉得不省人事,事态又将如何发展?一个大婚在即,一个是楚王爱宠,若当真让人抓住睡在一个被窝里,还有这么多王公大臣在场见证,那必是颜面全无,羞惭至死了。 “丢人现眼。”宝音实在瞧不下去了,指着赵焕的鼻子就训,“就这么个东西,你还要当成宝贝吗?” 不待赵焕说话,她瞥一眼泣不成声的阮娇娇,大声道:“来人,把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本宫拖出去发卖了。别让她在这里污了本宫的眼。” 赵焕缓缓抬头看着她,双臂将阮娇娇牢牢抱紧。 “长姊当真狠心!娇娇待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因她被人所害便弃她不顾?别说是个人了,便是猫狗,随了我这么久,我也是舍不得的。” “本宫狠心?”宝音性子本来就烈,被赵焕三句话怼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亲自上手把人揪过来了,却被白马扶舟拱手一拦。 “长公主殿下息怒!” 宝音狠狠瞪他一眼。 “你让开!” 本来宝音对白马扶舟说话总是和颜悦色,可这一句话却声色俱厉,满是愤怒。 旁人只道长公主气恼攻心,但白马扶舟心里明白,她这是在责怪自己办事不力。 “殿下,夜已深了。太子殿下和各位王公大臣都还没有歇下,当务之急,是让诸公先安顿下来。” 他看着宝音的眼睛,放低了声音道:“楚王殿下怜爱阮娘子,何必伤了和气。” 宝音看懂了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当众给赵焕下不来台,让人觉得她有心除去阮娇娇,如赵焕说的那般草菅人命,对她的声名有损。 宝音有些咽不下气,又不得不承认,白马扶舟说得是对的。 就算阮娇娇是一条狗,也是楚王养的狗,不好当众打杀。 “罢了罢了,本宫懒得再管他。哼!” 余火未灭,黑暗的天地一片透亮。 救火的人来来去去,瞧得人眼花缭乱。 这时,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这火来得也太不吉利了!” “清明祭祖,竟然走水。又是在天寿山脚下,此事非同小可,不能掉以轻心啦。” “此言有理,天寿山乃圣灵之地,皇脉所在,无端起火定有不详,说不定是先皇示警啊!” 众人七嘴八舌,语蔫不详,可是话里的意思却非常明白,这场火来势汹汹,几乎烧了大半个井庐,预兆不好。 时人极为信奉这个,若是不给个说法,肯定不行。 宝音沉眉道:“请觉远大师来,占上一卦,看看是何预兆?” 章节目录 第504章 勾走了才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清明一过,天放晴了。良医堂的药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许是接触中药时间长了,时雍越发喜欢闻这种味道,安心、也踏实。 她在捣药,陈岚坐在她的身边吃着王氏做的小零食,大黑趴在她的脚边,慢条斯理地舔舐着爪子,一层淡淡的暖光落在她们身上,药房里一片安静。 陈红玉拎了一把长剑,站在门口看了她片刻,目光复杂莫名。 “你倒是自在。” 时雍闻声扭头,看着陈红玉冷淡的神色,脸上笑容慢慢凝结,放下手上的活儿,擦了擦手,朝她走过去。 “怎么突然过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活像个讨债的。” 陈红玉看她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眉尖微微一皱,“你还没见着大都督吗?” 时雍察觉到了她的弦外之音,看她一眼,“他出什么事了?” 陈红玉掀唇,冷哼一声,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时雍也坐过来,这才淡淡地道:“他没出什么事,你快出事了。” 时雍一惊,与她对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好端端站在你面前,能出什么事呢?” 因为赵焕的关系,陈红玉对阮娇娇其实是恨之入骨的,可她身为定国公嫡女,自有她的骄傲,便是提起阮娇娇这个名字,也觉得会脏了嘴。 “楚王养的那个青楼女,爬了你家大都督的床。” 什么? 时雍浑身一凉,登时感觉五脏六腑都渗出了酸渍,汗毛竖了起来。 “竟有这事?” “你也别紧张,她没得逞,毕竟赵胤不是赵焕。” 陈红玉说话慢条斯理,差一点没把时雍的心脏病给吓出来。 “陈小姐,你说话别大喘气行不?”时雍淡淡瞥她一眼,“说吧,什么情况?” 这次前往天寿山祭祖,定国公陈宗昶是一同去的,刚刚返京不到一个时辰。发生在井庐的丑事,陈宗昶自然看不过眼,即便没有女儿与楚王的过节,单是他那样的性情对此也会极度厌恶。 陈宗昶一回家,便让陈红玉倒来热茶压一压,于是陈红玉便得知了这桩丑事。 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时雍,同时也告诫时雍。 “阮娇娇对男人有的是手段,一计不成,谁知会不会再生一计。既然她盯上了大都督,你还是防着一些才好。” 说罢,她垂下眼帘,语气沉沉,“别步了我的后尘。” 时雍想得与她不同,听罢眉头一蹙,“你是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赵焕不仅没有责怪阮娇娇,还差点为了她与赵胤翻脸?他甚至认为赵胤会对他的阮娇娇有非份之想?” 陈红玉目光微暗,语气有明显的落寞与愤慨。 “有些人偏爱吃屎,谁能奈何?” 时雍没有想到能从陈红玉嘴里听到这种粗话,怔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小姐性情中人,说得极是。谁也阻止不了他赵焕喜欢吃屎,爱吃就吃去吧,咱们管不着。” 陈红玉嗯了一声,没有接她的话,可是脸上的表情有明显的疼痛。 毕竟是曾经的楚王妃,也曾一心爱慕赵焕,落得这步田地,要让她轻易忘记这份伤痛,想必也难。时雍想想自己的经历,觉得有必要劝服陈红玉重新找一个良人。 对女子而言,若是无法开始下一段感情,那如何能从上一段的阴影中走出来呢? 时雍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盯住陈红玉,小声问道:“你与楚王和离这么久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陈红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冷得仿佛要把她冻僵一般。 “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能有什么打算?” 这思想很危险啊?时雍嘶了一声,将她的手抓过来,“我的陈小姐,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那是你不要他,不是他休弃你。当初你与楚王割袍断义,那般飒爽之气去了哪里?我早看出你不是寻常女子,何必困于己心?以你的人品相貌,还怕找不到比赵焕更好的夫婿?” “哼!” 陈红玉淡淡看过来,与她对视良久,唇角一掀。 “我一个人很好,自由自在,不需要夫婿。” 好超前的想法!时雍看着她素淡无妆的面孔,越发生出几分佩服。 “我等下就要回去了,要不要去我家吃我娘做的果饼?” 闻言,陈红玉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给大黑捋毛的陈岚,表情微微一敛,“你真是个有心人,把事情张罗得这样好。” 这叫什么话? 看来陈岚的事情,她也是知晓几分的。 时雍听不出这话里的好歹,陈红玉却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我走了。你最好做些准备吧。” 时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扭头叫大黑照顾好姥姥,然后跟着陈红玉起身,将她送到门外。 “准备什么?防着阮娇娇么?她若当真能把我家大人给勾走,我多谢他。” 陈红玉淡淡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她的马就系在门外,自从跟赵焕和离,陈红玉一点也没了国公府嫡小姐的娇柔,每一次出现都是自己骑马而来,一身劲装,很有几分将门虎女的英气。 时雍目送她离去,慢慢退后转头,乍一看到门口的男人,吓了一跳。 “大人?你何时来的?” 赵胤道:“在你盼着别人把我勾走之时。” 时雍察觉到他脸上的表情不对,不由蹙了一下眉头,轻轻一哼,抢在赵胤之前先发作起来。 “那我能如何说呢?我这不是夸你坐怀不乱,人家都爬上你的床了,你也不为所动,有柳下君子之风么?”说着,又慵懒地瞥他一眼,沉下脸来。 “你还不乐意了,是不是觉得没有成全阮娘子的一片痴心,很是遗憾呢?” 赵胤:“……” 他说一句,这女子可以说十句。 叹口气,赵胤看着她气嘟嘟的小脸,“阿拾你来,我有话说。” 有话说在哪里不能说呢? 时雍看着赵胤迈入良医堂,心里有些诧异,但没有多话,慢吞吞跟着他进入内室。 赵胤正襟危坐,孙国栋上来为他奉了茶,笑着与他寒暄了两句。 时雍坐在他的下首,看他从容应对,直到孙国栋离开,他才抬眼示意谢放和朱九,“你们也下去吧。” 谢放和朱九齐齐拱手,“是。” 内室的门合上了,时雍看着赵胤肃冷的面孔,笑着走到他的背后,拍拍椅背,“头仰着。” 赵胤怔了怔,侧脸看她,“做什么?” 时雍笑着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直接将他拉过来靠在椅背上,淡淡地道。 “知道大人此行辛苦,阿拾这就孝敬您,给您按按。” 从来没有人拍过赵胤的头。 他微微一怔,闷闷地嗯一声,调整个姿势,徐徐靠上去阖上了眼睛。 瞧他这副模样,时雍轻笑一声,又拍了拍他绷着的肩膀,小手便要往他衣领里去取暖。 “放松些,我又不吃人。” 赵胤伸手按住肩膀上的小手,狠狠一捏,“别皮!” 时雍抿着嘴巴,看着他的头顶暗自一乐,慢悠悠地在他头部按了起来,她会认穴位后,按摩的本领有了长足的提高,这么几下按去,赵胤整个人便放松下来,由着她折腾。 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 人相处久了,有些话不用说,彼此也能明白。时雍察觉到男人心思沉重,心里怪异地思忖片刻,挪了挪身子,低头下去看他的脸。 “大人,你来找我,是有事要说吧?” 赵胤睁开眼看她,沉默片刻,突然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阿拾,恐怕要委屈你一阵了。” 嗯?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时雍不解地看着他,“委屈什么?” “来!”赵胤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面前,语气温柔,“坐到爷怀里。” 时雍微惊。 这男人可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 有娇必有异。时雍慢吞吞坐在他的腿上,轻轻抿了抿唇,语气凉凉地道:“你不会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说什么傻话?” 赵胤双臂微紧,将她纳入怀里,凉凉地盯住她的眼睛,温声道:“为大晏福祉,出京祈福半月,你可愿意?” 章节目录 第505章 大人为何如此睿智英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什么? 祈福? 时雍眉尖一跳,吃惊不已。 “大人为何突然想到让我做这个?” 赵胤看着她,慢慢将她的手握紧,“天寿山祭祀突逢大火,是为不吉。觉远大师认为是我一意孤行,欲娶你为妻遭到的诅咒。” 时雍被气得笑了,抬了抬眉梢,“诅咒?” 赵胤垂下眼帘,语气幽凉,“我出生那日,天降异象,本是不祥之人。” 这件事时雍以前就听陈红玉说过,说赵胤出生那天,是什么荧惑守心,星孛袭月的天象。当年,觉远的师父——道常法师认为他是灾星降世,预兆不详,还说赵胤是受七世诅咒而生之子,若不化解,必引天下大乱,而化解之法,要么是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要么,终身不可与女子亲近,更不能娶妻。 如此也就罢了,赵胤要娶时雍,还被觉远占出一个“坎上乾下”,八字也是相冲相克,种种迹象联系到一起,这简直就是天出妖孽,赵胤若是执意要同时雍在一起,无异于违悖天意,置大晏国祚福祉于不顾,罪孽可就大了。 道常当年批命一事,宝音、甲一、觉远等人都是知道的。如今觉远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仿佛大晏的灾祸随时就会降临一样,很是震撼人心。 赵胤和时雍婚期将近,突然横生枝节,取消婚事他自然不肯,可此事若无解决之法,又很难让人释怀。 觉远占卜时,宝音、甲一、荣王、楚王等人都在场,事情便闹得有些难看,双方各执一词。 宝音认为人定胜天,不屑去理会,而其余人等却是众口一词,认为不能悖逆天意。 经过一番讨论,最后觉远给出个二选一的法子。要么二人婚事作废,要么让阿拾以祈福之名,前往庙宇庵堂带发修行,向上天祷告,祈求上天宽恕,祈祷大晏风调雨顺,不受诅咒…… “哼!” 时雍撇一下嘴,看他落寞的表情,心里颇不是滋味,“大人未必当真信了这和尚的话?” 赵胤道:“自然不信。” 时雍一怔,唇角扬了起来,恨不得凑上去亲他一下,“大人为何如此睿智英明……” 赵胤淡淡看他,“因为第二把火是本座放的。” 时雍:…… 怪不得! 她从陈红玉那里得来的消息是井庐连番走水,赵焕和赵焕的屋子都着火了。时雍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把火是赵胤自己放的。 想一想当时情形,时雍又笑了起来。 “大人实在高明。这火一放,你不在场,丢人的就只剩他们了。” 顿了顿,她又抬头,狐疑地问:“依大人看,阮娇娇这事,到底是何人所为?赵焕劝酒,有嫌疑。白马扶舟负责井庐内外事务,也有作案机会。当然,阮娇娇自己也有嫌疑,说不定,她早就看上你了……” “别胡说!”赵胤皱眉。 “你凶我!”时雍委屈地看他一眼,垂下眸子来。 赵胤一看,便软了语气,“不要将爷与她混为一谈。晦气!” 一听他这话,时雍脸上又亮了开来。 “这还差不多。” 她原就没有生气,只是小女子心性,想听赵胤说说态度罢了。 “那我再帮大人分析分析。”时雍说罢,懒洋洋一叹,哼声道:“赵焕对阮娇娇如此宠爱,想必做不出这等事来……” 赵胤突然抬眼,“你很了解他?” 这叫什么话? 时雍察觉到他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牵唇笑开。 “我自然不了解这种败类。我只是觉得正常男子想必不会轻易将心爱的女人奉予他人吧?” 赵胤道:“那可未必。” 时雍想了想,鼻子莫名一涩,“大人说得对。楚王又不是正常人。”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顿了片刻,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你回去打点行囊,后日我送你去。” 时雍抿嘴,“这么快?” 赵胤道:“半月后回来,可备大婚。” 时雍想了想,轻轻哼声,“我走倒是容易,可是良医堂的陛下,还有我娘怎么办?” 赵胤道:“玉堂庵就在庆寿寺后山,离京师不远。” 略略迟疑一下,他又道:“陛下如今病情稳定,有太医照料,想是无碍。” 时雍冷冷道:“既然陛下全由太医来照料,又何必住在这良医堂里?宫里地方宽敞,人手众多,伺候圣驾不是更为便利?” 赵胤垂下眸子,“他们正有此意。” 这么说是准备把光启帝带回宫去休养了? 时雍心里很清楚,光启帝伤口早已愈合,眼下脉象稳定,确实不是服用汤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在不在良医堂里治疗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目前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想必太医院也是衡量过的。 “明白了,就是过河拆桥呗。现在用不着我了,就把我赶到山上去吃斋念佛。” 赵胤喟叹一声,“你是大晏的明光郡主,为国祈福也是本分。” 时雍不悦地看过去,轻轻嘶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大人巴不得我赶紧离开才好呢?你都没有在长公主他们面前为我申辩,不要我去祈福么?” 赵胤轻轻搂紧她,没有说话。 实际上,若不是他和宝音坚决不肯,祈福之期又怎会缩减到半月? “阿拾。” 赵胤抬手轻抚一下她发间的簪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委屈半月,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 时雍冷冷道:“大人不会真以为我委屈半月,他们就肯罢休吧?” 赵胤抿唇,目光幽深难辨,看着她好一会没有开口。 时雍道:“这分明就是你爹和觉远串通好的,找个由头把我带离你的身边罢了。你想想啊,你爹一直信那个什么天命,可是你筹备婚期以来,他从未表态,也没有惊动你,说不得就是等这个机会呢。” 赵胤看她说得头头是道,半晌叹了一口气。 “你这女子,如此聪慧。” 时雍淡淡哼声:“因此,即便我去祈福,半个月后,他们会不会又找个什么借口?乌鸦叫了,黄狗死了,猫儿病了……是不是都怪我们带来的诅咒?真是岂有此理!大人,这个婚咱们不成了……” 赵胤猛地拉下脸,冷冷看着她,却见时雍扬了扬眉,又冷哼道:“我看咱们不成婚。哪里着火了,哪里出事了,又能怪得谁!” “不可!”赵胤捏住她的手,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眼对眼地瞧了半天,“本座言出必行,定要娶你为妻。” 大人,你言出必行,吃斋念佛的是我啊? 更何况,分明就有人想要借机拆散他们。 时雍内心咆哮,可是看着赵胤坚毅的目光,腹里的话却说不出口。 “阿拾不要害怕。”赵胤顿了良久,慢慢开口,平静的面孔有淡淡的不舍,“爷会将一切打点好,常去瞧你。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时雍瞅了他片刻,突然将身子偎入他的怀里,双手霸道地勒住他的脖子往下拽。 “低下头。” 赵胤目光一深,不解地看着她,“阿拾……”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时雍柔软的唇辫已然凑了上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让我轻薄一下,我便依了你。” 看着她乌溜溜的黑眼珠,赵胤心里颤了一下,双手紧紧搂住她。 “傻丫头。大白天的,这是良医堂……” 时雍狡黠一笑,趴在他的身上,“又没人敢进来。算了,眼下先饶了你,等我晚上再来。” 赵胤:…… ———— 要离开半个月,对时雍来说最头痛的便是陈岚。 这个傻娘太依赖自己,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她身上,要怎么说服她才好? 时雍为此纠结许久,可是,等这天傍晚带着陈岚回到鼓楼街的家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或许想错了。 陈岚在宋家,一直很自在,她看到宋长贵和王氏都很亲近,她心思单纯,根本不明白王氏和宋长贵真正的关系,王氏也有意隐瞒着她,家里谁都不吱声,王氏还每天为她准备吃,陪着她一起等宋长贵回来,她便像个孩子一般,很是快活。 时雍说要离开一阵,陈岚最担心的竟然是她走后,自己还能不能回家。 “阿拾不带我来,姐姐会不肯的。” 时雍看她这般眷恋宋家,暗自叹了一口气,“我去同姨母说。” 因为时雍的到来,陈岚的病情有显著的好转,宝音已经完全拿时雍当自家人了,对时雍说的话极是信任。听了这几日的事情,宝音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为陈岚着想,仍是无奈地同意了。 “这半个月,我会叫人陪你娘过去玩。” 时雍看到傻娘开心的模样,松了一口气,朝宝音深深拜谢。 “我这一走,要半月方归。姨母多多保重。要是我娘有哪里不舒服,姨母定要派人告诉我,我才不管什么诅咒,只要我娘和姨母好好的,天塌下来又与我何干?” 宝音一怔,朗声笑了起来。 “好姑娘,合我脾气。去吧,我会照顾好你娘的。” 打点行装的时间只有一天,时雍没有什么东西要准备,但乌婵和燕穆那里却是必须去一趟的。 次日大早,她早早让予安套了车,直奔城门边的茶楼而去。 章节目录 第506章 时雍的报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马车在街口停下,时雍步行过去。今日天高气爽,薄薄的晨雾里透出几丝火红的日光。 又是一个大晴天。 茶肆一如既往的热闹,地理位置的优越,让它几乎是京师城的一个流言八卦集中地,很得时雍喜爱,这也是她当初叫燕穆盘下这个铺子的原因。 走进茶肆,时雍就从一阵鼎沸的人声中捕捉到了人们的议论。说是今儿大清早,一辆四马并辔的马车便在大批皇城禁军的护送下从良医堂离开,往皇城而去,据说里面是养病的光启帝。 光启帝的病情,民间市井里,其实大多知之不详。他们只知皇帝眼下养伤休养,不问国事,很有可能是想效仿先帝爷,培养小太子监国,以便自己早早卸下担子。 毕竟当今陛下赵炔十六岁亲政,那时候,先帝正当壮年,也是很早就培养儿子,慢慢将国朝权利移交。皇帝从登基到可以独立决策国事,其实是需要一个长期培养的。那时,这举措曾有许多人夸赞先帝爷睿智,因此,对赵炔会效仿其父这一点,民间深信不疑,即便有传言说光启帝昏迷不醒,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有人相信。 时雍踏着木梯上了二楼。 有一个包厢是云度和南倾专门留给她们的。 门口站着小二,时雍推门进去,发现乌婵和燕穆、云度、南倾几个人都在。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乌婵还带了两个大包裹,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时雍吓一跳,“你干嘛?” 她以为乌婵要逃婚,不嫁定国公府了,岂料,乌婵将长剑往行囊上一放,人便坐到她的身边。 “跟你去玉堂庵祈福。” 什么?时雍诧异地看着她。 “你以为祈福是闹着玩呢?说走就走。” 乌婵眼帘微垂,“我哪有闹着玩?你要在婚前为大晏祈福,那我便为我的婚姻大事祈福好了。你带着我,就当我是你的贴身丫头,我还能保护你。” 时雍看她言之凿凿,行李都准备好了,分明已经是早已想好,目光扫过燕穆寡淡的面孔,皱了皱眉头。 “你走了,乌家班怎么办?” 乌婵道:“乌家班的事情,我已然托付给了慕苍生。他跟我多年,不会出岔子。更何况,还有燕穆看着,能有什么事?” 她说到这里,眼皮抬了抬,直视时雍的脸,突然弯唇一笑。 “你以为下个月嫁入定国公府,我还能做乌家班的班主么?” 定国公府怎会要一个戏班姑娘?又怎会让自家儿媳走街串户,抛头露脸去做这个营生? 乌婵看到时雍表情一变,自己倒是笑了开来,“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从小在戏班长大,我已经累了,疲了,换个新鲜的地方才开心呢。” 在燕穆的面前,乌婵始终是表现得轻松愉快,仿似对下个月的婚礼多有期待似的。燕穆不搭话,目光平淡,南倾和云度似乎明白乌婵为何会如此,眼里多有怜惜,视线也几次三番在她和燕穆之间流转。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时雍心里暗叹,嘴上说得也是无奈。 “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就不劝你了。只是,这次玉堂庵之行,未必平顺。”她视线严肃不少,默默掠过燕穆几个人的脸,缓缓道: “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们的原因之一。等我去了玉堂庵,恐怕还要借助各位,寻个护佑,防范于未然。” 乌婵微怔,“大都督不肯护着你吗?” 时雍勾起唇角,“他护着是他护着,我自己护着自己,是为自己打算。百密尚有一疏,大都督也是人,不是神,我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打赌。” 乌婵点头,认同地道:“那自是要谨慎些才好。” 燕穆看她一眼,忽然开口,“其二呢?” 方才时雍说“原因之一”,那必然就是有其二的。 时雍侧脸看向燕穆,眸底露出一抹狡黠的光芒,“让我去吃斋念佛可以,但是这个觉远老和尚,总是给我找不自在,我也不能让他太自在。哼,我今儿个倒要看看,他算什么什么天命国运的,能不能算到,他自己今天就要倒霉了?” 甲一是赵胤的爹,时雍下不了手,但给老和尚一点颜色,她还是敢做的。 可是,此言一出,不论是乌婵还是燕穆几个,都有须臾的怔忡,看她的目光也添了几分复杂,是在看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的影子,看别人。 时雍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燕穆等人面前有多么反常。 自从时雍死去,她变成了如今的宋阿拾,整个人的性子其实都有不少改变,至少与当初那个疾恶如仇、睚眦必报的时雍还是极为不同的。 说得好听点,如今的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得过且过,少了攻击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更别提主动去招惹别人了。 乌婵听到她这个想法,内心居然有点激动,一把抓住了时雍的双手。 “阿时,太好了……就这么干。” 她其实想说,太好了,你又回来了,真正的回来了。可是,当着燕穆等人的面,她只能把话咽回去,但是目光却骗不了人,那殷切和喜悦,全部落入了燕穆等人的眼里。 燕穆眉头微蹙,一头白发束起来被圆檐的大帽遮住,一张脸显得清俊不少。 “主子,你准备怎么做?” 这称呼来得十分突然。 时雍当年自称“雍人园主”,许多人叫她园主,而燕穆一直十分恭敬地唤她“主子”,在她成为宋阿拾第一次去乌家班的时候,燕穆曾表示要遵照时雍的意思,认她为主子,但口头上没有这么叫过。 二人目光对视一眼,时雍没有纠正他的叫法,而是淡淡挑了挑眉头,朝他几人勾手指。 “来,听我说。” …… 僧录司是太祖洪泰帝所设的一个统管天下僧侣的官署名,到先帝永禄爷时,此项管理的制度便渐渐松懈,应由各地僧侣自行发展,朝廷只是掌控僧尼名册、处理一些僧侣事务。但是,自上而下仍然设有僧官。这位觉远法师便是僧录司左阐教。 僧官不设官署,僧司都在寺院之中,时雍打听过了,昨儿受邀为大晏推算国运后,觉远带着两个徒弟住在京师城的白塔寺中。 晌午刚过,一对着商贾打扮的夫妇便到白塔寺求神问佛。妻子大腹便便,男子颀长清瘦。二人到了寺中,烧香点蜡捐功德、还求了签,说是在这一胎之前已经夭折三个孩儿,妻子下个月就要临盆,他们很是担心,来求菩萨,盼麟儿平安。 说话中,得知觉远法师正在寺中讲经,这夫妇二人给了和尚不少银子,说是想请觉远法师为二人算一算,看他二人是不是八字不合,所以养不出孩子,最好还能为未出生的孩儿批个命,赐个名。 觉远法师岂会轻易给人批命赐名? 大和尚看着银子,原本内心是拒绝的,可备不住这夫妇二人心善意诚(给钱多),便答应向方丈和觉远法师转告,并代为求情。 不曾想,这事竟然成了。 觉远法师自是慈爱菩世的得道高僧,听说夫妇二人得子不易,便允了他们的请求。 夫妇二人见了觉远大师,一副谦卑的模样,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然后报上生辰八字,说了许多孩儿夭折的苦楚。 觉远大师为他二人算了命,给了这夫妇一个“和睦朝朝,白头偕老”的说法,还为他们未出生的孩儿赐了字,名曰:“顺意”。 今儿白塔寺有法会,人数众多,寺里很热闹。 许多香客都羡慕这对夫妇得了觉远的指点与祝福,岂料,这夫妇二人拿到八字批示,当场翻了脸,说觉远法师“欺世盗名,骗人钱财,什么得道高僧,全是假相”。 这妻子腹中没有孩儿,有的只是一个软枕,而且,二人同为男子,如何“和睦朝朝,白头偕老”? 看着妻子当场扯出软枕,恢复男儿面貌,众人一时哗然。 一个人一旦成为权威,往往再没有人敢质疑,可是只要有人质疑,并且找出了漏洞,这权威便不复存在了。 一时间,白塔寺里笑的,闹的,乱成一锅粥,觉远法师“知古今,断平生”的仙名,让人很是笑话了一番。 章节目录 第507章 高僧与高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色渐渐昏黄,太阳在天边收回了最后一丝霞光。 春寒料峭的日子,太阳一收,天便凉了下来。 此时的无乩馆,一丝薄雾慢慢氲开在花厅,谢放和朱九伺候在门外,偌大的屋子中间,只有赵胤父子二人正在对弈。近来,甲一随行太子在宫中,极少回无乩馆,而父子手谈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甲一会下棋的年月至少是赵胤的两倍有余,可是他的棋艺远不如赵胤,自从赵胤十二岁开始,除非他自己愿意,甲一从未在他手上赢过棋,后来,甲一便不爱下了。 时光静谧,落子无声。 甲一看着已露败相的棋局,手夹白棋,皱着眉头正在踌躇该落到何处,就见白执匆匆进来,同赵胤耳语了两句。 赵胤眉梢微扬,平静地道:“知道了。” 甲一索性把棋丢开,假装没看到败局之象。 “发生何事?” 他原是锦衣卫指挥使,又是十天干之首,在白执面前自有威仪。 白执看了赵胤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也就是不阻止的意思,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把白塔寺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甲一。 顺便,他还添油加醋了一句。 “有人质疑觉远大师,认为他的妄语虚言,不足为信……” 甲一重重哼声。 “分明是那对假夫妇欺瞒在先,怎倒成了觉远大师的不是?既然那二人诚心欺瞒,说不定连生辰八字都是假的,觉远大师又如何能查明真假?” 白执瞄赵胤一眼,低低咕哝一句。 “他不是高僧么?” “高僧不是高神。觉远是人不是神,推算和占卜更不是神鬼附体……”甲一冷眼扫向白执,看他神色有异,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冷不丁将视线睨向赵胤。 “此事肯定又是那个宋阿拾做的。” 赵胤平静地看他,“父亲可有证据?” 甲一道:“这般荒诞不经的事情,一般人做不出来。更何况,觉远大师一生慈悲为怀,从不树敌。若是无仇无怨,那二人怎会专程上门寻他晦气?这出戏分明是有心人故意布局,就为败他名声,从而达到目的……” 赵胤问:“父亲以为,目的是什么?” 甲一冷冷看他,“让觉远失去威望,那他的话如何令人信服?那宋阿拾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玉堂庵了?” 赵胤淡淡道:“那父亲是说,如此这般,她就不用去了吗?” 甲一被他反将一军,怔了怔,目光突然沉了下来。 “无乩,你从来不是任性的人。你很清楚,不是我与觉远非要阻扰你的姻缘,你的命数也非觉远所测。是先帝和道常法师的意思,你就算不听我的,不听觉远的,甚至可以不听道常的,难道你忍心不听先帝的话吗?” 先帝,是赵胤跨不过的一道屏障。 赵胤眼眸微垂,抿紧了唇角。 甲一看他如此,便知道这番话有用,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若是半月之期都不能忍,你二人如何熬得过这天命反嗤?又如何饯行誓言,执手天涯,行百年之好?” 赵胤眉头微蹙,看着他淡淡道,“明日我亲自送她去玉堂庵。” 甲一缓缓松了口气,“那是最好。” 赵胤又道:“但白塔寺的事,绝非阿拾所为。” 哼!甲一看他护犊子护到这种程度,脸色稍稍有些难看,“是不是宋阿拾所为,你心知肚明。我这么说,也并非是要追责于她,只是要你防着她点,别让她给你惹出什么事端。” 赵胤沉默。 甲一安静地看他片刻。 “无乩,此女非池中物,精于心计,性韧而多思,在你身边非祸即乱,早晚是要为你惹出事来的!” 从青山大营到东宫事变,再到这后来的事情,甲一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多言语,可早已看出此女的惊人之举。她是男人,不像长公主那般感情用事,分析利弊,再加赵胤的命数,心里便隐隐有些害怕,觉得她是一个祸端。 然而,面对老父亲的劝说,赵胤面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她若是寻常人,怎会得我所爱?” “无乩——” “父亲,天色不早。”赵胤站起来,一副送客的姿态,“陛下今日回宫,宫中事务必定繁忙。父亲,请吧?” “你!” 甲一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话少又冷淡。可是却每每被赵胤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指了赵胤半晌,见他一动不动,半点反应都没有,终是重重一叹,垂下手来。 “你好自为之!” 见他转身,赵胤躬身行礼。 “父亲慢走!” “哼!” 甲一甩袖,越去越远。 赵胤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敛住表情,冷冷看了一眼侍立的白执。 “请明光郡主来一趟。” 白执看他表情,心里有点虚,“是。爷!属下这就去请。” —————— 时雍在宋家吃过夜饭,再慢慢悠悠地送陈岚回去,去长公主屋里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再同她们拜别离开。 等她到无乩馆时,夜已经深了。 夜幕下无乩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静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几盏昏黄的灯火,安安静静地照亮着庭院房舍,而在前头为她掌灯的娴衣,表情也是古怪。 “郡主,爷在里面。”娴衣走到院门停下,朝时雍递了个眼神,又放低声音,看了一眼侍立门外的谢放和朱九,压低声音道:“你仔细些,爷晚上发了大脾气的。” 发大脾气是怎样? 时雍哦一声,老老实实地点头。 “多谢娴衣姐姐。” 娴衣朝她挤了一个眼神,“进去吧。” 时雍嗯声,越过谢放和朱九,推门而入,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声音脆得仿佛黄鹂出壳,娇俏又可人。 “大人,阿拾来向你辞行了。” 赵胤慵懒地坐在棋盘边的椅子上,似乎正在思考那一局残棋,面容淡淡,眼神幽深。闻声他慢慢抬头,朝时雍看过来,语气平静得听不出半分喜怒。 “长公主那里去过了?” 时雍道:“去过了。” 赵胤又问:“家里都安排好了?” 时雍莞尔一笑,“都安排好了。就剩下大人这里没有辞别,我这不就来了吗?” 该辞行的人都辞别过了,他竟是最后一个。 赵胤微微眯起眼,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过来。” 时雍察觉到他语气不善,心知白塔寺的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赵胤不问,她便装傻。时雍走到赵胤的身侧自然地坐下来,弯腰按了按他的膝盖。 “大人的腿,可还好?” 赵胤哼了一声,面色不知不觉缓和下来,可是,对于这个狡猾的女子,他并不肯轻饶,语气仍是冷冷淡淡。 “阿拾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时雍神情微滞,随即又笑开,朝他眨了眨眼睛。 “我瞧热闹去了。” “哪里?” 见他这一副审问囚犯的模样,时雍慵懒地叹息一声,双手在他膝盖上轻轻地揉捏起来。 “白塔寺,大人不都知道了吗?还问,分明就是不相信我。” 这女子,惯会倒打一耙。 怎的一转眼,就成了他的不是? “你准备如何让本座相信?” 时雍听他这话,手微微一顿,美眸抬起看向他冷峻的面孔,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 “我知道大人怪我什么。可是阿拾不知这有何不对?他做初一,我做十五罢了。再者,大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宁拆十座庙,莫毁一门婚?老和尚毁我的婚,我别说十座庙,一座庙都没有拆他,算是善良了吧?” 赵胤嘴角微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 领现金红包! “你倒是有理了?阿拾,你现在不是宋仵作的女儿宋阿拾,你是大晏的明光郡主,做事要有分寸,若让人知晓,会说你挟私报复……” “报复又如何?报复有什么不对?”时雍声音大了些,看他沉默,又垂下眉梢,软了些语气,小声道:“再说了,我让燕穆带人去的,又没人知道是我指使,怕什么?” 赵胤道:“你当真以为觉远不知?” 时雍一怔,看着他镇定的表情,愣了愣又笑了起来。 “自然不知。若是老和尚知道,哪会如我所愿,毁了自己得道高僧的名声?” 哼! 赵胤目光沉下,加重了语气。 “他为燕穆和云度批八字姻缘,说他二人'和睦朝朝,白头偕老',可有说错?” 依他们的关系,和睦朝朝自然没有问题,而白头么……难道指的是燕穆的白头? 时雍沉了沉眉,“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赵胤捻起一颗棋子,落在和甲一没有下完的棋盘上,慢腾腾地说:“我还知道,觉远赐字'顺意’,是叫你我顺应天意,不要再有悖逆之念。” 老和尚有这么厉害? 时雍狐疑地看着赵胤,目光幽幽凉凉,满是怀疑的样子。 “大人,你在哄我对不对?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地去玉堂庵,不惜为老和尚正名?” 章节目录 第508章 不甜不要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突然发难,声音里仿佛带着怒气,瞪大的眼睛里仿佛要冲出刀子来,赵胤还是头一次见阿拾这般生气,这与她平常的假装对他着恼和撒娇时截然不同,满脸写着“哄不好的那种气愤”。 赵胤不由微微一怔。 他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见状竟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乱,飞快展臂将他搂入怀里,在她后背上轻拍两下。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生气了?” 时雍撇了撇嘴,冷冷看他,“是我问你的话,还是你问我的话。大人惯会欺负人,要去那个劳什子玉堂庵吃斋念佛做尼姑的人是我,吃苦受累的人是我。大人不仅不为我出气,反倒来教训我的不是。既然大人心里信老和尚那个诅咒,那又何必要娶我?我也不是非你不嫁,这桩婚事不如就这样也罢,咱俩说开来,不要成婚了,你爹和那个老和尚,也就不必再算计怎么拆散我们,各自安好,岂不自在?” 她说得酸溜溜的,字字如刀尖般了剜向赵胤,语速也快,丝毫不给赵胤说话的机会。 赵胤几次皱眉,最终还是忍住,由着她噼里啪啦数落一通,这才喟叹着感慨。 “我又不曾说什么,哪里就是教训你……” “你怎么没有教训我?你就是教训了的。”时雍哼声推开他的胳膊,拉一张椅子坐到棋桌的另一头,学着赵胤方才的动作,学他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冷冷道: “你倒是有理了?阿拾,你现在不是宋仵作的女儿宋阿拾,你是大晏的明光郡主,做事要有分寸,若让人知晓,会说你挟私报复……” 学完这句话,她眼一抬,又冷冷看着赵胤。 “大人居高临下、傲然睥睨,分明就是在俯视我。” 赵胤哑口无言。 他并不曾刻意如此,可是有些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身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赵胤本就是皇权贵族的圈子里长大的男子,天生高人一等,骨子里带来的阶级感并不能完全消除,偶尔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时雍不提,他并没有意识到,可是看着时雍学出来的姿态,迎着她质问的双眸,他眉头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我哪里有如此做作……” “你怎么没有?”时雍哼声,“我早已同大人讲过,我和别的女子不同。我本就不甘心做男子的附庸,大人若受得了才娶我,若受不了,我两个就把丑话说到前头,谁也不要束缚了谁……” 赵胤脑袋隐隐作痛,“我本无此意……” “你有。” “我并无……” “你有。” “我……”赵胤皱着眉看她片刻,又绕过棋桌,将手递给她,“我虽无此意,但让你误解,仍旧是我的不是。” 说罢见时雍不仅不把手递给她,反而把脸转向了旁边,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赵胤暗叹一声,防线全面瓦解,默默弯下腰来,盯住她的眼睛,摸摸她的小脸,真诚地道: “为夫知错了,娘子原谅则个……” 时雍刚想说话来呛他,突然听到这句话,差一点闪了舌头。 她怎么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在赵胤的嘴里听到这么肉麻温柔的道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娇脸上却是黑沉沉的不肯露出半分情绪,仰脸看他片刻,方才冷冷地问。 “当真知错?” 赵胤搓搓她的脸,“不假。” 时雍猛地挥开他的爪子,拽着他的袖子想要站起来,刚好赵胤低头想要哄她,两个人便恰好撞在一处。 时雍的头撞到赵胤高挺的鼻子,差点没把他眼泪撞出来。 “你这女子……”赵胤掩鼻望天,俊目微斜,落在她的脸上,满是痛楚的模样。 时雍见状愣了愣神,慌忙去拉开他的手,“我看看,有没有事?” 赵胤盯住她:“阿拾的头没事就好,为夫哪敢有事?” 噗!时雍差点被他一本正经的假把势给笑掉大牙。可是,既然赵大人这般严肃,她也不想辜负这“大好时光”,微微抿了抿嘴,便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大人可知道,娘子生气,夫君是要拿东西来哄的?” 东西?什么东西? 赵胤下意识皱眉,眼皮微跳,“阿拾想要什么?” 赵胤以为这狡诈女子,定然又要给他出难题。岂料,这不是难题,而是为难。 时雍幽幽怨怨地望着他,说道:“明日我就要去玉堂庵过那种食无味居不暖的日子了,我想吃大人的肉……” 赵胤眼皮一跳,便听她又补充:“不是大人身上的肉,是大人煮的肉。我记得我为大人煮过一碗煎蛋刀削面,那今日大人就亲自为我煮一碗牛肉刀削面好了。” 煮面?这两个字对赵胤来说比千斤更重。所谓“君子远庖厨”,堂堂大都督何尝需要亲自下厨做饭,这根本是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赵胤道:“阿拾不如换个别的?” 时雍看着他,“夜已经深了,旁人也不会知情。就只有你我而已,大人是怕丢人吗?” 赵胤道:“……” 时雍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委屈地撇了撇嘴,“大人绣春刀耍得这么好,拿菜刀自然也不在话下。我帮你烧火,我教你,很快就学会了。” “阿拾……” 看赵胤的模样,尚欲挣扎,时雍乘势而上,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委屈地仰起脸,“大人……我明日便要走了。半个月,可长可短,若有大人亲手煮的一碗面,阿拾便是日日面对青灯苦佛,吃糠咽菜,心里也是暖的。” 这委屈的小模样和哀怨的语气,简直就是她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赵胤慢慢地叹一口气,“你这女子,怎地这般无赖!” 无赖嘛是无赖了一点,可谁让他就吃这一套呢? 时雍斜睨着他软化的表情,一不做二不休,拉着他就往外走。 其实时雍心里明白,像赵胤这种男人,身上肯定有许多大男子主义的毛病,即使赵胤比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要好一些,可基因里传承下来的东西,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想要未来的婚姻生活过得舒心如意,慢慢地改变他就十分有必要,否则,将来吃亏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 小厨房里早已灭了灯,但是大锅里备着热水,灶膛里埋的火还没有熄灭。 时雍把赵胤拉过去,怎么都避不开的人,是值夜的谢放、白执、朱九、娴衣还有一个厨娘。 为了不引人注目,赵胤让谢放先行一步清场,然后“封锁厨房重地”,不让闲杂人等进来,便是谢放和朱九等人,也只能等在外面。 谢放是万万想不到赵胤要做什么的,领命办差之时,看主子的目光稍稍深沉。 赵胤看他一双怀疑的眼神,眉头微沉:“等一下。” 谢放驻足,转身拱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 众号 看书还可领现金! 赵胤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前面,然后他慢慢负手跟上,直到确认时雍听不见了,他才小声对谢放道:“阿拾要为爷煮面,不想让人瞧见。” 谢放微微惊讶。 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难道还有别的可能么? 主子为何要专程告诉他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谢放一肚子疑惑,低头道:“属下明白。明光郡主真是贤惠。” 赵胤嗯声,“去吧。” 时雍眼看谢放走远,这才慢慢走到赵胤的身边问他,“大人,何事这么神秘?” 赵胤面无表情,平静地道:“爷见夜防松懈,提点他两句。” “哦。”时雍瞥他一眼,笑眯眯地拉住他,小声道:“快走吧,爷。不知道厨间有没有牛肉和发好的面……” 赵胤思忖下,觉得可能鸡蛋要便利一些,于是低头问她:“阿拾不如吃两个蛋?” 时雍愕然:“什么蛋?” 赵胤:“水煮如何?” 时雍断然拒绝,“牛肉刀削面,我教你。” 章节目录 第509章 余年付与阿拾听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觉得自己变得不可思议,像这种烧水煮面的日常生活,在她往常的意识里就当真只是为了生活而已,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此刻因为陪伴的人不同,一件小事也变得有趣了许多。 事实证明,绣春刀和菜刀并不相同。 大都督能将绣春刀玩出花样,可是面对一把小小的菜刀却有些束手无策。 牛肉是现成的,为了图个方便,时雍让赵胤把它用刀剁碎,然后洗好锅,准备淋上一点油,下锅炒香加入姜蒜等调料用来做成牛肉臊子,然后再将厨房的白面拿出来,和好备用。 为了方便大都督行事,时雍怎么方便怎么来,可是尽管她简化了程序,于赵胤而言这些还是太难了,看着时雍往烧干的锅里倒油时,他竟条件反射地拉她回来,护在身后。 “小心烫!” 灶膛里的火燃得很旺,这一耽误,锅里发出嗤嗤的响,很快便冒出一股浓烟,紧接着,那锅里的牛肉臊子就发出了一点糊香…… 时雍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借了厨房里昏暗的灯火看他紧皱的眉头,看他拿着锅铲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锅里的牛肉就是他最大的敌人。 男人专注的样子很是俊朗,时雍瞧得眼窝带笑,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中…… “大人,我来吧。”时雍走过去要拿他手上的锅铲。 赵胤竟然不肯,斜睨她一眼,“不必。答应阿拾就得做到。” 昏黄的灯火仿佛变成了暖黄的颜色,时雍不由心旌摇曳,眼神迷离。 她并非一定要吃赵胤做的牛肉刀削面,她只是想知道这个男人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值不值得她去玉堂庵吃半个月的苦…… 牛肉臊子的香味飘了出来,时雍看着火候,刚想说话,赵胤已将它盛入盘子里,低头闻了闻,望着她问:“如何?” 看他清俊的脸上满是期待,时雍莞尔:“香。香得我舌头都快咽下去了。所以,大人快些烧水,咱们削面吧……” 赵胤嗯声,得到她的鼓励,再做下一步削面的步骤时,就比方才顺畅多了。 “谨遵妻命!” 时雍呸他一声,小声娇笑,“哼,不要脸。谁就是你的妻了?” 赵胤低下头来,借着火光细细观察她的眉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低沉了几分。 “堂堂丈夫,竟为女子下厨,阿拾可会看轻我?” 看轻?这话从何说起? 时雍不解地回望他,觉得这人脑回路好生奇怪。好一会,时雍才从他的眼里解读出那零星的“面子”,于是笑着轻瞄他一眼。 “我与大人既然要做夫妻,自然要过些寻常日子。普通人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吗?简简单单,一餐一饭,二人陪伴,舒坦得很。天下女子莫不喜欢,我得意还来不及,怎会看轻?” 赵胤皱了皱眉头,“是英雄当仗剑屠龙,而非握刀切肉……” 哈?时雍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从背后轻轻搂住他的腰,将脸贴上去,欢喜地脆声道:“大人手里的刀,屠得了龙,也切得肉,逐得了鹿,也下得了厨。这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呢。” 哼! 赵胤瞥她一眼,唇角微弯:“水开了。”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赵胤手中的菜刀比方才利索了许多,掌握了方法之后也就更是容易,削出来的面片厚薄均匀,卷入沸水看着极是赏心悦目。 时雍不吝夸奖,连声赞道:“大人厉害!” 赵胤面不改色地道:“这有何难?别说削面,便是削人,爷也能削得厚薄均等,大小如一!” 时雍:…… 锅里的面突然就不香了。 “你故意的?” 正在耐心削面的赵某人,闻声扬眉转头,刚要说话,就看到了站在厨房门口,一脸不可思议的朱九。 赵胤脸色微微一沉,冷了声音。 “爷怎么吩咐的?” “爷……”朱九看看他,再看看接过菜刀的阿拾,还没有回神,“属下有紧急军务——” 赵胤哼声,擦了擦手,走出去。 时雍冲着他的背影一笑:“多谢大人教我用刀,我削得比方才均匀多了……” 朱九眼珠转了转,连忙笑着道:“那是,我们家大人刀功一流,别说削面,便是削人,也是厚薄均等,大小如一。” 赵胤剜他一眼:“闭嘴!出去说。” 朱九哦一声,看他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吓得拍了拍胸膛,转头朝时雍竖了个大拇指。 …… 银烛微温人相近,秀眉轻扬欢语声。 这一碗牛肉刀削面后来是被两个人一起吃掉的。 在时雍半是撒娇半是赖的诱哄里,两个人,一个碗,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地将它吃得精光。 深夜二人独处,思绪总是绵延。 时雍不是矫情的女子,但离别之际也难免多了些情绪。她没有问赵胤,朱九来禀报的是什么紧急军务,赵胤也没有叮嘱她明日去了玉堂庵要做些什么,二人温存片刻,说了好一会话,却全是些闲言碎语,难得的轻松。 更敲三响,时雍便该回去了。 明光郡主前往玉堂庵祈福,明日将从家中启程,时雍今晚不便留在无乩馆。虽说明日两人还要相见,但是祈福队伍人多嘴杂,就不可能再像今晚这般肆意妄为了,因此,时雍很有些依依不舍的模样。 “大人,是要亲自送我到那个尼姑庵吗?” “是。”赵胤抚了抚她的头发。 “那大人多久来看我一次?” 赵胤沉眉思考一下,“只要得闲就来。” “哼,敷衍。”时雍不悦地仰脸瞥他,看一眼便深深看入了眼里。一身风华,俊眉星眸,雍容无双,高冷孤傲,这样一个男子当真会为女人而钟情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上辈子去诏狱的前一天,与赵焕相见时的样子。 当时,赵焕也曾深情款款地同她说了许多话,差点连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结果一转头就是天翻地覆。刚去诏狱的时候,时雍也曾天天盼着赵焕,希望他能来看自己一眼,可惜等到死,他也没有来。再相见,他已经要娶新妇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个心结缠得时雍很深,再听赵胤的话便有些不是滋味,很难彻底去相信一个人。 “我不会总是等着大人的。你若不来,我就要走了。” 赵胤一怔,低头看着她,目光幽深,“去哪里?” “去一个你找不着的地方。”时雍说罢看他冷下脸,又撇了撇唇角,说道:“戏文里不总是这么唱的么?郎情妾意必定分离,将军披甲总有战死,大江东去再不回头,千古风流转眼成空。” “傻瓜!”赵胤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啄了下,眼神坚毅,语气温柔带笑,“这天下没有本座找不到的人。纵是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时雍心里微微一热,目光带了些氤氲之色。 “那也得你愿意找才是。” “你是我妻。”赵胤俊目微微一沉,平静地看着她,徐徐说道:“大江东去不回头,你是我妻;千古风流成了空,你也是我妻;即便我有一日披甲战死。阿拾,你仍是我妻。” 时雍心仿佛被刀子戳了一下,鼻子冷不丁就酸了。 “讨厌!” 干嘛这么煽情,搞得她这么直的女子也差点泪目。 “大人,你我未来时日还长,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若有一日……我犯下什么滔天罪行,就像那个,那个女魔头时雍一样,大逆不道,人人喊诛,大人还会这么想么?”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说了。 赵胤看她娇嗔的模样,俏丽的眸子仿佛染了一层水雾,白皙的小脸满是认真,仿佛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真实地发生过一般。他眉头微微蹙起,沉默片刻,轻轻喟叹。 “若真有那么一日,赵胤必定站在你身边。” 时雍微惊,不肯相信地看着他,嘴唇微微抿起,一颗心砰砰乱跳,想了想又道:“大人此言当真?”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会有假?” 赵胤看她如此在意这件事,又是宠溺地将她揽在身前,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灼热的呼吸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傻瓜,爷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唉!半生不解情中意,余年付与阿拾听。” 关注公 众号 “大人!”时雍紧紧搂住他,终于被他惹得鼻子发酸,泪眼汪汪地将脑袋钻入他的怀里,却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软弱的模样,无论赵胤怎么哄,就是不肯抬起,直到把泪水蹭干,这才仰头朝他莞尔一笑。 “一言为定。” 赵胤低头,目光如醉。 “赵胤,人可死,言不失。” 时雍捂住他的嘴,望着他微笑。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大黑趴在桌下。 灯火醉了。 —————— 光启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春寒料峭,天气骤冷。 大晏初封的明光郡主,为感念皇恩,自请前往玉堂庵为大晏祈福,祈求天下无灾,国泰民安。大都督亲自带领锦衣缇骑数十人,将明光郡主一行人送至玉堂庵,逗留半日方回。 玉堂庵是一个清净的小庵堂,传说曾有太祖洪泰爷的妃嫔在此落发为尼,又毗邻庆寿寺,便有了些名气,香火旺盛。 赵胤带时雍拜见了师太,说明了来意,暗里也有示意她照顾好时雍的意思。师太似乎早已明白他二人的情况,笑着道: “大都督放心自去吧,郡主在此安心修行半月,再离开庵堂,便将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也是觉远为二人想出来的“破咒之法”。 一个女子入了尼姑庵,在潜心修行礼佛后,便有可能得到神灵庇佑。进去时是一个凡尘俗世的女子,出来后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觉远称这为“洗命”,也是脱胎换骨的“法门”。忏悔命中自带的业,灭障消灾,添增福慧,再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三重恩,下济四重苦,此劫或可消除。 时雍不信他这些东西,但为让赵胤安心,仍是一一记下。 赵胤离开时,留下了娴衣。 朱九再三回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叮嘱娴衣一句,“你须细心照料郡主,等郡主归来,大都督将她娶入府上,你我婚事便有人做主了。” 娴衣看他这模样,脸红耳热,不敢去看时雍是什么表情。 “知道了。你快些走吧,爷都上了马车,你还磨蹭。” “这就走了。”朱九后退着走,衣袍微动,剑穗飘飘,很是不舍。 娴衣看着他的身影,终是忍不住,抬手轻摆。 “放心!” “我放心你的。” “照顾好爷。” “我晓得。” “快走吧……诶,你小心脚下!” 朱九惊呼一声,脚后跟突地踢到一块石头,差点摔倒。 四周传来一阵哄笑声,他搓了搓发红的脸,忍着那心惊肉跳的情绪,匆匆转过头,追随赵胤而去。 章节目录 第510章 玉堂庵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玉堂庵在古刹庆寿寺的后山,有青石小径相连,极是清幽雅致。进入庵堂大门,庭院里有一棵遮天的老榕树,枝叶茂盛得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将庵堂大殿隐隐遮了一半。榕树的树干极为粗壮,要五人合抱,来往香客都说这玉堂庵最灵的不是菩萨,而是这株榕树。 千年大树早成精,因此,榕树上缠满了痴男信女们悬挂的红绸,有求官求财的,也有求姻缘的,高高低低悬挂着随风飘荡,乍然看去,仿佛榕树上开出的花朵。 香火鼎盛,那香烛的味道也极为浓郁。 时雍带着乌婵、娴衣还有乌婵的丫头彩云,四个姑娘一同住在庵堂后院的厢房里,刚把带来的行李收归整齐,师太便带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尼姑拎来了斋饭。 玉堂庵师太法号净玉,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长得慈眉善目,宝相端庄,对时雍也极为客气。 “山野小庵,饭食粗陋,郡主不要嫌弃才是。” 时雍手拿佛珠,看师太客气,也对她端正地礼了个礼,低眉顺目地道:“师太客气了。我来贵庵,本是为了洗净尘欲,为国祈福,又怎能贪图口腹之欲……” 她看一眼已经被彩云和娴衣摆在了桌上的饭菜,竹笋、香菇,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野菜和几个馒头,轻笑一声道:“笋,宽胸利膈、消渴益气。香菇,益气养胃、健体安神。这些都是好菜,我极是喜爱,有劳师太了。” 净玉师太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嘱咐一些庙中日常,便告辞离去。 “郡主慢用,有事尽管差人来告知贫尼便是。” 时雍再次谢过,亲自将净玉师太送到门口,看着她远去,这才关好门返回来,坐在桌边托着腮看桌上的粗茶淡饭,咽了咽唾沫,眉心微微蹙起。 “娴衣,半月是多久?” 娴衣正在置放衣裳,闻言回头愣了愣,看她这副模样,微微笑了笑。 “回郡主话,半月是十五日。” 时雍懒洋洋的,“现在几天了?” 娴衣知道她是百无聊赖,叹口气,“郡主可是吃不习惯?”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 领现金红包! “嗯。”时雍眼皮耷拉下来。 她向来觉得自己身上毛病很多,贪财好色还馋嘴,真是三大缺点全被她占全了。 上辈子她喜欢钱,建成了商业帝国,最后大厦倾倒,钱财全被抄没,还把命搭进去。喜欢长得好看的,所以看上了赵焕,结果也是换得个香消玉殒,一无所有。 这辈子她决定洗心革面,对钱财少了些执意,虽也好色却专一,只好赵胤一人之色。 唯独好吃馋嘴这一点,她怎么也改不掉了,尤其碰到王氏,愣是养刁了她的嘴巴。 粗茶淡饭在王氏手里,能做出美味,可是在玉堂庵里,就真的只是粗茶淡饭了。 “唉!我猜我可能熬不过十五日就废了。”时雍托着腮,看着灰扑扑的菜碟子,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眼神往下,又瞥了一眼趴在她脚边的大黑。 “我自己吃斋也就罢了,大黑可怎么办?” 乌婵见状坐下来,倒了口茶水,又拿起筷子挑了一根竹笋尝了尝,对时雍道:“很嫩。” “好吃吗?” 时雍狐疑地看着她,自己也挑了一根。 一入嘴,寡淡无味,除了能吃出笋的清香味道,别的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别说油气,连盐味都淡得无法察觉。 “我怀疑庵中炒菜,全是干炒。” “什么叫干炒?” “烧热了锅,倒下去将菜炒熟就是。” “不会糊么?” “添水。” “你很有心得嘛。” 乌婵和时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彩云已经分别为二人盛了米饭,端上摆好。时雍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乌婵,无力地一笑,对娴衣和彩云慢声道: “你们别张罗了。到了庵中,没有主仆,大家都是姐妹,坐下来一起吃吧。” 彩云小脸胀红,直呼不敢。 娴衣则是在门口张望一下,突然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铁皮箱来放在桌上,再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慢慢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大瓷盅。 “爷早为郡主想到了?” 时雍诧异地轻啊一声,“这是什么?” 娴衣卖了个关子,将瓷盅的盖子揭开,从中取出一块卤好的牛肉来,又拿出一把轻薄锋利的刀子。 “彩云,你来将牛肉在盘里切了,我去门口守着,万万不要被人发现了才好。” 整个庵中不食荤腥,她们带着卤牛肉私下里吃,若是让人发现,影响就不太好了。 乌婵震惊:“大都督太神奇了,这也能想到!?” 时雍揭开铁皮盒看了一眼,里面还有一个瓷盅,也是放了些卤肉,她闻了闻,居然是“王氏饭馆”里的卤肉味道。 “娘也,我馋虫都勾出来了。” 时雍不等彩云切完,迫不及待地叼一个吃起来。 “果然是我娘卤出来的,就是这个味道。” 乌婵看她那模样,忍不住笑话,“真是让人眼热,大都督对你实在看重,连这等吃喝小事也想得如此周全。” 时雍叹一声,“只可惜,太少了,就够吃两顿。” 两个瓷盅放不了多少东西,也保存不了太久,确实也无法放得更多。 乌婵闻声失笑,“只是叫你解馋,又不是为了让你吃饱。” “不能大快朵颐,人生还有何乐事?” 时雍懒懒地叹了一声,正准备将彩云切下来的卤牛肉挑一块给桌下的大黑,一低头,发现狗没了。 “噫,大黑呢?” 彩云和乌婵齐齐低头去寻。 “刚不是趴在这里的吗?怎么不见了?” 时雍掉头问门口的娴衣,道:“娴衣,看到大黑了吗?” 娴衣走进来,放下帘子,往外指了一下,“方才看到它跑出去,边走边嗅,我猜他是要找地方方便,就没有拦他,怎么了?” 时雍摇头,“没什么,他会自己回来。你们都坐下来吃吧。娴衣,你也来,把门合上就好,不会有人来的。” 因为明光郡主要来庵中祈福,后院厢房就没有再接待别的香客,极是清净,屏住呼吸就能听到山风里的鸟儿展翅。 山中气候偏冷,时雍吃过东西,仍不见大黑回来,让娴衣找出那件赵胤送的狐皮织锦斗篷披上,走出去寻找。 玉堂庵是在半山上,周围树木溪流,雾气缭绕,空气阴冷而潮湿,路边的石头上布满了绿油油的青苔,四人沿着石径走出来,只见野菜、菌类和中药材到处都有。 是个养生的好地方。 只可惜,太安静,太无聊了。 “大黑!”时雍压着嗓子唤了一声,又重重吹了个唿哨。 师太准她带狗入住,已是体谅,她还真怕大黑惹出事来。 其实方才她已经想到,大黑不是出来方便,而是出来打猎了。 这狗子与她一样,贪嘴好吃,而且,她可以忍耐吃素,大黑却是不行。 “郡主,快看!” 听到娴衣的声音,时雍转头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能一个小黑点朝她奔过来,渐渐的,就变成了一个大黑点。 等走得更近,她们才看清,大黑嘴上叼了一只死去的兔子。 时雍四处看了看,不见有人,这才叹道:“兔子这么可爱,你叼回来做什么?自己吃了便是。” 大黑摇起尾巴,一个俯冲朝她奔来,到了她的面前,放下兔子,抬头看她,一副等着表扬的模样。 时雍揉了揉它的脑袋,“崽崽快叼去吃了吧。要偷偷的吃,知道没有?不要被人发现。” 大黑歪了歪头,两只眼睛圆碌碌的盯住她,仿佛在问“这是我孝敬娘的,娘不吃吗?” 时雍哼笑,摸肚子,“我吃牛肉,已经吃饱。不要了。” 大黑闻声兴奋地叼起兔子,猛地转身,又跑远了。 时雍冲它的背影喊,“早些回来,别皮。” 她这模样,活像一个叮嘱幼童的母亲。 乌婵几个笑不可止,“大黑很是聪慧,不会皮的,走吧,外面冷,我们回屋去。” 庵中日子太闲,几个人无事可做,娴衣和彩云带来了布料、剪刀和针线,做些绣活打发时间,时雍来时带了几本医书和孙正业留下的一些医案,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细心研读。 乌婵就比较难了。 她同时雍一样,对刺绣毫无兴趣,更可怕的是,她也不喜欢读书。于是,实在无聊了,她要么就在院中练剑,要么就带着大黑去巡山,或者去找庙里的大尼姑和小尼姑说话。 来玉堂庵的第一天,就这么清净的过去了。 次日阴雨绵绵,时雍原想睡个懒觉,晌午再起来吃饭,不曾想,天刚见亮,净玉师太就带人找上门来,告大黑的状。 章节目录 第511章 神秘的婆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昨儿以前大黑叼的是野兔,是它自己“打猎”来的,万万没有想到,大黑是去叼了玉堂庵里一个聋哑婆婆自家养的牲畜。 这婆婆不仅养了兔子,还养了鸡,就散放在灶房旁边的竹圈里,大黑昨日偷了人家的兔子,但是没有人发现,今儿一大早又去叼走一只鸡,恰好被起夜的小尼姑看到。 净玉师太手捻佛珠,双手合十,直呼阿弥陀佛。 “诸功德中,不杀为第一。郡主到庵堂消除宿业,应以修福行善为上,若有杀生,不仅对祈福无所助益,反会惹来罪孽。” 狗做的孽,得主子担着。时雍没有辩解,连番向净玉师太道歉,又掏了银子出来给庵里捐功德,净玉师太看她不护短,态度亲和,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杀一生少十桩功德,行一善得五大福报。郡主,好自为之吧。贫尼告退。” 时雍连忙起身送到门口,“师太慢走。” 净玉师太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看她这般姿态,乌婵极为不满,相比娴衣和彩云,乌婵脾气最大,等时雍一回屋,她便数落上了。 “我看这些出家人,全是嘴上功夫厉害。净玉师太和觉远和尚又有何差别?什么行善积德的话说得顺溜,拿你银子的时候可不曾手软。人人都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有说拿人手短的。这位师太是拿得理所当然,既不手短,也没准备为你消灾。还什么好自为之,我看你别等这些人度你了,还是找大黑度你容易些……” 时雍瞪她一眼,“隔墙有耳。” 乌婵撇了撇嘴巴,看她把书卷成纸筒的样子,就知道是要去教训大黑。 在净玉师太进来前,大黑睡在时雍的榻前,也不知狗子是不是听懂了,方才缩到了床底下,刚探出一颗脑袋,就看到时雍卷纸筒。他低下头,夹起了尾巴,身子蜷成一团,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但是没有再躲。 “阿时。”乌婵看到大黑这模样就心疼得不行,她舍不得大黑挨罚,赶紧上前拉住时雍的手腕,笑着道:“我看黑子也不是诚心的。算了,咱们银子也赔了,这事就过去了吧。” 时雍道:“不管是不是诚心,做错了事就要挨罚。” 乌婵一边劝解,一边朝大黑使眼神,“这么乖的狗子,你舍得打嘛?它那么馋,叼了兔子也没有说自己吃掉,还不是先拿来孝敬你了?再说了,它若是诚心作恶,那老婆婆的兔子和鸡就不会只少一只了,全填了大黑的肚腹都不够……” 时雍拨开她的手,“你别护着它。大黑,过来!” 大黑夹着尾巴,浑身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她挪过来,速度极慢,两只耳朵往下耷拉着,小眼神不停地瞄她,眼皮不停眨动,一副心虚委屈的模样。 “阿时……” “你别管。” 乌婵一看劝不住,只得收了手。 “黑子,你自求多福吧。” 时雍纸筒往凳子上一拍,“过来。” 大黑匍匐着往前扫了一步。 时雍道:“再过来一点。” 大黑仍然匍匐在地上,身子缓慢往前,终于趴到了时雍的脚下,慢慢伸出舌头去温柔地舔她的脚,眼神却始终看着她,仿佛在向她求饶。 时雍哭笑不得,虎着脸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不许势强凌弱,无故咬人,二不许伤害别人家养的牲畜?我们从京师出来不是吃饱的吗?你就那么饿吗?” 大黑仰头看她,眼神委屈,嘴里呜了两声。 时雍道:“你看现在好了吧?你娘我修二十桩功德,都抵不过你杀的一只兔子和鸡……不听话的狗东西,下次再这样,我就揍你!” 她扬起纸筒,作势要打下去,大黑就地翻身,把肚皮晾出来给她,四脚朝天,脑袋仍然望着她,仿佛在说“娘你想打就打吧”。 时雍看他这委屈的模样,下不去手了。 乌婵趁机拉住她,“好了好了,你看大黑都知道错了,不至于,不就是伤了一只鸡一只兔的事吗?回头我们再去找那主人道个歉,不就完了吗?” “你别被它骗了,它装的。这也不是一只鸡和一只兔的事情,我是不愿意被人找事。” 个中利害关系,时雍不便说得太清楚,暗叹一口气,放下纸筒看着仍然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动弹的大黑。 “起来吧,下不为例。” 大黑飞快地翻身,站起来,朝她摇尾。 时雍哼一声,“你在哪里叼的?带我去。” 大黑又摇下尾巴,往门口走。时雍跟上去,又问:“鸡被你偷哪去了?都吃完了吗?” 大黑摇着尾巴把她带到尼姑庵外,时雍看到野草里的一堆鸡毛。 确认是大黑作恶无疑,她把大黑训了一顿,带着乌婵去找那个聋哑婆婆。 听掌管灶房的师太介绍,这个聋哑婆婆不是出家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不会说也不会听,前任掌门师太看她可怜,便将灶房边的柴房腾出来,让她住。 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聋哑婆婆没有家人,也没有没人来探望过她,前些年她会天不亮帮庵里担水背柴火,近些年担不动水了,师太便不让她再做事,可是婆婆闲不住,昨年去山脚的小镇买了兔子和鸡,在灶房外的空地上用竹子编了个圈,养了起来。 山中庵堂极为清冷,有几只小动物养着,人也会活络一些,兔子长得讨喜,鸡可以打鸣,庵中人都很喜欢。 时雍找到聋哑婆婆的时候,她正佝偻着背,用弯刀在木板上切稻草,然后同黄泥一同搅拌,用来夯实被大黑咬坏的篱笆。 看她头发花白,驼背佝腰,一把岁数了,时雍十分不忍心,又瞪大黑一眼,这才上前。 “婆婆,我来帮你吧。” 老婆婆不为所动,时雍知道她是聋哑人,也不指望她能听见回应自己,直接撸了袖管,蹲身下来,拿起泥铲搅拌。 “婆婆,我教训它了,以后它都不敢了。” 她自说自话,老婆婆的头却是抬了起来,望向她的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一边吐着舌头的大黑狗,摇了摇头。 时雍不明白她摇头是什么意思。 失望,不喜,还是说拒绝? 看着老婆婆满是沟壑皱纹的脸,时雍内疚之极,从怀里掏出钱袋,也不数有多少银子,全塞到老婆婆的手里。 “这个是赔给您的,你看能不能托人再买些小动物养起来……” 老婆婆怔了下,看着手上的钱袋,再看看时雍,然后将钱袋塞回到时雍的手上,夺过那把泥铲,继续她刚才的动作,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时雍一样。 “真是个怪人。” 乌婵和时雍回到厢房,想到刚才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 “银子都不要的人,最是难搞。不过,阿拾你也不要多想了,老婆婆看着不像坏人,她不要银子应当是不愿意跟大黑计较了。” 时雍坐在凳子上出神。 大黑趴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规矩得很。 “这事儿是我们理亏。”时雍想了想,严肃地说道:“不论婆婆要不要,咱们也得帮人处置妥当,反正你闲着无事,回头你下山,镇上买些兔子和鸡仔回来,还给那婆婆吧?” 需要祈福的人是明光郡主,乌婵本就是陪她来的,离开庵堂并不算违背规矩。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 领现金红包! 乌婵正是闲得发慌,想了想没有拒绝。 “行,此事包在我身上。” 乌婵走后,时雍去了庵堂的大殿,与净玉师太等人一起礼佛修禅做早课。原本也没有人强制她来,但时雍心里过意不去,专程去跪拜了一个时辰,待到腰酸背痛才回到厢房。 晌午饭与昨日没有不同,仍然是素得寡淡的食物,没有一点油水。时雍爱美食,口味也较重,这么吃上几顿,嘴里都快淡出鸟来。 她突然理解大黑了。 馋啊! 牛肉没有了,时雍就开始琢磨大都督什么时候会来看她,会不会给她带些吃的。 不料,没有等来赵胤,却等来了无为。 无为是半夜上山的,偷偷潜入后院的厢房,叩了三下窗户,听到时雍有了响动,又叩三下。 时雍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摸出匕首握在手上,“谁?” 无为道:“明光郡主,在下有要事求见。” 时雍对这个声线很熟悉,闻言很是吃惊。 三更半夜趁人睡熟来单独找她,分明就是避开人的。 时雍披上外套,打着呵欠推开窗户,“发生何事?” 无为从窗口跳将进来,朝她就地一拜,拱手叩道:“求郡主救救二皇子!” 章节目录 第512章 京中变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色从窗户洒下一层凄清的银光,无为先生的脸在这一刻显得诡异异常。那半边铁制的面孔变得冰冷而凌厉,而另外半边坑洼不平的脸却满是紧张,是时雍从未见过的模样。 对视片刻,时雍示意他坐下说话。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无为没有入座,仰头看着她,咽了咽唾沫,语气稍稍缓下来。 “郡主有所不知,你一走,京中就发生大变故了。” 时雍淡淡挑眉,“多大?” 无为深吸一口气,又道:“吉尔泰一行藏尸四夷馆,凶手李昌锡病故归国途中,可是狼头刺青的由来,一直未有更多的线索,萨仁也没有恢复。为免多生事端,二皇子来桑隐瞒实情,没有发消息回兀良汗,等着大晏拿出结果……” 时雍点点头。 无为道:“岂料,昨儿下午,锦衣卫北镇抚吏盛章,突然率众前来四夷馆,说是奉大都督命缉拿凶手,最后却把二皇子给带走了。” 什么? 时雍略略吃惊:“确实是大都督拿人?” 无为点头。 其实,他如今说起此事,仿佛云淡风轻,可实际上,昨日的四夷馆里很是惊乱血腥。 来桑脾气倔强,一点就着,他自忖与赵胤关系到位,盛章来拿人时,来桑根本就不予理会,嚷嚷着要见大都督。可是,盛章不给来桑机会,当即令人围住兀良馆,来桑大怒,提着马刀出来就要与人拼命,他高大粗犷,武艺极高,盛章也不与他单打独斗,手一招,几十名锦衣高手一哄而上,愣是把他按在地上,用绳子一缚,拖走了。 赵胤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很明显,是吃准了来桑会反抗。 要不然,也不至于让盛章带几十个人了。 时雍听完,声音沉了下来,“来了那么多锦衣卫,只带走来桑一人?” 无为点头应道:“让我等不许离开四夷馆,听候处置。” 时雍眼眸淡淡扫过他的脸,又问道:“锦衣卫拿人,可有证据?” 无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什么证据,我是不知。听盛镇抚的意思,锦衣卫已然掌握了确切情报,二皇子在大晏京师为质期间,窃取大晏机密,勾结以大学士吉尔泰为首的兀良汗奸佞之臣,秘行诡事…………以狼头刺青为号杀人,还涉及大晏军需一案。” 狼头刺青,军需案,居然都是与来桑有关? 时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之前她从不曾听到赵胤提及对来桑的怀疑啊!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时雍看着伫立面前的无为先生,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就你所知,来桑与吉尔泰的关系如何?” “好。十分好。”无为道:“来桑此人暴躁好战,但敬重恩师。吉尔泰为他授业解惑,他自是尊之若父。否则,吉尔泰身亡,萨仁出事,他就不会那么气恼。” “那你就没有怀疑过,吉尔泰做的这些事情,确实与来桑有关么?” 无为道:“我天天跟着他,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最是清楚不过。” 说得也是。 最明白来桑行踪的人,非无为莫属。 时雍盯住无为的眼睛,慢慢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杨斐,你的话,大人也不肯听吗?” 杨斐这个名字,已然许久没有被人叫过了。 无为愣了愣神,慢慢摇头,目光里仿佛罩了一层水雾。 “我一直听爷的话行事,监视来桑,也借着来桑监视兀良汗的异动。我从不曾听来桑提及狼头刺青,也不曾见到他与谁密谋,出征前,他倒是见过吉尔泰一面,可当时我在场,除了辞行,别无他话……” 时雍问:“你没有把这些话告诉大人吗?还是说,他连你都不信?” 赵胤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对自己的下属也十分信任,既然他敢把杨斐派出去,必然就会信任杨斐的话。 抽红包! 怎会事到临头又不信他了? “不是不信,而是我根本见不到爷。”杨斐眼底那一抹暗光,比方才更为炽盛,仿佛有微弱的火焰燃起来,又慢慢熄灭,只是把牙咬紧,一字一顿地道: “谢放这个狗东西阻止我,不让我见爷。” 谢放阻止杨斐,不让他见赵胤?时雍越发觉得这事古怪。 按理说,谢放和杨斐都是赵胤信任的下属,也没有背叛赵胤的可能。 那么,谢放不让杨斐去见他,就必然是赵胤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呢? 赵胤没有一定要置来桑于死地的理由吧? “你也别急。”时雍想了想道:“大晏和兀良汗如今算是睦邻之交的友邦,来桑是兀良汗的二皇子,即便赵胤带走他,也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说不定问清楚情况,就放回来了。” 无为道:“不会的。大都督的性格我了解,要么不拿人,拿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没有把人放走的道理……” 时雍道:“来桑身份不同,他不是大晏的朝臣,干系两国邦交,大人不会乱来。这一点你要放心。” “正因为此,我才害怕。大都督不是草率之人,来桑是兀良汗的二皇子,大都督手上要是没有铁证,不会动他的。” 无为看着时雍的眼睛,认真地道:“还有一点,来桑隐瞒了发生在大晏的事情,令我不许禀报大汗,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巴图的脾性比来桑更为古怪,当初在卢龙塞,巴图可以放弃乌日苏,现在说不定就会放弃来桑……” 这世上有轻易放弃儿子的父亲么? 时雍对巴图不是很了解,短暂的相处,留下的印象全是威严,犀利、冷酷,铁血,不是很能沟通也不是很好惹的人。因此,当她怀疑为陈岚带来伤害的人是巴图时,时雍并没有因为自己有可能是“兀良汗公主”而欣喜,相反,她极是担忧。 怕巴图知道,惹出更大的事端…… 时雍思忖片刻,望着杨斐道:“你认为,我能怎么帮来桑?” 无为道:“我见不着爷,但你可以。我的话,爷不一定会听,但你的话,他一定会斟酌。” 时雍叹气一声,“可惜我身陷玉堂庵,不斋戒满十五日,不能离开。我若是犯了这一条,恐怕比来桑的性质更为恶劣,我会被大晏那帮子人给活活撕碎的,说不定就说我破坏了大晏的风水和国祚……” 无为嘴角抿了抿,摇头道:“我不是让你离开玉堂庵去帮二皇子求情,我是想让你传信给大都督。有你的手书,我一定能见到他。然后,等大都督来瞧你的时候,你再从中斡旋……” “我来斡旋有用么?” 时雍淡淡反问一句,突然掀开嘴角,像是刚刚想到什么似的,无奈一叹。 “杨斐,你想过没有。大人同意觉远的建议把我放逐到玉堂庵来祈福,或许本来就是为了把我支开?他一向认为我和来桑关系非浅,又请来桑到家过年,又是私交过密……把我支离了京师,他便可以大刀阔斧的干了。” 无为怔忡。 看着她,一时没了反驳。 也想不出可以反驳的理由。 赵胤做事确实如此,一定会前后思虑周全,方才行动。这次缉拿来桑,事先毫无征兆,他甚至都没有知会一声自己放在来桑身边的探子杨斐。 这让杨斐一度悲观地认为,爷已经不信任他了。 可是,听了时雍这番话,他内心的困惑迎刃而解。 赵胤瞒着他的目的若是因为不信任,那他对阿拾又如何呢? 爱之若狂,怎会不信? 这么一想,杨斐突然就想明白了个中道理。 赵胤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愿意让他来做出选择。 人相处久了,就会生出感情,他在来桑身边那么久,难保没有情分——-这不,他不就上山来求时雍了么? 时雍看他怔怔不语,仿佛猜到他所想,无奈地道: “咱们这位大人,心思奇巧,凡事都想得周全。你想,若是他事先告诉你锦衣卫要缉拿来桑的消息,你如何处置?不告诉来桑,你良心过不去,告诉来桑,又背叛了大都督。既然你会左右为难,他索性就替你做决定了。” 章节目录 第513章 大人来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看无为不言不语的疑惑样儿,时雍顿了顿,又是勾勾嘴角,淡淡笑道:“当然,大人支开我,大概也是如此。等我知道,木已成舟,什么也挽回不了。” 无为双腿有些虚软,突然坐到了椅子上,双手按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看着时雍问道:“那事到如今,郡主认为如何是好?” 时雍慢声道:“以不变应万变。” 无为上山来找她,瞒不过赵胤的耳目,只需看他接下来有什么举动就好。 “至于来桑,我认为你还是关心则乱了。若大人确有十足把握,狼头刺和军需案与来桑有关。那么,你要信任他,那一定就与来桑有关……” 无为连声摇头,“不可能,我信任大人,我也相信我的眼睛。” 说到此处,他迟疑一下,叹一口气:“郡主,我不是关心则乱,而是,无法说服自己……你想,若这些事情都是来桑做的,那我这个人……杨斐这个人的存在有何意义?我做了这么多,什么作用都没有,还被来桑玩耍于股掌之间么?不!不可能如此。” 时雍道:“怎么会没有意义?至少,你的存在麻痹了敌人,是不是?” 无为诧异地问:“你是说,别人早知我的存在?” “不!这是举个例子,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时雍纠正他,面色严肃地道:“若来桑没有作案的嫌弃。而大人力排众议缉拿他,那就必然有大人的想法…………” 无为灰心地道:“若是第二种,爷为何不告诉我?又不肯见我?” 时雍正色地看着他,眼睛慢慢眯起,“无为先生,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你可有想过。你不是杨斐,你是来桑身边的无为………大人想要的,或许就是你最真实的反应。例如,今天晚上上山来找我。” 无为沉默。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而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左右了。 他怕自己是被赵胤所抛弃的棋子,他怕自己的存在和所作所为全无用处,连生存都不具备任何意义的人,如何活下去…… “我明白了。” 无目光微微亮开,看时雍的目光里有了佩服。 “枉费我在爷身边那么多年,竟是不如你了解他……” 时雍笑道:“那是自然,你又不是女子,更不是他的妻子。” 无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主要是你足够聪慧,怪不得爷总说我榆林脑袋,教不会的东西。郡主认为,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呢?” 时雍斜他一眼,勾了勾嘴角,“无为先生应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想方设法营救你的主子就好。至于我么?自然是要严词拒绝你的要求,不会给你什么手书,更不可能帮你面见赵胤。” 无为慢慢朝她竖起大拇指,“说得对,高!” 时雍忽而一笑,“当然,若是大人来瞧我,就只有我和他二人独处的时候,我定然会询问清楚此事,为你从中斡旋的。” 无为站起身,朝她深深拜下。 “多谢明光郡主。” 时雍轻轻一笑:“你何时与我这般生疏客套了?当初,你对我可没有这么友好,还是想念以前可以斗嘴的杨斐,比现在这个无为先生有趣多了。” 无为眉头微微蹙起,“以前的杨斐不晓事,屡屡犯错,对你也是不太好……还望郡主不计前嫌,原谅我当初的莽撞与无知。” 时雍看他片刻,淡淡地道:“你非得要跟我这么客气,有些话,我就说不出口了。” 杨斐一愣,“什么话?” 时雍想了想,道:“若是兀良汗那边传出什么与通宁公主有关的消息,烦请告知。” 对无为来说,这只是一桩小事。 他想也没想,连声保证,“包在我身上。可要我再单独为你打听?” “不必。”时雍只想知道结果,不想去打草惊蛇,也不想真与巴图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想去草原做什么兀良汗公主。 说罢,她朝杨斐一笑。 “咱们今日算是冰释前嫌了,往后就是兄弟。” 杨斐重重点头,随即愕然,“兄弟?” 话音刚落,桌底下探出一颗脑袋来,正是大黑。 他炯炯有神的黑眸,望了望无为那张古怪的面具,又看了看时雍的眼神,舔了舔嘴筒子,又默默地缩了回去,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这家伙!”杨斐笑了起来,“我都想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他,记恨到如今。” 时雍嘴角缓缓牵起,淡淡地笑:“大黑就是皮,其实并没有当真咬过你……” 没有当真咬已经那样了,当真咬当如何? 杨斐心里腹诽,却没有说出口,而是抱拳告别,趁着夜色又悄悄摸下山去。 然后按时雍出的主意,开始做“无为先生”应该做的事情,以兀良汗使者的名义,向大晏朝廷递送信函,要求大晏朝廷释放兀良汗二皇子来桑。 ………… 太阳再次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山中薄雾慢慢散开,林间山色,空气怡人。 时雍跟着净玉师太去做了早课回来,乌婵已经从山下的镇子买好兔子和鸡仔回来了。 为了方便,她专门请了个挑夫,将幼兔和鸡仔担在竹筐里,直接担到了聋哑婆婆的篱笆前,可惜聋哑婆婆并不领情,乌婵和时雍托了相熟的师太去说和,婆婆也坚决拒绝了她们的好意,二话不说转身进门,然后将柴门紧闭。 “真是个怪人。” 乌婵再次发出了感慨。 庵中的小尼道:“婆婆听不见,说不来,性情难免孤僻,她不要你们的东西,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想是不会计较的,要不,此事就作罢了吧。” 此事作罢,这些鸡仔和兔仔怎么办? 乌婵和彩云面面相觑,时雍袖子一摆,“养起来。” 不养起来能怎么办?这么小的兔子和鸡仔,放出去都得饿死。既然聋哑婆婆可以围上篱笆养起来,那她们也可以。玉堂庵后院厢房人少,庭院很大,时雍征得师太同意后,将几只幼兔和鸡仔圈在围墙边上,养了起来。 而那个吃兔子和鸡的大黑,就成了养鸡的和养兔的狗子。 赵胤带着谢放来的时候,大黑正守在围墙边上,四只蹄子着地,望着里面的幼兔和鸡仔吐着舌头滴口水,那模样又怂又可爱…… “你倒是学好了。” 大黑听到脚步也只是回头望一眼,守着围墙根儿寸步不离,赵胤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近摸了摸它的头,低声问:“你主子呢?” 大黑仰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赵胤看着它反常的样子,眉头一拧。 “起来,带我去。” 大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望着他,眼神有点委屈。 “它不敢。”厢房的门推开了,时雍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庭院里芝兰玉树的男人,轻轻捋发,倚靠在门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大人今日怎的得闲上山来了?” 赵胤揉了揉大黑的头,直起身来,隔着庭院望着那女子。 太阳已经升在半空,阳光从房檐洒落下来,照得她小脸明亮异常。 一袭素衣,未施粉黛,肌肤莹白,整个人淡然得仿佛一朵不起眼的山野小花,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娇媚之感,一双黑眸闪烁着潋滟波光,似笑非笑,荡人心神。 三日未见,仿佛已隔数年。 赵胤慢慢朝她走过去,脚下的黑色革靴沾了一些上山踩出的泥土,身上的织锦披风在风中萧萧肃肃,黑色长发玄墨发冠,浓密的眉毛英挺俊朗,一双黑眸深邃幽远,明明隔了那么远,又仿佛已然望入了她的眼底。 “娘子在此,为夫不能不来。” 时雍笑望着他,“这位大人说话好生奇怪,你叫谁娘子呢?这庵里只有小尼姑。” 小尼姑可没有这般风情万种。 赵胤皱起的眉微微上扬,说道:“那本座叫你什么才好?” “我哪里知道你的?”时雍瞄他一眼,身子散漫地倚着,眼皮微抬,淡淡地道:“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叫什么呗。” 她表情轻松,眼底却仿佛潜伏了一层层阴霾。 赵胤思忖片刻,扬眉问:“娘子不行,难道叫夫人?” “才不要。”叫夫人不是把岁数叫老了么?时雍微微抿唇:“大人内心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你可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何必叫得这么亲热?” “你这女子!”赵胤叹息又无奈,“那叫媳妇儿,可好?” 时雍没有想到他会当真纠结在一个称呼里,不由无语。 难道这人看不出来她是在开玩笑么? 隔着阳光,空中仿佛有细小的微尘在起伏飘动,时雍上下打量赵胤,与他隔空对视良久,唇角微微一扬,偏了偏头,“进来说话。” 章节目录 第514章 一唱一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着厢房的门,犹豫了一下,“出去走走吧。” 时雍愣了愣神,回头便看到他俊脸上奇怪的神色,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忽而一笑,调侃他道:“大人怕进小尼姑的厢房,引来误会?” 赵胤没有开口,看他一眼,又转头望向围墙外的参天古木,说道:“带大黑走走路。” “大黑不能走。”时雍看到那只已经掉过头充满希冀的狗子,故意说道:“它犯了错,在受罚。” 大黑听见了,脑袋又耷拉下去,拿眼瞄赵胤,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赵胤好笑地瞥它一眼,“罚它做什么?既然犯了错,干脆宰杀了再养一只乖巧的罢了。” 前半句听着大黑还动了动耳朵,后半句直接将脑袋耷拉下去,趴在鸡笼前一动也不动。 哼!时雍与他一唱一和,“大人喜欢吃什么狗肉?清蒸还是红烧?” 可领! 赵胤答道:“这个天气,乍暖还寒,不如煨一锅狗肉汤来,暖胃健脾……” “也可。”时雍边说边走到赵胤的身边,娴衣拿了一件斗篷跟出来,正要为时雍披上,便听到赵胤吩咐,“我来。” 他从娴衣手上接过斗篷,温柔地披在时雍的肩膀,又轻轻为她系好带子,这才淡淡瞥一眼夹着尾巴躺得端正的大黑。 “黑子,走!出去猎野兔。” 大黑脑袋动了动,想转过来,眼角余光瞄到时雍的脸,又缩了回去,直到时雍哭笑不得地道:“大人叫你,就起来吧。这次看在大人面上就饶了你,再有下次,清蒸、红烧还是煨汤,你自个儿选。” “呜……呜……”大黑讨好地夹着尾巴上来,围着二人舔了舔,又拼命地摇动尾巴。 时雍摸了摸它的脑袋,哼笑一声,同赵胤并肩而行,渐渐出了庵门。 玉堂庵里的香客远不如前山庆寿寺来得多,但今儿天气晴朗,来往都有人。二人一路出来,男的修长英挺,女的小鸟依人,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赵胤来时打过招呼,见他带时雍出门,净玉师太也不多言,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山上凉风习习,骄阳落在树冠上,泛出点点光圈。 二人寻着无人的小径,走向玉堂庵的后山,大黑紧紧跟在脚边,很是自觉地配合他们的步伐和节奏。娴衣和朱九跟在后面不远处,慢步而行,而向来与赵胤形影不离的谢放,离得更远去警戒,根本就看不到人影。 到了山中,周围的一切,一目了然。 只见山林叠嶂翠绿,可是走了许久都没有碰到一只小动物,哪里来的野兔和野鸡? 这么一想,那日大黑肯定是饿极了,找不到吃的,这才不管不顾,叼走了聋哑婆婆养的兔子和鸡仔吧。 时雍低头瞥了一眼大黑,突然有点心酸。 它本就是吃肉的狗子,怎能陪她吃素? 时雍突然蹲身摸了摸大黑的头,搞得大黑一头雾水,吓得望着她许久,不敢动弹了。 时雍抿嘴一笑,“前面走着。” 大黑看她笑了,吐着舌头开始满地转圈,欢天喜地。 这种地方,时雍也不怕隔墙有耳,看着大黑蹦蹦跳跳的身影,转头问赵胤。 “锦衣卫缉拿来桑,是怎么回来?” 果然,对于她身在玉堂庵,竟然知晓京中事,赵胤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瞥来一眼,唇角弯起,“与你听到的,一般无二。” 时雍看着他的表情,轻忽一笑,“大人怎知我听到的是什么?” 赵胤手负身后,革靴踩在青石板上,走几步,没见时雍跟上,又回头伸手来牵她。 “杨斐的性情,我比你了解。也正是因为了解他的性情,才会派他去兀良汗。” 时雍将手搭在赵胤的掌心,挑了挑眉梢,“那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赵胤道:“他不信来桑与狼头刺青和军需案有关,定然也会因我没有事先告知而对我有所误解,进而否定他自己……” 时雍微微惊讶。 就算赵胤在她身边派有探子,也不可能听到杨斐同她的对话。 而赵胤说出来的情况,与杨斐来时一般无二。 除了对一个人十足的了解,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时雍勾了勾唇,“那大人猜猜,我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赵胤低头望她一眼,目光带了些温和的笑意,“阿拾必然会拒绝他的请求。” 时雍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还有呢?” 赵胤眯起眼看她,沉默片刻道:“阿拾与我心意相通,我之所想,你定能猜度,也一定能帮我说服杨斐。让他行该行之事。” “……” 时雍静默着望他片刻,突然不服地哼了一声。 “如此说来,我便又帮了大人一次,或者说,又被大人利用了一次,还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赵胤失笑,“你我夫妻本为一体,谈何利用?” 呸! 坏男人! 嘴上说得好听,肚子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时雍从他掌心抽回手,拉下脸,左右看了看,往路边一块被风雨和阳光打磨得光洁无比的石头上一坐,就那么仰脸看着赵胤。 “大人当真是个老狐狸。我就说你怎会如此爽快地同意我来玉堂庵祈福修行,原来是顺水推舟呀。” 赵胤眼睛微沉,“此话怎讲?” 时雍抿了抿嘴角,轻声道:“免得我在京中,阻止你对付来桑,对不对?” 赵胤眉头微微一蹙,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走近,站在她面前,将阳光挡住,目光便显得幽冷了许多。 “听阿拾此言,你和来桑已然亲近到你会为他阻止我行事的地步?” 他语气十分平淡,却抹不开那一股子浓郁的酸味,时雍听得眉梢微扬,唇角也勾了起来,“大人好生厉害,这不是反将一军么?行,我不跟你说这个了。我就问你一句,来桑当真与狼头刺青有关?” 赵胤面孔微敛,神色凌厉了不少。 “阿拾信我,还是信他?” 时雍内心微微一窒。 难不成她猜错了?来桑并不如外表那样单纯无害?天真直率的大男孩,实则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大屠夫?时雍想到这里时,脑子里不由想起了来桑向她表白时的模样,还有他自请到大晏为质的坚决…… 随即,时雍否定地摇了摇头。 “我看错过人。但我不认为我会看错来桑。” 赵胤叹气,“那阿拾就是不信我了。” 听到他语气里略微的失望,时雍再次摇头,“我并没有不信任大人。我知道大人是一个刚正无私之人,不会无缘无故怀疑来桑,而且此事涉及两国邦交,大人更不会轻易缉拿他下狱。可是,大人所得的证据,难免不会有错呀?” 赵胤微眯眼盯她片刻,哼声一笑。 “他没有下狱。” 时雍问:“大人放了他?” 赵胤摇头,“只是暂时软禁。你说得对,涉及两国邦交,他是兀良汗二皇子,怎会轻易押入诏狱?阿拾大可放心。” 这句“大可放心”,说得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时雍却从中听出了怪异的不满。 她微微牵唇,“我方才那些话,不是为了来桑,而是为大人着想。若是因为大人查办此案引来兀良汗不满,进而引发两国争端,大人必将腹背受敌,一则引来兀良汗仇视,二则引来朝中佞臣不满,你说多为难呀?” 见她说得认真,赵胤眼皮微垂,一副淡然而笃定的表情,“爷自有分寸。” 说罢,她见时雍一脸不解地看来,分明就是嘴上说相信,心里还有诸多疑问,于是轻轻一哼,顿了顿又徐徐说道: “第一次出现狼头刺青,是在大帽胡同。死者身上的刺青虽有涂抹,可依稀能够辩认,来桑是如何说的?” 时雍想了想道:“他说有点类似兀良汗的一种刑罚,但不确定是不是兀良汗人。” 赵胤眯起眼,重重冷哼一声,“没错。他是这么说的,可实际上,死者不仅是兀良汗人,还是来桑在兀良汗时的侍从。” 什么? 时雍还记得他们叫来桑辨尸时的情形。 从当时来桑的反应看,是根本就不识得死者的呀。 时雍吃惊地问:“如何确定?他自己承认了吗?” 赵胤对她表露的疑惑,似乎早有准备,从袖口掏出一封有火漆封缄的信函,上面的文字时雍不识得,但是曾经在四夷馆看到过,正是兀良汗使用的文字。 “信上写什么我看不懂,大人告诉我便是。” 赵胤淡淡道:“来桑秘密通知吉尔泰的信件,信上,来桑告诉吉尔泰,不要打草惊蛇,……” 章节目录 第515章 刺探活动(二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简直不可思议! 来桑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装得这么无辜? 时雍识不得兀良汗文字,但还是把信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她相信赵胤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哄她,于是思考一下,又道:“难道来桑写信递信,无为竟一无所知?他可是大人你的探子,每日与来桑寸步不离。” 赵胤道:“百密尚有一疏,何况,若是来桑诚心欺骗隐瞒,他会有一百个办法避开无为。” 时雍摇了摇头,“不可能。除非他早知无为身份,或是对他有所猜疑。” 赵胤道:“你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解释。”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见时雍如此在意此事,赵胤眼睛半阖起来,低头凝视她道:“阿拾的不敢信,是出于情。而本座办案,是出于法。” 时雍见他凝重的表情,心平气和地道:“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出于情,出于法,我只是出于对证据是否能完整闭环,错怪了来桑无所谓,若是让真正的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就不好了。” 顿了顿,她又看着那封信问:“那信中有没有说,狼头刺青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赵胤摇头,“信中没有说,但本座查到了。” “什么?”时雍迫不及待地问。 赵胤深深地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来桑是兀良汗大妃之子,也是汗王的争夺者,大妃身边有一群拥护来桑的人,吉尔泰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养了一群死士,以备不时之需,狼头刺青便是这些死士的标志……” 时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淡淡瞟向赵胤。 “就如你手底下的‘十天干’一样呗?” “十天干不是我的,是先帝爷的。效忠的不是我,是大晏。” “一个道理。”时雍与他分析道:“总之,这些狼头死士既然要用狼头标志来辨认和对接消息,那就表示他们的隐藏身份不会轻易被公开,只是为了必要的时候,刺杀对手,或者做些别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主子卖命……” 这次,赵胤没有否认。 因为狼头刺青和狼头死士的存在意义,确实如时雍所说,与“十天干”并无不同。 时雍看他不语,眉梢挑了挑,又道:“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若如大人所说,狼头刺青是狼头死士的标识,那为何会在宋月的身上出现?” 宋月的死是狼头刺青第二次现于人前。 与第一次大帽胡同几个兀良汗人的刺青被人为刻意涂抹不同,宋月身上的刺青清晰新鲜,仿佛刚刺上去不久。 “宋月一个侑酒女子,怎会成为兀良汗的死士?这说不通。” “有何不可?”赵胤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道:“宋月死前接待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吉尔泰。” 时雍讶异,“当真?” 再次听到她的质疑,赵胤眉头不由皱起,“盛章拿吉尔泰的画像,去红袖招确认了。” 宋月虽然死了,可红袖招是一个公众场合,再怎样也不可能避得开所有人的目光。 时雍点点头,“这么说,吉尔泰说服了宋月为他行事,那么,宋月又为何要羞愤自杀?自杀前,又为何试图勾引陈萧?” 赵胤眼睛微微一眯,“纠正一下。不是羞愤坠楼,是勾引陈萧不成,不得不坠楼。” 照这个思路,可以猜测到,在宋月成为狼头死士之前,或许吉尔泰许了她很多好处,又或者是受了吉尔泰的威胁。无论如何,当她走上这一步,而任务又无法完成的时候,那么“死士”两个字的份量就重于一切了。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宋月若是不死,势必就会暴露秘密。 她必须死。 相比于受到狼头组织的惩罚,坠楼也许是宋月认为最轻松的一种死法了。 时雍想了许久,“那军需案呢?怎会与吉尔泰和来桑有关?军需之事,分明是邪君那时已然存在,难不成来桑就是邪君?” 赵胤摇头道:“军需案原本是几个唯利是图的犯官,盗卖粮饷的罪行,吉尔泰是以商人身份购买黑心粮草便转运去边关,终其根源,还是陈淮和户部几个犯官之责……” “明白了。” 交流好书。现在关注 可领现金红包! 时雍听完赵胤的说法,又慢声分析道: “这封信证明了吉尔泰是来桑的人,而吉尔泰所犯的事情是,购买大晏的军需粮草,然后杀了几个兀良汗的狼头死士——也可能是清理门户。然后,试图让宋月去勾引陈萧——这一点尚且存疑,因为宋月死了,死无对证。再然后,便是吉尔泰以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来威胁高句使者李昌锡,让李昌锡为己所用——这一点可能与宋月勾引陈萧的原因如出一辙,就是他们准备尽可能多的在大晏布局更多自己的眼线。直此,吉尔泰死亡,死在李昌锡之手。” 说罢,她抬抬眼,盯着赵胤问:“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赵胤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用意,点头不语。 时雍将那封信递还给赵胤,淡定地道:“若是这样,那相当于来桑就是在大晏搞间谍活动,而且,还有可能是瞒着巴图的私下间谍活动,对不对?” “间谍活动?”赵胤听了半晌,疑惑地反问,“此言何意?” 时雍抿唇想了片刻,用了一个赵胤比较能够理解的词语。 “刺探活动,刺探我大晏情报。” “是。”赵胤问:“阿拾对此可有疑虑?” 时雍摇了摇头,勾了勾嘴唇道:“没有疑问了。来桑既然与吉尔泰勾结刺探我朝,大人缉拿他合情合理。我唯一的疑惑是这封信……” 她指了指赵胤手上的信函,“大人从何处所得,可有鉴定过,确是出自来桑手笔?” 赵胤看着她疑问的模样,脸沉了下来,“得来途径阿拾不必知道。本座办案自有分寸。” 好吧! 时雍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可能从赵胤的视角来看,她就像是有意要为来桑开脱罪责一样。 她不想造成这种误解,更不愿为此与赵胤发现争执。于是,淡淡蹙一下眉头,望着赵胤冷若冰霜的脸,抿嘴而叹道:“大人不肯说,我就不问了。我今儿的话,可能多了一些,遭了大人不快。大人若是能明白我一番苦心,我自是欣慰。大人若是因此而怀疑我,那我……” 说到此处,她低下头去,望着蹲在脚边的大黑。 “比大黑还要冤枉了。我是不信来桑会做这些事,可我更不想大人趟这浑水呀。” 她的委屈就是赵胤的杀手锏,屡试不爽,一听她声音都变了调,赵胤眉梢一跳,心便有些许的乱了,无奈喟叹一声,“傻瓜,我怎会不明白你的想法?我没有误会你,我只是……” 只是不高兴她关心另外一个男人罢了。 赵胤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子心怀妒意,话没有说完,又叹息一声,低下头来,朝时雍伸出手。 “起来吧,我们再往前走走,便能看到庆寿寺的庙宇了。” 不再提先前的不愉快,就是讲和了,时雍顺着杆子往上爬,瘪了瘪嘴巴。 “我走不动了。” 赵胤一怔。 便又听到她说,“想要大人背我。” 赵胤:…… 四下无人,有娴衣和朱九望风,又有谢放和白执等人暗中护卫,自然不会有人轻易靠近发现和打扰,只是……要让赵胤屈尊下来背她,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时雍正在腹诽赵大人的脸面观念太强,就听到男人悠悠一叹。 “你这小性子,要改一改了。” 话虽如此说,赵胤还是轻轻撩了撩袍角,将绣春刀解下交到她手上,然后背过去蹲在她面前,拍拍肩膀。 “上来!” 时雍心脏突然跳得快了些,欢实而没有章乱,就像初谈恋爱似的,一张俏脸竟然红了起来。 “大人待我真好!” 她猛地跃上赵胤的后背,横着绣春刀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笑盈盈地凑上去在他耳朵一吻。 赵胤大概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绣春刀柄勒住自己脖子的感受,低头看一眼那刀柄,无奈地摇头,背着时雍慢慢地往上走。 章节目录 第516章 恋恋不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是一个上坡的路径,寻常人负重而行会很吃力,可赵胤背着时雍,仿佛没什么反应,不见额际浮出汗意,但见锦袍玉带在山风中徐徐飘动。 四周一片静谧,林中光斑点点。 沉默了半晌,时雍道:“大人今儿特地来玉堂庵,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 赵胤侧脸,低声道:“怕你胡思乱想。” 时雍道:“你知道杨斐上山来找过我?” 这事之前时雍已经有了猜测,再问只是为了从他嘴里核实罢了。赵胤又是轻嗯一声,走到山峰一块巨石下,仰头望了望,将时雍从背上放下来,侧坐在光滑的石头上,走到山石边沿,朝下面望。 “那就是庆寿寺了。” 时雍转了个方向,坐在石上俯瞰山间的红墙庙宇,只见古木掩映的殿宇上,琉璃瓦在阳光照耀里金碧辉煌,庙里的钟声深沉而幽远,佛音阵阵。 时雍不由感叹。 “先头觉得玉堂庵精巧别致,很是端庄大方,如今对比庆寿寺真是大巫见小巫,这才叫庄严大气呢。大人你看,就连出家修行,做和尚都比做尼姑强,这世道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得很。” 赵胤不止一次听到她为女子抱不平,说女子处世的艰辛了。实际上,女子畏惧男权是时下人的天性,赵胤见得更多的是女子之间的相互倾轧,很少见到她们对同类产生与她一般的怜悯。 “阿拾。” 赵胤看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寺庙,轻轻走近坐在她的旁边。 “你当真是宋长贵的女儿?” 冷不丁听到他问起这个,时雍心里咯噔一下,侧头望过来,朝他懒洋洋地笑,“大人这是何意?我是宋长贵的女儿,我也不算宋长贵的女儿。你又不是不知情,这让我如何回答?” 赵胤眉头微动,“宋长贵养不出你这般女子。” 这般女子? 时雍讪笑,“我是哪般女子?” 赵胤沉默片刻,给出她四个字,“与众不同。” 这一点,时雍自然知道,尽管她已经来这个世界许多年,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可是初次为人的生活习性和观念其实在骨子里刻得更深,因此她的价值观早已成形,来这里这么多年也没能磨灭,仍然是曾经那个人,从没有改变过。 “大人,咱们往里面坐一点,别坐这里。”时雍不欲与他纠缠在这个话题里,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站起来。 赵胤左右看看,“为何?” “悬崖危险。”时雍抿唇一笑,“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擎木,四人不入庙,独自莫凭栏。万一有人从背后,推我们一把,我俩就滚下去报废了。” 赵胤站起身来,“不是有大黑吗?” 时雍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狗子,故意道:“狗子就是狗子,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说不定把咱们推下悬崖的,就是大黑呢。” 大黑:“汪汪……” 时雍噗嗤一声笑着,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又低下头去,在它脑袋上顶了顶,“乖崽崽!” 赵胤四周看了看,“大黑,来!” 狗子转头看他一眼,舔了舔嘴筒子,不动弹。 赵胤道:“带你打猎,给你打打牙祭。” 今日上山,赵胤是为时雍带了些吃的用的东西过来,可是大黑性子野,山里的东西更合它的口味,于是,赵胤就没有让人为它准备吃的,想亲自带大黑去猎一些好的,填填它的肚子。 听了这话,大黑兴奋起来,挣脱时雍的手就朝他跑了过去。 时雍忍不住失笑,“这狗东西!” 他们慢慢进入了林子,往庆寿寺的山间走去。 方才从玉堂庵过来的路上,时雍特地注意了一下,没有小动物的影子,可那是一条小径,行人虽少,但总会有人出入,没有小动物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二人往山林深处走了许久,前面早已经没有了路,密林中的杂草带着露水,越来越难前行,没有碰到除了天上飞鸟以外的任何一只小动物。 时雍笑道:“大黑的运气真是不好。” 赵胤突然回头,“我记得大黑喜欢吃鸟?” 噗! 时雍道:“不是大黑喜欢吃鸟,是大黑喜欢吃大人的鸟。” 赵胤扬了扬,朝她看一眼,“那不行。” 说着,他突然弯腰捡了几颗石头,在手上垫了垫重量,突然扬起手臂。 石子疾射出去,一只飞鸟刚落在树枝就被石子打中,发出一声惨叫,跌落在草丛里。 赵胤沉声,“大黑,上!” 那只鸟儿折了翅膀,在草丛里扑棱棱地挣扎,发出凄厉的叫声。 出乎意料的是,大黑走近趴倒,上前嗅了嗅它,却没有下嘴,而是不远不近地趴着观察它。 抽红包! 时雍见状哭笑不得,玩笑道:“大黑在玉堂庵礼佛几天,已经学会了慈悲为怀,小鸟这么可爱,它怎么会吃呢。” 大黑摇了摇尾巴,好像听不懂主子的调侃,舔舔嘴,仍然没有动。 赵胤慢慢走近,捡起鸟来端详一下,淡淡地道:“既如此,便饶它一命罢。” 他转头,叫一声“朱九”,只见不远处树木微微一动,朱九唰一声从树下跃下来,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近前,拱手道:“爷,有何吩咐?” 赵胤道:“把这鸟带回去,养起来。” 朱九应了一声,接过鸟儿便转身走了。 大黑身子跟着鸟儿转动,时雍看着狗子这模样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漫不经心地和赵胤说话,“此山前有庆寿寺,后有玉堂庵,千年宝刹,百年庙宇,按说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怎会半只动物都没有?难道全都被度化登仙了不成?” 这么大的山峦,人迹罕至,竟无野生动物,时雍觉得不可思议。 赵胤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山上常有修道之士来往,动物不肯留下也属正常。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就要回去了? 时雍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重重一拍,打在他的手心里,不高兴地道:“回了玉堂庵,大人是不是就要走了?” 赵胤嗯一声,捏起她的手,揉了揉,“打得不疼吗?” 他不提时雍不觉得,这一问她还真觉得手心里火辣辣的。 “痛。”时雍坦然自若地抽回手来,负在身后不让他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继续方才被赵胤岔开的话,“那大人这一走,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赵胤一动不动地站立片刻,“阿拾,还有十一天,你再坚持坚持。” 十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时雍眼角轻轻瞟他一下,抿了抿嘴巴,“大人曾说,要在我们大婚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对不对?” 赵胤看到她这一副幽幽怨怨的小模样儿,一颗心仿佛被泡在温水里,连心口都热了起来。 “阿拾,爷知道你在庵中吃了苦,等你进门,加倍补偿你。” 时雍哼声,“我是问你,对是不对呢?” 赵胤:“对。” 时雍又问:“那你现在处理得如何了?” 赵胤怔了怔,望着她严肃的样子,忽而失笑,“你这女子!” 说罢,他轻轻抬起时雍的下巴,在她唇尖点了点,“八九不离十了,只是,结果大概不如你意。” 哼!时雍晶亮的眼微微一暗,“陈淮是不是放出来了?” “还没有。”赵胤垂下眼眸,“倒卖军需,贪墨银两,罪无可恕,夺爵下狱,势必为之。只是,长公主仍是念了些旧情,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大的处罚了。” 也就是说,最大限度是夺去广武侯爵位,罚没一些银子,在狱中反省一些时日就出来了,虽然不是候爷了,可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总归不会是平民百姓的待遇。说到底,只要不是抄家株连,像陈香苋这些人,根本就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刑不上大夫!果然如此。” 时雍对此并不意外,自古以来王侯公爵犯法就不与庶民类同,他们的优越待遇甚至是写在了律法里的。因此,在这桩军需案中,赵胤能把陈淮办到夺爵入狱,已是不易。 “这样也好。”时雍微微抿唇,冷冷一笑,“一下子打死了就没得玩了。夺了爵位,看他们还怎么蹦跶起来!” 赵胤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你不怪我就好。” “我怎会怪你?”时雍仰脸,双眼无辜地看着他,想到这清冷寡淡的庵中岁月,想到赵胤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再来看她了,心中竟是莫名颤了一下,慢吞吞扑入赵胤怀里,圈住了他的腰身。 “我只是太舍不得大人了……” 章节目录 第517章 庵中不速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姑娘落入怀里,赵胤又怎会毫无反应? 他望着时雍微微发红的眼圈,轻抚她的后背,喉头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声音喑哑不堪。 “我又何尝舍得阿拾?只是,身负先帝嘱托,无乩不能只有儿女情长,还有家国重担。” 时雍不常听他提及先帝,可是每每听到他的语气,时雍就能感觉得到赵胤对先帝的情感,亦师亦父。甚至可以说,赵胤对先帝的敬重远在他的父亲甲一之上。 很多事情,他本可以不出手,像其他王公大臣那般静观其变就可以得到最大利益,可是因为一句“先帝重托”,他当真是义无反顾地坐稳了世人嘴里的“大反派”位置,心甘情愿受人唾弃,也要为大晏肃清乱党…… 这种人明明满身正骨,却成为旁人嘴里的“恶魔”,时雍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从某种意义上说,赵胤与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只是因为他们的行事风格不符合世人的惯有逻辑和圆滑腐朽的三观,他们就成了异类,成了众矢之的。 “大人做得对,自古邪不胜正,因果有循环,不论是谁,犯下的业,终归要偿。”时雍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再对他撒娇卖惨,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了。 “你不要担心我。我横竖也想静静心,玉堂庵挺好的,养鸡养兔也自有乐趣。” 赵胤双臂一紧,喟叹一声,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阿拾,赵胤必不负你。” “真的?”时雍眨了眨眼,故意不信任地看着他。 赵胤目光凝重,看她片刻,突然重重点头,无奈地捋她头发。 “明知故问。你这女子是要人把心肝掏给你看才算数么?” 时雍笑了起来,“我最擅长掏人的心肝了,大人可要一试?” 唔!赵胤被她的笑容感染,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内心的沉郁也因她这一笑霎时亮了开来。 “有何不可?阿拾要,拿去便是。” “傻子!”时雍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心里像抹了蜜一般,一颗心却诡异地乱了章法。 山林里,万籁俱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一刻的情意绵绵,时雍的身子软得几乎快要化成水。 ………… 青石板的山路掩藏在青翠的山林里,赵胤从玉堂庵中牵出乌骓,打马下山时,时雍仍站在庵门前的石阶上远远相望。 山风拂过她的裙裾,仿佛一朵淡雅的山间小花在徐徐盛开。赵胤回头望了一眼,扬鞭而起,“驾”一声,带着朱九谢放等侍卫疾驰而去。 拐过一道弯,再看不到时雍的身影了,赵胤马步放慢,突然停了下来。 “驭!” 一个骑马的男子站在前方的小径尽头,鸾袍玉带,身形挺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温不火地道:“我才刚刚来,大都督怎的就要走了?” 赵胤执起缰绳,慢慢打马走近,待彼此面容清楚了些,他才冷漠一笑。 “厂督不是来了小半日了?怎会是刚来?” 白马扶舟闻言一愣,低低笑了起来,“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大都督的眼睛,当真是厉害,扶舟佩服之极。” 他眉目带笑,语气亲和,赵胤却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三生崖上,感谢厂督不杀之恩。” 方才赵胤和时雍所坐那处石台,在庆寿寺的后山山顶,名唤“三生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总有人在此殉情,赵胤不认为三生崖是什么吉利之所,也就没有告诉时雍。但时雍有一点说得极对,不要随便坐在悬崖边上,当真有人欲行不轨,十条命都不够摔的。 白马扶舟一笑,“那大都督要如何感谢我呢?” 赵胤道:“厂督真是厚颜无耻。” 声音一落,他扭头沉喝一声,“朱九——” 朱九应声打马上头,将手上用绳子拴住的鸟儿拎了上来。那鸟儿翅膀上染了鲜血,但命还挺大,如今仍然活着。 赵胤偏头,示意朱九将鸟儿交给白马扶舟。 “这鸟就送给厂督了。” 白马扶舟接过鸟儿,端详片刻,小声:“此山有鸟无兽,确实古怪。”说罢,他撩起一抹视线,看着赵胤,似笑非笑,“放心吧,我不会辜负大都督的鸟!等我消息。” 什么叫不会辜负大都督的鸟? 朱九和谢放几个听得脊背发麻,赵胤却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朝白马扶舟拱了拱手。 “告辞!” 马蹄嘚嘚,绝尘而去。 慕漓默默上前,从白马扶舟手上接过那只奄奄一息的鸟,狐疑地看了片刻,“督主,接下来如何行事?”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抬起眼皮望向那一条通往玉堂庵的青石小径,鼻翼里轻轻一哼。 “回!” —————— 时雍吃斋念佛,并不知道赵胤与白马扶舟发生了什么,山中岁月清冷,从刚来时的不适渐渐习惯,她发现这确实是一个可以将前尘往事都细细想明白的好所在。 一时兴起,时雍找净玉师太要了法衣换上,头发盘在脑后,戴上尼姑法帽,手捻佛珠,盘腿而坐,听着净玉师太讲课,竟是慢慢入禅,颇有一种心净如水的感觉。 佛法无边! 时雍礼佛的态度前所未有的端正,带得娴衣、乌婵两个也都虔诚起来,便是乌婵这野性子的人,也安安静静地坐在佛堂,听起了师太讲经。 若不是初二法会这天,赵焕带着阮娇娇上得山来,时雍认为自己已经被佛祖度到了河的对岸,看破红尘,无怨无求,心如止水了。 赵焕和阮娇娇是直接冲她来的,脚走很慢,眼睛却直盯着她。 时雍刚准备回厢房,看到这晦气的两人,眉头微蹙,别开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郡主留步。”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阮娇娇的娇声软语便传入耳朵。 时雍面不改色,冷着一张脸,并不打算理会,赵焕却好死不死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郡主,借一步说话。” 一个叫留步,一个还要借一步。 这两人是一个比一个遭人烦。 时雍好不容易才被佛祖度化的怨憎,看到这两张脸,霎时又起了涟漪。 她不理阮娇娇,只是看着面前的赵焕,冷冷问:“好狗不挡路,殿下没有听人说过吗?” 被封郡主,她对赵焕连往常的假意客气与谦卑都没有了,一张脸冷气森森,不给他留半分脸面。 不料,赵焕却笑了起来,“听过。” 说着他眉梢轻扬,意有所指地看着时雍道:“听你说过。阿时!” 阿时与阿拾听上去并无不同,可是,时雍能明显的感觉到赵焕唤出来的是前者,赵焕眼里的目光,也比往常更为灼热。 时雍勾唇冷笑,“那敢问殿下,挡道意欲何为?” 这不是骂他是狗么? 赵焕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阮娇娇那张俏脸却微微一暗,随即又娇艳一笑,对时雍道:“郡主不要误会,今日我与殿下上山,是来烧香祈福的,没有别的目的……” 时雍淡淡看她,“干我何事?” 阮娇娇一怔,对这女子说话时如此不近人情,似乎极为不适,她咬了咬下唇,偷瞄赵焕一眼,突然便红了眼眶,垂下头道: “我知郡主对我有怨,可天寿山的事,非奴家所愿,奴家也不知道为何,为何会衣衫不整地躺在大都督的床上……若是郡主为此误会了奴家,那奴家愿在佛前起誓,自证清白……” 这是庵堂,今儿又是初二法会,四处来往都有人,阮娇娇嘴上说着不知,实则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她曾经躺在赵胤的床上过。 都躺床上了,还有什么清白? 她深谙越描越黑的道理,可是时雍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会争风吃醋的女子。 闻言,时雍脸上表情都没有变。 “庵堂重地,阮娘子还是谨言慎行得好。再说了,一张床罢了,反正我家大人也没有睡过,你喜欢睡就睡,睡死在上面也与我们无关。只是可怜了楚王殿下————” 她拖长嗓音,奚落与嘲笑尽在那一声笑里。 “明明臭不可闻,还吃得这么香。” 章节目录 第518章 娇娇美人被人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晏女子说话大多含蓄,尤其是有些身份的人,断不会像市井妇人那般张口就骂,阮娇娇没想到时雍封了郡主还这般的泼辣,当着众人的面被说“臭不可闻”,一张小脸当即褪去血色,好生可怜。 然而,赵焕什么反应都没有,被时雍骂了,俊脸上仍然带笑,目光也只是专注在时雍身上,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现身边的美娇娘已经凄凄恻恻。 阮娇娇咬了咬下唇,语气软软地道:“郡主这般羞辱奴家,恐会有失身份。” 时雍看一眼她苍白的小脸,实在不喜欢这副熟悉的面容长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当即瞥开眼,冷笑一声。 “我说臭不可闻,阮娘子何必对号入座?难不成臭的就是你?” 阮娇娇心下一窒。 可恨! 阮娇娇满心愤怒,看赵焕不答话,也不阻止时雍,内心一阵气血翻涌,故意苦笑一声,酸溜溜地道:“奴家已再三向郡主言明,我与大都督是清白的,郡主却两次三番地出言羞辱,想是极为介意此事了。可怜奴家一介卑贱身,不敢顶撞郡主,又解释不清,何处能说理……” 听她再次提赵胤,时雍如同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风光霁月的大都督岂是这种女子可以侮辱的? 时雍心底生恨,唇角却勾出一抹莞尔,斜睨着阮娇娇,眼梢飞起。 “阮娘子知晓自己卑贱,还自不量力,实在可笑!你想要不卑贱,找我闹也没有用,你得找你的楚王殿下,让她娶了你做王妃,你不就人上人了吗?你要有这本事,本郡主还高看你一眼,没有,就老实点当你的卑贱奴婢,少来招惹我。” 言毕,不待阮娇娇说话,时雍越过她往外走。 骂完人就走,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据说是最解气的,而对方自然也是最难受的。 阮娇娇一张脸青白不匀,身子晃了晃,哭叫一声:“郡主欺人太甚。” 说罢,她当即就要上前同时雍理论。 乌婵斜刺里站过来,堵在她面前,“阿时会给你讲理,我可不讲,你要再上前一步,我直接掌你嘴巴信不信?” 阮娇娇没想到会被又一个女子欺负,而赵焕双臂微抱,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根本就没有为她出头的意思,这让阮娇娇觉得,若是她不能靠自己挣回脸面,赵焕会彻底瞧不上她,她也会失去他的宠爱了。 “你算什么东西!我再不济也是楚王殿下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可来欺我么?”阮娇娇气得声音不住颤抖,娇娇美人便是连生气都是好看的,顿时惹来了更多人围观。 被称为“阿猫阿狗”的乌婵,眉头微微一蹙,想了想冷冰冰地瞥她一眼。 “本不想跟你这种贱婢计较,可你实在欠打!” 打字未落,乌婵直接扬起巴掌,搧在阮娇娇的脸上,然后在众人的震惊里,冷哼一声道: “我叫徐婵,户部侍郎徐通的女儿,不服气去找我爹。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未婚夫婿,定国公世子陈萧,你要是心里头不舒服,回头也可去定国公府找麻烦。” 时雍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乌婵第一次在人前称自己为徐婵,不仅仗了定国公府的势,还给徐通和陈萧把仇恨拉满,简直是一箭三雕。 “婵儿!”时雍看阮娇娇两只眼眶湿漉漉像被雨水洗过一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引来旁观者指指点点,故意轻咳一声道:“佛门重地,不必生戾。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走吧,别让楚王殿下难堪。” 乌婵刚才那一巴掌,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上的,包括时雍和陈红玉的怨气一并打了,可没给阮娇娇客气,这会儿看她脸颊通红,巴掌印清晰可见,哭得凄厉又伤心,哼了一声,放下袖子收回手,叫一声“阿弥陀佛”,对赵焕行了一礼。 “楚王殿下,得罪了。” 走出庵堂,还没到后院的厢房,时雍和乌婵就已经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一身法衣配上这夸张的笑容,画面极不和谐,但时雍管不住自己了,抱住乌婵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猜阮娇娇会不会气得吃不下饭?” “这回至少要流三斤眼泪,不然止不住了。” “吃不下是小事,若是气得短了命,那才作孽。” 两人笑了片刻,进屋喝了水,冷静下来,乌婵道:“你说那赵焕也是奇怪,不是说宠溺入骨么?怎会由着我们嘲笑奚落阮娇娇,他都一言不发。” 时雍冷笑,“他有什么可说的?找个这样的女子,堂而皇之地带到庵堂上来侮辱佛祖,若是一心维护,不是惹人笑话么?再说了,不是阮娇娇自找的,口口声声提及另一个男人,赵焕心里能好受?” 乌婵眉尖儿一蹙,摇摇头。 “不对,不是这个样子,我倒觉得这赵焕对阮娇娇的情分,远不如外间传言那般好。一个青楼艳妓,再好看也有看腻的一天,除了那张脸长得像……”她瞥一眼不远处正和彩云一起整理绣棚的娴衣,生生把到嘴的“你”字压下去,换言道:“除了长得像时雍,一无是处。” 时雍懒洋洋地耷拉眼皮,“与我们无关,管他死活。” 乌婵瞥她一眼,又坐近她的身侧,眯起眼睛,低低地道:“我感觉他……似乎知道你的身份。” 时雍闻言一怔,却没有反驳。 “知道谈不上,怀疑是有的。他上次在城外堵我,就唤过我以前的名字。后来被大黑恶狠狠地咬了几口,就老实了许久,没再来招惹我。” 乌婵倒抽一口凉气,“这都能看出来,他是如何想到的?” 时雍冷笑,杏眼微斜,盯着乌婵道:“我的眼神很与众不同吗?他还说,我眼睛熟悉,还说。除了我,从没人会有这样的眼神。” 乌婵听罢,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又亲自上手把她的脑袋左右摆动,反复端详片刻,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与众不同谈不上,就是一双寻常眼睛。” 时雍:“……” 乌婵又道:“长得稍稍比寻常眼睛好看点罢了。” 时雍:“……” 乌婵看她这副表情,噗嗤一笑,又敛住面容,“不与你开玩笑了。说真的,单看眼睛是不会发现什么的,可你的眼神确实与旁人不同,尤其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十分锐利冷漠,就会隐隐有一种熟悉感。” 她深深看着时雍,轻声道:“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你,与你对视,也是通过这双眼察觉出来的。当然,我认为最紧要的是大黑。黑煞认主,熟悉你的人都知道,赵焕不会相信大黑转认了旁的主人,而我也是一样……” 看时雍不语,乌婵又朝她微微点头。 “你得小心为上,不知这家伙打什么主意呢。” 时雍静默不语。 —————— 晚上小尼姑来送斋饭时,时雍打听到,在她们离开后,那位阮娘子又伤伤心心地哭了很久,差点哭晕在佛像前,楚王殿下柔声安慰许久,又为了她给庙中捐了功德,她才破涕为笑。 小尼姑还说,楚王和随从在庵堂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 乌婵松了一口气。 “这清贵王爷不耐山中苦寒,肯定带着他的阮娇娘回京去了。阿拾,你可以放心了。” 楚王的到来,让她们担忧了好一阵子,如今听到赵焕离开,乌婵很是开心,觉得事情过去了。 可是,时雍却没有她那么乐观。 赵焕这个人看似荒诞不经,可是,他内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既然大老远地过来了,就必然有他的目的,什么都没做,还被打了脸就走,可能么? 果然,饭后时雍带着大黑出去遛跶,就在山后小径上碰到了这尊瘟神。 这一次,赵焕只带了两个侍从,身边没有那千媚百娇的美娇娘,整个人看上去就严肃了许多。 同时雍一起出来的是乌婵,见状,她立马攥紧拳头,低头对时雍道:“来者不善。阿时,一会赵焕这狗东西要是上前冒犯,你先走,我来殿后。” “他不会。”时雍淡淡说着,叫了一声大黑,“我们走。” 章节目录 第519章 不念半分旧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黑正撒开蹄子在山间追逐,赵焕来时,它也看到了。曾经咬过的人,狗子记得特别清楚,不待时雍叫它,嘴里已然发出了低低的警告声,“呜呜”作响。 “大黑!” 听到主子唤回,大黑这才舔了舔嘴,撤回往前冲的阵势,朝时雍奔跑过来,但是仍在一步三回头,虎视眈眈地盯住赵焕。 “呵~”赵焕笑了起来,“你这狗,是忘了我喂你吃肉的时候了?” 大黑已然跑到时雍的身边,呜的一声,回头朝他龇牙。 “汪汪!” 时雍摸摸它的头,“乖狗狗。别出声!” 大黑仰头摇了摇尾巴,靠坐在时雍的左侧,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仿佛随时准备听令扑上去。 赵焕没有走近,站在离时雍大约两丈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道:“可否屏蔽左右,你我二人单独说几句话。” 时雍冷着脸,淡淡道:“本郡主是有夫之妇,在这荒山野岭,不便与男子纠缠,还望楚王殿下自重。” 一听这话,赵焕的脸色微微一变,转眼又恢复了纨绔王爷的风流模样。 “看来你是当真不念半分旧情了。” 乌婵微微一惊,看着时雍毫无变化的脸,抢在前面嗤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跟你有旧情?” 赵焕抬手制止侍从跟随,缓缓朝她们走过来,那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诡异,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乌婵会不会听见他接下去的话,盯住时雍,情意深深地凉笑。 “雍儿,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嫁与他人吗?” 时雍一听这话,嘲弄地笑了。 “楚王殿下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我这儿有个师父留下的方子,要不要拿去吃两副看看,能不能治治这病?” 一般人听了这种讽刺也是受不得的,更何况贵为皇子的楚王殿下? 时雍暗中戒备,等着赵焕发作。 不料,赵焕听完,不怒反笑。 “你说得对极。”赵焕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悲伤,“我可能是得了癔症,这病来势汹汹,药石无用,因为这是心病。” 不等时雍说话,赵焕又接了下一句,掌心甚至虔诚地捂住了胸口。 “听闻你要嫁给赵胤,我心痛了许久。你是神医之徒,你和我说说,这是种什么癔症呢?” 林中光线氤氲,赵焕的脸明明灭灭。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你就是她。无妨。我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她。很想她,在失去她的这几个月,我度日如年,没有一日可得快活。” 没一日快话? 与别的女子颠鸾倒凤的时候,也不快活吗? 时雍嘲弄地掀起唇角,淡淡地道:“楚王殿下当真好笑之极,对着一个与你毫无瓜葛的女子诉尽衷肠,是要做什么?还是说,楚王殿下向来都是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勾搭姑娘的?” “我很后悔,雍儿。”赵焕停下脚步,盯住她的眼睛,眸底的情绪如同一锅沸水渐渐凉却,又在她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渐渐沸腾,“我宁愿你恨我,只要你肯理我就好。” 时雍哼声:“病得不轻。” 赵焕突然低头,沉吟般看着足下的革靴,好片刻才抬起头来,眼底仿佛有泪雾在流动,湿润又情深,“你不会回头,我也不敢奢求。我只是……一想来将来长长久久的岁月里都没有你,将来长长久久的岁月里,当我想念你时,你却在别人的身边,我就心痛。” 时雍看着这个男人,一如往常的英俊面容,一如往常的熟悉语调,一如往常的情深意重,就觉得很讽刺。 因为这个男人,让时雍差一点丧失了对人性的基本信任。 时雍冷冷淡淡地看着赵焕,轻轻击掌三下,“楚王殿下若登台唱戏,定能胜过京师名伶,好一番温言软语,你不羞,我都替你羞。” 赵焕轻笑,“不论你说我什么,我都不恼,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欣喜若狂——” “很可惜,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吐。”时雍道:“我虽然不是你嘴里那位故人,但是,楚王殿下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唾弃,哪怕我是个局外人,也得说一句,大晏有楚王,国之不幸。想那先帝先后一世英明,都被你这个老幺儿给毁了。长公主英姿飒爽,雍容大气,陛下敬天爱民、励精图治,而你楚王殿下有什么呢?荒淫无度、纨绔风流?午夜梦回时,殿下从来不觉得害臊吗?” 赵焕说不会因为她的言词而怪罪,可是这番话听下来,他脸上却寸寸变色,声音也厉了几分。 “荒淫无度、纨绔风流,这便是你给我的评价?” 时雍道:“我对这个世界还是充满了善意的。不然,楚王殿下会听到更难听的话。好了,言尽于此,楚王殿下若还要脸面,就不要再来纠缠,丢人现眼!” 说罢,她侧身低头,“我们走。” “时雍!”赵焕喉头一热,冲上前来,“就算你不肯再原谅我,难道你也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来诏狱看你,我又为什么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你难道不想知道,眼睁睁看着你离去,我的心有多么痛吗?若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难道还不足道吗?” 足够吗? 同人命比起来,确实不足够。 时雍轻哼,没有回头,只冷冷丢下一句。 “殿下太把自己当回事,而不是把别人当人!自重吧。” 赵焕似乎还想再追,可是,小径另一头突然传来喊声。 “殿下!大事不好。” 来人正是赵焕的长史庞淞,他气喘吁吁地冲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恰好碰上赵焕气上心头,闻言愤而怒斥。 “住嘴!天大的事都给本王憋回去!” 庞淞脚步一顿,脸色变了变,快到喉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一言不发。 赵焕看着时雍越走越快的背影,大声道:“这天下就是个大炭炉,你在火中,我也在火中,你痛,我也痛。你想撇开我同赵胤双宿双飞,不可能!我不会放手的,死也不放!你给我等着好了。” 时雍没有理会他,只听乌婵斥了一声。 “脑子坏了。” 赵焕胸口起伏,缓了一口气,这才敛住表情,望向前来报信的庞淞。 “何事如此慌张?” 庞淞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时雍的背影,闪过一抹冷光。 “殿下,阮娘子跳了三生崖。” 他声音不小,随风传入时雍和乌婵的耳朵。 乌婵愣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不会真跳吧?那贱人怎么舍得死?” 时雍眉头微微一蹙,“不关我们的事,走快些。” 乌婵感慨,“喔,若当真死了,也算是报应。” —————— 可惜,乌婵的嘴没有开光,阮娇娇跳了三生崖没错,却是刚滑下去就被一根粗木枝挡住,没有落下山崖,愣是捡回了一条命。 三生崖这个地方风景秀丽,可俯瞰整个庆寿寺庙宇亭阁,来庆寿寺礼佛拜神的人们,常常会爬上山去看一看,走一走,也有一些风流文士为三生崖赋诗作对,为它增添了不少神话传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三生崖上死,三世有缘人”的说法流传下来。 赵焕带着阮娇娇离开玉堂庵后,并没有下山回京,而是在庆寿寺的禅房住了下来,安顿好阮娇娇,他就带人顺着庆寿寺后山,从三生崖步行到玉堂庵,哪会知道,阮娇娇竟然偷偷跟了他出来,得知他是为了堵时雍,阮娇娇一个想不开,就去跳崖了。 名山古刹就这点事,有人跳崖,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乌婵听到阮娇娇没死,再镒感慨。 “祸害千年在。” 时雍却半晌无话,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 “真要想死,活不成。” 乌婵道:“我就说了,这贱人肯定是装的——” 时雍眯起眼看她,“阮娇娇一个弱女子,哪来的本事把自己精准地挂在山崖的粗树干上?” 章节目录 第520章 家破人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京师顺天府。 今儿同样是一个大晴天,可是对广武侯府来说,却是阴霾罩顶,苦不堪言。 陈香苋的肚子已经腆出来很大了,刚开春新做的漂亮衣裳还没有上身,便已经不能再穿了。大晏朝等级森严,王侯公卿平民百姓各有等级,什么等级用什么样的布料全有相应的规矩,侯府小姐能穿的衣服,一个百姓之家的姑娘是穿不得的。 监国皇太子下达的敕令是在黄昏时分传来的。 “褫夺广武侯封号,革职查办”,一句话宛若重锤,击在陈香苋的脑袋上。 当时,她正在抚摸新装,想象着自己生产后穿上新衣是何等的好看。 太子敕令如一瓢冷水,烧得她浑身冰冷。 就在前天,她还去找过长公主,哀求她看在老广武侯的面上饶过自己的父亲。 老广武侯没有儿子,若是陈淮出事,这一脉就绝了。就算赵胤想要办实了陈淮的案子,陈香苋也不相信长公主会半分情面都不讲,真让陈景断子绝孙。 果然,长公主在她的哀求下软了心肠,叫她安心回家等待,说她的父亲不会有事。 陈香苋没有想到,她以为的“没事”和宝音说的“没事”,根本是两回事。 陈淮虽然留下了一条小命,但该褫夺封号、革职查办仍然毫不留情。没有抄家连坐,已是宝音最大的仁慈—— 陈香苋疯了一般跑到长公主府,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不仅没有见到陈岚和宝音,还被门房给赶了出来。 宝音只是让人给她带了一句话:“能保一命已是恩典。蚍蜉撼大树,不要不自量。” 陈香苋回到家,就见到锦衣卫来人,说是要收回广武侯府邸,让他们一家今日之内搬离侯府。 谢再衡与对方争辩了几句,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差点吐血。 陈香苋挺着个大肚子回到房里,丫头们正在收拾细软和衣物,她看了一眼这个处处富贵奢华的房间,突然冲过去拿起剪刀,在丫头的惊呼声里,拖出那些再也无法穿的新衣裳,一件件剪了个稀巴烂,一边剪,一边骂。 “赵胤!宋阿拾!我陈香苋与你们势不相立。” 与陈淮同案处理的人,还有谢再衡的父亲谢炀,相比于陈淮有皇亲国戚的保命符,谢炀只是穷家子弟出身,靠自己考得功名任了个仓储主事,好不容易家宅渐好,却一错再错,不仅没有因为攀上广武侯府而得到好处,反而深受其累,虽然他不是此案的主犯,又检举有功,但他是这案子里最没有势力的犯官。 “抄家入狱,等候问斩”八个字,是锦衣卫给谢炀最后的处理。 可以说,如今的陈香苋,谁也指望不上了。父家,夫家,全部倒台,原本可以一直指望的姑母又是个傻的,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只要长公主不开恩,她跪破膝盖都没有用。 “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 谢再衡坐在庭院的石墩上,手拿酒壶,看着这个自己“入赘暂居”的侯府,看着下人们如打慌的兔子一般来来去去,心如死灰。 有那么一刹那,他脑子里恍惚掠过一个影子。 宋家胡同窄小的青石路面上,一个姑娘缓缓行来,唤他一声。 “再衡哥。” 还有一句遗忘在记忆深处许久,可乍一想来,便历历在目的话。 “来年陛下开了恩科,我若考取功名,就娶你过门可好?” 若当初他没有控制不住私欲,与张芸儿私会,或是没有令张芸儿有孕,那事情会不会都不一样,他们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谢再衡仰头望天,举起酒壶,任酒液从头淋下,紧紧闭上眼,恨不得醉死回到从前。 —————— 相比狼头刺青一案的秘而不宣,军需案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 一案下来,牵连朝廷官员数十之众,阵势之大,所涉人员之多,光启年以来尚属首次。 广武侯陈淮、户部侍郎徐通、五城兵马司都督全是朝廷大员,就连当朝皇贵妃杨氏生父,户部尚书杨荣也因监管不力,被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其余牵涉官员,也是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同案者,全部从重处罚。事后,锦衣卫还将处置结果发放到各个衙门,将杀鸡儆猴的效果用到极致。 办了这么大个血案,赵胤此人的凶残冷酷更是深入人心。 关于他“权倾朝野,手握重兵,一手遮天、野心勃勃”的传闻,就更是多不胜数。 可是,赵胤不仅手握重兵,还有一个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锦衣卫情报网,而他自己就是特务头子,即便再冷血酷烈,旁人拿他也是无奈。 因此,东宫议事时,当赵胤以“来桑对大晏进行刺探活动”,提出将他“谴送回兀良汗”时,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来桑、吉尔泰与“狼头刺青”的事情,赵胤没有公之于众,但来桑参与刺探大晏情报的事情,他没有隐瞒朝臣,在大殿上拿出书信等铁证,以证实所言不虚。 可是,来桑不仅是兀良汗皇子,还是兀良汗送到大晏的“质子”,虽说杀不得,但就这么遣送回去,不是吃亏么? 许多人心里都有疑惑,对赵胤的决定十分不解。 但是,赵胤一说,赵云圳便首肯了。 太子爷甚至当庭表示“我堂堂大晏,何须以人为质?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放虎归山。” 群臣再无异议。 事后,朝臣散去,赵胤留了下来,在赵云圳求夸赞的眼神里,对赵云圳说了一句。 “这个放虎归山用得极妙。” 赵云圳愣了愣,大惑不解,“阿胤叔,此言何意?” 大殿里没有外人,赵胤走近摸了摸他的头上,“你说是何意,就是何意。” 赵云圳撇了撇嘴巴,“我就那样一说,又不知晓阿胤叔是何意,你告诉我呀。” 赵胤没有同赵云圳解释,而是比了比他的个头,“长高了。” “可不么?”赵云圳很是得意地踮了踮脚,斜斜看着赵胤道:“就是每日被催着吃鸡蛋,我又不喜吃蛋黄,很是难受……” 哼!赵胤淡淡看着他,唇角微勾。 “吃蛋黄长得快。等你长大,阿胤叔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赵云圳哑然片刻,仰脸望着他,“你要带着阿拾去过二人世界吗?” “二人世界?” 看赵胤皱眉的样子,赵云圳又是忍不住一阵得意,“哈哈,你不知道了吧?这是阿拾告诉我的。别问我什么意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因为我也不知道。 赵云圳没有把心里话告诉赵胤,而是突然兴奋地抓住他的袖子。 “阿胤叔,你跟我来,看看我为你和阿拾准备的新婚大礼!” ———— 玉堂庵离京不远,京师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传到山上。 时雍之前不知道此案牵扯到徐通,闻言稍稍有些意外。 “婵儿?”她看着安静不语的乌婵,目光里浮现着一缕担忧,“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乌婵道:“看什么?看他被抄家入狱吗?” 声音尚未落下,乌婵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捋了捋头发,看着时雍轻声发笑。 “你说我这命吧,可能真的不好,怪不得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硬。你看看我,没几岁就克死了我娘和我外祖父。好不容易亲爹找上门来,认了我回去,不到两月,亲爹被抄家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刚刚反应过来。 “阿时,你说我已经认祖归宗,会被此案牵连吗?” “又不是株连九族,再说,你也没有参与军需案,怕什么?你要有事,那天赵胤就把你缉拿归案了。”时雍看着她说罢,目光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我以为你会担心,婚事如何办……” “唉!” 乌婵摇头,叹一口气,又忍不住笑。 “我只是担心,阮娇娇知晓此事,会想不通跑过来打我的脸。你说,这话怎么刚说出去就遭了恶报呢?果然不能口出狂言,造了口孽啊!阿弥陀佛,菩萨诚不欺我,做人要善良。” 她表情轻松自在,半点瞧不出有什么影响,可是时雍毕竟是了解她的,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相当于命运逆转,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心平气和。 “乌婵。”时雍牵住她的手,眼对眼地盯了她良久,“你还有我。” “嗯。”乌婵微笑,“你比我亲爹亲夫,重要多了。” 时雍哼地一声,捏了捏她的肩膀,“我可不会养你一辈子。不过,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不舒坦,尽量向我吐苦水,别把自己憋坏了。” “能有什么苦水呢?”乌婵自说自话地笑了一下,“说起来,都是与我无关的人。” 章节目录 第521章 怎会是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定国公府这样的门第,不可能娶一个罪臣之女。 乌婵以为会等来定国公府的一纸退婚书,还特地派了彩云回京去打听情况,生怕错过人家来退婚。然而,在山上这么忐忑不安的等了两日,定国公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对吧?”乌婵看着前来报信的彩云,又望了望时雍,“你说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时雍想了想道:“定国公府家风淳朴,又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与朝中那些迂腐世家必然不同。徐家一出事就退婚,难免会遭人闲话。定国公是个忠厚的人,显然不做出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 乌婵眼一瞥,“那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啊。月底的婚礼还办不办了?” 时雍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焦灼,宽慰道:“事缓则圆,再等等看吧,你若想嫁便嫁,你若不想嫁,谁也奈何不了你。” 乌婵哼笑一声,“不想嫁便不嫁么?得罪了定国公府,我还有活路么?我可不像你,有大都督撑腰。” 时雍道:“你有我撑腰。”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乌婵听得眉开眼笑,扑过去搂住她。 “阿时,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山林幽静,二人一狗慢慢地走着,说着话,时雍看着身侧的乌婵,再想一想京城里正在发生的血雨腥风,惊涛骇浪,竟有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 赵胤说要在大婚前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如此看来,他也确实雷厉风行,下手狠绝。 时雍尚不知赵胤要将来桑遣送回兀良汗的事情,如今听到这些消息,来玉堂庵时的担心,反而少了许多,并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甲一没有,觉远离得这么近,更没有。 看来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许这些老古板,确实认为让她来庵中“修行半月,潜心礼佛”,就能得到菩萨的庇佑,让她和赵胤姻缘完满,再不受诅咒之祸。 “呜……” 突然,奔跑在前面的大黑,骤然停下,嘴里发出一道急促的轻呜声。 时雍与它相伴四年,对它的习性了如指掌,一听这种声音,就知道是大黑在示警,于是抽出袖中暗藏的匕首交到乌婵的手上,而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淡定地扣于掌心,低唤一声。 “大黑,回来。” 大黑回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朝她跑近。 几乎同一时刻,幽深的密林里突然无风而动,仿佛就在眨眼间,便蹿出十来个黑衣蒙面的彪形大汉来,一个个脚下生风,手里的砍刀泛着冰冷的寒光,如同一阵疾风般朝她们掠了过来。 “哼!” 时雍冷声沉喝。 “各位是哪路英雄,还请报上名来,要命,还是要钱?劳烦给个说法,我们或可商量。” 那群人似乎没有料到这小娘子会如此淡定,居然还“要钱还是要命”地同他们打起了商量来。 “要人!”一个黑衣大汗冷喝一声,朝四周蒙面人使了个眼色,便带头冲了上来,嘴里大声呼喝。 “放下匕首,束手就擒,饶你们性命。” “好笑——”时雍脚下踩住一块小碎石,突然脚尖一踢,石头直直朝那人飞了过去,就在那人防备碎石袭击的时候,只见时雍随手一扬,一团白色粉末便铺天盖地地朝那群人飞扬了出去。 “有毒!不怕死的就上来。” 时雍沉声吼道,声音未落,猛地拉紧乌婵的胳膊。 “跑!” 乌婵掌心里的匕首都捏出汗来了,原本以为要大战一场,不曾想时雍的对策是“走为上计”,她顿了顿,正准备撒丫子往玉堂庵跑,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兵刃相撞的厮杀声。 两人对视一眼,转头看了过去。 那白色粉末已经散开,被波及的几个黑衣人一身白灰,发出剧烈的咳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而另外的几个黑衣人正与一人厮杀。 “少将军?” 时雍没有料到陈萧会在此处,微微一怔,看向乌婵。 乌婵也是始料不及,眉头紧锁着,“不想欠他的人情,我上去帮忙,阿时,你赶紧回庵里搬救命。” 时雍转头一看,唇角微抿,“救兵来了。” 白执一直就在近处,在大黑发出警告的时候,他已经过来了,只是时雍那一团白色的粉末占了先机,而陈萧的出现,又让他略略迟疑。 “郡主。”白执上前朝时雍行了个礼,又看了乌婵一眼,“你们退后,我去帮少将军。” 说罢,他望向大黑,“保护郡主。” 大黑:“汪汪!汪汪汪!” 吼声地动山摇,力量十足,大黑寸步不离地跟着时雍,随时准备着扑向敌人。 狗子的敏捷度极高,很多时候,反应远远优于人类,大黑尤其警觉,比普通的狗更能感觉到杀气,只要带着大黑,时雍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被突然袭击。 二人一狗退后了几步,原地站稳观战。 寂静的山林里,厮杀呐喊声,兵刃的碰撞声,还有马儿的嘶鸣声,嘈杂地鼓噪着耳膜,有白执和陈萧出手,黑衣人又被时雍的粉末袭击过,渐渐落了下风。 乌婵见状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何人胆大妄为,竟到玉堂庵来杀人?” 她们出来遛狗并没有走太远,就在玉堂庵后面的小路上,这些人潜藏暗处,显然是对她们的行踪了若指掌了。 想到前两天发生的事情,乌婵思忖片刻,突然看向时雍,“难不成是赵焕?” 时雍面无表情,静默不语。 赵焕如今就住在庆寿寺中,又与她有些纠葛,如此明目张胆劫人,也太无脑了。他不会这么傻吧? 时雍正想着,突然就听到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一行数人从远方的小径深处骑马疾驰而来。 骑马跑在最前面的男人,正是赵焕。 说曹操,曹操就到! 时雍冷冷一笑,“楚王殿下!狐狸尾巴这就藏不住了?” 赵焕看了时雍一眼,勒紧马缰绳,轻驭一声,冷声吩咐侍从,“拿人!” 时雍看他指向的是黑衣蒙面人,面色微微一变,嘲弄地说道:“楚王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杀人灭口吗?少将军在此可以作证,你若胆敢乱来,我们认你是王爷,大晏律法可不认你!” 赵焕轻扬眉梢,这次没有看她,而是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的佩剑,跃下马来,朝黑衣人挥剑而去。 “抓活的!” 在他的命令下,几名侍从随即应战。本就溃不成军的黑衣人见势不妙,纷纷败走—— “别让他们跑了!” “殿下有令,抓活的。” 在赵焕连声的命令里,几名黑衣人被打倒在地,直接反剪了双手,动弹不得,剩下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如同丧家之犬。 乌婵生怕赵焕灭口,第一个扑了上去,一把揪住一个黑衣人的面罩。 “让老娘来看看你是谁?” 陌生而年轻的面孔,看上去粗犷又壮实,长相与大晏男子有些许差别。 乌婵抬头看了时雍一眼,目光露出了疑惑,“阿时?” 时雍眯了眯眼,慢慢走近,没有去掀黑衣人的面罩,而是直接拉开他们的领口。 “刺青?” 一模一样的狼头刺青,在那个黑衣人的锁骨上,赫然清晰。 “这是怎么回事?”赵焕看时雍神色凝重的模样,低头问了一句。 时雍没有看他,仿佛没有听到他声音似的,转头看向白执,“通知大都督。” 一听赵胤的名字,赵焕眼睛里就露出了一抹厉光,可是他没有着恼,而是冷笑一声,戏谑地道:“远水解不开近渴,你现在用不到赵胤,不如用我来得舒服?” 时雍冷冷扫他一眼,余光不经意看到了陈萧。 他手执钢刀,一言不发地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面色苍白,眼皮低垂,额头布满了冷汗,仿佛要靠手上刀刃的力度才能支撑起身上的重量。 这状态很不对劲。 可是,时雍刚才分明没有看到他受伤啊? “少将军!”时雍侧头看了乌婵一眼,飞快地取出腕上银针,“婵儿,扶住他。” 章节目录 第522章 紧急行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阳光从树顶洒下来,刺得乌婵几乎睁不开眼。 她看着光晕里紧紧握刀的陈萧,犹豫一下,听从时雍的话走了上去,轻轻扶住他的手臂。 春夏之交,陈萧穿得不厚,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乌婵发现掌心里的肌肤滚烫得如同火烧,男子手臂比女子健壮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用力,他微微地颤抖着,乌婵几乎快要扶不住。 “别碰我——”陈萧低吼一声,带着咬牙切齿的戾气,让乌婵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子,想要抽回手。 这个烂人,管他做什么? 她心下暗骂,却听到陈萧又猛地偏头,厉喝道: “你走!你们都走开!” 乌婵见他双眼灼热,仿佛燃烧起了两簇火一样的光芒,要将她整个融化一般,浑身上下肌肉贲张,暴戾而起,目光如同野兽盯住猎物一般刺骨,让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我不想伤害你们。快走!”陈萧喘着粗气厉声一喝,手上的钢刀随着他的喊声一起发出嗡鸣般地颤抖,好像随时都会被他折断一般。 “你冷静点。”乌婵冷声吼了回去,“病人就要有个病人的模样。我们若是走了,这荒山野岭,叫鬼来管你么?” “我不要人管!你们走——快走!” 陈萧突然恶狠狠地朝她瞪来,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乌婵从没见过这么可怖的双眼,咽了咽唾沫,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你以为我想管你啊!” 她掌心刚离开那滚烫的热源,就听到时雍淡定的声音。 “抓紧!别让他动弹。” 这个时候楚王赵焕和他的随从正在收拾后续,白执放了响箭召唤同伴,但锦衣卫的增援尚未赶来。白执得将赵焕的人看牢了,以免他们杀人灭口。 那么,能够帮助时雍制止陈萧的人就只有乌婵了。 “嗯。”乌婵忍着不耐烦,垂下眼皮不去看他,双臂再次用力想要抓紧男人粗壮的胳膊,可是,陈萧整个人仿佛突然膨胀起来一般,力量巨大,手臂一张就将她挥开。 “你们快走,再不走,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困兽一般大喊,吓得一群在天空盘旋的鸟儿鸣叫着惊走。 时雍手指夹住银针,沉声说道:“少将军!我们是想帮你。乌婵!” “是!”乌婵听到时雍的吩咐,再看这个浑男人,气得张开手臂就抱了上去,死死摁住他,将全身的力气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几乎同一时刻,大黑猛烈地呜嗷一声,扑上去,死死咬住陈萧的胳膊,两只前蹄抱住他的手臂,两只后蹄也夹住他的腰。 陈萧身子一怔。 在女性温软的身体贴上来的那一瞬,呼吸近乎被人抽去,心跳得仿佛要从胸膛里嘣出来。可是,当狗子如法炮制地跳上来,也那么夹住他,还伸出舌头舔他的脖子时,却如同一道冰棱落在火上,让他灼热的心瞬间冷却了下去。 “安静!” 时雍看着大黑很努力帮着她“救人”的样子,再看看被一人一狗死死缠住的陈萧,指尖夹针,拍拍大黑的头,示意它不要乱动,然后直接从陈萧头上“百会穴”入针。 “少将军,我此番行针是为你驱逐病邪,不会伤害到你,你且放松一些,百会穴居于颠顶,是百脉之会,可贯达全身……” 一般人是不会将自己的头部轻易置于别人之手的,尤其陈萧这样的男人。时雍生怕陈萧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行针之法产生误会,突然生出杀气来,因此,每扎一个穴位,都同陈萧解释一下。 不曾想,陈萧在乌婵和大黑的“拥抱”中,除了赤红的目光和起伏的胸膛,整个人安静得仿佛死物一般,一动也不动。大抵是看他“乖了”,大黑用嘴筒子蹭蹭他,又在他的耳后舔了一下,像大人安抚不听话的孩子。 陈萧:…… 仿佛被狗舔,陈萧高大的身子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乌婵也感觉到了。 这时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这么亲近地抱着一个浑身滚烫的男子,着实有些不好,眼皮跳动一下,便尴尬地垂了下去。 “你还好吧?还好,我就松开你了。” “还好。”陈萧声音嘶哑低沉,吃力地回应,仿佛缺水的鱼一般满是挣扎。 乌婵松开手,看着他烧得发红的脸颊,狐疑地皱起眉头,不满地问:“你又喝酒了?” 陈萧摇头,“不曾。” 时雍淡淡地接过话,说道:“我洒的那个药粉的问题……” 乌婵看向被摔倒在地上呻丨吟的几个黑衣人,不解地道:“为何那些人与他不同?” 时雍沉下眼皮,“因为他身上本就有毒。” 在这之前,时雍不曾告诉陈萧“寻欢”之毒的事情,乌婵自然也不曾说过。因此,陈萧是第一次听说自己中毒,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时雍。 “郡主此言当真?” 时雍低头与他对视,看他状态已然好了许多,紧张感退去,行针速度快了些。 “我以为少将军已然知情。否则,怎会出现在此?” 陈萧脸上的红润褪去不少,闻言羞惭地低下头,声音喑哑不堪。 “不瞒郡主,我此次上山是特地来寻你的。”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淡淡哦了一声,静待下文,手上不停。 陈萧稍停片刻,无奈地说道:“想必郡主也知道,孙老走前,我曾找他问诊。可惜,我身体尚未痊愈,孙老就仙去了。近日,我常觉得腹中如有火烧,心绪不宁,躁动不安……便想上山来求郡主要一剂良药……方才我听郡主说,我身上有毒,这是何故?” “没错。” 时雍目光凌厉了几分,从陈萧的脸上掠过。 “此毒名唤‘寻欢’。”时雍把白马扶舟关于寻欢之毒的说法告诉了陈萧,又仔细地询问他,身子是从何时开始感到不适的。 可惜,这位少将军丝毫不知道自己中毒,更不知道这毒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毒应是在少将军体丨内潜藏许久了。最初需要酒液来催动,如今少将军既然感到腹中火烧,那必然是毒性未能清除,甚至比往常更重了几分。若不然,也不会遇上我随意抛洒的痒痒粉,便突然发作了……” 那些痒痒粉并没有直接洒在陈萧的身上,他只是在与黑衣人搏斗时无意间沾染或是吸入了一些而已。可见,他身上的寻欢之毒,不仅没有被自身的排毒系统给清除出去,反而更为严重了。 时雍思忖片刻,询问道:“少将军在边地可曾饮酒?” 陈萧点头,“边地苦寒,回京前又正是寒冷时季,营中兄弟偶有打了酒来御寒也是有的。” 时雍皱了皱眉头,“我在定国公府初见少将军那一次,是少将军第一次失控发作?” 陈萧垂下眼皮,没有看她和乌婵的眼睛,含糊地道:“在边地有过一次。临行前,营中兄弟为我饯行。” “也是喝了酒的么?” 陈萧嗯一声。 乌婵轻哼,满是不屑地讽刺。 时雍淡淡看了乌婵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也侵犯了姑娘?” 陈萧喉头微梗,脸颊再次浮上红晕,似乎很难启齿一般,欲言又止,可是,等了片刻,见时雍看着自己不说话,想到她是一个医者,不可对她隐瞒病情,终是无奈又艰涩地开口。 “不曾侵犯姑娘。只是事后听说,对营中兄弟乱来……” “啊?”时雍微窒,而乌婵的脸已经膝黑一片,这时才又听到陈萧慌乱地辩解,“不曾侵犯,兄弟也不曾侵犯,就是我刚有这个乱来的由头,就被他们几个抬到雪地里……埋了起来。他们都以为我是喝多了发疯……” 噗! 抬到雪地里埋起来? “这倒是个醒酒的好办法,少将军有一群好兄弟。” 章节目录 第523章 气死赵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萧一张大脸快要被羞耻烧红了,赶紧转移话题,“那郡主帮我想想法子,如今可如何是好?此毒如何得解?” 他可不想变成一个动不动就发丨情的种丨猪,再有下一次,定国公府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哪怕他是定国公的唯一嫡子,他老爹大概也不会手软,亲自宰了他不可。 时雍没有正面回答陈萧的问题,而是慢慢转头,看着沉默不语的乌婵,轻笑道: “我眼下也没有办法帮助少将军。少将军若想祛毒,可以求助这位姑娘……” 陈萧与乌婵虽有过节,可是,他根本就不了解乌婵的身份,甚至于,这个不关心自己婚事的世子爷,至今也不知道乌婵就是徐婵。 闻言,他脸上掠过一抹惊讶,望着乌婵道:“原来姑娘竟是岐黄圣手?失敬失敬!” 乌婵一怔,无言以对。 时雍上次给了她一个小瓷瓶当嫁妆,告诉过他对陈萧有用,可是这药她也没有带上山来呀? 叫她怎么回答? 陈萧看她不吭声,想到以前的过节,尴尬地笑了笑,“陈某以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陈某计较……” 乌婵沉默片刻,看了时雍一眼,轻嗯一声,“回头给少将军解药。” 陈萧听到她居然有解药,内心不免泛起几分惊疑。 此女的医术造诣竟在孙老的传人之上? 这时,时雍行针已毕,陈萧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一般,整个人舒畅了许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撑着钢刀想要站起来,这才想到还抱着他一动不动的大黑,低笑一声。 “谢了,黑兄弟!” 陈萧说着,就想摸大黑的狗头。 哪料,刚才还对他“温柔似水”的狗子嫌弃地偏开头,飞快松开他,舔舔嘴巴闪到一边,在时雍腿边乖乖地坐下,一副严肃的样子望着他。 陈萧哭笑不得。 很显然,大黑把他当成病人才会那般待他。 要碰它的狗头,是碰不得的。 “少将军,行针祛毒可解一时之急,却无法根除毒源,为了少将军的安危,还是先随我去玉堂庵中歇息片刻,等我再为少将军仔细查脉,病情稳定下来后,再让人带少将军下山为妙。” 陈萧闻言,不好意思地道:“我堂堂男人,独自上得山,也独自下得山。郡主担心的是旁人的安危吧。” 他一发作起来,倒霉的不就是别人么? 时雍一笑,“这么说也没错。少将军,请吧。” 陈萧叹息一声,撩撩袍角,直起身来,“那便要叨扰了。” ………… 在时雍为陈萧施针解毒的时候,听到白执鸣镝示警的几个锦衣侍卫已然赶到后山密林。这些黑衣人之前在白执和赵焕等人的制服下,已经没有了反抗力,加上时雍撒下的痒痒粉发作,一群人痒得在原地不停地打滚,呻吟不止,骂声也不止。 他们和时雍距离有些远,现场又有一片嘈杂声,所以,时雍和陈萧的对话,旁人听不见,也没人特地凑近前去倾听。 只有赵焕不远不近地看着时雍,目光浮浮沉沉。 以前的时雍自然是不会施针的,可这个女子却娴熟得很…… 她跟着孙正业学医时间不长,怎会有这般造诣? 赵焕目光复杂,心思飘忽不定,注意力几乎全在时雍的身上。 白执看他一眼,沉眉大喝,“来人,把嘴给他们堵了,别嚷嚷!” “是。” 眼看他们要将人带走,赵焕抚了抚手上的佩剑,走上前来,“这么做事不好吧。” 白执眉头微蹙,“楚王殿下,锦衣卫办案,还望行个方便。” 赵焕冷笑,“你们方便了,我可就不方便了。”他望一眼这群黑衣人,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时雍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再怎么说,这些人也该有我一半才对吧?怎么能让你们就这样带走?” 刚才与黑衣人搏斗的时候,赵焕确实出了力,他又是王爷,这话一出,白执一时哑口,不知如何反驳。 时雍收好银针,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笑了笑。 “楚王殿下以为这些人是什么?五香肉,还是大美人?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楚王府也不是可以审案的法堂,殿下更不能将他们定罪。我就想不明白了,殿下要人去做什么?莫非是阮娘子不香了,殿下要换个口味?” 这种话别说女子,就连男子都未必能说得出口。 可是时雍不仅说了,还说得老神在在,一副嘲弄讽刺之态。 在场众人,听得头皮发麻,暗自为时雍捏把汗。 毕竟楚王是出了名的浑不吝,跟他斗花嘴,这些风流骚词,谁能说得过他? “呵~”赵焕笑了,不仅没有生气,还顺着时雍的话,接了下去,“知我者,郡主也。本王最近确实有些腻味,有了别的爱好。不知郡主可有想法?” 他眼底的光芒几乎要夺眶而出,落在时雍的脸上。 哪怕是个局外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位风流王爷对明光郡主很有兴趣。 白执面有薄怒。 这么调戏大都督未来的夫人,不是给大都督难堪吗? 白执扶刀上前,刚要开口,就听到陈萧咳嗽着把话接了过去。 “楚王殿下,明光郡主是朝廷亲封的郡主,是通宁公主的义女,也算是殿下您的外甥女。你这么说话,不太符合身份吧?” 赵焕脸上笑容不变,转脸看向陈萧,目光阴凉之极。 “少将军还真是怜香惜玉。” 陈萧沉眉,哼了一声,“本将是个粗人,说话不中听,要是哪句话说得不对,殿下别给我计较,不过,即便我是粗人,也知道义妹等同与亲妹,更何况,明光郡主还有未婚夫婿,淫人之妻,调戏外甥女,殿下行径与畜生何异?” 赵焕面色大变,死死盯住陈萧。 “少将军这病来得蹊跷,不会是坏了脑子吧?怎会说出这种尊卑不分的无礼之言?” 哼! 陈萧是上过战场的人,岂会畏惧赵焕? 定国公府的家风便是如此,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因此,陈萧并不在意会不会得罪楚王,而且,相对于手握重兵的定国公府陈家,空有王爷名号的楚王其实更为弱势,更何况,本就有陈红玉的旧仇在先,陈萧更不在乎与他结仇。 “本将功课不好,没殿下读的书多,可本将也知道一个道理,尊要尊可敬重之人,卑只卑可鄙夷之辈。” 赵焕冷笑,眯起眼盯住他。 陈萧一言不发地迎上去。 二人对视,空气里火光四溅,新仇旧恨都在心头。 片刻,陈萧捂了捂胸膛,朝赵焕拱了拱手。 “本将身染重疾,不便相陪,殿下,告辞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时雍,换了语气,客气地道:“有劳郡主回庵,帮我瞧瞧病吧,又不舒服了……” 时雍嫣然一笑,“莫敢不从。” “明光郡主。”赵焕声音懒洋洋地传过来,身子也适时地挡住时雍的去路,一双复杂的眼睛仿佛带着笑,又仿佛是从时雍脸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目光深邃难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戾气。 众人紧张的视线纷纷落在二人身上。 白执更是握紧了腰刀,一副只要赵焕一动手,他便六亲不认的意思…… 可是,赵焕只是看着时雍,什么也没有说,在时雍冷冽的视线注视下,他才冷冷勾了勾唇角,偏过脸去,低头小声对她一笑:“雍儿不必紧张,这里人多,我什么都不会说。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可好?” 时雍目光凉凉地看着他,冷笑一声,用只有他和近前的乌婵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地道:“少拿话来讹我。嘴在你身上,想喷什么粪尽管喷!反正你在阮娇娇那儿吃了一肚子的大便,不吐出来也不好受,我怕你憋死。” 看到赵焕脸色发青,时雍莞尔,朝他福了福身,拔高声音,轻飘飘地道。 “楚王殿下,告辞了。” 赵焕是怎么离开的密林,时雍没有看到,只是后来听白执说起,他气得脸都绿了,最后只带走了自己的侍从。 那群伏击时雍和乌婵的黑衣人,被锦衣卫押解回京不提,只说时雍将陈萧带回玉堂庵,然后通知了净玉师太,又让娴衣在玉堂庵后院为陈萧收拾了一间厢房,然后洗手更衣,再为他问诊切脉。 净玉师太得闻定国公世子在玉堂庵的后山遇险,生怕担上责任,心里恐慌得紧,哪有不从之理? 她不仅让人为陈萧安排了歇息之处,还差了庵中小尼烧了热水,供陈萧和时雍等人洗漱之用。 小尼抬水来时,乌婵正坐在房里的圆凳上,看时雍为陈萧诊脉。 乌婵对陈萧仍有忌惮,一直不离时雍左右,时时防备着他。 不曾想,最可怕的不是陈萧,而是抬水来的两个小尼姑。 这两个小尼姑年岁不大,比成年老尼们性子活泼很多,她们放下水桶,看了看英挺不凡的少将军,再看看乌婵,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我们师太说了,这几间厢房都归世子和世子妃使用,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叫人来吩咐一声便可……” 乌婵听得脸颊发热,想到之前众目睽睽之下说的那些话,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岂料,陈萧却根本就没有听懂小尼的意思,耿直地问了一声。 “小师太,怕不是认错了人?这位是明光郡主,大都督的夫人,可不能乱说……” 小尼愣了愣神,脸庞直接转向乌婵,不解地望着她道:“这位不就是世子妃么?” 章节目录 第524章 只见寂寞花,不见风韵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这辈子吃了不少苦,性子也格外敏感,尴尬的时候脸颊仿若火烧,尤其当陈萧探究的视线扫到她的脸上时,她头皮发麻,心如擂鼓,觉得这一辈子所有的尴尬加起来都不及这一回。 “小师太,你这水,水桶要抬出去吗?”乌婵红着脸,在两个小尼怀疑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我帮你们,走走走,我帮你们把水桶抬出去。” 水桶是两个小尼用一根扁担抬进来,乌婵却是直接拎起空桶就往外走,一副力大如牛的样子,两个小尼愕然片刻,立马回神,抢过水桶来,又用一种仿佛“拆穿了谎言”一样的目光看着乌婵,连说不麻烦了,然后就慌不迭地告辞离去。 乌婵站在原地,手上空空如也,尴尬得脚趾都卷了起来。 时雍的声音恰在这是响起,解了她的困境,“好了,少将军。” 她拉了拉被子,示意陈萧的手腕可以放回去了。 等陈萧的注意力被唤回来,目光满是疑问地看过来,时雍才淡淡地笑道: “少将军脉来宽缓均匀,初初诊来是正常脉象,不是有疾之症,是因毒素积滞内脏,入体深沉,每一次发病便令阳邪火旺,一旦发泄,更至脏气衰微,长久不治,病势便会转为危急……” 陈萧听得心惊肉跳,“那当如何是好?” 时雍缓缓扭头,看向仍然没有恢复平静的乌婵,“禅儿有解药,你问她拿便是。” 乌婵:…… 看到陈萧朝她看来,她就想到自己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是何等的尴尬,一想到这个,整个身子就开始发麻,浑身不适。 “解药未曾带在身边,少将军若是要得急,可自己差了人去乌家班拿……” 陈萧看着她发红的脸颊,一脸狐疑,“那便多谢姑娘了。只是本将有一事不明,刚才那位小师太,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一语即往,不仅乌婵僵住,便是连时雍都快石化了。 这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榆木脑袋的人么? 到现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时雍看乌婵轻咬下唇,糗得快要疯掉了,轻笑一声,接过话来。 “少将军,你那个未过门的世子妃,名唤什么?” 陈萧知道乌婵的名字,若有所思地望她一眼,凝重地回答时雍,“姓徐,闺名……没记住。” 好吧,没记住。 看来是真的不当回事了。 这样也好,对徐禅不当回事,对乌婵更容易有好感。 时雍这么想着,嘴角上扬,轻声说道:“我来告诉少将军好了,你未过门的世子妃,姓徐,单名一个婵字。” 看到陈萧脸色微变,时雍笑道:“如今少将军可晓得了?” 陈萧惊讶地看着她,似若所思地望向乌婵,“原来姑娘用的是化名?怪不得之前如此厌恶我。” 还知道自己讨人厌呀? 乌婵心里莫名窝了火,这个男不仅不知道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对她的事情根本就是一无所知,还“化名”?脑子这么木,怎么做将军的? 乌婵唔声应道,不解释什么,只是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 “我回房写一封手书,少将军拿到乌家班找慕苍生,说是我的意思就行。” 说罢,她掉身匆忙跑掉,都忘了礼仪。 陈萧望了一眼桌上的纸墨纸砚,无辜地看着时雍。 “我长得很吓人吗?” 时雍轻笑,“少将军高大挺拔,人中之龙,怎会吓人?婵儿是害羞了。” 她将那天玉堂庵法会时,自己和乌婵与阮娇娇的争执告诉了陈萧,又轻声叮嘱道:“婵儿面薄,少将军就当不知便是,切莫再提及此事,免她羞恼。” 陈萧微微尴尬,“自是,自是。” 对于这个未过门的世子妃,陈萧先前当真没有给予过半分关注。 他这个岁数了,早晚是要娶妻,为陈家开枝散叶的,无论娶哪个女子都是娶,不如就遂了父亲的意,他老人家高兴就好,至于他自己,早已心如枯井,再难荡起涟漪,又何苦再去多想? 也是大婚将至,他才开始有了慌乱。 大婚那日,肯定要喝酒,哪个新郎倌能抵得住? 一旦他酒后失德,可怎生收场才好? 婚期越近,他越发坐不住,左思右想,这才厚着脸皮上山来找时雍,可是,他又不敢直接到玉堂庵,犹犹豫豫之下,就恰好撞上了这桩伏击。 平白无故求人,陈萧不好张嘴,若是能救人一命,那再好不过,因此,陈萧毫不犹豫地拔刀出手,哪料倒霉地碰到了时雍的痒痒粉,诱发了毒素…… 又一次在未过门的妻子面前丢脸,陈萧脸皮也有点热。 对于乌婵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她是他的世子妃,陈萧既意外,又惊乱,内心复杂如麻,很难去理清到底什么情绪多一些。 乌婵没有再过来,拿来她信函的人是丫头彩云。 这位小丫头对乌婵未来的夫婿很有几分好奇,眼神落在陈萧的身上就像粘住了一般,她不像大户人家小丫头那么懂礼数,胜在嘴甜,将乌婵的手书呈上去时,不要人教,已经叫了姑爷。 “姑爷,我们家小姐说,药瓶就放在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教慕武师拿给你便可。” 这声姑爷喊得陈萧极是别扭。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唤她。 “替我多谢你家小姐。” “姑爷不必客气,这原就是为姑爷准备的。” “唔~多谢,多谢。”陈萧在小姑娘面前不知道能说什么,连声道了谢,将手书藏于怀里,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那我就不再叨扰郡主,这就启程回京寻药去。” 时雍看他说着就要下地,连忙制止,“少将军且慢!” 陈萧微怔,“郡主还有何事吩咐?” “少将军现在走不得。” 时雍记得很清楚,白马扶舟说过,“寻欢之毒”其实是没有对症药物可以治疗的,那所谓“解药”,其实是邪君留下的一种毒物,白马扶舟给的治疗方法无外乎以毒攻毒。 因此,时雍不敢轻易让陈萧一个人去尝试以毒化毒,万一吃出问题,可怎么办?她不敢让陈萧就这样离开,而是找来白执,让他想办法派人回京,从乌家班取来“解药”,同时通知定国公府,陈萧的情况。 见她想得周到,陈萧默许了。 定国公府的人是入夜时分才赶到玉堂庵的,除了陈萧的长随姚顺才,同行的还有诚国公世子元驰和几个侍从。 二人关系铁,陈萧以为他是听说了自己的事情这才上山来的,连忙拱手抱拳,惭愧地道谢。 “疾行,好兄弟,有劳了。” 元疾行愣了片刻,却是大笑出声。 “非也非也,惟杨你误会我了。” 陈萧一怔。 元疾行走到他的身侧,低下头,小声道:“寻常我想来玉堂庵看看小尼姑,怕是不合适,难免落下轻浮之名。可是,探病就不同了,又积了美名,又看了小尼姑,一举两得。” 陈萧讶然抬头,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模样,一个老拳差点暴揍出去。 “滚!” 元疾行没有滚。 他不仅参观了时雍养殖的兔子和鸡,又去找净玉师太讲了一会儿经,说是要修身养性,还四处逛了逛,最后悻悻回到陈萧身边,失望地摇头。 “庵堂萧索,只见寂寞花,不见风韵柳,郎心难许呀。” 陈萧看他张口就来,恨不得打死他。 “游蜂狂蝶!有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 元疾行干笑两声,回头就去找时雍,朗声笑道:“郡主,我近来常觉心口烦闷,半夜噩梦惊厥,不知是何原因?来都来了,不如劳驾郡主顺带为我把把脉如何?” 时雍看这个人厚颜无耻,想方设法要在尼姑庵里留下来,没有为他把脉,而是淡淡看他一眼。 “不用诊脉了,一观世子爷面相,本郡主就觉得你……这是生命垂危的征兆。” 元疾行:“……郡主真会辜负美貌。” 明明这么美的女子,嘴却这么毒辣。 “唉!可怜阿胤叔了!” 章节目录 第525章 夜审突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玉堂庵的来客突然变得多了起来,但庵堂里仍然只备了斋饭。 元疾行原本对在尼姑庵里过夜很是期待,可是,用完斋饭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开始后悔了。 山中清冷,庵堂更是萧瑟寂寞,尼姑们早早做了晚课,就都熄灯入睡。天上地下夜幕深沉,不见半分人气,这对京师城里过惯了繁华生活的元世子而言,无异于度日如年。 “小爷后悔了,唉!早知如此,就不来探你的病。” 元驰在陈萧的床上滚来滚去,唉声叹气,早已忘了自己上山的初衷,把烦恼全赖到陈萧身上,末了,又急匆匆下床,不顾陈萧的唾骂,穿上革靴,便撩袍而起。 “我要回京去,不等你了。” 陈萧眼风若是刀子,一眼就能宰杀了他。 “大晚上的,你发的什么疯?” 元疾行系上披风,笑盈盈望他,“庵中小尼,还是留给惟杨你吧。小爷我回我的温柔乡去了。” 陈萧气不打一处来,“天已夜了,你怎么下山?” 元疾行回头:“骑马。” “……” 这座山常有香客往来,道路不算险峻,可是这种黑灯瞎火的夜里下山很是不便,陈萧觉得这小子简直是疯了,逮着他就骂了一顿,元驰却毫无不当回事。 “惟杨你保重身体,千万别动气,月末便要做新郎倌了,别怪兄弟没有提醒你,若是气出个好歹,嫂子可是要守活寡的……” 陈萧暴怒:“滚!” “别恼,别恼,这就滚了。” 元驰走得飞快,差点与带着娴衣来为陈萧诊脉的时雍撞了个满怀。 晚上陈萧刚服了第一次白马扶舟给的药,时雍不放心,听到他好几次暴喝骂人,如同野兽出栏一般,以为他毒性发作,赶紧披风过来。 哪会知道是元驰给气的? 时雍看一眼气咻咻坐在床沿的陈萧,又看一些笑盈盈的元驰。 “怎么,世子爷要走?” 元驰朝她拱了拱手,礼数十分周倒。 “阿胤婶,小侄不耐山中苦寒,咳,咳,恐是旧疾发作,要先行下山了。” 阿胤婶? 真是个新鲜的称呼! 时雍哭笑不得,“我就是大夫,帮世子爷看看?” 元驰身子微微一僵,看着她挑了挑眉梢,又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不敢不敢,阿胤婶的绝世医术,动不动就给我问出个绝症,我在阿胤婶的手底下,怕是活不过今夜……还是早走为妙。” 噗! 时雍懒得管这个风流哥子,只是看了看他颀长却显得有些瘦削的身板,照例担忧地问了一声。 “这么晚下山安全吗?” 元驰想了想,揉鼻子,严肃道:“想来小姑娘也不会半夜在山中出没,她们应当安全吧?” 这人说话的方式很是喜人,时雍嘴唇扯了扯,差点被他逗笑。 “那行吧。让长随去问师太借个火,下山注意着些,别让山匪给劫了道。” “不会不会。”元驰拍了拍腰上长剑,朝时雍摆摆手,笑道:“阿胤婶,再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阿胤婶,总让时雍想到祥林嫂或是阿庆嫂,总觉得有点怪,不过,她没有去纠正元疾行,而是让娴衣随着他出去,找小师太要灯。 元驰和随从都是男子,半夜不便去敲尼姑的门,有娴衣在方便一些。 当然,也是时雍防着他惹事,若当真把哪个小尼姑给坏了,那才作孽。 不到一刻钟,娴衣回来了,轻声禀报道: “郡主,元世子已然离去。” 陈萧替元驰感到害臊,“这混球就不干正事,郡主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时雍方才为陈萧诊了脉,发现他脉象滑利虚弱,恐是受白马扶舟那个“解药”所谓,又叫他躺下,准备为他针灸一回。 闻言,时雍淡淡地应道:“我怎会计较?他走了才好,若是元世子再在庵中待上三两日,我怕庵堂的清规难守了。” 她原是开玩笑的说法,陈萧听罢却有些羞惭。 因为在外人眼中,他与元驰其实是一丘之貉,说元驰也相当于说他。 陈萧垂目道:“这小子混是混了点,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时雍瞄他一眼,猜到他内心所想,唇角微勾,“少将军这么说,那必然就是了。” 陈萧略微有些尴尬。 若是时雍反驳他两句还好,就这么顺着他说,反而像是敷衍和不信。 想了想,陈萧无声一叹,“不提他了,没得败了郡主的兴致。” 时雍笑道:“那说点什么?” 陈萧从她话中听出点意味,又是尴尬地一笑,“白日里我看郡主很在意黑衣人身上的刺青,可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明显转移话题,可是,时雍没有办法告诉他。 “我也只是觉得新鲜,到底是什么东西,还得等大都督查实。” 陈萧看她一眼,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回避,也不再多问,闲摆了一些她们上山祈福的事,门外就传来顺才客客气气的声音。 “楚王殿下,少将军病体未愈,不便见客,您请回吧。” 赵焕声音冰冷,一字一顿仿佛在咬牙,“我不是来找陈萧的,我要见明光郡主。” 大晚上的,男女相处一室,本是不太好的,即便时雍是个大夫,又有丫头在侧,但外人眼里也会生出些不妥的想法,顺才从赵焕的语气里听出了怒气,望一眼紧闭的厢房门。 “明光郡主在为将军看诊,不可惊扰……” “看诊?看什么东西要半个时辰不出来?” “……” 赵焕这厮当真是阴魂不散。 时雍听赵焕语气,一副捉奸的样子,有些无语。 她进门不到两刻钟,怎么就半个时辰了? 再说了,她要在陈萧的房里待多久,与他楚王何干?他赵焕发的哪门子脾气? 时雍冷哼一声,“娴衣,告诉他,本郡主脾气不好,他再来骚扰,我便叫他身败名裂。” “哼!”陈萧听不下去了,怒斥一声,“这狗东西哪里还有什么身名?他这分明是死缠烂打,浑不在意。当真是把先帝和先皇后的脸都丢尽了。” 说着,陈萧就要直起身来,“郡主等着,老子去收拾他。” “少将军稍安毋躁。”时雍慢慢收回银针,“我去。” 她刚直起身,盘在床下的大黑就跟着动了起来,警告一般看着房门呜呜两声,然后焦灼地走到了门后。 娴衣没有开门,在门后同赵焕说话,可是,赵焕哪里是讲理之人? “阿拾,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时雍走过去,拉开房门,看到月光下长身而立的青袍男子,眉目清凉如水。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赵焕盯住她的眼,慢慢上前两步,左右看了看娴衣和顺手等侍从,喉头微动,“能不能单独说话?不走远,就在院子外面就行。” 时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认为可能吗?” 赵焕冷哼一声,“又要说孤男寡女不方便说话吗?为何赵胤可以,陈萧可以,我不可以?我是会吃了你吗?” 时雍不答。 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这个男人,良久才徐徐开口,满是嘲弄地笑。 “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就你不可以。” 赵焕目赤欲裂,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指着她的脸,阴森森地道:“你不出来,会后悔的。你想要的答案,我都能给你,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 …… 京城。 同一轮月光下,锦衣卫大狱的屋舍被铺上了一层银光。 冷风穿透长长的甬道,烛火在风中跳跃,牢舍幽冷,赵胤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眼皮低垂,面无表情,谢放和朱九侧立在他的身边,在他的面前,盛章钢刀闪着冰冷的光芒,革靴踩着一个黑衣男子鲜血淋漓的手指,在黑衣男子的哭喊声中,轻轻碾动,慢慢用力。 黑衣男子身子矮在地上,脑袋偏擦在地面,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态看着赵胤,哭喊,喘气,无能为力地挣扎。 “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赵胤一言不发。 他坐的位置离光源很远,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之地,冷漠得冰。 盛章冷冷道:“到了锦衣卫,你竟想死?做什么美梦呢!” 他话落,不近人情地加了些力。男子的身子是弓着的,脑袋被迫贴在地上,手指受到碾压,这个姿势让他备受痛苦,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有种杀了我啊,啊……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们……啊……” “长夜漫漫,离天亮还早。”赵胤淡淡开口,“说出来,求个好死吧。” 他的话冷得仿佛冰刀入骨,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如同阎王殿传来的钟声,有一种让人万念俱灰的穿透力,霎时便失去了求生的最后力气,只想求得一死。 “我说……啊……我说!” 黑衣人大汗淋漓,额头的汗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可是盯住赵胤的眼睛却有一股恐怖而狰狞的颤冷。 “他们要……毁了玉堂庵。是毁……灭……不是厮杀,是毁灭……全部毁灭,通通不要……毁灭……” 章节目录 第526章 僧人抬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边乌云密布,山风在夜色的挟裹下发出尖利的啸声,鬼哭狼嚎一般掠过树顶。 暗夜的深山里,石径狭窄,树林山涧一片阴森,行走其间的人仿若置身无间炼狱,没有几分胆量真不敢走这样的夜路。 “驭!” 元驰突然出声,勒住马缰绳,紧锁住眉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宗远,我们走了多久了?” 被他唤着宗远的人,是一个长脸侍卫,也是元驰的长随,闻言,他快行两步,将马儿停在元驰的左侧,张望一下,恭敬地道:“两刻钟左右,世子爷。” 元驰看他:“是不是走错了道儿,怎的走了这么久,仍未出山?” 宗远一听这话,有点慌。 玉堂庵是个尼姑庵,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谁也没有来过,今儿上山有白执的人带路,马儿跟着就上来了,也没有太留意沿途的山势走向,如今元驰一问,他便有些不确定了。 然而,这荒郊野岭的深山老林里,半夜三更也没个问路的人,可怎生是好? 宗远不敢埋怨世子爷大半夜要下山,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另外一个侍卫伍昆。 “咱们今儿个上山,好像只得这一条路?” 伍昆也不确定,望向元驰。 元驰当即黑了脸,“狗东西!你们来问我,我问谁去?路都识不得,要你们何用?” 宗远踌躇一下,说道:“这玉堂庵所在的后山,属下着实不熟,但前山的庆寿寺倒是去过几回,找路下山没有问题。” 元驰横过脸去,宗远赶紧低下头,腆着脸笑,“世子爷,要不咱们绕回去,从庆寿寺的方向下山?” “狗东西!”元驰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都走这么远了,绕回去,你在说什么蠢话!?” 宗远闭嘴不言,无驰哼声瞪他一眼,又打马往前走了一段,仍然觉得方向不对,凭直觉这条路不是在下山,而是在半山腰上绕着转。他啐骂一声,正要掉转马头,突然看到黑漆漆的暗夜里,闪过几朵火光,在远处的山林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时隐时现。 “宗远!” 元驰沉下脸来,“熄灯。” 宗远听他声音严肃,怔了下,连忙熄灭了从玉堂庵小师太那里借来的灯笼。 四周漆黑一片,顿时沉寂下来。 按说这样能够将远处的火光看得更清楚,可是,等他们灭了灯笼,远处的火光却不见了。山林冷寂得好像刚才出现的火光,只是幻觉。 元驰原本的想法是确认一下,火光处是什么地方。 一看火灭了,心里便奇怪起来。 “宗远,看到了吗?” 宗远问:“什么?” 元驰又想骂人,瞪他一眼,“有人掌灯走夜路。” 宗远看着他,狐疑地道:“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大晚上的上山下山?不会有这么蠢的人吧?” 元驰深吸一口气,总算没有发作,“走,过去看看。” 伍昆不太明白,轻声问道:“世子爷,咱们过去看什么啊?” 元驰马鞭猛地一抖,恶狠狠地指着他们,“我怎么养了一群你们这样的蠢货?有人,不就可以问路了么?” 宗远一听,玩笑着说道:“人家看到我们就灭了火,不是做贼就是有奸。还是不要过去了吧?” 元驰咬点把牙咬碎,“真想把你们两个蠢货掐死就地埋。你我食朝廷俸禄,当真有人作奸犯科,岂能坐视不管?” 宗远和伍昆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他们很难理解,世子爷居然会大半夜的在一个迷路的深山里突然要忠君报国? 正在这时,山林里熄灭的火光突然又亮了起来,在山林间穿梭,速度极快。 元驰打马走在前面,“走。看看去。” 冷风萧瑟,树木在风中尖利的呼啸,迎着火光的方向走过山坳,没一会就看到了与他们一样行走在黑暗深山的人,高矮不一,胖瘦不同,全是僧侣打扮,约摸有二十来人,抬着五六口黑漆的棺材,脚步轻盈,走得很快。 大半夜的僧人抬棺? 宗远咽了咽唾沫,看着元驰。 “世子爷,咱们别上去了吧,晦气。” 哼!元驰冷笑看他,“怕什么?活人小爷都不怕,还怕死人?” 话音未落,他突然一夹马腹,冲上前去,啪地甩了一下长鞭,在风中闹出了动静,这才笑喝一声。 “各位法师留步!” 那群僧人方才已经留意到从后面追来的他们了,对元驰的喊声没有意外,为首的僧人转过头来,朝元驰做了个佛手。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见教?” 元驰停下马步,勒缰看着这群僧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敢不敢!我们是从玉堂庵下来的,准备去山下霄南镇投宿,无奈不熟悉道路,在深山迷路,有劳法师指点。” 僧人对视一眼,脸上随即露出笑来。 “施主往这边走,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这不是下山的路,而是往庆寿寺去的。” 一听这话,宗远的面露喜色,望了元驰一眼,笑道:“那敢情好,咱们不如跟着各位法师去庆寿寺借宿一晚也是好的。” 那和尚沉吟一下,“我们脚程慢,要是施主不嫌弃,不妨同行。” 元驰道:“那就有劳了。” 这群人是步行,元驰几个却是骑马,便随在了后面。 元驰看了好几次他们抬着的棺材,没有多问,而是笑着问那个僧人。 “敢问法师怎么称呼?” 和尚客气地回道:“贫僧法号道庆。” 道庆? 元驰眸底微微一凉,随即笑开,“法师在庆寿寺参禅?” 和尚道:“正是。” 元驰嘴角抿起,“庆寿寺好啊,仙山宝刹,好度有缘人。” 和尚笑了笑,没有再回应,显然不愿意与元驰多说什么。 一行人安安静静地走了片刻,元驰突然低叫一声“不好”,在身上四处摸了摸,停下马步,回头对宗远道:“爷的香囊落在玉堂庵了,宗远,你跑一趟,帮爷取来。” 香囊? 他家世子爷何时用过香囊啊? 宗远有点蒙。 元驰挥起鞭子就是一下,恶狠狠地指着他。 “还不快去,那是倚红楼的翠香姑娘赠与我的定情物,不给爷找回来,要你狗命。” 宗远身子一凛。 倚红楼里,他家的世子爷只有一个相好,叫柳玉楼。 又哪里来的翠香姑娘? 宗远看着元驰恶狠狠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故作害怕地抬手掩了脸,苦巴巴地道:“都这么夜了,小的……一个人怕。” 元驰再次扬鞭,作势要打。 宗远连忙勒住马步,“别打别打!爷,小的这就去,这就去。那等我拿了香囊,是庆寿寺找爷,还是去霄南镇汇合?” 元驰道:“今儿晚上走乏了,就在庆寿寺借宿好了,你拿了香囊,可从玉堂庵后的小路,直接去庆寿寺找我。说不定,你到了,我还没有到……” 宗远连声点头,“是。小的明白。” 他掉转马头走得很快。 看到和尚扫过来的目光,元驰笑了一下,又换上一张随和脸。 “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就得教训,不教训他几句,翅膀硬了就想上天!” 和尚冷冷看着他,“施主,这山上有野兽出没,一个人回去很是危险。不如到了庆寿寺住下,明日再去玉堂庵取?” 他声音一板一眼,却与刚才语气不同。 野兽? 元驰想到今日在玉堂庵无意听时雍说起,大黑在山中无法觅食的事情,笑了一下。 “无妨,小子府上什么都不多,跑腿的人多,吃了便吃了!” “哼!各位施主还是去庆寿寺好些。”和尚冷森森的话突然出口,戾气仿佛随着毛孔钻出来,带着浓烈的杀气,说罢,不等元驰说话,已然冷声喝道: “留人!” 宗远的马儿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元驰看一眼,冷声轻笑,猛地拔出长剑,勒住马绳就转头,这时,却听得一道长长的马嘶声,只听宗远咒骂一声,突然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而他胯下的马匹,惨叫一声,被绊得前蹄跪地,一个收势不住,便翻入了道边的山林里,发出咚咚的撞击和凄厉嘶叫。 而后面的道路上,突然亮起十来簇火把,照着宗远苍白的脸。 一群同样打扮的僧人静静伫立在安静的小径尽头,冷冷看着元驰。 章节目录 第527章 她要的真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那个和尚说,法号“道庆”时,元驰就知道此事有假。 如今庆寿寺,觉字辈的僧人已是最高的排行,若他是道字辈的僧人,那岂非与道常同一辈,是觉远的师叔?庆寿寺是朝廷僧录司所辖地,元驰虽有些浪荡,可到底是诚国公府精心养出来的世子,一听就知道事态有异。 他原想支走宗远去玉堂庵报信,哪料,被这和尚识破。 元驰直呼大意,可是,事到如今,后退无路,只能一搏了。 念及此,他眉梢缓缓扬起,镇静地望着一群包围着他们的和尚,举剑横在身前,做出防备的状态,淡淡地笑道: “各位大师这是什么意思?我爹是顺天府的何员外,家财万贯,大师若是要化缘,可以找我爹拿,何必要我性命?” 和尚早已换了脸色,眯起眼看他。 “顺天府哪个何员外?” 他刚一出口,旁边的和尚便小声叽咕了一句,用的不是大晏话,而是一种元驰听不懂的外邦语言。说话的时候,他还冷冷看了元驰一眼,目光充满了凶狠的戾气。 元驰这才发现,这个和尚只有一只眼,是个长相丑陋的独眼龙。 那和尚点头,面容阴沉地望向元驰:“就算你爹是皇帝,挡了爷们的道,也没法活着下山了。” 说罢,他猛地挥手。 “上!” 一群人围了上来,元驰一看这个阵势,就知道今夜已不能善了。他冷笑一声,突然仗剑欺身扑向为首的和尚,“那就上来受死吧!” 宗远和伍昆几个侍卫见状,立马围拢上来,将元驰护在中间。 “小爷的剑许久没有饮血了,今儿个就让你们试试滋味。” 元驰为人轻狂,却是同陈萧一起入职军中的人,混迹多年,身手不可小觑,那和尚看他杀上来,剑势凛冽,飞快闪身,避开了那一剑。 岂料,元驰唇角勾起一个邪气的笑容,剑身突然一转,迅速欺上那个抬棺的和尚,手上长剑劲风骤雨一般刺出,逼退抬棺人,骑马冲到棺前,剑柄一掀,便打开了棺材板。 一股古怪的味道直入鼻端。 棺中的物体还没有看清,元驰已然讶声惊呼。 “火药!?” ———— “驾!” “驾!” 夜晚的马蹄声传得极远,紧张感在嘚嘚声里仿佛刺入肌骨的钢针,让人耳膜发聩,很是难受。 “开城门!” 当先一骑正是谢放,手执锦衣卫令牌,人还没到城门,声音已然咆哮出口。 “大都督有令,速开城门!” 入夜闭城,天明方启,为保京师安全,这个规矩一向严格。守城的是五城兵马司的人,看到远远过来的一群人,很快就从人群里捕捉到赵胤的乌骓马和绣春刀,还有那排山倒海一般迎面而来的杀气。 “开!快!开城门。” 在哐哐当当的声音里,城门大开。 守城士兵几乎没有来得及看清赵胤的脸,一行人已经疾驰出城,只留下一个个令人心里发紧的背影,士兵们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又要遭殃了。” “这就叫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沉重的城门在几个士兵的议论声里,再次重重地合上。 被破坏的夜晚,还没有恢复宁静,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朝城门冲了过来。来人满身狠意,仍是远远地就开始呐喊。 “厂督大人有要务出城,快开城门!” 火把的光线将城门照得犹如白昼,骑在马上的白马扶舟,半张脸掩在大帽里,蟒袍鸾带,皎如玉树临风,美如潘安在世,只是脸上的杀气丝毫不低于方才出门的大都督。 山雨欲来风满楼! 守城士兵们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了。他们不敢怠慢,把刚刚闭合不久的城门再次拉开,又如方才那般,目送白马扶舟带着一群东厂番役出城离去,恐慌不安地叹息。 “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又要遭殃了。” “这就叫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 玉堂庵。 时雍同赵焕走到厢房外面的院子里。 外间的风有些大,在这里说话,不会让人听到。 时雍对赵焕装腔作势的深情没有兴趣,懒洋洋地抬抬下巴,脸上带了一抹揶揄的冷笑。 “说吧,楚王殿下有什么我要的答案要给我?又有什么我想知道的事情,要告诉我?” 赵焕炽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女子一身素淡的尼姑衣着,手心微微一卷,紧紧地攥了片刻,面色才稍稍放缓,走近一些就试图去拉她的手。 “雍儿,我知道是你。是你回来了。” “我不听废话。”时雍退后一步,淡淡地看着赵焕,“楚王殿下如果是要发疯,那便恕我不能奉陪了。” 赵焕止步,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有去诏狱看你。可你知道,我贵为王爷,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是什么感受吗?” 时雍冷笑掀唇,一言不发地盯住他。 就像盯住一个无耻的小人。 赵焕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昏黄的灯光下,清俊的脸莫名有些苍白,手心捏紧,沉吟良久,仿佛才从痛苦中回神,“我不知道他们会在诏狱偷偷动手,我不是不来看你,我只是来迟了……” 时雍仍然不说话,仿佛听笑话一般,冷冷看他。 她的沉默,让赵焕仿佛找到了打开话匣子的魔法,眼眶一红,声音都喑哑起来。 “我不来看你,故意忽略你,我到处找女人,全都是为了你。我想让那个人减轻对你的敌视,让他知道,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有别的女人。我对你没有那么在意,没有那么誓在必得,你对我而已,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不会是大晏朝廷的威胁……我以为,这样一来,那个人就会放松警惕,不会再忌惮你,同时也忌惮我,更不会再为难一个小女子……” 他口口声声那个人。 虽不提到底是谁,时雍却听得心脏寸寸发凉。 “你想说什么?” 不等赵焕回答,她又紧逼着追问了一句。 “你是想说,在诏狱杀害时雍的人,是当今陛下?” 赵焕眼睛微微一亮,“雍儿,是你对不对?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他急于求证这个事情,时雍却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我受时雍恩惠,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事楚王殿下不会是第一次听说吧?” 赵焕轻笑,摇摇头,“不可能。雍儿不认识宋阿拾,你不要骗我了。” 时雍不想在这个事情上与他争辩,谁也没有证据能证明的东西,多说无益,她只是目光冷冷逼视着赵焕,一字一顿地问: “再问你一次,杀时雍的人,是当今陛下,对不对?” 赵焕眼皮垂下,明显有些犹豫。 “我有没有骗你,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我疼你,宠你,恨不得把你捧在掌心里,供在佛坛上,我怎会弃你不顾?” 时雍心里一窒,仿佛被重锤敲过,脊背一阵冰冷,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诏狱的死亡背后,到底是何人之手,一直是时雍想要追查的真相。 魏州死后,赵胤告诉过她,那晚杀他的凶手就是魏州,可是别的事情,赵胤一概不提。时雍心里自然明白,她和魏州无冤无仇,没有半点过节,魏州自然不会因为私怨来杀害她,而魏州背后的人是邪君,她就理所当然地觉得,那个幕后黑手就是邪君。 可是,邪君随着清虚观的一把火早已销声匿迹,清虚道长等于邪君,仿佛成了一个事实。 时雍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还有别的可能。 如今听赵焕说来,那个要让时雍死在诏狱的人,那个指使魏州杀害她的人,分明就是——当今皇帝。 时雍知道,魏州死前对赵胤说了许多话。她有理由相信,赵胤是知道这个事情的。因为,从那天之后,赵胤再没有追查过与时雍之死有关的任何线索,这分明就是心知肚明。 不过,赵胤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就像不知道一般。 而她在这段日子里,却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力在救治光启帝——那个杀害她的凶手。 章节目录 第528章 大地震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云掩住了月光,灰蒙蒙的暮色将穹顶笼罩,月下寂寥,一阵夜风刮来,卷起时雍身上素净的法衣。 她看了赵焕许久,嘴角突然一牵,凉凉地笑开。 “楚王殿下不辞辛劳,从京师追到玉堂庵,又大晚上从庆寿寺过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吧?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而你想告诉我的?” 赵焕目光微热,深深凝视着她惨淡的小脸,近前一步,“跟我走。雍儿,当初我不能保护你,现在可以。当初我做不到的一切,现在我都可以。” 时雍心里一惊,看着赵焕烁烁的目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正想试探试探他到底靠什么夸下海口,庵堂里面便传来一道尖利的喊声。 “不好了,有贼!” 大晚上的,有人偷到尼姑庵来了? 赵焕盯着蠢蠢欲动的时雍,嘴角微抿,眸有凉意,“雍儿,你相信我,从此我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我以前给不了你的,如今都能给你。” 好大的口气! 时雍微微眯起眸子,听到庵里起此彼伏的喊声,看到一盏又一盏在夜色里亮起来的灯火,冷笑一声,“走,能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东昌府。”赵焕听她这样说,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希冀,“我们去东昌府,一个由我做主,再没有人敢欺负你的地方……” 东昌府做藩王。 那是赵焕的老爹为他安排的就藩地。 时雍顿了顿,生硬地回道:“就算你做了藩王,还不是要受朝廷节制,除非你学先帝——造反,夺了你哥的皇位,将你的侄儿赶下监国太子的宝座。” 赵焕道:“有何不可?同一个爹娘生的,为什么他可以做天下之主,而我只能夹着尾巴去东昌府做一个藩王?这公平吗?不公平!” 古代皇权制度下的兄弟情感,牵扯太多权利与荣辱,干系的不是一个人,还有他们的后代,子子孙孙的荣耀。这也是为什么都说自古皇家只有君臣,没有父子兄弟的原因。先帝安排赵焕去东昌府就藩,也是有隔开山水,让他兄弟二人各自安好的意思。 时雍认识赵焕已非一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赵焕居然早有反意,听这语气,分明已有准备。 时雍笑了笑,抬起双眸望向夜下突然沸腾起来的玉堂庵,冷笑一声。 “这庵中贼人,不会也是殿下安排的吧?” 赵焕侧眸一望,“不是。”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一个东西砸在鸡圈里,受惊的鸡仔发出一阵恐慌的咕咕声,扑腾起了翅膀,时雍走过去想要一看究竟,却发现那是一个从墙上落下的破烂瓦罐。 一个小尼姑正从庵堂过来想通知时雍,尖叫一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郡主,师太叫我来问,庵中遭贼,你们这边可有事情?” 时雍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便听到乌婵一声娇喝,带着彩云从厢房冲了过来。 “阿时,你没事吧?赵焕那狗东西有没有为难你?” 乌婵手提长剑,走近才看到就站在时雍背后不远处的赵焕,愣了愣神,似乎有点奇怪时雍居然还跟他在一起,“阿时?你怎么……” 时雍没有多说,只淡淡道:“小师太说庵中遭贼。婵儿,你去看看少将军。” 乌婵怔愣,“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可看?” 时雍道:“少将军吃了药,身子没有恢复,看看比较放心。” 说罢怕乌婵不肯,她又补充一句,“总不能出了事,怪我医术不精,对不对?” 这么一说乌婵才不情不愿地带着彩云往陈萧的厢房去了。 时雍慢慢转过头,看向檐下安静等待她的娴衣,喉头突然有些艰涩。 这是赵胤派给她的丫头,可是娴衣性子稳重,与她关系很好,即便看到她同楚王说话,也只是远远地站着。不阻止,不走近,但是也没有走远。 只是,她分明一言不发,眸子里却似有千言万语。 “娴衣姐,劳驾你去问问净玉师太,贼人可是捉住了?需不需要我们相帮!?” 庵中一群女流之辈,老的老,小的小,若是贼人厉害,她们肯定拿人家没有办法。 乌婵看了一眼庭院里的赵焕,有些不放心。好在,楚王只有一个人,郡主身边还有暗卫白执,有白执保护她,应是无碍。娴衣沉默片刻,轻道一声“好”,便迅速转身,衣摆隐在了夜色里。 “贼人往那边跑了,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 “快!往西厢房那边去了……快追!” 一群尼姑拿着扫帚、铲子、扁担等五花八门的武器,在玉堂庵里追来赶去,几个贼人从厢房背后迅速攀上房顶,在玉堂庵的屋脊上健步如飞,对大批追赶的尼姑视若无睹,一个个跟老鼠似的四处乱蹿,完全没有章法。 时雍仰头看着,正思忖这些贼人是谁人派来,耳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不停地摇动。 响声不是从玉堂庵传来的,但是冲击力很大。 一瞬间,房舍的瓦片下滑,树木疯狂颤动,一只鸡仔被落下的瓦砸倒在血泊里,发出痛苦的悲鸣。 时雍第一反应是地震了,除了地震,她想不通还有什么能产生这么大的冲击波。 “大黑!”时雍面色一变,在庵中一片尖叫声里,吹了一声唿哨,大声呐喊,“大黑!” 轰! 又是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地传来,只见一股浓烟直入云霄。 听声辨位,仿佛是从玉堂庵的后山传来的。 这次时雍头皮都麻了。 不是地震,这分明就是爆炸的声音! 深山老林里,怎么会发生爆炸?这时代又怎会有这么威力巨大的炸药? “不好!” 时雍低呼一声,正要去找大黑,手臂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紧。 “雍儿,走,跟我走!” 时雍转头,面色冷然地看着他,“楚王殿下真是异想天开。我是赵胤未过门的妻子,怎么可能跟着你走?松手,你的账我回头再算,我现在顾不上收拾你,滚开!” 赵焕面色微变,沉声道:“你怎么想我都好,便是恨我也无所谓。但是今晚,我一定要救你。” 救她? 时雍听出弦外之音,“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赵焕捏紧她的胳膊,四处张望一下,眉头紧皱,“来不及跟你解释了。快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哼!我信你鬼话。”时雍挣扎一下,想要借机取出腕上的银针,却被赵焕抢先一步识破,他猛地张开双臂,将她狠狠抱住,就地一滚。 砰! 耳侧再次传来一声巨响,在地面的颤动里,时雍闻到一股浓烈的硝烟味道,一个转头,发现不远处的厢房突然坍塌下来,房顶仿佛被什么东西炸开了一个大坑,四处是慌乱的惊叫和喊声。 “炸药!” “有炸药!” “贼人在庵堂里放了炸药!” 乌婵吃惊地感受着天摇地动的震感,一阵头晕目眩。 “少将军,你多保重,我去看看郡主!” 这时陈萧已经穿衣起了床,乌婵见他没事,转身就回来找时雍,却发现时雍不在原地。 庵中各处,满是四处奔波逃窜尼姑,尖叫着躲避。 她们穿着一样的法衣,在昏暗的夜色里,根本就看不出来谁是谁。 “阿时!阿时!大黑!大黑!”乌婵提着长剑在滚滚浓烟里四处寻找,碰到了循声前来的娴衣,以及追击至此的白执,唯独不见时雍的影子。 最后,他们在厢房里发现了木梁倒下时被砸中了后腿的大黑。 可怜的狗子倒在血泊里,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嗷嗷地叫。 “大黑!” 乌婵脸色一变,冲过去想要将瓦砾砖石里的大黑救出来。 塌掉的厢房随时可能再次倒下,极是危险。她咬着下唇,不管不顾地往里冲,陈萧见状,冲上去就拖住她,丢到一边。 “你疯了!” 乌婵看到他就来气,“滚!我要救大黑,你看不到吗?大黑被砸到了。” 陈萧沉下脸,手臂一摆,怒喝一声。 “给我原地站好。我去!” 章节目录 第529章 庆寿寺风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黑是被陈萧从一片狼藉的砖石木梁里抱出来的,陈萧刚刚将它抱到乌婵的身边,背后的厢房便彻底垮塌下来。 因为大黑看着赵焕就要撕咬,时雍没有办法和赵焕正常说话,这才让它先回房去。大黑很听话,默默地趴在地上等待主子。后来,当它听到时雍的唿哨和喊声,想要冲出去找她的时候,房子却突然塌了。 乌婵心疼地看着大黑受伤的后腿,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怎么办?大黑,你痛不痛呀,你伤成这样,阿时看到该心痛死了。” 大黑已经没有再叫了,舔了舔流血的伤口,看到乌婵来摸它,又安抚一般舔了舔乌婵的手背,仿佛在告诉她自己没事。 看到这样懂事的狗子,陈萧默默蹲下身来,慢慢抬起它的伤腿。 乌婵心急如焚,见状目赤欲裂,“你在做什么?” 陈萧头也没有抬,“控制住它,别乱动。” 看他在大黑的腿上抚摸,乌婵猜到了他的意图,咽下喉头的话,依言抱住大黑,轻轻顺着它的毛,“乖,大黑别动啊,这位大叔是想要给你验伤。你别动,也别咬他……” 这位大叔? 怎不叫大爷! 陈萧腹诽,却没有吭声,黑着脸垂下眼皮,等把大黑的伤处检查一遍,他才道:“幸亏它机灵,跑得快,骨头没有断,但是伤得不轻,肯定要些日子将养,才能好起来了。” 狗子的自愈能力其实很强,大部分的狗都是靠自己挺过伤病的,但是大黑不同,乌婵怎会让它自生自灭?她弯下腰,试图抱起大黑。 “我带你去找阿时,让她给你治伤,你忍着点痛啊黑子。” 碰到伤腿,大黑嗷了一声。 它是一条体形庞大的狗,身子极重,乌婵想要抱它很是吃力,陈萧眉头蹙起,沉声道:“让开,我来。” 说着他从乌婵怀里接过狗子,往外面走去。 玉堂庵里到底被人放了多少炸药,目前尚不知情,在房里停留很不安全,此时,庵中的大小尼姑全部围在入门的大榕树底下。榕树被一圈石台合围着,她们或坐或蹲,神情惶恐和不安。 乌婵将所有人挨着看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时雍。 不对啊,时雍不是那么莽撞的人,怎会轻易离开? “乌婵!”娴衣脸色苍白的走过来,“有没有看到我们郡主?” 乌婵摇了摇头,“我正在找。白执大哥呢?” 娴衣看着一片嘈杂的人群,“我跟他分头行走,我看他往庆寿寺方向去了。” 说到此,娴衣沉下嗓子,用极小的声音道:“郡主可能被楚王带走了,他们有备而来,早有劫人的准备……先派贼人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再突然引爆,趁乱带走郡主!” “劫人?” 劫人为什么安放炸药? 这到底是杀人,还是劫人? 乌婵与娴衣对视一眼,突然道:“我们去前山的庆寿寺,楚王就住在那边。” 说罢她心急如焚地转头,看着陈萧,摸了摸大黑,“少将军,大黑先交给你了。请你帮我看好它,等我找到阿拾再来找你!”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急掠出去,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 月光朦胧地笼罩着庆寿寺。 寺庙的禅房和院落,早已被人里里外外地搜罗了一遍,被翻找得一片狼藉,一群和尚打扮的壮汉将寺庙团团围住,房顶上还潜伏着不少手持弓剑的暗哨,虎视眈眈地观察着周边的状况。 整个人寺庙安静一片。 唯有大雄宝殿,灯火大炽。 一群原有的庆寿寺僧侣背靠背,手缚手,被人缴械捆绑,集中在宝殿的菩萨佛像跟前。 最当中的一名白发须眉的老和尚,正是僧录司左禅教,庆寿寺的住持觉远禅师。 看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看守,觉远老和尚尚算镇定,虽被反剪双手捆着,但是宝相端正,轻阖双眼,嘴里喃喃诵经,十分淡定。 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楚王府的长史庞淞。 他阴冷的眼,看着觉远,突然慢吞吞地靠近,低下头,一把揪住觉远身上的僧衣袈裟。 “老和尚,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觉远微微睁眼,目光凌厉地看着他,“无量佛祖!庆寿寺没有事关先帝和大晏皇朝的秘密,更没有什么与江山社稷有关的东西,老衲无话可说。” “还在给我装蒜?”庞淞冷哼,虎口捏住觉远的嘴巴,迫使觉远不得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老实告诉我,我或可饶你一命。你若是执迷不悟,别怪我不念旧情,心狠手辣了。” 旧情? 觉远浑浊的双眼看着他。 “长史与老衲,有何旧情?” 庞淞冷笑一声,不答却反问:“当年先帝来庆寿寺与道常密谈三天三夜,只有你一人在旁伺候茶水,他们谈的是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你怎么可能不知情,嗯?” 觉远心里微微一惊。 当年之事,极为隐秘。 为何此人会知道? “一派胡言。”觉远眼皮微垂,平静地道:“老衲从未听过此事,长史从何处得知?” 庞淞轻笑,“觉远!死到临头了,你还不思悔改吗?道常逆天改命,不尊天道,触怒神佛,你却要为一个狂徒妖僧背过?你再不肯开口,纵是我不肯杀你,楚王殿下也饶不了你。” 觉远眯起眼,平静地看着他,“老衲是个出家人,诚心向佛,一意修行,看淡红尘,生死于我,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楚王殿下,背祖忘宗,在佛门重地大开杀戒,屠戮众僧,就不怕因果报应,遁入十八层地狱吗?” “前世修来今世受,紫袍玉带佛前求!狗屁!”庞淞突然呸了一声,看着菩萨相狂言大笑,“佛祖要是有灵,现在就显灵来给我看看。来啊!来个雷劈了我啊,哈哈哈哈!一群欺世盗名之徒。” 听他狂妄大叫,觉远阖下眼皮,平静地道:“我只求心,不求佛。我佛慈悲,了知三界空无物,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闭嘴!你给我闭嘴!”不知道是哪句话触怒了庞淞,他突然拎起被紧捆着双手的觉远,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目光露出一片猩红,咬牙切齿地道: “告诉我,道常的法身在哪里?” 觉远低低地念喃,“我今发心。不为自求。人天福报。声闻缘觉。乃至权乘。诸位菩萨。唯依最上乘。发菩提心,愿与法界众生。” “说!”庞淞几近狂躁起来,掐住觉远的脖子,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声来,这才用猩红的眼恶狠狠地盯住他,“道常死在哪里?” 觉远双目圆瞪着看他,“先师……圆寂在……菩提……” “放屁!你在放什么狗屁!”庞淞愤而怒骂,那模样歇斯底里,“觉远,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再不告诉我道常法身何处,我便让你灰飞烟灭,让你,连带这座庆寿寺,一起灰飞烟灭!” 道常圆寂的前两年,一直在庆寿寺的山中闭关,可是,除了他的弟子觉远,庆寿寺的和尚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多年过去了,道常的闭关处在哪里,他圆寂后的法身又在哪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人说,道常法身已化舍利,为庆寿寺镇寺之宝。 也有人说,道常已然得道成仙,飞升天庭。 对此,觉远从未正面回应,只是做了一场超度法事宣告先师圆寂。 道常临终留下什么话,法身又在何处,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说!觉远,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庞淞如同发了疯一般,掐着觉远的脖子,看着他奄奄一息,这才喘着粗气,微微松开手。 “混账东西,你是要掐死他吗?” 听到赵焕的声音,庞淞猩红的眼睛有短暂的戾气,随即慢慢收敛,转过头来,朝赵焕低头拱手。 “回殿下,这老东西什么都不肯说,问不出来究竟。” “哼!”赵焕冷冷看着他,脚步慢慢地走近,目光变得尖锐起来,“玉堂庵是你派人炸的?” 庞淞一惊,连连摆头,“不是我。不得殿下命令,我怎敢擅自行动?” 赵焕冷冷逼近,目光仿佛要吃了他一般,“不是你是谁?” 庞淞思忖着,小意地道:“是那些狼头刺所为吧?赵胤私囚二皇子来桑,兀良汗大妃一心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趁乱作掉他的女人,也未可知?” 顿了顿,庞淞轻轻抬眼,看着赵焕皱眉。 “方才听到后山传来几道炸响,仿佛是玉堂庵的方向,难道让他们……得手了?” 赵焕星眸微凉,上下打量他片刻,放下了戒备心,嘴角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哼,他们想暗地里算计本王,分明就没有合作的诚意。仔细一些。” 说话间,赵焕突然又转脸,冷冷地盯住庞淞:“不过,本王有一事不明……” 庞淞见状,哦了一声,“殿下所言何事?” 赵焕斜斜睨着他,“那些炸药为何在玉堂庵的后山就炸了?而玉堂庵里却只有少量炸药?” 什么?在玉堂庵后山就炸了? 庞淞眼睛微沉,“莫不是疯了?” “是疯了,我看是你疯了。”赵焕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狠狠皱眉,“本王只想要人,你却搞出这么多事,让我如何收场?” 庞淞低下头,声音冷冷地道:“恕属下直言,殿下想要那个女人,便早已没有了后路,与朝廷翻脸,同赵胤掀桌,只是早晚的事情,属下原本想撬开这老和尚的嘴,找到道常法身,查出当年那妖僧和先帝的秘密,以便让殿下占据先机……” 赵焕冷笑,“无非说些国运天道而已,还能有何先机?我只是父皇看不上的那个儿子。” “殿下此言差矣。”庞淞看一眼高燃的烛火和眼前的菩萨像,冷冷道:“殿下与赵胤同年同月同日生,道常批了他的命数,为何却不言殿下您的命数?后来没过两年,先帝就突然禅位给赵炔,然后有道常逆天改命的传言,殿下不觉得此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吗?” 赵焕眉心微微拢起,“你是说……先帝隐瞒了什么?” 庞淞阴恻恻一笑,“说不定,道常推算出来的天机,便与殿下有关。这江山社稷的真龙,也是殿下您,而不是光启帝赵炔。先帝为稳定朝堂,不可能废皇太子而另立殿下您为太子吧?那他能怎么办?只能逆天改命了。而且,道常圆寂多年,法身却不知所在,就连圆寂之处,这老和尚也绝口不提。属下相信,那个地方便埋藏着这个秘密,只要找到它,找到殿下您才这天下之主的证据,何愁不能万众归心?” 看赵焕不言语,庞淞加重了语气。 “殿下犹豫不得了。光启如今昏迷不醒,赵云圳岁数尚小,正是殿下你的大好时机。更何况,你若要那个宋阿拾,就必然与赵胤势不两立,就算殿下您肯退让,赵胤肯吗?如今他是远在京师,尚不知庵中变故。可如今玉堂庵一炸,用得了多久,他就会赶来?殿下!机不可失啊。” 赵焕慢慢侧目,望向奄奄一息的觉远,眉头紧锁。 “觉远法师,庞淞之言,可是实情?” 觉远徐徐睁开眼睛,一字一顿缓慢地道:“楚王殿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你无心,天命不归,纵是机关算尽,仍是空空如也。老衲劝你,勿迷此心,回头是岸吧。南无阿弥陀佛——” 赵焕哈哈一笑,“你还想教训我?老和尚,你可知你如今的命,掌握在谁的手上?” 觉远看他剑眉星目,本是俊秀之人,却满脸戾气,不由重重一叹,再次阖上双眼。 “我佛慈悲,却无力去渡不自渡之人。楚王殿下,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赵焕微微眯起眼,冷冰冰回他,“佛不渡我,我便成魔,又有何妨?” 嘭! 话落,外面传来一道尖利的喊叫。 “殿下不好了,赵胤带大批锦衣卫上了霄南山!” 章节目录 第530章 为她收尸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霄南山是庆寿寺和玉堂庵所在的山峦,群山环绕,山势起伏,幅员辽阔,山中林木葱翠,是有名的仙山福地。山下小镇名称霄南镇,镇上百姓靠山吃山,民风淳朴。 战马的嘶鸣打破了霄南镇的寂静,这个时辰,镇上不见行人,刚刚入睡的镇民被惊醒,不敢开门来瞧,只能从窗边门缝里往外张望。 一束一束火把宛如火长似的从镇中间的青石路面疾驰过去,马蹄的嘚嘚声如雨点一般密布地敲打在心上,铺天盖地地从长街流泄而去,不过转瞬间便没入了镇后的上山之路。 寻常这个时间,是不会有人上山的。 霄南镇离玉堂庵还有些远,这里的人听到天边几道炸响,还以为是春雷,毫不知山上变故。 “大都督,前方分路,我们从哪里上山?” 上山的路分岔路就在眼前,一条通往前山庆寿寺,一条通往后山玉堂庵。 赵胤坐在乌骓马上,玄黑色披风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火把的光晕里,看不出他脸上情绪,但声音极为低沉有力。 “我去后山。盛章,你带几个人去前山看看情况。” 盛章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扬起手臂,指挥身侧的几个锦衣卫。 “你们几个,跟我走!” 赵胤勒住马缰绳,正要转向,只见山林深处便传来咕咚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摔了下来,接着便听到有人痛苦的呻吟。 谢放连忙拔刀,“谁?” 黑暗的山林里面,安静了片刻,才听到一个人弱弱的声音。 “是……是大都督吗?” 谢放回头看了赵胤一眼,“你是何人?出来说话。” 那人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听那焦急的语气,仿佛是要哭出来,“我出不来,我,我起不来了。大都督,我是诚国公府元世子的长随宗远,你见过我的。我受了伤,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 一听这话,赵胤神情一凛,用眼神示意左右。 “把他带出来。” “是。” 不到片刻,两个锦衣卫将鲜血淋漓,狼狈得几乎认不出模样的宗远抬出来,放在了赵胤的面前。 赵胤问:“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弄的?” 宗远吃力地抬头,看到面前的人果然是赵胤,眼泪当即滚落,和着血水往下流。 “大都督,快……救我们世子爷,快去救救他啊。” 接着,宗远把他和元世子一道从玉堂庵下山,碰到一群抬棺的僧人,再到元驰发现棺中所藏之物竟是烈性火器的事情告诉了赵胤。 “世子爷……怕他们拿那些东西去害人,搏斗时,用火把引爆了棺材里的火器,炸死了很多人。而世子爷他,他在火器炸裂时,滚入了山涧……” 说到此处,宗远喉头哽咽不止,呜咽有声,已经说不下去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入山涧会有什么结果? 元驰十有八九已不能生还了。 宗远所谓的“救”无非是自我安慰。 四周一片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浪荡如诚国公世子,也会在关键时候与敌人玉石俱焚。 赵胤微微吸气,声音仿佛夹着冰棱出口,“你为何没有去玉堂庵求救?” 宗远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嘶吼一般,痛苦地大叫,“玉堂庵……炸了,也炸了。我原是准备上去求救的。可是,我还没到地方,就听到砰的一声,浓烟冲天……” 炸了? 玉堂庵炸了! 宗远的话让在场众人猝不及防。 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心头升起,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赵胤的脸上,而他俊朗的脸,在夜色下幽暗难辨,仿若鬼魅一般阴冷可怖。 “盛章。”赵胤慢慢攥紧缰绳,看了看深幽的密林,双眼烁烁生寒,“你安排人营救元世子。其他人跟我走!驾——” 众人齐声应是,一转头却发现赵胤去的不是后山,而是前山庆寿寺的方向。 谢放略略诧异,打马跟上赵胤的步伐:“大都督。我们不去玉堂庵了?” 赵胤冷声道:“来不及了。” 谢放心里一紧,大概意识到什么,不再细问,驾地一声,跃马扬蹄,迅速冲入上山的道路。 乌云遮住了整个天际,一轮冷月下,霄南山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熏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影重重,眼看庆寿寺在望,赵胤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耳边却听到“嗖嗖”几道箭矢的破空声。 赵胤身子后仰,“熄火!” 冰冷的箭矢从头顶急射而过,没入路边的树干。 黑暗的密林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却仿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令人毛骨悚然。 弓箭手就隐藏在黑暗中,熄了火,谁也看不清谁。 一股山风凄厉地拂过,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赵胤沉声道:“锦衣卫赵胤在此,要命来拿!” 话音尚未落下,箭矢再次循声而来,赵胤看准方向,屏气凝神,突然策马冲入林中,直接从马背上跃起,攀着一棵大树,几个起落就把藏在树上的弓箭手扯落下来,咚地一声摔落地面,发出一道惨烈的叫声。 谢放和朱九迅速将人制住,腰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说!你们埋伏了多少人?” 那人就着惨淡的月光看着冰冷的刀背,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就,就十来人。” 赵胤慢慢走近来,“寺里多少人?”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正想说话,黑暗的密林里再次传来箭矢射出的嗖嗖声。这一次比方才更为密集,他们显然并不在乎同伴的生死。 乱箭中,那人来不及出口的话被一只利箭封在了喉间。 “呃!” 他瞪大眼,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羽箭纷纷扬扬,一波过去,又来一波。好在锦衣卫训练有素,没有了火把的光线,对方就没有明确的目标,借着山中粗大的树木,他们堪堪避过危险。 “我倒要看看,狗日的带了多少箭!” 朱九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对谢放道:“放哥,你掩护我,我上去宰了这些狗东西。” 谢放:“别轻举妄动。” 朱九正想说话,突然听到一道冷冷的阴笑。 “都住手!大都督驾到,怎能这么没有礼数?” 来者正是庞淞,他站在高处,离锦衣卫这群人还有一些距离,声音借着山风传来,更显阴沉。说罢,庞淞制止了埋伏的弓箭手再次出招,朗声对赵胤道: “大都督,楚王殿下在寺里恭候大驾,烦请大都督随我上山吧。” 朱九看了谢放一眼,大惑不解,谢放的双眼却瞬间一冷,面容变得有些严肃。 这时,只听得赵胤冷笑一声,“楚王殿下客气了。请吧,劳烦长史带路。” 庞淞哈哈大笑,声调里带着得意和狂妄,“大都督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殿下吩咐了,寺庙为佛门清修之地,还请大都督将绣春刀留下,一人前往,单枪匹马。” 这是要缴械的意思? 朱九终于听懂了,怒骂一声。 “放你娘的狗屁。你算什么东西?敢缴大都督的武器?” 庞淞又是一阵大笑。 “蠢货,大都督面前,何时轮到你说话了?大都督,时机稍纵即逝,你那位小娘子已经等不及了,你再犹豫,难道是想上去为她收尸吗?” 这是承认时雍落入了赵焕之手吗? 那娴衣呢? 朱九心惊肉跳,啐了一口,几乎咬断牙齿。 “楚王公然炸毁玉堂庵,劫走大都督夫人,这是要谋逆造反吗?” 庞淞笑声震天,仿佛听了一个笑话,“大晏是赵家天下,也就是楚王殿下自己的天下,都是自家人,风水轮流转,谁做皇帝不成?何来造反之说?”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 哪怕再是嚣张的人,背叛朝廷,举兵谋反也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说得要多无辜就多无辜,要多有理就多有理,像庞淞这般公然将楚王要做皇帝的话说出来,毫无廉耻,连遮掩之心都没有,也是狂妄得令人匪夷所思了。 “庞淞。” 赵胤突然低低出声,看着黑暗里庞淞的方向,冷冷道:“我如何信你?” 庞淞冷冷笑道,突然开口,“大都督接好了。看看,这是何物!” 唰地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破空而来,直接落在了赵胤的面前。谢放弯腰捡起来,面色一变,低头交到赵胤的手上。 章节目录 第531章 营救她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爷,是郡主的东西!” 朱九身子一僵,又是担心时雍,又是担心娴衣,握住刀柄的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爷,让我带人杀上去,灭了这群狗东西。” 赵胤轻轻摩挲着手上那个护腕——他亲自为阿拾打造的护腕,眉头紧紧蹙起。 许久,才听他淡淡地冷笑一声。 “我跟你走!” 赵胤解下绣春刀递给谢放,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莹白的玉令,一并塞到谢放的手上,声音低沉地吩咐。 “半个时辰后,我若不回,你即带人入寺,剿灭贼寇,不留活口。” 谢放喉结微微一滑,抱拳拱手,声音喑哑地应道: “属下领命!” —————— 灯火忽明忽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恍惚。 时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而这张床并不是在任何一个她熟悉的房间里,而是在一个山洞模样的地方,潮湿昏暗,四周看不分明,隔着一道铁制的栅栏,可以看到几个带刀持剑的彪形大汉紧张地走来走动,戒备森严。 “来人!” 时雍坐起来,揉了揉痛得快要炸开的脑袋,看守卫转了头,面无表情地道:“放我出去,我要方便。” 她的镇定出乎守卫的意料,可是,楚王走前再三吩咐,此女十分狡诈,不论她说什么都不要听,更不可以将她放出铁栅栏。虽然他们觉得楚王这样对付一个女子,有些小题大作了,可是又不得不听命行事。 “等着!” 一个大汉走出去,不过片刻,拎了一个恭桶进来,放入时雍的床前,又很快将铁栅栏锁上。 时雍左右打量一下,冷冷笑道:“你们是嫌脑袋上吃饭的家伙太沉了么?竟让我当着你们这些贱人的面出恭?不怕楚王要你们的命?” 她声色俱厉,模样有些唬人。 这些人虽然不知道她就是时雍,可是,既然是楚王花了这么多心思搞来的女人,自然是他看重的人,这样确实不妥。 几个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大汉指了指外面。 “郡主,我们背身回避,你大可放心,我们不会偷看。” “哼,那我怎么知道。”时雍懒洋洋地道:“不开门让我方便,回头我就告诉殿下,说你们偷看我,对我意图不轨,你们猜猜,殿下听谁的呢?” 几个大汉登时变了脸色。 他们都是楚王府家臣,生来就是楚王赵焕的人。 可是,赵焕行事常常随性而为,以前为了阮娇娇就能干出那么多荒唐事,那如今为了讨好这个明光郡主,谁知道会不会真的会拿他们开刀? 几个人正在为难,犹豫中,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娇笑。 “你们真是没有眼力劲儿,怎可如何亵渎明光郡主?” 声音未落,阮娇娇脚步轻缓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挎着一个精致的竹篮子,进门将篮子放下,慢吞吞地望着侍从道:“郡主可是殿下的心头肉,几位大哥,你们是不想活了么?” 这一声“心头肉”,阮娇娇说得轻缓带笑,听不出半分醋意,可是,却把几个侍从吓住了。 “郡主恕罪,我们绝无亵渎之意,我们只是奉命看管……” 阮娇娇转头看过去,打断了他的话,娇滴滴地道:“殿下只是让你们看管,可没让你们不允许明光郡主行女子之便吧?既是看管,只要郡主还在这禁闭室里,不是是看管妥当了么?难不成,几位大哥真想让明光郡主当着你们的面大行此事。你们若真是听了不该听的,还有活路么?” 侍从一听,脊背都凉了,为难地看着阮娇娇。 “阮娘子,我们左右都不是人,那当如何是好?” 阮娇娇展颜一笑,“你们去门外面守着,离得远一些便是了。我在这里替你们看着郡主,殿下便怪罪不到你们头上。” 几个侍从一听,这确实是个办法。 看押时雍的禁闭室,原本就是庆寿寺里用来关押寺中悖逆弟子的禁闭所用,在庆寿山禅院的背后,三生崖的下面,此处就一条道,直通庆寿寺,他们在外面守着,就算走得远一些,听不到声音,也能看到门口的动静,人不至于跑掉。 “那……有劳阮娘子了。” 几个侍从抱了抱拳,鱼贯而出。 时雍一直安静地看着阮娇娇在面前表演,等人都走没了,这时看着阮娇娇轻盈转身的模样,冷冷一笑。 “听说阮娘子跳了三生崖殉情,还准备让人备礼前来吊唁呢,看这样子,阮娘子是会飞呀?活得好好的,毫发无损。” 阮娇娇眸色暗淡,苦笑一声。 “大难不死,娇娇这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时雍没工夫和她叙旧,更不关心她的安危和算计,闻言缓缓掀唇,“你我二人,就不必再兜弯子了。阮娘子此番前来,不会是专程为了来替我解围的吧?老实说吧,意欲何为?” 阮娇娇莞尔,“郡主多心了。娇娇此行,确实为了救你。” 时雍挑了挑眉梢,“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与阮娘子有这般交情,竟能让你背着楚王来救我?” 唉! 阮娇娇的叹息一如她的名字,满是娇态,让人听了不免生出怜香惜玉之感。 “郡主就当是娇娇的私心也罢。殿下痴迷郡主容色,念念不忘,几乎把娇娇抛之脑后,可是娇娇……”她咬了咬下唇,红着眼睛看着时雍,“娇娇对楚王殿下却是情之所钟,至死不渝,又怎能让另外一个女子来分享我的宠爱?” 时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脸上情绪不明。 阮娇娇缓缓朝她走近,捻着手绢,捂住心窝,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我恨过郡主,怨过郡主。恨你夺去殿下的心,更怨你得了殿下的心却不知珍惜。可娇娇生来低贱,又身为女儿身,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别无他法……” 时雍觉得这个女人的话极是好笑,没有心思再听她说心路历程。 “那你现在有法子了?准备杀了我,独得宠爱?” 阮娇娇走过去,将铁栅栏上挂着的灯芯拔得更亮了一些。 “得不到的,就是最珍贵的,就比如那个时雍……”阮娇娇眼波闪了一下,目光盯在时雍的脸上,“她死了这么久,殿下不还念着她么?我们家爷是个痴情男子,我若是杀了你,殿下不仅会记恨我一辈子,说不得也要记你一生了,我怎会干这种蠢事?” 时雍懒洋洋地一笑:“那你是要把我放走?” 不料,阮娇娇竟然点了点头。 往门口看一眼,从袖口掏出一串钥匙,隔着铁栅栏递给时雍,又看了看她放在地上的篮子。 “我拎来的酒水里有蒙汗药,一会等他们晕过去,你可以自行开锁离去。从这里出去只有一条道,通往庆寿寺的后院。不过,我听说明光郡主武艺高强,或是可以试试攀爬上山?” 说着,她掀开竹篮上的盖布,从里面取出一个带绳的三爪锚。 “藏好。不要让他们看到。” 时雍低头看着手上的工具和钥匙,眉梢微微一扬。 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身陷囫囵,来救她的人,居然会是阮娇娇? “阮娘子,就不怕楚王找你麻烦?” 阮娇娇惨淡一笑,眼皮盖了下来,幽光闪动,“那又如何?即使被他发现,我的日子也不会比眼下的更坏了。更何况,有没有你,他都舍不得杀我的。毕竟在这世间只有我,只有我这张脸,能纾解他的思念和欲望……” 时雍抿了抿嘴,似笑非笑,“是吗?” 阮娇娇抬起眼皮,突然寒下脸来,“郡主看不出来吗?即使他喜欢上了你,我仍然是他的女人,我仍然能在他的地方,畅通无阻!我是他心里无法替代的人。你,也不行!” 时雍勾唇,“那恭喜你啊。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阮娇娇灿然一笑,脸上又恢复了那一副娇艳明媚的笑容,深深看了时雍一眼,走到门口,在等候那几个侍从过来的间隙里,凉凉地一笑。 “若是郡主攀爬时摔死,做了鬼,不要来怪我。” 章节目录 第532章 反咬一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阮娇娇的理由十分充分,可是,时雍对她的用心却十分存疑。 女子性妒,对情敌的恨意不让对方穿肠烂肺都是消不了气的,阮娇娇怎么可能会盼着她好? 时雍淡定地看着阮娇娇同几个守卫交涉,然后回头一笑,施施然离开了禁闭室。 几个守卫一看与方才没有什么两样,时雍也老实地躺在了床上,没有什么反应,也不再闹腾,他们顿时松了口气。 守卫值夜都很累,看着阮娇娇送来的酒菜,登时食指大动,几个人就地盘腿一坐,吃喝起来,言词里还免不了夸几句阮娘子温柔美貌之类的话。 时雍微阖着眼,没有吭声,直到听见碗筷落地的声音,这才转头,发现几个守卫纷纷倒在了地上。姿态各异,无声无息。 阮娇娇没有说谎,果然把人迷蒙了。 时雍来不及多想,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上的锁,小心翼翼地推门出来,没有惊动守卫。 禁闭室外只有一盏夜灯,光线昏暗,时雍四下望了望,走到阴影里观察地形,拿着三爪锚比划比划,抬头一望。 黑压压的山峰笔挺高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天她和赵胤在三生崖边时,她观察过那个崖口,山上树木稀疏,到处是裸丨露在外的岩石,要靠一个三爪锚攀上三生崖,生和死的几率大概各占一半,更何况,谁知道阮娇娇在上面安排了什么危险等着她? 而她留下来,死亡的几率很小。 一个人是多么想不开才会在深更三夜在完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爬悬崖? 阮娇娇太高看她了。 她大概觉得时雍和时下女子一样,因为已经许了人家,一旦被别的男人俘虏,宁愿死也要守住青白。阮娇娇猜测她冒死也要拼一拼,趁夜攀爬三生崖,可时雍不是那种人。 与其爬悬崖摔死,不如大摇大摆去庆寿寺,想法子再逃。 就算被抓回来,也不会比眼下的局面更坏了。 时雍这么一寻思,收回三爪锚,蹑手蹑脚地往那条唯一可以通行的小路走去。 路的那头,依稀可见两个守卫的身影,在夜风中走来走去。 看来想就这么穿过去,也很难。 时雍将身子掩在一棵树后,刚想用什么办法作掉那两个守卫,就听到阮娇娇的声音。 “殿下,奴家很是担心郡主的安危,你快些去瞧瞧吧。”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庆寿寺方向而来。 赵焕带了几个人,满脸青黑,大步流星地走近。 两个守卫一看,突感情况不妙,连忙抱拳拱手,行礼问安。 “殿下!” 赵焕一言不发,从他们身边疾风一般走过,头也不回地往禁闭室去了。 守卫当即噤若寒蝉,随行的侍从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阮娇娇观他面色,小碎步跟得有些吃力,试了试额际的香汗,提着裙摆跟上,眼风却不经意望向那陡峭的三生崖。 砰! 赵焕一脚踹开禁闭室的铁门,看到几个守卫倒在地上,顿时勃然大怒。 “废物!” 冷冷骂完,他又踢了那人一眼,回头对随从道:“还不快去追!务必把人给我找回来。”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栅栏里传来一个呵欠,女子的声音幽幽的,十分不耐。 “楚王要找什么?找我吗?” 禁闭室栅栏上的灯火,被时雍刚才出去时熄灭了,回来后也没有来得及点燃,室内光线昏暗,她窝在被子里面,乍一看就像没有人似的。 “你没走?”赵焕听到她的声音,突然怔住,吃惊般往前,待看清时雍的脸,又猛地回头,冷冰冰地看向阮娇娇。 “怎么回事?” 方才阮娇娇急匆匆过来告诉他,她先前来禁闭室给明光郡主送了些酒菜,陪她说了一会话,发现郡主求生意志不强,似有轻重之念。离开后,她越想越不对劲,心里很是不安,怕郡主会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 赵焕一听便心急如焚地赶过来,打开门一看守卫倒在地上,他心里便条件反射地认为时雍已经逃走了,哪会想到她还在里面睡大觉? 阮娇娇心里也很吃惊,但是俏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吓死奴家了。郡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时雍冷笑不语。 赵焕看着地下的守卫,察觉了不对,问阮娇娇,“你不是说给郡主送的酒菜?” 阮娇娇坦然自若地说道:“是呀,想是郡主不喜奴家做的酒菜,便赏给守卫大哥了吧。” 赵焕眉头一蹙,就听到时雍的笑声。 “阮娘子撒起谎来真是一套接一套,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 阮娇娇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郡主何出此言?娇娇原是好意……” 时雍懒洋洋地道:“是啊,你是好意,好意要放我走,好意要害死我……” 阮娇娇脸色微微一变,眼眶瞬间一红,“郡主厌恶我,我都明白,可是郡主又何必血口喷人?” 时雍挑了挑眉梢,示意赵焕,“把守卫泼醒一问,不就清楚了么?看阮娘子的酒菜是给谁准备的。” “殿下。”不待赵焕开口,一个随从突然弯腰摸了摸晕倒在地的守卫,惊讶地抬头,目光露出恐惧。 “这几个人,好像……都死了。” 死了? 时雍吃惊地望着阮娇娇。 原来不是迷药,而是致死的毒药、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好一个死无对证。 阮娇娇不待赵焕说话便抢在了前面,“郡主好狠的心肠,居然给守卫大哥下毒。还试图诬蔑奴家……” 时雍冷冷一笑,“酒菜可是你拎来的。” 阮娇娇咬了咬下唇,“正因为是我拎来的东西,我若在里头下毒,不是授人以柄么?我怎会做这等蠢事,让殿下怀疑于我?” 横竖都是她有理? 时雍冷冰冰甩出那个三爪锚,把刚才的事情朝赵焕说了一遍。 “殿下信不信随便,我不在乎。还有,我不是不肯走,我是没走掉。这悬崖陡峭,我当真趁夜攀爬,可能此刻,殿下只来得及给我捡尸体了。哼,看不出来阮娘子竟有这等算计,我倒是小瞧你了。” 阮娇娇一听变了脸色,“殿下,别听她的话,奴家素来胆小,怎会做这等背叛殿下的事情……” 看她做戏,时雍懒得再听,倒下去跷起二郎腿,一副困乏的模样,打起了呵欠。 “要是没什么事了,都下去吧,关好门。不送。” 赵焕一听便笑了。 这女子不是时雍又是谁? 除了她,谁会如这般临危不乱,不论身在何处也能活得自在? “殿下,你信我,你信我……” 阮娇娇还在徒劳地挣扎和解释,可是,她自恃了解男人性情,却不知男子之薄情,皆因在女人的问题上,他们从不管对错,只看喜好。 就算这事是时雍做得又如何? 他喜欢。 “娇娇。”赵焕侧过脸来,冷冷的眸子仿佛要在阮娇娇的脸上剜出一个大洞,“你太令我失望了。” 阮娇娇面色灰白,泪水涟涟落下。 “殿下,奴家,奴家只是,太过爱慕殿下……” “什么都不必说,本王不想听。”赵焕抬手阻止了她,突然沉声:“来人,把阮娇娇给本王关到厢房里去,等此间事了,我再行处置。” 阮娇娇哭着软坐在地,紧紧咬着下唇,只是笑,一句都不反驳。 关厢房对她而言,除了面子上过不去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前,她表面悲苦,却特地转头看了时雍一眼,这目光里充满了挑衅,仿佛在说,“看我说对了吧,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又不会拿我怎样。关一关厢房而已,说不定晚上又睡到我的床上了。” 时雍扫她一眼,没有兴趣地收回了视线。 若这个画面出现在几个月前,想必她也会难受万分吧?毕竟是喜欢过的男人,眼睁睁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面前上演感情大戏,换了谁也不舒服。 可是,如今重活一世,换了个人生,早已物是人非,她也淡然了许多。别说赵焕和阮娇娇在面前纠缠,就算是在她面前颠鸾倒凤,想必她也能淡而处之了。 “雍儿,出来吧。” 赵焕看她许多,突然凉凉一笑,走上前,亲自拉开栅栏,站在门边等待。 这话让时雍有些猝不及防。 出去? 时雍不解地抬了抬眼皮,懒洋洋一笑,“你要放了我?” 赵焕眼睛微微眯起,唇角缓缓勾起,“让你出去,瞧个热闹。” 章节目录 第533章 倒行逆施(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被赵焕从禁闭室带了出来,她的手被两根粗绳捆绑着。 赵焕说:“为了让你能专心看戏,不要轻举妄动,要委屈你一下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很是温柔,就像情人在耳边絮语,一如当年那个呵护时雍的男子那般淡淡带笑。可是那时候听来甜蜜的声音,现在听在耳朵里,全是恶心。 时雍任由两个侍从反剪了双手捆绑着拖出来,没有反抗,当然也没有央求赵焕放开她。 她打不过赵焕,更不愿意哀求。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心理,当初在无乩馆被赵胤为难,她可以在赵胤面前装疯卖傻,耍贱勾引一条龙,那是因为她情愿。可是如今面对的人变成赵焕,她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说。 赵焕察觉到了她的脸色,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这不是时雍的脸,陌生又熟悉,这性子倒是一如往常了。 庆寿寺已经热闹起来,赵焕带着时雍出去的时候,一路上经过的人都在看他的脸色。 不到片刻,一行人穿过庭院,到了大雄宝殿。 在这座大殿内,时雍又看到了那个讨人厌的觉远。 好笑的是,觉远被捆绑在那里,坐在一群和尚中间,居然还在低声念经。 时雍看一眼大雄宝殿里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心里不由自主地思忖,为何佛祖不保佑觉远?这个能推算国运推算他和赵胤姻缘的觉远,可曾推算到庆寿寺今夜的变故,以及他自身的灾难? 觉远也看到了她。 老和尚停止了念经,朝她看来时,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诧异。 随即,觉远又平静下来,用那种时雍看不透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对赵焕道: “殿下不知悔改,越行越远。妄念即地狱,你把明光郡主绑来此处,只会让此事再难收场,收手吧,再不开悟,殿下将再无回头之机……” 赵焕冷笑一声,“老和尚又将教训我?等你渡了自己这一劫,再来渡我不迟。来人!” 说罢,他转头对两个侍从沉声喝道:“把这些和尚全部绑到三生崖上,本王要和赵胤慢慢谈判。” 觉远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念喃道:“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时雍知道觉远想为她说话,可是,如今彼此都身陷囹圄,老和尚的求情是廉价的。既来之,则安之,听到赵焕的话,时雍知道赵胤来了庆寿寺,心里无端便心安了一些。 或许是有心因性滤镜原理,不论赵胤有没有骗过她,时雍对他的人品和行事风格都信得过。 然而,她还不知道的是,赵胤是在缴械状态下,一个人被庞淞带入的庆寿寺。 从大雄宝殿到三生崖,并不远,从后院拾阶而上就到了,站在悬崖边上可以看到庆寿寺大雄宝殿的重檐和副阶。 去往三生崖的沿途,插满了浇了桐油的巨型火把,仿佛将庆寿寺的半边天都照亮。 借着火光,这才发现,崖上不仅有众多守卫,还配置了大型作战火器。 这是时雍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火器装备,心里不由凉涔涔一片。因为这些火器全是改良过的样子,比她预想中的要先进得多。 要命! 难道今晚要死在这里? 四周的火把燃烧着桐油的味道,空气里的气息极是刺鼻难闻。 时雍头皮发麻,心跳得极快。 “嗖!” 只听一枚响箭突然腾空而起,像时雍以前放过的烟花一般,在空中发出巨响,炸开。 然后,就听到庞淞的声音。 “殿下,大都督带到!” 三生崖上有一个较为平整的石台,三面悬空,分别面向不同的方向,只有背面与霄南山的玉堂庵方向接壤,而面对庆寿寺的那个方向,陡峭的悬崖下有一个宽敞的练武场,是寺中武僧所用。 只是,此时的练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赵胤一人。 火光中的他,一身飞鱼服,肩上的玄黑披风迎风猎猎,在时雍眼里,仿佛一个背着光而行的太阳,让她眼圈发热。 在赵胤的上方是三生崖上的人质和大量火器,背后是埋伏在大雄宝殿副阶上和房顶上的弓箭手,而他自己,赤手空拳,除了一匹乌骓马,什么都没有。 他是傻子吗? 难道不知赵焕卑鄙,为何一人前来? 赵胤抬起头,望向了火光冲天的悬崖。 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时雍是看不清他的脸的,赵胤在下方,更是不可能看到她。可是时雍却觉得,他的样子在眼前无比清晰,清楚到她仿佛能看到赵胤眼里的血丝。 时雍方才松懈下来的情绪,瞬间被高高吊起,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没有说话,赵胤也没有说话,可是他二人彼此相望的这一眼,情绪却传达给了赵焕。他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般,心头尖锐的疼痛,语气当即带了嘲讽。 “你看现在的赵胤像不像一只蚂蚁,我抬抬手就可以掐死的小蚂蚁?” 时雍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轻易死的。死太容易了,要让他生不如死,九生一死,那才合我心意。郡主,你那么聪慧,那么多鬼点子,不如你来帮我出出主意,该如何折磨这个狂妄不可一世的锦衣卫指挥使,才最为痛快?” 赵焕的话,带着恨意和咬牙切齿的醋意,像一个妒夫。 时雍听得眉梢轻扬,“你也就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可真是给大晏皇室长脸。” 赵焕扬扬唇角,“怎么?舍不得看他痛苦?” 时雍觉得他那嫉恨的模样,十分好笑。 “大都督是我夫婿,我自是不舍。” 赵焕面有薄怒,随即又扬起眉梢,冷笑起来,“你可真懂得怎么刺激我。行,谁让我喜欢你呢,我自然要以你为先。你看这样好不好?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乖乖地跟了我,我不仅不让赵胤受罪,还放他全身而退。” “无耻!”时雍冷笑一声。 赵焕冷冷看着她,这次没有急着开口,冷冽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方才徐徐掀唇。 “我没有在与你玩笑。雍儿,今夜,赵胤的生死,大晏的未来,全在你一念之间。” 在她的一念之间? 时雍冷冷盯住赵焕的面孔,沉声道:“我何德何能,担得起这份责任?赵焕,你倒行逆施,野心勃勃,缺德寡信……觉远大师说得对,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又如何?我不在乎。”赵焕看着她的眼睛,勾起唇角,冷冷道:“你以为我不这么做,我又能拥有什么?” 时雍重重地出声:“你什么都有。贵为亲王,荣华富贵,一样不缺。” 赵焕冷笑,“不,我什么都没有。心爱的女人,男人的尊严,江山伟业,我一无所有。人人都说我纨绔风流,不学无术,可谁给过我机会,让我大展拳脚?他们给我吃喝玩乐,给我荣华富贵,我就应该感激他们的纵容吗?哼!他们是在养米虫,而不是培养大晏的栋梁。” 说着,他又将脸凑近时雍,淡淡地笑:“雍儿,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与其碌碌无为,醉生梦死,我何不放手一搏?我把这天下双手捧到你的面前,江山为祭,以敬天地,娶你为妻,这是何等风光,何等荣耀,你怎会不喜?” 不知是火光入了他的眼,还是他的眼睛燃起了火。时雍看到面前的男子,仿佛入魔般赤红的双眼,咬牙切齿,面容狰狞,那张俊美的面孔,也仿佛变了模样。 “赵焕,你疯了。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时雍。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任何人,你是魔障了,还是你想要一个借口,来对付赵胤,来起兵造反?” 赵焕神色一凛,突然拽出她的腰身,将她按入怀里,恶狠狠地盯着她吼。 “你是时雍。你就是时雍。你是这天底下唯一懂我,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变了?”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传得很远。 当时雍这个名字闯入众人的耳膜,平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些莫名的复杂。 觉远更是如此。 经也不念了,那一张淡然的老脸上,终于有了异样的情绪。 时雍看着赵焕疯狂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 “你是被什么妖邪之物附体了么?胡言乱语,言词无状。你看不上的荣华富贵,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所谓的米虫生活,你可知道是多少人的牺牲换来的?赵焕,你清醒一点。你拥有太多了!从来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你。从来没有。” “谁说没有?”赵焕朝她吼了回去,“他们都对不起我!而我,只对不起你一个而已。” 时雍眯起眼,慢慢地出声:“执迷不悟。” “不是我执迷不悟,是你变了。”赵焕冷笑一声,一只手紧紧勒住无法反抗的时雍,另一只手臂慢慢抬起,指着悬崖的下方。 “赵胤有什么好?让你甘愿为他要生要死?你该恨他的,是他杀了你。是他的诏狱杀了你。为何你明知他欺你骗你,还要袒护他?” 时雍凉凉道:“凭他可以为我赴死。” 赵焕道:“我也可以。” 时雍目光冰冷,“我不需要。” 不是不需要,是期待过了,失望过了,就不再需要了。而这也是赵焕内心最为难堪的一个角落——他的女人落入诏狱,他没有营救,不闻不问,直到她被人害死,再也无法挽回,再也不可逆。 赵焕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死死扼住时雍,声嘶力竭地问:“你信不信,我马上就能让赵胤去死?你再说一个不字,我就把他变成一个筛子,让他被乱箭射死,再把他变成一锅肉汤,被一刀刀割下来,煮熟了喂狗。我要让他,活生生痛死在你的面前!” 时雍目光凄厉,看着他的眼睛。 “你诱他上山,本来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不是吗?你这个虚伪的骗子!就算我答应你的要求,和你原地成婚,你也不会放过赵胤,不是吗?你要的,只是羞辱他而已。” 赵焕身子微微一僵,看着女子仿佛洞悉他所有心思的双眼,慢慢冷笑出声。 “是。”他眯起眼,阴恻恻地看着时雍,“不论他做什么,不论你做什么。今天晚上,我都不会放他活着离开。” 时雍眼一阖,“那还说什么?” “殿下!”台阶下传来庞淞的声音,他已经等了许久,除了等来赵焕的愤怒和失态,竟然没有等到半条命令,有些不耐烦了。 迟疑一下,庞淞再次开口,“大都督已经到了。属下想问殿下,是不是按计划行事?” 赵焕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等待他的众多家臣部众,稍稍收敛一下情绪,冷冷地摆袖,将时雍往外推了推。 “看好她。” 说罢,赵焕走到悬崖边上。 那里有铁链和石栏,站在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下面练武场上的赵胤。 “大都督听到了吗?”赵焕冷冷一笑,“只要你当着庆寿寺众僧和菩萨的面,同意将明光郡主给了我,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今夜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哼! 夜风传来赵胤的冷声。 “殿下好生轻狂。夺人之妻,公然造反,竟可当着没有发生过?” “哈哈哈哈,那又如何?赵胤,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同我谈条件吗?” “殿下若要本座的命,拿去便是。若你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别忘了当着庆寿寺众僧和菩萨许下的承诺,放了我妻。” “哈哈哈哈哈。”赵焕再次发出一串阴冷的笑声,“我何曾许下承诺?我叫大都督上来,没有别的目的。我就只是单纯地想要——让她看着你死。” “我生我死,不足挂齿。”赵胤平静地道:“埋骨霄南山,本座也是一条好汉。而殿下你,倒行逆施,背信弃义,一日为贼,生生世世皆为贼,千秋万代都将为人所唾弃。” “我不管生生世世,更不在乎千秋万代。我只要你死在她的面前,我只要在你死之后,我日日夜夜地睡着你的女人,让你纵使做了鬼,也只是个冤死鬼,哈哈哈!” “无耻!” 赵胤说了与时雍同样的话,同样的冷漠同样的不屑,这仿佛是一把足够刺伤赵焕心肺的刀,让他再难忍耐那股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恶狠狠地咬牙,手臂扬起。 “那本王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耻!” 不等话落,他再次发令。 “弓箭手听令,射!” “别让他死!” 密密麻麻的箭雨,往练武场落下。 章节目录 第534章 谁是英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羽箭在暗夜里带着破空的嗖嗖声,仿若密集的雨点朝赵胤身上落下,那场面看上去极是可怕。 赵焕的命令是“别让他死”,他不愿意赵胤就这样轻易死去,可是,弓箭手齐齐出手,数箭齐发,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能轻易生还? 时雍肝胆俱痛,想要冲上去,却被赵焕拦了下来,丢给两个侍卫。 “看好她。” 山崖下的人,听不到上面发生的异动,而赵胤此时身居马背,身上又没有武器,在赵焕喊声出口的那一刹那,只能飞快解开身上的披风,勒紧马绳,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人同马便腾空而起。 空中落下的羽箭被他的披风带出来的一股劲风扫落在地,有些被挟裹在了披风里,落入了赵胤的手上。 练武场边的一个弓箭手,尚不知怎么回事,就听赵胤徒手将箭矢奉还。这人来不及躲避,他眼睛中箭,当即滚倒在地,痛苦悲呼。 “啊!” “救我……” 赵胤胯下的马儿已然腾空落地,捡起他落下的弯弓和箭囊,狂拍马背。 “乌骓!” 马儿嘶声长叫,扬起蹄子,在练武场策马狂奔,极为敏捷和骄健,如同一只纵横睥睨的神兽,而马背上的男人,手上弓箭如有神助,一连射杀两人,再一只羽箭堪堪擦着庞淞的耳朵飞出去,若不是他闪得够快,直接就交待了。 “就不该让他骑马进来。”庞淞有些后悔,看着宛若神兵天降的赵胤,退后几步,将身子掩在石后,挥手招呼侍从。 “杀!”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赵胤已经策马冲入了他们的埋伏地,几个守卫来不及逃跑,就被他夺了武器,斩于当前。 惨叫声四起—— 赵胤如同冷面煞神临世,一个人独闯险境,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却有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孤勇,楚王府的侍从家臣们纷纷后退,根本就堵不住他。一开始他们靠着远程射杀还能占据优势,如今近了身,他们才发现赵胤此人的武力竟是出神入化,稳、准、狠,出手辛辣,刀刀致命,被他眼神扫到的人就再难活命。 侍从家臣们纷纷后退。 赵焕要留他一命,他们就会很被动,只要给了赵胤机会,再要制住他就难了。 庞淞见势不妙,对着悬崖上的赵焕大喊。 “殿下,不能再有妇人之仁了。下命令吧!” “怕什么?他还能上天不成?” 赵焕已经红了眼睛,看到在人群中间策马信步、游刃有余的赵胤,冷笑一声,突然走过去拖住被侍从押在后面的时雍,恶狠狠地将她拖到护栏边上的,一手拽住铁链,一手拖住时雍的腰,嘶声呐喊。 “赵胤!看看这是谁,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这是谁!” 赵胤的马步有短暂的迟疑,他抬起了头,看到了被赵焕推倒在悬崖石栏铁链上的时雍。 铁链在时雍的挣扎中铮铮作响,女子单薄的身子好像随时会从上面坠落下来。 赵焕的笑声如同魔鬼。 “赵胤,你还不快束手就擒?是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叮当一声,赵胤手上的钢刀落在地上,他自己也从马上一跃而下,猛地拍在马腹上。 乌骓马长啸一声,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赵胤却没有动弹,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悬崖边上挣扎的时雍。 “有种冲我来,为难女人算什么英雄?” “本王不是英雄,是枭雄。”赵焕冷笑一声,慢慢抬手:“射!” “不要——啊!”时雍双眼瞪大,看着一支铁箭从大雄宝殿的房顶朝赵胤射丨了过去,而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当即吓破了胆,声音带着莫名的颤意,瞳孔映衬着火把的光线,仇恨、惊恐、绝望,情绪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把尖刀扎在赵焕的心上。 “躲开!大人!你快躲开——” 扑的一声。 铁箭入肉的声音,传入耳膜,赵胤眉头皱了皱,捂住中箭的肩膀,看着悬崖上的赵焕,一言不发,那双冷冽的眼睛,在昏暗的火光和天上那一轮不太清晰的月光下,淡然无波,却如同有着刻骨的仇恨,看得人心里凉涔涔的。 “再来!” 赵胤话音未落,握住箭矢,一咬牙,突然拔了出来,丢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而他凛然不动,身姿挺拔得如临高苍松,震慑人心。 时雍看他不闪不避,整个人快要疯掉了。 “赵胤,你走啊,走!不要管我。他不会杀我的。”时雍整个身子扑倒在铁链上,若非赵焕的手臂托着她,随时都会从悬崖上直接掉落下去。 赵焕从未见过时雍如此疯狂的模样。 哪怕雍人园被血洗那一夜,她也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从未流露出这种疯癫一般的表情。 “射!” 赵焕冷声命令。 “本王要看着他被射成筛子。不是英雄吗?有种你给本王挺着别倒!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弓箭手应声,“领命!” 看赵胤放弃了抵抗,弓箭手很有默契地搭箭挽弓,不像刚才那么密集地射箭,也不射向赵胤的要害,而是排好队,一支接一支—— 第二支箭射中了赵胤的手臂。 第三支箭射中了赵胤的大腿。 火把将鲜血的颜色照成了更为鲜艳的一种红,时雍脑子嗡嗡作响,大叫一声“大人快走”,突然低头咬在赵焕的胳膊上,趁他松手那一瞬,想也没想,身子直接往下倒去。 “想死——?没那么容易。” 赵焕把她拖到悬崖边上,自然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不等时雍身子往下坠落,就被他拖住胳膊捞了回来。赵焕看了一眼被咬的胳膊,一时间嫉恨冲脑,猛地掐住时雍的脖子,将她身子死死压在石栏和铁链上,扳过她的头,咬牙切齿地凑到她的耳朵边上,冷冷地道: “舍不得是吧?心如刀割是吗?你知不知道这种滋味我也曾经受过?得知你死在诏狱,得知你被丢弃乱葬岗,我都如你此时这般,痛不欲生。我在乱葬岗翻找了三天才找到你的尸体,你可知道?我看到你的死状,有多么痛苦?而你,是怎么对我的?你要嫁给别人,你全然不顾我们的情感,贪慕权势,你要嫁给大晏最有权势的男人是不是?” “疯子!”时雍喉头被卡住,在山风的吹拂里脊背早已汗湿一片,她看着赵焕狰狞的面孔,喘着气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宋阿拾,我不是时雍。我是宋阿拾,时雍早就已经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 赵焕眼眸猩红:“你胡说!我没有害死她。”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时雍冷冰冰地看着他,努力呼吸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全然如你所说,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她?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的野心,让她成为靶子,她为你背过,你却弃她不顾。赵焕,午夜梦回,你不亏心吗?” 赵焕目龇欲裂。 时雍一句句的指责,全都扎在赵焕心上。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他死死压住时雍,将他脑袋扳向悬崖下方,冷冷地道: “你喜欢他是不是?我不能为你去死,他可以为了你去死,你就感动了,是不是?好,那你就看清楚,看看他是怎么为你去死的。你记住,他是为你死的!” 时雍身体前倾,整个腰腹都搭在了铁链上,在金属的震动声里,身子摇摇欲坠,在赵焕刻意的引导里,那种悲观的情绪几乎要挤占她全部的生存空间,她恨不能就这么掉下悬崖。 “赵胤,你快走,不要管我!” “你快走啊!啊……啊!” 她的喊声尚未落下,铮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过,又射中了赵胤的小腿。 “啊!” 时雍的叫声撕心裂肺,面孔几乎变得扭曲。 赵焕还是有些了解她的,她这个人可以说不那么怕死。 可是,她自负而重情,怕别人为她而死—— “我答应你。”时雍的语速极快,沙哑的声音带着绝望,“赵焕,我答应你全部的要求。你放了他。” 章节目录 第535章 她就是时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焕手指微微一僵。 他并没有因为时雍的应允而感觉快活,甚至有一种更大的痛苦锥心一般席卷了他的内腑,痛得他仿佛呼吸不过来。 “你答应了?” “是。” “什么都答应?” 时雍再次点头,“是。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赵焕眯起眼看她,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失去力气的野兽,眼睛一片猩红,面孔狰狞地咬紧牙齿。 “好。”他用力将时雍身子扭过去看向浑身浴血却仍然努力站在原地的男人,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凉凉地说: “告诉她,你是时雍。告诉他,你从前喜欢的是我,现在、将来喜欢的人,也是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告诉他,你答应嫁给他,只是为了利用他,就连今天晚上,也是为了诱他前来受死……” 时雍心碎一地。 “卑鄙!” 赵焕目光冰冷,不理会她的唾弃,继续冷冷地道:“告诉他,你要做大晏最尊贵的女人。他给不了你的东西,只有我能给你。” 时雍紧紧咬牙,瞪视着他:“赵焕,你是疯了不成?这么做,你究竟能得到什么?你何苦再自欺欺人!” “说!”赵焕再次发狂般推她,“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再不开口,他能不能活命,可就不一定了。” 原本梵音袅袅,佛香满室的庆寿寺,早已是一片狼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横七竖八的尸体,如同人间炼狱…… 练武场中间的赵胤,衣裳破损,一身七零八落的血窟窿,飞溅的血迹将他染得仿佛一个血人。 “赵胤!你听着。” 时雍在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嗓子哑得发颤。 其实她知道,就算她听从赵焕的话,他也不会放了赵胤,但是,一来能拖一时是一时,此刻的她,没得选择。 二来…… 她又想,或许在知道她是一个这样的女子之后,赵胤就不会再执着于救她,更不会因为救她而受到赵焕的要挟了。 一旦他有了求生的想法,就一定会有办法活下去。 时雍下定决心,眼睛一闭,任由眼泪夺眶,声音却异常冷漠。 “赵胤,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她喊声一落,万籁俱寂。 山风似乎也比刚才冷冽的几分。 弓箭手在赵焕的手势指挥下,停止了射箭。 赵胤也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火光中时雍模糊的面孔。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你听好了,我是时雍,我是赵焕的女人,时雍。我从前是时雍,现在还是时雍,换了个身份还是时雍。我从前喜欢的是赵焕,现在喜欢的还是赵焕——” 时雍声音决绝,一字一字仿若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怕赵胤不信,她加重了砝码。 “你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不会针灸了吗?因为宋阿拾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时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性情大变吗?还是因为换了人。可惜你太傻了,被我骗得围围转,我说什么不想做妾,其实只是不想跟你而已。” 赵胤身子摇摇欲坠,一只手缓缓捂住了胸口。 时雍心如刀割,咽了咽唾沫,将喉咙的哽咽吞回去,慢慢悠悠地开口。 “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撒谎。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真话。一开始接近你,我便是想查清时雍的案子,根本就没有真心喜欢过你,一天也没有。你这个人古板无趣,可笑又迂腐,根本就不会讨姑娘欢心。你知道我要忍着多少不适,才能跟你相处吗?” 看着那个僵硬在火光里的“血人”,时雍微微吸气。 “我受够了。原本想着你能娶我做都督夫人,我就暂且再忍耐你一些时候,等我拿到玉令再离开。可是你这人,着实可笑,听信什么天命卜数,非得要把我送到玉堂庵来受苦。你说你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呢?连个女人都保护不好,我跟着你有何意义?一辈子同你过冷冷清清,无情无欲的日子,还是看你亲个嘴都会晕倒的笑话?” 字字锉心。 句句如刃。 赵胤仿若有些站立不住,不知是腿伤,还是被她的话刺中,一只腿突然软下去,单膝跪在地上才堪堪站稳。 寂静的风声,让时雍的声音更为苍凉。 孤独的夜鹰掠过天际,凄厉无比。 而赵胤冷冽的脸如同鬼魅,冰冷如霜。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就那么仰着头,看着山崖上的她,穿着的那一身尼姑法衣,在风中荡来荡去。 “还有——” 时雍深吸一口气,语气凉凉地笑。 “赵焕的野心我不是今日才知道。你以为我以前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经商攒钱?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女子,要万贯家财有何用?再多的银子,我能花几个?我一个女子,又为何要费尽心机地广辟田地,累积财富,甚至开矿山,走盐路,拆巨资,捐学堂?我是为了钱吗?自然不是。” 想到上辈子拥有的显赫家财,因富甲天下又接近皇子,引来皇帝猜忌,时雍在这一刻认真编排自己的不是时,才突然发现,在别人的眼里,她就是异类,就是有图谋的。 一个女子,捐学堂也就算了,还鼓动女孩子去免费上学,还发放米粮,包揽人家的一切费用。女子无才就是德啊,上了学的女子还如何做封建王朝的奴隶…… 那样子的她,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 开矿买地,珠宝皮毛,盐茶粮油,这些全是关系国计民生的营生,被她一个女子越做越大,紧握命脉,又岂能不受人猜疑? 还是她太狂妄自大了。 山崖上,风声唳唳。 山崖下,沉闷得如同死亡般寂静。 赵胤满脸是血,眼睛眯起,肩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苍白的脸微微下垂,好像死过去了一般。 可是,时雍知道他在听,一个字都没有说,在安静地听她。 并且,可能已经听进去了。 时雍接着道:“我经商所得的钱,全是为赵焕准备的。为了他的野心,也为了我自己的野心。我,时雍,一个富可敌国的女子,怎么甘心做个藩地的王妃?我要的是这个天下,我要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我要在历经千世轮回和万世转变后,史书上,仍然留有我的名字!” 一口气说下来,她有些喘不过气,胸膛激荡不安。 因为,她一直没有得到赵胤的回应。 她怕他死,怕她在伤了他后,却是枉费心机。 “你听到了吗?我要的,你都给不了我。但是赵焕可以,只有他这样心怀天下,有逐鹿之心的男子才配得上我。”时雍厉色大喊,“你这个迂腐古板的男人,一肚子忠君爱国的愚昧思想,实在可笑之极!更可笑的是,你居然为了一个我这样的女子,准备把命丢在霄南山,你知道吗?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全是做戏,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 山风凄凄。 除了她自己的声音,时雍什么也听不到。 “赵胤!你听到了吗?” 时雍的身子又开始往下挣扎,将铁链撞在石栏上铮铮作响。 “你回答我,你听见了吗?” 赵胤抬了抬胳膊,没有抬起来,他手指微微动了动,喘了一口气,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凉凉地说了三个字。 “听见了。” 二人相隔太远,时雍听不到他喃喃的声音,只是听到砰地一声,然后就听到侍卫在惊叫。 “殿下,他倒下去了——” 赵胤倒在地上,涣散的眼球吃力地往上看,想要看向那个山崖,紧攥的拳头慢慢地攥紧,又一点一点撑在地上,费力地弓着身子,从血泊中爬起来,站在那里,仿佛一堵坚硬的墙,一堵刀铁不入,风雨不透的墙。 “还有吗?再来!” 四周的王府侍从们全都怔住了。 他不动。 也没有一个人动。 时雍深吸一口气,侧头盯住赵焕,小声道:“你要我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 赵焕紧紧托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里,又温柔地将披风系在她的身上,让赵胤看到他们相拥的模样,却看不到她被反缚的双手,然后朗声一笑。 “赵胤,如今你可以死得瞑目了。哈哈哈哈!” 一个死字,撞击着时雍的心肺。 果然这个狗东西,不会遵守诺言,而赵胤这个笨男人,难道真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上来的,就什么准备都没有吗?不可能的,他不是这么莽撞的人。 她都这么说了,他难道还不肯放弃她,与赵焕放手一搏吗? “赵焕!”时雍喘着气,红着眼看过去,“你的目的达到了,他已经身受重伤,你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他!好不好?” 赵焕微笑,手轻轻抚上她的下巴,微微往上一抬:“雍儿,你可知道,你每为他多求情一个字,就是在将他往阎王殿多推一步?” 时雍冷冷眯眼,看着他凉凉道:“好,那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若当真杀了他,只要我不死,我必然要你十倍,百倍来还!” 赵焕勾起唇:“我的十倍,百倍,千倍,全是你,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话音未落,他冷声命令。 “来人,上去捉了赵胤。凌迟千刀,少一刀都不行——” 章节目录 第536章 疯了疯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密集的锣鼓声,顺着山风传过来,打断了赵焕的话。 咚咚咚咚!鼓声伴着一阵气势汹汹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几乎顷刻淹没了大雄宝殿和练武场,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一支响箭直飞上天,在天空中炸开,发出一串绚烂的火光。 喊杀声里,是一道接一道惨烈的叫声。 “大都督!” “爷——” “爷,我来了!” 谢放和朱九率先杀入人群,一个殿后,一个往前,不过眨眼间,就见二人骑马如疾风一般闯入了练武场。 “爷!”谢放一跃下马将赵胤扶了起来。 四面八方都是锦衣卫的喊杀声,锐不可当。 赵焕布好的箭阵顷刻瓦解。 谢放低头看一眼赵胤,“大都督,你没事吧?” 赵胤微微睁开眼,看他一眼,又默默合上,仿佛没有力气一般,浑身的鲜血刺得谢放瞳仁微微一缩。 谢放憋回喉头那一口腥甜之气,看了看四周的形势,让人将赵胤托起来,带到大雄宝殿的副阶上,一群锦衣缇骑连忙上前,将他们围在中间。 谢放低头,语气极快地说道:“爷,白执说,悬崖上有大量的烈性火器,郡主和觉远法师全在楚王的手上。最紧要的是,庆寿寺除了楚王府的护军和家臣,可能还有兀良汗那些——狼头刺。寺中情形很是复杂……” 没有听到赵胤的回应,谢放眼睛一红,又如往常那般,沉着声音道:“白马扶舟已然到达后山,就在三生崖后方,他会同我们合围三生崖。只是,崖上有火器和炸药,要格外留神…………” 谢放一个人在说,赵胤眼皮微动,没有发出声音。 “爷,你听见了吗?属下在向你禀报……” 四周的锦衣卫,看到浑身浴血的大都督,一个个早已杀红了眼,大声嚷嚷着要替赵胤报仇。 就在这时,三生崖上突然传来一声怒骂。 “赵焕,老娘要与你同归于尽,你去死吧!” 好像是乌婵?! 谢放微微一惊,抬头望去。 这个位置看山崖视线受限,下面的人看不清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突然的嘈杂声和喊杀声,比方才还要热闹几分。 谢放神色一凛,同朱九对视一眼,当即下令。 “老九,你护着爷,我带人冲上去!” 朱九从崖上的喊杀声里,依稀听到娴衣的声音,整个人当即激动起来,眼眶都红了。 “放哥,我在这里等你,你记得帮我把娴衣救出来……要安然无恙,她少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谢放回头看他一眼,默不作声,一马当先地闯上石阶,振臂高呼。 “跟我上!” 此刻的山崖上,正打得不可开交。 乌婵和娴衣两个女子,一手长剑,一只火把,腰上捆着从玉堂庵下的棺材里启出来的残余火器,结结实实地露在人前。她们是从玉堂庵的方向闯进来的,摆开了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在十几个壮汉的围殴下,一步步逼**台的中间。 “赵焕!赶紧把阿时放了。”乌婵高举火把,咬牙切齿地吼道:“我知道你最是怕死,可是老娘不怕,老娘知道你这里的火器厉害,你若是不肯放人,老娘就跟你同归于尽。” 赵焕将时雍压在铁链上的身子扯回来,挡在自己的面前,脸上缓缓浮出一丝笑。 “好啊,大家一起死。有本事你就点火——” 乌婵瞪大眼睛。 她万万想不到口口声声说爱极时雍的赵焕,会在关键时候拿时雍来做挡箭牌。随着四面八方的侍从朝她逼近,乌婵一口牙都咬紧了。 “你这个无耻之徒!说这种话,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地狱可不敢收我这种人。”赵焕沉着脸,唇角却微微扬起来,仿佛带着笑,“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和雍儿都有一个同样的毛病,你们都舍不得对方死。” 与敌相搏,往往谁的心肠软谁就输了,谁狠得下心谁就是赢家,赵焕显然吃透了乌婵和时雍的感情。乌婵越是为了时雍奋不顾身,他就越是肯定乌婵不敢乱来。 “来人啦!”赵焕冷声一笑,“把这两个女人给我捆起来,点火,丢下去!” 她们腰上捆着火器,点火丢下去,就会在半空被炸死。 时雍听得倒吸一口气,牙齿咬得咕咕作响。 “婵儿,你们快走。这个王八蛋已经疯了……” “哈哈哈哈。”赵焕冷冷道:“若不痴狂,你又怎知我对你的情意有多么深厚?动手!” 乌婵把赵焕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可是看着扑上来的一个个壮汉,还是不敢轻易点火跟他们玉石俱焚。 她不怕死,却不愿意娴衣和时雍同她一起死。 “来啊!看谁敢上来,老娘今天给你们拼了。” 乌婵二人身绑火器,侍从们也有顾虑,双方你来我往,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时,一个声音焦急地吼了起来。 “乌婵!” 一声厉喝! 乌婵回头一看,来人竟是陈萧。 他带了两个侍从,横刀劈开挡在身前的侍卫,杀到她的面前,沉声大喊,“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不知道火器有多危险吗?退后!” “我不退,我要救阿时。你快走!” “你这……” 陈萧说了她一句什么,乌婵没有听清,大抵不是什么好话,可能还是脏话。 但是乌婵来不及反驳,陈萧已然带人杀了上来,将她和娴衣推到身后。 乌婵看到他高大的背影和袍袖,在拼杀中,胳膊上的肌肉一阵阵鼓起,整个人好似一堵高大的城墙挡在身前,她顿时觉得那砰砰的刀剑碰撞声,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恐怖了。 乌婵想到他中毒未愈,心里不由一紧。 “少将军,你们都退后。实在不行,老娘就和他们玉石俱焚罢了。” “说的什么胡话?”陈萧一刀从她侧面探出,将一个靠近乌婵的轻甲侍从一刀砍死,声音铿然有力,“男人还没有死绝,何时轮到女子上阵拼命?退!” 时雍看着乱阵般的三生崖,看到这一群前来营救她的人,眼中雾气升腾。 “赵焕!你还不喊停,今夜这里便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好主意!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时雍咬了咬牙,眼睛望向了悬崖上吡吡震动的铁链。 下面的情况她看不到,赵胤已全无声息,而锦衣卫已经顺着台阶杀了上来,赵焕的弓箭手布置在两侧,正在渐渐后退。 很明显,尽管楚王叛军居高临下,但锦衣卫早晚能冲出重围。 时雍手臂左右摆动一下,试图挣脱,可是,赵焕将她束得极紧,她根本动弹不得,气得她恶狠狠踩了他一脚,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殿下——殿下——” 一个声音从三生崖后方传了过来。 “东厂番子从后面杀过来了,殿下,我们被包围了!” 前有锦衣卫,后有东厂,局势很明显有了转向。 赵焕从“尽在掌握”变成了“四面楚歌”。 庞淞大喊:“殿下,快做决定吧!” 在庞淞看来,逻辑还是没有变,谁狠不下心,谁就输了。若是赵焕在意时雍的生死,那么输的人就是他,反之,赵焕就胜券在握,根本就不怕赵胤和白马扶舟。 只要有这个女人在手上,这两个男人就会投鼠忌器。 庞淞怕的就是赵焕阴晴不定。 若是赵焕舍不得时雍,那形势就会反过来…… 赵焕暗自咬牙,“来得这么快,他们都想抢着来霄南山陪葬吗?”说罢,他提了提时雍后背的粗绳,偏头看她一眼,冷声一笑。 “去,问问赵胤和白马扶舟,舍不舍得明光郡主在三生崖上为本王殉情!?若是不想她血溅当场,就让他们退出庆寿寺三里地,再派人来与本王谈判。” 赵焕话音未落,一个满脸是血的侍从跑了上来。 “报!” 赵焕怒喝:“慌什么?说!” 那个侍从看了庞淞一眼,面露迟疑:“启禀殿下,谢放带着一群锦衣卫疯了一般杀上来。根本就不顾我们的威胁,也分明不在意明光郡主的死活……” 不在乎? 赵焕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赵胤呢?” 那个侍从低下头道:“殿下!赵胤死了,已经死了。属下上来时,看到锦衣卫把他的尸体抬去了大雄宝殿。” 中了那么多箭,任何一个血肉之躯都不可能扛得住。赵焕微微错愕,却也不太意外,冷笑着点点头,看一眼时雍惊惶变色的小脸,猛地将她勒紧,沉声一笑。 “那就把这句话带给白马扶舟好了。” “是!” 庞淞看赵焕冷静下来,稍稍放心,转头大喊,“楚王殿下有令,不想人质血溅当场,就劳烦锦衣卫和东厂的兄弟们退后三里,再来详谈。谁敢再往前一步,明光郡主就将殉情三生崖。” 殉情三生崖。 殉情三生崖。 时雍之前听到这话只觉得作呕,可是在听到赵胤的死讯后,心里那一个角落却突然安静下来,凉意涔涔,一层层卷入心肺。 赵胤死了? 他真的死了? 章节目录 第537章 三生崖有三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可能! 时雍不相信赵胤会死。 像他那样的老狐狸,怎么会轻易让人算计? 可是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锦衣卫会失控呢? 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时雍脑子里一阵混乱,耳朵里嗡嗡声四起,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殉情这种事,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 如果今日之前,有人问她会不会为男人殉情,她的答案是不会,还会骂对方一句傻叉。可是眼前,看着这崖上的火器和一群人质,还有下面撕心裂肺一般吼叫着“为大都督报仇”的声音。 时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态崩了。 她身子被赵焕拖住,视线受限,看不到下面的情形,只能看到乌婵和娴衣在人群中为她拼命的样子,耳朵里还有不时传来的“为大都督报仇”,让她大脑乱糟糟的,突然一阵空白。 孤勇和热血再次冲入脑门,几乎无法思考,身子突然用力旋转,嘴里大喊一声“婵儿娴衣退后”,一只腿已经快速抬起,直接踢向了燃烧的火盆。 那是寺里用于照明的一种特制火盆,里头盛的不是木炭,而是灯油,时雍算计好了距离,一脚过去,火盆架子应声倾倒,桐油烧到赵焕系在她身上的披风上,连同法衣的衣角一起,迅速燃烧起来。 “啊!!她着火了!”有人惊叫了一声。 时雍看着身上窜起的火苗,脸上怪异地流露出一抹微笑,直勾勾看着赵焕。 “要同归于尽是不是?赵焕,你不敢,我敢!” 乌婵大喊:“阿时!” 娴衣睁大了瞳孔:“郡主!” “你疯了!”赵焕看到时雍沾了火的披风,表情僵硬。 时雍却是一眨不眨地笑着看他,“你不是喜欢我吗?那我们就一起死啊!” “疯子,疯子!”赵焕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着了火的时雍,指着她大声喊叫:“灭火,快,来人,灭火!” 桐油一旦沾上衣料,燃烧速度极快,时雍的反应也异常敏捷,她身子一得自由,二话不说就朝三生崖上堆放的火器冲了过去。 “赵胤,你等着!我来陪你了。” “啊!”惊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纷纷后退,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止时雍。 可是,她并没有扑向那堆火器,而是与火器擦身而过。带火的身姿一个跃起,朝三生崖的西北坡滚落下去。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时雍想了许多,也做了许多假设。 这些火器的威力到底怎样她并不清楚。可是,她不敢用别人的性命去赌。 赵焕又一次说对了,她怕当真将所有火器引爆,乌婵和娴衣等人都会活不成。 与其如此,不如她一个人离开。 只要她不在赵焕的手上,他们就不会投鼠忌器,在锦衣卫和东厂和群攻下,赵焕没有机会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三生崖的西北坡,而不是正对大雄宝殿的南坡,是因为她不想自己凄凉而狼狈的死状落入众人的眼前。西北坡全是荒芜地,较南面树木更多,悬崖更深,能不能找到尸体都两说,这样,她留给世间的最后一眼,至少是美的,不会像在诏狱那次,被所有人围观,如同一只死狗。 砰! 时雍的身子撞在岩石边沿,滚落下去。 “阿时!” “郡主!” “雍儿,你回来——” 背后传来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声,渐渐远去,渐渐模糊,再往后,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将她整个人席卷起来抛向了天际,无边无际的孤寂里,四周安静一片,时雍失去意识前,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三生崖若有三生,下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赵胤……” —————— 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终于涌上了三生崖,将楚王府的叛军和赵焕团团围住。 最终,谁也没有勇气去点燃那一堆能让人他们同归于尽的火器。 赵焕宛若失了魂儿一般,直勾勾地瞧着三生崖的西北坡,“这次不是我……你不是因为我……” 他面色苍白,眼里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懊丧,望着黑洞洞的悬崖,又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那一年,你问我舍不舍得为你去死……我说舍得……你说你舍不得……如今……你舍得为别人去死……而我……竟然舍不得为你去死……为什么我舍不得……为什么……” “阿时!”乌婵尖叫着,不顾陈萧的阻挡,冲到时雍坠崖的地方,大声喊叫着时雍的名字,整个身子几乎快要扑下悬崖去。 “你冷静点!”陈萧急得大叫,死死拖住乌婵的胳膊,腰刀在岩石上摩擦出一串灼眼的火花。 可是,乌婵力气极大,指甲被生生抠断,发出一阵“嚓嚓”的声音。 “你放手,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救阿时,我要下去救她。” 陈萧刚才同她一起闯进来时,左胳膊被砍了一刀,乌婵这么用力挣扎,痛得他额头上虚汗都渗了出来。 “你救不了她!”陈萧拼着力气将她拽了起来,气急败坏地紧紧勒入怀里,双手捏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 “乌婵,你冷静点!冷静点!她掉下去了,你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不——她没有!”乌婵倔强地梗着脖子,哭得稀哩哗啦,就是不愿意正视时雍坠岩将无法生还这件事,她被陈萧抓住动弹不得,整个身子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你松开我,你是谁啊?要你管我!” “我是你男人!”陈萧生气了,见她还在挣扎,用尽力气扑向岩边,一副要为时雍殉情的样子。 想到这三生崖的邪门,陈萧索性弯下腰,一把将乌婵抱了起来,拖离了悬崖。 “来人。给我把她捆起来。” 乌婵看到崖上火光点点,剧烈地挣扎,大声喊叫。 “陈萧,你混蛋,你混蛋。” —————— 楚王赵焕被反剪双手带到大雄宝殿的时候,头发披散,目光涣散,像一个失了神志的疯子。而躺在佛像前面的赵胤,刚刚睁开眼睛,衣服上全是血水,头发也是披散在身上,只是神色比赵焕平静不少。 看了看赵焕和一行随从,赵胤皱了皱眉,撑着一只手要坐起来。 “阿拾呢?阿拾怎么没有下来?” 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气氛诡异异常。 赵胤身子微微僵硬,看着低着头的谢放,目光突然一冷。 “明光郡主呢?” “爷……”谢放正要说话,就听到赵焕狂肆的笑声。 “哈哈哈哈!” 他抢在谢放之前,歇斯底里地质问赵胤:“她死了!她死了,为什么你没有死?你中了那么多箭,流了那么多血,你为什么没有死?” 赵胤冷冷地盯着他,手指微微卷曲,一字一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焕眯起眼,死死盯住赵胤苍白的面容,声音缓慢而冰冷,“我说时雍死了。不对,你的女人应该叫宋阿拾才对。她死了,跳下了三生崖,你满意了吗?她是为你死的。三生崖上死,三世有缘人。她已经为你去投胎了,你为什么还不跟着去,去陪她呀,去死啊!” 他几乎用吼的又叫了一句。 “她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你不去死?哈哈哈哈,她上辈子被我骗了,这辈子终究又被你骗了。赵胤,你是不是穿了软猬甲,我母后一生只做得一件,只给了父皇的软猬甲!” 方才乱箭丛中,赵胤浑身染血,若非穿了那个传说中刀枪不入的“软猬甲”,赵焕想不通还有什么理由赵胤还活着,而且明显没有被伤及要害的样子。 软猬甲这个名字是先皇后所取,来源无人得知,只是传说这件战甲选材极是艰难。 因为先皇帝多次征战,先皇后怕他出事,这才穷尽一生的心血和智慧为他做出了这样一件与众不同的战甲。它不像别的战甲那么厚重,极为轻巧贴身,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是可以抵御大部分的伤害。 这确实也是赵胤得以保命的原因。 不过,当年得了软猬甲后,先帝已经不常出征了,从来没有用过它,谁也不知道软猬甲是不是真如传说般神奇。 在今日之前,赵胤对它的功效也是半信半疑,纪念的意义多于实际的用途。 先皇舍不得穿的战甲,过世前给了他。 他也舍不得穿,如若至宝一般收藏起来。 今儿是第一次贴身穿它。不曾想,软猬甲果然救了他一命。 “哈哈哈哈哈……” 赵焕没有看到他否认,在两个锦衣卫的挟制里,笑出了眼泪,一张俊脸扭曲得变了形状。 “很好,很好。父皇果然把软猬甲给了你。如此珍稀之物,他没有给大哥,没有给我,却给了你,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哈哈哈哈,此事着实可笑,可笑之极。” 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慢慢地将头转向谢放。 “扶我起来。” 软猬甲穿在身上只能护住要害,但是他的手臂和腿部是确确实实地受了箭伤,这么平躺的情况下,根本就不能站起来。可是,谢放竟然看到他的胳膊动了,一点一点地撑起来,目光定定地望着那道门,黑瞳里仿佛要生出光来,模样极是阴冷可怕。 “爷!”谢放扶住他,呼吸吃紧,“你的伤,不宜动弹。” 赵胤扭头看他,又深深呼吸一次,语气竟是异常平静。 “扶我去三生崖找阿拾。” “爷!” 赵胤突然重重咳嗽起来,直直地看着他,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我说,扶我去三生崖!找阿拾。” …… 章节目录 第538章 寸步不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霄南山上狼烟四起,赵焕被锦衣卫活捉,余下的楚王府乱党和叛军在庞淞的带领下,惊慌失措地没入林间,四处逃散。 锦衣卫和东厂正在指挥士兵们围追堵截。 呐喊,惊叫,怒骂、此起彼伏,响彻了黎明前的黑暗山林。 三生崖西北坡下的峡谷,灌木丛生,深不见底,是一个两山之间的大裂谷,隐蔽在下面的岩层裂缝,肉眼不可查,地势极是险要,要想下到陡峭悬崖救人,根本就是玩命。白执带着一群人在崖上查探情况,正在拼接长绳,准备下去一探究竟。 谢放在庆寿寺找了一张结实的椅子,做成一张简易的肩舆,几个侍卫小心翼翼地把赵胤抬到了三生崖上。 “大都督!” “大都督!” 四处都是问安声,赵胤没有回答,肩舆落在悬崖边,他在谢放的扶持下,慢慢走过去,坐在石栏上,看着深不见底的西北坡山崖。 “她从这里跳的?” 谢放低下头,“是。” “这么高。”赵胤眼睛眯了起来,眼神悲怆,“很痛吧?” 后面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虚空里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明明没有半分起伏,却听得谢放心里一沉,仿佛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戳中了心尖。 “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别怕,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不怪你。”赵胤重重喘了一声,眼底仿佛有雾气浮动,看着山谷,低低地道:“你聪慧,脑子活,你敢往下跳,肯定想好了法子,是也不是?” 谢放闻言一愣,看到赵胤的表情,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时雍能想什么法子? 爷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 赵胤恍若未觉身后人的目光,又重复一叹,“这么高,很痛吧?”他仿佛切身感受到了时雍的疼痛一般,掌心搁在膝盖上摩挲片刻,突然转头看了一眼白执手上的绳子,眉头微微一蹙。 “别怕,等绳子结好,我就下来救你。等我。” 爷要亲自下去? 谢放喉头一紧,惊住了。 别说赵胤受了伤,就算没有受伤,他们也是不可能让他以身涉险的。 这么一想,谢放大着胆子道:“爷,西北坡下的山谷,又名黄泉谷。觉远大师说,此谷鸟兽绝迹,人踪寂灭,从来进去的人,无一生还。” 赵胤落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紧,“黄泉在地狱。这是人间,何来黄泉?” 谢放从来没有见过赵胤钻牛角尖,更没有见过他这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生怕他一个冲动就要出什么大事,硬着心肠道:“爷,没有人从这么高跌下去,还能活着,郡主……想来已是仙去,请爷节哀——” “胡言乱语!”赵胤凌厉的双眼突然转过来,冷冷地看着谢放,那森寒的感觉让谢放脊背一麻,整个人都僵住了。 赵胤是何等精明睿智之人?相处几年,谢放从来没有见过赵胤失去理智,更没有见过他这么枉顾事实的时候。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跳下去的人必死无疑,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爷,郡主已经没了——请您节哀!” 谢放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意思,并且加重了语气,试图叫回赵胤失去理智。 岂料,这话却将赵胤激怒,他冰冷冷地盯住谢放,抬起的手在微微发颤。 “你再胡说八道,爷便叫人缝了你的嘴!” 谢放惊愕:…… 在赵胤身边当差多年,他做事谨慎仔细,很少犯错,从来没有受过罚,而赵胤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半句重话,像今天这种狠心的话,更是听都没有听过。 这不是赵胤。 谢放有些惊乱,很怕他会当真下崖去寻人,踌躇一下,正要再次劝说,就听到背后传来呼天抢地的大吼声。 “起火了!山火燃起来了……”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山上草木干燥,这山火来得又快又急,很显然是叛军为了逃命,蓄意在林间纵火。山火一旦蹿起,火势蔓延,是很难被扑灭的。谢放见状大吃一惊,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忙安排人护卫,随时准备撤离。 山火肆虐,映得夜空如同白昼。 天际渐渐浮现出一抹亮色。 灰白色的天空将大地映得深沉而低矮,滚滚的浓烟飘出了老远,仿佛弥漫到了天际。 三生崖是一块巨丨大的岩石,周围是光秃秃的,火燃不到这里就已经熄灭,但是远近的岩石、树木,早已烧成了一片模糊的焦黑色。 这片天地仿佛遭遇劫难的荒土。只有侥幸存活的野草带着颤抖的露珠和鸟儿撕心裂肺的鸣叫,仿佛焕发出了一抹生机。 新的一天到来了。 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燃烧了两个时辰的山火,还没有彻底熄灭。 赵胤一袭飞鱼服,披风飘荡,静静坐在悬崖边上,看着深不见底的山涧,一个人出神。 谢放立在他背后,撑着一把油纸伞,寸步不离。 从昨夜上山,赵胤就坐在这里,一直没有挪动地方。 天亮时分,谢放安排寻找的人已经想法子下到山涧寻人去了,还没有消息传回。 谢放内心悲怆,同所有人的想法一样,根本就对时雍能生还不抱希望。 轰—— 轰隆隆的雷声再一次炸响,大地震动。 谢放看看乌沉沉的天空,低声道:“爷,天儿又要下雨了。我们下去等吧。” 这句话,谢放已经说了不止一次。 赵胤没有回答,只有悬崖上的风吹过时发出的沙沙声。 谢放暗叹一口气,转头看一眼白执,小声道:“大黑腿受伤了,乌小姐准备带她去寻个大夫,可是大黑愣是不肯走,就守在郡主离开的小院门口……” 话到此处,谢放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明说的是大黑,怎么描述出来却仿佛是自家主子的样子? 听到大黑的消息,赵胤脸上微有动容,侧过头来,“大黑在哪里?” 谢放心弦稍稍一松,“还在玉堂庵。昨夜的火没有波及到那里,可是,之前炸毁的厢房已经倒塌了。白执方才去看了一眼,带了些吃的过去,原是想把大黑带过来的。可是大黑不肯走,也不肯吃东西,谁的话都不听,谁接近它就咬谁,这可如何是好?” 赵胤脸色一变,眉头蹙了起来。 大黑是一条有灵性的狗,阿拾不在,大黑是一定会去找她的。可是大黑没有找她,而是守在原地,不吃不喝也不走,就像当初……它躲在雍人园的旧宅里,饿得皮包骨头也不肯离开的样子。 赵胤迟疑片刻,望着漫出山涧的绿树丛林,闭了闭眼睛,慢慢转过身。 “我去找它。” 谢放看到他终于要挪步了,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胳膊,叫了一声白执。 朱九带娴衣去瞧伤了,眼前伺候的人是白执。 他站得比谢放更远,脑袋垂得更低。 因为他是赵胤派到时雍身边保护她的人,现在,他要看护的人不在了,他却好好的活着,这便是严重的渎职。实际上,从昨夜到今日,白执已经将当时的事情在脑子里反复想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悔恨、自责。 他走近,与谢放一左一右将赵胤扶上肩舆,等侍从将赵胤抬起来,这才慢慢地跟在赵胤的身边,开口认错。 “爷,郡主失踪,全是属下的过失。” 没有听到赵胤的声音,白执默默地走了片刻,又咬了咬牙,低低地道:“都怪属下太过自信。对郡主又太过放心,属下总认为郡主聪慧,不若旁人……” 赵胤眯起眼睛,突然出声,“停!” 肩舆停下,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目光凉凉。 白执和谢放不明所以,对视一眼,在原地站立等待了片刻,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从玉堂庵的方向传来。 章节目录 第539章 无她也无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爷好耳力。”白执忙不迭地赞了一句。 可惜,仍然没有换来主子的回应。 马蹄声更近了,踏在石径上,嘚嘚作响,再等片刻,一个锦衣缇骑就已策马近前。 “属下参见大都督。” 来人正是北镇抚使盛章。 他看到赵胤,匆忙翻身下马,长身拜下,遂即又抱拳低头,沉声道:“大都督,属下无能……没能找到元世子。” 从玉堂庵后山腰滚落,按说只有那么大的一个范围,元疾行掉下去,活不见人,死也能见尸。可是一场山火烧了几个时辰,耽误了盛章寻人。 “元世子失踪的那一片山林,因为有火药残留,是山火燃烧最旺之处,属下找不到人,就怕……就怕世子爷已然是……尸骨无存了。” 尸骨无存几个字,盛章说得极轻,可是落入赵胤的耳朵里,却仿若一声闷雷,让他当即变了脸。 昨夜庞淞领着叛军四处纵火,不仅玉堂庵后山受到大火的肆虐,黄泉谷的方向也是一片火海。甚至有人说,黄泉谷的火,就是时雍带下去引燃的…… 若是元驰尸骨无存,那时雍哪里还能存活下来? 谢放看一眼赵胤苍白的面孔,突然有些不忍心,对盛章使了个眼色。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盛镇抚,京畿援军赶到没有?” 盛章道:“天亮时已到,眼下正在搜山。” 谢放嗯一声,看赵胤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道:“那盛镇抚去忙吧,我们带大都督去玉堂庵。” “好!方才属下从玉堂庵过来,看到厂督也在。”盛章说完,看赵胤没什么反应,同谢放对视一眼,抱拳道:“大都督,那属下办差去了。” 赵胤眯起眼,掌心紧了紧肩舆的扶手,一张坚毅的脸庞异常冷漠。 “盛镇抚听令!” 盛章脚步略微一顿,回身抱拳。 “属下在!” 赵胤冷声,“不可放走一个乱党叛军,缴械归顺者,押入大牢候审,抗命不遵者,格杀勿论。凡是指挥不利,放走叛军的将领,一律连坐。” 盛章心里一凛,“属下领命!” 天际乌云滚滚,被山火肆虐后的霄南山一片烟雾弥漫。 幸而,玉堂庵和庆寿寺因为与山林有些距离,又恰逢天亮时下了雨,这才得以保存下来。 赵胤的肩舆到达玉堂庵的时候,率先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榕树下的白马扶舟。 寒风萧瑟,白马扶舟一袭白衣迎风而动,脸上清淡无波,看到赵胤只是温和一笑。 “本督座下有个不错的大夫,这会正在为净玉师太问诊,可要叫来为大都督瞧瞧伤?” 赵胤声音低微,“不必。” 他神色极是平静,目光凉凉幽幽,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没有在大榕树停留,直接让人抬他到了那个破损的庭院。 白马扶舟看着他坐在肩舆上的冷峻身影,手指微微一捏,目送他走远,这才扭头问身侧的宋慕漓,“找到人没有?” 宋慕漓抬起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 白马扶舟眸子微眯,幽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层一层的坚冰在凝结,冷意摄人,很快又消失,变成一抹淡淡的笑颜。 “下雨来了,去庵里看看。” 宋慕漓应了一声,伸手去拿雨伞,却被白马扶舟抬头阻止。 他一怔,默默看着白马扶舟负起双手,朝赵胤过去的破损厢房,慢慢地踱了过去。 细雨沥沥落下,淋在庭院里的几个人和一条狗身上。 屋檐已经坍塌了,可是大黑不愿意离开,就趴在庭院的一块青石上,一动不动,乌婵蹲在旁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停地劝它。 “大黑,我们先进屋里避避雨好不好?阿时回来了,就会来找我们了。还有你的伤,也是要看看大夫的,你不能淋雨,知道吗?” 她说着便抬起手,试图去抚摸大黑的头。 “呜……”大黑突然转头,朝她凶猛地龇牙,“嗷!” 乌婵连忙缩手,默默地叹息一声。 “大黑,我是乌婵。你不认识我了么?” 有时雍在的时候,大黑是不会咬她的,而且对她表现十分友好,可自从昨晚听到他们说时雍跳下了三生崖,大黑突然就性情大变,跑到这里来坐着,不让人摸,不让人碰,更不让人接近。 不说别人,连乌婵它都不理了。 乌婵眼眶通红,急得哑了嗓子,“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担心阿时……我们是一样的,我也担心她,但我们也要先顾着自己好吗?不然阿时回来,该心疼了。” 大黑四肢趴在地上,两只耳朵耷拉着,眼神哀怨,不知道在看哪里,有气无力的样子。 乌婵缓行两步,慢慢靠近大黑,报着被大黑咬一口的决心,横下心来伸手去抱它。 “嗷——”大黑果然被激怒,转头一口叼住了乌婵的手臂,没有下死口,但是目光凶狠,嘴里发出警告地低吼声,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 乌婵痛得倒吸一口气,“大黑!你连我都要咬吗?阿时看你这样,会伤心的!” 大黑松开嘴巴,身子俯低下去,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双眼直勾勾盯住她,一张狗脸凶巴巴的。 看他这样,乌婵心都碎了。 “大黑,我一定要抱你去看大夫,就算你咬死我,我也要这么做!你明白,我是不能放任你不管的。你若是狠得下心,你就咬死我好了!” 乌婵委屈地说着,眼泪汪汪地再次朝大黑伸出手。 大黑眼神一变,低吼一声龇出利齿,再次对乌婵下嘴。 这时,背后传来赵胤冷冽的低喝。 “大黑!” 大黑迟疑一下,转头看着赵胤,慢慢地松开了乌婵,舔了舔嘴巴,身子往后挪了挪,眼神里的凶恶稍稍退去,但是眼里的警告之意未减半分,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拒绝姿势,小心翼翼地盯住他们。 赵胤的肩舆停在大黑面前,挥手示意谢放和白执松开他,慢慢下地,对乌婵道:“我来。” 乌婵看大黑对他的态度,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退后了两步。 赵胤一言不发,没有要谢放和白执搀扶自己,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朝大黑走过去。大黑心生警觉,目光里再次浮出戾气,朝赵胤龇了龇牙,喉头发出警告声,不让他靠近。 “呜……呜……” 大黑凶猛无比,这已是它最后的通牒了。 乌婵和谢放几个很有些担心。 “小心。大都督,他会下重口咬人的。” “爷……”谢放紧张地握拳,随时准备扑上去救人。 他们都明白大黑的战斗力,丝毫不亚于一个武艺高强的壮年男子,虽然它此刻也受了伤,可是大都督也受了伤,狗子骄横又敏捷,一旦犯了狠心,怕大都督要吃亏。 赵胤冷冷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顾大黑的警告,走近大黑的身边,慢慢地蹲下来,朝它伸手。 “呜——嗷!” 果然不出意料,大黑身子矫健地扑了上来,朝他张开嘴。 赵胤眼明手快,手臂肘在大黑的嘴上,猛地用虎口卡住大黑的脖子,整个人压下去将大黑死死地制在地上,眼睛冷冷地盯住它。 他不说话,狗叫不出声。 他不动静,大黑的腿蹬了两下,动弹不了。 谢放松了口气。 一人一狗就以这般对峙的姿态对视着。 四周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赵胤一直没有松手,大黑也一直没有动弹。 就这样过了许久,仿佛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时光,众人看到大黑的眼睛里居然涌出了泪水。 它看着赵胤,流下了眼泪,身子软了下来,喉头发出呜呜的悲鸣,好像人在哭泣…… “爷,好了好了,它服了,它服软了……” 赵胤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慢慢地松开大黑,跌坐在地上。 只见狗子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一次扑到他身上,这次却是摇着尾巴的,两只前蹄搭着赵胤的肩膀,伸出舌头,舔向赵胤的脸,没有人看到,它也舔去了赵胤眼角的泪…… “大黑!” 赵胤张开双臂,将大黑紧紧搂住,声音哽咽。 “我去看大夫,你也去。然后,我们一起去找她。” 大黑喉头发出呜呜的声音,热情地用口水回应了他。 章节目录 第540章 急中生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下过雨的霄南镇,青石板很滑,马车行走上面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车辘轳在街面碾出一条弯曲的线,延伸向上山的路。 在陈岚的第三次催促中,宝音打了帘子望霄南镇,皱眉问侍从,“还要多久?” 宝音的侍卫长名叫罗潮,是个清瘦沉稳的男子,看一眼隐隐出现的山峦,沉声道:“殿下,前面就是霄南山了,属下正在找路上山。今儿下了雨路滑,马车是上不去了,得找两个肩舆。” 宝音嗯一声放下帘子。 陈岚看她脸色不好,眼睛眨了眨,语气弱了几分。 “我想阿拾了。” 前些天,陈岚都好好的,宝音每天让罗潮或是焦融带她去宋长贵家里玩耍,王氏也会陪陪她,为她做一些好吃的,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除了偶尔问问阿拾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一直没有异样。 可是昨天晚上,睡到半夜,陈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在屋子里大喊大叫,等宝音披衣过去瞧她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语无伦次地嚷嚷着要去找阿拾。 若不是宝音狠心劝阻,昨天晚上她就要来,闹了一宿,好不容易才熬到天明,宝音以为她会忘记。 哪料,陈岚睁开眼睛就来催促她,还给宝音拿外套和鞋子,一副小心翼翼讨好她的模样。 见她这般,宝音心肠再硬也拒绝不了,大清早就带着陈岚出发玉堂,陪她来找阿拾。 罗潮在霄南镇唯一的一间马行门口停下马车,使了银子给店家,让他们代为照管,然后租了两辆肩舆,准备抬宝音和陈岚上山。 掌柜的一听他们要去玉堂庵,惊得瞪大双眼,连连摆手。 “客官,去不得,去不得!” 宝音刚下马车,一听这话,猛地转头。 “为何去不得?” 店家看这女子打得朴素,却一副贵人相,端得是雍容华贵的样子,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夫人。 这么一想,店家态度恭敬了几分。 “夫人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昨儿晚上叛军作乱,纵火烧山,霄南山的山火烧了整整一夜未停。今早老儿听山上下来的人说,玉堂庵被炸毁了,那个上山修行的明光郡主,跳了三生崖……唉,这会儿官兵已然封了出入,怕是上不去的了。” 若非店家长了一副憨直老实的模样,宝音一定认为他在说书。 青天朗朗,哪里来的叛军?好端端的阿拾,又怎会去跳三生崖? 宝音今晨出门早,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如今听到此事,觉得不可思议。 “店家,你此言当真?” “老儿从不说假。”店家又看她一眼,又唏嘘般道:“夫人是准备去玉堂庵礼佛的吧?老儿奉劝你们,打道回府吧……唉!作孽哦,佛门圣地,死了很多人。” 宝音意识到事态严重,看一眼变了脸色的陈岚,赶紧调整好状态,笑盈盈地扶住她。 “囡囡,我们改日再来吧……” “不!我要去找阿拾。”陈岚的表情极是古怪,突然尖叫一声,“我要去找女儿。” 她的喊声,把店家和他的老妻吓得够呛,宝音连忙示意何姑姑,同她一起扶陈岚上马车。 可是,陈岚突然发疯般挣扎起来。 “不——我要去找阿拾,找女儿————姐姐,我都听到了,听到了,阿拾跳崖了。” 宝音看她双眼通红,脸颊一片苍白,朝店家抱歉地一笑,说了声“我们不租了”,就同何姑姑一起要拖陈岚上马车。 “不要拉我。姐姐,求求你了,我要去找阿拾。” 妇人虽弱,为母则刚。在陈岚身上,宝音总算体会到了这一点。陈岚受伤后身子有些弱,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为过。可是得知阿拾出事,她挣扎起来却力大无穷,宝音同何姑姑两个都制止不住她。 陈岚推开她们,跑到店家面前,取下手镯和金钗,全部塞到人家手上,语无伦次地道: “我租我租……请你们送我去玉堂庵……我要找女儿,我要找我的女儿。我有钱,这些都给你们……” 店家看着掌心里的首饰,手足无措。 “囡囡!”宝音皱着眉头,满心焦灼,又去扶她,“囡囡,我们回去再说好吗?我会想办法找到阿拾的——” “我要亲自去找。姐姐……”陈岚拖住宝音的袖子,眼泪簌簌滚落下来,语气满是酸楚,“我要找我的女儿,姐姐,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宝音一生没有做过母亲,即便与白马扶舟有母子之谊,可他们之间的母子情与绝大多数人都不相同。可是,这并不影响她从陈岚的急切里体会到那种身为人母的心情。 “好。”宝音顺了顺陈岚的后背,安抚道:“我带你上山,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陈岚连连点头。 “我答应,我全都答应。” 宝音道:“你要听我的话,不能冲动。” 陈岚再次点头,“我听,我全听姐姐的。” 在车行租了两个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从霄南镇步行上山再到玉堂庵得走上一个多时辰,侍卫们没有歇一口气,一路抬着宝音和陈岚健步如飞,走得满身是汗。 其余人则骑马随身。 走到中途,看到被火焚再被雨水浸湿变得满目疮痍的荒山时,陈岚坐不住了。 她从肩舆上直起身来,看着罗潮骑的大马,大声唤宝音。 “我不坐轿子了,姐姐,我可以骑马的,我会骑马。” 宝音一听这话,激动得差点从肩舆上摔下来。 以前的陈岚当然是会骑马的。 因为她是广武侯陈景唯一的女儿,先帝先后不愿意一代武将的女儿只会绣花弄琴,专门找了师父教她和宝音一起习武。只可惜,陈岚没有遗传到父母的武艺天赋,只醉心学医,爱好抚琴,对学武一途,很是不肯。后来渐渐就丢下了。 不过,宝音好动,陈岚为了陪她狩猎游玩,基本的骑射是会的,谈不上精通而已。 这些年,失去记忆的陈岚,不仅忘记了医术琴艺,对骑射之事只字未提,宝音以为她一并忘却,想都不敢想她居然会记得骑马。 “停!” 宝音让侍从落下肩舆,从焦融手上接过自己的坐骑,抚了抚马头,安抚着马儿,再次转头问陈岚。 “囡囡,你看看踏雪,认识它吗?” 陈岚没有反应。 宝音有点不放心,“你当真会骑吗?” 陈岚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从宝音手上接过缰绳,就在宝音想要伸手扶她一把的时候,陈岚居然直接持缰顺革,脚踏马蹬,一个翻身便跨坐上去。 驾地一声,一人一匹疾驰而去,嘚嘚的马蹄在山林小径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宝音震惊地看着她的背影,待回过神来,已是神形俱惊,猛地伸手夺过另外一匹马,飞身上去,双腿一夹马腹,大声道:“跟上。” ………… 从山下到玉堂庵,一行人骑得很快,坐在马背上被冷风一拂,宝音的脸颊都吹得僵硬了。她好几次想问陈岚冷不冷,受不受得了,都因为陈岚的表情太过严肃而打住。 今天的陈岚极是反常。 她一言不发,顺着上山的路前行,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宝音瞧了她几次,她都没有反应,只有一双眼睛,不像平常那么混沌无神,而是变得清明一片。 这让宝音隐隐有一种预感。 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宝音一路忐忑地跟在陈岚身边,不知该喜该忧。 霄南山的搜救和抓捕都还没有结束。 东厂、锦衣卫、京畿大营的兵丁,各司其职,抓捕的抓捕,救人的救人,杂而不乱。东厂驻点玉堂庵,锦衣卫则是在庆寿寺,彼此互相通气,但是互不干涉对方的行动。 就在宝音长公主到来前,白马扶舟收到消息,他们派去黄泉谷的人,至今未归。这些人是携带了信号箭下去的,一旦有什么发现,就会鸣镝与上方联系。 然而,没有人鸣镝,他们也没有归来。 那些下去的人,就好像无端消失了一般。 黄泉谷“鸟兽绝迹,无人生还”的传说再一次被证实。 与觉远大师一样,玉堂庵的净玉师太说法相同,不同意他们再次派人去黄泉谷搜救,因为长年在山上的人都知道,黄泉谷,就是死亡谷。 白马扶舟不信邪,正要亲自带人下去,就听到通传。 “长公主驾到——” 章节目录 第541章 不问流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拉着脸进门,将马缰绳交给左右,那眼神寒入肌骨。 “怎么回事?” 她没有半声招呼,上来就质问,白马扶舟心知她已经了解到这里的情况了,也不再隐瞒,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不料,宝音不仅没有消气,反而冷下了声音。 “你是何时知道玉堂庵有问题的?” 宝音很少对白马扶舟发脾气,这般冷厉的样子,也是少见。 白马扶舟心里一凛,当即低下头:“那日上山来,听大都督无意提及这附近野物绝迹,甚觉奇怪。后来,大都督猎得一只鸟给我……” 宝音看他一眼,沉声问:“鸟有问题?” 白马扶舟摇了摇头,“鸟是没有瞧出什么问题,可霄南山肯定有问题。” 宝音道:“那你如何得知,如何会来?” 白马扶舟看了看左右,不见有外人,低声道:“儿子得知锦衣卫抓了几个刺客,派人打探了一下,得知有一个叫狼头刺的组织有意毁去玉堂庵,便匆匆赶来救急。但我发誓,来霄南山之前,我当真不知此事与楚王殿下有关……” 理由很充分,但是宝音并不满意。 她看着白马扶舟,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失望。 “这么大的事情,事涉明光郡主,为何不差人来禀报?舟儿,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 这话说得平淡,可是话中的分量如巨石压顶,白马扶舟唇角微抿,垂下双手,“儿子怕影响母亲休息,又恐怕母亲得知,会为此担忧,原本想解决好了再来禀报,岂料……” 听出他话里的遗憾,宝音心里一紧,沉默片刻,长叹一声。 “带我去三生崖看看。” 三生崖上还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在驻守,宝音过去的时候,乌婵也坐在石栏上,正望着谷底出神,听到长公主驾到,一群人纷纷过来行礼。 宝音摆摆手:“免了。” 她扶住陈岚的胳膊,又朝何姑姑使了个眼神,示意她看牢通宁公主,小心翼翼地道:“囡囡,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可好。悬崖危险……” 陈岚仿佛没有听见,挣扎一下,示意宝音松开她。 “姐姐放心,我就想看看阿拾坠崖的地方。” 这句话她说得很是平静,不像往常疯疯癫癫的模样,仔细一瞧,竟有几分经年之前那个温雅守礼的通宁公主的影子。 宝音看得眼神定住了,“囡囡你,可是……” 可是想起来了? 宝音发现自己居然有点问不出口,甚至不知道该期待哪一个答案。因为若是陈岚此刻想起来,又恰逢失去女儿,那痛苦就该加倍了。 她不忍心。 “囡囡,阿拾会没事的。” 陈岚的眼里有几分失落,通红的眼眶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宝音的话,慢慢走向三生崖的西北面。 四周风声很大,守卫们在宝音的示意下,都小心地随着陈岚的身影而挪动,仔细看护。可是,陈岚从头到尾都十分冷静,并没有半点激动,而是走到悬崖边,看了看深幽不见底的山谷,在乌婵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 “阿拾,是娘不好,娘没有保护好你。” 她低头掩面,肩膀微微抖动起来,仿佛在哭。 “老天,有什么惩罚都让我来受吧,请不要再为难我的女儿……” “囡囡。”宝音寸步不离地跟着陈岚,见状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这里风大,我们别看了。去屋里坐着,等消息便好。” 陈岚摇摇头,抬起满是泪雾的眼睛看着宝音。 “姐姐,让我再坐一会。” 她的神情十分哀恸,可是看着却比这些年来的任何一天都清醒。 宝音怔了怔,盯住她的眼神没有说话。 不料,陈岚拉住她的手,突然抬头,凄凄地道了一句,“这些年我总是任性,为难姐姐了。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姐姐,让囡囡再任性一回吧?我想在这里,等阿拾回来。” ———— 寻找和等待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 不仅派到黄泉谷的人杳无音讯,就连从玉堂庵后山失踪的元驰都不见踪影。 山上没有野兽,很多人说,可能是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一个即将成婚的睿智郡主。 一个风流成性的世子爷。 两个人一个在前山,一个在后山,同一天晚上出事。 对好事者来说,只是一桩谈资。可对于当事人,却是沉重的打击。 陈岚在三生崖坐了两天,没有离开,宝音看她的状态,不敢确定她是不是当真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侧面试探了她一下,陈岚却没有正面回答。现在的陈岚,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傻娘,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回了那个懂事而内敛的通宁公主。 在庆寿寺的厢房里,宝音见到了赵胤。 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大黑趴在他的床边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任何一个进来的人。 这个狗子太厉害,为它和赵胤疗伤的两个大夫,在这屋子里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可是,赵胤完全没有要阻止狗子的意思,任由它这么肆意地敌视旁人。 宝音是被谢放迎进来的,赵胤看了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宝音阻止了。 “阿胤快躺下,别动。你我自己人,毋须行那虚礼。”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道了谢,见她望着自己不作声,眼神复杂,眉头微微一蹙,“殿下要说什么,但说无妨。” 宝音一叹,摇头,“本宫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万分担心阿拾那孩子。还有她娘,如今还坐在三生崖上吹冷风,怎么都劝不下来。” 赵胤眉头微动,垂下眼没有说话。 宝音观他的面色,“你这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赵胤道:“没有。” 他表情平静得看不出半分波澜,就好像对阿拾的生死并没有那么看重一般。 宝音心里又是一沉,迟疑片刻道:“还有一事要问你。楚王现在何处?” 赵胤抬起眼,“殿下是为楚王求情来的?” 他用了求情两个字,在宝音面前其实是不合时宜的。 长公主相较于他,自然是长公主为尊。长公主要命令他做什么事,何须求情? 可是,宝音听了,却是叹息:“楚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本宫还有何面目替他求情?只是,阿胤……”她目光短暂地在赵胤身上包扎的伤口上停留了片刻,踌躇地道:“此事不宜声张出去,对社稷不利……” 一旦楚王叛乱的事情传出去,就坐实了大晏朝政动荡,周边那些盯着大晏这块肥肉的邻邦,说不得就会出来为他们找点什么麻烦。 在当前这般境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胤点点头,认为长公主说得对。 但他明白这不是长公主想说的全部。 “殿下,楚王通敌叛国,乃十恶之首,其罪当诛。” 宝音神色一僵,许久没有说话。 赵胤看着她的面孔,淡淡道:“先帝待我恩重如山,我自是要以大晏江山社稷为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会要楚王的命。” 宝音闻言微怔,一动不动。 不会要命,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落在赵胤之手,不死也要脱层皮。 宝音摁了摁沉痛的额头,长长一叹。 “皇帝未醒,太子还小。这江山社稷,我一个女子说什么也算不得数。阿胤,此事就由你作主吧。” 赵胤目光一动,压下那略微的意外。 “是!谨遵长公主之令!” 宝音心脏微微一抽。 明明她眼下就是无可奈何,被赵胤换了个说辞,就成了她的命令。 这人,心思当真奸猾,与阿拾,倒也是半斤八两。 只可惜,阿拾……不在了。否则二人举案齐眉,也是一桩美谈。 宝音心里微微疼痛,无声地叹息一声,又问了问当夜的事情。 她看赵胤身上的伤处不少,原还有些担心,在听说“软猬甲”的功效后,脸上的震惊不亚于当时得知此事的赵焕。 她记得母亲说过,那是稀世之珍,当世唯一,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宝音也同赵焕一样,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送给赵胤,而不是赵炔和赵焕中的一个。 “阿胤……” 宝音语气迟疑,目光闪烁不定。 “有句话,在我心里憋了许久,一直觉得不方便说。可事到如今,好似也没有什么忌讳了……”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催促也不急切,这让宝音觉得接下去的话,尤为艰难。 “你有没有觉得,父皇待你的好,有些反常?” 赵胤面不改色,“得先帝爱惜,是无乩之幸。寻常人的反常,对先帝而言,皆是正常。” 寻常人,不寻常的先帝。先帝的想法自然与普通人不同。若是谁都如先帝一般想法,那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睿智英明了? 宝音明知道这个解释很牵强,可是,又找不到别的理由来反驳。 她迟疑片刻,看着赵胤精致俊朗的五官,默默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事,换了个话题。 “我们在霄南山已经寻找了三天。阿胤,接下去,你是怎么打算的?” 霄南山幅员百里,黄泉谷险象环生,实在找不到人,总是需要一个结果,他们不可能无休无止地找下去,总有还朝的一天…… 宝音很想安慰赵胤几句,可是他的表情太过平静,以至她那些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从侧面去提点他。 赵胤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眸子微凉。 “等我好一些,再去黄泉谷找人。” 宝音蹙起眉头,刚想说话阻止,就见赵胤抬手摸向了床边的大黑,语气低沉下来。 “不亲自去看看,我不会死心。”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都已经死心了。 包括一开始同他一样不相信时雍会出事的乌婵,还有一直守在三生崖上的陈岚。 宝音还在庆寿寺和赵胤说话,崖上就传了消息下来。 “通宁公主晕倒了。” 宝音心里的那根弦,猛地收紧,连忙告辞离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赵胤看着床边的大黑,将手垂下去。大黑懂事地直起头来,舔了舔他的手指。 “大黑。”赵胤幽幽地道:“你好些了吗?” 大黑呜呜两声,像是回应。 “还痛是吗?”赵胤心疼地抚摸它,“很快,我们就会好起来。” 大黑嘴筒子拱他掌心,没有出声。 赵胤侧过脸来,“你敢去吗?黄泉谷。” 大黑突然挣扎着爬起来,将两只前蹄搭在他的床边,低头舔他的手,仿佛在诉说它的勇气和寻找时雍的坚毅。 赵胤目光微垂。 “这世间,唯你我,最是明白,不能失去。” 在这一场风雨飘摇的浩劫里,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恐惧痛哭,有人四处奔跑,有人辗转反侧,唯有这一人一狗,无须共同语言,却誓守着一个共同的理念——不问流年几许,一定要找到时雍。有她,才有他们的盛世人间。 这日下午,赵胤就得到消息,宝音长公主带通宁公主回京了。 谁也没有想到,时雍三生崖上这一跳,会变成一个触动陈岚的契机。 回到京师后,从昏迷中醒来的陈岚,没有再吵着去找阿拾,而是临夜进宫见驾,身上就带了一副银针。 章节目录 第542章 是敌是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刚刚睁开眼睛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缩紧了心脏,一时间,还以为到了阎王殿。 这是一个古怪的山洞,阴冷潮湿,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在幽幽的闪烁。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几具不完整的尸体,死状极是残忍,有的尸身砸在尖石上,直接被石尖刺穿身体,有的身上铁箭还没有拔下,深深嵌入内腑,流淌的鲜血在地上蜿蜒如同小溪…… 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怪味! 诡异的是,每一具尸体的额头上都盖着一张黄符纸,仿佛在镇压恶鬼。 这是幽冥桥,还是黄泉路? 时雍的下意识地想到那些鬼故事,脑子在短暂的茫然后,隐隐作痛。 “有人吗?有人在吗?”她张开嘴,用了很大的力气。 可是,她以为的大吼声,微弱得像刚出壳的小鸡仔,几不可闻。 她的嗓子完全哑了,身子也从最初的麻木变得疼痛起来。 时雍想坐起来,可是手脚根本就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她整个人被白布紧束着,仿佛一个活着的木乃伊,样子十分可笑。 难不成是她过往作孽太多,去阎王殿报到还有缚手缚脚这道手续? “岂有此理!” 时雍大口呼吸着骂了一句,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暗光处动了动,冷冰冰的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听上去沙哑不堪,分不出男女,如地狱厉鬼前来索命。 “醒了?” 时雍心里一惊,拼命扭转过头,想看清声音来源。 可惜,身上的白布将她绑得严严实实,动不得也就算了,就连转头都是一种奢望,她根本看不到那个人,只能被迫以这样屈辱的方式与那个声音说话。 “你是谁?这是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站在暗处看了她片刻,慢声道:“你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忍一忍吧。” 受重伤? 那就是没死? 一念至此,时雍觉得身上的疼痛更甚了几分。 又难受,又不能动,那种钻心的疼痛感直入肌骨,她咬着牙想,宁愿死了算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时雍额头冒着冷汗,强忍那种几近昏厥的痛苦,试图弄清目前的局面。 可是那个“黑影”好像没有兴趣理会她,无声地站在暗光处看了她片刻,走了。 “歇着吧。” 时雍气恨得咬牙。 “回来!你回来!” 她拼命大吼,可是那人就像听不见一般,越走越远,脚步轻得像在地上飘动一般。 时雍看不到那人,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之所以能判断她的离开,是从地上的影子移动来分辨的。 有影子,就不是鬼吧? 油灯光线太微弱,时雍除了凭感觉知道这是一个石洞以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回来,你给我回来!” 她狂乱地摇着头,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回应,想要挣扎开这个“木乃伊”一样的捆绑。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个人都没有再回来,她就像一个被“装在套子里的人”,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只能在这种近乎绝望的寂静中,恐慌地等待,一点点被冰冷和安静的蚕食。 安静,无人,疼痛,无助,一个人默默等待未知的到来。 时雍第一次发现这样的等待才是世间最残忍的惩罚。 在从一数到一千,第无数次失败后,她的情绪几近崩溃。 然后,再次默默地数数,“一,二,三……” 时雍发现,数字真是神奇又伟大的存在。 在这种疼痛又无助的如同僵尸一般的煎熬里,她就靠着重复数数,熬过了无数个时辰。 说无数,是因为她实在不知过去了多久。 没有人来给她吃东西,也没有人给她吃药,整个人痛得瑟瑟发抖,可是裹在白布里的身子却颤不起来。 “还活着吗?” 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时雍下意识睁开眼睛。 油灯举在她的头顶,那个人在观察她的面孔,光线刺入她的眼中,她想看清那个人,却只看到一个清瘦干瘪的黑影,那人的面孔被罩在连帽的黑袍里,只露出一双幽幽凉凉的眼睛。 时雍冷不丁撞入这个视线,惊得差点叫出声。 “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那个黑影平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顿了片刻,突然又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慢慢从她的身上轻轻地抚过去,仿佛是在抚丨摸她,又仿佛是在隔空施法一般,动作看上去很是诡异。这让时雍再次产生了一种误入幽冥界的恐惧感,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在做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的手停了下来,就悬在半空,悬在时雍的脸庞上方,再慢慢地弯曲,变成爪子的形状,仿佛是在比划从哪里下手掐死她比较合适。 时雍不怕死,却怕这种反反复复的蹂躏,更怕这种被包成木乃伊一般,无望地等待死亡。 她盯着那只手,仰高头,将脖子露给对方,一字一字从喉头挤出,沙哑无比。 “给我个痛快!” 那人盯她半晌,身子突然动了,拎起地上的几具尸体,像丢什么垃圾一般丢了出去。明明这么枯瘦的一个人,力气却十分的大,一具尸体飞出去,脑袋咔的一声砸在石头上,侧了过来,两眼暴突地转向时雍,刚好对光,十分瘆人。 “啊!”时雍用力吼叫,却没有发出声音,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个人,“你在做什么?” “没灯油了。”那人说得平淡,看着那几具尸体,“恰好可以熬一些。” 人油? 尸油? 怪不得这间石屋里的气息如此难闻,原来油灯里燃烧的,不是普通的灯油,而是人油? 时雍呼吸微微一窒,无力地骂:“你变态啊。” 那人猛地转过脸,眼睛冷冰冰盯住她。 “这就是痛快。你要吗?” 眼前这一幕十分恐怖,而时雍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要!怎么死……都不打紧……生不如死才是难熬。” 一听她说难熬,那人突然笑了,声音阴凉凉的,要不是声音在笑,只看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一个野兽要将猎物吞噬前的警告。 “难熬?还是要熬。熬着吧,熬下去,你就是个人了。” 这叫什么话? 难道她现在就不是人吗? 时雍半死不活地看着那个人影,自暴自弃地闭上了双眼。 比死更难受的,是痛,是无助,是没有希望。 时间一点一点地逝去,慢得如同蜗牛在攀爬,看不到终点,也没有彼岸。渐渐的,时雍摸清了规律,这个黑袍怪人会隔一段时间来看她一次,仿佛是在观察她,每隔两次会给她喂下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说那是食物吧,没有半点食物的香甜可口。说它不是食物吧,吃下去就有了饱腹感,不觉得饥饿。 身体不听使唤,时雍只能被动地由着这个人折腾。 就这样痛苦地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知天日,也不知躺了多久,终于又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也是个黑衣人。 这次能看出性别,好像是个年轻的男子。 他进入石洞,看到时雍后,对黑袍人似乎有些埋怨。 “为了一个叛徒,你这么费心做什么?走吧,马上带着她走。” 黑袍人沉默了许久,慢悠悠地说话。 “再给三天。” “三天?不行。再不回去复命,你我都得完蛋。” “她死了,你一样要完蛋。三天,一天都不能少。” “就算她死了,也怪不得我们的头上,她伤得这么重,你又不是神仙,能保下她一命,已是尽了全力。” 黑袍人仿佛听不见那男人的话,仍然重复自己的意思。 “三天。少一天,她都活不了。” 黑衣男子执拗不过,最后终于走了,时雍听到他气咻咻的脚步声,心里的那根弦慢慢地绷紧,望着那个枯瘦的黑衣影子,软了一点声音。 “原来你在救我?” 章节目录 第543章 尚未伉俪,终是情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有人回答她。 那人就像死人一般,连呼吸声都没有。 时雍眨了眨眼睛,徐徐问道:“为什么是三天?” 黑袍人抬头,看她一眼,“你不知自己伤得多重?你不是会医吗?” 时雍是会医没有错,可是从醒过来就发现被人捆成了粽子,身上的伤根本看不到,只能凭感觉去自查伤情。然而,她浑身上下都在痛,就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到底哪里伤得重,她根本无法自知。 而这个人,如果是在救她,那救她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一点。 时雍知道这人不肯和自己多说什么,只能旁敲侧击地了解情况。 “你也是大夫吗?你也会医?” 那人猛地转头,盯住她的眼睛,回答了,却让人听不懂。 “我不会医,你又怎会?” 时雍觉得这话古怪,小声道:“请问前辈,你这是什么医术?哪有把人绑起来医的道理?” 那人不说话,冷冷盯住她,目光比方才更为冷冽难猜。 时雍有些虚弱,声音很小,但是她知道,那人听得见她的话。于是,吸口气又虚虚地问: “还有,前辈……刚才那个男人为什么说我是叛徒?我……为什么会是叛徒?” 那人仿佛猜透了她的想法一般,不再与她对视,又默默端来一个土陶的碗,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时雍的石床边,就着勺子要喂给时雍。 呛鼻的味道让时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这东西她已经吃了好多次了,天天吃它,又腥又呛,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她拒绝地闭上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袍人。 那人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她倔强的面孔,平静地道:“别逼我撬开你的嘴,敲掉你的牙齿。张嘴!” 带着命令地说完,那人的头低得更下了,仿佛当真要拿勺子撬开她的嘴巴。 不料这么一动,那张蒙面的巾子突然垂了下来。 时雍眼快,猛地张嘴叼住巾子用力一扯—— 那人的脸出现在面前,时雍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聋哑婆婆?怎么会是你?”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又聋又哑孤苦无依的老婆子么?不是前任师太收留在玉堂庵中住了二十多年了吗?不是喜欢养小动物的爱心婆婆吗?怎么会这样? “你是个男人?” 时雍惊得短暂的忘了疼痛,望着这张脸,满是疑惑。 “聋哑婆婆”却十分淡然,完全没有被她发现真相的惊吓,慢慢将蒙面巾又系了回去,再次拿起土陶碗,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时雍的嘴里塞—— “吃。” “你不说我就不吃……唔!” 他趁着时雍说话,猛地将勺子伸进来,差点没把时雍的舌头戳断。时雍呛咳了两声,总算顺过气来。 “你给我喂的是什么东西?这么臭。” 那人就着她说话的机会,再次把一勺黑乎乎的臭东西塞入了她的嘴里。 时雍倒吸一口气,差点呕吐出来,却被那人用虎口掐住双颊,逼着她咽了回去。 力气好大。 时雍瞪大眼睛,几乎喘不过气。 “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我不想救你,我只是不想你死。” 这话听上去很矛盾,可是仔细琢磨一下,又很是合理。 也就是说,他不想救时雍离开虎穴,只是不愿意看她死在面前罢了。 “为什么?”时雍问。 “鸡,兔子。”那婆子不冷不热地说:“看你想要赔我的份上。” “可是你没有接受。”时雍看着她,“我和你是不是有什么渊源?你方才说,你不会医,我怎么会?这话又作何解释?难道说……是你?” 对于宋阿拾怎么学会的针灸医理,又怎么会去无乩馆为赵胤治腿,靠什么取得的赵胤信任,时雍内心一直存在疑惑。 只是,碍于她自己就是宋阿拾的原因,又不好把无知全部推给失忆,她以前没有找赵胤打听过。 后来得知宋阿拾的身份,有了陈岚这层关系,她觉得这就是答案,傻娘就是教会阿拾医术的那个人。 然而,真正与陈岚接触之后,时雍的疑惑又上来了。 傻娘分明已经把医术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连宋长贵都不知道她会医,她怎么教给阿拾?更何况,按照时间推算,傻娘失踪,离开宋长贵那个时候,阿拾约摸就三四岁的样子,就算她是个医学天才,又能掌握多少,记得多少? 这人的话提醒了时雍,她内心隐隐震动,目光充满了惊愕。 “是你教我学医的?是不是你?” “你话很多。”那人冷冷地看着她,“话多的人活不长。” “所以,你才装聋作哑?男扮女装藏在玉堂庵二十多年?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人看她片刻,低头看看那碗黑药。 “吃完,我就告诉你。” 时雍眯起眼看他,“来!” 这药是难吃了一点,可是时雍知道是这个药续了她的命。 于是,在那人的投喂中,强忍痛苦全部咽了下去,重重呼吸着,喘了口大气。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人扭头看了一眼。 时雍猜他是在看,有没有人在监视。 片刻后,才听得他幽幽的声音:“庞淞想从觉远嘴里知道的事情,也是我的任务。” 庞淞? 那天庞淞在庆寿寺逼问觉远的事情,时雍自然不知情。不过,当她和觉远等人一同被庞淞押上三生崖时,她曾经听到庞淞再三地逼问觉远“说不说”、“死到临头还是不肯说吗”一类的话,仿佛是在打探什么。 这么一想,她惊了惊,“庆寿寺有什么秘密?” 黑袍人不言不语地看着她,“你都快死了,还关心别人的秘密做什么?好好活着吧。”说着他慢腾腾地理了理身上的黑袍,看时雍一眼,一言不发地直起身,收拾起土陶碗,转头走了。 时雍震惊,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动。 就在那人理顺袍子的时候,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不小心露出了一点锁骨,上面隐约可见半个狼头刺青,仿佛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杀气,直扑向她。 狼头刺。 他是兀良汗人? 听那个黑衣男人的意思,他们要带她走,是准备去哪里? 而她现在,又在何处? 山洞里腥风阵阵,时雍脊背贴在冰冷的石床上,度日如年,脑子里涌出一些疯狂而又扭曲的想法。 赵胤死了。 无乩馆、青山镇、卢龙塞、兀良汗大营,从烈日骄阳到皑皑大雪,她所有的经历,所有幻想过的美好,全都如梦一般,没有了。 想他们一路走来,没有一见钟情,却在兵荒马乱、血雨腥风中认识了彼此。 尚未成为伉俪,终是得了情深。 当赵胤孤身一人闯入庆寿寺,甘愿冒乱箭穿心之痛前来救她时,她就知道,三生崖那一跳还不够。 赵胤无须她的殉情。 那个古板守旧却刚直不阿的男人,没有等到她老去时与她并肩看斜阳,就死在了三生崖下,死在了她的面前。 时雍此刻忆及赵胤的容颜,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 原来这痛有一部分是来自于他。 她多不甘心啦!江南烟雨,杏花桃林,大漠孤烟,他们还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青梅酒,桃花露,烧鲥鱼……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吃过的东西太多。青丝未变白发,没有走完半生,怎可如此残忍,天人永隔。 “啊!” 时雍头痛欲裂! 那种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从她跳三生崖时的麻木状态中复苏,安静的环境,那个男子英俊的面孔浮上脑海,让她痛彻心扉。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时雍曾经被人叫了多年的女魔头,绝非浪得虚名,不好不坏,算是个有脑子的女子。这辈子有赵胤护着,她活得随心所欲,看淡了世事,原本只想求个安稳。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沧桑,她想做个简单的好人,别人却不给她机会。 “我若心狠,当是无情时。” 时雍幽幽地想着,下定了决心,身上的痛楚也减了几分。 罢了。 再痛也无非如此而已。 —————— 光启二十三年三月二十,离赵胤和时雍的大婚仅剩九天。 明光郡主和诚国公府世子元驰,仍然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霄南山上的大军尚未撤走,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们会生还。 期间,长公主派人来问过一次情况,小太子赵云圳也曾半夜偷跑出宫想去霄南山救人。可惜,太子爷还在半道就被甲一劫了回去,他在东宫闷了一天,太子爷下次下令,往霄南山增派人手,不见尸体不罢休。 士兵们私底下说起来,已是“寻尸”,而不是“寻人”了。 而阿拾的生母陈岚,自从那里入宫,没有再问过阿拾的事情,就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死一般,日复一日地守在宫中为光启帝治疗,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了解她为人的宝音,见她如此,心里一阵阵发凉。 陈岚一定要救活皇帝,是因为有些事情,只有皇帝可以做到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 历史的转折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改变,而撬动命运的杠杆,谁也不知握在谁的手上。 一切仿佛走向了未知。 霄南山的雨下了好几天,终于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这一日,赵胤起了个大早,寒着一张脸,整装待发。跟在他身边的是同样穿了一件坚硬比甲的大黑。 他们要去黄泉谷。 …… 章节目录 第544章 一言为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庆寿寺的大雄宝殿前,香烛焚燃,青烟袅袅,木鱼声在空山回荡。觉远带着众僧在讼经祈福,大殿前的庭院里,锦衣卫旗幡翻动,赵胤点齐人马,站在最前,大黑坐在他的身侧,身上穿着一件特制的甲胄。仔细一看,甲胄上赫然写有“黑煞”两个字。 威风凛凛,很是帅气。 很显然,赵胤写上它的大名,已是丝毫不避讳人知道黑煞的身份——时雍的狗。 黄泉谷是一个天然大裂谷,深不可测,没有道路可以直通里面。能被当地人取“黄泉”之名,顾名思义,这是一个至今没有人踏足的地方,同三生崖一样,有许多神秘的传说,什么“神仙修行”、“地狱通道”,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因此,跳三生崖殉情的男女,其实没有人会朝庆寿寺的方向跃下,而是选择跳黄泉谷,一去不归,从此尸骨不见。 去黄泉谷没有道路,但是,相较于其他下山处的陡峭,三生崖的西北坡至少是一个有缓度的“坡”,之前营救时雍的东厂番役和锦衣卫,都是从西北坡绳降而下。只可惜,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其中包括三天前,主动请缨的白执。 一天没有找到明光郡主,白执便一日不得安宁,他一心要去,赵胤没有阻止,对他甚至抱有比旁人更多的希望。然而,结果还是一样。 白执没有回来,甚至连带去的响箭都没有发出…… 一落入那个山谷,彻底消失了一般。 已经这样了,赵胤竟然还要一意孤行,这个举动极是疯狂。觉远阻止不了他,特地在大雄宝殿和三生崖上都设了香案,祈求上天保佑。 三生崖上阳光大炽,白马扶舟、陈萧、乌婵、盛章、净玉师太、觉远大师等人都在,看到赵胤带着大黑上前,一个个神色哀恸。 “阿弥陀佛!” 觉远双手合十,喊了一声佛号,望着赵胤的目光里有一抹别样的不舍:“郡主离去数日,兴许已属神仙籍。大都督,顺势而为便是顺应天意,自然之境。黄泉谷无人生还,人世间却有苍山万里。无情亦是有情,去爱而生,化情而存,乃人间大道,大都督当三思而后行啊。” 赵胤淡淡转头:“苍山万里悲白发,黄泉无路有人心。大师,本座心意已决。大师与其多言劝阻,不如节约口舌,多念几遍经文,祈我此行顺利。” 觉远苦笑。 下去这么多人都没有回来,就算赵胤武艺高强,到底也是血肉凡躯,与那些人又能有多少不同?这一去,凶多吉少。 这个道理不仅觉远明白,其他人也是一样。 乌婵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若不是赵胤不肯带她,陈萧又说她会给锦衣卫添麻烦,她是无论如何也要下去的。 “大都督——”乌婵呜咽一般叮嘱,“请你一定要保重。若是看到阿拾,帮我带句话给她,无论发生什么,请她一定要活着回来。告诉她,我在等她,我们都在等她。” 赵胤回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略微转过眼,与白马扶舟的目光撞个正着。 两个人对视着,一动不动,许久都没有人开口。 山风很大,白马扶舟慢慢地眯眼,“大都督保重。” 赵胤冷眸微深,一道灼人的光芒落在白马扶舟俊美的脸上。 “本座一走,有劳厂督了。” 有劳他什么呢? 这两个人向来不对付,难道赵胤还有事拜托白马扶舟不成?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白马扶舟却是轻松一笑,“放心去吧。这点小事,本督还是办得到的。这十日内,本督会守好三生崖,不让一只苍蝇飞下去。若是大都督十日未归,本督就会下令拆了这条铁链,不再容许任何人为你涉险。” 说到此,白马扶舟唇角又是一勾,一席话说得慢条斯理。 “当然,本督大概也不会来为大都督收尸了。” 赵胤深深地看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男人一个笑意浅浅,一个不苟言笑。可是,众人都知道,一言为定四个字的分量。 既然出口,他们就一定会照办。 也就是说,赵胤下去黄泉谷,与白马扶舟有个十日之约。 此行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两说,但赵胤清楚有许多人会为他卖命,可是他不能将这道命令交代给锦衣卫。他一旦没有回来,谁知道会不会再有旁人,沿着这条铁链下去找他? 到时候,一批接一批去送死,岂非无穷无尽? 赵胤打造了这条铁链,而他自己将是最后一批下黄泉谷的人。 只有拜托给白马扶舟,他才能阻止别人涉险。 事到如今,大都督仍在为他们考虑。三生崖上突然传出一阵呜咽,以朱九娴衣乌婵许煜等人为首,伤心得饮泣声在猎猎寒风中,尤为凄然。 赵胤没有再说话,带着大黑慢慢走向西北坡。 “谢放。” “是。”谢放说着,按刀上前,走到悬崖边上。 崖边的一块原生巨石上,凿了一个中心孔洞,一条粗铁链从中穿过,像一条黑漆漆的长蛇般垂下西北坡,一眼看不到头。 为了打造这一条超长的粗铁链,赵胤花了好几天,用了数十个匠人,再运抵庆寿寺,搬到三生崖。为了方便人员下行和保障众人的安危,铁链上有一个可以滑动的扣环,下行的人先用粗绳托住腰身,再将粗绳的一头扣在大铁链上,慢慢下滑即可。 谢放身上背了个行囊,第一个在腰间捆好绳索,将自己扣在铁链上。 “大都督,属下先行一步。” 这次下黄泉谷,赵胤身边的谢放朱九等侍卫都想随行。赵胤只允许了谢放一人跟随。另外又从“十天干”里找了几个异士——擅长轻功奔跑和刺探的丙六、懂得天文地理的丁五、会奇门遁甲的辛二、从小在原始丛林长大的癸四。 看到谢放已经准备好,赵胤朝他点点头。 “仔细些。我随后就到。” “属下明白。”谢放拱手示意,握住铁链纵身下去。 就在这时,三生崖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且慢!” 脚步声声震耳,兵甲阵阵跑动,众人转头就看到了从后山骑马而来的甲一。他带着大批兵丁,上来二话不说就包围了三生崖。 “太子殿下口谕,着锦衣卫指挥使赵胤即刻入宫!” 众人皆惊,赵胤却面色不变,冷冷瞪了一眼“通风报信”的觉远和尚,淡淡说道:“臣听令。等臣回来,必定入宫禀明殿下。” “胡闹!”甲一猛地沉下脸,“太子殿下召见,岂有不去之理?来人!给我把赵胤拿下,带回宫去,向太子殿下请罪!” 来的兵丁全是东宫禁军,都明白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什么。 一听甲一这话,众人齐声应喏,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拿下赵胤。 “大都督——” 锦衣卫纷纷拔刀,却没有人去拦禁军,而是用眼神请示赵胤。 私心里,他们都不愿意赵胤再下黄泉谷涉险。可是,在赵胤面前,他们不能任由禁军抓他。于是,便有了这滑稽的一幕,锦衣卫纷纷对禁军表示愤怒,却没有人上去阻止。 赵胤怎会不明白他们的心思? “哼!” 赵胤朝大黑招招手,示意它靠近自己,然后缓缓拔出绣春刀,反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谁敢上前?” 甲一震惊地看着他,“你——无乩,你疯了?” 三生崖上寂静一片,没有人会相信赵胤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赵胤沉声道:“父亲在上,儿子若是同你动武,是为不孝。太子殿下口谕在前,儿子若不遵从,是为不忠。父亲非要逼得儿子不忠不孝么?” 这意思是甲一如果一定要逼得他不忠不孝,他便只有自戗谢罪了。 自戗和下黄泉谷之间,孰轻孰重? 这分明是在逼甲一做出决策。 甲一怒极而思,眼眶不由热烫。 “无乩,你怎可如此糊涂!?明知郡主已经不在,还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下黄泉谷,值得吗?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家国老父,你忍心吗?你对得起先帝的栽培吗?” 章节目录 第545章 黄泉谷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际的烈阳如金辉般洒下。 三生崖上,回荡着甲一的嘶吼。 赵胤纹丝不动,沉声道:“家国红颜,自古难全。父亲容我放肆一回吧。既然你们都说我是悖天而生,那便是天不容我。天生逆相难为人,何必弃情顾山河?父亲,请恕儿子不孝!” 说罢,他举着绣春刀,徐徐开口。 “绳子丢过来!” 朱九眼眶通红,吸了吸鼻子,将一个做好带扣的粗绳丢了过来。 大黑身子一跃而起,高高跳将起来将绳子叼住,交到赵胤的手上。 “好狗!”赵胤摸了摸大黑的头,麻利的将粗绳系好,将另一端绳子和铁扣缠在大黑的甲胄上,然后将大黑绑在背上,试了试绳子的韧性,收好绣春刀。 “诸位,告辞!” 声音未落,但见他一只手搂紧大黑,一只手握住铁链,在众目睽睽,身姿矫健地自铁链落下,几个起落间,已经沉入谷中山林,再不见踪影。 “无乩!” 甲一冲到悬崖边上,双手扒着石栏,红着眼圈,几乎咬断了牙齿。 白马扶舟漫不经心地走到他背后,淡淡地道:“甲老板,请回吧?” 甲一双眼盯着崖下,仿若未闻。 白马扶舟勾唇,并不生气,掉过头来懒洋洋地吩咐。 “传令下去!从即刻起,不得本督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三生崖。切记,任何人!” 锦衣卫都知道这是赵胤临行前的吩咐,事已至此,也不会公然违抗大都督的命令,在盛章的带领下,他们率先退下了三生崖。 甲一眼睁睁看着赵胤的随行人员一个个像猴子似的,紧跟着攀绳而下,只得红着一双眼,挥手让禁军撤离。 觉远大师把他请到了庆寿寺。 这一天,二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没有让旁人伺候,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甲一离开庆寿寺的时候,已是晌午,他的身影落寞而哀恸,而觉远大师在他走后,一个人在禅房里打坐了许久,没有用饭。 —————— 阳光被山林掩盖,黄泉谷又深又险,还没有到底,光线已是昏暗无比,与崖上的晴天景况仿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黄泉谷下,潮湿阴冷,天气极寒,而那一条赵胤费尽心机打造的铁链,根本就没能延伸到谷底,只在中途的一个狭窄石台就没有了。 他们从上面将铁链落下的时候,以为这就是谷底了。 岂料,下方究竟还有多深,目力不及,根本就无法预测。 赵胤带着大黑下到石台,就看到正在四处寻找出路的谢放。 人滑落下来,泥土纷纷落下,赵胤轻轻抹了一把脸,又低头为大黑擦了擦脸,“有没有伤到?” 大黑摇了摇尾巴,双眼骨碌碌看着他。 “好狗!”赵胤摸摸它的头,问谢放,“情况如何?” 谢放神情沉郁,声音喑哑,“这边有血迹,有几个兄弟死在这里。” 赵胤从谢放手指的方向看下去,还有人就挂在崖边的树上。 他们可能不是滑下来的,而是直接摔下来的。 怪不得上面的人,永远收不到他们的鸣镝。 赵胤将大黑放下来,指了指靠山的地方,示意它不要乱动,然后解下腰上的绳索,试探着抓住崖边一棵古松,身子往下探了探,立马被谢放阻止。 “爷,不可!”谢放看了看他的胳膊,“你伤势未愈,属下先去探查。” “稍等!”谢放的声音还没有落下,铁链上再次滑落一人,是十天干的癸四。只见他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两张类似面具的东西,递给赵胤和谢放,低低地道:“这种谷底,终年难见光,恐有毒瘴,小心为妙。这个面具有滤布,可免受毒瘴之祸。” 赵胤和谢放在癸四的指点下,戴上面具。 不一会,十天干的几个人都到齐了。 众人合计一番,谢放还是想自己打头阵,却被丙六阻止了。 “谢兄的武艺可能高兄弟一筹,可是到了这种断崖残壁,那就是兄弟的天下了。”丙六得意地道:“不瞒谢兄,兄弟有个绰号,就叫‘飞天壁虎’,等着,瞧我的。” 丙六不负“飞天壁虎”之名,顺着这陡峭的石台往下,几个起落就沉了下去,身姿极是轻盈。 众人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丙六回来了,一脸乐得开了花。 “大都督,有发现。” 众人纷纷迎上去,掩不住的欣喜。 “发现什么了?可有看到郡主下落?” 丙六看他们这么急切,微微一愣,笑得裂开嘴。 “不见郡主下落,但是我发现了一条路。” 路? 黄泉谷里有路? 有路就有人。那么这就不是一个人踪俱灭,鸟兽皆无的地方。 赵胤道:“确实是路,不是先行的兄弟走出来的?” 丙六迎上赵胤的视线,重重点点头,又摇头,“绝非刚踏出来的新路,而是旧路,而且,属下还发现了一只松鼠,一条蛇,还有蜈蚣野鸟,什么都有,多得很……” 众人惊了起来。 霄南山上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几乎不见鸟兽的踪迹。 谁会想到,在黄泉谷下方,却应有尽有? 谢放道:“快,带我们去。” 丙六闻言皱了皱眉,看着他道:“只是这条路极不好走,诸位务必小心。” 众人点点头。 不得不说,丙六在这个方面确有天赋,在如此险象环生的地方,他还能如履平地一般,如同生活在山中的野猴,来去自如。在他的带领下,众人有惊无险地下到了谷底。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好几个失踪在黄泉谷的人。 一番折腾,终于下到地面,看到了丙六所指的路—— 实际上,那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铁索。 从他们站立的这头,通往看不见的另一头,而铁索的下方,黑漆漆一片,是依旧看不见底的悬崖。 “可叹,天地之鬼斧,凿得如此所在。” 若不是天地之原力,谁人能造出这般神奇山景? 丙六看着铁索,对赵胤道:“有铁索,就一定有人。属下查探过了,这铁索有些年头了。” 都生出铁锈了,自然是有些年分。 “还如刚才那般,大都督,你们先在这边等,待属下过去一探究竟。” 赵胤思忖一下,正要点头,就看到铁索突然抖动起来。 他们在这里没有动,那就是对面有人过来了。 几个人相视一眼,在赵胤的示意下,无声而迅速地掩于林间,静静观察着那条不停抖动的铁索。 章节目录 第546章 山谷诡事,狄人部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砰的一声,一个铁物重重撞在了石头上。 众人从藏身处往外望去,只见那是一个类似铁椅一样的东西,椅子上方有个铁钳挂在铁索上,可以滑动,说来倒是和赵胤打造出来探索黄泉谷的粗铁链和套绳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认真对比起来,这个铁索桥的设计却是精致许多,铁椅的打造和铁索滑轮的使用,都很有些与众不同的奇巧之技。 赵胤看了丙六一眼,丙六低下了头,有点尴尬。 他方才说“路不好走”,是以为要像走钢丝一样通过铁索到达对面,哪里知道人家其实有这样便捷的工具来去? 铁椅一前一后落下,下来两个壮年男子。 两人衣着都有些怪异,身上戴着稀奇古怪的东西,像野人一样光着脚,踩在乱石林中如履平地,但是语言却与大晏京师话区别不大。 “玉姬莫非是摔坏了脑子?族中那样多男儿她偏不娶,为何要娶一个抓回来的奴隶?” “族中男儿皮肤黝黑,那个奴隶长得白。玉姬喜欢长得白的。” “白有什么用?又不能打猎,又不能捕鱼,玉姬眼神不好,我看你就长得比那个奴隶好……” “你别说了。酋长派我们出来采摘,可没让我们随便嚼她的舌根。” “哼!走吧,快到时辰了,再晚些桂底露就没有了。” 两人说着话,便挎着篮子从他们前面转入了另一侧的山道。 可是,短短几句话透露出来的讯息,却让人大为震惊。 酋长? 玉姬? 奴隶?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世间居然还有酋长和原始部落? 被抓回去的奴隶又是谁? 赵胤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朝丙六使了个眼神,让他跟上去,又安排谢放和丁五警戒,然后带了癸四和辛五上到铁索边,背靠着巨石,研究索桥。 “嘶!”辛二看了看铁链和铁厅的构造,突然抽气一声,“这当真是巧夺天工啊。即便是京师最巧的工匠都未必能造出这么好的东西来,何况,这大抵是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 眼前这一切都很是矛盾。 一个不与外人通人烟的地方,却有着当世最精湛的工艺。 赵胤眯起眼,打量铁索,又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在云雾缭绕的山林里走了片刻,听到谢放示警,几人又重新躲回方才的藏身处,接着就看到丙六苍白着脸回来了。 “大都督,见鬼了。” 赵胤眉头一皱,扫他一眼,“怎么说?” 丙六收了收表情,可是神色里的震惊仍是掩饰不住。 “现在是三月天吧?” 众人不语,看怪物一般看他。 丙六吸了吸气,压着嗓子道:“你们猜怎么着?桂花,我跟着那两个人过去,居然看到了盛开的八月桂,就长在一个瀑布边上,瀑布很高,看不到顶,我观察了一下,瀑布的水便是流入了铁索桥下,瀑布的水是温的……怪不怪?你们说,怪不怪?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嘘!” 谢放眼神示意,丙六当即噤声。 不消片刻,那两个怪人就拎着篮子走了回来,看着他们走向铁索,赵胤偏头一个眼色,几个随从便速度极快地扑了出去。 那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打晕在地上。 赵胤沉声:“拖进去!” “是。” 几个随从将两个人拖入山林深处放好,掀开篮子上的白布一看,里面就是几个土陶的罐子,没有别的东西。 “就是水,瀑布下面的水。”丙六见他们疑惑不解,赶紧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说了出来,“他们说的桂底露,就是靠瀑布最近那棵桂花树下的潭水。” 赵胤问:“做什么用?” 丙六摇摇头,指了指晕倒在地的两个人,“这就要问他们了。” 赵胤朝谢放示意,谢放连忙掐着其中一个男子的人中,又重重拍他身上几个大穴。 那男子眼皮掀了掀,幽幽转醒,看到面前几个陌生人,当即瞪大眼睛,就要失声惊叫—— 谢放连忙捂住他的嘴,而赵胤的绣春刀悄无声息地在他脖子上压了压。 “别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呼救,听清楚了吗?” 那人惊恐地睁着双眼,一连点了三下头。看样子是极其怕死的了。 谢放缓缓松开他的嘴,赵胤问:“铁索对面是什么?酋长是谁?玉姬是谁?抓回来的奴隶又是谁?” 那男子听了这话,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指了指天上,“你们是跟那个奴隶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从天上掉下来的? 赵胤眯起眼,绣春刀稍稍用力,“是我在问你。” 那男子咂了咂舌,“你好凶,你们外面的人都是这么凶的吗?” 外面的人? 这个称呼,还有这个人单纯得近乎傻直的询问,让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癸四不耐烦,凶巴巴地踢他一脚,“回答我们爷的话。” 那男子低呼一声,痛地龇牙咧嘴,“铁索对面是我们狄人部落的居处,酋长是玉姬的母亲,玉姬是酋长的女儿,将来的酋长。奴隶就是和你们穿一样衣服的人,玉姬喜欢白的,想要娶他,酋长原是不情愿的,她想杀了那个奴隶,玉姬偏要那个奴隶,趁人不备,跑去把奴隶睡了…………酋长无奈,只得应了。” 说到这里,那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咽了咽唾沫。 “我们是奉酋长之命,出来采桂底露,为玉姬大婚祭祀所用的……你们会,会放了我吧?你们是不是杀了人,都是要,要吃人肉的?” “……” 赵胤绣春刀抬了抬,眼底冷光乍现。 “放你容易,只要你老实些。” …… 从这个男子的描述中,众人听出来了,狄人部落是一个以女性为尊的地方。那个被酋长的女儿强行睡了,还要娶回去的“奴隶”,就是失踪在玉堂庵后山的元驰。而那些下到黄泉谷的侍卫,全都被他们关起来了,除了摔死在中途的人,都还活着,等着被族中女儿抢选,用来“选配”。 选配不同于婚配,有点类似牲畜界的配丨种。 狄人似乎很明白同族人繁衍不利于后代这一点,会去外面抓“选配郎”,这次从天而降这么多身强力壮的“选配郎”,族中姑娘全都兴高采烈,男子纵有不喜,也只能在私底下说几句酸话罢了。 元驰会有这等艳福,众人是始料不及的。 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怪异的表情,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没有得到时雍的消息,赵胤略有些失望,却又不能放着元驰和另外的人不管。 “你带我们进去!” “啊!”那男子惊恐地睁大眼睛,连声拒绝,“不可不可,酋长会杀了我的。” 赵胤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 “酋长女儿大婚,新郎的叔叔,怎能不去参加婚礼?” —————— 草房木屋,荒野炊烟,着装怪异而简单的男男女女。这个狄人部落坐落在神秘的深谷里,四周被山涧隔开,云雾环绕,中间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平地。这里的一切都与外界不同,不仅男女职能颠倒,就连花草树木和鸟兽虫鱼以及气候都与外面完全不同。 进入这里,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谁也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会有这样一群人类存在。 丁五熟知天文地理,对此充满了好奇,可是一时半会却给不出答案,倒是辛二有所发现,这里的布局全都遵循奇门遁甲的术数理法,很是奇巧。可是看这里的人,都显得有些朴素简单,不像奸猾之辈,很有些与世隔绝的意思。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带赵胤进去的那个人叫山阳。 他告诉大家,他又抓了几个奴隶回来。 族中女子尖叫着,不停地往赵胤几个人身上打量。 山阳阻止了她们上前动手动脚,说是要先给玉姬过目,好的东西自然是要她先享用的。 女人们一听这话,便不再敢上前,只是管不住她们的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甚至毫不避讳地讨论起来,哪一个更强,哪一个更好。 羞耻! 堂堂男儿被妇人这么亵渎。 几个随从都满脸尴尬,赵胤却是面色淡然,目不斜视,直到山阳带着他们见到了酋长的女儿玉姬,还有那个被绑在木屋中准备做新郎的元驰。 “你是他的叔叔?”玉姬长得出乎众人意料的清秀,但手拿长鞭,行事彪悍,不像寻常女儿家那么斯文有礼,一看便不是寻常女子。 听完山阳的话,玉姬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赵胤,又看一眼苦不堪言的元驰,皱了皱眉头。 “你来得正好。快些帮我劝他。我要娶他为夫,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他居然敢拒绝我。哼!若不不是我一时酒后失德,毁了他的清白,我才懒得管他……” 章节目录 第547章 原来你是这样的阿胤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眉梢一挑。 元驰这个人自然是没有什么清白可言的。 不过,酋长女儿能认为他有清白,也是一条出路。 “好。”赵胤看了看元驰,“我要单独劝他。” 玉姬歪了歪头,对他似乎不是很信任,可是想了想仍然同意了。 “你们不要耍什么花招,我给他喂食了龟灵草,若是不从,活不过三日。” 说罢,她又恶狠狠地瞪了元驰一眼。 “你老实些!别等我哪天瞧你不顺眼了,找了别的选配郎,你即便跪在我脚下求我娶你,宠幸你,也是没有机会的。哼!” 玉姬走出去,顺便把谢放几个人连同大黑都一并带到门外,让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过来把他们反缚住手腕,看牢了。 “你们听好了。若是我那爱郎肯好好依了我,你们便是男家来喝喜酒的亲戚,不然全是我的敌人,都是要拉出去沉潭的。” 大黑闻声,吐着舌头朝她摇了摇尾巴。 玉姬看这狗子懂事,眉梢一挑,重重哼声,指着它。 “还有你,也一并沉潭!” ………… 赵胤看一眼合上的门,听着那女子的话,眉梢跳了跳,看一眼被捆在架子上的元驰,走上去从他嘴里取出一个圆木的塞子。 “说说,怎么回事?” 元驰腮帮子都酸了,看赵胤只取嘴里的塞子,没有打算放他下来,哀声低嚷。 “阿胤叔,快救我出去。再不走,我早晚死在这个疯婆子的手上……” 赵胤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在玉堂庵后山落下去的吗?” “可不是么?”元驰唉声叹气地道:“我摔昏过去,醒来便在这里了。这个疯婆子说,是她救了我,我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鬼地方,本是有机会逃跑出去的,谁敢相信,我他娘的跑出去居然在林子里迷路了!迷路后又转回来,落到她的手上……” 赵胤对元驰的哀怨没有什么反应,却抓住了话中的重点。 元驰在玉堂庵后山失踪,却被玉姬救到了黄泉谷底。 也就是说,黄泉谷并非一个没有出入的绝境,而是有路可通外界的。 只是,这条路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一念至此,赵胤目光里生出了几分亮色。 “你在这里,可曾见到阿拾?” “阿拾?”元驰愣了愣神,才从自己的悲情人生中回过神来,“你是说,阿拾也在这里?” 这么说,那就是没有见过她了。 赵胤神色一凛,看着元驰,与他交换了一下彼此所知的情况。当元驰听说自己原来在三生崖下的“黄泉谷”,而前前后后下来救他们的人,已经死伤无数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会这样?” 呆呆地看着赵胤的面孔,片刻,元驰又活络过来。 “阿胤叔,你先想法子救我出去,我同你一起找阿拾,快,那疯婆子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我呢……” “不行。”赵胤上下打量他,慢条斯理地将他身上的绳子又紧了紧,捆绑得再牢实一些,嘴里不冷不热地道:“我看那玉姬,颜色虽不如柳玉楼,却也不至于辱没了你。” 元驰瞪大眼睛,“阿胤叔,你在说什么?” 赵胤面无表情地理了理他的衣领,“你嫁了吧。” “……” 在黄泉谷底,这个狄人部落酋长的女儿就是最有权力的人。 为了寻找阿拾,为了救出那些侍卫平安出去,他们用得着这个酋长的女儿玉姬。 面对元驰的错愕,赵胤眉目无波地告诉他。 “疾行,这是代价最小的法子。” 元驰的脸整个儿皱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合着我就是那个很小的代价呗?阿胤叔,你变了,你为了一个女子,变得不择手段,竟然连亲侄子的身子都要利用……” 赵胤冷冷看他一眼,走过去拉开门,对着外面的玉姬道: “我侄子说,对姑娘甚是仰慕。不肯嫁,只因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不过,我已经说服他了。他感动得——” 说到此,赵胤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勾唇。 “感动得快哭了。” ———————— 石洞的木门被人一脚从外面踢开,发出一道剧烈的碰撞声。 时雍又听到了那个黑衣男子的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褚老,再不走来不及了。你还在等什么?” 被叫着褚老的正是那个孜孜不倦灌喂时雍怪药的黑袍人。 他此刻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用勺子在土陶碗里捣鼓、搅拌,那一碗漆黑粘稠的药,散发着难闻的腥味。 听了黑衣男子的话,褚老头也没回。 “还有一天。”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再等一天?那锦衣卫……” “嘘!”褚老目光冷厉地剜过去,指了指外面,凉凉地道:“不到三日,抬她出去也是死人。要来何用?” 黑衣男子看了他的手势,哼声,瞪了被包成“粽子”的时雍一眼,率先走出这个石洞。 褚老随后走出来,站在一个阴凉的角落,“发生什么事了?” 黑衣男子望一眼木门,压着嗓子道:“她以为赵胤死了,其实没死。不仅没死,他还带人到了狄人部落……” 褚老眼睛微眯,“当真?” 黑衣男子点点头,“千真万确。我今日去送药,亲眼看到的。” 赵胤猜得不错,黄泉谷确实有一条通往外界的路,但不在平地,而在山间的石洞中。 这条道极为隐秘,是前朝皇室战败亡国后的退守之地,一代一代传下来,除了少数几个狄人首领外,无人知晓。为防止狄人偷跑出谷,狄人首领防范甚严,他们把山外的世界描述得极为邪恶,每每有与外界有物资往来,都以“天降”、“神授”等话术搪塞过去。 而褚老是一个例外。 这条通往黄泉谷的路是他无意发现的,起因与时雍差不多——摔下了悬崖。 因为褚老医术超群,在狄人的眼里,他就成了一个类似于“巫医”的神人。这些年来,他陆陆续续治好了很多狄人的病,就连现任酋长的女儿玉姬,都是他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的。 为此,他在部落里很受敬重,这条路对他而言更不是秘密。 他每次去狄人部落就穿着这一身黑袍,扮成巫师的模样,回到玉堂庵,则是一个无依无靠喜欢养小动物的聋哑婆婆。 时雍躺在里头的石床上,听不清外面的两个人在说什么,但在褚老进来时,她却看清了他脸上的凝重之色。 “怎么了?锦衣卫追上来了?” 听到她询问,褚老扭过头来,深深看她一眼。 “是又如何?你未必还想活着回去?” 时雍动不了,只能发出一声轻笑,表示她的嘲弄。 “不,我不回去。就算他们找上来,我也不回去了。” 褚老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狐疑地盯住她,“为什么?” 时雍道:“赵胤没了,再没有人护着我了。我若回去,那些人就会把他的死算到我的头上,毕竟那天在三生崖上,我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想想,一个女子落到这步田地,回去还有什么活路?” 褚老默不作声。 时雍也望着他,一脸真诚。 二人相视了片刻,褚老突然问:“你心甘情愿跟我走?” “心甘情愿。”时雍眨了眨眼晴:“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教会我医术,你都是我的师父。虽然我失忆,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并不妨碍我尊敬你。更何况,你这次又救了我一命,大恩大德,我怎能不报?” 褚老的脸被黑巾揭住,看不到面容,但是时雍能感觉到他的怀疑。 这个人并不信任他,再出口的声音比方才更凉。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教你医术吗?” 时雍摇摇头,“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褚老看着她黑幽幽的一双眼,冷哼一声,“为了让你接近赵胤。” 果然如此!? 时雍内心的疑惑一点点被解开,又生出更多的疑惑。 “师父厉害。”时雍扯了扯嘴角,痛得抽搐一下,又抿住唇角,迟疑道:“赵胤那个人防备心很重的。不知师父是用什么办法,让他信任我的?” 这话存了打探心,褚老又怎会听不出来? 瞧她一口一个师父,叫得亲热,褚老冷哼一声,“那年我教你针灸,嫌你蠢笨。如今看来,是我走了眼。”他说着,端着那个腥臭的土陶碗走近,凉凉地审视片刻,突然冷冷地低下头,盯住她。 “三生崖上,你说你不是宋阿拾,你是时雍。” 时雍心里一怔。 完了。 谁能想到,这件事情也让他知道了? “骗他们的,师父也会信?时雍早死了,就死在诏狱,我亲自殓的尸,瞧得真真儿……” 褚老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更不知道他信了还是没有信。 好半晌,褚老拿起勺子,盛了那腥臭的黑药,塞入时雍的嘴巴,一言不发地将整整一碗药灌入她的嘴里,又扯了张绢子为她擦拭干净,然后才转过身,挑了挑灯芯,将阴暗的石室照亮。 “从今往后,无论是时雍,还是宋阿拾,都死了。” 时雍心里一沉。 此话何意? 褚老转头,目光深沉难测。 “踏出这一步,就别想再回头。” 章节目录 第548章 不与山外通人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元驰终于被人从木刑架上解了下来,饿了这么久,他没什么力气,认命地瘫在地上,坐着看那个疯婆子。 “你还想做什么?” 玉姬用看宠物般的眼神看他一眼,上手摸了摸他好看的脸。 “瘦了些。好好养着,我喜欢白白净净的,清俊的,但不喜欢瘦得皮包骨的。” 元驰无语之极。 从来都是他调戏人,何时轮到被人调戏? 他牙齿差点咬断,“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动你又如何?你全身上下,我哪一处没有动过?”玉姬冷哼一声,抬高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道:“你那个叔叔说你迫不及待地想嫁给我,看来是假的?” 迫不及待? 元驰愣了愣神,想到赵胤说的话,轻咳一下,换了张面孔。 “……迫不及待是真的,有点害羞也是真的。唉,毕竟是这辈子第一次出嫁。” 玉姬不以为然地瞅他一眼,吩咐身侧的两个男侍:“拿些吃的给他。吃好了,好生梳洗打扮一番,晚上祭祀,别让母亲挑他的错处。” 两名男侍齐齐地应喏:“是。” 元驰以为玉姬说的梳洗打扮,就算不能恢复他英俊潇洒的模样,至少能让他像个人吧? 他哪会想到,在这里想做个人居然那么地难。 两个男侍仿佛和他有仇一般,粗手粗脚,给他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也就罢了,还在他脸上涂了几条带着腥味的草汁颜料,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来的长相。 元驰打扮好了被人带出去时,发现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涂了这古怪的玩意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 元驰内心哀嚎不已,如若见鬼一般。 在木屋中间有一个宽敞的平地,平地正中有一个用石头累成的祭台,一堆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将周围人的脸映得红彤彤一片,格外喜庆。 祭台的四周放满了祭品,除了牲畜、吃食,竟然还有不少黄金玉器,作工精致,极为耀眼。可是,这些贵重之物在狄人的眼里,仿佛就是寻常物件,他们的视线更多的是被宰杀后丢弃在祭台下的猎物所吸引,男男女女,一个个瞧得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怪物! 元驰边走边观察,最后被带到了玉姬的木屋里。 这间木屋比看押他的那间要大上许多,里面也摆放着很多金器、玉器。令元驰更为意外的是,赵胤几人换上了狄人部落的衣服,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就连那条大黑狗的脸,都涂上了颜料,样子极是怪异可笑。 元驰不知道赵胤怎么说服了那个疯婆子,疯婆子对他态度比对自己好上许多,还请他入座,奉上了果茶,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让元驰怀疑疯婆子是不是又看上赵胤了。 玉姬转头看到元驰,敛住表情,上下打量他。 “不错,好看了些。过来坐,不必拘谨。” 元驰心里有一万句脏话骂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发狠,等他脱困之日,一定要率兵扫平这个狄人部族,再抓住玉姬,让她跪下认错,左耳光扇完再扇右耳光…… 玉姬看他怔怔入座不语,轻轻抿了抿嘴,不满地对赵胤道:“你们山外的男子都是不用管教的吗?在妻主面前,在长辈面前,怎可拉着一张臭脸?在我们这儿,你这么不尊不敬,是要被沉潭笞臀的。” 元驰深吸一口气,差点骂娘。 生生忍住,他怨念地看了赵胤一眼,表情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 赵胤不动声色,默默喝一口果茶,淡淡地道:“这小子自小顽劣,缺少管教,若不是姑娘好心收了他,想是这辈子都没人肯娶的。” 玉姬脸上流露出几分傲然,“无妨,回头我会好好管教他的。” 元驰:…… 看他黑着脸一言不发,赵胤道:“能与姑娘结亲,是这小子的福分,我这个做长辈的很是欣慰。无论如何,也当通知他父母,嫁妆也是该出一份的。” 玉姬摆手:“不必麻烦。我狄人部族,从不与山外人来往。我娶他回来,只是看上他那张脸,并不是为了找一个亲家。” 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元驰斜着眼睛看她,哼声。 “不与山外人来往,你是要把我们扣在这里一辈子?不让我们再出山了?” 玉姬听出他话里的不满,眉梢扬了扬,“妻主面前,何时轮到你插嘴?” 训完了元驰,她又扭头对赵胤道:“叔叔不必担心,我既然娶了他,自是不会为难你们。你们留在狄人族,我也不会委屈你们半分。等婚礼一完,我会为你们安排住处,让你们好生在此安家。” 元驰心里一凛。 敢情果然是不准备放他们走了? 而她所谓的不会委屈他们,就是不把他们当成普通奴隶看待而已。 “多谢姑娘。”赵胤深深看了元驰一眼。 元驰心领神会,冷不丁沉下眼,不悦地哼声,“我们山外的婚礼何其隆重盛大,什么嫁妆都没有,就想娶我过门?不行,就这么嫁人,我不同意。” 赵胤与他唱双簧:“疾行!不可胡闹。” 元驰委屈地看着他道:“叔叔,侄儿一辈子就这一次婚礼,怎能委屈自己?无媒无证,无父母在前……更何况,从此以后就再也出不去,见不到亲人了,你让我如何受得……” 这小子说得煞有介事,伤心之情溢于言表。 玉姬看他如此,有些不耐烦,“你放心,只要你听话,我会好好疼你的。” 元驰恨得牙根痒痒,瞥她一眼,幽幽地道:“你疼我有什么用?我在这里就是个外来人。他们又不会敬重我。罢了,既是如此,我死也不嫁了。” 玉姬皱眉:“贞节已无,你不嫁我,谁还会要你?你不要胡闹,到时候母亲要拉你沉潭,我可救不了你。” 元驰喉头一甜,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这都什么鬼地方,说的都是什么胡言乱语? 看着玉姬认真的模样,元驰吸了一口气,“那就让酋长沉了我吧,也免得惹你心烦。” 玉姬果然心烦地蹙起了眉头。 不过,她确实太爱元驰这小模样,打从第一眼看到就像被人挠到了心尖尖上,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喜欢得紧,为了这份喜欢,她觉得做点什么也是值得的。 “那你要如何?” 元驰道:“让我叔出山,告之父母,给我送来嫁妆。” “不行!”玉姬断然拒绝,语气有些为难,“狄人部族有狄人部族的规矩,禁止族人做的事情,我身为酋长的女儿,怎能去做?” 元驰哼声:“身为酋长的女儿,你什么都不能做,和那些普通女人有何区别?那我嫁给你,如何会有安全感,你拿什么来保护我?” 玉姬被元驰问住,看着他不作声。 元驰眯起眼,与她对视,倔强任性,还有点小坏,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这模样当真是部族里找不出来的俊俏阿郎。 玉姬心里一紧,为难地抿起了嘴。 这时,就听赵胤说道:“部族今夜似有祭祀?” 玉姬转头,“是。明日我大婚,今夜要祭奠神灵和先祖。” 赵胤道:“那酋长今夜想必会很忙?” 玉姬皱了皱眉头,似乎猜到他会说什么,“你们想让我瞒着母亲送你们离开?不行。我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等背逆之事的。” 赵胤想了想道:“那这样可好,姑娘告诉我们出路,我们自己离开。姑娘就当不知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玉姬摇头:“叔叔有所不知。这里地形复杂,若无人带路,你们是走不出去的。” 赵胤道:“那姑娘找个人给我们带路可好?” 玉姬抬起头,看着赵胤说道:“狄人部族,能通往山外的人,不出五人,且全是部族首领。” 顿了顿,她重重哼声:“你们绕这么大个弯子,不就是想出去吗?母亲说过,你们山外的人,满肚子坏心眼,奸猾难交,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赵胤道:“实不相瞒,我家有娇妻,确实不愿留在部族。至于我这个侄儿……既然嫁给了姑娘,那从今往后,就是姑娘的人了。” 玉姬看他一眼,又问元驰:“你也想走?” 元驰喉结微微一动,“不……想。” 玉姬哼声,刚想说话,外头有人来喊,说酋长召她过去。 “你们留在这里,别到处走动。”玉姬站起身来,吩咐手下几句,走出门去,突然又转头,目光落在元驰脸上审视片刻,忽而转瞬望向赵胤。 “等着,我来想办法。” 章节目录 第549章 思念咫尺又天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玉姬一走,元驰看着这个奢华与简陋结合在一起的古怪房间,俊脸当即就垮了下来。 “阿胤叔,你对我太残忍了——” 赵胤丢个眼神,示意他闭嘴,小心隔墙有耳。 在别人的地盘上,行事说话自然要小心。 元驰懒洋洋地看看左右,除了门外站着四个男侍,不见别的人,他不由嗤笑一声,觉得这玉姬就像个蠢货一般,以为就这几个人就能看住他们。 他那日落入她手上是因为摔昏了,让她捡了便宜,而下到谷底的侍卫,大多是因为地势不明,或迷路或遇险走散了,被他们当猎物一样捕获回来的。 如果是真的打起来,这几个哪里看得住他们? 几个人端坐着,一动不动,大黑也安静地趴在赵胤的凳子底下,四周安静一片。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奉玉姬之命,来送果饼。” 男侍看他一眼,抬抬手,“进去吧。” 那个人穿着狄人部族的衣服,脸上涂了颜料,手上端着个木盘走了进来,速度很慢,默默将果饼放在赵胤面前,再看他一眼,低低道:“请用。” 赵胤抬眼看他,轻轻拿起一个果饼,顺便将木盘里的纸条捏在手上,轻嚼果饼。 “味道不错。这是什么果子做的?” 来人道:“是山奇果。慢用。” 他说完看了赵胤一眼,退了下去。 趁那几个男侍不注意,赵胤摊开纸条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用炭条写着几行字。 “此谷极诡。烟火鸣镝皆不可传,地势更似魔域一般凶险。无人引领,非死即伤。但属下知知,有一条路可通山外。一旦得路,大军压境,里应外合,不愁不破。” 赵胤看完,将字纸递给谢放。 谢放扫一眼,塞入嘴里,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喉咙微梗,小声道:“幸好,他还在。” 赵胤点头,不发一言。 方才来的那个人,正是失踪几天的白执。 自从下到谷底,他就失去了音讯,他们曾猜测白执可能也被狄人捉到部族关押起来,却没有想到,他已经混入了狄人的内部。 对白执说的诡异之处,其实他们已经察觉。 下到谷底,就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万丈深渊下的世界,与那个被他们称为“山外”的地方完全没有办法联系,除非知道玉姬嘴里说的那条路,要不然,对方完全可以凭借地理优势收拾他们。 “大黑。” 赵胤弯下腰来,摸了摸大黑的背毛。 “知道她在哪里吗?” 大黑仰起头,看着他摆了摆尾巴,却没有动弹。 一人一狗默契地对视着彼此,大黑知道他说的是谁,赵胤也从大黑的眼里看到了无助。 它在告诉赵胤,它感受不到阿拾的存在。 赵胤的心微微一沉。 是因为阿拾不在狄人部族,还是因为这里的异常环境,导致大黑的本领失常? …… 玉姬是天黑的时候才回来的,脸上有些悻悻不悦,好像是被她的母亲训了,进来就叫他们出去,一同参与祭祀,没有提怎么想办法让他们离开。 众人走出木屋,抬头一望,惊奇地发现了夜空。 皎洁的月亮仿佛挂在树梢上,比山外的月亮更圆更大,一片星海明亮清澈,站在开阔的平地上,甚至都感觉不到这是在一个峡谷里。这苍穹下的一切,与山外既有相同,又有不同,神秘得好像是苍天精心打造的一个异世界。 天际飘渺,雾气生暖,如入雅致仙境。 篝火边上围满了男男女女,热闹得好像过年一般。 赵胤看到了那些失踪的侍卫,他们被捆在场边的桩子上,像待卖的牲口,不时有女人过去观看他们,发出或欢快或羞涩的笑意。 一只刚刚宰杀的山羊被丢在祭台下,嘴巴一张一合,还没有彻底死去,酋长站在篝火前,双臂展开向上,做了几个怪异的动物,又从山羊的身上醺了血,点在眉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而她身上悬挂的动物牙饰随着她的动作如响铃一般叮叮当当地响, 在酋长身侧不远,盘坐着一个巫师模样的女子,她手上拿着一面皮鼓,重重地敲击。 鼓声每响三下,酋长便带领众人下跪一次。 玉姬看了看身侧的元驰,“母亲在为我们祈福。” 元驰对狄人的祭祀没有兴趣,懒洋洋地问:“祈什么福?” 在这鬼地方,能有什么福? 他心里鄙夷,玉姬的脸上却是凝重而严肃,认真地道:“向神灵祈福,赐我们衣食富禄,让我们早生贵女,白头偕老……” 早生贵女? 元驰脸颊微微一抽,喔声,左右看看,凑到她的耳边。 “方才你答应我的事,怎么说?” 男子温软的声音掠过耳朵,玉姬不适地侧了侧头,就看到元驰盛满了星子的俊眸,还有那一脸的笑。 狄人男子里,哪里会有像他一般的妖物? 玉姬心跳突然加快,觉得元驰这个笑就像有钩子一样,将她的心抓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呼吸吃紧,甚至觉得这个男子是对自己动了真心的,不仅说不出拒绝的话,还想顺着他的意,让他时时刻刻都对她这么笑。 她哪里知道,元驰这种花花公子,最擅长的就是勾搭姑娘? 这一套简直是信手拈来,对谁都可以如此。 玉姬心思动了动,眼神示意,“你别急。这事没这么容易。” 元驰眼尾微斜,“你不放我叔叔走,是不是也看上他了?你若看上他,那就不要娶我,娶他好了。” “我没有。”玉姬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急着解释。 在狄人部族,她是高贵的酋长女儿,任何男子在她面前都要低上一头,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旁人。 说罢,玉姬悄悄看了一眼正在祭神的母亲,低下头,小声对元驰道:“我不是那种负心女子。只要你恪守夫道。我娶了你,便会只宠你一人。” 元驰定定看她:“此言当真?” 玉姬咬牙,“女子一诺,重若千金,我岂会骗你?” 元驰眼皮微动,声音带着叹息,“我叔家里还有婶在等。两人情投意合,你可千万得想办法……” 玉姬怕被人听到他们的话,厉色阻止了他,不耐烦地道:“说了会想办法,我就会想办法的。” 元驰深深看她一眼,能从她焦灼的模样里察觉到她的为难,便没有再多说,玉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以为他是生气了,迟疑片刻,慢慢侧过脸去,安抚般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送出去,我不一定能做到。” “那我叔……” “你叔可以。”玉姬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论如何,我也会送走他。我不会对你食言。” “唔!”元驰看到这女子的眼神,突然有点怪异的心虚,“那就好。” 玉姬嘴唇微抿,仿佛掠出一个笑,“明日礼成,你我便是夫妻,夫妻一体,我好生待你,你亦不能背弃我。” 元驰眨眨眼,“那是自然。在这里,你是老大,我不顺着你,从着你,是不想活命了么?” 顺她,从她,只是为了活命么? 玉姬看了一眼他英俊的面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又恢复了一惯的高傲态度。 “哼!你懂事便好。” ———— 褚老没有想到玉姬会求到自己这里来。 就在他准备把时雍带出山的前一天晚上,玉姬半夜三更找上门来,说让他想办法带一个人出山,而这个人,居然是赵胤。 “大巫,求求你,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山外的世界我完全不懂得,带一个男子出山极为不便——” 褚老看着她,“你是怕你母亲吧。” 玉姬垂下头去,“是,母亲敬重大巫,族人也爱戴大巫,只要大巫说他们是你的朋友,母亲即便心里知道,也不会怪罪。” 狄人部族惩罚极为严苛,不论是谁违背祖训犯下重罪,都一视同仁,即便玉姬是酋长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这些年来,真正进入过狄人部族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只有褚老一人,便是褚老那个侍从去送药,也只能停留在索桥边。因此,酋长虽然心疼女儿,也绝不会为她破例,不会轻易放走一个外人。 因为活人是守不住秘密的。 一旦通往谷底的路被人知晓,狄人部族的秘密将大白于天下,那山外的人会不会进来?他们会做什么,会为部族带来怎样的灾祸? 狄人祖祖辈辈都认为,部族得以在此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是神灵的恩赐。而他们保守秘密,就是对神灵最好的报答。 褚老思忖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黑袍下的那张老脸突然亮开,仿佛突然寻到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情,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 “玉姬都亲自来求我了,我怎能不肯?只是酋长说过,部族的秘密重于一切。即使是我开口,酋长也是不会破例的。” 玉姬焦急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褚老想了想,望着她道:“你看这样可好?明日玉姬大婚,我送来一箱贺礼,到时候,你把此人藏在我的箱子里,我再把他带出去?如此一来,也不会让他知晓出谷的路,即使酋长发现,也不好多说什么。” 玉姬想了想,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点点头,朝褚老诚意地拜下:“那便有劳大巫了。” —————— “呼!” 回到山洞中,褚老轻轻吹了吹油灯。 灯火在风中发出扑扑的响声,惊动了半睡半醒的时雍。 今日褚老喂她吃的药,仿佛与往天不同,吃入腹中如有火烧,整个人却不太清醒,头脑昏昏沉沉,嗜睡又混沌。 时雍猜测,他们要带她走了。 “师父。”时雍虚虚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褚老身上的黑袍,“方才有人来过吗?” 褚老身子一僵,回头看来。 “并不曾。” 时雍道:“我隐隐听到女子的声音。” “你做梦了吧。”褚老走近,在她身上紧裹的白布摁了摁,“痛吗?” 时雍点头,又摇头,“习惯了。” 褚老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默默看她片刻。 “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女子。伤得这么重,还能挺过来。” 时雍嘴唇动了动,“是吗?” 褚老点头,道:“那天,我本以为你活不成了。” 时雍道:“幸得师父医术高明,救我一命。” 褚老不言不语,默默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确实让人不可思议。 明明伤得这么重,不仅不哭不叫,还瞅准机会就说些让人听了舒心的话。 “你比宋阿拾那个脑子好使多了。” 时雍听他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不急不徐地道:“师父又犯糊涂了?我就是宋阿拾。不,我也不是宋阿拾了,我只是师父的徒儿。” 褚老目光一暗,没有再多说什么,眼皮耷拉下来将调好的一碗浓稠药物拿过来,一勺子一勺子地喂到时雍的嘴里。 “好生歇着,明日出发。” 章节目录 第550章 紫藤花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谷底的世界,天气好似与山外不同,到了晚间也没有半分凉意。元驰一夜无眠,凌晨时分,他走出小屋想四处看看,被两个守卫堵了回来。 “玉姬说了,你只能在这里活动。” 元驰看着夜幕下陌生的环境,望着天空的星辰,无奈地摘了片树叶,屈腿坐在檐下,慢悠悠地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排解烦躁。 一曲未尽,一个手持弓箭的女子便走到了他的面前。 元驰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慢慢收声,迟疑地抬头,“抱歉。吵到你睡觉了。” 说这声抱歉,他是有诚意的,因为他本身就是有教养的男子,方才一时烦闷,忘了时辰,吵到别人他确实认为不该。 玉姬却有些诧异。 她没有说话,盯着元驰看了片刻,突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 “我穿鞋子了。” 狄人部族天气暖和,日夜如常,族人基本都不穿鞋子,像野人一样到处跑。元驰那天生气的时候,骂过玉姬是“疯妇,野人”,玉姬自然也明白他和她的不同。 可是,她脚上那双鞋太可笑了。 野草编织的鞋,露出几个脚趾,十分粗糙,都不如大晏民间百姓编织的草鞋。 元驰看她认真的样子,不忍奚落,毕竟胭脂丛中过,他是一个能了解并能维护姑娘的那种男子,细腻多情。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双鞋是为他而穿的。 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元驰没必要跟她争长短。 他吐掉嘴里的叶子,颇有几分情趣地笑,“很好看。” 玉姬眼睛亮开,“真的吗?” 元驰嗯一声,懒洋洋地叹息:“你是你们这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 一听这话,玉姬脸上洋溢出几分笑意,还有身为酋长女儿的傲气,“那是自然。我母亲说,我原该是个公主。” 喔,公主。元驰抬了抬眉梢,不以为意。 自幼生长在京师,公主在他眼里其实也是个寻常人,像怀宁那样的公主,他都没眼看。 他的表情落入玉姬的眼睛,却是另外的解读。 她沉下眉来,“你不相信。” 元驰扯了扯嘴角,“信,你比公主好。” 玉姬脸上又多了几分快活,再怎么傲气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少女怀春,恋上儿郎,一颗心便不由自主为他而跳动。 “你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元驰来到这里,就没有听到过与“曲子”有关的东西。因此,玉姬能问出这句话,本身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你喜欢?” 玉姬点点头。 元驰一笑,“听过吗?” 玉姬摇摇头。 元驰将屈起的脚放下来,“还想听吗?” 玉姬再次点头,见状,元驰微微一笑,“你带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吹给你听,不会吵到别人。” 离开小木屋往外走,元驰一直注意着道路和方向,可是这个地方的屋舍和小道,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不出区别,也很难找出方向感。 不消片刻,元驰便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玉姬走过去,撩开一棵垂落在地的巨大紫藤的枝叶,转头朝他招了招手。 “来。” 元驰眉梢一扬,同她一道走过去,撩开紫藤的枝蔓,发出一声惊叹。 世间竟有如此美景? 皎洁的月光仿佛就挂在头顶,流水发出潺潺的叮咚声,像是月光的配乐,盛开的紫藤花飘落一地,与星星映衬一片,连天空都仿佛变成了紫藤花的颜色,而玉姬站立之处,是一块突出来的岩石,仿佛置于水潭的上空,潭水是暖的,烟雾氤氲,少女穿着草鞋,短衣短裤,手拿木弓,原始、蛮荒,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如夜下精灵,张开了她的翅膀。 元驰踏着雾气朝她走近。 玉姬坐下来,面对下方的潭水。 “吹吧。” 元驰手心捏着两片树叶,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微微一紧,随即笑开,慢慢地含于嘴里,低低吹奏起来。 他是京师风流公子,有的是伎俩。 玉姬安静地听着,一曲毕,又转过头来问他。 “有词的吗?” “嗯?有。”元驰愣住,“看来你听过人唱曲?” 玉姬点头,“有一回,我偷偷跑到山下小镇,那里摆了个大戏台,有人在唱曲。” 还有这样的经历? 元驰笑开,“后来呢?” 玉姬看着他的脸,“那是我第一次偷跑出去。后来我母亲把我抓回来,痛打了一顿,关了一月有余。” 元驰笑得眯起了眼,“揍一顿就老实了?再没出去过?” 玉姬嘴唇抿了抿,“自然有的。否则,我是怎么救你回来的呢?” 元驰能感觉到这个姑娘对山外的世界有向往。 她与那些族人不同,族人终生没有见过山外的世界,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够安生在此,不会心生枉想,而出去过的人,心就野了。 元驰试探着问:“你想出去吗?我带你走。” 玉姬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元驰问:“不想?还是不敢。” 玉姬没有回答元驰这个问题,而是抬头仰望着天空的圆月,声音幽幽地道:“母亲说,我是未来的狄人族长,我的职责是守护这一方净土,保护族人免遭灾祸。” “为何出去了,就会有灾祸?”元驰问。 玉姬仍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他,继续刚才的话。 “你吹的曲子有词吗?说给我听听。” 风温柔地吹过来,带着女子缓慢的声音。 元驰没有想到,白日里凶悍的野人部族女子,到了夜晚竟然会有这般温柔小意的时刻。 他意外地看了玉姬片刻,笑着开口。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玉姬听着,在心里默默念叨一遍,声音里似有艳羡,“这词真好听,好似有些伤感,究竟是什么含义呢?” 其实这曲子是柳玉楼经常弹唱的,元驰没有刻意学过,听多了便会了,方才闲得无聊,就吹了出来,如今听玉姬问起,心里竟然莫名发慌。 “也没什么含义。就是一个被关押的人渴望得到自由身的感慨。” 玉姬一怔。 她的眉头揪了起来,仿佛听出了弦外音,一眨不眨地看了元驰许久。 “你是真心愿意嫁我吗?” 元驰差点笑了。 心里话道:分明是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逼的,哪里来的真心呢? 可是想归想,此情此景,不论是出于他习惯的怜香惜玉也好,还是敌我身份和形势,他都不能这么说。 “本是不甘心,如今看来,倒也不错。” 玉姬眯起眼,“你当真这么想?” 元驰嗯声,“自然。” 玉姬思忖片刻,头低下来,“你们山外,是不是男子娶妻,女子随夫?” 原来她也知道的呀? 元驰扬了扬眉,“不仅如此,还能三妻四妾,纳许多女子。嫁给你,我可亏了呢。” 玉姬道:“我知道你与我们不同。婚后,我会多多照顾你,尊重你,不让你像族里的其他男子一样,受尽妻主的冷眼。” 元驰唔了声,微微一笑,“好呀。” 他是个俊朗的少年郎,笑得眉眼弯弯,几乎晃花了玉姬的眼。她连忙避开,望向紫藤花树,又问了元驰一些问题,大多都是她好奇,但平常又得不到答案,也不好询问的事情。元驰是个温柔风雅的男子,对姑娘极有耐心,知无不言。 夜风入林处,烟波微荡间,月落紫藤影成双。 “我听你的叔叔叫你疾行,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我姓元,名驰,字疾行。你叫玉姬,你姓什么?” “我就叫玉姬。” “姓玉?” “也许吧。” “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字?我不识字。” “想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玉姬点点头,脸上绽开一抹羞涩的笑,随即又遗憾地摇头。 “我没有笑。” 元驰轻笑,“来。” 他在紫藤树下收集了许多紫藤花,一片片摆在玉姬坐下的岩石上,慢慢用花瓣在她面前拼凑出了“玉姬”两个字。 “看仔细了,这两个字,就念玉姬。” “这么美?”玉姬看着紫藤花摆成的字体,眉目生动如有波光映照,看元驰的双眼,更是满带情意。 元驰弯下腰来,看着她的眼睛,“人美,名字也美。” 玉姬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夸过。 族里的男子纵有爱慕,却没有一个敢在她的面前这么轻浮大胆。此刻月影下,元驰脸上的笑,竟如夜来酒醉,令人离魂。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元驰,许久许久,朝他招了招手,见他不动,以为他是害羞,又主动靠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慢慢褪下他的衣裳,双眼烁烁晶亮地看着他,迷离而大胆。 “你是神灵赐予我的珍贵礼物。我是那么迷恋你!” 狄人族的姑娘没有羞臊和怯意,她靠在元驰身上,火一样的热情,仿佛要将他燃烧。 夜下的溪流就在身侧,发出清脆的响声,紫藤花挡住了视线,让岩石孤立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她将元驰压在平坦的岩石上,像母兽与伴侣亲热交缠,对元驰而言,这其实是桩愉快的事情,他抵挡不住姑娘的热情,没有抗拒,甘愿做她的垫子,眯起眼看她纤软的腰肢如紫藤树般摇摆颤动。 点点萤火在岸边飞舞,月光和星空如一副美丽的画卷。 圆月皎皎,花香阵阵,元驰仿佛跌入魔域般沉醉,又仿佛遨游星河,忘了身在何处。 “你是神灵对我的眷恋。” “仿佛是梦。” “我会对你好。” “我…也会。” 忘情处,他们如是说。 章节目录 第551章 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狄人族的大婚是从天不亮就开始的,元驰回到小木屋就要开始准备了。玉姬也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临别前,深深看他一眼,笑得璀璨夺目。 元驰有一瞬间的气紧。 神灵会不会眷恋他们,元驰不知道,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活着走出这个鬼地方。 大婚之礼如期举行。 巫师看好的吉时不可错过,天不见亮,整个部族的人就忙碌了起来,很多很多的人走到了广场中间,对着月亮祭拜,哄闹而喜气,每个人看到他都要道一句祝福,女人们羡慕玉姬娶了这么俊的儿郎,男人们嫉妒他嫁了尊贵漂亮的酋长女儿。 元驰在这一场兵荒马乱的婚礼里,从头到尾心不在焉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玉姬昨夜歉意地告诉他,她今天会让人把阿胤叔带走,只能带走他一个。 赵胤同意了。他们都知道,只要赵胤能走出去,找到那一条通往山外的路,留在这里的人,都可以获得自由。然后,他们就可以带兵进来搜山,里里外外搜个遍,找到阿拾的下落。 狄人的婚礼不用盖头,除了祭祀了拜神,没有山外那么多的俗礼,元驰很快就被带到了玉姬的房里,算是礼成。 玉姬把一个黑袍老者介绍给他。 “这便是族中大巫,我们最尊敬的长者,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的夫婿,他叫疾行。” 元驰朝褚老施礼,褚老深深看他一眼,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然后,他指着一口放在他身后的箱子,对玉姬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快些出山。玉姬,把你要带的人叫出来吧。” 赵胤早已准备妥当,他带了一个包裹,将绣春刀放在里面,身上穿着狄人部族的衣服,褚老看他一眼,很是客气地招呼,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可是,当他看到赵胤突然弯腰,抱起大黑塞入箱子的时候,突然就变了脸。 “带狗多有不便。若是出谷途中,突然发声,岂不是坏了大事?” 赵胤摸了摸大黑的头,“它不会出声。” 玉姬听罢,也为大黑证实,“大巫,它很是听话,来了两日,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母亲都不知道这里多了条狗。” 褚老还想说什么,赵胤已经迈入箱子。 “有劳大巫。” 看赵胤长手长脚地将自己蜷缩在箱子里,元驰皱了皱眉头,上前检查一遍箱体,发现有一些透风的小孔,这才放心了些,弓下腰来,意味深长地道:“叔,一路小心,到了家里,记得代我向父母请罪。” 赵胤嗯一声,“放心。” 褚老安静地站在边上,等他二人话别。 玉姬又特地上前叮嘱了几句,“大巫,你定要将此人安全送到山外。母亲这边,若当真被发现,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褚老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元驰,叹气摇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玉姬安心便是。” “多谢!”玉姬再次双手合十,向褚老鞠躬。 整个过程,倒是赵胤默然无言,一直到褚老上前拉下箱盖,他才对元驰说了一声“保重”。 “叔,保重。”元驰语气哽咽,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玉姬看他一眼没有出声,褚老摆了摆黑色的袍袖,对两个侍从道:“抬走。” 箱子被两个人抬起来,沉甸甸的,稍稍留意就会发现箱体不对劲。不过,今日酋长的女儿大婚,酋长备了美食美酒,族人们都欢天喜地的在庆贺,大巫又是大家信得过的人,他说玉姬赏了他一些药材让他带出去熬制灵药,也没有人会去检查他的箱子。 元驰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会有危险吧?” “大巫是我信得过的人。” 玉姬看着元驰依依不舍的视线,大抵能猜到他的想法,拉了拉他的袖子。 “走吧,去向母亲敬酒。” 此时转移酋长的注意力是最紧要的,元驰收起心思,朝她笑了笑,揽住她的腰。 “娘子请。” 玉姬微愣,勾起嘴唇来,小声对他道:“我知道你想念山外的亲人。等过一阵子,我怀上了孩儿,母亲便会对你放心一些,那时,我便偷偷带你出去,看你家人。” 元驰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了笑,“好呀。” ————— 今日晴天万里,烈阳映照山谷流泉,金灿灿得耀眼。 可是,通往山外的石洞里,却黑漆漆一片,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照明,光线异常昏暗。 黑袍人走在最前面,几个侍从抬着一个棺材模样的漆黑大匣子,默默地往前走着。 赵胤是进入山洞以后,被褚老从箱子里放出来的。 他带着大黑走在队伍的前面,前后分别有两个侍从将他夹在中间。 从狄人谷出来,褚老一直很安静,很少说话,也不找赵胤打听什么,赵胤亦然。 一人一狗步伐一致,节奏一致,就连受伤的腿都是一致,也同样地因为腿上未愈的伤势,走路带一点点跛脚,并排而行的模样,看着滑稽又心酸,但他们自己却很严肃,仿若未察。 棺材匣子被绳索套住,在行走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大黑抬头看了看赵胤,赵胤平视着前方,没有反应,大黑又稳住身形,跟在他身边往前走。 这时,褚老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赵胤:“公子腿脚不便,可需要歇息片刻再走?” “不必。”赵胤摇头,反问:“不知还须多久才能出山?” 褚老没有回头,声音淡淡地飘过来,“出了山谷便已离开。只是这条黄泉路,有点长,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黄泉路? 赵胤略略蹙眉,就听到褚老又笑。 “黄泉谷里黄泉路,山外人间山里地府。这黄泉路啊,就如连通阴阳,呵呵呵呵呵……” 赵胤道:“大巫行走阴阳两界,那便是神人了。” 褚老再次回头看他,“我就是个大夫,救死扶伤而已。” 赵胤沉默片刻,“大巫是狄人?” “算是吧。” “此话怎讲?” “算算行走狄人族二十多年了。” “嗯?”赵胤抬眉,“那大巫是晏人?” 褚老不答,就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 江湖中总有一些高人,他们神秘莫测,与世人拉开距离,不愿意轻易道出身世。赵胤没有再追问,看了看漆黑的四周,“这条路不知何人所凿,真是鬼斧神工。” 褚老目光微微一闪,笑道:“再鬼斧神工也是黄泉路,不要轻易闯入才好。公子这次出去,便要长教训了,再不要轻易进来,下次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赵胤迎上他的眼,“多谢大巫提点。” 说到此,他话锋一转,突然扫了一眼那口棺材模样的黑漆匣子。 “不知大巫抬着的,是什么东西?” 褚老道:“一个人。” 赵胤淡淡问:“死人?” 褚老摇头,“活人。” 赵胤脚步微顿,“把活人装在棺材里?大巫真是个有趣的人。” “非也非也。”褚老连声否认,“这不是棺材,是一个百宝药匣。” 说罢看赵胤不动声色,他眼睛又微微一侧,扫了一眼安静的黑漆匣子,说道:“所谓百宝,便是取百家药物而制,说是起死回生箱也不为过。若是箱中人脱离箱体,命就休矣,我这是要抬她去山外修养的。” 赵胤心里一沉,“不知是何人如此好运,能得大巫用至宝救治?” “我的徒儿。” 褚老坦然地说道,唉声叹气:“前阵子出来采药,不慎跌下山崖,差点就活不成了,幸得有些百宝箱。” 赵胤沉声:“能起死回生,神物也。” “不敢当,不敢当。”褚老呵呵笑着,突然停下了脚步,朝赵胤望过来。 “快要出洞了,还得委屈公子。” 离开时已经说好,为了不暴露狄人族的秘密,不可以让赵胤知道山洞的出入口。而褚老因为抬箱不便,这才将赵胤放了出来,让他自己行走。当然,也是他故作信任赵胤的一种表现。 赵胤抬了抬眉梢,“此处再无箱子,褚老准备如何安置我?” “谁说没有?”褚老说着便上前,将那口棺材般的黑匣子推开,露在赵胤的面前。 “我这口百宝箱里十分宽敞,装两个人不成问题。公子将就一下,很快就到了。” 褚老的坦然与平静,出乎赵胤的意料。 他低头望了一眼大黑,凝重地望向那个匣子。 匣子里确实装着一个人,身上和头上都缠着厚厚的白布,脸色苍白如同死人一般,没有半点呼吸。昏暗的光线下,甚至都辨不出是男是女。 章节目录 第552章 那么远那么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幽凉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刮在赵胤的身上。他还穿着那一身在狄人谷底的单薄衣服,满身凉寒。 安静片刻,赵胤慢慢上前两步,站在了黑匣的前面,大黑也如他那般挪动一下,坐在他的身边。 一人一狗静默许久都没有动。 好一会,褚老才听到赵胤的声音。 “与大巫爱徒共处,多有不便。” 略顿一下,他视线从黑匣收回,淡然地看着褚老。 “大巫若不放心。可束我双手,蒙我双眼。这样便不怕我暴露你们的行踪了。” 他会主动提出束手蒙眼,让褚老始料不及。 一般像赵胤这样的人,防备心是很重的,决不会轻易让自己失去与人搏斗的机会,一旦缚紧了双手,就相当于把自己交到了他的手上。 褚老黑袍下的双眼透出一丝复杂的凉意。 “公子不怕我对你不利?” 赵胤语气平静,“我信大巫。” 诸老双眼微微一眯,望着面色如常的男子。 “公子,我不见得是个好人。” 赵胤道:“世上无一成不变之好人,无一成不变之恶人。我不知大巫好人与否,却一定是高人。高人者,不泯然于众,自有君子之风。” “哼!” 褚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番话是从赵胤嘴里听到的。 虽然意境不同,却颇有几分那个丫头的感觉。 他沉思片刻,慢慢将黑匣的盖子重重推回,一撩黑袍,转身抬步走入黑暗。 “那便依公子所言罢。” 黑暗渐渐笼罩。 赵胤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安静地走着,没有人说话,长长的通道里,只有呜咽一般的风声,伴着黑木匣子被粗绳悬挂着走动时传来的嘎吱声。 四周苍凉一片。 赵胤走在黑木匣的后方,清楚地听着那宁静里怪异的响动,万千思绪纷至沓来。每一个片段都有那个女子或笑或嗔的脸庞,明媚俏丽,轻而易举将他拉回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二十多年鲜衣怒马,赵胤从不为他人动心,这一刻将过往都想遍,他竟想洗尽尘嚣,去天涯地角的某处,为她造一个家。 日日夜夜,只与她花前月下。 长长的甬道,风在呜咽,赵胤随着那一口漆黑的匣子慢慢移动,脑子里阿拾的脸,始终笑脸如花。这让他莫名有一种,已陪她走完了一生一世的错觉。 “阿拾。” 赵胤闭眼,心里默默唤她。 只是一个名字,仿佛将喉头塞堵,随着她的笑脸不断浮现,被扯得生生作痛。 再长的甬道,都会有走完的时候。 石门在机括声里哐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赵胤的耳朵里。他双手被反剪在后,一动也不动,在他们的带领下又走了一段,眼前突然有了亮光。 哪怕蒙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已经离开了那个黑暗的世界。 “公子的腿脚仿佛有些不便?” 褚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赵胤辨别着声音的方位转过头去,淡淡道:“少时受过伤,多年未愈,让褚老笑话了。” 褚老看着他清俊的面容,“看来公子吃过不少苦?” 赵胤道:“人生在世,何人不苦?” 褚老笑叹一声,突然停了下来。 “公子如此通透,那老儿就不再多言了。就你我此别过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公子,后会有期。” 赵胤平静地拱手:“再会。” “再会。” 褚老的声音落下不过片刻,人仿佛就已经消失在眼前。 赵胤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只听到大黑“汪汪”了两声,两只前蹄扑上来爬他的脚。 赵胤蹲身向着它。 “来!” 大黑用嘴扯开他的蒙眼布,又咬断了束缚他双手的绳索,围着他呜呜地叫。 赵胤活动一下手脚,摸摸它的头。 “做得好。” 大黑趴在地上,身子突然冲出去,又回头朝他大声地吼叫。 赵胤道:“知道怎么走了?” 大黑嘴里汪汪有声。 赵胤道:“好。我们这就去找她。” …… 山林里鸣镝声起,朱九和盛章便一路疾奔而来,几乎前后脚赶到赵胤的面前。 看着着装奇怪的大都督,这二人愣了愣,齐齐拱手行礼。 “属下参见大都督!” 赵胤寒目如霜,漠然地点点头。 “朱九听令。” 朱九低头候命,“属下在。” 赵胤望一眼山林,将褚老等人的模样告诉他,冷声命令道:“带两个人跟上去。切莫打草惊蛇。” 他们所处的位置就在玉堂庵下方的半山腰,离元驰发现抬棺僧人且坠崖之处不远,而如今的霄南山,条条道路都被官兵封锁,不论出入都需要经过严格检查。更别说,现在是大白天,他们几个人抬那么大一个黑木匣,目标极大,想要躲开锦衣卫的视线,除非插上翅膀飞出去。 朱九沉声说道:“属下领命。” 几个起纵间,朱九已消失在眼前。 赵胤这才转身看着盛章,冷声说道:“北镇抚使盛章听令。” 盛章单膝拜下,抱拳拱手大声应喏,“属下在。” 赵胤厉色道:“点齐人马。随我入山,搜索黄泉谷。” 盛章仰脸看他一眼,“属下明白。” 从三生崖下黄泉谷的大都督回来了。传说中无路可通的黄泉谷,也有了道路。一时间,沉寂了几日的霄南山振奋不已。 浩浩荡荡的锦衣卫在盛章的带领下,到达了玉堂庵半山腰,还有一队从京畿调来的京营兵马,持抢佩剑,也在主帅魏骁龙地带领下跑步上山,与锦衣卫在此汇合。 兵马之众,蜿蜒了足足有一里多地,队列森然,硝烟味弥漫,却安静一片。 赵胤已然换了身衣服,脸若寒霜,双眼带着森冷的杀意,看着鸦雀无声的大军,他手扶绣春刀,沉声下令。 “所有将士,按秩行军。出发!” “属下领命!” 众人声音低沉,清晰地回荡在山林,透着一股凝重的压抑感。队伍徐徐开动,大黑走在最前面,时而顿步等人,时而吐着舌头奔跑,那昂首挺胸的气势,像个战士,或是将军。 赵胤紧随大黑的脚步,在一个荆棘遍布的山林里停了下来,看着大黑往里林子里钻,他抬抬手,让人用刀斧除去障碍和掩体,很快发现正在岩石上刨动的大黑。 岩石长满了青苔,就是普通的样子,而且此处偏僻阴暗,地上没有路,根本就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的看着那条焦灼的黑狗,心里觉得大都督把希望寄托在一条狗的身上,无非是心存侥幸。 “我来。”赵胤将前蹄趴在岩石的大黑抱下来,摸了摸他的狗头,在岩壁上轻轻抚摸着,突然抽出绣春刀,插入一条窄小的裂缝,稍一用力,这石壁竟突然动了起来,传出一道机括运转般的哐哐声。 “就是这里。” 众人松了口气,这些将士再看大黑,仿若见到天降神犬。 轰! 一首石门乍现眼前,里头漆黑一片。 这是他们出来的地方,空气还是那个味道, 赵胤深吸一口气,“进!” ————- 狄人族少有今日这般热闹。玉姬大婚,是整个部族最隆重的礼仪,酋长和巫师带着大家祭拜,吃喝祭唱。狄人生长在黄泉谷底,习俗蛮荒古老,可他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始族类,他们懂得酿酒,还有首领从山外换来粮食。 酋长在酒后曾经兴奋地说过,他们的粮食够吃几辈子,他们的金钱,祖祖辈辈都花不完,因此,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不必受苦,只需要享用祖上的荫庇,为族人绵延子嗣就好。 这是他们的世外桃源。 狄人从未见过山外的世界,但他们从不向往。 大祭司说,山外的人,饱经战乱、饥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有人异子而食,宛若人间地狱,天底下,唯这一方净土,是他们需要守护的。 狄人对此坚信不疑。 这个山谷就是他们的信仰。 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命脉福泽。 玉姬婚后,就会诞下新一任的首领。世世代代,他们都将过着这种简单而又幸福的日子,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狄人们载歌载舞,将一个个酒碗倒满,再一碗碗倒入他们的咽喉,仿佛已到天上极乐之境。 因此,当他们看着突然涌入山谷的大军,穿着厚厚的盔甲,手持长矛大刀,弓箭火铳将他们团团包围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 谷底的路是祖先布好的九宫八卦阵,部族的居处更是层层障碍,步步机关,若是没有人带领,是不可能轻易闯进来的。 可是,这些山外人进来了,在一条狗的带领下。 玉姬盘腿坐在蒲团上,在母亲冷厉的视线怒视中,瞪大双眼看看大黑,看看赵胤,再猛地掉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元驰,突然从脚腕上拔出匕首,一个转身,朝他狠狠刺了下去。 “叛徒!” 章节目录 第553章 黄泉有涯,追逐无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女子恨意滔天,匕首带着磅礴的怒气和杀气席卷而来。 元驰没躲,生生受了她一刀。 扑! 匕首斜插入肩,鲜血汩汩流下,浸湿了他身上大红的新郎服。元驰蹙紧眉头,低头看一眼,刀扎在肩下,不知是不是痛得麻木了,竟感觉不到痛。 “为何不刺要害?” 玉姬嘴唇颤抖,恨恨地盯住他说不出话来。 元驰抿唇,伸手就要去抓玉姬的胳膊,玉姬尖叫一声,像被妖魔触碰到一般躲开,看向四周那些对准了族人脑袋的弓箭和密密麻麻的敌人,咬牙切齿地疯狂嘶吼。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够了!”坐在主位上的酋长,沉声一声,阻止了玉姬,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带着狗的赵胤。 “阁下处心积虑潜入我部族,到底意欲何为?” 赵胤看一眼头戴羽冠,脖系金铃,威风凛凛的女酋长,慢慢拨开腰上的绣春刀,上前拱了拱手。 “数日前,吾妻误坠黄泉谷,不知所踪。本座此次领兵前来,无意冒犯,只为找人。还望酋长见谅。” 他说得极为客气。 可是,大军压境,刀枪在前,族人世世代代生存的领地被侵犯,不论是酋长还是族众,都很难相信赵胤不是为了别的目的才大举入侵的。 “哼!”女酋长高声道:“我部族不曾见过阁下的妻子,阁下请回吧。” “酋长,本座只想找人,不会伤害你族人。望你行个方便。” “恶徒何来好心?今日你休想踏足我部族半步。” “酋长当真不肯让我搜查?” “除非我死。” 救人如救火,赵胤看了看四周目露凶光,个个彪悍蛮野的狄人,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沉眉道:“酋长,得罪了。” 说罢,赵胤沉声喝令盛章和魏骁龙等人,一些人分兵搜查,一些人看押狄人,不让他们乱动阻挠。 “属下领命!” 众人齐齐高呼,声音震天。 狄人部族的人数不少,可是老弱孩童是没有战斗力的,青壮男女又大多喝得微醉,在被锦衣卫抢占先机的情况下,凭着他们的蛮勇之力,根本就无力抵抗阻止。 更何况,魏骁龙带来的是大晏最尖锐的神机营,有着最先进的火器,最骁勇的战士。 狄人之所以能偏居一隅,安稳度日的根本原因,是凭借天险和他们引以为傲的九宫八卦地形。而这些,因为有大黑和辛二的存在,很快就成了一堆废土。 再厉害的机关,也厉害不过人力。 两相对比,训练有素的朝廷兵丁和一盘散沙的蛮荒野人,战斗力悬殊极大。 锦衣卫没有想过要大开杀戒。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狄人一个个如同蛮牛,拼死搏斗,不肯让他们前进一分。剑拔弩张的态势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牺牲便不可避免。 晴朗的天空灰蒙蒙一片。 这世外桃源般的仙境,终是天翻地覆。 血溅四野。 尤其,当狄人首领的几个地下大仓库被打开,一箱箱金银珠宝现于人前,一仓仓封存发霉的粮食重现人间,震惊了全军,这个部族已不单单只是一个普通的部族了。 此中金银,堪比国库。 在一个皇朝之下,怎可容许另一个这样的部族存在? 将士们躁动异常。 在激烈的厮杀声里,一切都不再可控。 祭台上,是熊熊燃烧的篝火。 从昨日开始祭祀,这堆圣火就一直未灭。 女酋长在扑入烈火的那一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祖宗在上,天神有灵!一切皆是我的错,怪我不该一时心软,为部族惹来大祸。请天神降罪我一人,放过我的族人吧。” 高高溅出的火星,将女酋长淹没在火海里,她在火中大声呼喊,双手高高举起向天,仿佛在做最后的祈祷。 “我今日以身为祭,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来换我族人平安。神灵,请你收了我去,收了我的血肉之躯,换我灵魄不灭,为灾为祸,惩罚这些邪徒恶兵吧。” 嘶吼声震天动地。 玉姬瞪大双眼,“母亲——不要啊——” 她哑声大吼着扑向火海,光着双脚踩上了烧得滚烫的祭台,整个人就要跳入火中,却被一双手勒住腰,生生拽了回来。 元驰怒吼:“你疯了。” 玉姬在他怀里踢打,挣扎,嘶吼,最后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那愤怒的双眼里是极致的痛与恨,仿佛恨不能生啖他的肉。 “你放开我。你这个恶魔,叛徒,你放开我!” 元驰痛得嘶叫一声,没有松开她,而是赤红着双眼掉头,看向四周的兵丁。 “都愣着干什么?灭火!救人。” 眼前这一幕太过震撼! 女酋长的啸声,仿佛穿过了黄泉谷,直破云霄。 “圣火不灭,以身祭法!恶魔入谷,我将请天神罚你们,不得善终,世世代代为婢为奴,男盗女娼,死后必遁畜生道——” 她用了最恶毒的诅咒,终于还是喊不出声了。 “玉姬!玉姬。” 微弱的喊声从噼剥的火光中传来,玉姬听得心脏刺痛,整个人快要疯掉了,一只手拼命伸向祭台的方向,双眼赤烈如血。 “母亲,母亲不要啊,求求你,不要……” “玉姬……你要记住……我族人……的血……” 女酋长渐渐蜷缩下去,不再有声音。 唯有那双高举的手,一切向着天空,直到被烈焰吞噬。 这场搜查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兵丁们带着大黑找遍了狄人部族和黄泉谷地,都没有找到时雍的下落。 那些被关押在土牢里的侍卫都被放了出来,一群放弃反抗的狄人被集中圈押在广场上,孩子缩在母亲的怀里,嘤嘤地啼哭,老人羸弱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尚有战斗力的狄人,则是被反剪双手,捆绑了起来,以免他们反抗或是自残。 玉姬也被捆绑着,像个破布娃娃般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依旧在燃烧的圣火。 不远处躺着她的草鞋,鞋面上溅着不知谁的鲜血。 元驰一脸怅惘地看着,恍惚想到昨夜,女子手持弯弓走到他面前,略带羞涩的对他说。 “我穿鞋了。” 元驰闭了闭眼睛。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想到狄人的反抗会这么激烈,非要以命搏命,以血祭天。 更没有想到玉姬的母亲,会以这样的方式投身火海。 “玉姬……” 元驰终于走到玉姬的面前,蹲身看着她,想伸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污垢,不料,玉姬嗷呜一声,转头就恶狠狠地咬住他的手,双眼露出野蛮的凶光。 这眼神无半分爱意,像极了元驰以前打猎时猎到的一只小母狼,眼窝尽处皆是恨意…… 一句安慰的话,在唇边被收回。 元驰低头:“对不起。” 玉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咬住他,狠狠地咬住他不肯松开,直到两个侍从过来,将她的嘴生生撬开,将元驰的手解救出来,她才喘着粗气倒下去,盯住他,用舌头舔了舔唇边的鲜血,望着他阴冷冷地笑。 没有对他说一个字。 ……………… 神秘的黄泉谷,有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黄泉谷的秘密,也在首领收藏的那一箱原本要留给下任酋长的物品里找到。 狄人部族确是前朝皇室的嫡系一支,原就驻守在顺天府,如今的大晏京师,在太祖爷兵临城下时,携族中老幼和心腹部众沿着祖上留下的这一条通道,进入黄泉谷,避世而居。 为了不被发现,引来朝廷的屠杀,他们改头换脸,除了族中首领长老和祭司,不告之任何后人真相………… 他们与大晏本就有亡国之恨,是为宿敌,看到大晏兵丁进入部族时,女酋长便不可能再信任他们,因为女酋长也深深的知道,一旦兵丁搜查,他们的秘密就将大白于天下,一样难逃一死。 元驰想,怪不得玉姬说,她原该是个公主。 若前期不灭,她确实是个公主。 而他自己的祖上,说不得就是她家的奴隶。 说起来,无非是各为其主罢了,算不得谁狠谁不狠。 可是,元驰想到玉姬,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儿,那股邪劲上来,堵得他嗓子眼冒火,声音都哑了。 “呵,可笑,当真是可笑之极。” 元驰举起胳膊,看了看被厚厚包扎的胳膊,望一眼同样心事重重的赵胤。 “阿胤叔,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赵胤没有看他,仿佛也没有听到他的话,冷目如冰,盯着谷底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声音冷冽地低喝。 “大黑!” 大黑摇着尾巴,不知从哪里滚了一身的水进来,湿漉漉地扑到赵胤的面前,乖乖坐好,仰起头看他,双眼满是焦灼与无辜。 它找不到它的主人。 它跑遍了谷底,还是找不到它的主人。 它看赵胤的目光,满是哀求。 “呜……汪汪……” 赵胤摸它的头,眸色幽暗。 “大黑,可能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那个黑匣子里,是她,就是她。” 没有找到阿拾的尸体。 至今为止,也不可能有别人出得了黄泉谷。 “走!” 赵胤一撩袍角,率先疾奔而去。 大黑嗷嗷叫了两声,调转身子奔跑着跟了上去,只留元驰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景,看着这疮痍满目,一片狼藉。 章节目录 第554章 一朝别去三春归,阎王殿里无来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驾——” 马蹄声洒落在官道上,惊起寒鸦阵阵。月朗星稀,大地漆黑一片,稀疏的几盏灯,从村落民居里透散出来,照不透黑夜的寂寥一片。 赵胤一袭飞鱼服,带着几名侍卫疾驰在黑夜中,刚出霄南镇不远,就听到谢放的声音。 “爷!快看前面。” 闻声,赵胤勒紧马缰绳停下,看到齐刷刷跪在路中间的朱九等人,还有停在他们中间的黑匣子,安安静静,如同一口棺材。 一看这境况,谢放心凉了半截。 赵胤眉目也沉了下来。 “为何在此?” 朱九没敢抬头,脑袋耷拉了下去,“爷,属下犯下大错,请爷治罪。” 赵胤坐在乌骓马上,自高处看着这三个侍卫,双眸冷肃而平静,四周的空气却仿佛被这凉意凝固。 朱九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硬着头皮又道:“属下奉爷之命,带着黄瑜和虞忠二人从霄南镇出来,就跟上了那几个抬黑匣子的人。也谨遵爷的指示,不曾打草惊蛇,可是,可是……” 看他欲言又止,赵胤冷声问:“可是如何?” 朱九抬头看着他,语气有点委屈,“可是,属下没有打草,蛇就惊了。” 赵胤猛地沉下脸孔,朱九见状,吓得脊背僵硬,连忙道:“他就向猜到我们在跟着他似的,居然跟我们玩了个金蝉脱壳,最开始,带着我们一直绕弯,绕弯,绕来绕去,待我发现不对,追上来才发现,正主儿早走了,几个抬匣子的人是他们在霄南镇雇的挑夫。” 赵胤没有说话,慢慢下马走近黑匣子,砰的一声推开匣盖。 扑鼻的药味传来,带着浓重的腥味,刺鼻难闻。 黑匣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封信静静地躺在中间。 赵胤弯腰取出来,信封上写着“大都督亲启”五个大字。 撕开封箴,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白纸,字迹工整,如同刻印。 “吾徒自三生崖坠落,身受重伤,内脏俱损,筋脉尽断,恐命不久矣。普天下,我若不能救,他人亦不能。大都督曾言,老儿有君子之风,你若信我,人便由我带走。他日伤愈,自当与你相见。你若不信,大可放马来追,只怕反误了卿卿性命。一朝别去三春归,阎王殿里无来回,大都督可自行决断。” 昏黄清月,似碎银落地。 夜风撩起赵胤身上的披风和袍角,他拿着信许久不动,四周安静一片,呼吸疑有似无。 谢放慢慢走近,“爷,信上写的什么?” 赵胤回神,将信纳入怀里,望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朱九等人,沉默着翻身上马,冷声下令。 “回!” 谢放吃惊地看着他,“爷,阿拾尚未找到,不追了吗?” 赵胤没有回答,一抖缰绳,掉转马头渐渐远去。 一行人面面相觑。 “怎么就不追了?” ………… 东方泛起一层鱼肚斑白,霞光洒在京师大地,铺满了皇城金殿。 喜讯是三月二十八这天早上传来的,赵胤到东华门,便看到前来报信的乾清宫当值太监小椿子,他喜极而泣,告诉了赵胤一个天大的喜讯。 “万岁爷,万岁爷……醒了。” 许是太过欢悦,小椿子的声音都在颤抖。 随行的人,个个面露欣喜,赵胤收了一口气,不知是欣慰还是感慨。 “万岁爷醒了,你哭什么?” “诶诶,大都督教训得是,小的知错。”小椿子抹了抹眼泪,叩拜一下又道:“大都督,小的急着去长公主府报信,要先走一步了。” 赵胤嗯一声,摆手入内。 光启帝苏醒的消息,早已传遍六宫。通宁公主“妙手回春”,更是成为美谈。 清冷了许久的宫闱突然间又热闹了起来,皇贵妃杨氏携嫔妃们齐齐跪在乾清宫殿外,等着赵炔召见。 赵胤进去时,太子赵云圳、怀宁公主赵青莞,还有几个宗亲都守在外面,乾清宫大门紧闭。 赵云圳看到赵胤过来,给他递了个眼色,待赵胤走到他的身边,他才低声问:“阿拾可有找到?” 太子爷还是记挂着这件事。 站在身边的甲一和小丙,都朝他看来。 赵云圳浑然不见,没听到赵胤的话,他小脸暗了暗,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飘忽的声音里是满满的不确定。 “阿胤叔,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阿拾……死了?” 赵胤眉头微沉。 “她会回来的。” 这个回答很难让人琢磨明白,到底是找到人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情况,赵云圳看了看身侧的甲一,大抵觉得赵胤是想避着他爹,轻咳一下,刚要让甲一先退下,便听到乾清宫的朱漆大门发出一道重重地响声。 门开了。 霞光从檐顶落下,映在陈岚苍白的脸上。 在她身后,是大太监李明昌。 陈岚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不看任何人,宫女上前为她披上披风,她拉了拉,头也不回地走了,冷漠、无言,又高不可攀。 李明昌看了看殿外久候的众人,尖着嗓子道:“陛下召太子殿下和大都督觐见!” 皇帝病体初愈,不能见太多人。被召见的肯定是他此刻想见的,重要的人。而余下的人,没有得到皇帝的命令,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万般无奈,只能继续等在原地。 嫔妃们还好,平素本就没有什么恩宠,来看皇帝无非也是尽嫔妃本分,不会有太多的期待,可是怀宁公主却满心怨念。 “母妃。”她咬着牙,低低对亲娘道:“同是公主,宝音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却像个下等奴婢。我也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为何我就这么不受待见?” 怀宁公主亲娘姓卢,有妃位无封号,宫中都叫她卢妃。听了女儿的话,她满眼怅然,声音却是幽然带笑。 “傻孩子,奴婢的日子,可不跟你一般。你再不受待见,也是大晏的公主,陛下的女儿,万不可自弃……我能从奴婢成为妃嫔,你堂堂公主之尊,比为娘好得大多,怎可说这样的丧气话?” 赵青菀眼神黯淡下来。 “不丧气又如何?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要么去漠北和亲,做个蛮子的皇妃,要么就像如今这般,苟且偷生……喜欢的男子,分明近在咫尺,却不如不见。母妃,你说我这么活着,如何能得欢颜?” 卢妃看她一眼,“活着,总有希望。” ………… 皇帝寝殿里空旷而冷寂,赵胤带着赵云圳入内,齐齐行礼参拜,却许久没有听到赵炔的声音。 “父皇?” 赵云圳抬头看去,只见光启帝朝他招了招手。他侧目望一眼赵胤,大着胆子走近。 “父皇,你可好些了?还有哪里疼痛?” 光启帝面色苍白,但眼神清亮,看上去精神不错。他摇摇头,摸了摸赵云圳的小脸儿,视线又越过他望向了巍然而立的赵胤。 二人对视片刻,光启帝再次朝他招手。 赵胤脚步有些沉重,一步一步靠近龙榻。 皇帝在这个时候突然醒过来,赵胤是有些始料未及的。 如此一来,太子监国、楚王下狱、粮食大案、四夷馆事件、霄南山硝烟、与兀良汗的暗中较量,他与阿拾的婚事,狄人部族现世……这桩桩件件,都需皇帝来定夺了。 “我见到父皇和母后了……” 没有想到赵炔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赵胤微怔,凝神看他,没有说话。 “他们在的地方,仿若是天堂,那里的每个人都不缺吃穿,不愁温饱,逍遥又自在。我就待了几日,竟似比我过往的几十年岁月都要舒心快活。” 赵炔脸上带着笑,一脸暖融融的感觉,“我乐不思蜀,舍不得回来。父皇和母后,把我痛骂了一顿。” 说到此,他望了望明黄的帐顶,又闭上了眼睛,似有惆怅。 “我怎么还是回来了。” 皇帝说了几句话,全部以“我”自称,与往常那个威严冷漠,不苟言笑的帝王大为不同,嘴里说出来的话,也是莫名其妙,令人不解。 赵云圳懵懂地回头,仰脸看赵胤。 赵胤沉眉思忖,淡淡地道:“陛下已昏睡数月。” “数月?”光启帝又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今夕何夕?” 赵胤道:“三月二十八。” 三月二十八?光启帝沉默片刻,思绪渐渐回笼,恍惚记起来他遇刺那日,还是除夕。 分明就过了短短几日而已,孰料,竟然三月有余? 章节目录 第555章 求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帝静静看着赵云圳和赵胤,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像是适应不了刺眼的光线一般,许久没有说话。这些人这些事,明明离他那么近,又感觉那么遥远。 “三月?” 光启帝再次重复喃喃,抬起手来按了按头部,低头看自己的身子,没有了满身的鲜血,也不觉得伤口疼痛。 若是只有几日,他伤势怎会痊愈? 皇帝狐疑地看了赵胤片刻,接受了自己已昏迷数月的事实。他看了看赵云圳,又看看赵胤,似乎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这些日子,朝中可有大事?” 赵云圳有些害怕赵炔,微微低下头,不敢言语,照常把问题丢给赵胤。 赵胤没有动作,迟疑片刻,这才看着赵炔道:“事多且烦杂,陛下初愈,得容我慢慢道来。” 赵炔若有所悟一般,点点头,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眯了眯眼,“病中时日,我偶有知感。你那个姓宋的小娘子,似是一直在照顾我?迷迷糊糊间,我记得,她说了许多话,说得我头痛得紧……” 闻言,赵胤眸色微凉,眼皮耷拉下去。 “为陛下效劳,是臣等应尽的本分。” 赵炔欣慰地笑,“回头朕要重重赏她。” “陛下,她已是臣妻。” 虽说还未过门,但礼数齐备,在赵胤看来已是既成事实。当然,他这么说,也是不给皇帝机会来反对。 说完,看赵炔怔愣,赵胤接着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末了,看光启帝许久不言语,他后退两步,在龙榻前深深一拜。 “陛下,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光启帝恍惚回神,摆了摆手,讷讷地道:“竟是发生这么多事情,怪不得父皇和母后要骂我……不是你无能,是朕无能啊。” 赵胤仰头看他。 皇帝面色无恙,可是说的话,却实在难懂。 “唉!”光启帝突然重重一叹,看了看赵云圳,又对赵胤道:“你做得很好,把云圳也照看得很好,朕要好好地封赏你,为你加恩进爵。” 赵胤面不改色,拱手道:“谢陛下。” 光启帝似是有些累了,又对赵云圳叮嘱了几句,便摆手示意二人下去。赵胤原本还想请示皇帝朝中诸事的处理,岂料,赵炔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突然叹了一口气。 “神游仙境,得遇父母,朕仿若大悟。人间道,总归一场空,帝王将相,百姓民丁,终究为有一死。罢了罢了。这江山,早晚要交由太子之手。” 声音未落,皇帝突然敛了表情。 “赵胤听旨。” 赵胤一怔,连忙下跪候旨。 光启帝沉思片刻,一字一顿严肃地道:“朕大病初愈,圣体欠安。朝中诸事,一如往常,由赵爱卿依律查办。” 稍顿他又道:“太子赵云圳听旨。” 赵云圳赶紧起身,恭敬应道:“儿臣在。” 光启帝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正色道:“朕休养期间,着太子监国,以安国本……” 上次太子监国,赵胤辅佐,还引来朝野不安,众臣私下颇有微词,如今皇帝一醒,直接下了旨意,那就是师出有名了,谁人还敢置喙? 赵云圳有点懵,“父皇,儿臣还小……” 光启帝微笑,“不小了。该为父皇分忧了。” 赵云圳弄不明白了。 皇帝还在,由他来主事,这不是大逆不道么?怎么就变成为父皇分忧了?他发现父皇一病起身,好像变了很多。这分明就是把江山社稷当成了重担,恨不得一股脑甩给他啊?从来只听过争权夺位的,少见把皇权当鸡肋的。 赵云圳为难地蹙起眉头,“父皇,儿臣也想……” 也想玩,也想耍,也想轻松地当米虫太子啊。 “你什么都别想。有你阿胤叔在旁辅佐,大可放心。”光启帝打断了赵云圳的话,突然捂住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一副气都快喘不上来的样子。 “你这孽子,是不想让父皇安心养病不成?” 赵云圳小眉头蹙了起来,分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不敢说出那等胡话来。 “儿臣不敢。” 他瘪了瘪嘴巴,望了赵胤一眼,低眉顺眼地应了。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赵胤看他一眼,望向龙榻上的皇帝,肃然施礼。 “臣领旨谢恩。” …… 离开乾清宫的时候,赵胤碰到了急匆匆赶来的宝音长公主,互相问了好,宝音赶着进殿看皇帝,没有多问霄南山的事情,赵胤也没有多说,告别了太子,径直出宫。 若是时雍还在,后天便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婚礼是早就已经准备起来的,无乩馆里该置办的东西也早就置办齐整了,新房在三月上旬就已经收拾了起来,府里上下都等着明光郡主祈福回来,入主都督府,做府上的主母,怎会料到有这番变化? 赵胤没有回无乩馆,他有些不敢看那刺目的红,只有忙碌、更忙碌,才能让他稍稍好受一些。一旦停下脚步,那种噬咬般的疼痛便会席卷而来,让他头痛欲裂,恨不能骑马出京,追逐阿拾而去…… 锦衣卫衙门里,元驰已然等他许久。 他胳膊上绑着纱布,同肩膀一起吊了起来,风流世子此刻的模样看着有点滑稽,神色也不太爽利,一看便有些愁眉不展。 “阿胤叔。” 赵胤刚刚迈入门槛,元驰便从椅子上起身,迎了上去,亲自斟茶倒水,换上一张笑脸。 “听说陛下醒了?” “嗯。”赵胤没有抬头,安静地品茶。 “你进宫见驾了?”元驰又问,眼里的希冀仿佛长出了小翅膀来,跃跃欲飞。 赵胤放下茶盏,抬头望住他。 “有话直言。” 唉!就知道瞒不过赵胤的眼睛。元驰不装了,收起笑脸,在他的下首坐下来,认真地问: “狄人部族的事情,陛下可有旨意?” 赵胤眼皮微动,“陛下龙体欠安,此等旁枝末节的小事,岂能让他忧心?” 元驰眼一暗,“那阿胤叔准备如何处理?” 看赵胤不说话,他搓了搓鼻子,厚着脸皮望着他笑,“你看,能不能算了?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何谓没有发生过?” “前朝早亡,宿怨已消。我看他们如今在黄泉谷底,与世无争,也不打扰旁人,不与朝廷为敌,那就是我大晏的好子民,便由着他们去呗……” 赵胤看着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了片刻。 “疾行,你贵为世子,怎会如此糊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观历史,没有任何一个王朝帝国可以容许另一个独丨立的小朝廷存在,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立为王,凭着天险,守着秘密,囤积富可敌国的钱粮。 “如今与世无争,是争不过。谁敢保证往后不会壮大,不会与朝廷为敌?” 前朝覆亡才不过八十余载。 旧恨未远,记忆犹新。 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卷土重来的野心? 元驰心知赵胤说得在理,哑口无言。 “昨日的景况,你也看见了。”赵胤冷冷扫他一眼,又拿起茶盏,语气平和地道:“我本无意杀人,是他们对朝廷怀有敌意。” 元驰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 私设刑室,关押朝廷官兵,强抢世子,逼迫成婚,囤积钱粮,意图不轨,抗拒官兵搜救,诛杀官兵数人……狄人所犯的罪行,《大晏律》随便翻开,就能定下好几条死罪了。 “我知道我不该求情。” 元驰抠了抠手心,神情极是不安。 “可是,阿胤叔你也知道,玉姬与我成婚了……” 赵胤有些意外,猛地抬头,手上的茶盏差点没握稳。 那一场荒唐的婚礼,元驰竟然愿意承认?元驰那日的痛恨不似做假,他以为在狄人部族发生的事情,元驰是不甘不愿的,怎会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赵胤道:“疾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元驰低垂的头,忽地抬头,直视赵胤。 “大丈夫行事,当顶天立地。那玉姬与我,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我怎可弃她不顾?” 他说罢起身,躬身而拜。 “求阿胤叔成全!” 章节目录 第556章 放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担当二字,元驰原以为和自己无缘。岂料,说出嘴竟是十分自然,毫不心虚脸红。 赵胤定定看他片刻,哼声,“起来。” 元驰仰脸,“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赵胤冷眼而视,目光厉厉如剑。元驰有点怕他,可是仗着脸皮厚,他硬着头皮与赵胤对视,一副怯人不怯场的无赖模样。 良久,又听赵胤哼一声。 “不肯起,就便跪着。” 他拂袖而去,元驰就着跪地的姿势转身,看着他冷漠的背影,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赵胤不同意,玉姬那女人小命怕就完了。 “叔!” 元驰歇斯底里般大吼一声,竖起两根手指,指天发誓。 “我向你保证,你帮我这一次,我这辈子都听你的话,做牛做马都成。” 赵胤没有回头,就像没有听见一般,越走越快。元驰恨得牙根痒痒,在心里痛骂赵胤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一点人情都不讲。 末了,又痛恨自己不思进取,没混出个名堂,想救的人都救不了。 说起来,元驰虽叫赵胤一声“叔”,其实比赵胤小不了几岁。可是,赵胤尚文习武时,他在招猫逗狗,赵胤随先帝出征时,他在沾花惹草,赵胤接任锦衣卫北镇抚使时,他在偷香窃玉,赵胤晋升锦衣卫指挥使兼五军都督,他在寻花问柳…… 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贵为诚国公世子,他本当有大好前途,全被自己毁了。以前他对此不以为然,觉得人生在世不过尔尔,吃喝玩乐金粉繁华才是富家子弟应享的福分。事到临头,他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元驰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离开锦衣卫。 不曾想,当天下午就听到一个好消息。 赵胤下令,将狄人谷抓回来的人都放归黄泉谷,并与几个狄人首领取得了共识,狄人可继续住在黄泉谷,保有他们原有的生活习性,但必须接受朝廷监管,部族首领由朝廷任命,每年向朝廷诉职,不得厉兵秣马,不得违抗朝廷的令谕…… 凡此种种,皆有令下,很是妥帖仔细。 元驰松了一口气,当即动身去找玉姬。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玉姬已经随族人离开,元驰从盛章嘴里得知,与赵胤达成协议的是几个首领,玉姬尚未接任酋长,未参与此事,且从头到尾精神恍惚,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一样,不与人交谈,也不理任何人。 元驰心里一酸。 “她什么也没有说吗?” 盛章看了世子爷一眼,“没有。” 元驰眯眼,“也不曾问我?” 盛章再次摇头,“不曾。” “……” 想到黄泉谷底紫藤花下那一夜,元驰突然有些不舒服。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心甘情愿娶那玉姬的,那一场大婚其实是不得已。可眼睁睁看着玉姬遭受那样的劫难,又多少与自己有关,他便想着要弥补一些,甚至希望玉姬能向他提一些条件。 毕竟他们有夫妻之实了,也行了婚礼。 可她就这样走了,元驰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空。 再次如行尸走肉般回府,尚未进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清雅的喊声。 “世子爷。” 元驰微微一惊,转头看到停在角门外的小轿,还有站在轿边那个轻盈婉约的女子。 “你怎么来了?” 柳玉楼看着他木然的脸,抿嘴而笑,慢慢走近,朝他福了福身,“奴家等了许久没见世子爷来,有些不放心,再又听说世子爷遇劫,更是寝食不安,赶紧过来看看。奴家进不得府门,只能在此候着,如今看世子爷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总算是放下心来。” 元驰没什么好心情,可他不是那种会对女子发脾气的男人,按捺住性子摆了摆手。 “我没什么事,你走吧。” 柳玉楼看了看他背后的大石狮子、兽头大门,还有大门上由太祖洪泰爷亲手书写的“诚国公府”几个大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样难受。 她陪他这么久,竟是连府门都靠近不得,又如何能企盼他能抬她回府做姨娘? 男人明显地心不在焉,让柳玉楼心里不免浮躁,极不踏实,她笑了笑,又小意温柔地试探一下。 “奴家在这里等了许久,日头大,头都晒晕了。世子爷就不请奴家入府喝杯水酒吗?” 元驰愣了愣,看着那一乘小轿,“不是有轿子么?谁让你晒太阳了。回吧,爷今儿心情不好,别招惹我。” 元驰不是说假,他确实有些头重脚轻。身上本就有伤,想到这事就心烦,那里来的力气应付柳玉楼? 他自顾自地说完,径直转了身,没有向柳玉楼告别。这突如其来的疏离让柳玉楼极为不适,心里不免敲起了警钟。 “世子爷……” 元驰没有听见,回去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发呆。 …… 乾清宫里。 宝音长公主将亲自炖好的一大盅汤水放下,吩咐李明昌拿碗盛了喂给皇帝。 “多吃些,身子好得快。” 光启帝笑着摆手,“哪里就有那么虚弱了?长姊不必辛劳,我已大好了。” 宝音一眼就看到他桌案上未完工的画作,以及上面那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故去的前皇后萧氏,眉头不由皱了皱。 “我还不了解你么?若不是身子骨支撑不住,怎会放手朝政?难不成是阿胤胁迫你了?” 光启帝失笑,“长姊多虑了。阿胤没有胁迫我,是我想歇一歇了。” 赵炔出生那一日,先帝便带兵破金川门,登基称帝。从那天起,他便是储君,自小全按储君的要求来培养,文韬武略,谨言慎行,从不敢妄行一步,十六登基,虽有先帝在幕后主事,但人前人后,他始终得做君王该做的事,从来没有一日轻松过,也从来没有一天做过真正的自己。 宝音盯住他,“你是认真的么?不是在哄我,也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长姊放心。我很好。”赵炔看宝音狐疑地皱着眉头,知道一时半会很难说服她。于是,笑叹一声。 “你看,有我没我,朝政一样井井有条,这不是很好吗?我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怎就不能歇息歇息呢?” 宝音更加奇怪。 “你可知道,阿胤要将焕儿问罪?” 光启帝皱了皱眉,点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焕儿此次当真是大错特错了,得给些教训。” “你就不怕阿胤杀了他?” “不会。”光启帝摇头,“阿胤有分寸。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敢擅自作主。” 宝音又道:“你可知道,他将狄人全放回去了。” “是吗?”光启想也没想,再次点头:“做得好。前朝覆灭已近百年,恩怨已逝,我朝当怀柔其民,安抚其孤,亲搏天下,这才是大国之风。” 宝音哑口无言。 疯了。 他之前觉得赵焕疯了,现在觉得赵炔疯得比赵焕还厉害。一个四更起,子时歇,励精图治,勤于政事的皇帝,突然有一天寄情书画,不问朝政了,不是有病又是什么? 宝音审视着赵炔,看他神色平静,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遂又放了些心。 “多歇些日子,也是好的。”宝音说着起身,“明日定国公府办喜事,我得亲临祝贺,便不来瞧你了,后日再来。” 光启帝一听这话,脸色微沉,“明日是惟杨大婚?” 宝音点头,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光启帝突然来了兴致,一拍大腿。 “惟杨成婚,朕也当前往道贺才是。李明昌,赶紧去,备些贺礼……” 宝音看皇帝说得一脸严肃,震惊得合不拢嘴。 炔儿不是最厌烦这等俗事? 这是着了什么魔? …… 大都督府的婚礼办不成了,但是定国公抱孙心切,是万万不能等的。陈萧原本想着乌婵近来沉郁,多等些日子再说。 可是,他老子等一天都不行,生怕到手的儿媳妇飞了,孽子又要乱来作死,说什么都要先成婚,甚至放出狠话。 “只要给我生个孙子,你想干嘛干嘛去,别碍着老子就行。有多远滚多远……” 陈萧一时头大如牛。 拗是拗不过他老爹的,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好在,媒婆去乌婵那边确认婚期时,她竟然也没有二话。 徐侍郎府因涉及粮食案,徐通如今还在押,外间人都说乌婵是为了父亲才含泪出嫁,其实只有乌婵自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陈萧身上那块玉令。 那是她的承诺。 是她曾经答应过时雍的承诺。 如今时雍下落不明,乌婵在赵胤那里也得不到答案,与其无头苍蝇一般寻找,不如借助陈萧之力。国公府比普通人家,有力量太多了。 乌婵看着定国公府送来的过礼,微微一笑。 “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什么不嫁呢?” 章节目录 第557章 嫁衣如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嫁衣如火,染红了京师。 定国公府的世子大婚,嫁妆绵延十里,长公主亲临主婚,礼仪盛大而隆重,满城百姓都被惊动了,一时热闹纷纷,更有人早早起身,只为占个好位看礼,人头攒动间,几乎挤破长街。 礼炮鸣动,震天地响。 赵胤不喜热闹,派了谢放去定国公府随礼,一个人带着大黑步行去了王氏的饭馆。 人都出去瞧热闹了,鼓楼街上很是冷清,王氏的饭馆只开着一扇门,可供出入。其余的门方半隐着,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赵胤在门边站了片刻,一撩袍子,迈过门槛。 “打烊了。今儿不做营生,客官别家去。” 王氏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弓着身子在收拾东西,只听到脚步,没有看到人,说完,不见那人动弹,这才抬起头来。 一看站在店中的赵胤和大黑,王氏嘴巴瘪了瘪,眼泪唰地落下。 “大都督,可是有我家阿拾的下落了?” 赵胤看着她没说话。 王氏拿袖子抹了抹眼睛,竟是哭得呜呜有声。 “我苦命的闺女……好端端地出去,怎生就这样没了?她不是为朝廷祈福去的吗,为何朝廷没能庇佑她?福没祈到,她自个儿倒是折了福了……” 说到折福,王氏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大清早听到外面的礼炮响,我这心窝子就像有人在用刀割一样难受,痛得我,痛得我呀,我的闺女,我苦命的阿拾……若是她在,今日成婚的,原也有她呀……呜呜……我嫁妆都给她备好了,她怎么能丢下老娘就走了呢……呜呜……” 王氏的号啕大哭,引来了后院的宋长贵和宋香、宋鸿姐弟两个。 他们原以为王氏一个人在哭,想出来安慰,不料看到了赵胤和大黑。 一个颀长而立,一个靠着他坐着,一人一狗,孤伶伶的样子。 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觉着心酸。 宋长贵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事已至此,他没法像王氏那般叫嚷哭诉,有泪也只能往心里淌。 “大都督过来,可有公务要办?” 赵胤摇头,“来看看二老。” 本该大婚的女儿不见了,今日定国公府又在办喜事,宋长贵夫妇心里确实不好受。两厢对视,彼此眼里的凄凉便浮了上来,湿透眼眶。 “大都督有心了。外头人多眼杂,里头请吧。” 在店面里坐着说话极为不便,赵胤默许,低头看一眼大黑,在宋长贵的引领下,抬步往里。 王氏这才发现,他走路时腿脚有些不便,一只脚微微有些跛,就连他身边的大黑,也是一样,同一只腿,同样的跛,这么背对着他往里徐徐走动,让王氏那颗心揪得生痛。 “老天爷,这是做的什么孽哦。” 王氏又是捂脸痛哭,好一会儿才在宋香的搀扶下跟进去。 宋长贵招待赵胤坐在客堂,奉上了茶水,可是两人却是无话。 王氏进去时,两个男人安静地坐着,半点声音都没有。 这是在做什么? 王氏左右看了看,低泣一声,大着胆子唤了声“姑爷”,又小心翼翼地问:“当真是半点消息都没有了吗?人家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家阿拾总不能就这般尸骨全无了吧?” 赵胤轻轻摇头。 与褚老的约定他不能告诉别人,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以阿拾能活命为先。若是此事传扬出去,谁也不知道那个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因此,对于阿拾的去向,赵胤只能以一个“下落不明”来遮掩,即便是面对宋长贵和王氏,他也只能保守秘密。 “呜……我苦命的姑娘啊……” 宋长贵皱紧眉头,看了她一眼。这几日,王氏饭馆也不开了,每天以泪洗面,没事就逼着宋长贵去打听消息,这个家再无往日的宁静。 “唉,别哭了。”宋长贵叹息一声,安抚般看了看王氏,递了个眼神,“大都督还在呢。” 王氏咬唇抹泪,“怕什么?自家姑爷,难不成还会笑话我不成?你还没看明白吗?只有姑爷跟我们才是一条心的,只有我们才是真心盼着阿拾活着回来。再看看婆母叔伯,谁会惦记她,盼着她好?不全是想看我们笑话的么?” 宋长贵心底叹息,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不言不语地赵胤。 “大都督,是我家阿拾没有福分,往后……若是仍旧找不着人,大都督也别为她守着,有合适的姑娘,也别耽误了……” 宋长贵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哪料,赵胤没有听完,便突然起身,看他一眼。 “宋大人此言,竟不如妇孺。” 说着,他扭头走了,几上的茶水一口没喝,宋长贵愕然片刻,看着他的背影追出去。 “大都督——” 王氏猛地冲过来,重重拍他一下。 “大什么都督,这是咱家姑爷,宋老三,你咋这么不省事呢?今日本是阿拾和姑爷的大婚日子,姑爷心里得多痛呐?你倒好,阿拾人还没下落,你就劝姑爷找续弦了?” “我哪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这不是……” “不是个东西,老糊涂。”王氏顺手拎起几上一袋油纸包着的果饼追了出去。 “姑爷留步。” 他将果饼塞到赵胤的手上,又抹着泪说。 “这原是我为阿拾准备的,全是她喜欢吃的零嘴,如今她也吃不上,姑爷带去尝尝吧,也是个念想。” 赵胤从不吃这些东西,但他确实经常看到阿拾吃这个吃那个,很是喜欢,于是低头看一眼,没有拒绝。 “多谢岳母大人。” 这一声岳母,让王氏的心稍感慰藉,吸了吸鼻子,又宽慰赵胤道: “我上回找人给阿拾算过了,这丫头属猫的,九条命。她还有老长老长的福分没享呢,不会就这么走的。我这两日就寻思,这丫头肯定能回来,咱们都不能灰心,不能胡思乱想……你是,我也是。不行!不行!我得赶紧把铺子支起来,把灶头的火升起来,这姑娘好吃,说不定她嗅到香味儿,就回来了……” 王氏说着便真的去灶间生火了,好像都忘了还有一个赵胤。 “汪!” 大黑的叫声,叫回了赵胤的魂儿。 他低下头,看看端端正正坐在身侧的狗子。 “你呢,信吗?” 大黑摇了摇尾巴,看着他,满眼无辜。 赵胤弯下腰去,微微屈膝,摸了摸大黑的狗头,“我不信。”平视着狗子那双漆黑的双眼,他慢声道:“你主子生气呢,三生崖上说得多狠啦。她便是好好活着,也不肯好好回来了。” 大黑坐下来,如他那般望着他。 四周安静了片刻,赵胤慢慢站起来,轻声道:“得找。不回来,也要找回来。” 大黑猛地抬起两只前蹄,趴在他的腿上,十分亲热地蹭着他,仿佛是赞同,又仿佛是欢喜,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有些像孩子在哭。 “别哭。” 赵胤手扶在绣春刀上,淡淡喟叹。 “她憎恨我,却最疼你。舍不得你哭。” 这一日,定国公府世子陈萧大婚,引来全城瞩目,锦衣卫一行数骑,悄然出京,远走漠北。 ———— 定国公府。 大红的喜服,厚得过分的脂粉,沉重得仿佛会压断脖子的头冠,此刻坐在洞房里的乌婵并不好受。 那日霄南山一别,她与陈萧就没有再见过面,更没有机会说话。仔细想来,二人其实仍是陌生男女,可今日一过,就要做成夫妻,成为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说来有些可笑。 拜堂的时候,乌婵只看到了陈萧的脚。 他个子高,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大,而她身上喜服繁复,本就不便,他却似乎没有什么耐心等她,总须喜娘在旁小声提醒,两人才能步调一致。 这桩婚姻本该如此,彼此将就而已,乌婵心里有数。 然则,事情临头,她却有些压抑不住的难过,一为自己,一为时雍。 乌婵眼眶热得发烫,她却哭不出来。 老天爷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最该在今日大婚成为新娘的人,不见了。 她这种滥竽充数的人,却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喜房。 …… 今儿国公府里宾客盈门,私底下有许多话说。徐侍郎倒了,定国公还愿结亲,难免惹来些说法,加上嫡小姐陈红玉婚事不顺,更是有人说些长短。 不过,陈宗昶并不在乎。用他的话说,就陈萧这臭小子,有姑娘愿意嫁他,那就是人家行善积德。儿媳妇是早就定好亲的,那就是他老陈家的人,徐侍郎再有什么错处,也与他的儿媳妇无关,往后陈萧对儿媳妇好就罢了,要是不好,那就留儿媳和孙子,把儿子撵出去,让他自立门户,少在面前碍眼。 这是陈宗昶几杯酒下肚后,大大咧咧吼出来的话,足以证明陈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也算是为乌婵撑了腰。 若不然,一个罪臣之女在夫家,可就有得气受了。 如此,倒多了些名门贵女们羡慕起了乌婵。没有正经婆母管束,有老公公看重,陈萧本人又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往后再得个一男半女,就坐稳定国公府主母的位置了,当真是天大的福分。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再不好假意为少将军不平,也没有人说乌婵配不配得上陈萧了,只剩满堂的庆贺。 黑夜笼罩着大地,夜深了。 外间喧嚣渐止,陈萧仍未回房。乌婵坐在婚床前,喜帕下的脸慢慢变形。 “彩云!” 她喊着就要去撩喜帕,却被彩云阻止。 “姑娘,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紧接着,婚房的门便被人推开了,架着陈萧进来的是元驰和晏靳新,还有两个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乌婵识不得。 “嫂子!不好意思,方才哥几个实在高兴,不小心多灌了我哥几杯,差一点耽误洞房,嫂子不会怪罪吧?” 乌婵双手举着喜帕,半张脸露在外面。 大婚之夜,新娘子自行掀起了盖头,她行为很是大胆,这僵持的画面也极为诡异。 乌婵心下暗惊,看向那个“喝多了”的男人,却撞见了一双复杂深邃的眼睛。 章节目录 第558章 少将军有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喜娘左右看看,连忙笑着上前,“哟,新郎倌这是吃了多少酒?还不赶紧叫丫头送一碗醒神汤来。” 两个年轻男子嘻嘻笑着,还在调侃:“不怕,我哥身强力壮,这点酒不算什么,不耽误事儿。” 乌婵抿着嘴,侧目望了丫头彩云一眼。 “去,给少将军煮一碗醒酒汤。” “不必了。”陈萧突然抬高胳膊,猛地挣脱元驰和晏靳新的的搀扶,看那两个年轻男子还要在洞房闹腾,眉头一皱,“你们给爷麻溜儿地滚。” “滚是自然要滚的,但再怎么,也得闹完了洞房再滚,你说是不是,嫂子?” “别招打。”陈萧醉眼一瞪,“还不滚蛋?” “啧!新郎倌这是等不及要洞房了……” 陈萧抬起一条腿,作势要踹。 几个年轻男人挤眉弄眼地闪躺着,说说笑笑地走了。 陈萧转过脸,朝乌婵看了过来。乌婵与他对视,面孔微微一僵,慢吞吞地落下手,端庄地放在腿上,脊背挺直,一动不动。 新房里安静了片刻,喜娘左右看看,笑着示意丫头端起托盘上的喜秤,递给陈萧。 陈萧没有说完,从铺满红绸的托盘里拿起喜秤,慢慢走近床榻,看着身着嫁衣的女子,迟疑一下,挑开盖头。 乌婵没有抬头,就已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 许是角色的转变,今晚的陈萧,与他们初相识,与霄南山,都不相同。想到这个男子从此便是自己的夫君,乌婵心里麻麻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陈萧内心的复杂,不比她好上多少。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娶了一个痛恨他的女子回来,他的内心也十分微妙。 在喜娘的主导下,二人喝了交杯酒,吃了生饺子,又听了许多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吉利话,喜娘和丫头都退下去了。 喧闹了一天的洞房,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乌婵坐在床上,陈萧站在床前,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僵硬姿态,没有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乌婵尴尬得手指头都绷紧了,脊背渐渐出了些热汗,她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喉头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来。 “少将军……” “我去锁门。” 乌婵诧异地听到他急匆匆地回答,猛地抬头,在他眼神里捕捉到一抹深邃难辨的光,心里骤然一窒。 陈萧已然转身,将房门闩上,又用力拉了拉,再从房中的柜子里拉了条大红的床单出来,将门窗挂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松了口气似的,轻轻一叹。 乌婵看他一顿忙碌,瞪大了眼睛。 “你在做什么?” 陈萧回头,尴尬地一笑。 “怕那些臭小子使坏。” 因为陈萧发狠,把人撵走了,没有闹成洞房,可是,自家兄弟自家了解,陈萧很难相信他们会乖乖离去,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乌婵错愕片刻,噗一声笑了。 她这一笑,陈萧也跟着笑。 可是笑着笑着,没有话讲,两人的表情就又僵硬起来。 乌婵知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陈萧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而她,既然选择了嫁到定国公府,就没有想过要为谁守身如玉,是陈萧的人,早晚而已。 只是,阿时出事没几日,她如今实是没有心情,若是开开心心与陈萧洞房,她会有罪恶感。 想到这一点,她的动作和神情便自然地流露出了退缩之意,“少将军吃了酒,不如就早些歇了吧?”她说着从床榻起身,走过去将地上摆放的东西挪了挪,便要去抱被子。 “我以前惯走江湖,打个地铺将就一晚便可。” 陈萧的表情以看得见的速度龟裂。 他盯着乌婵,眼睛里那一丝笑痕消失了,一双虎目微微眯起,嘴唇紧紧一抿,整张脸褪去柔和,人便显得硬朗了许多,平添了几分战场上才有的威仪,声音也硬绷绷的,没半分温情。 “不用这么麻烦。我去书房。” 说着他便要转身。 乌婵一怔,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原本她是认为,这个决定应该是彼此都乐见其成的。 陈萧有心爱的姑娘,怡红楼也有相好,对她这种女子,想必没什么兴趣。 这么一想,她原本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想法,又生生咽了下去,看着他的背影道: “少将军留步。” 陈萧停下,没有回头。 乌婵道:“新婚之夜,少将军就这么离开?是要落了我的面子么?我一不要家族庇护,二没有亲眷要交代,大不了受些冷眼,倒也无妨。只是,这么做对少将军恐不太好……” 说到此,乌婵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 “一则,定国公得知此事,必定会大发雷霆,为难少将军。少将军连婚姻大事都依了他老人家,又何必在这时惹他不高兴?二则,外间传言少将军身子有疾,不能人道,已非一日。若你就这么走了,岂非坐实了传闻?” 身子有疾,不能人道? 陈萧听到这话,额头上的青筋都暴涨起来。 他慢慢转头,看着身着喜服的女子,突然冷笑一声,慢慢靠近,直到站到她的面前,这才慢慢低下头,盯住她的眼睛问: “世子妃试试不就知道了?” 乌婵仰头看他,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细小的绒毛。在今日之前,她从不曾这么近地观察过陈萧,此刻,闻着他身上散发的酒气,看着他浓眉凤眼挺拔鼻梁,还有那张刀削般轮廓分明严肃威风的脸庞,她突然心跳如雷。 乌婵再厉害,也是个未尝人事的姑娘。 而陈萧不同,年岁较长,久经沙场,掌控力和震慑力非她能比。 “你不愿意?” 陈萧抬起她的下巴,眯眼看着、 “你是我的妻子。你可明白?” 他不是那种明艳夺目的美男子,却自有出众的男子气概和世子爷的凌人傲气,乌婵被他这种目光盯得心乱如麻,眼帘低垂,胡乱地眨动着,不敢去瞧他幽深灼热的眼。 陈萧沉声:“说话。” 乌婵吸吸气,“是。” 陈萧问:“那你嫁过来前,可有人教过你,该做什么?” 乌婵沉默。 陈萧再次皱眉,看着她脸颊上红透的胭脂。 “说话!” 他手指粗励,有一层薄薄的茧,这样硌着乌婵的肌肤,极不舒服。 她不满地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迅速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皮,“教了。” 哼! 陈萧看着她安静的模样,松开手。 “看来世子妃学得不够仔细。” 乌婵屏紧呼吸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又准备怎么收拾她。可是,陈萧什么都没有做,一个人坐到了桌边,就着桌上凉透的酒菜,拿起了筷子。 “你睡吧。” 他没有看乌婵,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乌婵看到他这么喝,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你还喝?” 发现自己语气太过尖锐,她又放缓了声音,“酒菜都凉了。” 陈萧知道她什么意思,头也不抬地道:“晚上应酬,就做了做样子,没喝几口,也没吃几口菜。” “少将军是饿了?” “嗯。” “那要不我叫人……” “夜深了,不必麻烦,就这些成了。” 他总说“不必麻烦”,乌婵以为是口头禅,习惯了,可是这么看下来,陈萧虽贵为定国公世子,身上确实没有多少富家公子的臭毛病,生活随意,并不格外讲究刁怪,也不会折腾下人。 定国公府的家风,堪称表率。 乌婵心里庆幸,看他吃喝,又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了,只得静悄悄地等坐一旁,想了想,犹不放心地道:“少将军的病,近来可有好些?” 说到这事,陈萧脸庞就沉了下来。 他淡淡看了乌婵一眼,“幸得世子妃的解药。没有再犯病了。” 乌婵松口气,“其实,那药不是我给的,是阿时给我的。” 陈萧抬眼:“我知道。” “……” 章节目录 第559章 你爷爷可真厉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接不下去了,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陈萧就职边军,酒量素来很好,若不是那“寻欢”之毒,他以前从来没有喝醉过。不过,今儿大婚,他怕喝酒误事,寻欢之毒发作,到时候当着满堂宾客闹出笑话,因此,在外面被那群人灌酒时,他十分谨慎地倒入袖中,微沾及止,虽满身酒气,其实没喝几杯。 但眼下不同。 新房里只有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有什么笑话也是在自家屋里,旁人瞧不着。 一时间,他心情沉郁加上毒性久没发作,他便有些掉以轻心了。 几杯酒下肚,等他察觉不对,已经有些上头。 晚了。 陈萧喉头一热,猛地抬头朝乌婵看去。 “你要不要喝一些?” 乌婵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摇了摇头。 “我不擅酒。” “哦。” 陈萧脑子有点热,但意识还很清醒,他试着压了压那涌起的燥热,皱眉低声唤她。 “乌婵。”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唤乌婵的名字。 她微微一愣,发现陈萧脸颊通红,似乎有些不对,心里不由发凉,暗道一声:坏了。 “少将军,这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喝多了。要不……我去给你叫碗醒酒汤。” 她下意识想逃,不料,陈萧却大步朝她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乌婵条件反射地惊叫一声。 “你做什么?” 陈萧看她吓得像只兔子一般,沉下眉来。 “我可能,还得去睡书房。” 乌婵望着他,“你这是毒性……发作了?” 陈萧狠狠眯了眯眼,甩头,“我也不知。我走了,我再不走,我怕会伤害你。” 乌婵愕然。 这叫什么事儿啊? 若是大婚当天新郎倌就走了,其实不仅仅是陈萧会挨骂的问题,乌婵自己才会遭来许多的闲言碎语。再一想,陈萧毒发,不是正当时候么?到时候,她里里外外搜个遍,他还能醒得了? 这么一想,乌婵猛地走过去,拦在门口。 “不行!” 陈萧微怔,看着她不言语。 乌婵低下眼帘。 “我可不想被人说三道四。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你也得留在新房里。” 陈萧苦笑,突然抬起手,重重拍在乌婵的肩膀上,差点没把她的人给按塌下去。 嘶!乌婵嫌弃他力气大,皱起眉头。 陈萧却松开手,坐回椅子上去,“去!给我倒杯水来。” 乌婵闻言,慌乱去倒水,又不时拿眼瞄他。只见陈萧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瓷瓶,从中倒出药粉,噙入口中,就着乌婵端来的水喝下去。 乌婵看着他喉结笼动,关切地问:“如何?好些没有?” 陈萧摇头,眼睛赤红地看着她,“你这么怕我?” “不是怕。”乌婵否认。 陈萧道:“你不是没有主见的女子,一向淡然于世。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又为何愿意嫁到定国公府来?” 这是要开始盘查了么? 乌婵抿了抿嘴,“我一个人孤苦无依,能嫁入定国公府是福分。不怕少将军笑话,我其实没你想得那么淡然于世。我也贪图享乐,不想吃苦,爱少将军的钱财权势。” 她的话给陈萧整乐了。 “爱我的钱财权势,却不爱我这个人?” 乌婵眼皮微抬,“少将军不也不爱我么?彼此彼此。” 一句话让陈萧的面孔沉了下来。 娶妻生子是他老爹对他的最大寄望,陈萧虽是顺应定国公,但对这桩婚事,他其实从来没有排斥过。男儿年岁大了,总要娶妻,父亲脾气虽是暴躁,但眼神不错,不会看走眼。既然是他看中的女子,自然坏不到哪里去。 在霄南山上,得知乌婵就是徐婵时,陈萧确实有些意外。 可是意外之余,他比自己想象的更为高兴。 他是纵横疆场的将军,心性豪迈大方,其实对那种藏于深闺,怯懦娇软的大家世族的姑娘是有些退避的。一根手指头戳下去,都怕把人给弄坏了。更何况,这种女子大多保守谨慎,心眼也多,再有一个复杂的娘家亲眷,无数人搅和其中,很是烦躁。 但是乌婵不同。 乌婵能跟他打跟他斗啊,能骂能吼,是个性情中人,往后日子大概不会如同枯井,平淡无波。 当时他想,老爹对定国公府,对他的儿子看来还是有些了解,这才会定下乌婵做儿媳妇,还曾因此暗自庆幸。 不曾想,新婚夜,新娘子就给了他一个惊喜。 要睡地上,直接分床。 陈萧有些恼火,又不便发作。 直觉告诉她,这个新娘子不喜欢他,可能是心中另外有人了。她行走江湖,惯见男儿,哪能没有个动心的时候? 这么一样,他更是觉得浑身涌动着火烧一般灼人的热量,让他难以压抑那股子山呼海啸的欲。 “留我下来可以。”他紧紧皱眉,没有回答方才乌婵的问题,而是望着她的眼睛,低低道:“我要睡你。” 乌婵在市井行走,对男子的粗丨俗自是了解,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世子爷居然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 “你不愿意?” 陈萧看出她的犹豫,那种莫名的愤怒又涌了上来。尤其想到她可能是因为别的男人,才不愿意跟他的时候,就更是难以控制火气。 “那你到底要怎样?”他咬牙切齿,一把勒紧她的腰,“不许我走,又不给睡。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 他喷薄的呼吸热得乌婵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她偏开头,“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只是……” 看她把头偏开,离他老远的模样,陈萧眉头再次沉了下来。 “嫌弃我?” “我哪里敢。”乌婵在他的冷眼里,脚跟都快被他拎得离地而起了。 这个人真是力气又大,又不懂得怜香惜玉。 乌婵下意识就想到了倚红楼。 那天,看到陈萧从那个姐儿的屋子出来,还有那姐儿倚在门上,巴巴望他时,那双满含春水,欲说还休的眼,凌乱的衣裳和头发…… 她推了推陈萧,试图站直身子。 “我没有。” 又被他一把勒了回去。 “你就是嫌弃。” 乌婵不知道说什么了,蹙眉看他,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吵架,我困了。” 哼!陈萧偏了偏头,看一眼那张喜榻,揽住她上前,将红枣花生什么的东西拂了一地,轻轻一拎,就将乌婵丢了下去。 “困了就睡。” 乌婵后背在榻上一沉,身子弹了弹,就想坐起来。 陈萧伸手到腰间,将玉带一松,伸出胳膊按压住她。 “看来你出嫁前,没人教过你怎么服侍夫君。” 乌婵默然看他,没有再挣扎,但是看到他褪去喜服,中衣,将一身铜铁般劲瘦有力的身板展露出来时,只觉目光炽热,不敢多看一眼,偏开头时,脸颊已是红若胭脂。 “怕?”陈萧指尖拂过她的脸,激起乌婵浑身的鸡皮疙瘩,身子情不自禁地一颤。 陈萧哼声,察觉到她的紧张,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呼吸间是逼人的热气。 “乌婵,你是我的妻子。不必怕我。” 他牵起乌婵的手,在自己钢硬的肩膀上重重锤了几下,又勾起嘴唇,仿佛在欣赏她的窘迫一般,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来,揍我两下。解解气。” “……” 乌婵无言以对,触到他火一样热的肌肤,迅速将手收回来,呸一声,“不要脸。” “大丈夫,任媳妇儿捶打,要什么脸?” “……”乌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陈萧咧嘴一笑,“我爹说,这是我们家的家训。也是我爷爷的名言。” 乌婵想说,你爷爷可真厉害! 可是出口的话却是:“你不是毒性发作了吗?我怎么看你,很是清醒的样子?” “嗯。清醒的。”陈萧轻轻抬手,褪去乌婵身上繁复的喜服,看一眼她那件绣了鸳鸯的肚兜,轻笑一声,“闭上眼睛,你就当我醉了。” 乌婵深呼吸,心乱如麻,早已无力再思考。人还是那个人,却仿佛脱离了自我,魂魄轻飘飘地荡着,如同去了一个无我的地狱,脑袋化作一片空白,除了任由摆布,无法抵抗。而他掌控着局势,如征战沙场的将军,引兵入彀,一气呵成。 帐暖生春,纠缠旖旎。 这一夜,陈萧没去书房,也不曾离开她身子片刻。 章节目录 第560章 一梦一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是天明时分才迷迷糊糊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寻找玉令。可是睁开眼,陈萧早已神清气爽地坐起了身,正看着她。 “今日不能晚起,要去给父亲敬茶。” 乌婵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想到阿时,顿觉负罪感压身,恨不能当场捶死这个男人。 “怎么哭了?” 陈萧诧异地看着她,眉头一皱,觉得此事不妙。 “是身子不舒服?那你再片刻,我同父亲说。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实在起不来,父亲也不会怪罪。” 什么叫“起不来”? 乌婵恨得牙根痒痒,大婚头一天,新媳妇当然不能睡懒觉,不去给公爹敬茶,这不是要她不孝不敬么? 她撑着身子坐起,发现身子撕裂一般痛。 “王八蛋。” 她低低地骂,陈萧没听清,回头。 “说什么?” 乌婵扯了扯嘴角,“我说忘了件事……” “何事?”陈萧开始起身穿衣,眼神仍是瞄着她。乌婵斜着眼睛看他,突然拥紧被子,心里不免有些委屈。 “小事。” 就是有件东西忘偷了。 陈萧凝眉看她片刻,“那我唤人传水。” 说罢他拿起一面小铜鼓,轻轻一敲。 “来人!” 外面的丫头婆子早已准备好了洗漱擦身的水,拉开门,便陆陆续续进来一堆人,个顶个的喜气洋洋,嘴里说着“世子妃大安”等等道喜恭维的话,羞得乌婵恨不能躲进被子里去。 没嫁到定国公府,她日子过得也算舒心,但何时见过这阵仗? 陈萧已经穿戴整齐,看她羞窘,眉梢轻挑,指了指房门。 “我外间等你,不急。慢慢来。” 乌婵嗯一声,没好意思看他。 心里却道,原以为是个蛮野粗人,不料也有心细疼人的时候。 就是玉令没到手…… 不可忘了初心。乌婵暗暗懊恼着,下定了决心。今日偷不到,明天再来,天天同他睡在一起,她就不信没机会。 —————— 重关叠翠,归雁南来。 夕阳蔓延在荒无人烟的古道上,一道马车不疾不徐地奔跑着,仿佛镀了一层细碎的金辉。车夫戴了个毡帽,生得浓眉大眼,目光有几分凶煞,鞭子一挥,吼出来的声音也大。 “褚老,到塔拉了,我们歇个脚吧。” 塔拉是个小镇,再往前走几十里,便是兀良汗的国都——额尔古城。 而在这之时,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出关到此,已是疲乏至极。 褚老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掀开车帷往外打量片刻,冷笑一声,又放下帘来,看了看平躺在马车上那个仍然裹成粽子一般的姑娘,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是得找个地方。去塔拉吧。” 以前的漠北,牧民们全是居住毡帐,不过,此处离国都额尔古城很近,塔拉这个小镇,便有了许多类同大晏的土木屋子,没有大晏那么精致,但也很是齐整。 车夫把马车驶入塔拉的一个小客栈。 帘子刚撩开,掌柜的便迎了上来,“客官几位?” 褚老看了看他,“你不都知道了么?” 掌柜微怔,偏头看向车夫,打了个哈哈,摊手一笑,“褚老这双眼,还是这么厉害。里面请吧,先生已久候多时。” 褚老哼一声,冷眼看向那个车夫。 “我的徒儿,若少了半根汗毛,拿你是问。” 那车夫闻声,低下头去,“褚老,你还真情实意地给人家当起师父来了?呵呵,有这闲工夫,你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跟先生交代吧。你教出来的劣徒,背叛组织,甘当赵胤的走狗,你也是有责任的。” 褚老冷笑,“我自会向先生道明缘由。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这时,车厢里传来幽幽的一声。 “师父……” 褚老一听,连忙返身撩帘,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女子,声音情不自禁地柔和了许多。 “醒了?可有哪里疼痛?” 车上的人,正是时雍。 她仿佛做了一个恒久不醒的梦,在梦里颠沛流离,如同经历了无数个轮回那么长远,终于有了魂魄归来的真实感。 这般再醒来,看到褚老这张熟悉的脸,仿佛也舒心了许多。 “痛,哪里都痛。师父,我是不是被你拆过重装的?” 拆过重装?褚老没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说道:“舟车劳顿,怕你吃不了那苦,便给你喂了些止伤止痛的药。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听这话,敢情是她有可能会醒不来? 时雍狐疑地问:“我方才听你们说话,是要去见什么先生。师父,我可不可以见?” 褚老猜她是不放心自己离开。就如今她的模样,任何人都可以捏死她,而她的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他了。 “你别怕,师父去去就来。没人能奈何得了你。” 时雍其实不是怕,是真的对这个车夫所指的“先生”有些好奇。 她怀疑,这个先生便是狼头刺组织的首领。 “好。我听师父的。” 时雍没有争辩,乖乖让人抬入了客栈的里间,像个木偶似的丢在床上,痛得龇牙咧嘴,还动弹不得。 她的记忆是从黄泉谷的山洞里丧失的,醒来便是这里,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她全然不知,此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然到了兀良汗。 就这么静静地等了片刻,没有想到,不仅褚老过来了,就连她想见的那个先生,也被褚老带了过来。 比起身着黑袍,神神秘秘的褚老,这个被称为先生的人,看上去要简单朴素得多。他约莫六十来岁,一身儒袍宽裹,须发半白,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时雍有些意外。 这不是兀良汗人,而是南晏人。 褚老慢慢站在床前,不知不觉护起了犊子,“这位是半山先生。” 怕时雍不明白个中厉害,说罢他又补充一句,“便是二皇子身边无为先生的师父。” 时雍心里暗自一惊。 “半山先生好。” 她身上有伤,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如同蚊虫嗡鸣。这样的一个女子,更不容易让人起杀心。 时雍是这么琢磨的,可是这个半山先生看了她许久,都没有回答她的招呼,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渐渐地迸出一抹复杂的光芒。 “你跟你娘长得,不太像啊。” 她娘? 这个半山先生认识陈岚? …… 章节目录 第561章 兹事体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盯着他,问出自己的疑惑,半山先生却避开了她的眼神,望向了别处。 这间屋子是木头制造的,抵不住额尔古城幽凉的风,尤其在安静的时候,窗橼外呼呼的风声仿佛就在耳侧,震得人心头发颤。 “何止认识。我与你娘渊源颇深。”半山先生声音很轻,时雍的心却突然狂跳起来。 秘密就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漂浮在眼前,只要她抬手好像就可以戳破。时雍身子动弹不得,眼神却极为锐利,带着火一样的热度看过去,仿佛能将一切点燃。 “那先生是不是也认识我的父亲?” 半山先生温和的眼,霎时凝滞。 时雍从他转头时的一瞥,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光芒,接着低低一笑,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道:“生而为人,不知从何而来,实在是不堪得紧。还望先生成全我一番思念,告诉我生父下落。” 半山先生道:“你真想知道?” 时雍继续装傻卖乖,点点头,言词恳切,“先生若肯直言,必当感激涕零。” 半山先生摇了摇头,儒雅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凝重,他盯住时雍的目光,也暗淡了几分。 “傻姑娘,世间真相,不是每一件都能尽如人意的。” “我不怕。”时雍盯住他。 半山先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时雍发现他与褚老有短暂的眼神交流,停顿片刻,这才慢吞吞地道:“你父亲早已亡故,不在人世了。” “亡故?”时雍诧异地问:“因何而亡故?” “兹事体大,不便多说。”半山先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时雍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含糊地道:“你这次能活着回来,也算是机缘。如今到了兀良汗,你就安全了,好好养伤,其他的往后再说。” 一听这话,不等时雍出口,那个随同他们一路回来的“车夫”却是急了眼。 “半山先生,你就这样放过她了?” 他便是在黄泉谷山洞中时雍见过的那个黑衣人,时雍不知他对自己的仇恨为何而来,但听他把话说得极狠。 “她投靠赵胤,背叛组织,早已与我们离心。若非此次坠崖,她已然是赵胤的夫人了……” “闭嘴!”半山先生显然早知此事,淡淡扫他一眼,“褚老已同我说过她的情况。阿拾被歹人所害,落入池塘,虽侥幸活命,却失了神魂,忘了过去的事情。这哪里能怪得了她?” 时雍没有想到褚老已经帮她把说辞都想好了。 这一声师父没有白叫,马屁也没有白拍,看来褚老对她的敌意,已化为乌有。 时雍顺着褚老的话说下去,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恻然。 “不敢欺瞒先生,即便到了如今,我仍然对先前的事一知半解。还望先生和师父告知。” “不急不急。”半山先生撸着胡须,轻飘飘地笑道:“你眼下最紧要的是将养身子,余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说罢,他朝褚老递了个眼神,告辞离去。 时雍说了一声“先生慢走”,但见褚老深深看她一眼,跟着走了出去。 倒是那个黑衣车夫,不满地重重哼她一声。 “你别以为褚老护着你,你就没事。谁不知你是贪图富贵这才背叛的?” 时雍觉得这憨包实在有意思,闻言叹口气。 “这位大哥,你总说我背叛,我连背叛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是冤枉?要不,你告诉我可好?” “还在装蒜。” 黑衣车夫还想说什么,门外便传来半山先生的轻唤。 “昂格。” 黑衣车夫瞪了时雍一眼,转头走了。 …… 门外走廊,半山先生一只手负在身后,一身白衣儒袍对着褚老那一身黑袍,看上去对比强烈,矛盾而冲突。 “褚老,这丫头还能不能用,可不可信,你心里要有计较。切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她给迷惑算计了。” “我自有分寸。” 对比半山先生那一脸的和颜悦色,褚老掩在黑袍下的脸诡谲莫辨,语气也有几分不耐烦。 “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她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再有,赵胤此人油盐不进,刀枪难入,这世上除了她宋阿拾,还有几人可接近得了?我不信,这么好的机会,先生甘心放弃?” 半山先生灿然一笑。 “褚老知我。” 若是甘心放弃,那女子此时已是一具尸体,断然不能安稳回到兀良汗。 事实上,他们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让她去接近赵胤,本就为了有朝一日可堪大用。原本,他们是不抱希望的,能有今日的结果,已是超出预期。 失忆了,还有机会想起来。就算想不起来,也能再调教,让她为己所用。 可是,要想再找一个能接近赵胤的女子,机会就渺茫了。 “昂格的话,褚老别放在心上。他并非针对于你,只是为人忠诚,性子又鲁莽了些。” 褚老点头:“老儿怎会跟他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那就好。”半山先生回头看一眼,“我便离开了。客栈这边,不要耽搁太久。褚老,我等你的好消息。” 褚老朝他拱手,眼睛微眯,“大妃那边,还盼半山先生周旋。这姑娘的命,总得先保下来再说。” 半山先生了然地微笑。 “大可放心。” ………… 时雍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只能听到呼啸而过的北风。她望着房顶,思索着半山先生的话,也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兀良汗。 她被带到兀良汗了。 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赵胤后事如何,大黑的腿又好了没有?还有婵儿,没有自己在身边,她是不是嫁到了定国公府,与陈萧成了夫妇? “唉!” 时雍低低叹息一声,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人,只有褚老一个。 他反手闩好门,眉头紧锁地看着时雍,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时雍侧目看着这样的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迟疑一下,轻唤了声。 “师父,怎么了?” “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么厉害的徒儿。” 褚老走过来,在桌上倒了一杯凉茶,一仰而尽,缓缓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缠成了粽子的时雍。 二人对视片刻,褚老低低问: “你想活吗?” 时雍嘴角微动,“没人会想死吧?” 褚老道:“你有两条路。一是投靠我们,成为真正的狼头刺。二是……”他眯眼迎着时雍询问的目光,阴晴不定地道:“快些好起来,逃!” 时雍想也不想,“当然是投靠师父……” 褚老哼声,将凳子拉近一些,低头盯住她的眼睛,沉声道:“想好了再告诉我。你很清楚,此事干系重大。” 时雍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低低笑了一声,以做回应。 “我听师父的话。” 褚老身子一僵,一副气紧的样子。 “你别总在我面前说好话、耍滑头。我能救你一次,不能次次都救你。” 时雍抿了抿唇,严肃了些,“那师父为何救我?又为何要替我在半山先生面前隐瞒?” 褚老眼皮缓缓抬起,目光颇为复杂。 “你母亲当年,曾指导我针灸之术。我还她人情,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 喔? 原来如此? 时雍看着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那师父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狼头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褚老哼声,淡淡道:“你存了什么心思,我很明白。你若想活命,还是少知为妙。准备吃药了。” 话音未落,他已离凳起身,又去为时雍调药了。 这次他换了一只干净点的碗,药水依稀浓稠而腥臭,时雍得忍着很大的呕吐感才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她已经知道,这个药对她有好处。 至少,吃了他的药,身上的疼痛一直在减轻。 时雍不禁叹息,幸好陈岚当年为人善良,做了这么多好事。要不然,也不会换来今日褚老挺身相救了。 章节目录 第562章 兀良汗公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光日复一日。 时雍在这个小客栈约莫待了足有一个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身上的“裹尸布”终于被褚老拆除去,她终于看到了比较像个人的自己。 这些日子,都是褚老在照顾她。有些隐私不便,时雍自动把她当成没有性别的大夫,或是霄南山上的聋哑婆婆,倒也没有太过难堪。她有现代灵魂,比较能接受男大夫,褚老更是没有半分表示,平常很少与她说话,但每日喂了她的药,常常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看她。 时雍经常被他看得不知所措。 这个人的目光幽幽凉凉,深邃而复杂,很难捉摸。而他的脸终日被那个连帽的黑袍所笼罩,几乎是看不到五官的,更添了一些神秘。 “你知道投靠意味着什么吗?” 时雍的神思被褚老拉回,闻言,看着他点点头,“忠诚,可靠,为你们办事。” 褚老问:“你是忠诚可靠的人吗?” 时雍一笑,“师父这话说得,我自然是的……” “哼!”褚老突然沉下声音,“若是要让你杀掉赵胤,你肯吗?” 时雍的身子条件反射地僵硬起来,心脏像被刀刮一般疼痛。 杀掉赵胤?他们是不知道赵胤已经没有了么? 随即,她轻松一笑,“可以试试。” “你办不到。”褚老语气幽冷,“更何况,他们交给你的任务,会比让你杀掉赵胤更为艰难。” 比杀赵胤更难,莫非是杀皇帝?颠覆南晏江山? 时雍仍然是一脸的笑,“可以试试。” 褚老缓缓站起,打开窗户往外凝视片刻,又慢慢关上。 客栈周围有密探监视,不论时雍会不会投靠,他们都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了。 她是赵胤的心上人,通宁公主的女儿…… 再不济,也可以是一把好用的尖刀。 永永远远地悬在赵胤和南晏的头上。 “你准备一下。”褚老突然转头,沉声说:“今夜就走。”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重锤一般砸在时雍的头上。她看得出来褚老表情的凝重,可是她熬过了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混到这里,眼看就要接触到秘密的边沿,也还没有为赵胤报仇,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 “师父的话,徒儿听不懂。” 褚老突然生气地转头,怒视着她,那双眸子比往常更为冷厉,“不想死,不想做人家的棋子,不想成为人质,你就跟我滚回南晏。” 时雍皱眉:“带我来兀良汗的是师父,要我走的也是师父,徒儿不懂了。” 褚老抿了抿嘴,一副无从解释的样子,“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师父对我的生死不在意,只晓得听命行事。现在,师父舍不得我死了。是不是?” 时雍看着他,笑盈盈地说着,语气柔和,“人心都是肉长的,师父待我如何,徒儿心里清楚。你在三生崖救我一命,又每日为我悉心疗伤,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丢下你独自离去?我若是走了,师父如何向他们交代?” 褚老沉默。 看她片刻,拂袖离去。 时雍没有想到,这人如此固执,当天吃了药,她便有些昏沉,只当是身子疲乏,没做他想。 岂料,等她再一次从昏睡中恢复意识,竟是在额尔古狂风大作的河岸,耳畔是嘚嘚的马蹄和弓箭刀枪的摩擦声,风驰电击一般朝自己席卷过来。 “褚道子,下马不杀。” 这是时雍第一次听到褚老的名字,也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师父,名叫褚道子。 此时的她,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里,头尾不露,被褚道子整个儿放在马前,正策马狂奔,试图离开漠北草原。 马蹄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时雍心脏骤停。 她这个师父有些本事,可是双拳难敌四手,他没有自己的人,单凭他自己,如何逃得脱狼头刺的追击? “师父……”时雍睁开眼,拉了拉他的黑袍。 “闭嘴!”褚道子怒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背,跑得更快了。 时雍头上的黑色斗篷被吹得飞了起来,她抬头看着那双幽凉的眼。 “我是想说,这么跑太吃亏,你为何不略施小计,先毒死他们再走?” 褚道子:…… “褚道子!”带人来追的人,正是那个叫昂格的黑衣人,他一马当先,手挽长弓,怒声叫道: “你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念旧情,要替狼首清理门户了。” 冷风呼号而至,箭矢对准了褚老的后背。 他浑然不觉,“驾”一声,将身前的时雍拢紧,狂奔往前。 “反了,反了。你这是不要命了。” 昂格猛拍马背,咬牙切齿地喝道:“狼首有令,褚道子背弃组织,胁持人质逃离。若劝不止,格杀勿论!” 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时雍的心脏被紧紧钩起,低低唤了一声。 “师父,危险……” “别怕,他们舍不得杀你。”褚道子声音低沉而平稳,好像没有受到昂格的威胁和影响。 时雍对他不由添了几分佩服。 这得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对一群人的追杀视若无睹? “师父,话虽如此,但昂格这人脑子有点毛病,万一失手……” 她刚说到此,一支羽箭突然从身后飞了过来。褚道子就像长了后眼似的,猛然将时雍的脑袋压低,把她整个人护在身前,生生用肩膀挨了这一箭。 “师父!”时雍仿佛听到了箭尖入肉的声音。 她震惊不已。 叫褚老做师父的时候,她多半是为自保,套个近乎而已。 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拿命来保护她。 时雍有些感动,凝固的表情浮上一抹惊怒。 “你这样会死的。你放我下来!他们不会杀我,你自己逃命……” 褚道子没有说话,猛地一下勒住马匹,在马儿长长的嘶叫声里,生生停了下来。 时雍一愣,扭头看去,但见前方的黑暗里有一群迎面而立的兀良汗士兵。 旗幡翻动,寂静无声,杀气腾腾。 而坐在马上的士兵首领,不是别人,而是在大青山与时雍有一面之缘的兀良汗王巴图。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时雍始料不及。 她扭头看了看褚老,又看了看后面渐渐放缓马蹄的追兵,心里突然一凛,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唤一声。 “师父,你这是……” 褚老不待她说完,突然翻身下马,将时雍从马背上扶下来,对着巴图的方向拜倒。 “参见大汗。人已带到!” 巴图的目光落在时雍的身上,然后慢慢地越过她,望向她身后那一群追兵,冷声低喝。 “你们是要造反吗?竟敢为难本汗的小公主!” 小公主? 巴图居然会当众承认他们的关系? 时雍脑子里嗡的一声,冷冷地扭过脸去,看着褚老。 褚老不看她,嘴皮轻轻一动,声音细若蚊蚋。 “至少,你可活命。” 时雍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静待时局发展。褚老一动不动地接受着身后刀子似的憎恨目光,而巴图脸色平静,没有表现出半分激动,只是巡逻般扫视一圈眼前的众人,冷声下令。 “原地诛杀!” “不留活口。” 原地诛杀? 不审不问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意外,而是第一时间灭口? 时雍看着那潮水般涌过去的士兵和震天的兵戈之声,震惊之余,心里突然明白了几分。 这伙人的存在,巴图心知肚明。 是什么原因,让他不阻止,眼睁睁看着他们行凶作恶? 还是他原本就有利可图,故意顺水推舟,想要坐收渔利? 时雍想到了四夷馆的案子,死去的弘文院大学士吉尔泰,还有被赵胤认为犯有间谍罪而遣返的来桑…… 线索串在一起,她越发明白了。 狼头刺就算与巴图无关,但也是他极亲密的人,让他无法下手。 不是来桑,那就是来桑背后的兀良汗大妃阿如娜。 阿如娜是巴图的结发妻子,也是草原上的另一雄鹰——北狄国的公主。娘家势力雄厚,背景错综复杂,一个极有手腕的女人。 …… 额尔古河岸的风,将时雍身上过于宽大的袍子拂得呼呼作响。耳边的兵器碰撞声,厮杀声,惨叫声持续了许久。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面无表情。 巴图也没动,就那般看着她。 天地变了颜色,河岸上尸横遍野,旗帜浴血倒地,钢刀插在松软的泥土里,发出金属的嗡鸣声…… 渐渐高亢。 又渐渐停止。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 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那些刚才追着褚老和她的人,变成了一堆尸体。时雍转头时,看到了那个叫昂格的黑衣人,他瞪着一双不甘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一只胳膊脱离了他的身体,仿佛死不瞑目。 这一夜的变故来得太快。 时雍的脑子,此时清晰无比。 她扭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褚道子,低低问: “那天你说,从今往后,无论是时雍,还是宋阿拾,都已经死了,我还纳闷呢。看来,你早就已经想好了今天,对不对?” 褚道子眼皮低垂,仿若没有听见一般,单膝跪地。 “恭喜小公主,贺喜大汗。” 巴图沉默片刻,说道:“此事办得甚好。赏,本汗要重重地赏你。” 四周沉寂了片刻,紧接着,便传来一阵齐整整的恭贺。 “恭喜小公主,贺喜大汗。” “恭喜小公主,贺喜大汗。” 巴图端坐马上良久,突然一跃下马,将鞭子递给侍从。 “拿着!” 四周安静下来。 巴图蹙着眉头朝时雍走过来,步子迈得很大,一张肃杀的面孔紧紧绷着,仿佛带着一股巨大的压力,朝她步步逼近。 “你是阿拾?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有些疑惑,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光芒。 时雍身子轻飘飘的,看着他没有表情。 “你们说我是。” 她的回答,出乎巴图的意料。 他打量她片刻,突然张开双臂,将时雍紧紧搂入怀里,胳膊铁钳一般紧,箍得她生生作痛。 “我的女儿,我的公主。” 时雍一动不动,仿佛被一座铁塔包围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身子本就不舒服,又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整个人如同窒息一般。 打断巴图的是一道清雅的笑声。 “父汗,时辰不早了,妹妹身上有伤,早些带她回去安置才是。” 乌日苏? 夜晚光线太暗,方才一群士兵等在那里,时雍只注意到了最前面的巴图,没有注意到他身后都跟了什么人。 听到乌日苏的声音,时雍这才恍惚想起这个人,是她的哥哥,说不定还是同父同母的哥哥? 这个世界真是疯狂。 时雍正暗自感慨,巴图就松开了她,朗声一笑,“乌日苏,你先行回城,给你妹妹备好住处。” 说罢,他停顿一下,目光又凉凉望着在场的众人。 “切记,今夜之事,不可声张。从谁的嘴里传扬出去,我便拿谁开刀。” “是!” 众人齐声应喏。 月挂残坡杀人夜,山连星斗待归时。 浓郁的夜色墨汁一样往前蔓延,像一幅被夜风吹拂的神秘画卷,徐徐铺开,将一个女子的身世和命运改写。 章节目录 第563章 封侯进爵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在遥远的漠北草原上,兀良汗巴图大汗寻回了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小公主,取名伊特尔,意指太平。 为感谢祖宗神灵,兀良汗举行了赛马蹴鞠等盛大的庆典仪式,流水席摆在额尔古的宫殿门口,普通百姓也可上前喝一碗马奶酒,吃几口牛羊肉。这位草原上的王者拥有两个儿子和好几个女儿,最小的那个女儿尚在襁褓,比刚回的小公主年岁更小。但是,自巴图称王,哪怕生下皇子都没有过如此盛会。 可见,这位伊特尔公主实在是大汗的掌上明珠,心头肉。 众人都想一睹伊特尔公主的尊容,看她是如何美丽能得大汗这般看重。然而,伊特尔公主并未在庆典上现身,有传闻说,寻亲之路蹉跎曲折,公主受伤未愈,尚在治疗,不便见客。 日光从漠北草原照耀到大晏王朝的金銮大殿。 这里也正在举行一场封赏大礼。因救驾有功,护国有方,辅佐太子有劳,光启帝为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使赵胤加恩进爵,以功进封东定侯,再赐太子太师,满门荣宠。 年纪轻轻便封侯进爵,赵胤可谓风头无两。 可是,与大草原上的美酒佳肴热闹庆典相庆不同,御赐东定侯府没有设宴款待宾客,也谢绝了同僚道贺,一个人冷冷清清下朝,回到无乩馆,再没见任何人。 与赵胤的风光不同,同一天,光启帝下旨,楚王赵焕“受人教唆挑拨,在霄南山行凶杀人”,为明正典刑,旨令赵焕“板责五十,拘禁宗人府,终生不得复出”。同时,为“彰显皇帝圣德仁厚,对待宗室子弟应“感化施恩,正其顽恶之性”。因此,板责拘禁之外,不再另加徒刑。 这个判罚,出自赵胤的请奏。 光启帝做的只是在赵胤的奏折上批示同意,然后令人拟旨。 乍一看来,他对赵焕的处置没发一言,完全是秉公处理。但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都明白这对赵焕来说,已是最为宽容的结果。 明明是领兵谋反,犯下了滔天大罪,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霄南山行凶杀人”,而且还是“受人教唆挑拨”,这措词直接改变了这桩案子的性质。 所有的罪过,全由逃离的庞淞一人担下。 赵胤留下赵焕一命,剪去他的羽毛,又为光启帝落下了一个宅心仁厚的好名声。 自古皇家无兄弟,只有君臣,明眼人都明白,赵胤这样的处置,也顺应了光启帝和宝音长公主的想法。毕竟他们是一母同胞,真要痛下杀手,说不定后世会怎么评价,落个心狠手辣的恶名也是有的。 赵胤自己可以心狠手辣,恶名缠身,但是皇帝不能。 至于楚王拘禁到宗人府以后,到底是过囚犯生活,还是过人上人的富足日子,那外人就无从得知了。 最令人意外的是阮娇娇。 光启帝素来痛恨赵焕与她纠缠不清,谁也没有料到,赵焕出了这事,他倒是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令人把阮娇娇带入宗人府,同楚王赵焕一同拘禁,全了他们“相恋一场”的心意。 据说,被拖入宗人府那日,阮娇娇哭得哀恸不已,全然没有得到圣恩,陪伴王爷的喜悦。倒是赵焕,刚刚执行杖责下来,看着阮娇娇狼狈的样子,居然大笑不止,又惹来阮娇娇一阵凄恻痛哭。 宝音得知此事,对皇帝很是不满。 “这女子就该打杀了了事。再不济,也该丢到教坊司去,让人好好教教她规矩,学会做人……” 上次宝音在楚王府吃了阮娇娇的软钉子,很是气恼,如今还没有消气呢。 光启帝看她如此,淡淡笑了一声。 “这是东定侯的意思。” “阿胤?”宝音不在朝廷,习惯更为亲昵的称呼,闻言眉头都蹙了起来,“这个阿胤是如何考量的?” 光启帝抿了抿嘴,“一则,焕儿在宗人府,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照料,也是好事。他既喜欢那女子,赏了他便是。二则,我那日见到父皇母后,母后训了我一通,说拆人姻缘最是缺德。他二人如此相恋,那便在宗人府做一对鸳鸯也罢了。” 宝音听得眉头都蹙了起来。 她觉得这个皇帝弟弟简直是疯魔了。 当真是天下男子都看不出这种女子的假模假样么?阮娇娇哪里是知冷知热的女人?分明就是披了一张羊皮的蛇蝎,心肠歹毒得紧。 宝音对赵炔一梦见爹娘的诡事,更是存疑。 “你说父皇母后怎么恁地偏心?倒是把你渡化了,为何从来不如我梦,也不来教导我该如何做人?” 赵焕轻笑,“大抵是我愚昧,令爹娘看不过眼吧。长姊机智过人,哪须教导?” “得,你嘴巴也学乖了。”宝音看着赵炔,抿了抿笑,“说来你能放得下,也是好事,可我就是觉得,怎么你不像个皇帝了?” 不像个皇帝这种话,也就宝音敢说。 光启帝一听,朗声一笑,“再有几年,等云圳长大一些,我就不做皇帝了。” “不做皇帝做什么?” “学长姊,结庐而居,种菜养花,悠闲度日。或是……”光启帝停顿一下,叹息一声,“找个深山老寺,了去尘缘,修出无量福分,再得见天堂,与爹娘团聚。” 去天堂团聚,在宝音听来,就是他不想活了是一个意思,当即生了些防备,又说了些让他宽心的话,甚至对他不理朝政之事,也不敢再多言劝说了,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就走了极端。 陈岚求见的时候,宝音正在同光启帝说鼓楼那边“王氏饭馆”的腌卤和家常小炒味道不错,她和囡囡都很喜欢,试图唤起光启帝的求生欲。 听了李明昌的通传,宝音大喜。 “快传。” 在皇帝跟前,她居然抢话,替皇帝做了决定。一听这话,李明昌愣住,宝音也愣了愣,看了光启帝一眼,笑道:“是长姊僭越了……” 光启帝摆摆手,“你我姐弟,无须客套。李明昌,快传通宁公主进来,再叫小椿子去御膳房要些果点,我们姐弟三个,要好好叙叙话……” 自打光启帝醒过来,陈岚是每日都会入宫为他请脉问诊,行针开方。不过,除了问一些病情相关的事情,她很少说话,偶尔赵炔想与她说上几句,她也是沉默或是敷衍,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想起来了往事,还是没有想起,她的疯又究竟是好了,还是没好。 陈岚的事情,赵炔是听宝音说的,心中也是义愤,但此事关系女儿家名节,正主都如此淡然,他反而不好主动说些什么。 如今恰好宝音在此,他认为可以趁机同陈岚说说话,解开她的心结。 不料,陈岚进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再为他切了脉,突然退后两步,扑嗵一声就跪在了面前。 “敢问陛下,何时北征,为大晏开疆阔土,一统草原?” 开疆阔土,一统草原? 这样的话从一个柔弱的女子嘴里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 光启帝微微怔忡,与宝音长公主对视一眼,顿时觉得此事不妙,眉头蹙了起来,而宝音迅速弯下腰身,想去扶起陈岚,却被她拒绝了。 “姐姐,陛下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宝音的手指僵在半空,抬头看光启帝。 光启帝微微拂袖,将双手放在膝上,认认真真地询问:“通宁,你为何会有如此惊人之语?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岚眼皮半垂,沉默片刻,慢慢地道:“兀良汗狼子野心,早已觊觎我大晏江山,多年来一直在筹谋南下。若任由他们厉兵秣马,发展壮大,再准备充分,我们便失了先机。何不先发制人?” “……” 章节目录 第564章 陈岚的回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帝没有想到等到的是这样离奇的话。 这是疯病又发作了么? 很明显,陈岚还不知道,在她不知情势的那段日子,兀良汗已经南下,与大晏打过一仗了。 宝音沉眉道“囡囡,这不是开战的理由。兵燹之灾,甚于饥荒,两国一旦开战,百姓安宁不在,大晏也必将会被拖入穷兵黩武的漩涡,周边小国也会伺机而动,到时候,生灵涂炭,灾荒遍布……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番话义正辞严,说得有理有据,陈岚原本执拗的面孔,苍白了许多。 “我大晏国富民强,打不过他们吗?” 她问得有些犹豫,因为她一生醉心于医术琴艺,对国事所知不多,脑子里的记忆还停留在先帝在时,八方相贺、四海来朝的盛世之景,却不知大晏这几年“得罪了天道”,年年复年年的灾荒洪涝,瘟疫天祸。就当前而言,解决民生疾苦,休养生息才是当务之急。 光启帝微微一叹。 “是朕有负父皇所托……” 宝音生怕他自责想不开,瞥他一眼。 “那也怪不得你。想是老天爷要考验大晏,这才降下灾祸。” 说到此,宝音顿了顿,又看着陈岚道:“不过,我们不是打不过兀良汗和北狄,而是无利可图,没有必要与他们厮杀。囡囡,你告诉姐姐,为何这么痛恨兀良汗?” 其实,陈岚在兀良汗出事,宝音心里有些猜测,但是陈岚本人不肯承认,或者说,她羞于承认,也羞于告诉别人,她在兀良汗的那一段经历。如此,她和皇帝就不能硬逼她,只能引导,毕竟她刚刚好转起来,心思仍很脆弱。 这一次,陈岚沉默得更久。 宝音心里突突地跳。 她很怕,这一问,陈岚又缩了回去,变成了那个失魂落魄的疯傻女子。 “他们……玷污了我。” 他们二字像个魔咒,念得宝音头皮发麻,汗毛当即竖了起来,身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岂有此理!我大晏公主也敢玷污?囡囡,你说,他们是谁?” 她目光赤热地盯住陈岚,期待得到答案,又害怕听到答案,一时心乱如麻。 岂料,陈岚竟然摇了摇头。 “我不知。” “不知?”宝音和光启帝异口同声。 二人对视一眼,诧异地看着陈岚。 “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道来。” 陈岚垂下眼皮,“当年,我偷偷跟随医官们前往兀良汗,见到了阿木古郎大汗。”她瞄了宝音一眼,看宝音没有动静,这又才继续道:“漠北苦寒,大汗在关内长大,不很适合。常年积湿积累,身子骨有些不好,我为他针灸数日,又开了些方子,叮嘱他服下,日渐缓解……” 回忆那一段往事,似乎令她很是焦躁,宝音见她数次蹙眉,再三停顿,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看大汗有了好转,便有些想家了,算计着南归之期。大汗没有阻止,特地吩咐为我备下厚礼,又让人送我至阴山……” “那时,正当春暖花开,我盘算着回了京,尚可同姐姐一道去郊游赏花……没想到此行却是一个噩梦。那日,队伍刚到阴山脚下便遇上了雷暴天气。歹人混入了我们的队伍,趁我不备,迷晕了我……” 等她醒来,周围已是另一番境况。 “我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那个侵犯我的人是谁……他们蒙住了我的双眼,捆绑了我的双手……” 陈岚痛苦地捂住了脸,眼睛通红,却没能掉下眼泪,而是热辣辣地盯住光启帝,说道:“但我知道他们是兀良汗人,我听到他们说话时,用的是兀良汗的土话……” 光启帝沉吟片刻,说道:“天下之大,贼寇不绝。是兀良汗人,亦不能迁怒于整个兀良汗……” 他这样说,是想让陈岚接着说下去。 陈岚一听,却有些生气了,那暴怒的样子颇有几分发病的前兆,吓得宝音连忙安抚,不停拿眼神示意赵炔,让他不要开口。 好半晌,陈岚终于缓过那口气,眼泪也掉了下来,哽咽一般低低饮泣。 “怎么不能迁怒?兀良汗没有一个好人,一个都没有。” 宝音心疼地顺着她的后背,端起茶水递上去,让她润了润嘴,慢声道:“囡囡,那后来呢?后来又如何了?” 陈岚身子微微僵硬,没有抬头看她,语气也有些不自在。 “是巴图找到我,救了我。” 宝音大吃一惊。 这个结果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是巴图救了你?那为何他没有声张此事?为何你也没有给我来信?囡囡,你可知道,我们找你找疯了?” 陈岚摇头,拼命地摇头,“那时我已身不由己。” “何谓身不由己?” “我……有了身孕。五个月了。”回忆起那段不堪的往事,陈岚额头突突地跳,眼神阴凉,面色苍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与刚才不同了。 宝音怕她发病,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那个人的?你不知道他是谁?” 陈岚点点头,脑袋垂了下去,“我瘦成了皮包骨,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我不敢声张,我怕坏了大晏皇室的名声,我怕陛下和娘娘对我失望,我怕看到他们伤心的模样……那时,我只想去死。” 宝音问:“巴图怎么做的?” 陈岚声音干哑:“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我安置下来,为我请来大夫,安慰我,哄着我,也让人看着我,不让我寻死……” “后来呢?” “后来,我生了一个孩子……” 陈岚的声音越发的低弱,可是这席话却已经令答案呼之欲出了。 宝音想到了乌日苏那个没有名字的母亲,嘴里轻嘶一声。 “是乌日苏吗?” 陈岚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乌日苏是谁?我的孩子……没有名字。” 当时没有名字,后来巴图把人带回去,再取名也是可能的。 宝音苦笑,不再纠缠名字一事,而是温声软语地哄慰她:“你吃苦了。囡囡,你也太傻了。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你怎么会想到瞒着我们?” 陈岚眼神落寞,喃喃般道:“我本是孤女,陛下和娘娘收养我,长公主与我姐妹相称,太子对我……亦如姐弟。这番深情厚意,我拿什么回报……” “傻瓜,谁要你回报了。”宝音一把搂紧陈岚,说着说着,声音已是带了哭腔,“你可知道,爹娘弥留之际,仍是放心不下你,叮嘱我和炔儿,一定要找到你,还说去到九泉,无法向陈伯伯和陈伯母交待,你可知道呀,傻瓜。” 陈岚:“对不起。姐姐。我那时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天日,与行尸走肉无异……我以为,对你们而言,我失踪不见会比我变成那个鬼样子要好上许多。” 真是傻瓜啊。 宝音长叹一声,抬眼盯住陈岚苍白的面孔。 “那阿拾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陈岚面色一变,看着她,紧抿嘴角许久才出声。 “这便是我说兀良汗没有好人的缘故。” 宝音一惊:“巴图?” 陈岚垂下眼帘,低低道:“我感激他解我之危,让我免受世人冷眼,况且他又比我年幼,我当他是不晓事的孩子,因阿木古郎大汗之故,一直对他敬重有加。哪会想到,他竟对我,对我……” 停顿,吸气,陈岚有些说不下去了,绞紧了衣角,才又积攒了一些勇气,“有一次他酩酊大醉,趁着酒意对我做了禽兽之事。” 这事听上去就有些玄妙。 宝音内心只叹,陈岚太单纯了。 什么匪人敢袭击大晏医官和公主一行?四夷馆的案子已有结论,是巴图身边的重臣吉尔泰。巴图又怎么会那样巧,将陈岚解救回去? 她看着陈岚的眼睛,知道她自己想必也有猜测,才会对兀良汗有那样的恨意,也就不再说破,只道:“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会回到大晏,被宋长贵所救?” 陈岚摇头,苦笑:“姐姐,我这一生,安稳无忧,却也过得糊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彻底恍惚崩溃。从那时起,我便有些不好了……我只记得我整日以泪洗面,巴图让人看住我,不让我离开,他把我圈养了起来。直到有一日,有人偷偷来找我,说他是大晏来的商客,要带我离开兀良汗,我别无出路,便应下了……” 宝音那口气堵在喉头,落不下去了。 这些商客,遇上了匪祸,全部死光了,只剩一个陈岚,被宋长贵所救。 接下来,也就有了后来的事…… 只是这一队商客当真是好心,还是有人特地安排的? 千方百计想把陈岚从巴图的身边带走,那个人会是谁? 章节目录 第565章 图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额尔古。 五月的风拂过宫城,一条往河岸延伸的商道上,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来桑骑在马上,在风声中纵马入城。 道路宽阔了许多,街道上的人群被恣意张扬的马蹄声惊动,纷纷侧头来看,嘴里发出“二皇子”,“是二皇子”等声声惊呼。 昨年两国交战,来桑留在南晏的事情,人尽皆知。虽说兀良汗这边说的是“二皇子留在南晏学习”,但明眼人都清楚,这就是活生生的质子呀。 马蹄声急促而密集,来桑一如既往的张狂。这样的情景以前额尔古城的人常常见到,可是,来桑面无表情,对周围的惊呼声充耳不闻,那严肃的表情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报——” 汗帐里,巴图正在会见草原部落的几个首领。 兀良汗国的前身,便是阿木古郎整合的十三部,但偌大的漠北,仍有些闲散部落,相对独丨立的存在着,他们对兀良汗俯首称臣,看似与世无争,其实是实力不济,不得不寻求兀良汗的庇护,退而求守。 士兵入内通传,惊动了巴图。 但见他皱了皱眉头,不悦地低喝。 “何事?” 士兵道:“启禀大汗,二皇子回来了。要求见大汗!” 来桑因四夷馆的案子,被南晏定为刺探情报,有所图谋,续而遣返兀良汗一事,巴图是知情的。就在来桑回来之前,南晏已有国书告知。 但是来桑回得这么快,倒是让人意外。 巴图看了看四周的围坐的部落首领,不高兴地哼声。 “没见我在忙吗?让他在外候着。” 士兵颇有些为难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大汗,二皇子愤恼不安,拦,拦不住……啊!” 士兵的话是以一声惨叫声结束的。 一只脚重重踢在他的腿窝,痛得他龇牙咧嘴,抱着脚迅速倒在一边,冲入汗帐的来桑就以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暴躁表情出现在人前。 别看来桑年岁不大,但身高体健,剽悍蛮勇,生起气来的模样很是吓人。 “父汗,我有事问你。” 汗帐里突然安静下来,纷纷注视着来桑父子二人。 巴图当即炸了,瞪大眼睛怒斥。 “不得召见,贸然持刀闯入汗帐,你是在要挟汗父吗?” 来桑面色不变地将大刀挪到一边,双手重重抱拳,朝巴图行了一礼。 “儿子参见父汗。儿子有事要问,还请父汗屏退左右。” 巴图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来桑这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让他咬紧了牙根。 “出去!” “儿子有要事相奏!” “来桑!”巴图拿起桌上的一个酒壶,猛地朝来桑掷过去。 来桑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下,双眼仍然灼热地看着巴图。 “儿子有要事询问父汗!请父汗恩准。” 巴图呼吸急促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在座的部落首领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应当如何反应。 这时,乌日苏率先站了起来,“父汗,二弟远道而来,定是有急事相商。不如让儿臣先在此招待各位贵客,等父汗回来……” 巴图重重哼声。 虽是不满,又不得不说这是最好处理的办法。 乌日苏的懂事与知礼,让巴图瞧这个莽撞的小儿子越发不顺眼。 “你给我滚出来。” 巴图负手走在前面,来桑待他走过自己身边,没有同任何人说话,转身跟了上去。 额尔古建有汗王宫殿,只是巴图还是习惯用老规矩,在汗帐里招呼客人。此时出了汗帐,他带着来桑进入汗王宫,往上位一坐,冰冷冷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怒声发火。 “你若是没有大事要奏,老子便当场宰了你。” 从小到大,来桑没少挨巴图的揍,早已习惯了,丝毫没有将巴图的威胁看在眼里,而是怒气冲冲地问: “我母亲被禁足,是不是大事?” 巴图一怔。 他没有想到来桑的消息那么快,人还没到额尔古,就已知晓汗宫之事。 “哼!看来是本汗小瞧了你。你那个精明的母亲没少为你谋划。你们在汗宫有多少眼线?” 来桑一阵气紧,怒视着他。 “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只会招你厌烦。行,你怎么想便是什么样。” 顿了顿,来桑放缓了语速。 “我再问你,我突然添了个失散多年的姐姐,算不算得是大事?” 巴图冷哼一声。 这事他敢宣扬出去,就没有想过要隐瞒世人,而他今日召集草原各个部落首领前来商议,就是为了应对南晏即将到来的发难。 或者说,上次战败退回草原,他的铁蹄南下之梦被迫夭折,但是从没有一天斩断过期望,他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如今春暖花开,草肥水美,正是好时机。 与其说巴图对寻回的公主大肆封赏庆贺,是因为他喜欢伊特尔公主,不如说是他是为了储备一场战争在图谋。 兵家说,入侵者必败,上次一战,兀良汗贸然南下,师出无名,不得百姓谅解,最终吃了败仗。 这一次,他要让南晏先出手。 而他被迫迎战,守卫家国,那就是正义之战。 正义之师,何愁不赢? 如此想来,他对巴图的质问少了些愤怒,语气也缓和下来。 “既然你已知晓,我便不再瞒你了。伊特尔确实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不叫伊特尔,她叫阿拾!”来桑恼恨地吼叫着,双眼盯视着巴图,咬牙切齿地道:“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你就敢乱认孩子。你是不是疯了?” 来桑的怒火全在脸上,巴图看得真真切切,表情更又平静了许多。 这小子都能气成这副模样,南晏那些人,又会如何? 巴图心平气和地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看中家姐,还不知悔改,千里驰骋,质问汗父!” “我没有你这样的汗父。”来桑气急之下,口不择言,“你怎会是这样的畜生,怎能干出这种事来?我宁愿母亲没有生过我,啊!” 痛苦地抱头,像只暴躁的小豹子。 而巴图听闻此事,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大妃对你说了什么?” 来桑怒而咬牙,“我还没有见到母亲,她能对我说什么?” 巴图问:“那你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你的?” 来桑恨恨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还用得着旁人告诉我吗?” 哼!巴图冷笑着掀起唇角,懒洋洋地道:“看来在南晏学得不错,会用名言了。既是没有见过你母亲,便去见见吧。她很是惦念你。” 来桑显然没有想到巴图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此事揭过去,他想要的解释并不透露半分,目光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说了吗?” 巴图的脸,沉了下来,“见到你母亲,替我转告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来桑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句话。 他微微愕然,看着巴图的脸,不知所措。 “这话是何意?” 以来桑的年纪如何斗得过巴图?看着他这副模样,巴图冷然一笑。 “你说了。她便会知道。别的,便没有什么了。” 来桑一怔,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我再问你一次,阿拾当真是你的女儿?” 巴图道:“是。” 来桑步步紧逼:“当真是亲生女儿?你认她,难道不是别有目的?你贵为大汗,怎会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认作女儿,还封赏有加,难道你毫不存疑?你凭的是什么?你是如何认定,她就是你女儿的?” 巴图斜眉上扬,抿嘴看着他。 “这个不是你关心的问题。你只须记得,她是你的亲姐姐,不要再心生妄想便好。” “不。我不信!”来桑大吼。 巴图抬眼看他片刻,徐徐起身走近,掌心重重落在来桑的肩膀上,拍了拍,大步走人。 来桑猛地转身,看着巴图的背影,厉色嘶吼。 “我是不会相信的。你在骗我,你骗了所有人。” 巴图扬长而去。 章节目录 第566章 草原之夏(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额尔古,人人都知道巴图十分厚待刚寻回的伊特尔公主,但是少有人知,兀良汗大妃被禁足在汗宫。便是一些知晓此事的人,也只是认为大妃因为伊特尔公主之事不满,引来了汗王的怒火,却是根本不知真正的内情。 而实际上,此刻的时雍自己,对外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 从在额尔古河岸被巴图接回来那一天开始,时雍便在宫中养病,伺候在跟前的人,除了新添的两个兀良汗侍女,仍然是褚道子。而她坠崖的身子伤情很重,在短短时日里,也不可能突然好转。 褚道子负责汤药,少言寡语。 两个宫女,一个叫塔玛,一个叫恩和,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在时而清醒时而昏眩的日子里,时雍宛若一个废人,只能从每日的窗影来判断,太阳出来了,天黑了,天亮了,天晴了,下雨了,一天又过去了。 她这般境况,与外界传闻得被万千恩爱的伊特尔公主,判若两人。 夜幕降临,喧嚣渐散,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时雍靠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着,仿佛沉睡一般。 砰! 寂静里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滚落下来。 “谁?”守在门口的塔娜听到声音,警觉地走了过去。 一个人影从墙角绕过来,望一眼塔娜的背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又反手把门合上,贴着耳朵安静地倾听片刻。 塔娜嘟哝一句什么,再没了声音,他这才松口气,抬头望去。 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黑眸点漆,身子纹丝不动。 来桑乍一眼看到时雍,差点惊叫出声。 “阿拾?”他轻声唤着时雍的名字,慢慢朝她走过去,浓眉深锁,一副困惑的模样,“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白了,瘦了,苍白的脸有些陌生,几条大小不等的疤痕爬在脸上,几乎快要认不出来。 这段时间,时雍没有照过镜子。 他们不肯给她看,可能是怕她被自己吓到。 时雍对容貌早已有了猜测,自己其实也不想去看。 毕竟从三生崖坠落时,她是知道自己受伤严重的,脸上又怎能幸免?但是,来桑夸张的模样,还是让她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没有女子不爱美,时雍尤其爱惜她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由着褚道子像种实验田一样捯饬她的身子,一是因她受了伤,无能为己,动弹不得。二是破罐子破摔,想看看褚道子是不是真如他说的那般能耐,能让她恢复如初。 “阿拾……” 来桑声音微弱,目光里满是怜惜,缓缓蹲在她的床前。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时雍皱起了眉头。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蹲在面前,就像只大熊似的,挡住了光线。 时雍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安静地看他。 来桑的变化不大,浓眉大眼,目光依旧清澈,只是眼里带了血丝,整个人憔悴了一些,下巴上浅淡的胡须没有来得及清理,看上去少了当初那个少年郎的青涩,成熟了,也稳重了。 世事沧桑,真是锻炼人。 时雍想着忽而一笑。 “恭喜你,告别质子生涯,回到兀良汗。” “阿拾……”来桑不想听她说这些客套的话,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他们强迫你了?他们把你关起来的,对不对?” 关起来? 时雍想了想,虽说恩赏不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可是她无疑是不自由的,与关起来区别也不是很大。 “没有。”时雍下意识地侧开脸,回避了来桑的视线,“你快些回去吧,夜深了,若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不好。” 有什么不好? 来桑一听这话,脸上便有了出离的愤怒。 “你根本不是大汗的女儿,对不对?” 时雍老实说:“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在此?”来桑语气重了许多。 “我要治伤。”时雍挑了挑眉梢,看着暴躁小王子那双狼崽子一样满是戾气的眼睛,徐徐道:“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是如此,你也一样。你看,你在南晏做的那些事情,不也是么?” 来桑一怔,盯住她问:“你也认定我在南晏,刺探了你们的情报?” 时雍想了想,淡淡地道:“我相信赵胤。就算不是你亲力亲为,你也脱不了干系。吉尔泰是你的人,没错吧。狼头刺的事你也早就知情,可是你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像,一问三不知,我当真就信了你。” “吉尔泰不是我的人!狼头刺之事,我当初确实不知情。” 听到他生气地低吼,时雍“嘘”一声,目光闪了闪,压着嗓子问他。 “那你告诉我,吉尔泰是谁的人?” 来桑一怔,哑口无言。 时雍静静地倚着床,观察着来桑的表情,呼吸声里带了几分笑意。 “是大妃的人。对不对?” 来桑惊愕地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为何会知道。 时雍一笑,“你的表情告诉了我一切。在兀良汗二皇子的眼里,只有大妃是让他无法说出口的人。” 来桑的脑袋耷拉了下去,不敢看时雍的眼睛。 “请你原谅我的母亲,她是被人骗了。” “骗?”时雍缓缓勾起唇角,不冷不热地看他,淡淡道:“贵为大妃,何人敢骗?干了那么多杀人放火的事,又岂是一个骗字就能洗脱罪责的?” “是,你说的对。我母亲做了很多错事,但她全是为了我。所以,我脱不了干系。”来桑的眼眶红了起来,浮起一些雾气,“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若是我早点死去,死在大青山的战场,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时雍一动不动,目光淡然地看着他,没有怜悯,却有疑惑。 来桑看着她这张变得不再美丽却依然夺他眼眸的面孔,声音喑哑低沉。 “我的母亲以为我去了南晏,会有性命之危。她做这么多事情,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我死在南晏。她只是为了保护我。她只是一个想保护儿子的母亲。” 时雍不想听煽情的话,只问疑惑。 “你说大妃被骗,是谁骗了她?” “是……”来桑有些踌躇,面对时雍锐利的目光,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下去,“是她的那些下属。” 时雍嗤了一声。 “被下属欺骗,牵着鼻子走?你以为我会信吗?” 她在激来桑,小王子果然受不得她的质疑,一时情急不已。 “我母亲也是个女子,她不若你这般睿智聪慧,全听他们的话。” “狼头刺呢?也是她听他们的话,建起来的组织?” 来桑脸都涨得通红,想到狼头刺在大晏做下的那些恶事,一副无颜面对时雍的样子,“也可以这么说。她的初衷是为了我。” “为了你?”时雍眯起双眼,“狼头刺的存在非一朝一夕,难道她早早就预见了你会去南晏做质子?这么漏洞百出的谎言,你以为我会信么?” 来桑太在意她了。 她的每一个质疑都让来桑崩溃,想辩解又无力。 “阿拾……” 来桑低下了头,双手抱住。 “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无辜,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时雍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的相处对来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面对心爱的女子,他压抑了又压抑,忍了又忍,终是慢慢抬起头来,告诉了她。 “我母亲不能预见我会去南晏,可是,兀良汗对我们母子而言,也并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 时雍皱眉,“怎么说?” 来桑道:“我的王兄乌日苏。人人都说他不得父汗宠信,都说父汗厌弃这个生母不详的儿子。当初大青山一战,甚至在赵胤以他性命威胁时父汗都没有理会他,也当众宣布了不会为他而妥协。可是,我的母亲不这么想?她和她的那个忠诚的下属,都认为乌日苏会威胁到我的地位,他虽来历不明,无母族根基,但父汗若是有意栽培他,他早晚会成为我的敌人。母亲说,我们不得不防。狼头刺便是因此而生。” 他盯着时雍的眼睛,以一种困惑的语气相问。 “阿拾,你信吗?有一种情感是藏在心底的,不用表露出来,但他的妻子就是可以感觉到。我的母亲就是这般告诉我的,她说,父汗表面不看重王兄,实则是为了保护他。而父汗待我,是捧杀。我的母亲说,父汗怨恨她,也忌惮她,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喜爱她。她还说,一个男子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定然也不会喜欢这个女子为他生的儿子。” 时雍沉默不语。 来桑一笑,“我仔细回想,种种迹象表明……父汗的心思,确如母亲所言。父汗没有那么喜爱我,也没有那么厌恶王兄。他是一个只喜欢他自己的人。” 时雍撇了撇嘴,“不。他喜欢的是逐鹿中原,称霸天下。为了这个目的,他什么都可以牺牲。”慢悠悠侧过脸,时雍盯住来桑的眼睛,“这与他喜不喜欢你无关。喜欢你,不喜欢你,都不会改变他的初衷。” 来桑怔怔看她。 这些话,他知情,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阿拾却一针见血地说了出来。 “那你并不是真心想认他为父,做兀良汗的公主,对不对?” 看着来桑皱起的眉头,时雍波澜不惊地扬起唇角,“真不真心,他不在乎,我也不在意。我只是一个路人,在这里养伤的路人。” 来桑皱眉说道:“你想离开兀良汗吗?回家去……我可以帮你。” “不想。”时雍语气悠悠地道:“我一个孤女,何处是家?何处又不能是家?”她扬眉看着来桑一笑,“如今我不想这事,你走吧。往后无事不要再来了。” 来桑心里一紧,“你又撵我?阿拾,我想帮你!” “我不用。” “阿拾……” “说了让你快走!” “我不!”来桑固执地沉声一吼,房门突然啪的一声被人拍响。 紧接着,响起了褚道子的声音,“夜深了,公主为何还不歇息?再不歇,我就进来为公主看伤了。” 这糟老头子。 时雍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褚道子听到了房里的动静,只是不拆穿他们而已。 “这就歇了。”时雍应了一声,示意来桑走。 来桑像个傻子似的杵在床前,一动不动,就像跟她赌气似的。时雍无奈一笑。 “你既然知道兀良汗不是你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为何就不为你的母亲考虑考虑?她为你谋划,你怎可拆她的台?去吧。好好做你的暴躁小王子。是你的东西,就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 一语双关。 说的是他母亲要为他争取的汗王之位,也是她。 “阿拾……” 来桑低低地唤她,待时雍看去时,他哽咽般说道:“你真无情。”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开。 房门外安静无人,来桑左右看看,离开了。 褚道子站在暗光处看了片刻,默默哼声,甩袖走人。 ———— 与来桑不算愉快的见面,没有改变时雍半分。 她一如往常地待在这个屋子里,每日里便是配合褚道子治疗,同时,也跟着他学习医术。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学无止境。 长久接触下来,时雍不得不承认褚道子的医术有他独到之处,与中原流传的医术不同,不论是用药还是诊断之法,无一不是刁钻古怪,别具一格,却往往有意料不到的效果。 时雍对褚道子这时还能教她医术,还是有些意外的。 是这个人救了她,也是这个人把她带到兀良汗,也是这个人亲手把她交给巴图。 时雍不清楚他原本就是巴图安插在狼头刺的人,还是为了别的原因背叛狼头刺和大妃,投靠巴图,总之,能有机会学习,她便努力去学,努力汲取新的知识。 二人不谈政事,对医学一途,却总能说上几句。 时雍仍然叫他师父。 但是,很多时候,时雍又会成为他的师父。 对于他不懂的东西,他也会向时雍求教,并不会端着架子害臊。而时雍刚好是一个带着现代医学理念来到这里的人,她的奇思妙想远远甚于陈岚,常常令褚道子欣喜不已。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 日子便这样在研学与治疗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转眸已到六月中旬,时雍的身子渐渐恢复。她还是没有勇气照镜子,但不再像往日那般闭门不出了。她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也破天荒地蒙着一层轻纱出了宫殿,以伊特尔公主的身份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草原围猎。 围猎是兀良汗人的生活方式,也常常用来训练军队,彰显战力。可是,一般而言,围猎都被安排在秋末或是初冬,春夏正当动物繁殖的时季,很少会有围猎之乐。 这次围猎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天空湛蓝,明净高远,漠北草原正是雨水丰沛,大地转绿的时候,碧绿的草原如翡翠般点缀在额尔古河岸,河水从草原中穿过,宛如一条游动的玉带。白云、绿草,相得益彰,星星点点的牧民毡帐,悠悠扬扬的马头琴,羊群、猎狗,浑然一体。从远山拂来的微风,将一副截然不同的画卷送入她的眼帘。 这么美的草原, 可惜了! “驾——” 时雍高舞马鞭,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策马扬蹄冲入无边的草原,将两个侍女远远的甩在身后,只留下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些迎合巴图的人,都说伊特尔公主好骑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巴图脸上却不经意的划过一丝疑惑,然后,但笑不语。 不远处的山丘上,来桑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看着时雍远去的背影,不无担心地道:“她伤还没有好,要是摔下马来,可如何是好?” 无为牵着马缰绳,站在他的身侧,低头沉眸。 “我去看看。” 来桑嗯一声,“保护好她。” 无为眉眼微抬,“是。” …… 章节目录 第567章 大猎风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空高远,河流蜿蜒在绿色的草原上,清风拂面,时雍脸上的轻纱,头上的辫子和身上的绸衣在风中飘扬,将两个侍女远远甩开,一直奔跑到一个山丘的背面,这才驭马停下,叼一根草躺倒了草地上。 四周寂静一片,无为的脚步声沙沙轻响,时雍耳朵动了一下,望着天际一动不动。 “明光郡主。” 时雍不无意外地扭过头,看他一笑。 “没带尾巴吧?” “没有。”无为说罢,眉梢又动了动,“郡主猜到我会过来?” “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故人,你就不想问个究竟么?” 时雍坐起来,将马儿赶到旁边吃草,捋了捋头发,迎着风的方向眯眼看无为。 “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我实话说了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无为黑眸微微一闪,“你要做什么?” 时雍被轻纱掩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满是冷冽的波光。 “我要为大人……报仇。” 报仇? 无为心里一惊,诧异地盯住她,不说话。 时雍目光短暂地扫过他的脸,望着甩着尾巴悠闲吃草的马儿,思绪被拉回了三生崖那个疯狂的夜晚,眼睛里忍不住浮起一层泪雾。 “狼头刺和赵焕,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如今我身在草原,那我便趁此机会把扎在肉里这根刺给拔了。” 霄南山的血案是赵焕与狼头刺合盟的一次行动,这三个多月里,时雍但凡清醒,没有一日不想报仇之事。奈何身受重伤,无力自保,什么也做不了…… “大难不死,这笔账该算了。” 无为看着她坚毅的小脸,脸颊忍不住隐隐抽搐,但他有半边面具遮了脸,情绪便不太明显,声音听上去也是四平八稳。 “你大难不死,将身子养好最为紧要。别的事,你先别管了。” 时雍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听罢有些生气。 “你不想为大人报仇?” 无为沉默着垂下眼皮,神色有异,但没有说话。 时雍等他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便回忆起了那一日杨斐与赵胤在房里的对话,不由一声笑。 “我记起来了。你对他本就有怨恨。他死了,你的身份就再不会有人知晓,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杨斐。如此一来,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陪伴二皇子,做二皇子的亲信,辅佐他做汗王,你也能位极人臣。对不对?说到底,你的心早就偏向来桑了。否则,那次你也不会特地到玉堂庵来求助于我。” 杨斐这个名字,让无为的目光亮了亮,又瞬间暗下去,一声苦笑。 “原来我在郡主眼里,便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 “人各有志。你不愿意为大人报仇,不愿意趟浑水,我也不能勉强你。”时雍说着撇开眼,淡淡道:“你走吧,就当没有见过我。我不要求你别的,保密即可。” 无为嘴巴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是不帮你,而是……” 时雍扭头:“而是什么?” 无为抿紧嘴角看她片刻,轻叹,“我也自身难保,需要你的帮助。” 这一次,换时雍沉默不语,狐疑地看着他,等待答案。 无为停顿片刻,眼波微动,“无为的师父,半山先生活着回来了。” 时雍一惊,若有所悟地看着他。 “你是假的,怕被他拆穿身份。那真正的无为在哪里?” “死了。”杨斐站在风口上,突然抬起手,看着那一只断指的手,眉头紧紧蹙着,声音低沉,“我们抓到无为,秘密关押了一月有余。等我完完全全代替他的时候,他就必须得死了。后来,我们劫杀了半山,当时,他身受重伤坠河,我们都以为他活不成,哪知这厮的命这么长……还是大意了。” 时雍看着他:“那你的脸和手……” 无为摸了摸面具,又将那只手负到身后。 “我与无为年纪相仿,身形相似,无为又长年戴着这半边面具,在兀良汗相熟的人不多,其实并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但我为保险起见,自毁了容貌。” 那时候的杨斐,一心想要做出点成绩给赵胤看,不得不对自己狠心。 孤身一人远赴漠北,凭着一腔孤勇,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生死边沿,成为锦衣卫插入兀良汗腹地的一把尖刀。 杨斐瞥一眼时雍,想了想,如同解释一般,说道:“没有人逼我如此,是我自愿的。我对爷,没有怨恨,只有愧疚。我的命,本就是爷救回来的。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哪能活到如今?我甘愿为他卖命。” 时雍很想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配合她为赵胤报仇。 可是,她不能将自己的道德标准强加给杨斐,话到嘴边又变成了道歉。 “我不该那么说你。一时情切之言,见谅!” 无为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 时雍松口气,淡淡地道:“那个半山先生,我认为你大可不必害怕。据我所知,他是狼头刺的首脑,也就是大妃的人,算是听命于二皇子。眼下,大妃与巴图不和,你和来桑关系又亲厚,大可借此做些文章,先下手为强——” 她抬起手刀,做了一个“砍”的动作。 “抢在他认出你之前,一举铲除这个眼中钉。当然,顺便也为大人报仇,一举两得。” 无为眸色微微一暗,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复杂得一言难尽的神色。 “你有什么打算?” 时雍唇角上扬,“原本还没有周密的计划,可是看到你,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了个主意。来!” 她朝杨斐勾勾手。 杨斐皱眉,低下头来,便听她说:“栽赃嫁祸。” “嗯?”杨斐一知半解地抬头看着她,还没有来得及询问,山丘的另一边便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听声音,是追赶伊特尔公主而来的两个侍女,她们气喘吁吁,高声呐喊。 “公主,伊特尔公主,你在哪儿?” 这两个侍女都会说大晏话,是巴图专门为时雍找来的“贴心人”。 时雍自然信不过她们的,赶紧朝杨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小心避开。 这次围猎是兀良汗组织的一次规模宏大的大猎,兀良汗人称为“阿巴”。与其说是以收获为目的猎取野物,不如说这是一种人数众多的“军事演习”,具有军事动员与操练的作用,让士兵熟悉弓马、演练阵形,为真正的战争做实践练习。 因此,整个猎场绵延数十里,范围宽广。 探子会先探猎物多寡,做好围猎准备,大汗再下令分发武器和器物,行猎的军队会按方位进行分组,排列队形,而大汗会带着妃嫔子女一同出猎。这个过程时间很长。然后,军队会对猎场形成一个包围圈,也就是“猎圈”,再按计划缓慢地推进,驱赶猎物往圈子里游走,军队紧密协作,慢慢地进行合围,不允许一只猎物逃出圈去。终有一日,猎圈会越缩越小,猎物无处可逃,便成了囊中之物,只能一片片哀嚎着等待屠杀。 故而此刻的猎场上,其实到处都是探子,草原也没有什么障碍物,时雍选这个背风的山丘已是不易,杨斐要躲开侍女的视线,只能围着山丘转。 “我在这儿。”时雍高高扬起手,吸引侍女的注意,掩护杨斐离开。 侍女听到她的声音,长长松了口气,策马奔了过来,又在她跟前落马而下。 “公主,总算找到你了,可让我们好追。” 时雍轻轻一笑,“横竖我就在猎场里,四周都有军队,又逃不掉,你们怕什么?”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尴尬地笑。 “公主,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们是汗王派来随身侍候的人,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时雍扬了扬眉梢,懒洋洋地躺下去,双手抱着后颈,无聊地看着天空。 “那你们现在看到我了,没事了。走远一点,别碍着我看天。” 侍女看她一眼,垂下头,齐齐应喏,“是。” 太阳升上了天空,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白日里的草原天气有些炎热,时雍被太阳晒得眯起双眼,懒懒地打个呵欠,跷起二郎腿,冷不丁又转过头。 “诶,那个谁……” 侍女一听,齐齐朝她行礼。 “奴婢塔娜。” “奴婢恩和。” “公主有何事吩咐?” 时雍噙着一根草直起身来,看着她们道:“能不能帮个小忙。” 侍女道:“公主请吩咐。” 时雍小声道:“我想私下见见半山先生,不让父汗知晓,你们能不能帮我?” 章节目录 第568章 风卷来的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出所料,时雍的话才刚刚出口,两个侍女便吓得变了脸。 “公主,万万不可……” 时雍看着她们惊慌的表情,“有何不可?” 侍女对视一眼,吭哧吭哧说不出理由来,只是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顾左右而言他,“公主是大汗之女,与半山先生私下见面易招口舌,多有不便。” “你们两个真是无趣。”时雍叹口气,看她们一眼,又坐起来四顾周围的环境,不悦地道:“这偌大的猎场,男人们打打杀杀,我们女子总得找些事情来做,打发时间嘛。” 塔娜道:“公主想做什么?” 时雍皱着眉头想了想,脸上突然亮开一抹光芒。 “我们去烤羊肉。” 大汗围猎,除了带上嫔妃子女,还会带上吃的喝的用的,一旦出来便要等围猎结束才会回到宫城。而在这样的活动中,羊肉是必不可少的食物,并不稀缺。两个侍女对时雍的提议,兴致不高,但也是不敢拂了她的意,分别上马,领她回到驻扎的营地。 汗王驻营在山坡下,一片毡帐星星点点,像一个个散落的白馒头。 时雍有一个独有的毡帐,离巴图的汗帐很近,离乌日苏、来桑、包括大妃阿如娜以及巴图的其他嫔妃女儿也都不远。 时雍回去的路上,极力地向塔娜和恩和示好,到了帐里,还拿出巴图赏赐的首饰赠予她们,嘴里的话更是说得情深意重。 她一个人孤身在漠北,虽得大汗看重,但难免会引来旁人的非议和不喜,还望两位姐妹多多提点,免得她做错事说错话云云。 塔娜和恩和被她一通巧舌如簧的哄诱,对她少了些敌意与防备,喜滋滋地去帮她准备食材,准备烤羊肉。 巴图带着皇子出去狩猎了,大妃阿如娜却在帐中。 阿如娜被巴图禁足了一月有余,若非大猎这样的隆重仪式需要她出面,想必现在还没有放出来。她心底有怨恨,来到猎场,也是足不出帐,若非必要,概不露面。 时雍不知道,大妃敢在巴图面前这么作是哪里来的底气。因为她有狼头刺,还是她背后的娘家势力?不过,她认准了大妃和半山先生都是狼头刺的首领,一个都不想放过就是了。 这一顿烤羊肉,时雍很费了些工夫,香飘十里,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独特的烤肉,堪称一绝,两个侍女不停地咽口水。 时雍让她们试吃了一下,见她俩赞不绝口,脸上便浮上了几分笑意。 “本想要拿些给半山先生,你们又说不便,那我只能……拿去孝敬大妃了。恩和,取最嫩的肉,陪我去见大妃。” 她被封公主,整个仪式大妃都不曾出面,对她并不算友好,塔挪和恩和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向大妃示好,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半山先生。 “公主……” 三人的关系进了一步,说话也就自然了些。 塔娜看了恩和一眼,小声问出疑惑。 “近来大汗很是不喜大妃,这个半山先生也是……公主为何这般亲近他?” “若非半山先生,哪里有伊特尔公主,哪有我如今的荣华富贵?做人得讲良心呐。”时雍说到这里,沉吟一下,突然低下头来,压着嗓子道:“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两个侍女齐齐点头。 三个姑娘头碰头,时雍来回盯着她们的眼睛,好半晌,突然抬起头,吁了一口气。 “不能说。不能说。虽说我信任你们,可这种事,你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恩和,快取羊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话题转换得十分自然,把两个侍女的胃口高高吊了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不好再问,依言照办。 恩和去取羊肉了,塔娜留在了她的身边,小声对她道:“公主往后还是离半山先生远些为好。” 时雍不解,“为何?” 塔娜看了一眼恩和忙碌的身影,嗓子压得更低。 “半山先生是从南晏回来的。在回兀良汗前,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没了。消失这么久,同大汗没有音讯往来,可大妃那边……”她目光闪了闪,“显然是知情的。” 怪不得巴图和大妃会有矛盾。 一个公主,一个半山,这两桩事情,足以让这对结发夫妻生出嫌隙了。 那这样的关系,更经不住挑拨。 时雍莞尔:“多谢塔娜姐姐,你真是个好姑娘,人长得这么美,心地还这么善良。” 塔娜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时雍趁此机会又把腕上的一个玉镯子褪了下来,塞到她的手上。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父汗却赏了那么多。我也戴不完,都给姐姐。” “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拿着便是。”时雍嗔怪地看她一眼,见恩和端了羊肉过来,便上前接过盘子,“我来。塔娜,你随我去见大妃吧。” 塔娜犹豫地应了一声。 时雍笑盈盈地端着盘子,刚转身往大妃的毡帐去,便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堵在了面前。 “师父?” 褚道子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时雍笑着问:“师父这是怎么了?” 褚道子看一眼她盘子里的食物,冷冰冰地道:“烤了羊肉不孝敬师父,是要拿到哪里去?” 时雍故作讶异地看着他,随即一笑,“原来是这个呀。这羊肉我烤了许多,味道与别个不同,师父快去尝一尝吧,恩和……” 她正要叫恩和准备,褚道子便面无表情地拉过她手上的盘子。 “我就要吃这个。” 时雍诧异地张大嘴巴,抿抿嘴,噗嗤一声。 “师父怎的这般,这是我为大妃准备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见褚道子就着手指抓着羊肉塞入了口中,表情冷淡,眼神始终看着她。 时雍仰着脸,“师父不会是怀疑我……羊肉里有毒吧?” 褚道子闻言咳嗽一下,将喉头的羊肉鲠了下去,二话不说转身就去了隔壁的毡帐,就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我师父真是个怪人。” 时雍对身边的塔娜说着,叹息一声,“恩和,重新拿个盘子,再取些肉来。” “好嘞。” …… 时雍带着塔娜,去到大妃的毡帐,很是恭顺地说了些好话,可惜,门都没得进。 阿如娜的毡帐里静悄悄的,她一声未发,只有侍女出来说了一句,烦请公主不要吵到大妃休息。 “那大妃好好歇着。” 她顺手把羊肉递给侍女,小声道:“我亲自烤的,想必大妃看不上,姐姐拿去吃了吧。” 侍女看她一眼,“谢公主赏。” 她接过去,待时雍离开,呸一声,转头就丢在地上。 大妃不肯享用的羊肉,被时雍分发出去时,却得了许多赞扬。 时雍一个高兴,几乎是见者有份。 入夜时巴图回来,很快就得知了伊特尔公主烤羊肉孝敬大妃,被甩了冷脸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他宠着这个女儿,大妃却不给他脸面,巴图生气地把来桑训了一顿,带着乌日苏到时雍的毡帐里,把剩下的羊肉都吃光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大妃气得在帐中大发雷霆,又冲出去求见汗王。 巴图没有见她,她悻悻而归,把前来给她请安的来桑训骂一顿,然后一个人在帐中痛哭。 来桑没吃着羊肉,被父母分别骂了一顿,垂头丧气地走出毡帐,牵了马闯入夜色,策马狂奔。 他心里有气,不知向何人发泄。 他想去找阿拾,不敢去,怕为她招来闲话。 “驾——” 夜色里,来桑疯了一般拽着马缰,没有目的地往前冲。无为紧随其后,双眼片刻不离他,直到来桑的马儿累得跪下来,来桑也从马背翻下,躺在草地上直喘粗气,无为这才走近,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来桑望着星空,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 “无为……” 无为沉声,“属下在。” 来桑喃喃地道:“我是不是很没有用?我是不是真的不如王兄?” 今日狩猎,乌日苏一直跟随在巴图身边,他骑射远远不如来桑,却得到巴图多次褒赞,而来桑就像个捡来的孩子,除了冷眼,就是嫌弃。 “你说,怎么去一趟南晏,一切就都变了。” 无为没有办法回答他。 默默地,守在他的身边。 “无为……” 来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骨碌碌地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阿拾真的对你说,她不怪我?也不怪我的母亲?” 今日无为去见了时雍回去,来桑问起,他只能硬着头皮撒谎,哄一哄他。来桑本来不信,可是,得知今儿时雍亲自烤了羊肉给阿如娜,他心底又生出了几分希冀。 结果,他想去劝说母亲接受时雍,又遭到一顿痛骂。 “你说母亲拒绝她的好意,还给她脸色看,她得多伤心啦?”来桑抱着头,狠狠锤了锤,猛地抬头看着无为,眼睛里闪出一抹光芒。 “我不能让阿拾伤心。无为,你去帮我给她捎个信,你就说,母亲是在生父汗的气,并不是有心为难她……” 少年情怀总是诗! 杨斐看着这样的来桑,沉默许久才开口。 “二皇子,不须多说,她也知道。” “我怕她胡思乱想。她一人孤身在此,若是都像母亲那般给她冷眼,她该如何自处?”来桑说着,猛地一把抓住杨斐的手腕,眼神巴巴地看着他。 “好兄弟,你帮帮我。我被人看得紧,不便去见。你功夫好,趁着夜深人静,你偷偷去,不要让人瞧见。” 杨斐安静片刻,“二皇子就如此信任我?” 来桑点头,“你是我同甘共苦的兄弟,我身边唯一一个信任的人了。不信你,我还能信谁?” 杨斐默默垂下眼皮,“好。我去!” ………… 巴图前脚一走,时雍后脚就睡下了。 平常她都睡得比别人晚,很是磨人,塔娜和恩和见她如此,长松一口气。 “公主想来是累着了。” “可不么?大病初愈,又骑马,又烤羊肉,一玩一下午……” “嘘,我们出去吧。” 毡帐很大,两个侍女就睡在外间,与时雍其实只有一屏之隔。 听着她们的对话,时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拉上了被子。 她要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行动着准备。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草原上的风呼啸而过,吹得帐顶啪啪作响。驻营地里一片安静,半点声音都没有。时雍倾听片刻,慢慢地坐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两个侍女躺倒在地上,身上盖着被子,睡得很沉。 时雍一笑,上前拍了拍她们的脸。 “塔娜?” “恩和?” 没有动静。 今天时雍烤的那些羊肉,自然是没有毒的,只是会让人吃入腹中后,睡得如同死人一般罢了,她掐算着剂量,不多不少刚刚好。 褚道子倒是没有猜错她。 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篮。 这种东西不是毒,而是她用药制成的,成功地瞒住了褚道子。 时雍低着头,看塔娜和恩和二人,呼吸均匀,任由她摇晃,又任由她放倒在地上,叹了口气,将被子盖回去。 “好好睡吧。” 时雍跨过她们的身子,慢慢打开帐门—— 呜!一声狂风呼啸般卷了过来。 伴随着风声靠近的是一道修长的影子,铁制的面具在月光下烁烁生光,吓得时雍心脏一缩,猛地退后两步,拽住他的衣袖扯进来。 “杨斐你要——” “别出声。” 一只手灵活地捂住了她的嘴,带着一抹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顺势一带,便将她身子拉入怀里,紧紧地拥住。 “是我。” 章节目录 第569章 求生欲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猛地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男子。 毡帐里没有火,窗纱透出的微弱月光里,男子没有笑,没有动,模糊的五官看不真切,但呼吸的灼热气流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将她整个儿卷进去。 时雍的脑子霎时空白。 “你没死?” 赵胤手臂一紧,将她勒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声音低沉喑哑。 “你摸摸看,活的。” 这有力的动作! 时雍鼻子一酸,惊喜不定,喉头微微哽咽,“你也没有受伤?” 赵胤低头盯住她的眼睛,渐渐凝起一层笑意,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在他温热气息里,时雍感觉到一种淡淡清草的香气朝自己扑过来。 “本座刀枪不入。” 赵胤轻描淡写的话,将三个多月里,他养伤的那些苦痛悉数略过去。而同样的三个多月,对时雍来说,更是生不如死。她受伤的身子如同拆了重组一样,甚于生产之痛。 一想到赵胤活着,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了三个月的苦痛、思念与担忧,却不让她知道,时雍恨不得捏死他。 “大人……” 她牙齿咬得紧紧,轻轻唤他。 赵胤蹙眉,这样的光线下,他无法看清她的容颜,于是低下头去,想要看个仔细,听个清楚。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钢针般扎在了时雍的心上。 她的脸…… 疤痕未退,是何等丑陋? 时雍心里一慌,又气又急,情切之下,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突然偏过头,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张嘴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紧张又亢奋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你个王八蛋,你为何骗我?” 嘶!脖子刺痛,赵胤脊背一僵,侧目看着焦躁的小女子,听着她愤愤不安的声音,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掌心一直滑到后脑勺,拍了拍,又轻轻将她纳入身前。 “我没有骗你。” “还说没骗。为什么你活着?” “……”赵胤无言,“阿拾是想我死么?” “呸!不许说这个字。我是问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都六月了。六月了!” 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赵胤喟叹一声,看她激动,轻顺着她的后背。 “不是没找……” 而是有太多迫不得已,不能来见。 可是,在她昏迷时发生的那些刀光剑影,生生死死,一句两句又如何说得清楚? 时雍感觉到他铁制面具下的眼,灼热了几分,可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她有些心神不宁,压着狂烈的情绪,又重重在他胳膊上咬了一下。 “说话!不说我又要咬你了。” 赵胤很少看到阿拾这般情绪浮躁的时候,像只激动的小兽似的,悲喜不定,想到与她这三个月的生离死别,心里一软,便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低下头,他目光深深盯时雍,突然将胳膊伸出来,递到她的嘴边。 “你咬。咬重些。” 时雍一愣。 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家伙。 时雍目光一热,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故意的吧?你想气死我?” 赵胤:…… 迟疑了片刻,他修长的指自她耳后慢慢收过来,托住她的下巴,低低道:“咬不咬?” 时雍气极,“臭男人有什么可咬的……不咬!” “不咬,我就要亲你了。” 时雍呆了呆,还来不及反应,嘴唇便被两片温热所覆盖,赵胤的吻来势汹汹,没有章法,呼吸粗重又带了些急切。 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让时雍有些站立不住。 她后退了一步,身子却被有脱困,仍然在赵胤的臂弯里辗转,想是不喜她的退离,赵胤转了个身,将她压在怀里,叹息着,胡乱地亲吻起来。 “唔……”时雍瞪大眼睛,摆头。 “嘘!别动。”赵胤低头看着她,声音低哑,力道却大得如同铁钳,不给她半分拒绝的机会,又是一阵攻城掠地般的火热,时雍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有烟火炸裂,一时间根本就无法思考。 脑子里,有赵胤死而复生的狂喜,有对他不闻不问地埋怨,也有他突然从天而降的宽慰。各种复杂的情绪混杂一起,听着毡帐被漠北草原的风吹得扑扑作响,竟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切感。 “大人……” 换气的间隙,她低低吸气。 “你是真的吗?活生生的大人?” 赵胤抚她后背,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亲她唇瓣,带着无限的宠溺和怜爱。 “阿拾,我们都活着。” “上天垂怜……” 时雍吸了口气,被亲得昏昏乎乎,听到自己狂热的心跳,在赵胤的唇上啄了一下,又呼吸不匀地叹息一声。 “可是你这一出现,我这满腹的仇恨,该何处安放?” 赵胤怪异地看她,“如此说来,仿佛我是该死之人?” 时雍挑挑眉,“倒也不必看轻自己,只是我计划都做好了,有点可惜……” 可惜?怎么听来听去,他还是死了比较好? 赵胤哭笑不得,“没良心的东西!我冒险来见,就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傻事。你倒好,尽是埋怨。” 时雍从他话里听出些意味来。 “这么说,我做的事,你都知道?你不是今日才到兀良汗的,你跟无为一直有联系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活着?可是你就是不告诉我!” 赵胤没有否认,目光软了下来,轻噙一下她的唇。 “巴图厚颜无耻,残暴不仁,这次前来,是奉旨办差。” 奉旨办差?时雍一惊,抓住话里重点。 “陛下醒了?” 赵胤点点头,时雍看他表情,唇角又扬了起来,“所以,我只是你奉旨办差的那个顺便一探的人?” “不是……” 时雍不满地哼声,“连顺便一探都不是,那是什么……” “不是顺便一探。”赵胤看她固执的小模样,突然叹息一声,将她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一字一顿,认真地板着脸说:“是非看不可的心爱之人。” 哼! 算他求生欲强。 时雍知他性子保守,能说这样的话已是不易,不再逼问他,而是往后看了看,又压着声音道:“你来办什么差事?如今大晏境况如何?” 赵胤迟疑一下,“准备开战。” 四个字如若惊雷,砸得时雍脑门嗡的一声。 战争不是儿戏,干系的是天下苍生,是社稷安稳,民生福祉,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时雍明白赵胤为什么会三个月后才出现在这里了。 但又有些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促使大晏朝廷作出这个仓促的决定。 时雍吃惊地仰着脸,看了赵胤片刻,吸了口气,缓过来。 “是为了我吗?” 她猜测是不是她做了公主的事情传到大晏,这相当于巴图承认了他与陈岚的那层关系,那陈岚所受的伤害便是因巴图而起。 这与暗自猜测却没有证据不同,巴图此举简直就是赤丨裸裸的挑衅。 可是—— 她想多了。 大晏朝廷除了赵胤,其实没有人知道她在兀良汗。 因为巴图对外宣称找回的那个伊特尔公主,无人见过真颜,情报经赵胤之手,便没再传出去。 而阿拾在三生崖那一跳,虽未见尸,但众人也只剩心存的侥幸而已。 若不然,陈岚也不会在光启帝跟前自揭伤疤,那么坚决地要求出兵兀良汗。 所以,说这一仗是因为她,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赵胤沉默片刻,看着时雍的眼睛,低低一叹。 “你娘……我是说通宁公主,病好了。” 猝不及防的消息,惊得时雍纳纳地看他许久,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欣喜不已。 “当真?” 赵胤点头,暗影下的影子颀长而挺拔,语气冷冽。 “不过,我们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他将大晏京中发生的事情,简要相告,但怕她受不了刺激,隐去了陈岚的那一段,只说巴图此举欺人太甚,就连一向不支持战争的宝音长公主,也首肯了光启帝的决定。这次大晏定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时雍想到锦衣卫的职能,心里下意识地一跳:“那你偷偷潜入兀良汗,难道是……斩首行动?” 赵胤对她说的斩首行动一知半解,点点头,又迅速地摇摇头,“不论什么行动,定要保障你的安危。” 顿了顿,他又欣慰地道:“我的阿拾如此聪慧,我尚未行动,已成功一半。” 怎么就成功一半了? 时雍糊涂:“你准备怎么做?” 赵胤道:“带你走。” 章节目录 第570章 夜黑风高正当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此刻,巴图安排在她身边的侍女昏睡不醒,同样吃了羊肉的还有巴图、乌日苏和好些人。 确实是个好时机。 时雍看着赵胤的衣着,眯了眯眼,“可是你穿这一身进来,是不准备让无为继续留在兀良汗了吗?” 两军开战,情报先行。 能在兀良汗二皇子身边留下一个眼线,自然是一步绝妙的好棋。 然而,赵胤看她一眼,蹙了蹙眉头,“半山回来,无为便会暴露。” 时雍问:“所以,你扮成无为带我走,便是为了给巴图一个,二皇子侍卫劫走公主的假象?” 赵胤没有回答,沉默地倾听一下,拉动帐门往外看了看,朝时雍示意。 “出去再说。走。” 大猎营地到处都是守卫,巴图的汗帐周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高手,便是猎场的四周,也有铁桶一般的包围圈,赵胤若不是扮成无为的样子,根本就进不来,赵胤想要带时雍脱身,哪里有那么容易? 时雍怀疑赵胤想带她走的想法,不是一早的计划,而是在见到她之后的临时起意。 “大人,我们不能这么冒险。” 时雍低头看一眼赵胤握住她的那只大手,掌心慢慢覆盖上去,轻轻一捏。 “我知道大人舍不得我,不愿再与我分离。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的,我也不会让无为暴露。你还按原计划行动,我们里应外合,打他个落花流水……” 听她这么说,赵胤眉心微微一拧。 “阿拾……” 欲言又止。 时雍挑了挑眉,“大人想说什么?” 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放心,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怜惜。 “巴图,是你的亲爹。” 言下之意,巴图是她的亲爹,她真的要同他里应外合,打他个落花流水吗? 时雍微微一怔。 老实说,因为她心里没有这个亲缘意识,在赵胤提醒之前,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 沉默一下,她反问赵胤:“如何我说,我根本不在乎,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无情?” “不会。”赵胤平静地道。 时雍莞尔,“你就当我,不是阿拾。” 此言一出口,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下来。 三生崖上时雍说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脑海。 四目相对,久久无声。 阿拾是不是时雍的事情,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随时都会被捅破,但是谁都不愿意率先伸手,怕结果不是自己所想,又怕去触碰这一层禁忌。 久久,时雍无奈地叹口气。 “三生崖上那些话,是我信口开河,只为稳定赵焕的情绪。” 赵胤松了口气,轻抚她的鬓发,“我明白。” 时雍扬扬眉,“大人没有气恨过我么?” “有。”赵胤低低道:“气你为何要这么傻?将生死置之度外。” 时雍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赵胤停顿片刻,又低低地道,如絮语一般叹。 “恨你如此不了解我,不信我。我岂会轻易让自己置身虎口,不做半点防备,任由乱箭穿心?是你傻,还是我傻?” 二人互视片刻,时雍噗一声笑了。 “关心则乱。” 她是,他也是。 刚说不会轻易让自己置身虎口,可他此刻做的又是什么? 一个人孤身入营,虽说有无为先生的身份做隐护,又哪有万全?一旦被人拆穿身份,那乱箭穿心都是好的了,落入巴图手里,只怕生不如死。 时雍一念到此,心跳又加剧了几分,双手则是轻轻揽住他的腰。 “那大人从来都没有信过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 赵胤低头看她,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时辰不早,不可再犹豫了。阿拾,跟我走。” 时雍拉住他的胳膊,仰头看去,目光坚毅带笑。 “我不能走。此刻我们一起离开,目标大,风险更大。我不会再让大人涉险。大人放心,我有一出好戏待唱。大人只管看戏就好。” 赵胤欺近一步,“阿拾……” “嘘!” 时雍低低一笑,手掌撑在他的胸前,轻轻一推。 “听话。” “……” “你快些走。”时雍回头看一眼被被子蒙住的塔娜和恩和,“明日我会出去狩猎,猎场东边有一片丘壑,无为知道地方。你若方便,可来相见。” 赵胤紧紧抓住她,腕上力气用得极大,黑眸幽深地看她。 其实,在他进入猎场之前,无为已经告诉了他阿拾的想法,他换装前来一见,原也只是为了劝她不要涉险,保护好自己静待他来安排便是。 可是,一旦相见,他便放不开手了。 虽说他的阿拾文武双全,是当世奇女,但他堂堂丈夫,怎能留下她孤身一人在敌营深处,在敌人身边?赵胤横下心来,与她对视着,不肯服软。 “你不走,我便抱着你走。” 这纯粹是耍无赖了。 时雍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大人是想与我共赴黄泉么……” “阿拾。”静夜里突然传来一道喊声,不轻不重,却足够让时雍惊出一声冷汗。 她看了赵胤一眼,定了定神,睡意绵绵地问:“谁啊?扰人清梦!” 毡帐微微一动,传来来桑稍稍拔高的声音,“我。来桑。” 方才时雍就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知道是他。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打个呵欠,“二皇子,有什么事吗?” 来桑的声音有些低,伴着呼啸的风声,需要很专注才能听清,“无为先生可有来过?” 时雍微微一惊,看着赵胤抚向腰刀的那只手,朝他摆摆头,淡淡地回复来桑。 “来过,走了好一会儿了。二皇子没有见着他吗?” 来桑似乎有些意外,哦了一声。 “你睡了吗?” “睡了。”时雍真后悔没拿羊肉给这厮吃,看赵胤脸色越发难看,不免有些头大,“夜深了,二皇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哦。” 又是一道低低的回应,听上去落寞又孤寂。 明明嘴上应了,可他们等了好半晌,也没有听到来桑离开的脚步。 时雍深吸气,屏气凝神,低低道:“二皇子快些走吧。你深夜在我帐前逗留,要是让旁人看了去,你不难堪,我却是没脸见人了。你我要注意身份。” “……” 来桑没有回应。 风声里,却传来了他的叹息。 来桑与乌日苏最大的不同,是他明确地表示过对阿拾的好感。大青山那一伏,这事无数人知情,来桑甚至为了阿拾自愿去南晏为质,堪称情种。如今这般归来,二人换了身份,就算他们明正言顺以兄妹相处,也难免会有口舌,更何况,每每相见,来桑的眼神根本就掩饰不住…… “我走了。我去找找无为……” 来桑垂头丧气地转身,帐中的时雍亦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小声对赵胤耳语,“等他离开,你就走。不能再拖下去。危险……” 险字还未落下,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声音,人数不少。 这些人举着火把,火光隔着一层毡帐透进来,让帐中光线乍亮一下。 时雍与赵胤对视着,时雍终于看清了赵胤伪装成无为的那半张坑洼不平的脸。 这易容术,一看就是出自子柔的手。 赵胤也看见了时雍脸上的伤疤。 心脏像被尖刀剜了一下,他目光一冷,薅紧她窄细的腰,紧紧地捏住,搂住,牙齿咬紧。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灼热地彼此对视。 时雍来不及问他,是不是子柔被他带来了,赵胤也没有机会问她的脸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因为,就在同一时刻,帐外传来了大妃阿如娜的训斥。 “半夜三更不睡觉,你是被野狐狸勾魂了么?” 来桑今儿挨了两轮责骂,在时雍这里又是遭遇冷脸,没得什么好脸色,心里正是窝着火,再看母亲带着这么多人来到阿拾的帐前,便生出不好的想法,生气地还击。 “那母亲半夜不睡,带着人到伊特尔公主帐前,又是要做什么?趁着夜黑风高好杀人么?” 阿如娜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儿子这般抢白,一时气紧。 她一门心思为儿子谋划,这狗东西却为了一个女子跟她做对。 阿如娜越想越气,指着来桑痛骂,手指都在发颤。 “孽子,怎么和母亲说话的?” 来桑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沉默不语,但是站在帐前也不挪动,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见状,半山先生低低一笑,打起了圆场。 “大妃息怒,二皇子只是一时意气,何必跟孩子计较?办正事要紧。” 正事? 他们有什么正事? 帐中,时雍紧紧拽住赵胤的手,十指交握,互视一眼,默契地掩在帐门后面,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帐外,来桑吃惊地抬头,直视着大妃阿如娜。 “你要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571章 紧张时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桑双眼满是防备,在阿如娜看来,分明就是胳膊肘儿往外弯,不帮亲娘,帮外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护着那个小狐狸精?走开!别挡着我拿人。” 小狐狸精? 时雍万万想不到自己也能混得这个名号,嘴唇抿紧,与赵胤对视一眼,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他二人竟是出奇的淡定。 毡帐外,来桑没有因为他娘这话而妥协,反而张开双臂,横在她面前。 “我不许你动她!” 阿如娜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气得咬牙。 “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来人,把二皇子给我拉开。” “谁敢?滚下去!”来桑沉喝,盯着阿如娜道:“母妃大半夜拿人,所谓何事?总得有个由头吧?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把人带走?” 平白无故? 营地里这一番热闹,早已惊动了旁人,纷纷出帐来看。 若是阿如娜没有可以服众的理由,那难免落下嫉恨娇狂的口实。 来桑以为这么说,可以逼退他的母亲,不料,阿如娜一听,冷笑着望向半山。 “先生,你来告诉这个孽子。” 半山先生上前拱手,毕恭毕敬地道:“二皇子,你要相信大妃,听大妃的话呀。唉!” 叹息一声,半山顿了顿,又环视一圈周围的人群,拔高声音。 “不瞒二皇子,伊特尔公主得大汗爱重,不知感恩,竟里通外敌,与南晏的探子暗中往来,意图不轨……” “你胡说八道!”来桑没好气地吼回去,盛怒之下,语气难免不恭:“你是没少干这种龌龊事,才会觉得人人都如你一般吗?半山先生,证据呢?任由你红口白牙地诬蔑吗?” 半山看来桑这一副护犊子的模样,目光里渗出一丝凉意。 毛头小子。哼! 半山不冷不热地道:“证据就在二皇子身后的帐子里。今夜有人目睹,一个男子进入了伊特尔公主的毡帐,私会到如今未出。二皇子你说,此人若非南晏探子,难不成是伊特尔公主的相好么?” 兀良汗民风较南晏开放,但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半夜私会男子也是一样会遭人唾弃的。 半山的话,问得来桑脸颊一阵赤热。 如果只说有男人进去过毡帐,那么一定是他派去的无为。 可是半山说,那人至今未出,又让来桑有些糊涂了。 无为要在里面,为什么刚才阿拾不说,无为也没有出声? 会是谁呢? 一种莫名的慌乱紧拽住他的心脏,来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反问。 “你说那个男人是我吗?伊特尔是父汗亲封的公主,也是我的姐姐,我们姐弟之间说说话,怎么到了半山先生嘴里,就这般不堪了?再说了,公主是父汗所封,就算伊特尔有什么不对,也当由父汗来处置,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越俎代庖?” 他骂的是半山,可是这句话却深深刺痛了阿如娜。 她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恶狠狠地低吼。 “放肆!” 阿如娜上前一步,双眼直盯着来桑。 “你这孽子,你是想说,我堂堂兀良汗大妃,惩戒一个公主的权利都没有吗?嗯?” 她声色俱厉,来桑其实有些怕他的母亲,可是他知道,一旦他退开,阿拾就有可能遭受到母亲的祸害,他不能这么做。 “儿子并非此意。”来桑四下望了望,声音放软了一些,“母妃,父汗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看重的人,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她,母妃就不怕与父汗生出嫌隙吗?” “呵呵……瞧瞧我生的好儿子。” 阿如娜冷笑一声,突然扭头看着火光里的一张张面孔。 “诸位,公主通敌不是家事,而是国事,本该由汗王来处置。本宫不想僭越,更不想越俎代庖,得罪汗王,而是汗王……醒不来了。” 最后四个字,她加重了语气。 登时,惊起一阵抽气声,人群嗡嗡议论。 阿如娜大声道:“夜里,本宫帐下有一个侍从因撞见敌情,被人灭了口,就死在营地后面。本宫得知此事,立马去给汗王报信,可是,汗王酣睡不醒,形若中毒……” 说到此处,阿如娜猛地指着来桑背后安静的毡帐,厉色道: “大汗白日里还好端端的行猎,入黑回营也是精神奕奕,不见异常。唯一的疑点就是……吃了伊特尔公主烤的羊肉!诸位看看,傍晚吃了羊肉的人,有哪个出来了?”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 大妃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水里的惊雷,登时让人慌乱不已。 “莫非大汗被人下毒了?” “褚老呢?得快些叫褚老去瞧瞧……” “褚老是第一个吃羊肉的人。” “真神阿善,此女竟有如此歹毒的心思,是想将我们一锅端吗?” “可恶!” 众人窃窃私语,纷纷出声支持大妃严惩通敌贼女,一声高过一声,一浪赛过一浪,再没有人质疑大妃的举动,就连来桑举起的双臂也微微有些发软。 汗帐离这里不算远,若是父汗醒着,又怎会不来? 很明显,他母妃说的是真的! 来桑一颗心忐忑不安,仍是死鸭子嘴硬。 “就算父汗没醒,也不能说就是吃了烤羊肉。就算烤羊肉有毒,也不能说就是伊特尔下的毒。她一个柔弱女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谁知道是不是身边侍女被人买通……” “啪!”阿如娜二话不说,冲上前去,给了来桑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打断了来桑的话,也把她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震天。 “来人!将二皇子给我带下去,看押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来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般盛怒,捂着被打得热辣辣的脸,盯住阿如娜,突然就红了眼圈。 “母妃……” 他不敢对阿如娜动手,声音里便带了些哽咽似的请求。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很喜欢很喜欢的喜欢,母妃,手下留情,求你!求求你了。” 哼!阿如娜撇开头不去看他。 来桑打从出生,就是手长腿长的一个皮孩子,身体健壮,在草原上横着走,不爱读书,四处惹祸,挨过巴图无数的责罚、打骂。可是,阿如娜从来没有见过儿子流露出这般可怜的哀求。 她不忍心看来桑的眼睛,挥手让人拖开他,便要带人往里闯。 “不可以!” 来桑嘶吼着,挣脱开两个侍卫的人,拦在阿如娜的面前。 几乎同一时刻,毡帐的门打开了。 不是阿如娜打开的,而是时雍自己。 在她背后的黑暗里有一个人影,颀长挺拔,一袭黑衣,半张铁质面孔,森寒而冷漠,看上去就像地狱来的勾魂使者,让人不寒而栗。 很多人都见过无为。 也知道这就是二皇子身边那个不苟而笑的无为。 可是,当赵胤扮成的无为冷不丁闯入众人的视线,还是让人微微悚然,以及更多的疑惑。 为什么无为会和伊特尔公主在一起? 在这个时辰,很是不合时宜啊,这来桑唱的哪一出? 众人的视线都望着来桑,来桑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暗里的无为,半晌说不出话。 时雍看他一眼,“多谢二皇子恩义,将无为先生留下来保护我。” 说罢,在来桑的错愕里,时雍正面迎向怒火冲天的阿如娜,语气慵懒带笑。 “可是,大妃显然不想放过我。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得不说,大妃确实打得一手好算盘。先买通我身边的侍女,在羊肉里下毒,又趁着大汗和我师父未醒,带兵前来拿我,想要动用私刑,逼我认罪。待明日大汗醒来,木已成舟,大汗也总不能为了我一个半道寻回来的公主,把结发妻子给砍杀了吧?好计,当真是好计!” 章节目录 第572章 一触即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派胡言。” 阿如娜怒喝一声,火光下的脸色极度难看。 “小妖精,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时雍反问:“那大妃说我投毒、通敌,又有什么证据?” 说罢,她扫视一圈在场的众人,轻声嘲笑。 “在场诸位,想必都知道,昨夜我烤好羊肉,第一个想要孝敬的人,就是大妃。而大汗是入夜回来随便吃了一些剩下的。我怎会知道大汗要吃?我根本就没有毒害大汗的理由。而大妃你把羊肉掷之于地,是不待见我这个人,还是事先知道羊肉有毒,你心知肚明。” 说罢,她重重一哼,声音更为沉重。 “另有,大妃在营中一呼百应,趁大汗未醒为所欲为,深夜领兵前来,难道图的只是我一个公主的性命?还是大妃要的,根本就是兀良汗王的宝座?大妃,我怀疑是你对大汗下毒,想趁机逼宫,再嫁祸给我。” “岂有此理!竟敢诬蔑本宫——” 阿如娜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会如此狡辩,而她的话极有煽动性,在场那些耳根子软的人,被她一通分析,脸上显然已有动摇之色。 不能再让她这么说下去了。 她本是汗王喜欢的公主,在场旁观的人又有许多巴图的心腹,一旦被她说动,情势将急转直下。 这么一想,半山先生朝阿如娜使了个眼神,阿如娜一看,当即熄了火,也不再做口舌之辩了,抬手挥袖,冷声下达命令。 “将伊特尔公主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阿如娜带来的那一群人,全是她的心腹亲兵,闻言二话不说便冲了上去,刀枪铮铮,寒光闪动,而时雍分明就没有束手就擒的想法,冷笑一声。 “大妃栽赃陷害,还想杀人灭口?好,请诸位将军见证,我今夜若是惨死在大妃手上,待明日父汗醒来,烦请各位将今晚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父汗,拜托了。” 时雍这番话是深思过的。 在场那些旁观者,不是大妃的人。就算他们不会阻止大妃行凶,也至少不会为了大妃参与到擒拿她的行列中来。只要他们袖手旁观,拖延下去,她和赵胤就有机会活命…… 说罢,她啪地一声,猛地甩开马鞭,一副要与来人拼命的样子。 而他身后的赵胤,二话不说,冷着脸拔刀出鞘。 来桑怔了怔。 半山先生突然沉喝。 “无为!放下刀。” “……”没人理会。 “无为,师父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赵胤一言不发,雪亮的刀锋缓缓移动,在一个侍从扑向时雍时,身子鹰隼般掠起,刀锋迎头劈下,带出一抹腥红的血迹,喷溅而出。 接着,砰的一声,那人栽倒在地,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四周突然噤声。 安静得如同没有人在一般。 “无为!”半山的吼声划破了寂静。 紧接着,他猛地将腰刀拔出鞘来,直指赵胤。 “你再不停手,为师就要清理门户了。” 来桑震惊了半晌,闻言回过神来,大声说道:“无为是我的人,他只听我的。” “孽子!”阿如娜再次被儿子这句话激怒,她愤恨地盯住时雍,如同见到杀父仇人,咬紧了牙槽,“都给我冲上去,杀了这个小妖精。谁能夺得她项上人头,本宫赏黄金百两……” “大妃好大的威风!”一声嘲弄突然从人群背后传了过来,如若洪钟般响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恼意,震慑住了在场中人。 “大汗!” “大汗!” 人群惊呼,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巴图负着手走在前面,跟在他背后的是一身黑袍,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的神秘怪人褚道子。 人群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跟着移动。 巴图走上前去,像赶苍蝇一样挥手,“都滚下去!” 那些听令于大妃,手持钢刀的汉子一个个怔在原地,望着汗王,望着大妃,不知所措。 一瞧这情形,巴图沉下脸,嘲弄更甚。 “看来本汗是叫不动你们了。大妃,是不是要让本汗求你下令?” 这话不轻不重,却如惊雷,惊得阿如娜脊背发凉。 她朝那些使了个眼神,放软了语气,轻声笑语。 “大汗息怒。他们分明是吓傻了,哪里敢不听大汗的吩咐?” 一群人退到两侧,巴图抬眸过去便看到了时雍和赵胤,以及他傻呼呼的儿子来桑。 “哼!” 巴图负着手,侧过脸来冷冷看着阿如娜。 “大妃如此大动干戈,是为何故?” 阿如娜刚方才给时雍“定罪”的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然后怨恨地盯住时雍,对巴图道:“大汗,你不要被这女子给骗了。此女口蜜腹剑,绝对没有安好心。” 时雍笑了一声,看了看她低垂着头,躲在连帽黑袍里的师父褚道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大妃这话,简直就是耍无赖了。大妃指我第一罪,帐中私藏南晏探子。实则是二王兄留给我的护卫无为先生。大妃指我第二罪,说我给大汗和恩师下毒。可如今,大汗和我恩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谎言已不攻自破。众目睽睽之下,大妃不仅不向我认错,还在信口雌黄,诬我名声。难不成,大妃这般欲盖弥彰,确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说,我方才的猜测说中了,大妃确有不臣之心,半夜领兵,是为逼宫?” “你……你……” 阿如娜指着她意态闲闲的脸,说不出话来。 分明是有人杀了她的探子,闯入伊特尔的帐中,一直未出,怎会是无为? 而她去禀告巴图的时候,巴图分明酣睡不醒,无论她怎么摇晃都醒不过来。半山也已查明,那些吃了烤羊肉的人,包括褚道子在内,全都如出一辙的昏睡,明显中毒之象,怎会突然就又醒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阿如娜指着褚道子,“你们师徒沆瀣一气,是你给大汗吃了解药,对不对?” 褚道子头也不抬,冷冰冰地道:“回禀大妃。我听到异动,出帐来时才碰上大汗。” 也就是说,巴图是自己醒的,根本就与人无关,也根本就没有中毒。 “这是怎么回事?”阿如娜慌乱起来。 她确实是因为巴图昏睡不醒,才敢这么大的胆子,出动了狼头刺的心腹前来寻事的。 时雍所料不差,阿如娜的想法不止是对付她一个人。只不过,阿如娜倒没有想动巴图,而是想趁机做掉时雍和乌日苏。如此一来,不论巴图醒与不醒,兀良汗大权,早晚会落入他们母子手里。 人算不如天算。 阿如娜突然有点明白了。 这一出,分明就是这个坏女人设计好的。 她就是要让自己来对付她,再算计好时辰,让巴图自己醒过来,好拿她一个私自领兵的现行,巴图本就对她不满,如此一来,更是让他们夫妻离心…… “大汗!” 正在这时,人群里又传来一声慌张的呐喊。 “启禀大汗,大,大皇子帐中出事了。” 巴图一惊,猛地转头,恶狠狠瞪了阿如娜一眼。 “何事?” 来的是一个侍从,他的脸在火光里苍白惊恐,一看就是吓得不轻。 “大皇子的近卫敖嘎,被人砍杀在帐中……大皇子受惊过度,晕了过去。” 据这个侍卫交代,乌日苏同大汗一起在伊特尔公主帐中吃了些羊肉,回去便睡下了,半夜醒来方便,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外间两个侍从的地铺上,侥幸逃过一命,而敖嘎躺在里间,被活活砍死。 “大汗,凶手是要刺杀大皇子啊!”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阿如娜。 阿如娜的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 怎么可能呢?她知道乌日苏吃了羊肉酣睡未醒,还没有动手啊! 巴图冷笑,看了看他慌乱的大妃,浓眉皱起,又环视一遍火光下众人表情不一的脸。 “大妃说营中有奸细,此话却也不假。本汗刚刚截获一份南晏密报,得知有一个内应,就藏在兀良汗皇室,就藏在我们中间。” 会是谁呢? 夜幕,苍穹,星空下,一片安静。 人群不敢说话,也不敢去看汗王或者看别人,甚至不敢与人对视眼神,就怕在这无端的猜测中成为牺牲品。 气氛紧张低压,一个个毛孔都张开了。 突然,半山走上前,朝巴图施了个礼,目光一转望向了时雍背后的赵胤。 “大汗,经我再三辨认,眼前这个无为,根本就不是我的徒弟。臣下以为,他就是南晏奸细。” 章节目录 第573章 谁在说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半山话音未落,众人视线齐齐望向时雍身后的男人。 一身黑衣棉甲外罩黑色披风,半面铁质面具斜飞入鬓,鹰隼般冷漠,透着一股神秘和凝重,而另外半张脸上好几条丑陋的疤痕,让人不忍细看。 “父汗,他在放屁!” 来桑是个护犊子的人,无为是他的人,他便要替无为说话。 “这个半山先生,我早就看不惯了。整天在我母亲面前搬弄是非、阿谀奉承。看似恭顺有加,实则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他存了什么心?” 巴图皱眉看一眼来桑。 这番话在他听来,分明有为阿如娜辩白的意思。 他有些不满,视线斜过去,看着半垂眸子,安静等待的无为。 “摘下面具来。” 无为垂下的眼缓缓抬起,沉默片刻,在众目睽睽下,慢慢揭开套在头上的面具,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都以为他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半张脸,已经够可怕了,谁会知道,铁质面具下的另外半张才是恐怖之极。狰狞的疤痕几乎占据了这半边脸,蚯蚓似的覆在上面,狰狞得让人想吐。 时雍也是第一次看到无为面具下的样子,虽然相信赵胤心里有底才会揭开,还是在巴图锐利的目光投过来时,暗自捏了一把汗。 四下里无声。 巴图的视线慢慢从无为脸上挪到半山的脸上。 “先生,无为是你的徒弟,也是你亲自托付给本汗的人,我一向看重。你方才的话,可有证据?” 半山在心里啐了一口。 什么叫看重? 他把无为托付给巴图,是想让无为在巴图身边做事。可是巴图分明就信不过他,对大妃也有忌惮,一个借花献佛,便将无为赏给了来桑,简直狡诈之极。 “大汗。” 半山心下腹诽,脸上却是一贯的温和有加,抬起儒袍大袖,将巴图行个揖礼,一脸严肃地道: “正因此子由我一手教导,我对他的习性多有了解。他待我如师如父,素来敬重。可是,从南晏回来,他明知我已回到额尔古,竟然不来请安,不打照面,分明就是避着我。今夜也是,我来了这么久,他不仅没有对我行礼问安,甚至一声都不曾发。” 说到此处,半山温和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慢吞吞地盯住赵胤,眼里的戾光更甚。 “若非换了人,怎会如此对待恩师?” 巴图眉头皱了起来,侧目望过去。 “无为,你有何话可说?” 众人的脸,齐刷刷转过来。 时雍心弦绷起,指尖微微卷了起来。 她很怕赵胤一开口就暴露了身份。 来桑的目光也有些紧张,分明有了忐忑。 赵胤一动不动,沉寂片刻才低低地道:“他不是半山。” 短短五个字,将本就猜忌满腹的众人,弄得更为紧张和疑惑。 巴图没有听出赵胤刻意模仿出来的变音,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众人。 “你是说,半山不是半山?不是你的师父?” 赵胤低低地道:“是。脸是那张脸,人不是那个人。” 一听这话,来桑立马抢着回答,“父汗,无为说得很有道理。众所周知,无为身受重伤逃回兀良汗,好好一张脸变成了这副模样。而半山先生,重伤后落入河道,因何生还?既然他没有死,这一年又去了哪里?为何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父汗,我看真正的南晏奸细,就是半山!” 这番抢白很有来桑的风格,又急又快,刀子似的扎人。 不过,却实实在在问在了点子上。 巴图不作声,目光深幽,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在场众人交换着眼神,沉默地等待,不敢表态。 时雍笑了,“这事有趣。最能证明无为身份的人,是半山先生。最能证明半山先生身份的人,是无为。如今,师徒二人互指对方是假的,是奸细。那么,真相只有一个——这二人中间,必定有一个是奸细。问题来了,他们谁在说谎?” 这是一个无为要证明自己是无为,半山要证明自己是半山的难题。 半山先生以前在兀良汗便是以“仙道高人”的姿态出现在大妃和巴图身边的,没少做装神弄鬼的事情,很得兀良汗朝廷看重。大概是为了保持神秘,与众人拉开距离,半山行事诡谲,很少与人接近。 而无为就更是如此,他以前在半山身边行事,几乎不与人接触,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 谁在说谎? 时雍的话把众人的胃口钓到了极致。 巴图忽而一笑,仿佛兴致也被勾了出来。他环顾一周,目光从大妃和来桑的脸上掠过,沉声说道:“伊特尔公主说得对。奸细就在这二人中间。只是,本汗糊涂了,到底谁是奸细呢?” 汗王一发话,私底下便有了窃窃私语。 有人说半山这张脸做不得假,他肯定是真的,而无为伤得那么巧,脸变成这副模样,谁还能认出来?若不是心虚,怎会如此? 有人说,伤成这样才做不得假,哪会有人心甘情愿毁去容貌来当细作的?而半山一个被传死去一年的人,若是活着为何不回来?又为什么要选择晏兀两国关系紧张的关键时刻回来? 一时间,众人争论不休。 巴图静默不语。 大妃突然开口说道:“大汗,我可为半山先生作证。” 巴图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如娜避开他的眼神,冷声道:“大汗不是今日才与先生相识,半山先生是不是本人,大汗心里有数。我也是一样,绝不会认错人。” 巴图冷笑:“无为说得很对。脸是那张脸,人不一定是那个人。” 阿如娜脾气上来了,眉梢扬起:“大汗这是信不过我?” 巴图道:“我该信你,还是该信来桑?” 来桑是一力支持无为的人,又是阿如娜的亲儿子。如此被巴图反问,又看来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阿如娜气得重重一哼。 “既然如此,大汗准备如何处理?” 巴图一副沉吟不决的样子,许久没有开口。 这时,时雍笑了起来,“父汗,启明星都亮了,你明日还要为国事操劳,切莫熬坏了身子。依我看,大家都别急着下结论。这黑灯瞎火的时辰,看也看不清楚,瞧也瞧不分明。不如各自回帐,等明儿天一亮,再行定夺?” 拖字诀。 这是时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巴图这么精明,并不容易骗过他。如今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巴图明显对大妃和与大妃交好的半山先生颇有微词。巴图这种性格的人,习惯掌控,最厌恶有人在他跟前玩心机,有这些主观好恶在里面,说不定他会顺水推舟,给大妃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谁才是天。 时雍这般想着,脸上笑盈盈地看着巴图,心里却七上八下。 “哼!没有想到,本汗这么多孩子,关心本汗身子的人,竟只有一个伊特尔。”巴图顺着时雍的话说下去,当众将她好生夸奖一通,又不冷不热地道:“大妃,本汗累了,此事明日再议。” 明日? 阿如娜以为自己听错了? 打铁不趁热,等火冷了还打什么? “大汗——” 巴图手臂一挥,侧过身去,一眼都没看阿如娜,冷声吩咐。 “传令下去,各大营收拢合围,往本汗的营地靠拢,据地自查,不可漏放一人离开猎场。护卫营今夜加强守卫,眼睛都给本汗瞪大点,若是放跑了奸细,要你们的脑袋!” “是!” 众人齐声应喏。 巴图沉默了片刻,视线又转过来,冷冷一哼。 “半山和无为,不论谁真谁假,都先看押起来。” 来桑瞪大眼睛,喊了一声“父汗”,被巴图一瞪,噤了声。 大妃则是气得拂袖而去,最淡定的当属半山和“无为”二人。 两个人都是一副笃定的姿态,没有流露半分慌张。 章节目录 第574章 悬之又悬!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火把在星空下游动,渐渐趋于黑暗。 营地又安静下来。 时雍眼睁睁看着赵胤被人带走,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两个侍女早就已经醒来,比时雍更为紧张地侍立在前,大气都不敢出。 沉默了许久,塔娜才低低地道:“公主,我没有在羊肉里下毒。” 恩和跟着点头,“我也没有。” 时雍佯装淡定地一笑,“我知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反驳大妃的诬蔑。你们与我形同姐妹,我又怎么会怀疑你们呢?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羊肉没有问题,没有人下毒。”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频频点头。 “那公主快些去睡吧。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狩猎。” 时雍摇摇头,“我睡不着。” 说罢,见她二人不解地看着自己,时雍又道:“今夜之事,我怕父汗会对我生出嫌隙。不行!我得去向父汗解释解释…” 不待塔娜和恩和回应,时雍已经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去。 “你们先睡,不必跟随。” “公主?公主!” 二人喊着就要跟上来。 时雍猛地转身,怒扫她们一眼。 “回去!你们是想闹出动静,让我再惹来大妃怀疑吗?亏我待你们这么好……” 后面那一句,她声音仿若哽咽。 两个侍女拿了她不少好处,拿人手短,又见她态度坚决,声音已经带了火气,踌躇一下,终是没有再跟随,而是软声叮嘱。 “那公主要小心,早些回来。” “放心。父汗已加强守卫,我在营中行事,出不了事。” 两个侍女齐齐点头。 ………… 时雍自然不是去找巴图的,她就着昏暗的月光,辨着方位去了来桑的毡帐。 暗夜里,四周静寂无声,帐门外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正是来桑。 时雍左右看看,小心谨慎地走过去。 “二皇子。” 来桑伸手撩开帘子,“进去说。” 时雍道:“侍卫都遣走了?” 来桑嗯一声,没有多说,径直走了进去。 帐子里没有点灯,乍一进去,黑漆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时雍能明显地感觉到来桑隐藏的怒火。 “二皇子准备怎么救无为先生?” 来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突然厉声。 “你别问我,我来问你,赵胤的命,你要是不要?” 方才来桑临走,给了她一个眼神,时雍便猜到他是有话要说,可他又不便留下,这才找了个借口,特地甩掉侍女过来。 没有想到,来桑开口就来这么一句话,当真把时雍吓一跳。 她循着来桑的方向望过去,“二皇子此言何意?” “你还想替他掩饰?他骗得了父汗,还能骗过我么?”来桑语气有些低沉,不是他平常小火炮似的那活蹦乱跳的样子,说话时还带了一股子浓浓的怨气。 “他装得是很像。可是,我在南晏与他下棋数月,耳鬓厮磨,就算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时雍眉梢微微一跳,下意识想说“耳鬓厮磨”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妥当,想想目前的处境和二皇子的成语水平,默默咽下这句话,含糊地道: “二皇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别一口一个二皇子。”来桑不高兴地皱着脸,眼斜过去看她,“你要么叫我名字,要么就好好当我的姐。” “……” 暴躁小王子名不虚传,好端端的说话,也能惹恼了他。 时雍不想在这里跟他吵架,换了句话再问,“你怎么想的?” 来桑重重哼声,不满地道:“我能怎么想?我要拆穿他,方才就是最好的时机。” 确实如此。 时雍抿了抿嘴唇,刚想说话,就听到来桑的牙齿咬得咕咕作响,仿佛还能听到他手指捏拳发出的“喀喀”声。 “我真是没有想到,奸细竟在我帐中。” 话音一顿,他猛地转身,带出一股子劲风。 “你说无为来见你,然后走了。可是我找不着人,结果出现在你帐中的人,竟然是赵胤,戴着无为的铁质面具,穿成无为的样子。无为不会无缘无故失踪,赵胤更不可能长出翅膀飞入营地。很显然,他们是里应外合,无为是赵胤的人。说他是南晏奸细,没错吧?” 帐中突然安静下来。 时雍心如擂鼓,又是紧张又是诧异。 既然来桑知道那人是赵胤,就连无为的身份也都猜到了,为何没有当场揭穿,而是跟自己母亲唱对台,将矛头直指半山先生? “来桑,你先息怒。” “息怒?你让我如何息怒?”来桑的嗓子破了音,若是光线再亮一点,时雍大概能够看到他腥红的双目里那一抹愤慨和羞怒。 “你们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时雍沉默。 换谁遇上这种事,都会难过痛苦,越是信任的人,越是会因为背叛而产生痛恨。 “这个叛徒,等我见到他,定要生剥他的皮,抽他的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来桑低哑着声音,又发了许多狠话。时雍都安静地听着,等他满腔的火气稍稍缓解,这才望了望帐门。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能为大人留一条生路,定会有善报。我不敢再奢求你想办法帮我救他,更不会让你背叛父母,背叛兀良汗。我只请你,守口如瓶。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说着朝来桑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不料,来桑一把拽住了他,气恨地喘着粗气,急急地问:“你要到哪里去?你是知道人被看押在哪里,还是你比我更熟悉营地,熟悉看守?你是要单枪匹马杀进去救人吗?” 时雍皱了皱眉头,轻轻拂开他的手。 “我自有办法,你只当今晚没有见过我,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晚了。”来桑看着她:“我在众人面前力挺无为,一旦证实他是奸细,就算父汗和母妃不追究我,你以为那些老臣,还有我的大王兄会轻易放过我吗?” 时雍抿了抿嘴唇,停顿片刻,缓声道:“来桑,你是个暴躁而善良的孩子。承蒙你高义,我和大人若是今夜侥幸活命,定会记你恩情。告辞!” “别高义矮义了。我不是为了你和赵胤,我是为了兀良汗。” 来桑没有放手,在时雍目光再次扫过来时,他哼声,慢吞吞缩回胳膊,站直了身子。 “我是从南晏回来的,南晏的国情我瞧得明明白白,我父汗的野心,我也一清二楚。” 来桑停顿一下,目光烁烁地看着时雍,一字一字咬得很重。 “若是两国交战,兀良汗必败。” 时雍讶然。 她没有想到来桑竟会有这样的见解,那个她看着整天吃喝玩乐,在南晏不干正事的孩子,心里却有琢磨。 “果然人不可貌相。”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五大三粗没文化的傻子么?” 来桑不满地说完,又冷冷哼声。 “我不想祖父辛苦创立的基业,毁于父汗之手。我不想兀良汗的子民再次过上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我不想以后的每一个漫长冬季,兀良汗都会有子民因为缺衣少食而冻死、饿死。” 时雍再次抬起眉梢,讶然看他。 来桑却不看她,低低道:“我在南晏,有幸见到永禄爷御笔书写的八个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也从赵胤嘴里了解到这八个字的含义。由此,我也明白了祖父生前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南晏水土肥美,却不便放牧。兀良汗人,就该呆在兀良汗人的地方,创造兀良汗自己的宏图伟业。我突然醍醐灌顶,想明白了。只有和平,才是兀良汗的生存之道。” 时雍深吸口气,突然就明白了教育的重要。 若不是来桑在南晏那几个月,每日里跟着赵胤下棋,问这问那,想必他永远也不能从大晏的文化里理解到和平的真正意义。 “二皇子,你说得很对,很好。若你来日做了大汗,一定要记得你今日的话。” 来桑扭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住她,“赵胤曾说,他是以杀止战,而我能做的,是止杀止战。如果你和赵胤今晚死在兀良汗,这宿怨便再也解不开了。” ………… 月朗星稀,营地里稀疏的灯火,照不透黑夜。 飞虫和蚊子围着火把在嗡嗡地叫,看押赵胤和半山的毡帐周围却一点人声都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来桑带着两个侍卫,提着灯和食盒走过去。 守卫立马上前,“二皇子,大汗吩咐,任何人不可……” 啪的一声,来桑上前就是一个巴掌,硬生生抠在他的脸上,怒气冲冲地道:“不可漏放一人离开猎场。父汗的话,本王不比你听得清楚?要你他娘地告诉我?” “二皇子……”那侍卫捂着脸颊,无辜地看着他。 “滚开!”来桑拉着脸,不悦地骂他,“父汗说不可放跑,没说不许本王来看看无为。你不知道无为救过本王的命么?你不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 那侍卫愣愣地摇头。 来桑又猛地推搡他一下。 “不知道就去读书。滚远点!” 那人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旁边的人都知道这二皇子的暴脾气,见他腰悬大刀,迟疑一下都没敢再靠近,而是彼此交换个眼神。 “二皇子快些出来,免得小的挨罚。” 来桑哼声,不理会他的吩咐,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无为,来吃东西了!” 侍卫将手上的灯火提得高了一些,可是,来桑的吼声却突然变弱,一双瞳孔莫名放大,震惊地看着斜躺在地的无为。 章节目录 第575章 诓人骗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二皇子——” 无为看着来桑,惊了一下,慢吞吞地爬起来就要行礼,来桑赶紧阻止他,又从侍卫手下接过油灯,凑近他仔细端详。 “怎么搞的?” 无为那张本就有旧伤的脸上,又添了新伤。刚上的药末被血迹裹在一起,看上去极是可笑。 他望了来桑一眼,没有说话,侧脸看一下背后的阴暗处。 来桑这时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半山先生。 他身上的伤显然比无为更重,更可笑的是,脖子上裹满了白布条,将他整颗脑袋勒得高高耸起,鼻子、额头都有渗着鲜血的白纱布,身上那件素白的孺袍也溅染了血迹,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蜷缩在角落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来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情形。 他怔愣片刻,呵的一声。 “你俩打架了?” 无为没有否认,“他先动的手。” 半山的声音幽幽传来,气若游丝一般:“我……根本没打伤你。你是装的……还对我……痛下重手。” 装? 那么重的伤怎么装得出来? 来桑沉声,“你是要打死他了,那才叫打伤吗?” 半山听到这个是非不分的二皇子说话就来气,眼皮勉强掀了掀,扫了来桑一眼,嘴皮一张一合,有气无力地道:“他不是……我……徒弟。” 无为慢吞吞抿唇,“他不是我师父。” 来桑一听这话,差点笑得岔了气,双臂环抱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是打架辨师徒?稀奇!” 无为瞥他,没有吭声。来桑看他伤成这样,觉得自己的笑声不合时宜,将拳手凑到嘴边,轻咳一下,清清嗓子,敛了敛表情,转身将侍卫手上的食盒拿过来,放到地上。 “给你带了点吃的,别干熬着,吃了再睡。” 无为与他对视一眼,看着侍卫揭开食盒盖子,愣了愣,苦笑一声。 “二皇子,这是我的最后一顿了吗?” 食盒有酒有肉,装得满满的,仿佛堆成了小山,哪里是无为一个人能够吃完的量? 来桑无所谓地说道:“吃不完剩着。别给那坏老头吃。听明白了吗?” 无为嗯声,没有动弹。 来桑很好奇他是怎么变回来的,但是有半山先生在此,他不好多问,只是急吼吼地将筷子塞入无为的手里。 “赶紧吃。有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呢。” 无为:…… 帐子里安静了片刻,无为站起来,朝来桑深深揖礼,来桑不耐烦地挥挥手,“最见不得你们这种繁文缛节,我走了。” 几个侍卫手持刀枪,严阵以待地守在帐外,看到来桑领了侍卫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二皇子!” “二皇子慢走。” 走什么走? 来桑负着手四平八稳地站着,拉着个黑脸望了众侍卫好一会,突然朝侍卫中个头最高那一个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 那侍卫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走近,发现自己比来桑还矮了半个头,肩膀都缩了下去,“二皇子,还有什么吩咐?” 来桑低头,盯他片刻,手指向毡帐。 “里头的二人,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就由着他们打架?” 侍卫见二皇子追究这事,一脸无辜地抬头,“回二皇子话,不是我们看守的时候打的,是带回来看押的时候,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动了手,拉都拉不住……” 来桑挑挑眉,“然后呢?” 侍卫低头,“碰巧看到褚老在那儿,检查一下伤势,就把他们带入帐里,包扎了伤口……就,就成这副模样了。” “看两个人都看不好,要你们何用?幸好没打死,要是打死一个,明儿父汗不剥了你们的皮。” “小的知罪。” “哼!” 来桑骂咧两句,领着侍卫回了帐。 帐门一关,一个侍卫守门,一个侍卫在内间换了身衣服,摇身一变,就成了兀良汗的伊特尔公主——时雍。 原本他们是准备带人过去,想办法把赵胤换出来的,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时雍走到来桑面前,“二皇子。大恩不言谢。” 她正要施礼,就被来桑阻止。 “别跟我说这个。”来桑横眉竖眼,不悦地看着他,“褚道子也是你们的人。” 假无为变成了真无为,在侍卫的眼皮子底下调包,是如何做到的? 从个高侍卫的口中可知,褚道子为赵胤疗伤的过程,是唯一可能脱离侍卫视线的机会,二人最有可能在那里调包。褚道子若不是赵胤的人,来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时雍摇了摇头,也是纳闷。 “据我所知,他不是。” 来桑深深看她,没有从她脸上察觉到半分撒谎的痕迹,又是重重哼声。 “你最好没有骗我。” 时雍知道他的性子,顺着说了几句好话,又望了望帐外,淡淡一笑,“不论是何原因,咱们的难关总算度过一半。天快亮了,我不能再逗留下去,告辞。” 来桑不悦地抿着嘴,嗯一声,没有再说话。 心里却在琢磨,什么叫“度过一半”。 来桑不知道这个无为也不是真正的无为。在他看来,无为要么是早早被安排在半山的帐下,认他为师,要么就是后来被赵胤策反。 毕竟赵胤的策反能力天下一绝。 如今来桑细思,自己都有些惊讶,在南晏短短几个月,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受了赵胤那么深的影响。其实,赵胤很少同他谈正经话题,无非是下棋扯闲,就着下棋的工夫,他问起,赵胤才会答,并不主动说些什么家国大事。 来桑挠了挠头,咬牙恨声。 “赵胤老贼,就不是个东西,杀人诛心,诓人骗情!” —————— 天快得很快,时雍回到帐中,没有机会再去找褚道子,在这节骨眼上也不能到处打探,索性憋着疑惑,合上眼睛小眯了一会儿,养精蓄锐。 刚刚睡着,就被塔娜摇醒。 “公主,快醒醒,快醒醒呀。” 时雍疲惫地睁开眼,一抹灿烂的阳光从毡帐的木窗透进来,刺得她打个呵欠,止不住地流泪。 “什么事呀?还没睡饱呢。” 恩和比塔娜嘴快,“无为先生和半山先生昨夜打架,两个人都受了重伤。公主快去看看吧……” 时雍又打个呵欠,倒了下去,状若不在意地懒懒一叹。 “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别吵我,没睡醒。” 塔娜和恩和对视一眼,满眼诧异。 一个半山是公主说对她极好,吃羊肉都想着要第一个送去的人,一个无为是昨夜发生冲突时,公主想要维护的人,怎么就睡一觉起来,就都不相干了。 “公主,塔娜不懂。” “哼!”时雍眼睛都不睁开,淡淡地道:“我对半山先生本是敬重,可是大妃嫌弃我,他也嫌弃我,昨夜甚至带人来拿我。再多恩情也死心了。至于无为么,有二皇子关心,也轮不到我……” 恩和皱了皱眉,“可是公主,褚老说让你去瞧瞧呢?半山先生脖子歪了,似乎正不回来,褚老想叫你去想想办法。” 时雍就是褚道子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的人,对褚道子的医术心里有数。 一听这话,她故作勉为其难地睁开眼,慵懒地道:“既然是师父叫,那你们帮我梳洗吧。” ………… 时雍去的是看押人的地方,没有想到的是,巴图也在那里,一身戎装,手握马鞭,一副即将出征的样子。 时雍带着两个侍女进去,巴图的视线从她们三人身上扫来,换上一张笑脸。 “伊特尔,你来了。这是怎么了?昨夜没有睡好?” 时雍过了三个月吃吃睡睡的日子,生活很是规律,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脸上便有明显的憔悴。 一听巴图询问,她上前行了个礼,乖乖地道:“多谢父汗挂念。昨夜受了惊吓,又念及半山先生和无为先生的伤势,确实睡得不安稳。” 这公主撒谎真是张嘴就来。 塔娜和恩和顿时觉得后颈凉飕飕的,脑袋上吃饭的家伙都快端不住了。 她们深深垂下头,不敢看巴图,心里如有鼓响。 好在巴图没有细问,而是点点头,又望向褚道子。 “伤势如何?” 褚道子整个人隐在宽大的黑袍里,表情连带声音都显得很平淡,可是出口的话,却令人震惊。 “伤及内腑,若不细心调理,恐有性命之忧。” 章节目录 第576章 出乎意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就那样打一架就有性命之忧了? 在场众人都大为意外,尤其是巴图,他眉头深锁,看一眼躺在毡毯上养伤的无为和半山,沉吟片刻才没好气地冷哼。 “那就先治着好了。别的事情,等伤好再说。本汗今日还要围猎,这二人就交给褚老了。” 褚道子连忙抱拳,“莫敢不从。只是……” 他停顿一下,望了望时雍。 “伊特尔公主医术独到,尤胜老夫一筹。老朽想让借公主妙手一用。” 半山和无为究竟谁是奸细的问题,是悬在巴图和一众兀良汗大臣心里的一把刀。虽然如今把人都看押在这里了,但只要事情没搞清楚,他们就无法安心。 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去,将真相永远埋葬吧? 巴图皱了皱眉,看向时雍道:“公主大病初愈,不可让公主累着。” 褚道子低头,“老朽明白。” 巴图冷冷嗯一声,不再多说,出帐吩咐守卫营的将军好生看管,便上马离开了。 …… 昨夜乌日苏受了惊吓,当即晕厥,时雍在褚道子这里配了些药,让塔娜带过去给大王兄,听说二皇子昨夜大发雷霆,恐他怄气伤身,时雍又特地配了些药,让恩和拿过去给二王兄。 两个侍女被支走,褚道子又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说话就方便了许多。 时雍特地跟着褚道子走回药帐,趁着没人,小声地打听。 “师父,他们打架的时候,你怎么会在场呢?我记得你不住那边……” 她想知道赵胤的下落,又怕真相不是自己和来桑猜测的那样,反倒暴露了赵胤的身份。因此,她不便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昨晚的事情,然后不停拿眼神去打量褚道子,希望得到某种回应。 奈何,不论她什么表情,问什么话题,褚道子就像没有感受到她的暗示一般,根本不往她引导的话题上靠。 咚咚咚! 木药杵和石碓窝相撞,发出重重的捣药声。 时雍看着褚道子将一些药放进去,捣成黑乎乎的浓稠汁液,又用勺子刮出来装入碗里,慢吞吞地塞给时雍。 “拿去,让人给半山先生喂下。” 到了这时,他仍是尊称一声半山先生。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被半山围追截杀过一般,整个人平静得没有情绪。 时雍感慨。 若论医之道,大概褚道子还要胜孙正业一头。 因为孙正业会有情绪,会受主观情感和好恶影响,而这个褚道子好像并没有。不论是当初救她,还是如今救半山,在褚道子眼里,他们就是一个没有情感的“病人”,或者说,都是他的“试验田”。 “师父刚才手法太快了,我都没有看到你用的是什么药……” 褚道子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忙别的去了。 时雍站着看他片刻,不满地哼声。 “好吧。师父不愿意说,就不说吧。好像谁要偷师学艺一般。” 她拿起药碗要走。 褚道子却在她的背后,突然幽幽道。 “南星当归,乌头附子。” 时雍顿步,转过头来,微微诧异:“师父说什么?” 褚道子垂下眼皮,“你碗里的药材。” “哦。”时雍心里激动起来,对褚道子甜甜一笑。 “当归好。附子么,当真有些没有想到。” 褚道子不再看她,黑袍微微抬起,“快去吧。” “师父真好。师父我爱你——” “???”褚道子抬起头,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可是时雍能想象到他听到这种“表白”,内心大抵会很“震惊”。 “呵呵,真是个怪老头。” 时雍的心情愉悦起来。 这老头用“南星当归,乌头附子”四味药材来回答了她的疑惑。 南星所指,自然是赵胤,所谓当归大抵是说他离开了。乌头谐音“兀头”,大抵指的是巴图,附子么,同谐音“护子”,时雍听出了其中意味,却不明白巴图护的子,是哪个子? 乌日苏,还是来桑? 又与赵胤的离开有没有关系? 其实时雍不明白褚道子为什么要帮赵胤,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认识彼此。 赵胤不在,这怪人又不会多说什么,但时雍知道赵胤平安,心便落下一半。 而另一半,就是赵胤的伤。 就她方才观察,无为的伤远不如半山先生重,大多都是皮外伤,根本不像褚道子说的伤及内腑。真正伤到内腑的人是半山先生,他身上多处骨折、脱臼、脖子更是差一点直接被人端得换了个方向,褚道子说,半山被抬入帐中时,已是奄奄一息,一度昏迷不醒。 时雍猜测,把半山往死里揍的人,是赵胤。 而无为的伤,多半又是自己弄出来的,在赵胤抬入帐中时,趁着半山昏迷的时候,将二人掉了包。再结合半山先生昨夜说他并没有伤到无为,那时雍宁愿相信,赵胤身上就算有伤,想必也只是皮外伤。 时雍端着药过去的时候,侍卫没有阻挡,直接让她进去了。 来桑在帐里,两个送药的侍女也回来了。 时雍直接把药给侍卫,按褚道子的吩咐交代他们让半山服下。 来桑不满地哼声,“这种人还救他作甚?死了活该!” 暴躁小王子说话就是这么直接爽快。 只可惜,如今的半山先生半句都反驳不了。 他的模样有点像当初在黄泉谷的时雍,褚道子又把他和无为缠成了一个“粽子”的模样,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笑。 时雍上去摸了摸无为的脉象,收回手又转头问塔娜。 “大王兄没事吧?” 塔娜道:“回公主话,大皇子身子有些虚弱,还没有起床。不过,大皇子让我代为转告公主,勿要挂念。还说,还说……” 她欲言又止,目光看向来桑。 来桑哼声,“有什么了不得的私房话,是我听不得的?” 时雍知道他别扭的性子,笑道:“大王兄说的什么,你直言无妨。” 塔娜道:“大皇子说,让你得空过去同他说说话,说说母亲的事情。” 时雍一怔。 稍顷,她微微笑开,“好哇。” 来桑快要被嫉妒心逼疯了。 一个赵胤他干不过,总是给他添堵也就算了,就连乌日苏在阿拾心里都比他重要。 就他尴尬,什么都不是! “哼,无趣!无为你好生歇着,我让阿银过来照看你,谁敢给你气受,回头老子弄死他。走了!” 来桑说走就走,声音还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帐中。 几个人面面相觑,除了时雍和无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气得拂袖而去。 ………… 六月的草原阳光炽烈,映照千里。 长风过处,一只猎鹰在空中盘旋不去。 就在时雍照看受伤的无为,并暗自为赵胤担心的时候,猎场东边的河流与丘壑的交汇处,一身兀良汗将领装扮的赵胤正策马而行。 一个年轻男子跟在他的身边,突然停下马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都督,保重。” “保重!”赵胤拱手向那人施礼,翻身上马,勒住马缰绳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那男子苍白的脸,“大皇子,君子一诺,我等你消息。” 赵胤面前的人正是大皇子乌日苏。 闻言,他长叹一声,“放心吧。本王一诺千金。当日在卢龙塞,大都督放我一马,我自当倾力以报。再有……大都督,你也说过,我身上不仅流着兀良汗人的血,也流着大晏忠门良将的血。晏兀两国开战,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与大都督,殊途同归。” 赵胤微微点头,语气低沉,“大皇子人品贵重,本座佩服。” 乌日苏苦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道:“谬赞了!无关人品,只是取舍。若能借由大都督之力,一举铲除兀良汗奸佞,不让大妃之流再携狼头刺为非作歹、蛊惑父汗,也是大功一件。” 赵胤眯了眯眼。 巴图不是谁能蛊惑得了的人。 但顾及乌日苏的情感,他没有多说,抱拳拱手,双腿一夹马腹,一声“驾”,扬长而去。 章节目录 第577章 病来如山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猎进行到了第三天。 这三日里,巴图带着一干部众早出晚归,时雍则是安稳地跟着褚道子为无为和半山师徒二人治伤。治疗效果很明显,三天后,无为已能自行挪动,半山的情况要糟糕一些,但好歹从死亡线上把他拉了回来。 时雍对褚道子有些无语。 “这世上会兢兢业业拯救敌人的人,惟师父莫属。” 褚道子看她一眼,“康健有罪,伤病无辜。” 这意思是说当一个人身体没毛病的时候有罪,但生病受伤时仍是无辜之人,身为大夫就应该进行人道主义救助。时雍没有想到褚道子有这么高的觉悟,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千万年后的医史上,不能没有师父你的名字。” 哼!褚道子没有回应,一道低低的鼻音足以证明他对时雍这马屁的态度。 “师父……” 时雍眼看马屁无用,凑前一些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看我的脸,还有手背,坑坑洼洼……我那沉鱼落雁的容颜看来是恢复不了了。” 褚道子总算有了反应。 可能他从来没有听人这样夸过自己,侧过脸来看了时雍许久,待看到她脸上并无半分玩笑的痕迹,这才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低低问: “你要做什么?” “知我者,恩师也。”时雍立马换了一张笑脸。 近来她越来越不怕褚道子了,甚至常常会忘记他其实是敌人,而把他当成一个慈爱的长者。 “我听塔娜说,猎场有个地方盛产药材,想去挖一些药回来,为自己治脸上的疤。师父不想我永远都是这一副鬼样子吧?” 褚道子深深看了她一眼。 “去吧。” “多谢师父。” 时雍回到帐里,问恩和拿了一面镜子过来,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 脸上疤痕未退,但说“鬼样子”就有些过分了。 少女的脸变化最大,来漠北草原三个多月,时雍发现这张脸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能是身子长开了一些,往常她只是瘦,从上瘦到下,便显得眼睛大,脸颊和身子纤弱,在褚道子三个多月养猪一样的调养中,她很少运动,身子重了,明显感觉到又发育了,身子丰腴了一些,脸颊的轮廓和弧线也饱满了起来,若是抹去那几道伤疤,分明是变好看了的样子,也添足了女子风情,变成了“瘦而柔媚”。 唉! 时雍左右侧脸审视着脸上淡淡的疤印,想问塔娜和恩和要些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用来遮盖一下。可是,两个姑娘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可能要大妃和几个公主才有得用。 无奈之下,时雍只能要了些热水,洗个澡,换身衣服,戴一顶能遮脸的帷帽,骑上马儿带着塔娜和恩和离开了营地。 她中途没有逗留,直接去了猎场东边的那个丘壑。 “你们在这里等我。”时雍停下马步,吩咐塔娜和恩和,再从她们手上接过一把小锄头,“为医之道,讲究心诚则灵,采药更得亲力亲为。我一个人过去就好。” 塔娜和恩和对这个说辞,很是不解。 但是这几天,时雍与她们相处的时候没少给好处,多日下来,她们看这个公主除了想法多一些,并不是一个难伺候的麻烦人,横竖这里没有外人,她们也就答应了。 塔娜递给她一个哨子,“公主你有事就吹哨,我们马上就来了。” 时雍笑着点头,“放心吧。你们赶紧偷懒儿去。” 两个侍女也跟着笑了起来。 时雍骑马绕过去,隔着帷帽观察地形。 那日她曾对赵胤说起,若是方便,可以来这里与她相见。 今日前来,她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怕他来了,见不到自己,或是被旁人发现再出什么意外。 清风虫鸣,水如碧波。 时雍一个人在里面走了许久,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最后只得恹恹而归。 赵胤好不容易离开了这个危险之地,又怎么会回来呢?他又不傻—— 时雍慢吞吞地将药兜绑在马鞍上,“走吧,回了。” 塔娜和恩和看到她药兜里少得可怜的花草药材,纳闷地问: “公主去这么久,只采了这么些?是采不到吗?” 时雍嗯声,“大概是没有缘分吧。” 塔娜道:“那公主稍等一会儿,我和恩和去……” “不用。”时雍淡淡地牵着嘴角,“回吧,没有缘,下次再来。” 时雍没有等到下一次,回去的当晚,她就病倒了,咳嗽不止,入夜时甚至发起了高烧。 塔娜和恩和吓得赶紧去请来褚道子。 褚道子详细问了她今日的饮食,以及出门后发生的事情,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坐在一边为她配药。 巴图和乌日苏是一道回营的,一听说伊特尔公主生病,来不及换下骑装,两个人就那般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伊特尔,父汗的乖女儿,这是怎么了,一日不见怎就病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巴图看她双颊通红,恹恹无力地躺在床上,心疼得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又是让人倒水,又是询问病情,很是焦急。 时雍看他这般,摇摇头,“父汗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说着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虚汗直冒,脸颊比方才又红了几分。 巴图坐下来,不停地轻拍她的后背。 “傻丫头,你不是大夫么?怎会不懂得照顾自己?” 时雍道:“大夫也要生病的呀,医者不自医,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巴图侧过脸来问褚道子,“褚老,伊特尔这是怎么回事?” 褚道子低垂着头,手上拿着勺子搅药,声音幽幽淡淡,“小姑娘怕热,骑马跑太久,太阳一晒,脱了外衫,便受了风寒……”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巴图便转过脸来凶巴巴地吼两个侍女。 “你们怎么侍候公主的?公主骑个马也能染上风寒,要你们还有何用?” 塔娜和恩和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罪。 巴图仍是怒火难消。时雍一看这情形,重重地咳嗽起来。 “父汗,不干她们的事……她们劝了我,劝不住……是我固执。” 听她说话,巴图这才消了气,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孔,声音也软了下来。 “嗓子不舒服就不要开口,好生养着。” 时雍吸口气,不得不将“父女情深”往下演,声音弱弱地道:“是女儿不好,出来围猎还生病,给父汗添麻烦。我看我这病,一时半会,恐怕是好不了了……” 巴图又望褚道子。 褚道子低眉,“公主的病来势汹汹,营地简陋,湿气太重,不利调理滋养,是要费些时日。” “父汗。”侍立在侧的乌日苏,这时说话了,他看了时雍一眼,关切地道:“围猎尚有月余,伊特尔总不好成日在毡帐里养病,不如儿子派人,送她回额尔古城。等病好了,再出来。” 猎场离额尔古城仅有几十里路,在国都养病,自是比在外面风餐露宿好得多。 巴图思考一下,皱眉问褚道子。 “褚老以为如何?” 褚道子低垂着头,声音平淡无波,“甚好。” 一听这话,巴图放下心来,叹息点头。 “只得如此了。” 言下之意,他其实不愿时雍离开身边,只是不得已。 “那你好心安排,切莫让你妹妹受了委屈。你妹妹在兀良汗没有几个亲人,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多上点心。” 好一番敦敦教导。 时雍朝乌日苏望过去,乌日苏也刚好看过来。 二人对视时,他朝时雍温和一笑:“那是自然。父汗不吩咐,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到这里,乌日苏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半山先生伤势极重,儿子可一并将他和无为带回额尔古城。这样一来,褚老便可随同回去,方便照看伊特尔,也不会耽误治疗先生之疾。” 巴图思索一下,点头首肯,又叮嘱了乌日苏和褚道子一些别的事情,再和时雍寒暄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时雍喝下一碗褚道子递过来的“臭药”,皱着鼻子和眉头看仍然没有离开的乌日苏。 “大王兄,何时出发?” 乌日苏看了褚道子一眼,再次确定了时雍的病情。 “明早出发可好?来去额尔古城也不远,有我看护,褚老随行,想来没什么事。” 时雍眼睛一烁,脸上带了一丝笑。 “好。那便有劳大王兄了。” 章节目录 第578章 一母同胞总是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六月二十,乙未,大雨行时,巳命互禄,岁煞北。 破晓时分,一辆载着伊特尔公主的马车从围猎营地徐徐出发,沿着河岸的古道往额尔古城而去,侍女塔娜和恩和相伴在旁伺候,乌日苏骑马在前,褚道子跟随在后。 而半山和无为被平放在一个木头架子搭成的马拉车里,身下垫了一张薄薄的褥子,由一群侍卫随同看守。 激烈的寒风刮过漠北草原,卷起衣角和旗幡猎猎翻飞,一只飞隼扑腾着翅膀从半空飞过,发出尖厉的鸣叫。 塔娜突然低低地道:“是二皇子。” 时雍一怔,没有说话。 恩和凑过去,同塔娜挨着脸看向车窗外面。 “二皇子骑在马上,好像在等什么人……他看着我们的马车,是不是有话同公主说?” 塔娜扫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又慢慢放下帷帘。 “公主可要吃点什么东西?” 时雍烧退了,但嗓子有点哑,她点点头,就像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一样。 “吃了药嘴里苦。想用些蜜枣果子。” 车队走走停停,颠簸得很是厉害,不时传来半山先生压抑不住的呻吟,还有侍卫不耐烦的骂咧声。 虽说半山和无为都没有被定罪,目前只是嫌疑之人。但是,一旦成了如今模样,便很难得到侍卫们的待见了。 尤其这三天下来,无为大小便能自理,不劳人手,就没有那么招人讨厌。而半山是完全动弹不了,吃喝拉撒全指着别人来侍候。别说是与他无亲无顾的侍卫,就算是亲儿子照顾几天下来,恐怕也生了厌烦。 时雍懒洋洋地躺在铺着厚厚毯子的车厢里,听着外面的声音,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张一张嘴,由两个侍女轮翻喂食蜜枣水果。 塔娜和恩和都搞不清楚公主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得这么严重了,被巴图训骂一顿后,两个人都心惊胆战,唯恐侍候不力,耽误了公主的病情,如今对时雍更是言听计从。 时雍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就这般悠哉悠哉地到达了额尔古皇城。 乌日苏将时雍送到府里安顿好,就出了门。 “伊特尔,你先歇着,我一会再来看你。我要先把无为和半山押入牢狱吩咐好看守,这才放心。” 时雍有气无力地道:“大王兄自去,不必担心我。” 乌日苏笑着,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很有做哥哥的样子。 “乖,好生养病。”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石化般的时雍,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抿起了嘴角。 “你们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天没塌下来,就不用来叫我。” 两个侍女交换个眼神,应声“是”,走了出去。 时雍看褚道子立在床边不动,无力地掀了掀眼皮,“师父也出去吧。” 褚道子慢慢转身,走过去扶住门板,又慢慢将房门合上,背对着时雍,好半晌没有转身,那一袭从头到脚的宽大黑袍,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上去便有那么几分令人惊悚的感觉。 “师父?”时雍心里一紧,“您还有事吗?” 褚道子抬起一只胳膊,将门闩往里重重一推,将房门抵得牢实,这才慢慢朝她走过来。 时雍抿紧嘴唇,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褚道子终于开口,“在烤羊肉里下蒙汗药,出门挖药材又洗凉水吹冷风,故意让自己受风着凉,高热不退。伊特尔公主,你意欲何为?” 时雍就知道瞒不过这个怪人的眼睛。 她停顿一下,润了润嘴皮。 “我不是伊特尔。” “你是。” “我不是。” “你想你是谁?” 时雍一笑,“我想是谁,就能是谁吗?师父。” “不能。” “那就是了。” 褚道子停顿一下,又冷声问:“故意生病,就为回城?” 时雍不想同他解释什么,拉了拉被子,咳嗽着用手撑住额头,轻轻地揉捏片刻,“我头痛眼花,很是难受。咳……咳……师父,可否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容我康复后,再来教训?” “哼!” 褚道子又发出那种像是不屑和不满,又像是无奈的声音。 然后,掉头走人。 时雍听到房门发出嘎吱声,又重重合上,这才蹑手蹑脚地下床,走过去再次闩好,长松一口气,宽衣入睡。 生着病,她确实有些累乏,这一睡便昏昏沉沉,不知几个时辰过去。 再次回复意识,是被塔娜的拍门声吵醒的。 “公主。公主开开门呐。” “公主,快醒醒。” 时雍睁开眼,看了看比睡前更加昏暗的房间,听到窗外传来嘀嘀嗒嗒的雨声和大作的狂风呼啸一般拍打着窗户,心里惊了惊。 下大雨了。 天也已经黑透了。 她居然睡了整整一天。 时雍打着呵欠慢慢爬起来,趿上鞋过去开门。 “是天塌下来了吗?……啊!” 门一拉开,映入眼帘是塔娜苍白得如同女鬼般的脸,在她的背后,是细细密密的大雨和凄厉的狂风,雨水从檐角滴下,又被风卷过来,门边全是湿漉漉的痕迹。 “你怎么了?”时雍吓一跳,看着塔娜湿透的头发和脸庞,“见鬼了?” 塔娜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往背后看一眼,就好像真的有厉鬼在追赶她一般,扶着时雍的肩膀往里走,然后关好房门。待风雨声小了一些,她这才松口气,惊恐地告诉时雍。 “半山先生死了……” 时雍喔一声,心下吃惊,脸上却平和。 “他伤得太重,能活这几日,已是师父医术无双……” “不,不是这样的。”塔娜急切地否认她的话,脑袋猛烈地摇摆,甩了时雍一脸的水。 时雍不满地皱起眉头,脑袋后仰。 换往常,塔娜肯定会赶紧拿绢子来给她擦脸。 可今儿的她就像是神魂离体一般,双眼充斥着恐惧,满脸悚然。 “半山先生不是因伤不治……他是被人杀死的。” 杀死的? 刚到额尔古城,就杀死了? 随同有那么多侍卫,城中又有大批守卫,谁有这本事? 最主要的是,一个本就身受重伤的人,说不准能不能活命呢,何必杀他? 疑点重重! 时雍一时想不出答案,淡定地看了塔娜一眼,“那也不是该本公主来操心的事情。去问问厨房,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塔娜听她说饿了,不由就想到方才看到的那副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胸口吐了口浊气,虚软地道:“公主,那半山先生死状很惨……婢子从未曾见过有人这般死去。” 时雍问:“怎么个惨状?” 塔娜脸色很是恐怖,用手比划在自己的脖子上。 “脑袋从这里被人摘去,头颅整个不见,身上足有数百刀,若不是连着骨头,只怕会被人剁成肉泥,就这般,凶徒还没有放过他,身上贴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咒,他们说这是为了让他变不成厉鬼来报仇,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呐……公主你说,惨是不惨?” 时雍脸色一变。 迟疑一下,她点头。 “是真够惨的。去厨房拿吃的吧。” 塔娜震惊地看着她,仿佛见到了怪物。 她强烈的倾诉欲和恐惧心,在时雍这里没有得到回应,但时雍冷漠的态度拽回了她的理智,她稍稍定了定神。 “是,公主。婢子这就去问。” ………… 塔娜前脚一走,时雍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就变了颜色。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慢慢坐回床沿,陷入沉思。 半山突然这么死去,不同寻常。 就她的经验来看,这么装神弄鬼地杀人,还摘走了头颅,一般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以便遮盖别的目的。 这个目的是什么呢? 与她有没有关系? 塔娜的晚餐还没有端来,乌日苏便来了。 他神情焦灼,很是担忧的模样,先问了时雍的身体状况,这才又面色凝重地问:“妹妹,你在南晏是验过尸的?” 时雍没有想到隔了千里之远,自己居然还得干这桩营生。 “呵!”她轻笑,“大王兄又不是今日才认识我。我做什么的,你不是一清二楚么?只是,我如今都是公主了,厌烦做这样的事情,更不想碰死人。大王兄还是另找他人吧。我不信,兀良汗就没有验尸官。” 乌日苏眉头一皱,“不瞒你说,真没有。至少,没有你那么厉害的。” 时雍笑了笑,喉头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大王兄是在夸我么?” 乌日苏看她这般难受的样子,眉头皱了皱,默默递上一杯茶水,等她喝下缓了缓,这才无奈地一叹。 “就算是哥哥求你帮忙了。这次送半山先生回额尔古,是哥哥向父汗提的,人是哥哥押送回来的,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出的事。若是给不出交代,父汗那边,饶不了我。” 顿了顿,他的眼风又扫过来,温和而恳切。 “毕竟我们一母同胞,你不会忍心看哥哥被父汗责罚吧?” 章节目录 第579章 夜来相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会!将人带回额尔古是父汗允许的,人在狱中死亡,你又不在场,哪里阻止得了?父汗要是责罚你,那是不是要连同他的一起责罚?你有责任,那他也有责任。” 时雍话音未落,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揉揉鼻子,用通红的双眼看着乌日苏,无奈一叹。 “你看我都病成这样了,想帮也没有气力。大王兄还是按律办事吧。” 她说得客气,拒绝也明显。 乌日苏看着她满是病态的面容,叹了一口气,有些无措地道:“那你好生歇着,我走了。” “大王兄慢走。”时雍又揉蹭几下鼻子,慢慢倚在床头。 不过片刻,塔娜便带来了饭菜。 香味飘入鼻子,时雍眼睛不由一亮,这是按南晏的做法做出来的肉菜,她坐直了身子。 “味道很不错的样子。” 塔娜好笑地看着她,“公主平常也常吃这些,从没有夸过。” 是吗?时雍拿起筷子尝了一下,朝她轻笑:“许是饿了。” 塔娜道:“可不么?公主睡了一整日,晌午饭也没吃。婢子又不敢来叫您。” 时雍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抬眼看她一下,“吃晌午不敢来叫,死了人,你胆子倒又大了。怎么,难不成你急匆匆赶来,怀疑我是凶手?” 她说得轻描淡写,塔娜听了却有点委屈,“冤枉啊,公主,婢子一瞧那头出了事,吓得跟兔子一样,分明就是担心公主安危……” 噗!时雍被她急切的样子逗笑了。 “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公主惯会取笑婢子。” 时雍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米饭,突然抬头,“无为先生没事吧?” 塔娜一怔,想了想说道:“婢子没有注意到,没有听人说起,想来是没事的。幸得大皇子把他们分开看押,要不然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时雍嗯了一声,没有再细问什么,默默吃完东西,等恩和进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又叮嘱她们两个。 “我身子有点不爽利,晚上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睡觉。” 恩和看了塔娜一眼,语速极快地道:“那褚老来给公主送药呢?” 时雍想到褚道子,突然有点头痛,“敲门便是。师父大人是万万不敢拒之门外的。” 恩和松口气,“晓得了。” 她学的这句话学得很像时雍,塔娜和时雍都笑了起来。 褚道子就是这时来敲门的,带着一身夜雨和湿漉漉的雾气,整个人冷淡得不像一个活人。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时雍主仆三人的话,默默地将他亲自调好的药递到时雍面前。 “吃。” 之所以用“吃”,不用“喝”,是因为褚道子的药和寻常中药的清汤寡水不一样,碗里是浓稠的药剂,得用勺子才能吃得下去。 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是,一口喝完和一口一口细品不是同一种煎熬。 时雍吃了三个多月的褚道子专有臭药,闻到药味都难受,刚刚吃下的东西差点翻出来。 “师父,我刚吃饱,等会儿再用可好?” “不行。”褚道子不冷不热,语气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吃饱进药,冷热合宜,正是最佳时候。吃吧。” 时雍大白眼珠子翻上去,苦着脸看他片刻,无奈低叹,一勺子一勺子吃下去。 这两日的药尤其苦,她怀疑褚道子是故意整她,只因她把自己弄生病。 “好了。”时雍吃完最后一口,“呕”一声,差点吐出来,塔娜赶紧给她一颗蜜糖。 “公主,压一压。” 时雍梗脖子,将蜜糖含在嘴里,审视着褚道子。 他千方百计救活的半山突然死了,时雍以为他多少会说些什么。哪知道,褚道子黑袍一拂,转身就走了。 “褚老真可怕!” 恩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小声地道。 塔娜瞪她一眼,收拾好房间,又送来热水伺候时雍洗漱,等一切妥当,这才领着恩和离去。 终于剩下自己一个人。 时雍叹口气,闩好房门走到窗边。 雨还没停,但是风小了一些,再听那嘀嗒声,便添了些温柔。 时雍生病有点畏寒,给自己肩膀上披了件厚氅子,将窗户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特地将插销拔起,还不放心地推了推,见窗子松动,这才回到床上,一动不动地趴好。 一盏孤灯微微闪烁,风雨纷纷,闲愁又至。 “唉!” 时雍侧着脸,看着灯想赵胤。 刨除那个黑灯瞎火的晚上鸡飞狗跳的短暂相处,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在一起了。 去玉堂庵前,她以为自己就快成为封建时代的已婚妇人,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甚至都规划好了要凭一己之力,改变时代妇女的家庭地位,谁料竟是这般分别…… 死在诏狱前,时雍怀疑自己拿的是炮灰女配的剧本,到如今,突然觉得自己拿的是女主剧本了。毕竟只有女主才会有这么多磨难和际遇,等千锤百炼之后,好不容易可以过几天好日子,要么转折了,要么大结局了。 衰! 眼里的孤灯渐渐出现幻影。 时雍眼皮打架,再次昏沉沉睡过去。 “咳——咳——” 不知睡了多久,时雍喉头发痒,干痒难耐。 “咳……水……塔娜……” 半睡半醒间,时雍迷糊糊糊的声音如同梦呓,很快就有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扶坐起来,温热的水也很快凑到了嘴边。 时雍以为自己在做梦,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刚想躺下去,就又有一张绢子伸过来为她擦嘴。 不是塔娜! 时雍猛地惊醒,睁开眼睛。 房间里黑漆漆一片,那盏她看着入睡的孤灯早已熄灭,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站在床边,一动不动,要不是时雍胆子大,能生生被他吓死。 “大人……” 低低唤出这个称呼,时雍心脏狂烈的跳动着,几乎就要从喉头蹦出来。 “你怎么来了?” 赵胤看一眼那扇松动的窗,弯腰摸摸她的额头,顺势坐下来,“不是阿拾叫我来的?” 时雍故意生病回到额尔古城,就是因为在猎场那种重兵防守的地方,要与赵胤见面实在不易,不得已采用的下策。不过,赵胤会不会来,有没有风险,她却没有万全的把握。 如今看到他活生生坐在面前,时雍才发现后背睡得汗湿,不由微微生寒。 还有,后怕。 “大人这样来,安全吗?” 赵胤沉吟一下,“想必不太安全。” 时雍皱眉,又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那你还来做什么?” “阿拾生病,我怎能不来?” 在得到时雍生病的消息时,所有人都认为此中有诈,劝他谨慎,不可轻易过来,以防落入敌人的陷阱。而且,阿拾只是生一场病而已,她自己就是大夫,身边还有褚道子这样的当世高人,根本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赵胤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来。 “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是要闯一闯的。” 时雍心里一暖,慢慢偎上去,仰头看他,低低地道:“其实我已好了许多。” 女子刚刚沐浴后的身子落入怀里,玉肌香软,触手滑腻,赵胤喟叹一声,“你怎么这么傻?” 这是知道她的用意了么? 大都督果然还是大都督,看她从未走眼。 时雍噗一声轻笑,又忍不住喉头发痒咳嗽,“大人刀山火海都不怕,我还怕区区风寒吗?” 哼!赵胤不悦地低哼,低头看着胳膊里柔若无骨的女子,长发娇软软地耷拉下来,纤弱的身子一片滚烫,贴在身上像个火炉似的,又抬起手背在她额上贴了贴,心疼地道:“我带你走。再不要吃这些苦头。” “大人。”时雍直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你可知道……半山先生死了?” “嗯。”赵胤打量着这间屋子,“死得其所。” “可我觉得个中有异。” 时雍把从塔娜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赵胤,又说了乌日苏来请她验尸的事情。 “等我明日验过尸,大抵就能窥得一二了。” 赵胤低头看她,迟疑一下,“你不是不肯去验?” “谁说的?”时雍轻咳着,莞尔一笑,“我不是不肯,是要等他们三顾茅庐。” 半山和无为师徒之争,干系南晏奸细一事,乌日苏都觉得这事是烫手山芋,想请她来验尸,她又怎会轻易就将自己搭上去? “乌日苏请我,我不肯。若是巴图来叫,我自然就肯了。” 章节目录 第580章 老贼!!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听她声音笃定,一副要干大事的样子,又叹息一声,捧住她的脸,抬起来面对自己。 “阿拾,你在生病。别再趟这浑水。” “这不是浑水。”时雍眼皮微掀,看着黑暗里赵胤模糊的影子,“之前我是为了给你报仇,现在么,只是单纯地想让狼头刺死。” 赵胤:“……” 时雍道:“大人不必担心我。我九条命呢。”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侧身坐到榻沿上来,双手圈住赵胤的腰身,不解地道:“大人逗留兀良汗,也是为了这场大战做准备,刺探情报。那有我做内应,岂不更好?为何一再催促。” “刺探情报有探子,何须你来涉险?” 赵胤掌心轻轻顺着她柔软的头发,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 “这场仗,兴许打不起来。” 时雍诧异地问:“为什么?” 赵胤没有向她解释更多,只是把头低下,几乎要埋入她的颈子,双臂也是搂她紧紧,深吸一口气,这才压抑住内心翻腾的情绪,小声道: “很快便见分晓,阿拾,我再不能让你涉险——”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着院中的水渍过来,听人数好像不少。 “开门——搜查刺客!” 大门被拍得砰砰作响,紧接着,传来塔娜带着睡意的询问。 “这是伊特尔公主住处,哪里有什么刺客?去别处搜去。” 来人大声道:“我等是奉大汗之命,快开门!” 砰砰砰! 门板被敲得一阵颤动。 塔娜没有说话,有些犹豫。 那人继续道:“刺客杀人逃匿,尚不知藏在何处,我等进来搜查,也可确保伊特尔公主安危。” 塔娜道:“你等等。” 她走到门口,将大门抵紧,朝恩得示意。 “快去通知公主。” 恩和比塔娜年纪小,有些紧张,闻言点点头,脚丫子飞快。 “公主,瓦杜将军带人来搜查刺客,怎么办?” 瓦杜将军? 又是这厮,真是冤家路窄。 “早不来,晚不来。哼。告诉他们,本公主这里没有刺客,让他们别打扰本公主养病。” 时雍说着话,连忙起身将房里的灯火点燃,看一眼赵胤身上的一袭玄黑轻袍,无声地叫一下“大人”,偏偏头,示意他躲到帐子后面去。 赵胤眉头一蹙,不解的盯住她。见时雍再次指床,迟疑一下,微微撩起袍角,直接上去,将他高大的身子盖在被子里。 时雍错愕。 大哥,是让你去帐子后面,不是在床上躲着啊。 “伊特尔公主,末将奉命搜查人犯,烦请开门——” 外面的喊声又加重了,带着瓦杜的不客气和不耐烦。 这王八蛋。 “来不及了!”时雍深吸一口气,再三下将披在肩膀的厚氅脱下,又退去外衫,只着一件轻软的寝衣,再拉下两侧的蚊帐,掀开被子将自己塞进去,侧过身子,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和一个半露的香肩。 “岂有此理!你们是要造反吗?本公主的闺房也敢搜查?” 瓦杜与她有宿怨,并不听她说什么,加重了拍门。 “伊特尔公主,为护佑你的安危,请配合末将搜查。” 时雍怒声大喝:“我若是不肯呢?” 瓦杜稍稍迟疑一下,加重了语气,“那就休怪末将无礼了!” 时雍道:“你还敢硬闯不成——” 门外传来门板推动和拉扯的声音,是塔娜和恩和在同他们讲道理,可是瓦杜认准了伊特尔公主心虚,哪里会错过这个时机? “让开。” 瓦杜猛地拔出腰刀,趁着塔娜恐慌,后退两步,一个猛冲重重踹在门上。 砰! 一声巨响,门开了。 兀良汗的房子没有屏风,轻纱半掩的帐子里,睡意朦胧的伊特尔公主就那么落在了众人面前。 “啊!”时雍故作惊慌地拉被子盖住香肩,又拽了拽帐子,大惊失色地怒视着错愕的瓦杜,“瓦杜将军带兵闯入本公主闺房,是想羞辱我,还是想羞辱父汗?” 瓦杜深吸一口气,手捂胸膛朝时雍行了个礼。 “公主,末将得罪了。” 一摆手,他恶狠狠地招呼麾下士兵。 “搜!” 时雍就那么看着这些兵丁闯入房里翻箱倒柜,将她们规置好的物品翻得七零八落。 “将军,没有人。” “将军……没有人。” 士兵们连连禀报,瓦杜的眼睛再一次落在半隐的帐子里的女人身上,一动不动。 时雍冷哼,“瓦杜将军还不死心?是想搜查本公主的床,还是想搜本公主的身呢?” 四周突然沉寂。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瓦杜突然低头。 “末将不敢。公主,打扰了。” 再一挥手,他沉声下令,“走!别处搜去。” …… 一群人来去如风,脚步声渐渐消失,只留下惊恐和羞恼的塔娜和恩和。 她们站在门口,怔怔地立了片刻,齐齐跪下朝时雍请罪。 “婢子有罪,请公主责罚。” 恩和的声音仿佛要哭出来了。 “公主,我们拦不住他们……” 时雍道:“不怪你们。关上门,出去继续睡觉。” 她的淡定让塔娜和恩和稍稍心安,千恩万谢地关上门退下去了。 呼! 时雍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她长长松了口气,侧过脸去看赵胤,却撞入了一双幽黑的眼瞳里。 因为怕瓦杜发现被子里的异常,时雍将自己完全地贴在了赵胤的身上,被子很厚,因为紧张而捂出的汗,黏糊糊地透过她轻软的寝衣烙在赵胤的身上,温热得如同带了某种魔力,让她一时半会忘了挪开,而是双眼直勾勾与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两两相对。 时雍微微一滞,身子突然发火一般烧了起来。 一片滚烫。 “大人,事急从权……” 她低低的声音,宛如蚊蚋,伴随呼吸而来,仿若一片羽毛落在脖子里,再又挠入心尖,赵胤身子一僵,方才因她裸丨露香肩而产生的不快,突然不胫而飞,手臂一张,便把那个香软的身子搂得更紧了些。 “阿拾,你好大的胆子……” 时雍心脏怦怦地跳,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 “还不是为了救大人……” 赵胤眯了眯眼,没有说他完全可以在瓦杜进来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窗户离开。 这么说多少会有些负她心意。 “乖。”赵胤心里一叹,情不自禁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这么出一身汗,对你的风倒也好的。阿拾……”停顿下,他似乎有些犹豫地看过来。 “你好像胖了些。” 时雍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一个胖字毁所有。 “大人,你再这么说,我们的情分就没了。” 赵胤丝毫不理解她的心思,皱眉端详着她的脸,“那我说……弱骨丰肌?” “……” 时雍不知道该嫌弃他不会说话,还是该嫌弃自己不仅胖了,还变丑了。她甚至不敢去想赵胤看到自己的脸会是什么感觉,只能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装死。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你看也看了,睡也睡了,再怎么也赖不得帐了。” 赵胤好笑地看着怀中女子,连同被子将她一起裹紧,怜惜地捋开她的头发,目光一暗,像是怕她疼痛一般,修长的指轻抚上她脸上的疤痕,一点一点摩挲,没有嫌弃,只有心疼。 “承蒙侠女舍身相救,在下必将不负美人之恩。” 说得这么文绉绉的? 时雍不满地轻哼,“大人什么时候走?” 赵胤星眸暗阖,呼吸微微一紧,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许久,才悠悠一叹。 “舍不得走。” “那便不要走……” 时雍笑盈盈地玩笑,哪会料到,不等她话音落下,这个素来清冷的男人会突然用力将她一扣,压住她的后脑勺,就势翻了个身,就将她重重压在身下,把她的话连同她的舌,一起吞噬入腹。 “大人……唔……唔……” 外面有塔娜和恩和在,时雍不敢剧烈挣扎,也不敢发出声音,压抑着,低喃着,她双颊娇憨如醉,拳头胡乱地轻捶他的肩膀,却毫无作用。 “你压着我……我喘不过气……生病呢。” 赵胤在她脸上贴了贴,面不改色地抬起头,深深看她片刻,突然揽她的纤腰,身子又是一转,不再压着她,而是将她整个儿翻起来,盖在自己的身上。 时雍松一口气,刚想说话,那只修长的大手便伸过来,压住了她的脖子,往下一个用力,她满是热汗的身子便落入他的怀里,一个吻落在耳侧,带着缠缠绵绵地低叹。 “你这女子,如此勾我……” “……” 谁勾谁? 谁勾谁呀? 时雍心里有一万句质问,可惜落入贼手,竟是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唯有学来桑的话,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句。 “老贼!” 章节目录 第581章 铁糕糜杀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所料不差,次日天不亮,乌日苏就来“二顾茅庐”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一个双手反剪、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瓦杜将军。 时雍昨夜睡得不好,同赵胤好一番闹腾,天快亮时赵胤离去,她才补了一会儿觉,这时看到乌日苏,一个头两个大,呵欠连天,懒洋洋往椅子上一靠,手撑额头。 “大王兄这是做什么?怎么什么东西都往我屋里带?” 乌日苏一脸愧疚地看着她,深深施礼,告歉道:“昨夜哥哥去彻查半山先生被杀一事,没来得及过来,没有想到有人会借由父汗之命到妹妹这边来耀武扬威,让妹妹受委屈了。” 时雍哼笑不语。 乌日苏抬头,诚恳地道:“今日哥哥把他带过来请罪,也是父汗的意思。” 巴图? 时雍平静地剜一眼垂头丧气的瓦杜。 “瓦杜将军奉父汗之命搜查刺客,何罪之有?他没错,是我错了。我不该因为生染重疾怠慢了将军办差,以至于将军破门而入,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模样……” 听到这里,乌日苏的脸色已是极度难看。 他咬牙切齿:“竟有此事?” 话音未落,他一脚踹在了瓦杜的后背。 乌日苏这么温文尔雅的人,盛怒之下竟也有一把子力气,踹得瓦杜整个人跪坐不稳,身子侧倒下去,又因双手被缚,根本就直不起腰来,只能如同虾子一般蜷缩着,看着极是狼狈。 “大皇子饶命。末将一时情急,但私心里也是为了护卫公主,怕公主被刺客挟持……” “闭嘴!”乌日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恶狠狠瞪了他,再看时雍时,目光里的内疚更深,“伊特尔,父汗已然得知此事,叫我将瓦杜押过来,由你处置。” 时雍咳嗽两声,喝一口茶,缓了缓气。 “不敢。大王兄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带着这东西走吧。我该吃药了。” 乌日苏刚想说话,便见神出鬼没的褚道子身着一袭连帽黑袍站在了身边。 他走路仿佛没有声音似的,无人察觉到他进来。 “公主,吃药了。” 褚道子浅浅淡淡的话,恰到好处的截断了乌日苏。 “师父~”时雍看着褚道子走近,淡淡低头,眉心皱了起来。 “还是苦药?” “良药苦口。” 褚道子的话无波无澜,甚至都不出时雍意料。她撇了撇嘴,眼皮抬起,疑惑地望向乌日苏,好似在说“还有事吗?没事就退下吧”。 时雍不是面相尖锐的人,相反,她待人总是和气带笑,可是她慵懒的仪态,仿佛天生自带高贵,乌日苏与她对视片刻,竟让她在气场上占了上风,语气更是犹豫。 “还是昨夜那事。” “验尸?” 时雍话落,褚道子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烦请妹妹出手相助。”乌日苏再次行礼,说道:“半山先生一死,奸细之事就更是云遮雾绕。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如今更是糊涂了几分。连刺客都没有抓出来,为兄实在失职……” 时雍抬抬眉,手上搅拌着碗里的药,吃一下,顺手递给塔娜。 “验尸官如何说的?” 乌日苏道:“头颅被摘了,身子被砍成了筛子。除了凶器是铁糕糜,他什么都验不出来。若非无奈,为兄也不想来劳烦妹妹……” “唔~”时雍看褚道子盯着自己,又拿过汤来吃,苦巴巴皱着脸,咂了咂舌,“方才大王兄说,这是父汗的意思?当真如此?” “当真。”乌日苏道:“父汗在猎场回不来,嘱我兄妹二人精诚协作,找出真相。” 还真会用人呢? 时雍想了想,看着乌日苏道:“我道行尚浅,本不欲插手此事,可既然是父汗的命令,大王兄又再三来请,那只有勉为其难了。”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雍发现褚道子的目光又暗了暗,但身姿未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药碗,等时雍吃完,伸手拿过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众人都看着褚道子那一身黑袍的背影。 沉寂片刻。 待他消失在眼前,乌日苏才道:“那妹妹这便同我去吧?可要做些什么准备?” “嗯。要的。” 论及仵作行,兀良汗远不如南晏。 宋长贵在南晏是个小仵作,在兀良汗却根本找不出一个同样水平的人来。时雍大致了解了一下,发现额尔古的两个殓尸官,全是半桶水,似懂非懂,甚至都没有形成验尸体系,他们验尸还常常伴有“某种神力”的色彩在里面。 当然,这也与兀良汗的民风和丧葬习俗有关。 人死了,家人是不会允许仵作在尸体上摆弄查验的,哪怕是命案,处理方式也大为不同。 此次若非死者是半山,恐怕也不会如此慎重地查验尸身。 半山的尸体还留在牢舍里,身上盖了一床草席,个头短了一大截,整个人是当真不能看了。头颅齐颈被砍去,刀口平整,身上被砍得七零八落,好几处骨头都被生生砍断。 时雍蹲着身子,低着头,轻抚羊皮手套,默不作声。 乌日苏有些心急,“伊特尔,可有什么发现?” 时雍沉吟一下,抬头看他,“验尸官判断不错,确系铁糕糜所伤。” 铁糕糜就是斧头,但兀良汗的铁糕糜与别的斧头又有些不同,首尾带了倒刺,砍在身上再拔回来,非得撕下人一块肉不可,属实有些残忍。 乌日苏听完她的回答,不解地看着她。 “若非深仇大恨,怎会用如此手段砍杀?” 时雍知道他在等待后续,沉默了许久,方才又挪了挪过余宽大的手套,在尸体上翻动起来。 “深仇大恨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为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乌日苏惊诧地出声。 时雍抬头看他一眼,觉得他这表情略显浮夸了。 这并不是多么深奥的逻辑推理,以乌日苏之智,不可能猜不到。 时雍不拆穿他,只道:“带走头颅的动机,我分析,要么是复仇后祭奠死者,要么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死者的身份。” 乌日苏道:“半山先生关押在牢狱,身份明确,用不着隐瞒。这么一说,那凶手就是他的仇人,割下他的头颅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了?” 时雍轻轻一笑,“不,还有一种可能。” 她抬眼环视牢舍中面色各异的众人。 “死者根本就不是半山。” 此言一出,四周传来齐齐的讶声。 乌日苏更是变了脸色,“我亲自看着他被押入牢舍,怎会不是他?” 时雍道:“你看着押进来,但并不曾守着他。”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乌日苏周围的那些人,“有人诚心要调包,有的是机会。” 乌日苏不说话,脸拉了下来,立马叫了牢头和看守过来质问。 “本王再问你们一次,昨夜半山死前,可有人来过?可有什么异常?” 两个看守吓得面色苍白,“回大皇子话,不曾。没有人来探过监,也没有什么异常。我听到艾尔的喊叫,过来查看时,只见尸体……” 时雍道:“人都砍成这样了,惨叫声都不曾有过?” 看守又道:“不曾。半点声音不曾听到……” 身首分离,头颅不知去向,但没有人听到声音? 时雍抿了抿嘴唇,望向那具尸体,“此人不仅不是半山,还是一个在进入牢舍前就已经死命的替死鬼。若当真如此,牢头和看守便是严重失职。” 两个看守吓得头也不抬,肩膀绷紧,不敢吭声。 那个叫艾尔的牢头,却突然朝时雍发难。 “小的愚昧,敢问公主,此番推断可有什么证据?” 章节目录 第582章 清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你想要什么证据?” 时雍反问牢头,冷哼一声。 “就算此事与你无关。那大晚上有人进入牢里,杀人摘首,如入无人之境,你就不是失职了吗?” 说罢,她转头看着乌日苏。 “大王兄,你待人还是太仁慈了。若由我来办案,这些相关之人,全都得关押起来,好生拷问一番,一定会有惊喜的发现。” 乌日苏叹口气,“妹妹教训得是。来人!将艾尔几人拿下,严刑拷问。” “是。” 牢里传来一阵惊叫和求饶。 凄厉阵阵!时雍却面不改色地道:“大王兄一定也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个结论吧?” 乌日苏微哂,“我自是信任妹妹。但是,委实也有些好奇。” 不是好奇,是需要更确切的证据来让怀疑的人闭嘴。 时雍看他一眼,微微勾唇,“第一,这具尸体虽然被严重破坏,昨夜又恰逢起风下雨,气温较低,尸体并未腐败,尸僵未达全身……但这并不是一具新鲜尸体。据我勘验,此人的死亡时间至少在十二个时辰以上。” 十二个时辰,那时半山先生还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 乌日苏惊叹一声。 “妹妹果然了得!” 众人窃窃低语,都在讨论死亡时辰的事情。 两个验尸官脸上有些不悦,正待说话,时雍又道:“我与半山先生有过数面之缘,曾亲眼看到他的右手尾指中间有伤疤,和无为先生的伤处位置有些类似。这一点,相信很容易得到证实。” 乌日苏点头。 “与此事有何相干?” 时雍半眯起眼,淡淡地道:“大皇兄不妨仔细找找,再拼凑一下,这具尸体除了头颅不见,其他地方可曾完整?是不是独独少了右手尾指?” 这间牢舍乌日苏已经进来无数次,兀良汗的验尸官也查看了无数次,但是很显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哪怕尸体砍得再是破败,但该有的东西就一定会有。 可是,经过众人拼凑,除了头颅、确实还少了一根尾指。 随同乌日苏前来的官吏等人开始窃窃私语。 对时雍存疑的人,也都闭了嘴。 乌日苏手指重重握拳,“我明白了。” 众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 乌日苏道:“此事兴许就是半山先生所策划,找个替死鬼掩人耳目,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死遁逃匿,从此逍遥法外……” 马上就有人附和他,“大皇子所言极是。如此说来,南晏内奸也就不用查了,非半山莫属。若不是做贼心虚,他为何要跑?” 除了这个,找不到别的动机了。 众人齐齐点头,称是。 乌日苏看着时雍,又徐徐皱起眉头:“不过,此事尚有疑点。半山伤势虽有恢复,但断断不可能一个人行事……必得有人相帮。” 什么话都要她来说么? 时雍抬了抬眉梢,轻轻一笑,顺着乌日苏的话往下说,“肯定有人里应外合。只不过,要在额尔古城的大牢里杀人调包,还有充足的时间逃匿,非普通人可为。” 她就差把狼头刺和大妃的名字说出来了。 半山是大妃的心腹,又是狼头刺的首脑,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四周突然下来,乌日苏的嘴紧紧抿起,迟疑半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有劳妹妹勘验,我这就差人传信给父汗,让父汗来定夺。” 时雍不多言语,轻轻咳嗽两声,说道:“若是大王兄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先回去休息了。病体未愈,头痛得厉害。” “我送你回去。”乌日苏撩袍就要走,却被时雍抬手阻止,“有塔娜和恩和跟着我就好。大王兄有空,不如多花些功夫在牢头身上,找一找蛛丝马迹?” 乌日苏与她目光相对,心里微微吃惊。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是那双眼睛,却让乌日苏觉得她早已洞悉一切。 “那好。你要多加小心。” 乌日苏与时雍道别,将她送到牢舍门口,又叫了两个贴身侍卫护送时雍回去,这才转身折返。 时雍领着两个侍女一路步行过去,沿途欣赏一般看了许久兀良汗大街浓浓的异域风情,又吃了点儿当地美食,感觉身子舒服了许多。 这么墨迹一番回去,坐下不到片刻,就有消息传来。 牢头艾尔的锁骨处有狼头刺青,可以确定是半山的人。只不过,他什么也没有招认,熬不过酷刑就那么没了。至于两个看守狱卒,他们不是狼头刺的人,只是欠了艾尔的银钱,不得已帮着他撒谎。但是,他们全程没有参与半山调包之事。因此,人去了哪里,打死他们也说不出来。 “公主,你好大的本事。” 塔娜和恩和双眼晶亮,崇拜地看着时雍。 “公主是如何猜到牢头有问题的?” “这个简单。他对我有敌意。”时雍慢吞吞接过塔娜递来的温水,低头浅泯一口,“我戳到了他的软肋,他怕事情败露,心底必然慌乱,人一旦慌乱,情绪便很难控制,难免流露出来。” 塔娜惊叹,“公主懂得真多。婢子好生佩服你。” 时雍最怕被人夸,闻言抬头一笑。 “所以,你们要学聪明一些,别轻易对我流露敌意或是杀气,我感知灵敏,说不准就会先下手为强。” 她话音未落,把塔娜和恩和吓得花容失色。 “婢子不敢。” “婢子不敢!” 时雍莞尔一笑,“玩笑话,不必当真。” 顿了顿,她又淡淡地道:“去厨房看看晌午饭。吃完饭我得睡一会午觉。下午父汗就回来了,少不得要去请安,又得一番折腾。” 恩和睁大眼睛,“公主,大猎当前,大汗是不会轻易离开猎场的。尤其这次围猎又与往年有些不同。” 她们对时雍说话,已然少了很多防备,往往情不自禁就说出点秘密来。 时雍勾勾唇,“那我们打个赌,怎样?” 塔娜也摇摇头,“大汗看重围猎,每次都会全程参与,不可能为一个先生的死回来。公主,你定然要输的。” 时雍道:“那就试试看好了。我若输了,把脑袋摘给你。” 恩和抿了抿嘴,下意识地道:“婢子若是输了,也把脑袋摘给公主。” …… 实际上,巴图回额尔古城的时间比时雍预料的还早了一个时辰。 她这厢刚吃过晌午饭,还没有来得及午休,就有人来传,说是大汗召见。 时雍看着大惊失色地恩和,好笑地摸摸她的头。 “好好把脑袋留着吃饭。” 恩和的脸蛋儿臊得如若滴血,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塔娜好笑地看她一眼,赶紧张罗着给时雍洗漱更衣,去见巴图。 巴图风尘仆仆的回来,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怒气,身上骑装未脱,手握黑金马鞭,暴跳如雷地在大殿里将连同乌日苏在内的所有人,挨个儿痛骂了一顿。 直到内侍通传“伊特尔公主到”,他脸色才稍稍放缓。 “宣!” 时雍进入大殿便感觉到气氛紧张。 臣子们低头垂目,乌日苏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巴图一人,虎目炯炯,一副压抑着怒火的样子,威风又彪勇。 “伊特尔,你身子可有好些了?” 时雍倒是没想到他会先询问这个,赶紧上前行礼,低低地道:“好多了。不知父汗召见,所为何事?” 巴图瞳孔微缩,视线从她头上落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叹息。 “我的女儿智勇双全,当真是可惜,生成了女儿身,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说,却听得在场的人心里一抖。 若不是女儿身,他是要将汗位相传的意思么? 没有人敢问,巴图也没有再接下去把话说完,而是慈爱地问道:“伊特尔你说说,立下此等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她怕是消受不起啊。 时雍微微代头,淡淡地笑道:“父汗,此事女儿只是出了一张嘴,并没有出多少力。查探抓人,缉拿审问,全是大王兄和诸位大人的功劳。” 巴图皱着眉头看她片刻,身子一转,看向众人,慢慢地负起手,挺胸朗声道:“既然伊特尔这么说,那本汗便不再责罚你们了。现在,你们都来说说,要如何找出凶手?我就不信,额尔古城里,竟有人能在本汗的眼皮子底下翻云覆雨。” 一席话令众人纷纷惊惧。 巴图的话至少传达了两个意思。 一则这个女儿对他的重要性。 二则半山先生和狼头刺之事,他不会再睁只眼闭只眼,要和大妃彻底算总账了。 大妃仗着娘家势力,在兀良汗素来强势,巴图又刚继任汗位没几年,对她多有忌惮,十分容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巴图下定决心对她清算,却知道此时务必表明心意,站好队,否则必将受到牵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大汗!臣有话说。” 巴图转头看去,抬抬手,“说!” “半山先生秘密组织狼头刺,四处为非作歹,想是与南晏眉来眼去多时,早就存了歹意,要祸害我兀良汗……” 巴图不无意外地看着他,眉梢挑高,“这个用得着你来说?本汗不知道吗?” “是是是。”那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又道:“半山此人巧言令色,想必大妃也被他蒙在鼓里,说不定就轻信了他的鬼话,从牢中捞他一命,也未可知……” 这话说得委婉。 没有直接说阿如娜就是出手救下半山的人,但是把矛头和方向抛了出来。 乌日苏看他一眼,突然上前,“父汗,儿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巴图哼声,“大殿之上,何事不可讲?” 乌日苏应了一声“是”,接着便有些犹豫地道:“得知半山出事,儿子便连忙封锁了额尔古城,如此严密的封锁,想必没有人可以逃出去……可是,我们翻遍了额尔古城也没有找到人。” 巴图看着他,“都翻遍了?” 乌日苏迟疑一下,说道:“除了大妃住处,一个不漏都搜查过了。就连伊特尔的住处,瓦杜也带了人进去搜查。” “大妃?很好。”巴图冷冷扫一遍大殿中人,哼声道:“来人,包围星罗台,本汗要亲自搜查。” “是!” …… 星罗台是大妃的居所。 巴图领兵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那齐刷刷的脚步声,震耳欲聋。 一种莫名的预感告诉她,不论此事是不是大妃主使,半山都一定会在大妃的寝殿被找出来。 时雍甚至可以猜测到,巴图在大妃殿中搜出半山之后的情形。 虽然这一切都在往她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 可是,事情发生得太完美了。 一开始,时雍的计划就是借由半山,离间巴图和大妃阿如娜,让他们几个窝里斗。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大妃和狼头刺被巴图拔除,也算是为赵胤报了一仇。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这一切就像有人在暗中助她一样。 是乌日苏? 还是命运的推手? 或者,另有其人? 章节目录 第583章 孽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巴图率大军包围星罗台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 兵丁们的脚步响彻大地,星罗台里却一片寂静。 灰蒙蒙的天空,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暴风雨就要来临。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穿一袭银白盔甲,手执锋利长枪,背对星罗台大门,一动不动地置身于暗淡的光线里,看着齐齐整整的队伍将此处围成铁桶一般。 “二皇子?” “大汗,是二皇子。” 从昨晚清查刺客到现在,整个额尔古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都紧张万分,但是在远离额尔古城的猎场,这个消息并没有扩散开来。 因此,来桑会突然出现在星罗台,让众人有些意外。 乌日苏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 巴图勒着马缰绳上前,厉斥一声。 “混账东西,手执利器拦在门口,你是要做什么?” 来桑一个字都没有说,就那般看着巴图和乌日苏,站了许久才徐徐平举长枪。 “儿子来救母。” 低低一句话,黯然、痛苦,既不冲动也不暴躁,眼前的来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巴图眉头皱了起来。 “胡闹!你母妃狱中劫人,窝藏奸细,你个孽子怎能是非不分?” 来桑仍然静静地看着他,“儿子救母天经地义。父汗今夜想要血溅星罗台,那便先从儿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字一字,来桑说得平静,却掷地有声,分明是存了拼死之意。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 巴图缰绳一抖,缓步上前,如狮王在对幼狮咆哮一般,沉声低喝。 “来桑!本汗命令你,让开!” 来桑纹丝不动,只眼睛里荡出一圈暗淡的波光。 “父汗,你从未爱过我的母妃,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爱? 这个说法是来桑从时雍那里学来的。 巴图听了,气得差点头顶冒烟。 对这个年纪的他来说,这种话荒唐又幼稚,也只有十几岁的来桑才会在乎。 他冷哼一声,腰刀猛地出鞘,发出金属冰冷的鸣叫。 “我只问你,让是不让?” “我只问你,爱是不爱?” “来桑!”巴图气得牙齿咬紧,他堂堂兀良汗王,怎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所威胁? 他半垂的刀尖抬了起来,手臂有力地直指来桑。 “你是要与你母妃同罪吗?” 来桑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兵丁,嘴唇动了动,低低地问: “敢问父汗,要如何处置我的母亲?” 巴图目光一闪,冷哼道:“那得看她做了什么,一共犯了几条大罪。” 来桑盯着他冷漠的面孔,忽而一笑,“母妃有罪没罪,父汗不都已经为她定好了罪。” 他用的肯定句。 来桑年岁不大,平常在大妃阿如娜的庇佑之下,活得肆无忌惮,做事冲动从来不计后果。可是,他并不是当真愚蠢,对巴图的为人多少有一些了解。 依巴图的性格,不坐实罪名,他根本就不会出手。既然出动了这么多兵马前来,自然不会无功而返。一旦两个人撕破了脸,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父母之间的恩怨摆到明面,来桑眼里全是伤痛。 “往常母亲总是骗我,说我是父汗最宠爱的孩子,也是兀良汗最尊贵的王子。吉尔泰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人人都这么说的,一个个捧着我,惯着我。父汗默认了,我也信了。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这是天底下最无奈的谎言。说的人在撒谎,听的人也在撒谎。而我,就是那个最可笑的傻瓜,活在谎言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说到这里,来桑喉头突然一梗,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巴图。 “我在南晏学到一句话——捧得越高,摔下来越痛。父汗,你何其忍心?我真是您的儿子吗?” 巴图满脸怒容,大军当前,他根本不想听一个毛孩子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一时间气得火气冲天。 “要是有得选择,我宁愿你不是。来桑,再警告你一次,本汗在搜查乱党奸细,你若再执意阻挡,别怪我不念父子之情了。” “好。我明白了。”来桑眼皮垂下去,长枪却高举起来,“来吧。巴图,我不怕你。” 他直呼其名,气得巴图暴跳如雷,再不多话,猛地挥刀。 “来人!将这个孽子拿下,押入大狱候审。” 来桑冷笑,“你是我父,你若杀我,我不敢反抗。但是旁人,呵……” 来桑有一双同巴图一模一样的眼睛,就那么冷冰冰扫视一眼在场的人,杀气十足。 “但是,旁人就要尝尝刀口舔血的滋味了。” “混账东西!”巴图知道下属无不忌惮来桑的身份,深吸一口气,持刀拍马冲上去,嘶声大吼。 “那本汗今夜就亲自教训你这个孽子!” 一听这话,兵丁们立马分立两侧,将场地留了出来。 “草原之鹰”果然名不虚传,巴图一把钢刀在手,在马嘶声里纵身上前,骠悍勇猛,杀气腾腾,单看那个阵仗就极为吓人。 “来得好!” 来桑赤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巴图,突然手勒马缰绳,举起长枪往前冲了过来。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和巴图战在一处的时候,却见他昂首挺胸,丢开长枪,直直朝着巴图的钢刀撞上来。 巴图大骇,飞快收刀。 已然来不及,刀尖噗一声刺入…… 来桑手上的长枪“咚”的一声重重落地。 四周传来惊呼声和喊叫声,来桑却仰脸看着巴图,双手握住那柄锋利的钢刀,好像嫌刀身刺得不够深似的,再往里一捅,嘴角吐出一口鲜血。 “父汗,我说过了。你是我父,你要杀我,我不敢反抗。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巴图双眼瞪大,看着他发不出声音。 来桑微笑,“不知儿子一命,可否换父亲一个承诺?” 巴图沉下眉,紧咬牙关,“你说。” 来桑道:“不论母亲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恳请父汗饶她一命。父汗可把她遣回哈拉和林,终生不与她相见…………但恳请你……念及夫妻一场,母妃真心待你,给她一个生的机会。” 巴图默默看着他。 来桑气若游丝,“父汗,儿子求你了……” 巴图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何时说过要她的命?” 来桑眼睛一亮,发出一抹耀眼的光泽,“当真?” 巴图看着来桑胸口涌出的鲜血,刺目般挪开了红,“来人,扶二皇子下去,传褚道子!” “是!” 几名侍卫齐齐冲了上来,架住摇摇欲坠的来桑。 乌日苏沉寂片刻,看了看漆黑一片的星罗台,走上前去,低声问:“父汗,星罗台,搜是不搜?” 巴图沉默地抬起双眼,注视着星罗台的大门,片刻,吐出一个冷酷至极的字。 “搜!” —————— 时雍从大殿出来并没有跟去星罗台,而是回房补觉。 困是一方面,不想掺和又是另一个方面。她昨夜完全没有睡好,这么躺到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间,听到塔娜的喊声,这才睁开眼,不悦地问。 “怎么回事?” “公主,二皇子快死了。褚老让我来请你前去。” 来桑不是在猎场么? 什么时候回到了额尔古城? 时雍瞬间清醒,匆匆套好衣服跟着塔娜过去。 皇城里喧嚣阵阵,听声音是从星罗台传来的。时雍匆匆问了下来桑的伤势情况,在侍卫的带领下进了寝殿,便看到了被染红了半边的床,以及床边一脸踌躇的褚道子。 “公主来得正好。” 褚道子的声音颇有几分急切,望了一眼来桑。 “我记得你曾说过一种缝合之术?二皇子这伤,正是合适。” 前阵子二人时常谈论医道,时雍便把外伤缝合的必要性和一些现代医理告诉了褚道子,同时告诉了他孙正业的术房,以及光启帝的治疗情况,权当是医术交流。当时褚道子不以为然,时雍没有想到他其实都记在心里了。 “我来看看。” 时雍沉着脸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来桑的伤势,心底暗自侥幸。 “幸好没有伤及要害。” 她话音未落,一直昏迷的来桑便睁开了眼睛,看她一眼,有气无力地笑。 “阿拾,你来救我了……真好……” 章节目录 第584章 遗书威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好个鬼啊! 真是个傻孩子,哪有人这么玩命的? 时雍瞪他一眼,“我还真想不到,你这么怂。竟然会用最笨的招数对付你爹。” 来桑抿了抿干涩的嘴,朝她眨了眨眼。 “我有分寸……再说……有你,有褚老……我知道……我死不了。” 分寸就是不让钢刀直刺要害么?真是天真。 就时下的医疗环境来说,一个小伤都有可能致命,怎么能轻易去赌? “此处不是南晏,没有良医堂,也没有术房。你可真是大胆!” 时雍想到兀良汗的治疗环境,也有些焦躁起来。 “师父,你想办法为他止血,护住他的小命,我去准备器物……” 褚道子点点头,又看了来桑一眼。 “一时半会死不了。” 这话说得,人家好歹是个皇子呢。 时雍瞄了来桑一眼,没有反驳,领着塔娜下去了。 没有缝合线,只能用丝线,消毒措施也得尽最大的努力做好。时雍整个人忙碌起来,一直待在来桑的寝殿里,直到为他处理好伤口,又看着他吃完褚道子的“臭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才走出殿来,看到星罗台那边冲天而起的火光。 “怎么回事?” 一个侍卫匆匆过来,想要闯入殿中,被褚道子拦了下来。 “二皇子刚刚睡过去,不要打扰。” 侍卫脚步停下,满脸惊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时雍,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大妃……” 褚道子问:“大妃如何了?” 星罗台的火光大家都看到了,但是具体发生什么事情,目前他们却是不知。侍卫脸色灰败,抹了抹脸,哭丧一般说道: “大妃……去了。” 死了?时雍心脏骤然一紧。 来桑拼尽一死想要保住他母亲的性命,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么? 这一刻,时雍的内心七上八下,很是复杂。 阿如娜为了儿子争权夺势,组建狼头刺,四处为非作歹,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可以说,她死得其所。可是,从来桑的角度去看,也是一段悲剧。 不敢想象来桑醒来会是何种疯狂,她双手合十,长长一叹。 “可怜天下父母心。” 褚道子一动不动,语气平淡,“疯子。” “???” 时雍不解地仰脸,尚未出口询问,门口传来恩和焦急的声音。 “公主!伊特尔公主!” 恩和气喘吁吁,跑进来捂着心窝,大口喘气。 “大汗叫你速速前去。” 时雍看了褚道子一眼,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匆匆叫她,想必是与半山先生和大妃阿如娜有关了。在牢中验出半山不是本人的是她,如今难不成是让她去核准,或是重新勘验? 褚道子抬了抬下巴,“无妨。老夫同你一道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人好像真的就成了她的师父了。 在这个陌生的异域,有这么一个长者提点和帮助,时雍心里忽而一暖。 “多谢师父。” 这声师父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褚道子深深看她一眼,大步走在前面,黑袍森冷,看不出半分情绪。 …… 星罗台时雍没有来过,但是比想象的更为宽敞华贵。 兀良汗大妃之尊,名副其实。 她同褚道子进去的时候,兵丁们正在提着木桶取水救火。吆喝声、喊叫声,此起彼伏。幸好星罗台的建筑排列与南晏不同,并不是全然一体,只有主殿燃烧,其余没有受到影响。 巴图此刻正带人在副殿里,殿中的地板上放着一具尸体,身上盖着的不是白布,而是大红的床单,那女子露出来的脑袋上,戴着一朵大红的绒花,脸色刷白,嘴唇也涂成了鲜红的颜色,画面看上去很是诡异。 “参见父汗。”时雍上前行礼,看了一眼那大红床单,“不知父汗叫我前来,所为何时?” 巴图皱紧眉头,声音略略喑哑。 “大妃喝下了毒酒,你且看看,还有没有救。” 时雍吓了一跳。 那不是一具尸体吗? 她微微低头,“领命。” 时雍知道,巴图之所以叫她而不是叫褚道子,是因为大妃的性别。因此,她心里是有些悲切的,不是为大妃这个人,而是为这个时代的女性。 哪怕要死了,也有贞洁一说。 时雍翻了翻阿如娜的眼皮,探了探鼻息和颈动脉,心里黯然一下,又慢慢掀开那一条大红的床单—— 眼前突然一刺,她猛地怔住。 阿如娜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红裙。 鲜艳的红色充斥着她的眼睛,再往下看,脚上也是大红的鞋子。 一身红,这分明就是女子大婚时才会有的装扮。 以此赴死,又充满了诅咒之意。 也许在她的一生里,与巴图成婚,便是最风光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吧? 然而,她最终没有死在仇人的手里,却是死在她丈夫的手上。 时雍再检查了一遍。 瞳孔散大,脉搏消失,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已经没救了…… 她闭了闭眼,默默将床单盖回去。 “人已经走了。父汗,节哀!” 这声节哀,时雍说得缓慢,并不知巴图哀是不哀。巴图听了,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个人站在原地安静了许久,这才慢慢走上前去,看着那一片红得刺眼的颜色。 “我没想让你死,你为何如此绝决?” 四周鸦雀无声。 阿如娜不会回答他,旁人更是不能。 一群人静静而立,殿中气压低仄。 时雍不知道巴图和阿如娜这对从年少一道走来的夫妻,究竟有多少真情存在,更不知道两个人没有没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只是觉得这画面刺眼,很刺眼。 因为她的身份。 关系到另外一个女子的人生。 这个看着阿如娜黯然神伤的男人,对待陈岚又是何种心思,何种情感? “大汗。” 这时,一个内侍走上来,将一封书信递到巴图手上。 “大妃留下的书信。” 巴图看一眼身边的时雍。 时雍懂事地退后一步,巴图低头拆开了信件。 “夫君,去母留子,你可满意?” 抬头第一句看完,巴图眼睛便眯了起来。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你怨恨了我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亲眼看到我死在你面前,这一刻,想必你已是快慰之极。没错,狼头刺是我所有,吉尔泰是我的人,那个贱人也是我下的手。半山更是得我所救。但是,你不必妄想找到他了,他和狼头刺是我儿后半生的倚仗,你若好生待来桑,许他汗位,我保证你往后余生再也听不到半山和狼头刺的名字。你若不肯顾念父子之情,为了抬举你那个杂种上位而慢怠我儿,我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你,狼头刺也会每时每刻、想方设法取你项上人头。” 巴图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将书信合拢在掌心。 “伊特尔……” 时雍微微一愣,不知道巴图此时唤她是什么意思。 她皱眉望去,抿唇不语。 巴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表情难辨。 “父汗这一生,只对不起一个女子,那就是你娘。” 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坚定这种信念,他没有去看阿如娜的尸体,端详着时雍,徐徐问:“你恨我吗?” 时雍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说,她还来不及回答,便见巴图自嘲一笑。 “乌日苏恨我,来桑恨我,你也恨我。你们都恨我。” 说着,他半垂着头,徐徐走出大殿,没有回头,只是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没有来时那么气势凌人,乍一看去,仿佛老了十余岁,连身子都佝偻了起来。 茫茫草原,雾霭迷空。 这一天的额尔古城大风呼啸,暴雨如期而至,雨点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熄灭了星罗台的大火,也打湿了众人的衣衫。 战争的号角便是在这时吹响的。 巴图站在雨雾里,看到匆匆赶回的斥候,跪在瓢泼大雨中朝他大声呐喊。 “大汗,嘉南关告急!南晏皇帝御驾亲征,率数十万大军,多路并进,正朝兀良汗直扑过来……” 章节目录 第585章 命运的抉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巴图围猎演武,便是为了与南晏一战,但赵炔会在短短时日就率领大军直逼嘉南关,兵马集合这么快,还是有些出乎意料。通常情况下,发动大规模战事都得有个过程,小规模摩擦到大规模接壤,皆非一朝一夕,很难全盘封锁消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来得好!” 这一生,巴图做过无数次与赵炔在战争上一决高下,打得赵炔落花流水的梦。 从巴图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那一句“要让他好好看看,我和他,到底谁的儿子强”,到昨天他整兵南下,从上一辈的旧怨到这一辈的新仇——无时无刻,巴图不在盼着与赵炔对决。 如今,赵炔终于来了。 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让巴图既激动,又有些措手不及。 “赵炔灭我之心,尤胜于我。既然来了,就不必再另择吉时了。” 巴图暗忖片刻,提起钢刀,重重掷于雨地,发出嗡嗡鸣叫。 “传我汗令,猎场各路兵马按原定计划,兵分两路,奔赴嘉南关,左右痛击来犯之敌。其余人马立即往校场集合,由本汗亲自领兵,前往增援。” “父汗。”乌日苏突然上前,压低嗓子道:“若父汗亲自领兵前往,大妃后事当由谁来操办?” 巴图一怔,眉头皱了起来。 阿如娜刚刚亡故,尚未发丧,来桑又重伤在床,目前还没有苏醒的际象。若是他就这么领兵走了,确实有点不合时宜。 乌日苏看他迟疑,又道:“如今南晏来犯,我们断不可再与北狄交恶。大妃之死不出两日就会传到哈拉和林。若是父汗好生操办葬礼,给大妃一个风光体面,北狄自然无话可说。若是……父汗草草了事,只怕北狄以此为借口,趁机对我宣战。届地,兀良汗腹背受战,战局将大为不同。” 巴图能忍阿如娜这么久,就因为有一个北狄存在。 三足鼎立,互相牵涉互有姻亲。北狄若是突然介入,势必打破平衡,破坏巴图的筹谋。 巴图看着这个心思细腻的儿子,眉头紧皱。 “乌日苏,你可有妙计?” 乌日苏踌躇道:“战争非一朝一夕,但葬礼不过数日。儿子可替父汗分忧,披甲执锐,领兵上阵。待父汗办好大妃葬礼,再来与我会合。” “你……?”巴图尾音微高,对乌日苏的领兵能力,明显有些不信任。 乌日苏道:“我自幼饱读兵书,虽是纸上谈兵,却也并非懵懵之辈。再有,我兀良汗虎狼之师,兵强将勇,想来几日之期,出不了大事。” 巴图皱眉看着他,许久没有吭声。 这个儿子天姿聪慧,从小便有过人之处,但是巴图只让先生教他习文,从不许他学骑射武术,便是有些忌惮他的身世——他是南晏广武侯的外孙。广武侯陈景文韬武略、骁勇善战,根子里就带了过人之智。实际证明,他没有看走眼,乌日苏年纪不大,但他的才干远非来桑可比。 在两个儿子的培养过程中,巴图是有些犹豫的。有时恨来桑不争气,斗大的字教无数遍都识不全,而乌日苏一学就会,因此他时常内疚,觉得愧对乌日苏,认为自己做了错误决定,乌日苏才是能带领兀良汗变得更加强大的继承人。 有时候他又会暗自庆幸,平庸的儿子比天才的儿子更易掌控,翅膀再硬,也飞不起来。来桑千不好万不好,但心思简单,会孝敬、懂服从。文不成,武尚可,上阵能杀敌,他才是最好的继承人。 一会偏左,一会偏右。一会要养虎,一会要放鹰。 在巴图这种犹犹豫豫的过程中,两个儿子渐渐长大,成了如今模样。 此刻,来桑重伤,生死不明,发妻服毒自尽,以死相挟。来自妻儿的双重打击,哪怕是巴图这种冷酷无情的男人,嘴上说得再狠,内心也不可能没有半分触动。 乌日苏的提议,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好抉择。 南晏突然领兵来犯,还是皇帝御驾亲征,兀良汗应战本就有些仓促,巴图不能亲自上阵也就算了,若是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领兵,势必会对军心产生影响,让南晏抢占了先机。 “好。” 巴图再三权衡,终于首肯。 他忖度道:为阿如娜行大葬,最多不过七日。短短几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待这边事情有了眉目,他即刻快马加鞭赶过去与大军会合,也误不了事。 “着令,大皇子乌日苏即任兀良汗伐晏军主将之职,奉谕点兵,于今日申时奔赴嘉南关,与来犯晏军决一死战!” 乌日苏身子一震,当先跪下。 “儿臣领命,必不负父汗所托。” …… 校场上,威风凛凛的旗幡被呼啸而过的长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兀良汗各路大军齐集于此,战马寒刀,轻甲长枪,火铳铁盾,一排排井然有序。 这是兀良汗的精兵。 乌日苏一身银白盔甲,昂首挺胸,执缰骑马,徐徐走到最前方,银盔下,他那张格外清俊的脸庞,此刻肃然而寒冷,在杀气腾腾的大军面前毫不逊色。 他来前,是有人轻视于他的。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就是做个样子。 他这么冷然上前,竟让人有些刮目相看,原本还有的窃窃私语,当即静下。整个校场上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 乌日苏看一眼众将士。 “鸣鼓。” …… 鼓声震天动地,惊得寒鸦冲天而起。 雨雾沾染了时雍的眉目,她抬头看着天空,眼底染上一抹焦躁。 “又要打战了。” 褚道子站在她的右侧,身上那件黑袍就好像终年四季没有换过一般,身子也永远僵硬如石,若是他不说话,风也不吹动他的袍角,就像是一尊雕塑。 “师父……” 时雍低低道:“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褚道子不看她,而是与她一样看着远方。 “打了合,合了打,打打合合,争来争去。世人总是如此,争一地二女三山五岳六城七部八百里疆域,争那望不尽的红墙碧屋,美女佳人,江山盛世。有朝一日,眼一闭,或腾云而起,或遁入地狱,肉身终是喂了虫蚁,与那痴人何异?” 时雍侧目。 黑袍飘飘,淡然清瘦的褚道子,很有一代大侠的感觉。 这一刻,时雍只能仰视于他。 “师父,为何世人总是看不透?” 褚道子道:“有人死得其所,有人生而有憾,人各有命,不必强求。” 时雍抿了抿嘴唇,突然站直了身子,双臂抬起,朝他深深作了个揖礼。 “有您这样的师父,徒儿与有荣焉。” 时雍这么客气,褚道子总算是正眼看向了她。 可是,稍顷之后,却是重重一哼。 “没一句真话。” “……” 时雍看着这古怪而倔强的老头,心里话:是真的啊,从来没有这么真过。她清了清嗓子,正了正神色,正想表明一下心意,褚道子已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 “你若当真念我几分恩情,留我一命。” 什么? 时雍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父……” 她追上去,还想再问,褚道子却越行越远,头都不回,根本就不想理她的样子。时雍觉得褚道子这话莫名其妙,不甘心就让他这么走掉,牙一咬,飞快地跑起来,气喘吁吁地拦到他的面前。 “不说清楚,你不许走。” 褚道子直视着她,那双掩于黑袍下的眼睛,豁然生出一抹利光。 “来桑是你我好不容易救活的人,能留他一命,也是福报。” 时雍眼睛微眯,嘴巴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她就那么看着褚道子,深深望着他,然后看着他与自己错身而去,渐行渐远。 站在原地,时雍脸色变幻莫测,许久,她方才轻哼一声。 “原来如此。” 章节目录 第586章 天翻地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司命,鸣吠,黄道吉日。宜:订盟、祭祀、祈福、入殓、破土、安葬。 兀良汗大妃阿如娜的葬礼便选在这日。 巴图隐瞒了她真正的死因,对外宣称阿如娜误信奸人,被狗贼半山毒杀在星罗台。 大妃之死,举国哀恸。大汗巴图更是悲痛得彻夜未眠,无心战事,正值南晏大军来犯之际,大汗却执意留在额尔古城,亲自为大妃操办葬礼,可谓夫妻情重,恩爱无疑。 而南晏皇帝趁此机会,撕毁盟约,领兵来犯,自是寇贼行径,令天下人不耻。 这番说词符合巴图的心思和此番国情,也可以暂时稳住得知公主逝世,派人前来吊唁的北狄皇室。 巴图用了最好的梓棺,选好了一处福地,要将阿如娜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就连那个被烧成了废墟的星罗台主殿,他也叮嘱工匠要按原本的样子修缮,不可让大妃魂魄归来无依。 如此,当真是做足了一个深情丈夫的模样,将那些隐隐约约藏于民口的流言蜚语击得粉碎。 “得夫如此,大妃死也值了……” 恩和那天不在星罗台,也没有任何人敢告诉她真相,她与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一样,为大汗对大妃的深情而感动流泪。 这两天,恩和已经抹了好几次眼泪了,这会子听到星罗台那边的丧乐响起,更是伤心不止。 “公主,我们快些过去吧。再晚了,就要失仪了。” 时雍身为兀良汗的公主,虽然没有参与操办,但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得去露个脸,走走过场的。 闻言,她皱着眉头咳嗽几声。 “我好似风寒复发,头痛得紧,身子酸软无力……” 塔娜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恩和却大惊失色起来,“公主,可要我去叫褚老来为你配药……你吃了,还是得去一趟星罗台的,否则定会有人说三道四……你不去不好的。” 她结结巴巴很是急切,时雍嗯一声,“我知道。” 塔娜道:“我为公主更衣吧。” 时雍点点头,再次咳嗽着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又栽倒下去,有气无力地道: “塔娜,你替我去向父汗说一声,就说我旧疾复发,为免灵前失仪,还是在此遥祭好了。” “这……” 塔娜的眉头皱了起来。 很明显,她也觉得这么做很是不妥。 时雍眼皮微抬,淡淡一叹,“你照此禀报,父汗会理解的。” 怎么能不理解呢?陈岚会有今日,是拜谁所赐?不论今日的时雍是不是宋阿拾,她至少是宋阿拾的一半,她是断然不可能去祭拜杀母仇人的。 塔娜迟疑一下,“是。婢子这就去。” 恩和看着她离开,重重叹息一声,似是不解时雍的举动,又似是惋惜不能亲自前去见证如此隆重的大葬之礼。 “公主,我去找褚老来,为你配药。” 时雍躺在椅子上,没有抬眼,嘴唇翕动般动了动,无力点头。 恩和朝她行礼,转身走向门口。 嘭!门板刚被拉开,恩和的身子便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时雍眼神一厉,望着无人的房门,掌心扣紧了瓷盏。 “什么人?出来!” 低呼声尚未落下,就在那个人影进入房里的刹那,时雍手腕一扬,便见寒光闪动,她手上的瓷盏如同利箭一般朝那人迎面飞过去,而她自己,几乎在同一时刻便翻身一跃,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便抽出了放在床边的长剑,纵身掠起。 砰的一声! 瓷盏落地,房门被来人反手合上,一声低叹传来。 “傻丫头,你要谋杀亲夫么?” 时雍刚才的快速反应,完全是应激状态,毕竟这两日额尔古城在办丧事,来往人员和情况都很复杂,半山又在潜逃之中,她十分警惕,肯定要抢先出手。 在赵胤出声的瞬间,她手上的长剑已然朝他直刺而去。 “小心!”时雍低低惊呼,收势不住的身子只能往旁边侧翻过去,长剑歪歪斜斜地刺向一个檀木柜子,铛的一声,她被力的作用反噬,手臂发麻,胃肠翻涌,人便往下栽倒。 呼!真是背运。 时雍眼一闭,做好了在赵胤面前摔个狗吃屎的丢脸准备,岂料,人还没有倒下去,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被他捞起来的,腰身倒在他的臂弯里,斜着眼看着面前这张放大版的俊脸,微微愣了愣,便双手推他。 “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你当额尔古城是无乩馆的后花园么?大人。” 赵胤扶她站稳,看着时雍担忧的双眼,慢慢说道:“不是后花园,但很快,就与后花园无异了。” “什么?”时雍眼睛微微放大。 尽管那日听完褚道子的话,她已然怀疑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推手就是赵胤。但是,当赵胤真的站在面前告诉她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额尔古城是兀良汗的国都,草原人的汗王巴图,此刻正在城中为她的结发妻子举行大丧,草原各部落的首领都前来吊唁,这是葬礼,也是盛会,在这种时候,额尔古城定然守卫森严,除非赵胤会飞,要不然,如何来去自如? 时雍想了想,又冷静下来。 “大人,你快些走。一会儿塔娜就要回来……” “她回不来了。”赵胤好似洞悉一切似的,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阿拾,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时雍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都忘了往常对他的称呼,直呼其名。 “赵胤……你做了什么?” 赵胤皱着眉,看着她,“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有做? 时雍看着这位言笑浅浅的南晏大都督,略显苍白的脸上,一阵变幻。 “嘉南关的数十万大军……不是你之所为?” 赵胤眉梢微微一挑,黑眸里闪过一抹寒芒,转瞬又变成对时雍的微笑。 “假的。” 时雍心窝又是一震,急切地问:“大晏皇帝御驾亲征?” “假的。” “什么?”时雍无法想象,谁能撕出这弥天大谎,“你是如何做到将巴图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赵胤沉了沉眉,淡淡看她,说道:“冲击嘉南关的人马不足五万,佯攻而已。” 怪不得那天,赵胤会笃定地告诉过她,这场仗打不起来。 时雍一动不动地站着。 赵胤低头看着她,微微抿唇,“至于巴图所得的消息……大抵这便是一报还一报吧。当年他如何欺骗阿木古郎,如今就怎样被他的儿子所欺骗。” “乌日苏?一切都是乌日苏的设计?不!是你和乌日苏的设计!” 时雍心里已豁然开朗,但是这个结果还是让她震惊到必须从赵胤的嘴里得到答案。 赵胤没有骗她,冷峻的脸孔平静地看她片刻,徐徐点头。 “走吧!回去我再和你解释。” 事情太过冲击,时雍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被赵胤带着手走出房门时,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她最后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出了这座华丽的也困了她三个多月的兀良汗皇城,更加不敢相信,她身边这个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颠覆了巴图引以为傲的皇图霸业和毕生追求。 他不要权势,却在眨眼间颠覆权势。 他不要江山,却在谈笑间夺人江山。 他手中无剑,两袖清风,却在翻手间掀起遍地狼烟。 所有的事情在时雍的脑子里,渐渐地串联起来,她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佩服,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惭愧和不确定。她以为自己是可以翻云覆雨的那一个开了挂的人。不料,在赵胤面前,仍然只能由他牵着鼻子走。 这样的一个男人…… 会给她一生一世想要的安稳吗? 命运的残酷,在时雍走出宫殿时,再一次如期上演。 火光冲天,尸横遍地,旗帜残损污秽,遍地的哀嚎与诅咒。 这一刻的额尔古城已然在战火中变成了一片狼藉。 这一天,是阿如娜的大葬之礼,但她没能葬入巴图为她准备的陵墓,而是被乌日苏从梓棺中拖出来,鞭尸暴晒。 这一天,执掌兀良汗位不到三年的巴图,被他的儿子拉下了汗位。 这一天,臭名昭著的“狼头刺”被彻底清洗,血流成河。 这一天,乌日苏成为了兀良汗新一任的汗王。 …… 章节目录 第587章 一月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个月后。 漠北草原迎来了它最美的季节。 从蜿蜒的长河到明镜一般清晰的湖泊,从奔驰的野马到绵羊鹿子,从河岸上的芦苇到仿佛蔓延到天边的绿草,还有刚刚吐出苞的花朵儿在恣意绽放,美丽又多情,氤氲而梦幻。这是一方造化神奇的净土,又如坠入人间的天堂。 几辆马车嘎吱嘎吱地走在原野里的古道上,随行的骏马扬蹄飞奔,马上的人披甲执锐,头戴红缨盔,看上去好不威风。 牧民们赶着羊,看着这一行人闯入牧民的聚居地,也好似没有看见一般,该干什么干什么。倒是有些年岁较小的皮孩子围上来,笑嘻嘻地奔跑、打闹,然后从车中姑娘的纤纤玉指里得了些糖果瓜子,又笑着一哄而散,惹得坐在车前的大黑狗龇着牙,“汪呜”一声跳下车,飞快地追上去,想同这些孩子玩耍。 然后,便是孩子恐惧的大叫声。 “快跑……大黑追来了……” “呜……阿母……大黑来了……呜……大黑要吃我……” “哈哈哈哈,大黑又不吃人。额里亚,你胆子真小。” “……” 孩童们的笑声越去越远,时雍撩开帘子一角,看了看还在草地上撒欢奔跑的狗子,嘴角微微一提。 “大黑回来。” 听到她的召唤,大黑吐着舌头,在地上坐了片刻,撒开蹄子便跑回来,一纵上马,钻入帘子里,脑袋在时雍的裙摆上蹭来蹭去,舌头更是毫不客气地舔上她的手背。 它的热情引起了男主人的不满。 “大黑。”赵胤低声制止,“不可伸舌头。说你多少次了?” 大黑耳朵动了动,转过头来看着赵胤,又匍匐着从时雍的脚边趴到他的脚边,舌头是没伸了,但不停地拿嘴筒子去拱他,不知是对他不满,还是在向他撒娇。 时雍看得好笑,“大人居然和狗子计较。” 赵胤淡淡瞥过来,“国之疆土、我的女人,一寸不让,人畜不分。” 噗! 时雍快被他笑死了,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她看马车已经进了村,脸上的笑容又敛了起来,眉尖甚至微微一蹙。 “我竟有些紧张。” 赵胤扫过她紧绷的小脸,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安抚地捏了捏。 “别怕。你没有做错什么。” 时雍抿了抿嘴角,想了一下,只剩一声叹息。 这个牧民聚居村名叫吉达,距离兀良汗的国都额尔古城有百里之遥,距离南晏却很近。村里牧民淳朴善良,对额尔古城发生的变故所知不多,也丝毫没有感受到百里之外的硝烟。 这一个多月来,褚道子和来桑就住在这里。 不得不说,褚道子是个极有远见又有医德的人。当初在霄南山上,他救时雍、放赵胤,后来在额尔古,又从半山手里将时雍解救出来,交到巴图手上。这些行为,让他有了在赵胤面前提条件的资格。 行善积德,每一善都有回报。 因此,他要带走来桑,哪怕乌日苏万般不情愿,仍是不得不首肯。因为如今的乌日苏根基未稳,还得倚仗大晏、倚杖赵胤。 当日,巴图将主力大军布局在猎场演武,得知嘉南关告急,便将围猎的大军派走,再把剩下的精锐武力全部交到了乌日苏手上。这一批精锐,是先可汗阿木古郎亲自操练的精良之师,执令符就可调集。 不过,只要是人就逃不开人情,“认符不认人”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 实际上,乌日苏为这一日已是准备许久。 乌日苏最有力的支持者是太师阿伯里,这个阿伯里不仅位高权重,还是先可汗阿木古郎的谋士、心腹、老师。阿木古郎活着的时候就十分信任他,乌日苏更是对其尊之重之,偏偏来桑年纪小不懂事,这些年又被阿如娜惯得恣意妄为,上次大青山之战,甚至让人将阿伯里关押起来,让阿伯里对他失望透顶。 在这次逼宫之战中,乌日苏除了得到大晏王朝的帮忙,最重要的助益便是来自阿伯里。因为阿伯里手上有一封阿木古郎临终时的亲笔手函。 巴图处心积虑要起兵南下,问鼎大晏,他的勃勃野心,精明的阿木古郎不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为了遏制巴图,他在遗旨中写明,若是有朝一日,巴图野心膨胀,一意孤行要问鼎天下,导致兵燹再起,生灵涂炭,那么可褫夺其位,在皇子中择一仁厚之人继位,若是巴图不遵遗旨,可代为讨伐。 这一份遗旨的存在,之前无人知晓。究竟是不是阿木古郎的意思,也已经无人能够考证,但是,阿伯里把它拿了出来,笔迹清晰,用晏兀两种语言写成,与阿木古郎的字迹一般无二。 乌日苏凭着遗旨和手符,带领精锐杀回额尔古城,一举拉巴图下马。而这个时候,南征的大军尚未到达嘉南关。这些人里,自然有巴图的亲兵和心腹将领,是赵胤巧妙地为乌日苏设计了这样一个时间差,等这些人得知额尔古出事,即便再想回援也已经来不及了。 乌日苏旨令他们原地驻守,不可南下,也不必返回额尔古。 如此一来,这些人就成为了隐患。乌日苏虽然手握重兵,但在汗位不稳时,不得不有所忌惮,也就更是需要借助大晏的力量,用以威慑。 北地狼烟,天不太平。 青史所书无非成王败寇,是褒是贬,自由后人评说。 就眼下而言,赵胤暂时滞留北境是为这乱世之局的风起云涌,也是为了时雍。 褚道子许她一种“驻颜之术”,说是可为她除去脸上疤痕,时雍便跃跃欲试。她倒无意强留赵胤,只是赵胤一面为公,一面为私,也就同她一道留了下来。这一个多月,他们住在离此处不远的南晏大营,每十天来一次吉达村,找褚道子问诊拿药。 褚道子同来桑的居所在村西,是几个背靠山峦的毡帐。 帐外圈养了一些羊儿,咩咩地叫唤着,隐隐还有马头琴的乐声。 “公主……” 马车停下,正在羊圈里打扫的恩和就直起身来,发出了欢快的声音。 “塔娜,快出来。公主来了。” 帐门一开,露出塔娜惊喜的面容。 她搓了搓手,“我去告诉褚老。” 两个侍女那时被巴图派去伺候并监视时雍,但整个过程没有使坏,与时雍保持了较好的关系,因此,在额尔古那一场宫乱里,她们得以活命,又被时雍带了出来,照顾二皇子来桑。 时雍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们了,见面也有几分欢喜。 她带着大黑跃下马车,走近看了看恩和红扑扑的小脸。 “怎么样?可还习惯?” 恩和点点头,笑容开朗乐观,“很开心。比在额尔古还要开心。” “为什么?”时雍追问。 恩和一怔,说不出来了。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这才羞涩地道:“很放松,吃得好,也睡得好觉。公主,我说得对不对?” 呵!时雍笑得眼儿弯弯,“说得很对。还有什么比吃得好,睡得好更开心的呢?” “咳!” 褚道子的清咳声,打断了两个姑娘的谈话。 时雍扭过头去,看到了仍然穿着那身衣裳的黑袍人,连忙上前行礼。 “师父好。” 褚道子回了一礼,看向正踩着杌子下车的赵胤,还有随行的谢放和朱九几个侍卫,不冷不热地道。 “大都督莅临寒舍,老朽可没什么可招待的。” 时雍前两次来,都是朱九和白执陪同,赵胤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 听到褚道子这么说,赵胤脸色淡淡,礼数周到地问了好,又道:“褚老是阿拾的师父,同我不必客气。” 时雍看着两人严肃的样子,叹了口气,四下里望望,放低了声音。 “师父,二皇子的伤势如何?” 章节目录 第588章 废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褚道子面色微沉,摇了摇头,重重一叹。 “我纵有回春之术,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眉头蹙了起来,“他还是不肯配合师父治疗吗?” 褚道子无声点头。 时雍问:“他这会睡着的吗?” 褚道子道:“刚醒。” 时雍想了想,说道:“我去瞧瞧他吧。” 褚道子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 塔娜也大着胆子接了一句嘴,“是啊,二皇子那个脾气,要是看到公主……恐怕又要疯起来了。” 来桑确实是个狗脾气。 额尔古城事发那天,他吃了褚道子的药昏迷不醒,等他醒转过来,已经是在离开额尔古城的马车上了。 天翻地覆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他一生一世,沿途的兵马和议论,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个人要在短时间内接受这样的命运转折,确实很难。来桑当时便撕心裂肺的吼叫、咆哮,将身上包扎伤口的纱布全部撕毁,一心想要夺下马匹返回额尔古去找乌日苏拼命,最后,被无为和褚道子生生拦了下来。 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怒骂、喊叫后,来桑终于平静下来,仿佛是接受了事实。 他不再吼,不再叫,但也不肯再理任何人。 他赶无为,骂褚道子,时雍来看他,他也只问了一句话。 “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每一次喝药、吃饭都需要费尽褚道子和无为的力气。 不得已,褚道子只能使用了当初对付时雍的办法,喂他吃药。 如此一来,他每日里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昏沉沉中睡着、醒来,再睡着,如梦如幻,不知今夕何夕,既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 “唉!” 时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内心复杂。 “那师父先帮我配药吧,我等会儿再去……”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赵胤的声音,“我去。” 他去?来桑看到他,还不失心疯啊? 褚道子一脸地不赞同,时雍更是直接阻止,“大人,他现在情绪不稳,你还是不要去见得好。” “你怕他撕了我?” “……我怕你一生气,就撕了他。” 赵胤扫她一眼,侧脸吩咐谢放:“拿棋。” 谢放垂下眸,应一声“是”,转身去了马车。 赵胤只带了谢放一人过去,没有由时雍陪同,撩开帐门时,来桑正在发脾气,将无为刚刚递到他手上的水盅掷到地上,骂得气喘吁吁。 “你为什么还不滚?” “我已经不是皇子,对你们没有任何价值,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无为默不作声,从地上捡起碎裂的瓷片,一抬头就看到了赵胤,再一转眼,看到了谢放。 他眼睛一低,上前朝赵胤行礼,手臂有些僵硬地张开,有阻拦之意。 “大都督,二皇子伤势未愈,您还是请回吧。” 赵胤道:“无妨。我看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无为默默侧到一旁,与谢放站在一起。 谢放看他一眼,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安静地上前将棋盘摆好,这才退开,再次站到了无为的右侧。 两个人一动不动,雕塑般站着,没有眼神交互。 而来桑看着前来的赵胤,苍白的脸上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竟是怪异地笑了两声,又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赵胤看着这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庞,安静了片刻,淡淡道:“来桑。” 来桑没有睁眼,也没有理他。 但是赵胤看到他的睫毛在不停地眨动,胸膛更是起伏不定。 “下棋吗?”赵胤优雅地抬手,执起棋子放在棋盘上,那一副悠然自得的轻松模样,仿佛是来探望多日不见的友人,并无半分疏远的样子。 来桑鼻子一酸,突然就想到了在南晏时,整天厚着脸皮去无乩馆找赵胤下棋的那些时光。 如今想来,竟如同隔世一般。 来桑到底只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不论是仇恨还是怒火,都很难完全压抑在心底。在赵胤平淡得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邀棋声里,来桑被彻底激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双目赤红地看着他。 “你还敢来看我?还想跟我下棋?” 他指着棋盘和棋盅,怒声质问。 “赵胤,羞辱我,你就如此快慰么?”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豹子般盛怒的来桑,觉得褚道子和阿拾言过其实了。这家伙能吼能骂,哪里是一言不发一心求死的样子。 “来桑。本座不会羞辱你。”赵胤平静地看着他,说道:“羞辱一个无能、无用又翻不起风浪的将死之人,更不会让我快慰。” 无能、无用、翻不起风浪……字字如刀,扎得来桑心头鲜血淋漓。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一眨不眨地看着赵胤,好一会儿,他才咬牙切齿地道:“那你留我何用?遏制乌日苏吗?” 赵胤沉眉,双眼淡淡扫他,“你没这本事。” 啊!来桑气得胸膛震动,仿佛随时都要背过气去。 “我既如此不堪,为何不杀了我?你们南晏人不是有句话叫斩草除根吗?” 赵胤想了想,很诚恳地点头。 “没错。只有惧怕的人才会斩草除根。你于我而言,构不成威胁,没有杀害的必要。” 他竟这样看轻他? 他竟这样侮辱他? 来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磨得咕咕作响,磅礴的怒气直冲脑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炸裂。 “赵胤,枉自我从前……尊你敬你,不曾想,你竟是一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一直将我玩于股掌……” 赵胤淡淡看他,“世间法则便是如此,强者生,弱者亡。来桑,你不该怪任何人。怪只怪你自己,投错了胎,人又愚不可及。” 他森冷的目光里,看不到半分怜惜。这与无为、褚道子、时雍和塔娜恩和这些侍女都不一样。他们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同情与悲悯,好像他就是世间最可怜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劝他忘掉仇恨,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杀母辱母,囚父夺位…… 这般痛彻心扉的深仇大恨是能够忘掉的吗? 他忘不掉,更痛恨每一个让他忘掉的人。 而赵胤是第一个不停激起他仇恨与反抗心的人。 来桑能感觉到,赵胤在激怒他,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赵胤的话让他那些沉睡的仇恨再次被唤醒。 “赵胤。” 来桑的脸消瘦了很多,眼睛看着大得惊人,语气也褪去了几分天真。 “你还记得你告诉我的话吗?” 赵胤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来桑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地说道:“你告诉我,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便是时雍之意。时雍者,时世太平也。你说,男子生天地,便要顶天立地,应以守护太平为己任。你告诉我北狄王当年走马中原,死伤百万,尸横遍野的惨境。你告诉我,指点江山,不如坐卧平安。你都忘了吗?” 赵胤眯起眼,直视着他,“没忘。” “那你是在做什么?”来桑气得喉头都哑了,怒声咆哮,“这便是你要守护的太平吗?” “是。”赵胤道:“兵者,止杀。” “呵,呵呵呵呵呵……”来桑冷笑着看他,“我说不过你,横竖你都有理,我如今总算明白了父汗的话……这便是你们南晏人的狡猾,你们全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恶徒。乌日苏身上不愧流着南晏人的血,他有样学样,把你们的阴险学了个十足,你们满意极了吧?”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来桑有些喘不过气来,手捂着胸口,双眼直勾勾地盯住赵胤,冷笑着掀起唇角。 “我后悔受你蛊惑,听信了你的鬼话……那日在猎场,我就应当揭发你,任由父汗宰杀了你这个心腹大患,那便再无今日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吼完,骂完,手上执棋,徐徐而动。等他再没有声音了,这才又慢吞吞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 “恨我,就好好活下去吧。” 来桑愤怒地低喝,“我以前杀不过你,也玩不过乌日苏。现在就算苟且偷生地活下去,你觉得我还能有报仇的希望吗?” 赵胤双眼盯在他身上,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留一条命,至少可以……下棋。” 说罢,他撩袍起身,单手负于身后,大步而出,只留下愤怒的来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气得浑身颤抖不已。 脚步声渐远,帐中安静下来。 来桑怒火中烧地直起上身,抬起手便要去拂棋,竟发现棋子被赵胤摆成了两个字。 “废物。” 来桑愣了愣,嘶声发狂。 “老贼,你回来。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 无为看着他,怕他伤害自己,快步上前控制住他。 “二皇子息怒。” 来桑疯狂地呐喊,“滚——-” 章节目录 第589章 欲言又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夕阳挂在山尖,晚霞如潮水一般漫过来,将星星点点的毡帐涂染了一片金辉。 时雍将褚道子配好的药拎在手上,同褚道子拜别走出来,看他跟在身后,转身又鞠礼,“师父,您回去歇着,别送了。” 褚道子看了她一眼,“我送大都督。” 时雍抬头看他,“……” 等褚道子从她身边走过,朝赵胤走过去,她才吐出那口气,“哦。” 谢放站在赵胤身侧,似乎正想说什么,看到褚道子过来,又收回脚步,默然而立。 赵胤扫他一眼,拱手抱拳,朝褚道子迎上去。 “褚老,在下正想来向你辞行。” 褚道子道:“天快黑了,不如将就歇一夜,明日天亮再启程?” 赵胤道:“多谢褚老。奈何营中公务繁忙,今夜务必赶回。下次再陪阿拾前来,给褚老请安。” 他的话总是说得客气,礼数也周全,但与人距离感从来不曾少去半分。 褚道子回礼:“这……既是大都督有公务在事,那老朽便不强留了。” 平常不是这么客气有礼的人,突然客气起来,就很怪异。 时雍站在他的背后,总觉得褚道子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但是他没有开口,便亲自把赵胤送到了马车边上。 “大都督慢行,老朽就不远送了。” 赵胤点点头,施礼。 褚道子又施礼。 两个人你来我往,古古怪怪的。 不过,褚道子没有说什么,时雍也不好多嘴。 赵胤似乎也察觉到了褚道子的异常,面色平静地问:“褚老,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褚道子想了片刻,“不敢。大都督慢走。” 赵胤眉头不经意蹙了一下,点头示意,扶了时雍上车,刚要跟着上去,就听到谢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爷……” 又是一个欲言又止的人。 赵胤转头,“何事?” 谢放回头看一眼远处的毡帐,低下头去。 “属下有两句话,想单独和爷说。” “现在?” “现在。” 赵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褚道子和时雍,点点头,“阿拾,你稍等。” 他同谢放走到一旁,只剩下时雍和褚道子眼对眼。 时雍越发觉得褚道子的样子很别扭,心里沉了沉,不由抬头捧住脸颊。 “师父,是不是我的脸……治不好了?” 褚道子一怔,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好像是不信任他的医术一样,不由重重地哼声,不悦地拂袖而去。 时雍:“……怪人!” 另一边,赵胤看着踌躇不前的谢放。 “说什么就说吧。” 在褚道子和时雍还没有出来时,谢放已经在他身边绕了好几圈了。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犹豫再犹豫,“爷,杨斐的事……你是如何考虑的?来桑也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再隐瞒不下去了,留下来,毫无用处,只会惹来猜忌。” 想到方才来桑对杨斐发脾气的样子,谢放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言词极为恳切。赵胤不无意外地看着他,挑了挑眉。 “你想让我把他带回去,恢复身份?” 谢放重重松了口气,“是。杨斐这次也算是立了大功……” “不是我不让他回。”赵胤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来桑伤势未愈,杨斐心里有愧,自愿留下照顾。” 一个人若是被人全然信任过,将身家性命完全相托,可是却身不由己的背着了对方,让人遭受了巨大的伤痛,即使有再多的理由和借口,也很难过得了良心那一关。 杨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当杨斐提出这个请求,赵胤明白他的心思,也就同意了。 谢放愣了愣,转过头去,望一眼来桑的那个大帐,叹了一口气,抬起手在脑袋上捋了捋,轻轻地道:“属下明白了。” …… 马车从吉达出来,沿着夕阳斜照的余辉,摇摇晃晃地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停了下来。 这是晏兀两国的交界处,在大晏国土这一边,有一座统共只有三条街道的小城,名叫贡康。 一个多月前佯攻兀良汗嘉南关的晏军,就驻扎在贡康。营地离城不远,赵胤治军严谨,不便将时雍带入军中,时雍脸上带着伤疤,也不愿意去见人,便同子柔和春秀住在贡康小城一个豪绅空闲的别院里,由白执、许煜几个侍卫陪同。 子柔和春秀是这次赵胤从顺天府带来的,带子柔是为了行事方便,带春秀是为了陪子柔,两个小姑娘再次与时雍相见,喜不自胜,恨不能整天黏在她身上。 可是今日,赵胤把时雍送到别院,两个小丫头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欢天喜地地迎上来,而是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道: “姑娘……客栈里来了贵人。” 贵人? 时雍望了赵胤一眼,“谁?” 春秀抢着回答,“公主。” 大晏统共都没有几个公主,能来这里的自然是宝音长公主无疑。 时雍微微一惊,示意她们前头带路,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问赵胤。 “大人,这事你可得了消息?” 赵胤嗯一声,“通宁公主不放心你,一定要过来看看,长公主便陪同她来。” 说来,宝音对陈岚是当真娇惯,要做什么就由着她做什么。只是,这关山万里奔赴而来,就只是因为不放心她么? 时雍内心有些忐忑。 早知陈岚已经恢复记忆,可她不知道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失去记忆的陈岚她不怕,如今这个陈岚,倒让她添了几分紧张。 因为她很清楚,她不是完完整整的宋阿拾。 这坐别院不大,摆设却典雅别致,此时的花厅里已经掌了灯,忽闪忽闪的火光照着陈岚的脸,苍白得近乎透亮。 宝音频频看她,目光里满是担忧。 何姑姑看到时雍和赵胤出现,长松一口气,微微笑着禀报。 “殿下,明光郡主和东定侯回了。” 宝音的眼里浮上一层笑意,“囡囡,阿拾和阿胤回来了。” 陈岚猛地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房门,目光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时雍进门便与她的眼神撞上。 凭着一个大夫的直觉,时雍觉得陈岚身子兴许是康复了,可是精神状态仍然不大好,像她这样的情况,还需要后续长期的治疗和调整,断断不可再受到刺激。 如此一想,她立马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娘。女儿想死你了……” 章节目录 第590章 可否相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像个孩子似的朝陈岚扑过去,模样极是亲昵。 赵胤看她一眼,垂下眼帘,上前向宝音行礼,“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 宝音摆摆手免礼,微笑着看时雍和陈岚,打趣道:“瞧这母女俩亲热得,阿拾都忘了姨母了……” 这是陈岚康复后,母女俩第一次见面,时雍很照顾她的心情,做了“自来熟”,但陈岚明显有一丝局促,看着同她亲昵的女儿,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手足该如何摆放,竟是不如失忆那会儿迷迷糊糊的状态自在。 “乖,快些给长公主请安……” 时雍能体谅她现在的心情,扭头朝宝音甜甜一笑。 “外甥女给姨母请安。娘,姨母对我可好了,她才不会怪罪我呢。” 陈岚笑了笑,歉意地看着宝音,“姐姐不要见怪,这丫头……都怪我没在身边,好好教导她礼数。” 宝音眉头微微一蹙,心里不免叹息。 不论她和炔儿如何把陈岚视若亲姊妹,但陈岚永远守着本分和礼数,从来都不肯越雷池半步……如今想来,她这辈子唯一放下这些礼节的时候,竟是失忆那段日子。 “阿拾说得对。”宝音叹道:“我们是一家人,我是阿拾的亲姨母,礼数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无关紧要。” “还是要的,不能失了规矩。”陈岚抿了抿嘴巴,拉着时雍的手,示意她坐在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慈爱,许久不说话。 这样的眼神对时雍而言,其实是陌生的。 当初的陈岚,眼神无辜而澄净,与现在截然不同,她微微垂了眸,抚着脸颊,“娘,你别这么看我,我这脸……一时半会好不了的,小心吓到你。” “怎会?”陈岚轻轻一笑,腼腆地道:“在娘眼里,你怎么都是好看的。” 说着,她抬手想要抚触时雍的疤痕,又似乎怕弄痛了她似的,手指停在面前,低低地问:“还会痛吗?” 时雍摇摇头,莞尔道:“早就不痛了。我师父说,只要耐心用他的药,内服外敷,终有一日会好起来,说不定比以前还要好看呢。” 陈岚对她多了个师父,似乎有些意外。不过,有宝音和赵胤在旁边,她不好一直抓着时雍说体己话,总得顾及一下场合,于是,她只淡淡点头,拍了拍她的手,便闭上了嘴巴。 宝音看她母女俩寒暄完了,抬头看一眼何姑姑。 “你和素玉先退下,本宫和郡主侯爷拉拉家常。” 何姑姑没有抬头,叫上丫头素玉,徐徐退下,便将房门掩上。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宝音看着安静不语的赵胤,好久才问道:“兀良汗局势如何?” 一个月前,赵胤便已将消息传回大晏,因此,宝音不是不知道兀良汗发生了什么。她问的,是乌日苏,这个极有可能是陈岚另一个孩子的新任大汗。 当然,也有巴图。 那个让她恨不能亲自扒皮抽筋的王八蛋。 赵胤看她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脸严肃地说道: “乌日苏才干过人,又与阿伯里交善,长期而言,平衡政局不是问题。但是,巴图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钻了空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兀良汗朝中,有不少巴图的心腹,只是眼下按兵不动而已。” 宝音微微眯眼,冷冰冰地问:“巴图如今在何处?” 赵胤看了一眼低垂眼眸的陈岚,淡淡道:“额尔古城兵变那日,巴图便落入了乌日苏之手。父子倾轧,是乌日苏家务,下官不便插手,不知情。” 宝音对他所说“不知情”似乎并不满意,眉梢不经意地抬了抬,微微一笑。 “阿胤始终拿我当外人?” 赵胤眼波微动,“下官不敢……” 宝音审视他片刻,轻轻一笑,“你的能力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你与乌日苏合作,但你不可能完全地信任于他,更不可能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 这笃定地说法,让赵胤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下官只知,事发后,乌日苏将大妃阿如娜鞭尸再暴晒荒野,然后,派了一队亲兵前往阴山地域,不知是何用意。” 他没有说清楚,但宝音何其聪明的人,这几乎就是意指乌日苏派人将巴图押去阴山。 而这个地方,旁人不知究竟,宝音和陈岚却十分清楚。 ……正是陈岚当初出事的地方。 宝音同陈岚交换个眼神,再望向赵胤时,眼里便添了几分幽冷,“阿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赵胤拱手,说道:“任凭殿下吩咐。” 宝音皱了皱眉,迟疑一下,突然咬牙,“我想见一见乌日苏。” 赵胤抬眼,“下官这便派人照会……” “不。”宝音摆手阻止,眼神深深地望过来,“不是大晏长公主要见兀良汗王。是宝音要见乌日苏。” 赵胤面无表情,点头,“明白了。下官这就安排。” 关于陈岚与巴图那些恩怨,宝音不便同赵胤细说,哪怕心里知道这些事可能瞒不住他,但这层窗户纸,就是不能捅破。可是,既然她们不远千里地过来了,无论如何,也得让陈岚和乌日苏见上一面。 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个了结。 是不是陈岚的孩子,也得有一个结果。 宝音这么做,完全是为陈岚考虑,毕竟没有哪个母亲不想见自己的孩子,从陈岚对阿拾的态度来看,她也是极喜欢孩子的人。 然而,陈岚虽然没有当场表态,却在赵胤离去后,一个人去了宝音的房间,直接拒绝。 “姐姐,我不想见他,也不想再见任何人。” 宝音一怔,似乎有些不明白。 “乌日苏你都不见吗?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孩子,你的孩子。” 陈岚低垂下头,“我知道。” 知道是她的孩子,却不想见? 宝音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一头雾水地想了许久,越发弄不明白她的心思了。 “囡囡,为什么?你不是也喜欢阿拾的吗?我以为你执意要来,除了亲自看到阿拾安好,也是想见一见乌日苏的?” “没有理由,我就是不想见人。”陈岚脸色苍白,眼睫垂下去,双脚往后退了两步,“既然阿拾无碍,始作俑者也都已经受到了惩罚,事情便该到此结束了。” 宝音震惊不已。 陈岚会有这样决定,太出乎她的意料。可是,她纵有满心疑惑,这到底陈岚的私事,这个孩子认是不认,得由她自己来决定。 “好。那我们便不见。” ………… 宝音和陈岚私底下说的那些话,还有陈岚那些遭遇,时雍并不完全知情,也没有人会去主动告诉她。但是她能明显感觉到气氛很不寻常,而康复后的陈岚,也不像往常那么容易交心了。 她们有事瞒着她。 占了宋阿拾的身子,时雍认为有义务关心她的娘,为此,她有些焦心,一方面继续看顾陈岚的身子,一方面想找赵胤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情况。 奈何,赵胤更是个锯嘴葫芦,一问三不知,实在把他逼急了,也只是告诉她,有些事情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那该从谁的嘴里说出来呢?” 时雍思忖片刻,突然眯眼掉头,拿一双不太友好的眼睛在赵胤脸上扫来扫去,哼声道:“我晓得了。我们家东定侯如今飞黄腾达了,莫非是准备换一个新娘子?” “说的什么傻话?”赵胤哭笑不得,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又是一声叹息,“阿拾不要胡思乱想,多陪你娘四处走走,散散心。” 时雍不高兴地扫他一眼,“谁让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害得我整日里心神不宁………那我就不明白了,除了侯爷要换妻,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侯爷,说吧,你再不说我就要去你营里搜查了,看是不是藏了貌美娇娘……” “……” 赵胤一个头两个大。 “你这女子,当真是胡搅蛮缠……” 他话还没有说完,房门被谢放敲响。 “爷!” 一看他的模样便有事禀报。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抬抬下巴,示意他说。 “阿拾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谢放道:“乌日苏微服来见,在城门口被王参将拦了下来。” 哦?时雍抬了抬眼,“这就是你们不能说的事?” 赵胤没有回答,对谢放道:“你先把人安置好。我这便去见长公主。” 章节目录 第591章 近亲情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漆黑的天幕下,灯火幽幽闪动。 乌日苏一身缂丝轻袍,背对着门,身影显得颀长而挺拔,比之从前添了几分英气,权势和地位给男人带来的力量仿佛让他彻底褪去了孱弱和温雅,时雍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竟有一种相见不识的感觉。 “咳!” 乌日苏手负在背后,正在看堂上的一副字画,时雍看他入神,不得不出声提醒。听到她的声音,乌日苏猛地转头,看到是她,立马亲和地笑着招手。 “阿拾,快进来。” 时雍迈过门槛儿,笑盈盈地朝他走过去,左右看看,不见侍卫,又调侃一句。 “大汗是一个人来的?” 乌日苏一怔,随即笑开,撩袍坐下。 “你可别取笑我了。随行侍卫都被东定侯的人马拦在外面了。只许我一人来见,有甚么法子?” 时雍哦一声,“有长公主在此,侯爷自是谨慎了一些。”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眉梢轻轻一扬,“大汗消息也实在灵通。长公主前脚刚到,你后脚就到了……” 乌日苏面有涩意,露出几分不自在的模样。 “你我兄妹,不必如此客气。你若不惯称我长兄,那便叫我名字也是可以的。” 时雍笑了笑,不置可否。 自从那日额尔古兵变,时雍就没有见过乌日苏,这次相见再回想当初,都有些唏嘘。 两人寒暄了几句,乌日苏频频望向门口,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时雍低头喝茶,只当没有看到。 乌日苏迟疑了许久,突然问道:“母亲……身子可好?” 时雍抬头,微微一笑:“挺好的。侯爷已去通传,你稍等片刻,一会儿就见到人了。” 乌日苏仿佛松了一口气,态度诚恳地道:“我来得仓促,也没有备什么礼,不知母亲可会责怪我不懂事……” “那自然不会。”时雍看他拘谨的样子,有肉眼可见的紧张,又笑了起来,“你放松些,不要惹得我也紧张起来。” 乌日苏轻笑一下,“兴许是期待太久,我近亲情怯……” 从小没有娘,在大妃阿如娜的威慑之下生存,乌日苏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他能活着长大,全因有祖父阿木古郎的照拂。 阿木古郎待他很好。可是,母亲在儿子心里的地位,不是旁人可以取代的。乌日苏心里缺失的这一角,本就伤痕累累,活着的每一天,他对母亲的思念与盼望,从未停止。而这种情感,在阿木古郎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吞噬着他…… 因此在得知陈岚前来,他那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实在难以抑止内心的冲动,他没有向任何人交代,带了几个侍从便悄悄出城,一刻不停地直奔贡康—— 时雍能体谅他的心情,目光一直带笑,满是鼓励。 “母亲是个温柔和蔼的人,以前因为生病,忘了一些事情。如今她病情好了许多……” 乌日苏闻言再次松口气,频频点头,满含期待。 两人坐了许久,盏中的茶水都喝干了,门外才传来动静。 乌日苏忐忑的心脏悬到了极点,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要以最恭敬的姿态参拜母亲,可惜,来的人只有宝音和赵胤,他并没有看到陈岚。 “长公主殿下,东定侯。” 乌日苏脸上难掩失望,但只是失态一瞬就恢复了笑容,礼数周全地施礼。 宝音看她一眼,心里唏嘘,脸上却是挂满了笑。 “快坐,快坐。大汗不必客气,坐下说话。” 乌日苏对这声“大汗”仿佛不太满意,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目光从赵胤沉默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时雍,不解地问: “长公主殿下,我想见一见通宁公主,不知……方不方便?” 宝音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再次在心里暗叹一声,强打精神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来贡康的路上,通宁公主偶感风寒,旧疾复发,身子有些不爽利,实在是不便见客……” 乌日苏一颗心顿时降到了冰点。 一是听闻陈岚生病,二是长公主说“不便见客。” 儿子来见母亲,怎会是“客”呢? 在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之后,乌日苏终于不再忸怩做客气姿态,苦笑一声,“长公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今日来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我是巴图的儿子乌日苏,也是通宁的儿子,广武侯的外孙乌日苏。长公主,我是来认亲的。” 认亲二字,他说得很重,敲在时雍的耳朵里,心脏都跟着麻了一下。 事实上,时雍原本也认为陈岚来贡康,是为了见乌日苏一面。陈岚没有跟着过来,她还有些奇怪,再听宝音这样的话,这才发现自己可能猜测错了。 陈岚似乎根本就没有与乌日苏相认的意思。 难道说,乌日苏其实不是陈岚的孩子? 她看了赵胤一眼,目光里充满疑惑。 赵胤却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压根不转头看她,端正得让她咬牙。 宝音沉吟片刻,这才带着叹息出声。 “大汗这一席话,听得我是一头雾水,着实不懂。通宁公主至今未嫁,何来你这么大的儿子?” 宝音装得辛苦,乌日苏听得愤怒。 满怀期待的来认亲,迎头却是一瓢冷水。 他胸膛起伏,心脏跳得极快,但还是克制住了情绪,小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殿下不必有顾虑。我也没有跟你们见外,我确实是通宁公主之子。” 宝音抿了抿唇,淡定地问:“这种毁人名誉的谣言,大汗从何处听来?” 乌日苏咬牙,慢声道:“巴图亲口承认,算不算谣言?” 亲口承认?他还有脸承认? 宝音想到巴图就怒火中烧,但是在乌日苏面前,又不得不维持着体面。而且,陈岚不愿意认这个孩子,她就不能替陈岚做主。 “大汗说笑了。”宝音看着乌日苏道:“通宁公主从来没有过孩子。” 乌日苏脸上的笑渐渐退散,整个人僵硬一般,看了宝音许久,慢慢抬手指向时雍, “那她呢,她不是通宁公主的孩子?” 宝音闭了闭眼,无奈一叹。 “大汗,你误会了。阿拾姓宋,是通宁公主收养的义女。” “义女?好一个义女。” 乌日苏冷冷的语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痛,字字句句都仿佛冰刀一般扎在人的心里,闻之心酸难忍。 “她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 说到此,乌日苏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整个人都颓然地软了下去。 “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见她一面,一面就好……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想看看她,我想了很多年很多年。长公主,我没有娘……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娘……” 宝音眼眶一热,差点被他说得掉出了眼泪。 “乌日苏……” 她叹息一声,不得不硬着心肠。 “这件事,可能是个误会。如今你已贵为大汗,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何苦拘泥于身世?不论你的母亲是谁,你都是巴图的儿子,是兀良汗的大汗,往后,兀良汗人的福祉民生都得靠你,你肩膀上责任重呐……” “长公主不必与我说这个!我只想问你一句。”乌日苏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宝音,手指紧紧攥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声音也变得喑哑不堪。 “她不肯见我。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长公主或是东定侯的意思?” 宝音实在不忍心伤害他,想了想,委婉地道:“通宁公主不是不肯见你,确实是旧疾复发,没法见人……” 乌日苏盯住她,目光里仿佛有火焰在跳跃。 “那我可否前去探病?” 这双眼睛满是悲伤,宝音实在忍不下心来了,低声劝慰道:“乌日苏,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章节目录 第592章 一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日苏情绪稍稍平复,坐了回去,“长公主但说无妨。” 宝音目光一闪,缓缓地说道:“巴图此人野心勃勃,被你夺去汗位,怎肯甘心?如此,他才故意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不可能。”乌日苏拔高了声音,断然打断了宝音的话,一气之下,冲口而出,“巴图连他自己不是我祖父的亲儿子的事都承认了,怎会对我撒这种谎?” 巴图不是阿木古郎的亲儿子? 乌日苏一句口无遮拦的话,听得宝音震惊不已。 “此言当真?” “自是不假。”乌日苏看了看在场的时雍和赵胤,思忖一下,淡淡地道:“巴图是祖父从我的祖姑奶奶家里抱养回来的,只是此事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宝音怔怔地看着他,“那阿木古郎的大妃,一生未有所出?” 乌日苏摇了摇头,“祖父的大妃死得早,后来便没再续弦,自是没有孩子。” 宝音心脏突然就绷紧起来,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静等许久才问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阿木古郎的大妃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从无她半分消息传出?” 乌日苏看着她略微失态的表情,大为不解,但还是将自己能知道的部分,如实告知。 “我听人说,祖父结仇太多,怕有人对大妃不利,从未让她现于人前,珍视得如珠如宝。就连大婚那一日,大妃也是盖头蒙面,不曾让人瞧到半分容颜……不过,虽不曾得见大妃长相,在兀良汗人看来,大妃便是天上的仙女,很是受人尊崇……只可惜,去得太早。” 宝音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后来乌日苏又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只是一遍一遍地想,阿木古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真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妻子,还是,他其实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一个妻子的存在?他所惦念的人,始终是她的母亲,终生如一? 唉!逝者已去,再无人得知他的心思。 “殿下……” 乌日苏的声音拉回了宝音飘远的神思。 而乌日苏在一番回忆后,人也平静下来,转而问:“方才殿下说,巴图被夺去汗位,心有不甘,这才撒谎来骗我,此言何解?” 宝音喔一声,神色恍惚片刻,才无奈一叹。 “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的母亲是大晏人,而且还是大晏的通宁公主,那些拥你上位的兀良汗部众,还会不会服从你?又会不会忌惮你?你好不容易到手的汗位,还坐不坐得稳当?大汗今日便装而来,想必也是有所顾虑的吧?” 乌日苏一怔。 又一瓢冷水浇下来,却泼热了他的心脏。 他眼含热切地望着宝音:“我明白了。这就是母亲不肯见我的原因?是不是?” “……” 宝音无言以对。 乌日苏的眼神却越过她,环顾一下客堂,视线落在时雍和赵胤的脸上,问明了陈岚居处的方向,突然走到门口,扑嗵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朝宝音三人抱拳拱手。 “劳烦替我转告母亲,儿子必不会让她失望。终有一日,我一定会让我们母子堂堂正正地相认。长公主殿下,东安侯,妹妹,打扰了。告辞!” 他径直夺门而去,头也不回,身影很快被夜色隐去。 剩下堂上三人,面面相觑,良久无声。 …… 本是为了劝回乌日苏,无意间竟然得知了巴图的身世秘密。接下来的两日里,宝音整个人便有些恍惚不安,陈岚也跟着她沉默寡言,时雍看到这般情形,便琢磨着让她们先行回京。 哪料,两位公主都不愿意。 陈岚要留下来陪着时雍,宝音要陪着陈岚,无论时雍怎么劝说都不行,又固执又任性,弄得时雍哭笑不得,只能等赵胤来了,同他商量。 赵胤去了大营,不知在忙活些什么,一直没有到别院来。 这一等,就又是好几天过去。 时雍都忍不住想要亲自去营中“寻夫”了,赵胤才在这日午后姗姗而归。他进门的时候,时雍刚沐浴出来,换了一身宝蓝色的男装,正准备收拾收拾去大营,乍一回头看到他,不由愣住。 “大人,怎么这时才回来?” 赵胤打量她身着男装的样子,眉梢若有似无地一扬。 “本座的娘子这番打扮,是要去哪里风流?” 时雍噗地一声,被他说得笑不可止。 “听说大人营中私藏了不少美娇娘,正想去一探究竟呢?不曾想竟被大人撞个正着,失策,失策。” “哼,胡言乱语。”赵胤走到她面前,突然低头,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的脸,低低地道:“美娇娘分明被本座藏在此处……” 时雍呼吸一窒。 近在咫尺的这张美男脸,精致勾人,让她几乎无法控制狂热的心跳。 “大人……”时雍看一眼背过身去伫立门边的谢放,闹了个大红脸,推了推赵胤的肩膀,小声道:“别闹,我有正事要说。” 赵胤叹息,松开她的下巴,唇角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额头,轻轻一啄。 “说吧。” 时雍抬了抬眉梢,被他这个似无意又有意的小动作撩得心里一荡,差点忘了要说什么。 “讨厌。你学坏了。” 赵胤揉了揉她的脑袋,“阿拾教坏的。” “……” 时雍哼声,给他个白眼,又敛住神色,将宝音和陈岚的事情告诉了他。 “两位公主滞留在边境小城,多有不便。我们得想法子把这两尊菩萨请回京去……” 赵胤扫了她一眼,“我正有此意。” 时雍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你来负责说服她们。” 赵胤点头,轻轻揽住她的身子,走回椅上坐好,顺势圈住她,“只要你同行,她们就肯了。” “我?为什么?”时雍的眼睛里全是疑惑,“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赵胤沉吟一下,眼底若有流光闪过,“我随后就跟上来。” 时雍抚了抚脸颊,犹豫地道:“可是我的脸尚未大好。我走了,怎么找师父……” “就知你会顾虑。”赵胤扳正她的身子,正色盯着她看,“褚道子与你一起回大晏。” “啊?” 这个消息让时雍有些意外。 “师父愿意走吗?他走了,来桑又怎么办?” 赵胤沉下眉头,迟疑片刻,像是压抑着某些情绪一般,徐徐地道:“我若是猜得不错,那天我们离开吉达时,褚老便是想跟我提及此事。” 时雍记得这事,当时褚道子确实欲言又止。 可最后,他没有说,赵胤是怎么猜到的? 时雍眯起眼看他,“大人是会算命么?” 赵胤哼笑,勾了勾她的鼻子,“不仅会算命,还会看相。” “厉害。”时雍煞有介事地双手抱拳,朝他拜了拜,眨了个眼睛,“烦请大人给小生算一算,看我何时才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赵胤淡淡剜她一眼,“本座掐指一算,小娘子将会嫁得如意郎君,从此如蛟龙得水,前程似锦。” “哈?”还有人这么夸奖自己的? 时雍笑不可止,伸手去扯他的脸颊。 “侯爷,你脸皮变厚了。” 赵胤慢慢点头,“正是,娘子教得好。” “哼!”时雍嗔怪地笑看他,“说正事,你是怎么考虑的?为何认定褚老想回大晏?” 赵胤想到褚道子那一身黑袍的样子,眉头渐渐蹙了起来,“阿拾以为,我们一走,他带着来桑,还能在吉达安稳度日吗?” 时雍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你是说,乌日苏可能会……对他们不利?” 赵胤目光凉凉,“人性如此,怎会容许有鲠在喉?” 时雍想了想,又道:“大人其实也想把来桑带回大晏吧?” 赵胤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看着她没有说话。 时雍目光灼灼,察言观色片刻,淡淡地道:“乌日苏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巴图?大人想必也不放心。那么,来桑活着,就是乌日苏喉头的鲠。有来桑在手,大人就能捏住了乌日苏的短……” 她说得很慢。 话落许久,赵胤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收了收胳膊,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明日,我们去吉达。” 章节目录 第593章 光天化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明日要同时雍一起去吉达,下午便不用回营,这难得休闲的半日便让时雍开怀起来。 趁着赵胤去给宝音和陈岚请安的工夫,她又飞快地换回了女装,将这两日搜罗回来的胭脂水粉安排上,给自己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如此对镜自照,松口气,稍稍满意了几分。 每日看这张脸,总觉疤痕恼人。可擦了些粉,再收拾收拾,时雍发现脸上的疤痕较一个多月前,已经淡去许多。这其中有褚道子的功劳,自然也有新陈代谢的作用。 时雍心里暗自欣喜,对恢复容貌更添了几分信心,连带着对逗弄赵胤之事又有了自信和乐趣。 赵胤回来时,她就藏在门后,双眼巴巴地审视着他,看他昂藏而立,一丝不苟的模样,她一个勾唇,冷不丁扑了上去,手脚一齐挂在他身上。 “侯爷~” 这娇滴滴的声音,时雍自己听了都肉麻。 然而,赵胤不仅没有被她吓一跳,也没有被她的“风情”所打动,目光自上而下看她一眼,手臂托住她,将人放在地上,像训孩子似的说她。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跟个猴儿似的?” 猴儿? 时雍哭笑不得。 可怜她打扮这么久,在男人眼里竟是一只猴儿? “谁家的猴儿长得这么好看?还没有毛?” 赵胤:“……” 时雍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总是有办法将话题转移到匪夷所思的角度,让人接无可接。 赵胤看她嘴角微撅,两只漆黑的眼里幽幽怨怨的模样,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然后转脸问坐在脚边的大黑,淡淡一叹。 “你主子这是怎么了?” 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一会素面朝天,一会浓妆艳抹。赵胤一脸都是疑惑,奈何大黑伸长脖子瞅了瞅,无聊地打个呵欠,舔着嘴巴将整个身子趴了回去,根本就不想理会他二人的样子。 时雍哼声,眯起眼剜他。 “还不是为了侯爷你的名声。” 赵胤不解,“此话怎讲?” 时雍皱了皱鼻子,给他一个鬼脸,皮笑肉不笑地道:“一会儿出街,我若穿成男子模样挂在你的身上,贡康百姓会不会早晚三炷香,求菩萨把侯爷召回南天门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出街做什么?”赵胤慢悠悠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低眸道:“故园水暖,云酣春慵,何不静中取幽,独处于室,拥香清寐?” 他本意是想说今儿天气这么好,不冷又不热,是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日子,何不两个人悄悄独处,吃茶看书说话,耳鬓厮磨,拥香而伴?总好过去大街上瞧那份热闹…… 可大都督太含蓄了,时雍就抓住了“独处”两个字。 “独处?赵胤你没有良心。” 赵胤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闹得手上茶盏差点滑落。 这一斜歪,茶水渗出来,溅湿了他的袍服,且刚好在裆部…… 时雍看着他脸上突然凝滞的表情,心里一个大写的尴尬,不过,脸上却只是短暂的错愕了一下,就恢复了平常模样。 “亏得我日日盼你,夜夜念你。好不容易人来了,竟然嫌我烦了,对我腻了,想要独处。好,既然侯爷话都说到了嘴边,那我自当践行当初承诺,绝不歪缠。我这就走……” 赵胤怔怔端着茶盏:“???” 这个男人窥得破天机,看得透谋局,就是猜不透他眼前这个女人。 “回来!”看时雍说走就走,赵胤坐不住,低吼一声,也没见时雍转身,他眉头一蹙,顾不上谢放和朱九还在门外,也顾不得脸面,三步并着两步,冲上去一把勒住她的腰身,将人往怀里一塞,又顺势拉转过来面对自己,神情严肃地低头瞧她。 “为何置气?” 时雍一怔,看他神色凝重,不像玩笑,也纳闷了。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赵胤皱了皱眉,“我何时嫌你烦,腻了你?” 时雍道:“侯爷不是要静中取幽,独处一室么?我这不就是还你清净,我走了,侯爷就可以一个人在此清寐,再无人打扰了。” 赵胤愣了愣,低笑一声,扣住时雍的后脑勺,重重一捏。 “阿拾要多读书。” “……” 时雍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若不是有当初那个“识不得几个字”的人设在,这男人敢说她没文化,她打不过他也得咬两口。 “那大人说说看,你是何意?” 让赵胤把他的想法用直白的话说出来,难如登天。 他看了她撅着嘴的小丫头,觉得甚是好笑,也不去解释,只是用修长的指尖点了点她的唇珠,哄孩子一般,低声问: “阿拾要出街做什么?” 时雍白他一眼。 有个帅气高大挺拔又威风的男人想带出去遛一遛不行啊? “女儿家的事情,我怎么好意思开口?”时雍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再出口时,声音比方才娇软,还故作地忸怩了两下,这才十分好意思地将不好意思的话说了出来。 “昨日里好日子来了,身子极是不便,想去买些好用的私物,我又怕独自出行丢了丑,这才盼着侯爷来了带我去……可是大人红白不问,上来就训斥我,一会说我是猴子,一会又要独处,横竖是我招你厌烦了,那我留下还有何意……” 一会侯爷,一会大人,她觉得自己快变成一只“嘤嘤怪”了。 好在,对付赵老贼,这一招比什么都好使。 一看她服软又委屈的模样,赵胤便全身心投降。 “傻丫头,怎么不早说?” 说罢,他转头吩咐,“谢放,备车!” 谢放脸颊不经意地抽了抽,嘴上应一声是,再与朱九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样的感受。 这个阿拾,当真是把大都督治得死死的。 …… 对于女子的小日子,赵胤所知不多,看时雍软绵绵的娇弱模样,愣是搂着她一动没敢动,就好像她是个易碎的东西,稍稍一用力就会把她捏坏了似的,眼神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她的表情,只要时雍眉心一蹙,他身子便紧张。 “哪里痛?” “肚子。”时雍不跟他客气,拉了他的手来放在小腹上,“揉揉。” 女子柔软的小腹,让赵胤整个胳膊都僵硬起来。 说来,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过亲密的时候,可是在大白天的马车上这般,却是少有。而且,赵胤素来发乎情,止乎礼,不论是亲热还是相好都十分克制,近来琢磨了一些心得,但也不放在时雍面前放肆,做不出那些登徒子的举动。 时雍眼神瞄他。 这男人的一举一动落入眼里,她又好笑又好气。 “我是洪水猛兽吗?” 赵胤抬头,“……你是阿拾。” 时雍挑了挑眉梢,“那你干嘛这副模样,怕沾上我有毒啊?” “是有毒。”赵胤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三个字,见时雍茫然地看来,又叹口气道:“怕你痛,不敢用力。” 时雍一直盯着他,见他真的在认真为她按抚,所言不似有假,又抿了抿嘴,“哼!你就是不够喜欢我。” “……”赵胤迟疑一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尽说胡话。” “古人云,食色性也。男子若当真心仪一个女子,怎会不生邪性?说到底,你只是不够爱罢了。”时雍慵懒地靠在那里,说完看赵胤要张嘴,又立马阻止他,忍住笑,低低地道:“侯爷什么都不必解释,你的心思,我都懂的。” “唉。”赵胤叹息,皱眉想了一下,“你这女子,我若当真做出什么。你怕是又有一箩筐道理,编排我狼子野心,邪淫无耻……” “不会。”时雍仰脸凑近,小手摸上去,偷偷逗他,“你试试看。” 女子刚一靠近,那口脂和香粉的味道便直扑鼻端,再有这软绵绵的话,赵胤只觉得脑门微热,浑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一般疯狂乱蹿。 “阿拾……” 章节目录 第594章 赤鼓又响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挑了挑眉,“侯爷想说什么?” 赵胤身子坐得正经,脸颊却微微发热,声音从嗓子眼里出来,仿佛被火燎过一般,喑哑不堪。 “光天化日,大街之上……” “不对,这是马车上。”时雍板着脸纠正他,轻咬下唇,一脸的无辜和委屈,“我都这么说了,你要是不肯,就是看不起我,不喜欢我……” 如此不讲道理的女子,着实难办。 赵胤呼吸困难,低头在她额间、脸颊,轻轻吻了吻。 “如此,可好?” “不好。”时雍瞥他一眼,“没有诚意。” “那要如何?” “要……”时雍凑近他的耳朵,刚想逗弄他一番,原本趴在木板上的大黑突然“呜”的一声,扑了上来。 它两只前蹄迅速地搭在赵胤的肩膀上,脑袋拼命往车窗挤,砰地一声撞在了时雍的鼻梁骨,痛得她差点掉眼泪。 “大黑……”时雍咬牙切齿,“你在做什么?” 大黑这种小可爱怎么懂得人类的荒唐? 狗子前蹄没有收回来,无辜地看了看时雍,摇了摇尾巴,嘴里“嗷嗷”叫了两声,又张嘴去咬住窗帷,想要把帘子扯开。 它想看外面。 大黑最近很懒,除了吃就是睡,这么来劲儿,肯定不同寻常。 时雍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帮着大黑拉开窗帷的一角,“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车帷一拉,外面的热闹传进来,一道道叫好的吆喝声,震入耳膜。 那里有几个江湖艺人在表演杂耍功夫,一群人正围着观看。长枪锁喉,胸口碎大石,油锅捞钱,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倒是地上那一面精巧的小鼓,有些别致,让时雍多看了一眼。 “嗷——嗷嗷嗷——” 大黑又叫了起来,冲着看杂耍的人群咆哮。 狗叫声惊动了街上的人,不少人转过头,惊恐地看坐在马车里的大黑狗,瞠目结舌。 时雍歉意地朝受到惊吓的人笑了笑,侧头观察了片刻大黑的表情,顺着它的背毛,低低地问:“乖崽,是不是看到了坏人?要不要麻麻带你去瞧瞧?” 大黑看她一眼,舔了舔嘴巴,身子又匍匐下去。 时雍心里忽上忽下,与赵胤交换了个眼神,看大黑已经躺平回去,不由松了口气,笑了起来,“看来你是想出去玩耍了。” 大黑极是好动,最喜欢在户外撒欢奔跑,这两日没怎么出来,想是有些焦躁。 时雍抚摸着狗子松软的毛发,等马车到了地方,她急匆匆买了一些女子用的手纸和布料,便带着大黑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疯玩了一回。赵胤跟着她,看一人一狗跳跃,奔跑的模样,只剩一声叹息。 这女子出门前喊腹痛难熬,一副风都能吹倒的小可怜模样。 可这会儿……连狗都撵不到她。 带大黑疯够了,二人原路返回,在经过方才那个杂耍之处时,大黑没有动静,时雍还特地撩帘子看了一眼,那些杂耍的人已经不见了,街面上的人,也比方才少了许多。 一切风平浪静。 …… 第二天吃过早饭,时雍便向宝音和陈岚辞了行,同赵胤一道乘车往吉达而去。对她的身子,宝音和陈岚一直不放心,听说她是去求医,又有赵胤亲自陪同,二位公主除了叮嘱安全,也就再无别话。 时雍有些唏嘘。 被当朝两位公主视若珍宝,压力很大呢。 马车出了贡康,通过关口进入兀良汗境内,顺着蜿蜒的长河徐徐深入草原腹地,快到晌午时分,终于到了吉达这个牧民聚居处。 大人们照常是见怪不怪,只是眼神撞上了,会给马车边的人一个友好的笑。仍然只是那些孩子,欢天喜地地扑上来围着马车,找时雍要吃的。 每次过来,时雍都会备上贡康城里买来的糖果,就是为了给这些毛孩子,而大黑也会跳下去与孩子打闹,争宠,玩耍…… “别抢,别抢……都有。” 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大孩子力气大,速度快,往往会拿得多一些,因此时雍总会顾着小的或是体力较弱的女孩子。 在孩子们的嬉笑和打闹中,时雍分发着从贡康带来的糖果,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头看了一眼,便很快退了回去,身子缩在毡帐的角落里,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到她。 时雍收回手,看着那个方向。 “南迪为何不来拿糖果?” 她话音未落,嬉笑的孩子们就变了脸色,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时雍看了看突然安静的孩子们,指着里面那个最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轻声道:“额里亚,你来告诉姐姐,南迪这是怎么了?为何她不来拿糖果?” 额里亚撇了撇嘴巴,看了看同伴,摇头。 “我不能说。” 时雍回头看一眼端坐休息的赵胤,又莞尔一笑,在糖果袋里捞出一大把,递出去对他们道:“谁告诉姐姐,这些便全是他的。” 几个小孩子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额里亚第一个举起小手。 “我说,我来说。” 时雍一把将糖果塞给他,“说吧。小男子汉!” 额里亚看了看同伴,又四下里观察一下有没有大人,这才神神秘秘地说道:“赤鼓又响了!今年轮到南迪家了。” 什么赤鼓? 什么轮到南迪家了? 小孩子说话不清不楚,时雍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从孩子们失色的面孔和额里亚的表情里捕捉到了一丝惊恐。 一种隐约的,来自神秘的力量仿佛扼住了她的心脏。 她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 “赤鼓是什么?为什么会轮到南迪家?” “祭神。要一个人,去祭神。南迪家只有一个弟弟,他们家要南迪去祭神。”额里亚说得犹犹豫豫,两只眼睛在不停地闪动,孩子掩不住的害怕,糖果的力量显然安抚不好。 时雍将剩下的糖果一并拿了出来。 “不要怕,你说清楚一些,我们看能不能帮到南迪,好不好?” 额里亚飞快地摇头,“不可以……姐姐,明日七月十五,你拿了药,就快些走吧……” 话音未落,额里亚飞快地夺过时雍手里的糖果袋,后退几步,招呼上小伙伴,便撒丫子跑了,转瞬间就不见了身影。 时雍看了看空荡荡的手,想到孩子方才的话。 七月十五。 明天,又是七月十五了。 这个日子不仅是中元节,对她而言,还是一个转世重生的特殊日子。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什么力量牵引着她,又在这个日子里听到了一桩古怪的事情。 她的身子情不自禁的绷了起来,连神色都凝重了几分。 一只手轻轻揽过来,在她后背上抚了抚。 “褚老或许知情。” 听到赵胤的话,时雍微微松了一口气,“走吧。” 牧民村住得比较分散,马车还没有从这头走到褚道子和来桑的居处,就见到杨斐骑马飞奔过来。 “爷!” 谢放勒住马缰绳,提醒车里的主子。 “是杨斐。” 杨斐也看到了赵胤的马车和谢放、朱九等人。他放缓了马步,走到跟前,一跃下马便拜倒在地。 “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赵胤撩开车帷,四下里望了望,“过去再说。” “是。” 杨斐低头,站起来牵了马匹,默默走到谢放的身边,与他并排而行。 谢放平静地看他一眼,目光直视前方,“你方才是准备去贡康?” 杨斐知道逃不开他的眼睛,嗯了一声。 他没有细心,谢放也不便在他禀报给赵胤之前询问,二人沉默策马,没有交流。 ………… 毡帐里,褚道子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直到听到密集的马蹄声,这才睁开眼睛,急切地撩起长袍,迎出门去。 “大都督来得正好。” 赵胤和时雍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二人对视一眼,赵胤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里面说。” 谢放和朱九自觉地守在帐外,时雍随了赵胤进去,然后就从褚道子和杨斐的嘴里,听到了一个极其荒唐又诡异的故事。 章节目录 第595章 冒热气的古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三年前,兀良汗王阿木古郎大殓那天,漠北草原冰天雪地,寒气冻得人瑟瑟发抖。可是那些天,银装素裹的吉达村里,竟然开出了一片黄花菜。 黄花菜是长在吉达的族长伊干德家后院里的。吉达这个地方,因与南晏临界,习性也多有类似,并不会像别处的牧民那般四处迁徙,相比而言,他们居处较为固定,有些富裕人家,比如族长伊干德家里,还修造有同南晏一样的房舍和庭院。 大片大片的黄花菜在寒冬里盛放,灿烂金黄的花朵,令人万分惊讶,人们都说伊干德家的地下肯定埋藏了什么宝藏,或是有异于常人之处。若不然,夏季开放的黄花菜为何盛开? 后院里埋藏着什么秘密? 人们十分好奇。 渐渐有人开始流传,说地下有稀世珍宝。 伊干德的儿子是个将军,就在几十里外的关口驻守,得到消息便连夜赶了回来。 那天参与了挖掘的牧民告诉大家。 伊干德家的后院里有一口古井,当他们揭开井盖的时候,发现古井里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冒出来,触之生温。 井水为什么会变成热水? 难道真的有什么宝贝在井底? 大家都很好奇。 伊干德的儿子在士兵的腰间系上绳子,命令他们下到古井里去探查。 下去三个人,回来了两个半。 前面下去的两个都死了,最后一个被人拉上来的时候,少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半边耳朵半边嘴。这个人没有死,但是他疯了,因为他对着众人说了很多的疯话。 他说,他看到了天神。 天神告诉他,每年的七月十五都要送一个童男童女去古井里祭祀,不然整个吉达村的人都要陪葬。 没有人相信他的疯话,伊干德的儿子暴怒之下,甚至下令让人用木板和石头将古井封死,再在上方填土夯实,然后挖掉了满园盛放的黄花菜。 连续两天的大雪后,后院又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心惊胆颤的村民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伊干德的儿子准备返回关隘的前一天晚上,吉达村又出了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伊干德家里收藏的一面赤鼓,半夜自鸣。 那是一个双面鼓,鼓身是朱红的颜色,如同鲜血般妖冶。 所谓自鸣,意思是没有人敲击,赤鼓便会自己响起来,声音沉闷如同哭泣。 那一年,在赤鼓自鸣的当夜,伊干德的儿子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伊干德报告了官府,过了三天,官府才派人前来探查。他们打开了后院那一口封闭的古井,重新派人下去,但深入洞底后发现,不足十丈便已到底,井底看不出异常,就连之前伊干德派下去查看情况的两个士兵的尸体都找不到。 一无所获。 官府找不到伊干德的儿子,也就照旧封了古井,就此作罢。 人人都说,这口古井是通往地府的路。 只有将死之人进去,地狱之门才会开启。 再后来,谣言越来越多,但谁也不敢再去探索古井里的秘密。 伊干德的儿子出事后没多久,伊干德的女儿和他自己也相继死去。 吉达村最鼎盛的族长家就这么败落了。 几个月过去,伊干德家的事情,渐渐少有人提,人们选择了遗忘。可是,次年春天来了,夏天来了,七月十五也来了。 伊干德家的赤鼓又自鸣了。 那个下过古井留了半条命的人,又传来了天神的预言——七月十五那天,村里必须为天神送去一个童男或童女,否则,全村全族都要被古井吞噬。 自然没有人愿意。 人们拖家带小,想要逃离吉达村,却收到了天神的警告,率先离村的一家五口,甚至被灭口。 没有人再胆敢离开,他们在村里祭拜了赤鼓,摆上牛羊牲畜,请示天神的怜悯。 七月十五那夜,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失踪。 再后来,村民们就开始商议,为了全族人的兴旺,每当赤鼓响起时,便抽签指定一家的孩子去祭神,轮过一次的人家,下一年就不用再参与抽签…… “荒唐!” 时雍听完倒吸一口气。 “分明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借此杀人夺命。” 杨斐看了看赵胤,低低道:“今年七月初十,村里开始抽签,我得知此事,便和褚老商议,要亲自去看看赤鼓,是不是当真会自鸣……” 时雍抬头,“你去了?” 杨斐点点头,“我和几个牧民一起,守了好几夜,直到昨天夜里,我亲眼看到那面鼓,不敲自鸣,这才着实惊讶,想去贡康禀报给爷知晓。” 鼓会不敲自鸣? 时雍眉头敛了起来。 “鼓在何处?” 褚道子说:“赤鼓本是伊干德家的传家之宝,传了几代人了。据伊干德的妻子莫格玛说,此鼓以前从无异常。第一次自鸣,便是阿木古郎过世那年……” 又添了一些诡异的色彩。 时雍问:“往年被送去祭神的童男童女,是死是活?” 杨斐想了想,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褚道子道:“他们提前启开古井,把人送下去。等七月十五过去后,再把古井封上……” 时雍觉得匪夷所思,“就没有人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斐说:“有。昨年,一个外乡来的游侠客,得知此事,不信邪,启开古井下去了……” 时雍问:“后来呢?” 杨斐摇头,“失踪了。村民们感念他的勇敢,在用三牲祭拜后,派了两个勇士下去寻找……不见人,不见尸,连同往年下去祭神的人,都不见骸骨。” 那么多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有趣了。 “我想去看看。”时雍的话刚刚出口,一只手便按住了她的脑袋。 她侧目过去,看见赵胤冷肃的面孔,便把接下去的话憋回肚里,狐疑地问:“做什么?” “这里是兀良汗。”赵胤平静地道。 既然是兀良汗的地方,就不该他们来管。若是赵胤贸然插手,势必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时雍明白赵胤的意思,可是一想到马上要被送去祭神的南迪那双黑葡萄似的无辜眼睛,时雍便放不下。 “侯爷……” 她拉了拉赵胤的袖子,如是恳求。 赵胤却回过头命令杨斐,“去收拾东西,随我走。” 原本他们前来,是想求药,等着褚道子提出同他们去往南晏。如今话到了嘴边,倒有了很好的说辞,也就不怕主动了。 “褚老。”赵胤看着褚道子,淡淡道:“吉达已不安生,不如同本座前往南晏?” 褚道子本是南晏人,自是愿意在南晏生活。可是,他显然还有顾虑,“大都督盛情,老朽心领,只是……” 他欲言又止。 赵胤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面无表情地道:“既是本座带回去的人,本座自会保你周全。” 一听这话,褚道子仿佛松了一口气,抱拳拱手。 “老朽愿随大都督前往。” 赵胤点头,“事不宜迟,这便准备动身吧。” 褚道子站起来,按住宽松的黑袍,朝赵胤微微鞠躬,“大都督稍候。” 时雍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怀疑。她这个师父该不会是在南晏作奸犯科私逃出来的囚犯吧?这表现也太古怪了。 褚道子同杨斐都去收拾东西了,而赵胤受杨斐所托,承担了说服来桑的责任。 大都督要如何说服比牛还倔强的来桑,离开生养的故土,背井离乡去南晏生活?时雍很怀疑赵胤把他说通。 果然,赵胤刚进入毡帐便传来来桑的咆哮和骂咧声。 时雍心里叹息,觉得这事不好办了。 岂料,不到片刻,里头就安静下来。 赵胤跟着撩帐出来,吩咐谢放和朱九。 “去!带二皇子离开。” 时雍诧异地问:“来桑同意了?” 赵胤嗯声。 “厉害啊!”时雍由衷佩服,朝他竖起大拇指,赵胤却神色平淡,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时雍更觉好奇,“你怎么说服他的?” 赵胤俊目斜睨着她,慢悠悠地抬手,轻负于后,慵慢地道:“打晕,抬走。” “???” 章节目录 第596章 不敲自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确实是一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 时雍看着来桑被谢放和朱九像拖尸体一样抬出来,放到马车上,有些哭笑不得。 “侯爷好本事。” 搞掂了来桑,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了。在塔娜和恩和的帮忙下,几个人很快收拾好了东西,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东西就留下。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装好了车。 然而,就在车队准备离开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他们被村民包围了。 在今日之前,吉达村人给时雍的印象是淳朴憨厚,和善可亲,因此她才会每次过来都给孩子们带上糖果,送他们一些南晏才有的小东西。 也因此,她收获了许多善意的微笑,根本就没有想过,当村民们拿着马刀和斧头围上来时,也会有如此凶狠残暴的一面。 众人围在四周,气势汹汹。 赵胤面无表情地端坐,不发一言。 谢放见状打马上前,厉声质问。 “各位,这是要做什么?” 村民中间走出一个壮硕的汉子,约莫二十来岁,他提着一柄马刀,穿了一件露出胸膛的马襟,模样很是凶横。 “七月十五前,不许离开吉达。” 谢放淡淡问:“为何?” 壮硕汉子恶狠狠地道:“不许就是不许!” 他话音未落,人群里另一个包着花布头巾的妇女走了出来,她是额里亚的母亲,她比这个壮汉要友善许多,说话也客气。 “你们此时离开,是会为吉达带来灾难的呀。天神会认为你们想要逃离,便要责罚我们不肯祭祀了……” 谢放道:“我们不是吉达人。” 那妇人重重叹息,壮硕汉子却指着褚道子。 “在吉达居住的人,就是吉达人。” 哼! 谢放望了望这些手握武器的村民,掌心缓慢地握住刀柄,目光厉色地扫过去,不冷不热地问:“我们若执意要走呢?” 人群里传来喧哗声。 壮硕汉子更是直接扬起了马刀。 “那就别怪我们留客了!” 赵胤此行带了四个侍卫,谢放、朱九、许煜、秦烙,都是高手,加上杨斐和褚道子,他们若是要走,这些村民留不住。若是非要强留,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可是,看着这一双双或愤怒或无辜或慌乱的眼睛,谁能下得去手? 说到底,他们只是被“魔鬼”蛊惑了心灵的普通百姓而已。 钢刀出鞘的声音,铮铮作响。 赵胤却在这时阻止。 “住手。” 他冷冷出声,“我们不走。” …… 赤鼓依旧存放在伊干德的家里,伊干德的妻子莫格玛特地为它做了个祭台,将赤鼓供了起来。 在得到赵胤不会离开,并为他们想办法的承诺后,在南迪父母的撺掇下,时雍和赵胤等人得以去到伊干德的家里,见到了这一面传说中的神秘赤鼓。 鼓已经很旧了,颜色有些褪败,但模样精致,工艺奇妙,看着确实配得上“传家之宝”四个字。 时雍看着有些面熟,突然想到昨日在贡康街上遇到的几个卖艺人。 她发现,这鼓与他们带的双面鼓有些类似。 人群围满在伊干德家的堂屋。 他们家是青砖砌的屋子,一眼就能看出比别的牧民家富裕。 时雍看着面前的老妇人——伊干德的妻子莫格玛,问了一个问题。 “这鼓平常也会不敲自鸣吗?” 莫格玛对于村人将破解“赤鼓之祸”的希望寄托在几个外乡人的身上,很是不悦。刚开始是不愿意他们进来的,只是迫于多数人的要求,不得不从。 因此,听了时雍的话,莫格玛神色很不友好。 “赤鼓自鸣,就要活祭了。要是平常也会鸣叫,吉达村哪里还有人在?” “哦。”时雍也不生气,点点头,“一年一次。” 莫格玛垂着眼皮,转着手上的檀木珠子。 时雍道:“那你为何不把它丢掉?丢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不论它怎么自鸣,也没有人听到,那不就行了?” 莫格玛似乎被她愚蠢的想法触怒,几个村民也隐隐有了恼意。 “若是因此激怒天神,降下大祸可如何是好?” 在他们看来,这面鼓是天神向世人传达信息的工具,是神物,是法器,别说丢弃了它,碰也是不能碰的。 然而,时雍不仅看了,还当真想去碰一碰。 “这鼓是什么材质的?” 看她走近,莫格玛有些不高兴。 “停步!” 她一吼,众人也大声吼叫阻止起来。 时雍不得不停步,远远地看着那面鼓,又问莫格玛,“我不摸。你告诉我好了。既然是你家的传家宝,你自是最清楚不过。” 莫格玛不高兴地看着她,“蛇皮。” 时雍点了点头。 鼓面粗糙似有鳞屑,乍一看上去确实像是蛇皮的纹路。 “明白了,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听她这么说,村人脸上便有了失望的情绪,“你们不是说有办法吗?” 时雍摊手,“不让触碰赤鼓,我如何能知道个中玄机?靠猜,还是靠骗?好歹你们也得让我看看鼓,再看一看那口古井吧?” 村民们纷纷望着莫格玛。 莫格玛道:“大家不要听一个女子胡说八道。官府的大人们瞧过了都束手无策。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兀良汗人游牧为主,大多牧民居无定所,吉达这个地方偏僻,更是天高皇帝远,所谓的官府根本也懒得多管。 眼看莫格玛坚持,村民们也不再多说,谁也不敢出这个头,担这个责。 时雍突然重重咳嗽一声,“不给看便不看吧。我们走。” 就在这时,堂上突然闪过一抹黑影。 众人惊诧地看到,那个可以与天神通灵的、无人可以触碰的赤鼓,被大黑飞跃而起的身子扑倒,从祭台上滚了下来,掉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再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看到那条凶狠的大黑狗,用尖牙咬往赤鼓的边沿,拼命地摆动脑袋,不过几下撕扯,赤鼓便……破了。 “啊!” 莫格玛失声惊叫。 众人也跟着大声吼叫起来。 “快,打狗。” 时雍吹个唿哨,大黑便丢掉了赤鼓,忽啦一下钻入人群,冲了出去,黑漆漆的影子没入了无边无际的草原。 “赤鼓破了。” “破了!” “要出大祸了……” 在村民愤怒地、惊恐的斥责声里。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走上去,抢在莫格玛之前,将赤鼓拿了起来。 “阿拾……” 时雍听到赵胤的声音,走过去,从他手上接过鼓来。而谢放和朱九等人也迅速地抢步上前,将他们围在中间,不让愤怒地村民靠近。 “放下赤鼓!” “你们要做什么?” “快!放下赤鼓,不可触怒神灵!” 时雍拿着赤鼓端详着,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不必激动,若当真有神灵,我脑袋已经被劈中了。就算神灵要罚,也是罚我,怕什么?” 村民们还在愤愤不平,可是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他们只能叫骂,却近不得身。 时雍不再理会,看了看赤鼓,仰脸望着赵胤。 “可曾看出玄机?” 赵胤沉声,“不是蛇皮。” 这男人就是话少心细!时雍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看着赤鼓,眉头又皱了起来。 “若不是蛇皮,又是什么皮呢?” 话音未落,她拿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又对着光线仔细观看鼓面的皮革纹路,再伸出手指,从被大黑咬破的断裂处,轻轻抚摸片刻,面色突然一变。 “是人皮。” 她声音不高,却恰好落入众人耳中。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 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时雍的脸上,紧张、惊恐,不可思议,还有更多的怀疑和不解。 “你为何断定是人皮?”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冷冷抿唇。 “我不仅知道它是人皮,我还知道它为什么不敲自鸣。” 众人又是一阵抽气。 安静的四周突然传来窃窃私语。 最为激动的人,还是南迪的父母,他们带头呐喊。 “你快说,这是何缘故?” 章节目录 第597章 高能预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堂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目光都巴巴地落在时雍的脸上,尤其是南迪的父母,他们期待从时雍的嘴里听到真相和玄机,能让他们的孩子不用再去祭神。 时雍却没有看任何人,微微眯起眼,端祥着手上的赤鼓,那神兮兮的模样很像个走街串户的神婆。 “她告诉我的。” 她,是谁? 时雍侧过脸,目光扫过赵胤冷峻的面孔,神色更为神秘了几分,嘴皮一张一合间,发出来的音节,幽然凄冷,一字一顿。 “人皮的主人。” 四周一片寂静。 时雍幽幽道:“她的魂魄就困在鼓中,方才她告诉我说,她死得好冤啦……” 凉凉的声音落入耳朵,令人头皮发麻,顿时觉得微风更冷,一股无端的寒气仿佛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如同瘟疫一般传染,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信神之人,必定也信鬼魂。 堂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许多人的眼睛里都出现了惊恐。 莫格玛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率先打破沉寂。 “你在胡说八道。鼓怎么会拘人魂魄?怎么就你能听见,我们都听不见?” 时雍勾了勾唇,懒洋洋看着她,“因为我会法术,你不会。” 莫格玛哼声,“什么法术,还不是空口胡绉……这鼓是伊干德家祖传之物,伊干德的阿爹亲口说过是蛇皮制成,怎生到你嘴里就变成了人皮,还住进魂魄了?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由着你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众人议论纷纷。 嘈杂声里,也有对时雍的不信任。 “我这便施法,让赤鼓自鸣。” 时雍说罢,不再理会他们,只是侧目与赵胤对视一眼,然后突然袖袍一拂,拿着赤鼓背转过身,嘴里念了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话,双手执鼓摆动几下,再将鼓放置到供桌上。 她一动不动。 人群的嘈杂声也停了下来。 众人与她一样,同时盯着赤鼓,眼皮都不舍得眨动,生怕错过了什么。 气氛压沉而逼仄。 就在大家都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只听那面破鼓突然“咚——咚——咚”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响了响了。” “鼓响了。” “赤鼓真的自鸣了!” 众人抽气声声,吃惊地看着时雍,仿佛看到了神灵。 “仙姑当真会法术?” 就在众人的疑惑与质疑声里,南迪的父母率先跪拜下去,对着时雍就重重磕头,大声喊叫道: “求仙姑施法救救小女,救救吉达村民。” “求仙姑施法!让我等不再受赤鼓之祸……” 有人带头,其他人唯恐拜得晚了,不能得到仙姑的照拂,纷纷效法南迪的父母,朝时雍齐齐跪拜。 “求仙姑施法!度我苦厄……” “求仙姑施法!降妖除魔。” “求仙姑施法!解救众生。” 时雍看着匍匐的众人,目光又与巍然站立的赵胤堪堪对上,这才慢慢抬头,微笑道:“各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我既然插手管了这桩闲事,就自然会帮你们……” 她正在说话,众人的注意力也全被她牵引了过来。 岂料,就在这时,一个紧挨着供桌的村人突然探手,将赤鼓捞在手里便往伊干德家的后院冲了出去。 不好。 时雍心里一凛。 “快!追——” 房子里挤的人太多了,侍卫们都顾着保护时雍和赵胤的安危,并没有料到会有人突然拿走赤鼓。而那人拿了鼓也不往外跑,风一般冲入后院,纵身一跃,就跳入那口古井。 谢放速度最快,也只抓到他一片衣角。 哗啦一人,衣袖撕毁,人已经坠落下去。 明日是七月十五,祭神的时辰是今夜子时三刻,因此古井已然打开,竟让这人抢了先机跳下去,谢放看了看手上破碎的衣料,愣了愣,收刀便要扑上前查看究竟,被赵胤沉声阻止。 “回来!” 古井的秘密尚未揭开,贸然闯入恐有危险。 赵胤不让谢放轻易涉险,谢放却有些惭愧。 “爷,属下疏忽。” 赵胤眉尖微蹙,脸上却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转身望向众人。 “此人是谁?” 那个人方才就在村民中间,并无异常,也没有人想到他会有此举动。而且,此人看着个头不高,身手却十分敏捷,奔跑速度极快,不像寻常人。 南迪的母亲瞄了莫格玛一眼。 “他叫雅各布。是莫格玛的侄子。” 莫格玛的儿女和丈夫在三年前先后出事,只剩她一人,便将娘家的侄子接了过来,照顾她起居,今后也能继承家业。 “这孩子平常老实敦厚,怎么突然就发了疯?” “他拿赤鼓做什么?” “为何跳入古井?” 有人唏嘘,有人叹息,有人大惑不解。 紧接着,就有人大惊失色地猜测。 “莫不是天神降罪?带走赤鼓,带走雅各布,用活人生祭?” 说着说着,就成了神鬼操弄之事了。 方才时雍为了取信于人,也曾装神弄鬼,自然不便当场反驳。 既然是“仙姑”,就得有仙姑的样子。 她一言不发,在众人的注意中,走向那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阿拾。” 赵胤担心,上前扼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不可冲动。” “放心,我不会下去。”时雍朝他眨了眨眼睛,慢慢拂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古井边上,视线投向井口。只见里头黑漆漆一片,能见度不足一丈,再往下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一股腥味冲鼻而来,极是难闻,令人呼吸不畅。 “火把!” 时雍吩咐一声。 很快,朱九便默默递上一个点燃的火把。 “多谢。”时雍说着,将火把伸入井中。 天气已近晌午,阳光正烈。 但是井底的温度却十分幽凉,手伸进去,便觉得手背泛寒,皮肤冷涔涔的,很不舒服。 时雍观察片刻,发现井壁打凿的很是齐整,一看便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与那面赤鼓一样,堪称精巧。 可惜,火把的光线照不透井底。 在那一片黑暗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 莫格玛拄着拐杖抖抖索索地走了出来,双眼恶狠狠地盯住时雍。 方才她一直是坐着的,时雍并没有注意到她腿脚不便,这么站在阳光下,她比在屋中更显苍老,头发花白,脸上褶皱如同沟壑,爬满了面颊,目光里的愤恨仿佛刀子一般扎过来…… “你要了雅各布的命!你还他命来!” 她的质问声,句句沙哑,听得人浑身止不住的鸡皮疙瘩。 时雍目光微动,丝毫不惧地回视他,“他抢夺赤鼓跃入古井,自作自受,与我何干?谁又知道,他抢鼓自尽是不是为了毁灭证据?故意阻止我揭穿这一场人命骗局?” “你还敢反咬一口,不是你擅自拔动赤鼓,会触怒神灵,要去我雅各布的性命吗?” 莫格玛言辞激动,厉声质问着时雍,拐杖突然一杵,环视着四周的人群,目光凄厉地问。 “诸位!此女触怒神灵,妄夺人命。你们还信她的鬼话吗?” “太婆,你这是不讲道理啊?”时雍挑了挑眉梢,“鼓是他自己抢的,井是他自己跳的。众目睽睽之下,你就要给我按头认罪,到底是心虚,还是有什么不敢示人的内幕?” 她的反问戳到了人群。 看得出来,莫格玛这个老族长的遗孀在吉达人的面前很有威信,可是,有了时雍方才让赤鼓自鸣的行为,这些人对她也有几分信奉。她这么一说,便有人听入了耳朵。 “鼓是伊干德家的。” “祸是从伊干德家而起的。” “人是从他家死的。” “事情是由他家引发的。” 听着众人的义论,时雍在关键时候拔高嗓子撺掇了一句。 “说得对,什么都是他家的事,凭什么要全村人一起承担责任?就算你家要祭神,你该由你家的童男童女去,凭什么要全村人都来抽签?又与南迪何干?要让这么小的孩子代替你们家的人去受过?” 这一说,更是引发了共鸣。 昨年,前年祭神的人家,更是悲恸得哭了起来。 “仙姑所言有理。” 众人纷纷认同时雍的话。 可是,问题又来了。 “子时三刻就要到了,若无童男童女祭神,一旦惹来神怒,大开杀戒……整个村子就毁了呀。” “仙姑,眼下当如何是好?” 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脸上,明晃晃的刺眼。可是说到晚上的祭神仪式,人群还是惶惶不安,一个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时雍。 时雍看了看赵胤,把心一横。 “你们大可放心,子时三刻之前,我定会让古井和赤鼓的秘密大白于人前,不让任何人再受伤害。” 众人一怔。 离子时只剩五个时辰,她要如何揪出人来? 章节目录 第598章 高甜,高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回到褚道子居住的毡帐中,时雍面对众人的询问,摇了摇头。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我那么说只是缓兵之计。不让他们再把南迪丢到古井里祭神而已。” “仙姑好大的胆子。” 赵胤似乎被她给气笑了,扬起的眉梢里有严厉,也有无奈。 “心里没底,就敢断然承诺?” 时人把承诺看得比命还要重要,但时雍觉得人命胜过一切,如果说大话谎话能救人,就算丢了面子也无所谓。 “反正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走一步算一步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对不对?” 说着,她与赵胤对视一眼,垂下眼皮,又低头走到赵胤的面前,小意地揪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撒娇般放软语气。 “再说了,不是有侯爷为我做主么?我不行,侯爷有的是法子。” 赵胤呵声,垂目看着她,不知是气还是笑,停了片刻,突然揪了揪她的耳朵。 “你同我过来。” 时雍的耳朵会动,这是一个不算秘密的小秘密,观察仔细的人才会注意到,微微一动的模样,很是可爱。她被赵胤揪了耳朵,又伸手揉了揉。 “哦。” 时雍乖乖地跟上去。 这是来桑和褚道子的居处,屋中不便让他们说私密话,赵胤把时雍带到了马车边。 他先上马车,见她站在那里看自己,喟叹一声,伸手过来。 时雍这才展颜一笑,搭在他的手上,慢慢爬上车去。 他的手很暖和,干燥清爽,修长好看,骨节分明,时雍坐到了他的身边,还舍不得松开,仍然握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又捏了捏,像欣赏艺术品似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侯爷有何吩咐?” 她嘴上说得乖觉,可捏手的动作却活像个登徒子。 赵胤低头,审视般看着她,仿佛在想,为何一个小女子会这般恣意妄为。 “说啊。”时雍恍若未觉他的打量,又将他的手心翻过来,再将自己的手盖上去,拍了拍,张开十指,与他紧扣一起,这才扬起眼皮。 “侯爷为何不说话?” 赵胤气息微沉。 没有收回手,也没再与她计较,而是慵懒地伸展开两条长腿。 “你自行交代吧。” 交代什么? 时雍瞥一眼他的脸,反应过来。 他指的是在伊干德家里发生的事情。 时雍眨眼:“大人是在审我么?” 不叫侯爷了,叫大人。 赵胤眯了眯眼睛,掌心落在她的后背,胳膊微微一收,将她搂过来,低头盯住她的眼睛。 “本座在询问仙姑?敢问仙府何方?仙法何来?” 说到最后,他的嘴唇已然低到了她的耳侧。 这低声喃喃的气息如同魔咒一般。 时雍耳朵极为敏感,一时间,热乎乎地发痒发麻,心里不由一窒,偏开些头,低声斥道:“你正经些。” 赵胤挑眉。 素来是阿拾不正经,这埋怨倒也稀罕。 他坐直身子,轻拂袍角,“说吧。” 看他又缩了回去,时雍脸颊一热,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矫情什么啊,硬生生把美男给推开,作孽。 她叹息一声,看赵胤眼波不动,始终望着自己,又敛住表情,管住旖旎的想法,认真地道: “侯爷,我是仵作的女儿,干的也是这个行当,再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人皮与牛皮、羊皮、猪皮的区别了。” 时雍没有办法同一个古人讲解动物纤维粗细、侧断面皮质,纹路、毛孔,层次,结构、手感等差别,只能用这个最简单的理由来证实自己的话。 岂料,赵胤似乎并没有意外。 “我是不知,为何这张人皮,这么像蛇皮?” 这么说,他其实也察觉出来是人皮了? 时雍老怀欣慰,也不卖关子,直接为赵胤解惑。 “不知侯爷可曾听过一种疾病,叫鱼鳞病?” “鱼鳞病?” “对。”时雍点头,“有些地方又叫蛇皮癣,将得了鱼鳞病的人,称为蛇身。鱼鳞病人的皮肤粗糙有鳞屑,摸上去硌手,便如同蛇皮纹路一般……” 时雍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原因,是她前前世上中学的时候,同宿舍有一个姐妹得了这种皮肤病,从不当着人换衣服,从不穿短袖和裙子,更不会与大家一起泡澡堂,与人交往始终保持距离,也因此胆小而怯懦。后来有一次,她被同校几个女生霸凌,她们欺负她,脱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和她的身体,当场就吓跑了几个女生,事情也就此传扬出去。再后来,那女生转学离开,临走前,给时雍留下一支钢笔,是时雍以前说过喜欢的那一支,但是她没有只字片语。 这事让时雍耿耿于怀,学医之后,专门查阅过一些与此病有关的资料。只可惜,这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疾病,没有很好的办法彻底治疗,只能缓解。 时雍想到这里,微微一叹。 “因此,人皮鼓会呈现那样的花纹,也就不奇怪了。” 赵胤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时雍偏偏头,“侯爷也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让赤鼓自鸣的对不对?” 说到此,她撇了下嘴,“这个就有点复杂了,我怕直接说,大人听不懂。” 时雍想了想,拉开马车炕桌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弹弓来。 这是赵云圳以前玩耍落下的,赵胤随手为他收捡在里面,他见时雍把弹弓上的鹿脊筋丝取下来,略略皱眉。 “做什么?” 时雍拉了拉那一条有弹性的鹿脊筋丝,然后把它一圈一圈卷起来,缠在弹弓的手柄上,用力拉紧。 “侯爷有没有注意到,在大黑把赤鼓咬坏之前,赤鼓的边沿有一个木制的圆轴?” 赵胤若有似无的点头。 时雍继续道:“这个……其实可以称之为发条。那个轴便是连接发条之物。转动那个轴,就可以让里面的筋条缠紧,在松开的过程中,皮筋条上缠着的鼓槌便会自动敲击鼓面,甚至可以控制好敲动的时间。由于是在赤鼓内部敲动,声音便显沉闷。” 方才赤鼓破了一角,但是内里之物,赵胤没有看清楚。 听她这么说,赵胤沉下眉来。 “你是说,鼓中是有一个机关?” 机关? 时雍一愣。 觉得这么理解也没错。 但认真说来,其实那个鼓的设计,更类同于钟表的原理。 那个可以旋钮的发条,便是控制鼓的响动的。 后世之人许多都见过需要上发条的钟表,很容易理解,但是古人么…… 不仅能理解,还能制造,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时雍想到这里,语气不免流露出几分佩服。 “这个设计精细得令我差点窒息。一开始我都不敢相信,当今之世,竟然会有这等神人,可以制造出如此奇巧的东西来——” 时雍想得专注,说得认真,没有发现赵胤一直在观察她。 直到她许久没有听到赵胤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 “侯爷怎么没个声息?” 她嗔怪地瞥赵胤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虽是没有察觉出脸上的疤痕,但还是有点不自在。 “你这么看我,怪吓人的。我会以为马上就要被你抛弃了呢。” “阿拾也是神人。”赵胤说着,突然握紧她的手,勾住她的腰将她整个儿拉过来搂入怀里,低下头,漆黑的双眼幽亮生光。 “你如此聪慧,见闻广博,叫我如何疼你才好?”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鬓角,头发轻颤,脸颊情不自禁地热烫起来。 这男人,要命! 时雍深吸一口气,握紧他温热的掌心。 “好好说正事,又不正经。” “正经的。” 赵胤仍然用那种深邃而复杂的视线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将她抱了起来,搂坐在自己的腿上,目光深深注视着她。 “我常做一个噩梦。” 时雍一愣,“什么梦?” “梦里,你便是梦。” “???”时雍听不懂,挽住他的脖子,抬脸看他。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 时雍略微震惊,胸口激荡一下,方才幽幽开口,“我不属于这个世界,难不成我来自地府,是鬼魅不成?” 赵胤盯着她,在时雍戏谑的目光里,慢慢垂下眼眸,声音低浅,“我不知仙姑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我怕有一日睁开眼,你已回你的仙府,再不与我等凡人为伍。” 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他的不安也掩藏得很好,但还是成功扎了一下时雍的心。 因为他无意中就说对了。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有时候她自己也有做梦一般的感觉。这一切经历就如在梦中,常常会想,说不定会有一日醒过来,她还睡在自家温暖的床上。 “侯爷……” 时雍不愿去想这个无解的问题,展颜一笑,飞快地拉回话题。 “子时三刻快到了,你有办法帮我和南迪的对不对?” 看她说得如此笃定,一脸是笑,赵胤不由叹息。 “你啊!” 时雍不依不饶,挽住他的胳膊撒娇。 “我又怎么了嘛,要帮不帮,侯爷一句话。你不帮,我自去想法子便是。” 她话音未落,男人的胳膊骤然一收,将她勒紧得差点透不过气来,这才低下一张清冷俊美的面孔,咬牙切齿般带着丝丝寒气训她。 “你这女子,可还有良心?我人都归了你,岂有不帮之理?” 章节目录 第599章 姜还是老的辣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一怔。 赵胤不常说这样的话,每一个字听来都别有滋味,在他温热的呼吸里,她的心脏仿佛也跳得欢实了一些。时雍抿嘴一乐,用力勾紧他的脖子,盯住他眨了眨眼睛。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人已经归我了。我可没有逼你哟?” 赵胤哼笑,捏她脸,“大丈夫一言……” “等等——”时雍不待他把话说完,拉出他一只手来,笑吟吟地道:“大丈夫说话也得盖章才行。” “盖章?”赵胤挑了挑眉。 时雍扬扬眉,一边看着他笑,一边勾住他的手指,然后指腹盖上他的,似开玩笑又认真地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赵胤面色严厉,但没有矜持,由着她折腾,时雍见他如此上道,蹭过去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然后勾住脖子仰着脸,水灵灵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好了。现在是我的人了,就得听我的话。” 赵胤蹙眉,“阿拾又想做甚?” 时雍抿唇而乐,点了点自己的脸,“亲亲。” 赵胤失笑,在她脸上蜻蜓点水。 时雍不满地蹙着眉尖儿,嘴里念叨,“你是青蛙么?说一句,动一下。你就不能主动一点……” 赵胤目光微动,“我以为阿拾不喜欢。” “谁说的?我喜欢啊,你主动些才好呢!” 顺口说完,时雍看到赵胤眼底的一抹戏谑,突觉上当,“侯爷这都什么恶趣味?非得让人说出来……” 低低哼了一声,时雍解开她圈在腰上的手,便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赵胤见她小脸耷拉着,满脸不高兴,怔了怔,一把拉回她。 “傻瓜。是我喜欢。” 时雍斜他一眼,“喜欢什么?” “你。”赵胤这个字回答得有些缓慢,但时雍了解他的性子,不会在这些细节上同他计较。饭得一口一口吃,今天他能说喜欢,明天就能“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时雍算计着时辰,不跟赵胤在马车里墨迹了,把话题拉回到现状。 “不知侯爷准备怎么帮我?今日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吉达村民对神灵的信奉已深入骨髓,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服的。而且,那口古井和赤鼓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借赤鼓之名杀人,还索要童男童女的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邪……”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把眼前形式分析了一通,觉得事情很是难办。 然而,赵胤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半分担忧。 “不急,总会查出来的。” 时雍看他如此淡定,都快要愁死了。 “那侯爷还不去布局么?一会儿天就该黑了。” 时雍看他仍然不动,踌躇一下又道:“我知道谢放朱九他们都很了得,侯爷身边还有十天干的暗卫,可是,这里有一个村子的人,又是在兀良汗辖地,我们不方便出手。若不提前想好对策,难免投鼠忌器……” 赵胤点头:“阿拾说得有理。” 时雍扬扬眉,“那侯爷准备怎么办?” 赵胤道:“既是兀良汗的地方,就叫兀良汗人来办。” 时雍怔了怔,与他对视片刻,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眼前豁然一亮,“我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 “嗯?”赵胤目光幽深,对这个“老”字似乎不满。 时雍暗自好笑,亲热地道:“那侯爷快吩咐下去吧?” 赵胤看她一眼,淡淡道:“此时兀良汗的士兵,应当在赶来吉达的路上。” 啊?时雍微微张嘴,看了他好一会,才又抿了抿,“你何时吩咐下去的?” 赵胤道:“去伊干德家前。” 呵!时雍眯起眼来,盯着他反复看了许久,最后给了他四个字。 “老奸巨猾。” …… 吉达隶属兀良汗,赵胤要出手多有不便,但眼下正是晏兀两国的蜜月期,兀良汗此时内忧外患,乌日苏既要防备巴图心腹的反扑,又要应对因大妃阿如娜之死而得罪的北狄,在与南晏修好的关键时候,赵胤送去的令牌十分好使。 申时许,兀良汗边隘驻军便在一个叫哈森的将军带领下,将吉达村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 哈森将军更是亲自到赵胤跟前,行礼参拜,直言汗王有过交代,他们都愿意听从侯东定侯差遣。 有了兀良汗大军,村民构不成威胁,而且,不用自己出手,不论对方是什么“神灵”大概都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行事了。 赵胤没有客气,道了谢,便直接让哈森带人搜查伊干德的家里。 浩浩荡荡的大军到来,引起了村民的恐慌。 他们或驻足家门,或三五成群,一个个不安地打量。 伊干德家,哭天抢地。 莫格玛是被谢放从古井口拽回来的,在哈森带人到来之前,她让人抵住了院门,试图效仿她那个叫雅各布的侄子从古井跃下去赴死—— 哪料,谢放早就埋伏在院墙外。 第一次失手,让雅各布跳了,莫格玛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这个年约六旬的老太太被谢放提到了她自家的大堂。 哈森撞开房门,派兵将伊干德家里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 这时,赵胤才带着时雍姗姗来迟。 哈森站在门口,“侯爷请上座。” 赵胤朝他微微点头,端正地坐下,沉声道:“带上来。” 这画面有些像公堂受审。 伊干德家的大门口,站满了围观的村民。在时雍的建议下,他们从村民里挑选了十来个人,包括南迪父母在内的代表,从旁听审。 堂上鸦雀无声。 赵胤看着被押到面前的莫格玛,许久才冷冷出声。 “是你自己交代,还是由本座来问?” 他的话不急不徐,目光肃冷,饱含上位者的威严,普通人在这种情形下,不用打不用骂也得自怂三分。 岂料,这个边陲小村的族长遗孀竟不甚惧怕,看着他和哈森时,眼睛里全是怒火。 “大人们好大的官威,仗着权势欺辱老妇,如今倒要叫老妇说什么?” 赵胤冷冷看着她,声音缓慢,冷若冰霜。 “为何要坠井?” 莫格玛道:“祖宗留下的赤鼓毁了,庇佑我族人的神灵也得罪了。横竖都是一死,那老妇便用这一副残躯祭奠神灵,祈求吉达安顺也罢……” 好一番慈心善意。 时雍看向赵胤,抿嘴扬眉。 赵胤余光扫到她的表情,目光冰冷。 “本座问你,认不认罪?” “我何罪之有?”莫格玛冷冷笑道:“老妇想不透,为何吉达竟成了南晏人的吉达,由着南晏人在此私设刑堂,审我兀良汗的百姓。敢问将军,兀良汗是灭国了吗?” 她声音很大,不仅猖狂,还隐隐有挑拨之意。在场的兀良汗士兵,听了脸上都有些羞愤,哈森面色也是一变,薄怒而斥。 “休得胡言!侯爷受汗王所托,肃清吉达赤鼓一案。你再胡说八道,本将要掌你的嘴……” “我呸!老妇残躯一副,死都不怕,还会怕你们掌嘴吗?”莫格玛一口唾沫径直朝哈森飞过去,脸上不仅没有半分惶恐,神情反而有些反常的亢奋,好像即将面临的死亡,与她没有干系一般,说罢,还环顾了众人一眼,眼含轻蔑地挑衅。 “来啊,来大刑伺候!老妇还怕你们这些黄毛小儿不成。” 这人是疯魔了么? 时雍左思右想,不明白莫格玛在这桩案子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如今至少可以确认了一点,这个老妇人肯定与赤鼓一案有关。 莫格玛不怕死,大声地挑衅辱骂,听得兀良汗士兵个个义愤填膺,而赵胤却始终端坐不动,脸上没有半分情绪,直到莫格玛骂得累了,他才慢条斯理地问。 “本座再问你一次,招是不招?” 莫格玛再次朝他吐一口唾沫,用最脏的字眼将他辱骂一通。 众人都听不下去了,赵胤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凉凉的,仿佛会渗入到骨头缝里的冷笑。 “来人,给她看坐。” 章节目录 第600章 老妇的招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看座? 堂上传来一阵抽气。 这老妇人都把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给她看座? 众人都猜不到赵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放和朱九却十分清楚。他二人对视一眼,从莫格玛的家里找出一条木制的椅子,端到堂中突然倒立过来,压上两块青砖,绳子一捆,便成了最简单的刑具。 “啊!” “杀人啦!” “救命……救命啊……” 莫格玛凄厉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想到赵胤真的会对她动刑,连莫格玛自己都没有想到。 最初,她还惊叫着逞能,大声质问赵胤有什么资格来审问她。渐渐的,在众人畏惧的目光里,她气焰全无,气若游丝般呻吟。 “……我说!” “放开我,我说。” 那一群听审的吉达人松了口气。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已是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不停地劝莫格玛,快些把真相说出来,少受一些罪。 然后,赵胤却面无表情地拒绝。 “本座不想再听。” 他抬眼示意谢放继续,一张英俊的面孔如罩寒霜,让人毛骨悚然。 这张椅子要不了莫格玛的命,可是所谓刑具的厉害之处,就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场之人,大多不曾见过锦衣卫的手段,见状早已吓得心胆俱裂,无人再敢求情。 莫格玛更是一心求死,喉头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呜咽。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赵胤面无表情。 这小小手段,不及锦衣卫诏狱十分之一。 但这杀猪般的嚎叫,足以震摄众人。 就连哈森都变了脸色,几次三番想要张嘴,又呐呐地闭上。 时间缓慢地过去。 众人以为赵胤说“不想听”,只是为了给莫格玛施压,让她为求活命,不敢撒谎而已。哪料,他是真的不问不听。 他一言不发。 莫格玛的叫声便尤其显得凄厉恐怖。 哈森看不下去了,硬着头皮上前,问道:“侯爷,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听听这贱妇有何话可说?” 赵胤冷冷抬头,“将军要为她担保?” 哈森一愣,“担保什么?” 赵胤道:“担保她所言属实。” “……” 哈森哪里敢承这个口? 他讪讪一笑,“本将是想,管她真假,听上一听,也没有坏处……” 赵胤道:“本座没工夫听故事。” 哈森完全被他的气势给压住,抿了抿嘴唇,无力地应了一句。 “是,侯爷说得极是。” 他话音未落,门口进来两个男子。 “爷……” 时雍抬头一看,是白执。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普通,戴着一顶帷帽,瞧上去不太起眼的高个男子。 时雍不明所以地看了赵胤一眼,就听白执道:“有眉目了。” 众人纷纷诧异,疑惑地看着他们。 赵胤道:“说说。” 白执皱了下眉头,侧目望一眼身边的男人。 “辛二哥,你来说。” 来人正是十天干辛字卫的辛二,白执尊称他一声哥,可见心底对他很是佩服。 辛二抱手拱手,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莫格玛的脸上。 “古井下有秘道,这老妇应是长期与外界互通有无。吉达村的血案,她脱不了干系。” 众人惊诧。 就连吉达村的村民都无法理解。 “莫格玛为何要这么做?” “是啊!赤鼓杀人,最早死去的便是她的儿子,亲儿子……” “还有他的丈夫伊干德和女儿,全都没了!” 难不成这个妇人竟然残忍得杀掉儿女和丈夫?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辛二道:“我们在井底没有找到尸体。他的丈夫和儿女以及‘投井祭神’的童男童女,也许还活着。” 人群顿时传来惊呼。 连呼吸声都重了。 “在哪里?” “他们在哪里?” 辛二和白执对了个眼神,似乎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多谈井底之事,而是慢吞吞地转头,看着莫格玛。 “我们在古井的暗道里,看到了她攀爬的手脚印痕,这做不得假。诸位若是还有疑问,且去问她,还有何话可说?” 莫格玛已是呼吸无力,恨不得马上认罪去死,哪里还会狡辩? “是我。是我……” 她呻吟般呜咽点头,喉头一梗,不知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笑。 “只有一点,你们错了……伊干德和他的儿女,死了。哈哈哈。都死了。” 时雍注意到她用的“伊干德和他的儿女”这样的词,眼皮一跳,与赵胤交换个眼神。 果然,不等追问,莫格玛便招认了。 一个秘密在心底埋藏得久了,得以倾诉总归是一桩痛快事。 莫格玛毫不掩瞒,她对伊干德和两个儿女的痛恨,也不再掩瞒这个连村里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不能生育,便买了一个女人回来为丈夫生儿育女。那个女人不愿意,她和伊干德便把她囚禁在后院的古井里…… “后来,那个女人生下两个儿女,渐渐屈服了,也变坏了……她竟然试图勾引我的丈夫……想得到他的宠爱……她求伊干德把她放出井来,她甚至……还想取代我的位置。” 听她描述了那个场景,时雍脊背生寒,觉得恐怖至极。 一个长期被囚在古井里的女人,是何等非人的折磨。 她轻轻捏了捏冰冷的手指,忽而凉声一笑。 “你杀了她?” 莫格玛的目光转向她来,微微诧异,脸上又浮上一丝笑。 “杀了。她变坏了。她不肯安分守己,差一点,她差一点就说服了伊干德……她还教唆她的孩子,不认我做母……她本来可以多活些时日,是她太贪心,竟然妄想得到我的一切!” 她说话时,肩膀不停地横动,仿佛用尽了力气,愤恨全在气息之间。 时雍却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侯爷,我想问她几句话。” 赵胤手指在膝盖微敲,淡淡开口,“准。” 时雍走到莫格玛的面前,低下眼睛看着她,冷声问:“古井是早就有的。伊干德也知情,里面的密道,也不可能是你事后找人打造。” 莫格玛脸色微变。 时雍轻哼,“那一年冬天的黄花菜突然开花,伊干德的儿子再带人回来查控古井,得出向天神祭献童男童女的结论,是伊干德,或是你们一起设计的。只是伊干德没有想到,你会将计就计,把他连同儿女一起杀害罢了。” 莫格玛仰起脸,再看她,脸上有了一抹奇异的色彩。 “是又如何?他为了取信于人,亲自将儿子绑了丢到井里,想要送出去的……我只是帮他一把而已。” 这就是伊干德的儿子失踪的秘密。 时雍皱了皱眉,“然后你是怎么杀害伊干德父女的?” 莫格玛说:“喂毒。伊干德发现我杀了他的儿子,暴跳如雷……我要不先下手为强,死的人就是我。” 时雍想了想,说道:“你可真狠得下心。但你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你杀害他的儿子才下毒的,而是你,早就想杀死他了。” 莫格玛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时雍道:“若是他先知此事,你又如何先下手为强?” 莫格玛抿了抿嘴,冷笑,“是又如何?他难道不该死吗?他辜负了我。说好的,那个女人生下儿女,便归我养,算作我的儿女,他绝不会怜惜那个女人半分,更不会对那个女人生出情分。可他背叛了我……难道不该死吗?” “该死。”时雍沉眉,又补充一句,“你们都该死。” 莫格玛有些恼怒,不过,很快又蔫了下去。 “你问完了吗?” 时雍轻轻一哼,“这才刚开始。接下去你要交代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做好准备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方才赵胤让看座,是受罪。 这次她问要不要喝水,莫格玛脸色都变了。 “不必假好心了……你想问什么,说出来便是!” 时雍坐回凳子,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童男童女去了哪里?赤鼓的秘密,伊干德的计划,背后是什么人?你是为何在他死后,代替他继续行使这个计划的?” 莫格玛有些犹豫,目光低垂下去,“我按伊干德死前的计划行事,只是为了活命……我那个侄儿,雅各布,其实并非我的娘家侄儿,他才是同他们联络的人。井底的人怎么来,怎么走,童男童女又去了哪里,我不知情……” 时雍眯了眯眼,淡淡抬眉,“是吗?赤鼓呢,你也不知情?” 莫格玛迟疑了许久,突然将头垂得更深。 “伊干德说,赤鼓是祖上传下来的……好像是来自……皇室之物。” 皇室? 哪个皇室? …… 章节目录 第601章 帮助人的快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审问莫格玛的结果,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又留下了新的疑问。再看莫格玛,回答完这些话,已是有气无力,时雍见她大口大口喘气的模样,很难断定这个老妇有没有隐瞒,默默抿嘴看了赵胤一眼。 “侯爷,我问完了。” 赵胤看了看软倒在地上的莫格玛,没有再补充问题,而是转向哈森。 “接下来,便要劳烦将军了。” 无论如何,莫格玛是兀良汗人,若由赵胤来处置自然是不妥当的。哈森方才在村民面前被莫格玛一顿质问,心里隐隐有些恼火,赵胤的话,也算给他,给了兀良汗一些体面。 哈森微微松口气,大着嗓门道:“侯爷放心!将人交由我便是。” 赵胤点点头,不再多话,带着自己的人撤离了伊干德的家里。 有了这么一出,子时三刻自是不用再以活人祭神,南迪也不用再被家人亲自送到伊干德家去送死。他们出来的时候,南迪一家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到褚道子的住处,小女孩才鼓起勇气冲上来,扑嗵一声跪在赵胤和时雍的面前。 “多谢恩公救我。” 小女孩稚气未褪,声音清脆如黄鹂出谷,还带了一丝颤音,明显没能从恐惧中彻底回神。 时雍上前扶她起来,笑吟吟地道:“不用客气,惩恶扬善,是我们该做的。乖,快回去吧。” 南迪回头看了看她的父母,又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一家人千恩万谢地离开。 时雍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们离开。 而赵胤看着她眉梢眼底浮出的笑意,勾了勾唇,没有言语。 “侯爷,感觉到帮助人的快乐了吗?”时雍看他明明眼底有笑意,脸上却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幽幽笑叹,“你这个人!唉。” 一声叹息饱含深意,听得赵胤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进来。” 时雍敛住表情,跟着他进了毡帐,谢放和朱九几个侍卫照常在外面警戒巡逻,只有白执和辛二随同他们进了毡帐。 “爷。” 白执说话前,照常看了看辛二,“我们在辛二哥的带领下,突破了井底秘道的数道机关,发现的第一道出口,在晏兀边界的一个峻岭密林内。” 第一道出口? 这么说,还有第二道出口了? 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辛二眼皮低了下去。 “属下惭愧,第二道出口尚未打开。井底秘道,九曲十八弯,构建极是巧妙,是我目前见过的最为精巧的布局。” 赵胤突然开口,“比之黄泉谷如何?” 黄泉谷三个字,让辛二呆了呆。 稍顷,他看看白执,脸上有种顿悟一般的神采。 “侯爷不提,属下不曾想过。这么一说,突然发现二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相比而言,黄泉谷的机关和布局,更多地借助了地形、位置和气候等天然的优势,而古井下方的秘道全是人为造就,显得更为繁复。” 一提到黄泉谷,就让人想到那个古怪的狄人部落。 同时,也让人不由得想到已经覆灭的前朝,以及前朝灭亡后四处逃散的狄朝皇室,还有往北退散的最大一支部族——如今仍然伫立在草原深处的北狄。 北狄在南晏和兀良汗的蚕食下,早已不复当初,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是令晏兀两国有所忌惮。 这几十年来,南晏、北狄、兀良汗还有一些因为弱小而不得不依附于大晏的邻国小邦,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偶尔会有小摩小擦,但大的战事基本没有。 这几年,随着老一辈的逝去,相安无事了几十年的三个大国间,以巴图为首,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 北狄…… 四周寂静片刻,突然响起褚道子的声音。 “传闻,前朝狄太祖萧乾的元昭皇后是一个奇人。懂机关、擅巧术,会奇门遁甲,懂风水命理,生前唯一的爱好便是钻研各类巧术机关,也因太祖宠爱,在天底下的名山大川里设计了各种奇妙之所,就连她和狄太祖的合葬墓都由她一手打造。” “如此神奇?”时雍好奇起来。 要知道,在女子地位低下的古代,能出现一个这么能干的女强人很是不易。 褚道子看她双眼晶亮,一脸好奇的样子,黑袍下的眼睛幽幽凉凉的闪动,踌躇片刻,不经意地瞄了赵胤一眼。 “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一些关于元昭皇后的传说。只不过,年代久远,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道听途说的有,以讹传讹的也有。真真假假,也就无从得知……” 唉! 传说啊。 时雍有些失望。 传说这种事,有水份的可能性太大了。 看她失望,褚道子皱了皱眉头,眼神再一次瞄向赵胤。 “不过,老儿倒是听过几十年前发生在阴山的一桩旧事。” 时雍双眼亮开,“师父,你快说。” 褚道子略微垂下头,声音也低了几分。 “几十年前,南晏的永禄爷在阴山一战中,误打误撞,掉入阴山古墓……据说,此墓便是狄太祖和元昭皇后的合葬墓,民间又称‘阴山皇陵’。永禄爷在古墓中九死一生,差一点全军覆没,就连兀良汗的先汗王阿木古郎,也在阴山古墓中失去一臂。因此,老朽推断,传言应有可信之处,元昭皇后确实擅长机关巧术,否则,怎能在故去三百年后,将赫赫有名的永禄爷大军困于阴山皇陵?” 几十年沧海桑田,旧事已难考证。 那么,狄太祖和元昭皇后的事情,就更为久远…… 南晏灭狄,狄朝再北迁,变成今日的北狄。再有兀良汗的阿木古郎统领草原十二部,合盟组成今日的兀良汗国,与北狄并称草原双雄。 天下大事,时雍听得津津有味。 “师父,那个赤鼓,会不会就出自元昭皇后之手?” 不等旁人接话,她想到赤鼓,头皮又隐隐发麻,兀自摇头。 “不可能。若元昭皇后当真是这等奇女子,又怎会用人皮为鼓?” 这么变态的事情,正常人干不出来。 可是,赤鼓出自皇室,前朝狄太祖的皇后又是个懂行的人,岂不凑巧? 时雍想了想,“师父,那元昭皇后可有传人?” 褚道子冷冰冰地道:“这就不知了。” 不料,话音未落,旁侧的辛二却幽幽道了一声。 “有。” 章节目录 第602章 夜探古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一惊,侧目看去,只见辛二挠了挠头,脸上微微有些涩意。 “我曾听师父说,他祖上便是元昭皇后的传人,这手艺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但我猜测,他老人家这么说,可能有吹嘘的成分在里头……” 时雍差点忍不住笑。 哪有徒弟这么编排师父的? 这个时代,不论什么行当都不会有系统性地教育,父传子,师传徒,便是技艺传承的主要途径。 辛二是因为精通奇门遁甲奇巧之术才被招揽到“十天干”任职的,不论他的话是不是空穴来风,至少证明这世上确有这种奇人存在。 “可惜,赤鼓被雅各布带走,不然可以让辛二哥看看,说不定就能看出头绪了。” 听时雍这么说,辛二有些惭愧,“郡主过奖了。属下就学得一些皮毛,只怕还不如郡主的见识。” 在得知赤鼓里的机关是时雍看破的之后,辛二对时雍便添了几分佩服。 可是,时雍心里很清楚,她能看出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懂得机关巧术,而是因为她来自后世,知道一点钟表的原理,见过钟表的构造。也因此,她更加好奇,在更为古老的狄朝,元昭皇后是如何制造这些东西的…… “侯爷!” 时雍看赵胤沉默,低低问了一声。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哈森的部众去了哪里?辛二说的那个尚未突破的第二道出口,以及那个第一道出口所在的峻岭密林里,又有什么玄机? 她的好奇心都写在脸上,赵胤又怎会看不出来? 赵胤目光掠过时雍,望向辛二和褚道子。 “今夜子时三刻,行动。” 子时三刻? 时雍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子时三刻,是原本准备“活人祭祀”的日子,除非对方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要不然怎么也得给吉达人一点颜色瞧瞧,以彰显他“天神”之力的。 时雍振奋不已,朝赵胤点头。 “得令。” 赵胤眉梢微微一沉。 他原本想叫时雍留下来,可是看到她的神情,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轻轻嗯一声。 “一起行动。” ……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来桑是在晚膳时分醒来的,睁开眼就叫饿,等回想起“昏睡”前的事情,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他又砸了饭碗,赌气不吃。 还美其名曰:有志者不吃嗟来之食。 时雍听到他暴怒的吼声,又好气又好笑,想让塔娜再给他端去一份,但被赵胤阻止了。 “不吃便不吃,让他饿着。” 时雍错愕一下,“会不会不太好?饿死怎么办?” 赵胤道:“本座从未见过把自己饿死的人。” 这倒也是。 时雍叹了口气,便由着他去了。毕竟来桑那个狗脾气,一般人当真应付不来,反而是赵胤有些心得,来桑往往会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饭后,哈森过来了。 他告诉赵胤,他派人将莫格玛看押了起来,吉达村也被他的人马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番,不见异状。另外,他吭哧吭哧地又说了一件事——他下午派了一队士兵下古井去搜查,士兵至今未归。 哈森说到这个,脸上流露出几分尬态。 “不知侯爷可有办法下井寻人?” 他记得很清楚,白日里辛二和白执曾说,在井底发现了秘道,证明他们下去过,又平安返回了。 赵胤看了哈森一眼,眼底意味不明。 “将军真是立功心切。” 哈森一听这话,更是尴尬万分。 “末将,末将也是好奇。” 古井的秘密,不仅他们想知道,哈森自然也想一探究竟,以便在乌日苏面前搏个嘉奖,来日也好有个升迁的希望。 人之常情。 赵胤道:“将军不必心急,明日就是七月十五,自会见分晓。” 哈森看着赵胤那张冷气森森的俊脸,再一听七月十五这个日子,脊背上凉幽幽的,像有冷风透入衣襟,整个人酥麻一片。 “是。侯爷若还有别的吩咐,但讲无妨。” 赵胤看了他片刻,眼睛眯了眯,“本座今夜要探古井,烦请将军守好吉达。” 哈森怔了怔,整个人便精神了起来。 “侯爷大可放心,有本将在此,决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 赵胤点点头。 …… 光启二十三年七月十五,子时一刻。 一群人安静地行走在古井下的秘道里,手上的火光闪闪烁烁,却照不透幽深的甬道。 古井底的甬道狭窄细长,间或会有一个略微宽敞的密室,弯弯绕绕,空气稀薄而浑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人行其间,呼吸不畅,心跳加快,很是难受。 若不是有辛二带路,时雍觉得自己很难不在里面迷路,也难怪哈森派来的士兵没有办法回去了。 “你们说,这些人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凿出这么大的一个地底工程,就让它空闲下来,不会觉得可惜么?暴殄天物。” 时雍的话打破了寂静,辛二闻言回头。 “郡主有所不知,这里的秘室原本不是空闲的。” “是么?那是做什么用的?”时雍问。 辛二举高手上的灯火,照着石壁,“郡主你看,石壁上方凿有孔洞,两端持平对称,原先本应是置物所用。还有方才走过的那一间,上面有生锈的铁链,看上去很像一个囚室,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废弃不用了。” 囚室? 时雍想到莫格玛嘴里,被囚禁在井底生孩子的女人,汗毛竖了起来,点点头,不再言语。 “到了。” 辛二突然加快了几步,指着一个石壁。 众人停下脚步,都静默不语。 在时雍看来,那就是一块寻常的石壁,平整光滑,看不出半分不同,也没有门的模样。 “出口在哪里?” “这里。”辛二笑着看她一眼,突然举起掌心,在光滑的石壁上轻轻抚摸,又不单纯只是抚摸,他的手指好像在写字,又仿佛是遵循着某种规律在游动…… 嚓! 嗒! 一道沉闷的机刮转动声突然传入耳膜,像时雍在前前世听过的大型机械链条转动一般,嚓嚓闷响了好一阵,石门便在辛二的推动下,一点一点推开了。 来自旷野的冷风突然扑面而来,洞开的大门外面是漆黑的世界,站了好一会儿,才能隐隐看清远处高矮不平的山石和密林起伏的轮廓—— “出来了?” 时雍惊叹一声。 辛二点头,看向赵胤,“这便是属下在秘道里发现的第一个出口,外面是一个密林。” 白执接着道:“为免打草惊蛇,属下在周围打探了一番,便没有深入密林,就赶紧回来禀报。” 赵胤观望片刻,安排两人守在这个出口,再招待众人。 “看看去。” 黑暗的山林里,气温很低,时雍抱了抱双臂,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默默地跟了上去。赵胤却在这时停下脚步,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掌心汗湿而冰冷,眉头一皱,就要解下身上的披风。 “不用。”时雍小声拒绝,“我不冷……” “手这么凉。” “我天生体寒。” 这个说法让赵胤斜了她一眼,见她固执地拒绝,也就没有再坚持。但是,他也没有再放开时雍的手,就那么一直握住她,一言不发地大步行走。 侍从看了看他们,都只当未见。 就这么在山林里走了片刻,最前面的辛二突然停下脚步,低低“咦”了一声。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谢放问:“怎么了?” 辛二弯下腰,在地上拾起一个东西。 “侯爷,你看这是什么?” 时雍闻声,同赵胤一齐看过去。 辛二的手上,拿着一条垂落的布绳,有点类似于腰带的模样,可是又与寻常的腰带不同,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款式和花纹。 她低声问:“这是什么?” 辛二没有回答她,而是将自己的怀疑说与赵胤和谢放等人。 “像不像黄泉谷底,那个狄人族的织物?” 章节目录 第603章 她怀孕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对黄泉谷底和狄人族的事情,并不了解来龙去脉,可其他人却亲自经历了那个诡异的谷底世界和部落,对狄人的生活习性和着装极是熟悉,他们与山外人有很大的差别,很有特色,很容易看出来。 辛二这一问,几个侍卫交换眼神,都是点头,然后默默看着赵胤。 赵胤没有说话,从辛二手下接过布绳,淡淡道:“搜!” 狄人在千里之外的黄泉谷底生活,怎么会在此活动? 这条遗失的布绳是巧合,还是确实狄人族所有? 带着满腹的疑问,一群侍卫开始在密林和山峦间搜索。 行路默默,沉寂不语,只有山风在耳边掠过时凄厉的呼啸声。 “侯爷……”时雍突然拉了拉赵胤的手,左右侍卫就都停了下来。 赵胤目光斜过来,看着她。 众侍卫亦是如此,满眼写满疑惑。 时雍将手从赵胤的掌心抽回,往左侧走了几步,站到一个小包的石头上,手指入口做唿哨,“咀”地一声长啸—— 声音穿透山林,密林里突然传来唰唰唰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过密林和草地飞奔过来。 时雍一喜,小声道:“大黑!” 方才她突然停下,便是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坨熟悉的狗便。 大黑嘴里发出欢快的喔喔声,撒欢一般围在时雍的脚边转来转去,时雍摸它的毛发,发现它四脚和腹部的毛发湿漉漉的,好像刚淌了水过来的。 之前大黑咬破赤鼓跑入了草原,时雍以为它很快就会回来,还特地让赵胤交代哈森将军,若是有黑狗出没吉达,让士兵不要驱赶,可大黑一直没有回来。 大黑虽然机灵勇猛,一般人奈何它不得,但时雍就像担心孩子的老母亲,看不到大黑,还是隐隐有些担心,如今见到大黑,时雍心底那块大石头才总算落下去了。 她蹲身抚摸大黑的头,小声问:“崽,你为何会在这里?” 大黑吐着舌头,看上去有些热,听时雍询问,它歪头,“喔“一声,叼着她的袖子就往回拖。 时雍仰脸看向赵胤,“侯爷,大黑可能有所发现。” 大黑说不出人话,但肢体动作看上去有些焦急,拉住时雍就不放。 赵胤沉下脸,将掌心的布绳垂下来,凑到大黑的面前,“嗅!” 大黑耳朵竖了竖,凑上去嗅一下,“喔!” 赵胤道:“是这些人吗?” 大黑:“喔!” 赵胤摸摸大黑的脑袋,“好狗,走!” 大黑又喔一下,往后退了两步,一个转身就往前奔去。 时雍看得满头问号。 大黑易主了? 这到底是谁的狗呀? 大黑从前同赵胤也算亲近,可它绝不会轻易听从别人的命令,哪怕时雍不在身边,也是如此。 她不在赵胤和大黑身边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赵胤怎么就把她的狗子给收买了? “跟上!” 在赵胤的呵令声里,一群人跟着大黑穿梭在密林里,速度极快。大黑对他们的速度一脸嫌弃,跑一跑,停一停,有时候走得远了些,怕后面的人跟不上,它会停下来稍等片刻,或是跑回时雍和赵胤的身边撒个欢。 “哼!” 时雍见大黑对赵胤这么亲切,嘴巴一抿。 “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好的?” 这语气像是吃醋一般,大黑不知听懂没有,嗷了一声,跳起来扑她。 时雍道:“你走开,快去带路。” 大黑又跳起来,拼命摇尾示好。 赵胤沉声,“大黑,带路了。一会再玩。” 大黑扭头看他一眼,不满地喔喔两声,扬开蹄子就往前跑了。 时雍吸了一口气:“???我去!” 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跟着我,不许去,不许乱跑。” 时雍:…… 夏夜的山林,虫鸟唧唧,微风吹拂而至,很是凉爽。 时雍被赵胤牵着走了一会儿,突然低喃一句,“我知道了。” 赵胤问:“何事?” 时雍侧脸看她,眸底波澜起伏,“大黑咬破赤鼓,是你指使的?咬完赤鼓跑出去,又去寻找与赤鼓相关的人,也是听了你的命令,对不对?” 赵胤没有承认,没有否认,淡淡地道:“大黑比人聪慧。” 时雍嘶声,“我听着这话怎么有点不得劲儿呢?侯爷,你是在讽刺我吗?” “停!”赵胤突然低喝一声,打断了时雍的话,也让搜索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时雍抬头,只见大黑站在前方不远处,安静地看了片刻,又突然跑回来,在他们面前低喔示意。时雍熟悉它发出的声音,闻言脸色一变。 “有情况。” 赵胤比她速度更快,在时雍声音未出之前,已然扬手示意一群侍卫分散前行,从左右两侧包抄过去。 “嗖!” 羽箭的破空声划空而过。 当!一声脆响,绣春刀寒光闪过,响箭落地。 谢放将折断的箭头拾起,观察一下,摊开在掌心里给赵胤看。 “狄人。” 在黄泉谷,他们同狄人交过手,对他们的武器很是熟悉,这个箭头造工一看便是狄人之物。 “果然是他们!” 赵胤推刀入鞘,沉声道:“仔细脚下。” 狄人的阴损东西极多,机关暗器小玩意儿更是防不胜防,上次在黄泉谷他们都见识过了,虽然有大军推进压制,仍然死伤不少人。 时雍怕大黑吃亏,拽了拽它的黑背往后一拉。 “崽,走慢些。” 大黑舔舔她手背,没有停下,赶到了众人的前面…… 固执的狗子! 时雍紧紧握住长剑,亦步亦趋,精神高度集中。 嗖!又是一支羽箭从密林里疾射而出,时雍速度极快地扬剑要挡,身子却突然被人一拽,她脚步踉跄一下,困惑地回头,看到赵胤被夜色笼罩的一双深邃的俊目。 “什么人?出来!” 赵胤沉声厉喝,不等声落,手臂一扬,方才那支利箭突然像长了眼睛一般飞回了密林。 紧接着,林中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呼,仿佛出自女子之口,与此同时,一道飞奔的脚步声突然清晰起来。 “不好,她要逃——”白执人随声动,身子如飞鸟投林一般极快地冲了过去。 谢放、朱九等人也与他前后脚包抄上去,很快将那人堵在了密林深处的草地上。 那确实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跌坐在地,身子微微蜷缩,气喘吁吁地瞪视着他们,手边放着一个竹编的箭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布满了愤恨,紧紧咬住下唇,像是在忍耐痛苦一般,看着他们不说话。 “玉姬?”朱九第一个叫出声来,“爷,是玉姬。” 赵胤等人自然也认出来了。 这女子就是黄泉谷底狄人部落酋长的女儿,玉姬。 朱九看了赵胤一眼,问道:“你为何一人在此?又为何要对我们放冷箭?” 玉姬微微张嘴,重重喘一口气,冷笑,“废话少说!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这女子还是一如往常,倔强、硬骨头。 朱九道:“爷,她的腿好像受伤了……” 那只断箭便是赵胤掷回去的,他怎会不知? 闻言,他淡淡道:“制住她。让阿拾看看。” 朱九应声,同白执一道上前。尚未走近,玉姬便拼命地往后退缩身子,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横在身前,便疯狂地挥舞自卫。 “不要你们假好心。滚,走远一点。” 朱九愣了愣,叹息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玉姬啊的一声惊叫,“别过来,别靠近我。” 朱九同白执对视一眼,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要她乖乖配合已是不可能的了,虽说对方是女子,但说不得也只能动粗了。 “上!” 二个对个眼神,便大步上前。 “慢!”时雍突然开口,在朱九和白执回头时,眉梢稍动,小声道:“她怀孕了。你们小心一些。” 章节目录 第604章 为什么要抗拒我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怀孕了? 众人面面相觑。 玉姬侧着身子,娇小的身子蜷缩在那里,很是单薄的模样,几个男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是时雍观察仔细,见她数次拿手捂住小腹,神态很像一个孕妇,小腹也分明有了隆起之态。 虽然她对黄泉谷底的事情,所知不多,更不认识玉姬是谁,但她是一个医者,对孕妇有着天生的怜悯,生怕朱九和白执两个糙爷们儿一不小心就伤了好。 不出所料,朱九和白执的靠近引来了玉姬强烈的反抗。 她不像南晏的大家闺秀那般忸怩挣扎,嘤嘤哭啼,而是像母兽一般嘶吼、咆哮,实在挣扎不了就手足并用地攻击朱九。 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等朱九和白执终于把她控制住时,已是累出了一身的热汗,而玉姬两条腿还在拼命地往前蹬动,倔得像驴一样,不肯服从。 “呼!累得我。”朱九性子急,看她这样就忍不住了,“我们是你的敌人吗?你狄人族那般对我们,杀伤我们多少士兵?我们都没有追究,放你们回黄泉谷,让你们继续过舒舒服服的日子。你倒好,跑到漠北来捣什么乱?” 玉姬急急地喘气,冷笑一声,“是敌人,你们是敌人。” 朱九看了看沉默的赵胤,用绳子将女子反剪绑好,退开两步。 “郡主,这女子油盐不进,你小心她咬你。” 时雍正好走到玉姬的身侧,刚想蹲身,听到朱九的话,略略迟疑一下,淡淡地道:“没事。她要敢咬我,大黑会咬断她的脖子。” 时雍语气平静,但玉姬听了身子不免一僵。 站在时雍身侧的大黑,吐着舌头盯住她,威猛剽悍,看着就凶狠异常,这样的狗很是令人恐惧,也完全有力气扑上来咬断人的脖子。 时雍斜眼观察她,见她身子瑟缩而僵硬,唇角微微一抿。 “侯爷,你们暂且回避一下。” 玉姬伤在腿部,在这么多男人的面前,时雍不便撩开她的裙摆看伤情。 这一点,众人亦是明白,不待赵胤吩咐,便已齐齐背转身,往前走了约莫三十来步这才停下,仍然将他们圈在中间,注视着四周,小心警戒。 “别怕。他们都走开了,不会回头,这个光线,也看不到什么。” 时雍语气平静地安抚着躲在草丛中的女子,目光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她脚上穿了一双草编的鞋子,堪堪遮住脚底板,但那厚厚的茧子和豁口却藏不住,她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辫子也很是怪异。 时雍松了松绳子,拉高她的裙子,更清楚地看到了她隆起的肚子和插丨在大腿上那支断箭,眉头微微一蹙。 “孩子几个月了?” 玉姬瞪视着她,不作声。 “我是大夫。”时雍朝她微微一笑,“我是来帮你的。” 玉姬咬牙,“你是跟他们一伙的,你不是好人……” “是吗?”时雍微笑看她。 “啊!” 一道痛呼从玉姬嘴里传出来,不加掩饰,瘆人的很,几乎同一时间,时雍一把拔出了她腿上的断箭,鲜血猛地涌出来,时雍迅速用帕子捂上去,再将她的裙摆撕下一条,三两下将伤口扎好,从护腕中拿出银针…… “你又要做什么?”玉姬看着她手上的寒光,脸上露出惊恐,“不要伤害孩子!我不要落胎……” 落胎? 时雍看她紧张的模样,发现她把自己掏针想象成了是要为她落胎,不免有些好笑。 这女子的脑回路与旁人真是不同。 “我是为你止血,不是落胎。”时雍安抚着她,怕她紧张,又随口与她闲聊起了,“你是酋长?” 玉姬看她把针扎在腿部,并没有碰自己别的地方,仿佛放松了些。 她抬头看了时雍一眼,没有回答。 时雍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又问:“你很爱这个孩子?” 玉姬神色一变,嘴唇咬了起来,“不关你的事。” 时雍哦一声,为免她对自己产生敌意,也不继续追问,又换了个话题,“你一个人大晚上在这荒山野岭,不害怕吗?怀着孩子,怎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呢?你的夫君呢,他放心你出来?” “你闭嘴!”玉姬狂躁起来,双眼怨愤地过来,若不是双手被缚,时雍猜她肯定会想也不想地给自己一刀。 这女子满身都是野性。 “你为什么要抗拒我呢?”时雍沉下眉头,加重了语气,“我若不救你,你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玉姬似乎有些意外,“为何?” 时雍眯了眯眼,看着她凶狠的脸和单纯的眼,眉梢扬了扬,“你感觉不到腹中疼痛?” 玉姬听她这么一说,仿佛当真疼痛一般,眉头皱了起来,咬住嘴唇也没能忍住那一声呻吟。 “哼!”时雍看她不说话,叹口气,“看来你是当真不懂。你见红了,有流产先兆,再不保胎,不需要旁人动手,孩子就没了。” 听她这么说,玉姬的脸上明显动容,眸光闪动着慌乱。 “怎么办?” 时雍勾唇,“不知该说你倒霉,还是该说你好运……一个人出来寻仇,被仇家逮住了,着实倒霉。可是呢,又碰上了我,恰好是能够保住你孩子的人,又算是幸运了。” 听她一顿吹,玉姬心里七七八八一想,对她少了警惕。 “你当真能救我的孩子?” 时雍瞄她一眼,“你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玉姬沉默。 她说得没错,如今自己本就走投无路,腿又受了伤,腹痛如绞,若不信任她,又能信任谁呢? “你是好人,和他们不一样。”玉姬改了语气,不知是诚心还是讨好,看时雍的眼神里多了几次柔和,“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时雍笑了起来,“那当然。我同你一样,都是女子。” 玉姬唇角动了动,笑不出来,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安静地看了一会时雍为她扎针,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小声问:“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什么要找的人? 时雍纳闷,“什么?” 玉姬道:“是他们到黄泉谷来找的那个郡主。” 也是间接导致她母亲赴死,族人伤亡的那个女人。 时雍唔了一声,点头,“大概是吧。” 玉姬目光闪了闪,视线看向远处,“那个姓赵的大人是你的丈夫?” 她记得在黄泉谷底的时候,赵胤是这么告诉大家的。 时雍却不知道这一段,随口说道:“没错。” 玉姬沉默片刻,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时雍手指一哆嗦,银针差点扎错了位置。 “你说什么?”她不可思议地盯住眼前这个清丽却野物一样满是戾气的女子,忽而一笑,“你说赵胤?你肚子里孩子的爹?” 玉姬点点头,“是他。” 时雍眉头一跳,“你确定?” 玉姬迎上时雍不解的目光,将她和元驰的事情移花接木到赵胤的身上,说得痛恨万分。 “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得了我的人,还伤了我的母族……” 一支银针突然扎下来,用了十足的力量,痛得玉姬嘶了一声,怒目看着时雍。 “你做什么?” 时雍斜她一眼,“编故事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你这人好毒的心肠,我夫君饶你一命,我也诚心救你和腹中孩儿,你还给我们上眼药,挑拨我们的感情……” 玉姬听她说得平静又淡定,不由诧异。 “你不信?” 时雍继续施针,语气不冷不热,“你若说她杀了你的族人,甚至说他抄家灭族,坏事做尽,我都能信,但你说他…………竟然被一个女子给睡了,还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事,我就不信了。” 玉姬沉默。 好半晌,看时雍表情专注,不仅没有相信自己的话,还把自己当成傻子或是疯子一般看待,嘴皮动了动。 “为什么你不信?” 时雍轻笑一声,“因为他是赵胤啊。” 玉姬道:“有何不同?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 “不一样。”时雍语气带了一丝笑,清清淡淡,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在里面,“他是君子。不会这么对女人。” “哼!”玉姬不满,“你太傻了。不要相信男人,天下男人全是薄情寡义之徒,尤其,是你们南晏的男人。” 时雍一愕,噗地笑出声来。 谁能够想到,她治个伤还能治出个女子同盟来? “你是谁被骗了?那个害你大肚子,又不在你身边的男人,是南晏人?”时雍挑了挑眉,看着玉姬脸上的不安和厌弃,莞尔一笑。 “你不想说就算了。那你总得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玉姬盯着她,一言不发。 就在时雍以为她不会告诉自己的时候,玉姬突然开口。 “我来寻找双生鼓。” 章节目录 第605章 至清至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双生鼓? 时雍眉心一跳,下意识想到了吉达村那一面需要活人死祭的人皮赤鼓。 看着玉姬坦然清澈的双眼,时雍怀疑自己多想了。 “双生鼓是何物?” 玉姬别开脸去,看着时雍扎针的手,把话题岔了开去。 “你还要扎我多久?” 很明显,她不愿意和时雍说双生鼓的事情,回避之意十分明显。时雍淡淡瞄她,轻声应道:“快了。” 玉姬沉默等待,比起方才顺从了许多,仿佛褪去了野性。 时雍眼皮微微一抬,“你不信任我,防备我,疏远我,却又想我帮你治伤,救你腹中孩儿。你做人啦,可真贪心。” 这话说得平静,却直戳玉姬的心。 在黄泉谷被老酋长宠爱着长大的玉姬,虽说眼下受了些磨难,可相对山外的人而言,她的性子仍是单纯而朴实的。在她看来,时雍帮她救她已是天大的恩德,自己属实不该对她冷漠。 “双生鼓是一面鼓。” 玉姬说罢,看时雍抿嘴无语,大抵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没有诚意,又低下头去,小声解释一句。 “双生鼓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大巫告诉我,已经遗失多年。” 又一个“祖上传下来的”? 巧了! 时雍惯会找出别人的话题漏洞,一听心里便有数了。 “遗失多年,为何这个时候才来找它?可是鼓中藏有什么秘密?天大的秘密?” 玉姬微微一愕。 她在谷中面对的人,没有一个像时雍这么能说会道的。而且,她发现这个郡主太能猜了,什么想法好像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玉姬不敢再与她对视,眼皮一垂,忙不迭地否认。 “没,没有秘密。” 时雍莞尔:“哦,那你紧张什么?一面鼓而已,很贵重么?” “祖上传下东西,自是贵重。” “倒也是这么个理。”时雍淡淡地道:“你找到了吗?” 玉姬想了想,含糊地轻应一声,“有下落了。” 时雍看她目光闪烁,嘴角微微一勾,状若无意地说道:“我之前在吉达村也遗失了一个双面鼓。鼓身赤红,蛇皮制成……不知道是不是像不像你要找的双生鼓?” 玉姬心里一窒,连呼吸都紧了起来,表面明显不自在,“应当不是。我要找的鼓,已经找到。” 时雍慢慢收回银针,示意她不要动弹,再轻轻扎下最后一针,然后若有似无地一笑。 “那你都得偿所愿了,为何还要躲在林子里偷袭我们?” 玉姬一听这话就恼了。 “哪里是偷袭,是你们闯入我的地盘,鬼鬼祟祟……”再加上旧仇在心,偷袭也就理所当然了。 玉姬没有把话说完,时雍也没有在意那些细节。 她不解地轻笑:“这里是你的地盘?怎会是你的地盘?”看玉姬不回答,她又回头望一眼,“那个山中的秘道,也是你的地盘?” 没有想到,这次玉姬痛快地应了。 “是。” 这么肯定地回答,让时雍始料不及。 她定了定神,讶异地问:“我说的是通往吉达村的那个秘道,你知道它?” 玉姬眉尖蹙了起来,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面对时雍的目光,她又很难拒绝。 “没错。我们从黄泉谷过来,便一直在附近活动,那个秘道大巫不肯带我进去,说是怕有危险,但我知道它在何处。” “……” 见玉姬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时雍都震惊了。 “你没骗我?” 玉姬不高兴被人质疑,她最是重情守诺,一听这话便有点急切,“我为何要骗你?我要么不说,说了就一定是真话。” 看她脸上并无半分不适,时雍压下心底浮躁的猜测,慢慢眯起了眼睛,审视般看着玉姬,问道:“那你可知,吉达村用童男童女祭神之事?” 玉姬迟疑一下,“知道。” 什么? 时雍再次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紧紧盯着玉姬这双无辜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更不敢相信他们寻找的答案,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从玉姬嘴里得到。 “这些童男童女去了哪里?你们要来何用?” 玉姬看着她的脸色,声音弱了几分,“七月十五受天神洗礼的童男童女,最是洁净无垢,至清至纯,可令修炼者得道成仙。” 修炼者? 事隔这么久再一次听到“修炼者”这个词,时雍明知玉姬嘴里说的修炼者与邪君那些的修炼者可能并非同样的意思,还是免不了心底泛寒。 “你们把孩子杀了?” “没有!”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触怒了玉姬,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我不曾见过童男童女,也不是我要修炼。” “那是谁?” 玉姬摇头,回避时雍的视线。 “大巫说,这是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双生鼓有关吗?” “……”既然是秘密,如何能说? 玉姬看着她不吭声。 时雍莞尔,“那你能不能给我看一眼,你找到的双生鼓是什么模样?我想知道,是不是我在吉达村遗失的那面鼓。” “不!” 玉姬怒视她,眼底再次露出那种防备的,野兽护食般的光芒。 “我的鼓是我的鼓,你的鼓是你的鼓。我为何要给你看?” “……” 时雍看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轻喔一声,慢吞吞地收拾银针,唤了大黑过来,摸摸大黑的狗头,懒洋洋地道:“你不肯告诉我们双生鼓在哪里,其实也没有关系,我们自己就能找到它。” 玉姬一怔。 满脸不信任地看着时雍。 时雍勾勾唇,抚摸大黑的头,“我这狗,有千里追踪的能力。别说是一面鼓,便是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出来。” 玉姬道:“我不信。” 时雍轻轻一笑,“那我们打个赌吧。” “赌?”玉姬皱眉,“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找到。”时雍淡淡地笑,“我若找到了,你就把双生鼓的秘密告诉我。我若是找不到,就说服侯爷放你走,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不待玉姬回答,时雍掉头轻唤一声。 “侯爷。” 时雍为女子处理伤势,赵胤离得有些远,听到她的呼唤,转过身又开口确定了一次,这才带着人又慢慢地走回去。 “如何?” 时雍看他一眼,想到玉姬方才的挑拨,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箭伤不深,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最紧要的是,她有滑胎之象,需要小心看护,不然这孩子保不住的。” 赵胤微微眯眼,默默点了点头。 时雍发现听到孩子的情况时,赵胤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但是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她没有多问,而是将方才她同玉姬的对话同他简要复述一下,然后微笑着扭头,看着玉姬。 “赌约开始了哦?大黑,我们出发。” 玉姬腿上有伤,身子不便,在场的人除了时雍以外,又都是男人。无奈之下,时雍只能充当她的临时看护,亲自搀扶着她走。 玉姬不是很愿意陌生人亲近,但此番境况下,也不得不接受时雍的好意。 一行人再次往密林深处出发。 照常由大黑带路,时雍扶着玉姬走在后面,赵胤和众侍卫分散前进。 夜灯闪烁,渐渐的,耳侧有潺潺的水声。 时雍看着玉姬脸上不停变幻的表情,猜到大黑走的方向没有错,不由又笃定了几分。 “玉姬,你要输了。” 玉姬面有薄怒,“你这是什么狗?” 其实,大黑只是寻着玉姬的味道往回走而已。毕竟是在密林里,时雍原本不是很确定,玉姬这个回答,反而坐实了她的猜想。 时雍轻声一笑,“神犬。” 话音未落,大黑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打着转,徘徊不前,嘴里发出“嗷嗷”地叫唤声,背毛都竖了起来,看那模样很是焦急。 章节目录 第607章 双生鼓的原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的路上大黑一直没有发声,这般狂躁定然有异。时雍心里一凉,但是抚着玉姬不方便过去查看,掉头看了赵胤一眼。 “侯爷……” 她话音未落,大黑身影突然掠起,疾风般扑入了前方的黑暗里,很快没入一块巨石背后,赵胤带着侍卫跟上去,里面又传来大黑的吼声。 紧接着,众人看到大黑慢慢地退了出来,嘴里拖着一个东西。 严格说,是一具尸体。 鲜红的血液在火把的光线下极为刺目,大黑拖着她的手臂,地上被拖出了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阿隆……”一声惊呼响起,玉姬突然拔高声音,整个人往前扑去。 这女子性子野、力气大,时雍差点没能拉住她,幸好朱九跟在身边,见状飞快扼住她,这才把她拉住,没有摔下去。 时雍看着玉姬悲痛的表情,皱了皱眉。 “她是谁?” “她是阿隆,我的侍女。”玉姬声音喑哑,情绪略微失控,“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为何会这样?是谁杀了她?阿隆……” 时雍这时也已经认出来了。 这个被玉姬称为“阿隆”的女子,正是那日在贡康街头卖艺时,拿着铜锣敲击要钱的女子。 居然是他们! 时雍心底又是一沉。 难道玉姬说的双生鼓,就是那天她在街上看到的那面鼓,而不是吉达村伊干德家的赤鼓?所以,玉姬才会说,她已经找到双生鼓了? 玉姬眼泪往下淌,突然又哽咽般开口,“我们的住处就在前面。我偷偷溜出来的时候,阿隆和大巫他们,都在里面睡觉……”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沉声吩咐。 “进去看看。” “是!” 侍卫们应声而动,玉姬也在时雍和朱九的搀扶下,瘸着一条腿拼命往里面冲,一边走一边喊。 “大巫,阿澍,你们在哪儿?阿隆死了,阿隆死了!” 玉姬的声音很大,穿透黑暗,惊起林中飞鸟,却没能得到她呼唤的人半声回应。 这是一处邻近溪流的山坳,坳里的隐秘处有一个开阔的岩洞,外面用木头围了栅栏,像是猎人上山时使用的茅屋。 空山幽静,小溪神居,若不是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这个地方倒真是一个修仙的好所在。 只可惜,尸体破坏了美感,在山风送来的腥臭尸味里,让整个环境显得黑暗而阴森。 “不——” 玉姬盯住那几个人,发出了绝望而痛苦的喊叫声,“啊!求求你们……快救救他们,救救我的族人。” 她的力气太大了,时雍和朱九都托不住她,为免她伤到肚子,只能松开手,任由她软软地跌倒在地上。 这几个人,正是在贡康街头的那一群卖艺人,也是随同玉姬从黄泉谷来的族人。 此刻,他们全都躺在冰冷的地上,除了死在门口的阿隆,还有一个人的脑袋栽入了溪水里,身上的血痕已经被溪水冲刷干净…… 时雍看着玉姬痛哭,默默上前探了探脉息,回头看她一眼,冲赵胤摇头。 “死了。” 玉姬身子瑟缩般一抖,绝望地哀号。 “啊!啊!” 时雍发现她很喜欢用吼叫来表达情绪,而这种原始得近乎蛮荒的叫声,很容易让人产生同情和怜悯,就好像人类会天然同情幼兽一般。 可是,赵胤显然没有她那么多的想法。 一双皁靴慢慢上前,停留在玉姬的脚边。赵胤的脸在幽暗的光线里,忽明忽暗,声音冷漠,不带半分感情。 “双生鼓在哪里?” 玉姬被他的声音拉回神思,喉咙一鲠,颤抖般指着岩洞。 “双生鼓……双生鼓在里面,快去。” 她已经走不动了,在失神与痛苦中,只能用一双绝望无助的眼睛看着时雍,满是祈求。她的脑子和思维都很简单,她的世界里,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而时雍是个救了她的女子,无疑是相对于赵胤等人而言的大好人。 “深呼吸,别激动,为了孩子。” 时雍小声说完,弯腰拍了拍玉姬的肩膀,跟着赵胤一起进入岩洞之中。 里面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 朱九上前举高手上的火把,突然惊叫一声。 “啊!死人。” 众人无声的看着他。 “……” 一个死人能把朱九怕成这样?当然不。只因那个死在岩洞里的人,正是莫格玛的侄子——那个抱着赤鼓跳井的雅各布。 岩洞里几乎没有摆设,有什么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哪里有双生鼓? 时雍站在赵胤的身侧,看着朱九将雅各布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皱了皱眉,就着火把的光线望向岩洞深处。 “看来这里就是辛二哥要找的第二个出口了。” 辛二走上前去,经过雅各布的尸体,没有停留,很快在岩洞中的石壁上发现了通往古井秘道的机关。 他目光略带惊讶地看着时雍,点点头,又对赵胤道:“郡主说得对,此洞直通古井秘道,雅各布便是从这里逃出来的。” 赵胤沉默不语。 朱九吸了口气,咒骂一句。 “娘的,我们来晚了一步。是谁杀了雅各布,抢走赤鼓?又是谁杀了玉姬的族人?” 时雍没有说话,让人将几具尸体搬挪过来,开始逐一检查。赵胤看她片刻,默默转身,看着满脸空洞无助的玉姬。 “你是凶手。” “我不是——”玉姬呐喊。 赵胤冷冷哼声,“想要活命,你最好说出真相。” 这话云淡风轻,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已隐隐有了威胁之意。只是,玉姬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无暇顾及,只是看着他摇头,口中喃喃。 “我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好好的,全都好好的。” 幽暗的光线中,赵胤的身影颀长而冷漠,他慢慢走近玉姬,声音如刮骨的风,冷冷地从喉头发出,极是瘆人。 “我是问你,这个人是谁?” 他指着雅各布,显然已经把玉姬当成了此事的主犯,没有半分好脸色。 玉姬仍然是那一副表情,六神无主,就好像魂魄被人抽走了一般,小声回答:“送来双生鼓的人。” “送?” 玉姬点头,“原本我们寻得了一面鼓,我们以为是双生鼓,可是……大巫后来说,我们弄错了,那个鼓不是我们要找的鼓。后来这个人就来了,他带来了双生鼓,献给我们,求活命……” 玉姬前言不搭后语,情绪不受控制的模样,像是激动,又像在克制,双手捧着小腹,整个人抖抖索索,脸色比黄泉谷那夜还要可怕。 这样的她很难形成有效的交流,时雍用了好长才从她的嘴里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双生鼓和吉达村的“七月十五祭神”一事是她母亲在世时张罗的,她一无所知,黄泉谷出事之后,她被南晏朝廷捉了去,关押了一段时间。等回到部族,她接任酋长,才从大巫嘴里得知这件事情。 玉姬说,双生鼓关系着狄人部落的一个大秘密。 玉姬说,在她的祖上,有一位先辈出生便与常人不同,她身上长满鳞屑,皮肤像蛇一样,被视为“蛇神转世”,成为了族人的“圣灵”,很受尊崇。人人都怕她,敬她,可是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直到十八岁那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子,想要与他婚配,却被族人阻止…… 后来,这个先辈自尽了,那个男人也被愤怒的族人杀死。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死后不久,狄人族就发生了很大的灾祸,族人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认为失去蛇神庇护才会出现大灾,于是,他们取了那位先辈和爱人的背皮制成了一个双面鼓,成全他们的爱情,也保护族人的平安。 这个故事听得时雍呼吸吃紧。 “为何要用背皮做鼓?” 玉姬道:“传说,鼓是通天神器,敲即见神。我们祭祀、乐舞、示警、驱逐野兽都要用鼓,鼓最受我们族人尊奉。” 时雍倒抽一口气,语气幽幽地道:“把她的皮剥下来,做成鼓,没事敲她一下,就是对她最大的尊奉?还可以借着她通神,得到神灵的庇佑?” 这个解释没有问题,玉姬听着却有点不得劲,感觉她在讽刺。她默默抬头看过去,时雍的脸上又不见情绪,玉姬这才点点头。 “大巫告诉我,一定要找到双生鼓。只有找到双生鼓,狄人族才会有希望……”说到这里,玉姬的眼圈红了起来,一抹幽光仿佛在眸底跳跃,“有了鼓,狄人族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这个说法,时雍觉得相当可笑。 想要靠一面鼓来拯救一个族,简直是异想天开。 赵胤却没有意外,冷冷扫了玉姬一眼。 “谢放。” 谢放站出来,“属下在。” 赵胤道:“搜!” 章节目录 第607章 杀人仪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侍卫们在岩洞周围搜索,除了陪同玉姬前来的族人尸体,还发现两三只死亡的野兽,最后,辛二带人从岩洞处的关口进入秘道,在里面的一间密室里找到了哈森的士兵。 这些士兵已经死了,他们全部聚集在秘道的一个角落里,身体蜷缩一团,互相拥抱着,地上有半尺厚的积水,尸体就坐卧在积水上面,身上没有伤痕,若不是那一张张脸上写满的恐惧和绝望,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有时雍在这里,就是现成的仵作,她检查尸体后初步确认,这些人死于窒息。 疑点在于,密室有通风设计,一群人进来,怎么就窒息死亡了? 后来,白执在密室门外发现了一堆残留的炭火,时雍这才想通个中关键。 “烧炭中毒,窒息死亡。” 这堆炭火是放置在狄人居住的岩洞方向,很明显不是兀良汗士兵自己点燃的,而是在他们被困其中之后,被迫接受的死亡过程。 “是你们杀了这些兀良汗士兵?” 面对时雍的询问,玉姬频频摇头。 “我没有,我们是信奉神灵的人,不会轻易杀人的……” “不是你们的人,那就是杀你们的人。” 时雍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夜色里,还有一排狄人的尸体在等着她。 玉姬拖着瘸腿,双手匍匐在地,想要跟上来,“你告诉我,是谁杀了他们,他们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时雍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被人打死的。” 时间紧迫,时雍只来得及做一个体表检验。她发现几个死者如出一辙的伤在头部,因失血过多而亡,也因为此,地上留下了大量的血迹。 玉姬这次出行,带了十个族人,其中一个便是在族中地位仅次于她的巫师,她嘴里的“大巫”。可是,清点尸体后发现,九个族人死亡,而大巫失踪了。 谢放带人仔细搜查了岩洞附近,没有发现有凶手的踪迹,也没有发现除了狄人以外的其他人活动。 朱九看了看趴在地上吐舌头喘气的大黑,抿了抿嘴巴,小声建议:“爷,要不然,我们再让大黑去找找?”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走到时雍的身边,蹲了下来。 “有什么发现?” 在他们搜索的时候,时雍一直蹲在地上研究那些尸体,闻言仰起脸来,目光略有疑惑。 “奇怪!为什么尸体身上全是撞击伤,而不是刀伤?” 依常理而言,若是要伏击别人,肯定是刀箭的杀伤力大,杀人速度也更快,可以取得最好的效果。可是,凶手没有使用刀枪等利器,而是用棍棒一类的东西撞击狄人头部,使其死亡,这就古怪了…… 朱九问:“难道他们手上没有武器?” 时雍默默看他一眼。 然后,朱九顺着她的眼神就看到了遗落在地上的马刀。 朱九摸了摸鼻子,又提出新的疑问:“又或许是他们的一种杀人仪式?” 这个不无可能。时雍看一眼玉姬,没有说话,而是将摆放面前的几具尸体一个个翻开来,再细心翻动他们的伤口,顿时,血腥味充鼻而来,那血淋淋的画面男人看了都不免悚然,玉姬更是当场呕吐,而时雍竟是平静如常。 “侯爷,你来看。” 她指着头部的伤口,说道:“死者的伤口位置基本一致,受力和创腔大小相同,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种如同“复制粘贴”一样的行凶手法,很难说是不同人所为。 “另外,死者的手腕处,有同样的撞击伤,淤肿明显,从受力方向来看,除非是这些人自愿摊开手来任由对方捶打,不然,行凶者很难办到,一个人杀九个人,还带走一个人。并且,现场不见任何搏斗痕迹。” 也就是说,凶手没有受到半点还击,这些人就乖乖地等着,任由凶手击了肘,爆了头。 听着她分析,朱九找到了突破口。 “熟人作案。” 时雍摇头,“不仅仅是熟人。” “怎么讲?” 时雍看他一眼,“白执要杀你,你甘愿吗?熟人作案不可能激不起半点反抗。” 赵胤道:“凶手是地位比他们高的人。” 时雍仰脸看过去,朝他郑重点头,“侯爷说得极是。只有地位比他们高的人,或许说是他们尊奉的人,才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受死。” “不对!”朱九提出疑问,指了指他们最开始发现的第一具尸体。 “若是心甘情愿,这个人为什么会跑出去,还有那个栽倒在溪水里的人,分明就不情愿……” 时雍赞许地看他一眼,“九哥说得极对。所以,这得分为两个部分来理解。击肘是自愿,等这些人失去反抗之力,再来爆头,纵然有人不情愿,也没有办法了。” 白执低叹,“这是什么古怪的行凶手段,匪夷所思!” 时雍轻轻一哼,“不奇怪,若不这么装神弄鬼,又怎么取得族人信任,让人臣服呢?”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玉姬的身上。 她说过,在狄人族里,除她之外,大巫便是地位最高的人。 而今,大巫不见了,而其他人都死了。说明什么? 时雍眉头紧紧皱着,缓缓走到玉姬面前。 “你好些了吗?” 方才,她翻看尸体的时候,玉姬一直不停地呕吐,怀孕加重了她的恶心,这会儿她整个人虚软无力,吐得双眼饱含泪水…… 闻言,她抬起头来看着时雍,面色有些凉。 “你想问什么?难道你怀疑是大巫杀了我的族人?不,不可能的,大巫是我们族中的神职者,他爱护族人,怜悯生命,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死……” 天真! 谁说满嘴仁义道德的人,肚子里就没有坏水? 时雍勾了勾嘴角,并不戳破玉姬话里的漏洞,只淡淡道:“我没有怀疑谁。我只是想问你,若是大巫让他们去死,他们会不会去死?” 玉姬愣了愣,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在狄人族里,地位、尊卑边界分明。 大巫若是让他们赴死,他们很有可能不会反抗。 “我从你的脸上得出答案了。”时雍不再询问玉姬,抬步走到赵胤的面前,沉声道:“侯爷,这个大巫嫌疑最大。玉姬从黄泉谷来此寻找双生鼓,是受了大巫的撺掇,他也是了解双生鼓和吉达村事件的人。整件事情,都有可能是此人的安排。” 她说到这里,回头看玉姬一眼,“她若不是悄悄出来找你寻仇,躲过一劫,说不定此刻也没了。” 赵胤面无表情,嗯一声,“阿拾言之有理。” 嗯!?时雍愕然。今天晚上她已经得到了赵胤太多的表扬,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赵胤一律依从,同时赞扬她几句,再这么下去,她是会膨胀的呀。 时雍怀疑这男人不安好心,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几个转,眉梢微微一挑。 “我认为,找到大巫和双生鼓,便是破案的关键。” 果然,赵胤慢条斯理地抬手拂去她肩膀上的尘土,依旧用那种低缓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便依言去办。” 时雍愣了愣,盯他半晌,轻咳一下。 “侯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胤淡淡勾唇,掌心轻轻拍了拍时雍的发顶,声音平添了几分暖意,“我很好。累了吗?” 时雍抿唇,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有病。要是没病,怎么一句话都不反驳,什么都听我的?” “……” 赵胤对上她的眼神,无奈喟叹。 “阿拾,言之有理。” 众人:…… 其实不仅赵胤没有反驳,就连他们也是一样。整个过程,阿拾都做得很完美,勘验尸体,分析案情,查找凶手,干练又聪慧,哪里有他们的挑刺之处? 章节目录 第608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天晚上,一行人带着大黑在密林里转悠到天明方回。 结果很是遗憾。没有找到人,也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那个大巫和双生鼓,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众人无功而返,脑子里都带了无数的疑问。 凶手是不是狄人族的大巫? 他杀人夺鼓的动机,又是什么? 一个个问题如谜团一般缠绕心头,引发了众人强烈的好奇心。 回去的路上,疲惫的众人仍然在讨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回到吉达却发生了一桩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来桑失踪了。 又或许是,来桑偷偷离开了吉达。 没有人说得清楚,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劫走的。 杨斐、塔娜、恩和还有几个来桑身边的侍卫,齐刷刷跪倒在地上。 “婢子甘愿领罚。” “婢子错了,没有看住二皇子。” 赵胤没有管两个小丫头,冷冽的目光望向了杨斐。 “你来说。” 杨斐头都没有抬起,肩膀绷得紧紧,闷声闷气地道:“属下看顾不力,爷,你罚我吧。” 哼! 这岂是一个“罚”字能解决的? 赵胤拂袖入内,往帐中一坐。 “阿拾去休息,其余人,都过来。” 昨夜一宿不曾合眼,时雍其实很疲惫了,方才在外面就已经呵欠连天,急需睡觉,但冷不丁得闻出事,整个人便精神了,睡意全无。 “我没事。”时雍端坐到赵胤的身侧,“我陪侯爷。”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再次投向了杨斐。 “说。” 杨斐的表情有些沮丧,脑袋快要钻到肚腹里去了。 每次他想要诚心做好一桩事情,总会出一些预料不到的差错,这让他自信心大受打击,脸色发青,好像瞬间就被人夺走了神魂一般。 “二皇子不肯侍者近前伺候,尤其是我。他见到我就发狂骂人,砸东西,塔那和恩和没少受我连累。为免激怒他,我便不再入帐,侍卫们也都只能守在帐外。昨夜,我亲眼见到二皇子睡下,然后便一直守在门口,不曾离去。哪料到,今儿天亮,塔娜起床做早膳,竟发现二皇子不在帐中……” 杨斐是个谨慎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进出毡帐。 更何况,吉达村还有哈森的大军驻守,深更半夜,来桑怎么可能轻易离开? 恩和也哭丧着脸,轻声道:“夜间,我和塔娜姐姐是轮班值守的,塔娜姐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我也听到二皇子脱衣入睡,我才睡过去的,这人怎么就不见了?” “哼!他还能遁地不成?” 赵胤审视着杨斐,“我再问你一遍,确实亲眼看到来桑入睡?” 杨斐沉吟片刻,“属下在帐外……” 那就不是亲眼看到了。 赵胤冷冷转过脸,问恩和:“你亲眼可见?” 恩和被赵胤这么盯着,顿时涨红了脸,语气结巴起来,“婢子不敢。二皇子向来不喜婢子们靠近睡榻,婢子在外间,只听得动静……” 三个人的回答如出一辙,都只是听到动静,从熟悉的声音来判断来桑在做什么。 赵胤问:“昨夜我们走后,可有人来过?” 杨斐想了想,“哈森将军派了两个士兵过来,给二皇子送了些吃穿用度之物……” 哈森? 赵胤眯眼,“什么时候走的?” 杨斐道:“不足半刻钟,把东西抬进去,被二皇子痛骂一顿,就又抬了出来,走了。” 嘭!赵胤手上的杯子突地被他大力捏碎,吓得杨斐话音中断,恐惧地抬头看他。 “爷……” 赵胤注视着他面具下的脸,好半晌,突然起身去了来桑的内帐。 来桑常装的衣衫尚在,而放衣服的架子却倒在地上,还有一个类似风车模样的东西挂在小窗边,已经不会转动了,但风车里有叶片,明显就是它吹出来的衣服窸窣声。 “爷!” 杨斐扑嗵跪到,歉声道:“属下大意了,没有想到二皇子会心生离意……” 赵胤不等他说完,脚步已然迈了出去,分明是不想再听他解释。 众人纷纷沉默。 时雍跟上去,在经过杨斐的身边时,顿了顿步。 “你自求多福吧。” 杨斐平静地抬头,“你们怀疑我?” 时雍眯起眼,颔首看他,“哈林是乌日苏的人,侯爷在时,他都不曾前来拜见二皇子,一直假意不知,怎会等候爷走后再派人来送东西?行,就算他突然想明白了,偷偷摸摸来送东西示好,想要脚踏两只船,你怎能不检查箱子,任由他们抬进抬出?” 杨斐一怔,“我以为……” “不要以为了。好好想想,侯爷那里你怎么交代吧。”时雍无奈地一叹,“实际上,不止侯爷怀疑你,任何人都会怀疑是你。杨斐,当真不是你助来桑离开的?” 杨斐缓缓垂下头去,“我说不是,郡主信吗?” 时雍看他一眼,沉默不语地叹口气,离开。 人皆散了,只有杨斐还跪在地上。 他呐呐地望着毡帐,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论他做出什么改变,不论他付出多少努力,终究,他还是个无用之人—— “我信。”背后传来脚步声,一双黑靴慢慢停到他的脚边。 杨斐抬头,看着谢放平静无波的脸,微微一愕。 “你信我?” “信。”谢放静静立于他身侧。 “为什么?”杨斐又问。 谢放安静不答。过了好久好久,嘴角慢慢抿了起来。 “我们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杨斐吸了吸鼻子,隐约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了些惭愧。 “放哥,我当初不该借你钱不还。” 谢放与他对视片刻,高挺的鼻梁微微一皱,瞳仁深邃了几分。 “走吧,爷的军棍你许久没吃过,怕是想得很了。” 杨斐情绪原本还算平静,一听军棍便想起往事,眼圈便是一红,声音也沙哑起来。 “想,是想得紧。走!” …… 半个时辰后,赵胤见到了哈森。 哈森的回答就更绝了,他矢口否认曾经派人送东西给来桑,甚至表示根本就不知道二皇子在吉达,还说若是早知此事,一定会派重兵把守,保护二皇子的安危。 说罢,哈森又是唉声叹气:“这偌大的草原,人走出去了,上哪里去找啊?” “草原很大,吉达村却小。”赵胤看他一眼,语气隐约带了嘲意,“有将军的大军在此,竟也有人敢从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将军,恐怕要清查一下营房了。” 哈森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应答。 “查。本将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哈森回去清查昨夜的事情了,但他们是南晏人,不方便在兀良汗境内大张旗鼓地寻找兀良汗二皇子。 只能密查。 赵胤派人在吉达村的周围翻找了个遍,就连古井秘道也差点被他们颠了个儿。古井里面的每一间密室,每一个机关都由辛二亲自确认,大黑也数次进入搜索,不见半点踪迹。 来桑消失了。 又平白无故飞走一个? 时雍看赵胤神色不悦,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侯爷先去睡上一觉,等醒来再说吧,找人之事,急不来的。” 赵胤忽而转头,“此事,阿拾怎么看?” 时雍干脆利落地回答:“很明显,里应外合,扮成兀良汗士兵,蒙混出去了。” 赵胤嗯一声,“里是谁,外又是谁?” 时雍一怔,觉得他是在考自己,似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里,自然是来桑自己。如果没有他配合,别人带不走他。外么,自然是来桑信任的人。因而,哈森的嫌疑倒可以排除。来桑视乌日苏为死敌,不可能与哈森合盟。同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兀良汗,能让来桑信任,又敢于得罪乌日苏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二人对视,眼中都浮起了然之意。 赵胤道:“半山。令我头痛的,正是此人。” 头痛? 赵胤很少有特别看重的对手。 听他这么说,时雍眯起眼睛想了片刻,目光微微一闪。 “这个半山先生,除了是狼头刺的首领,还有什么过人之处,能令侯爷如此头痛?” 赵胤眼中隐隐有一抹厉色闪过。 “刚得到线报。半山,极有可能是清虚观大火中假死逃生的清虚道长。” 章节目录 第609章 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半山是清虚? 时雍吃惊地看了赵胤片刻,见他神色肃冷,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微微一颤。 这不是“极有可能”,而应该就是他本人了。 若不是内心笃定,赵胤不会轻易开口。 “清虚、半山、狼头刺、天神殿,邪君……双生人皮赤鼓……” 时雍念这些名字的时候语速缓慢,咬字却十分清楚,尾音带了一丝凉涔涔的弦外之音。 “侯爷,这是一场硬仗。” 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对手也比她预计中更为了狡猾难对付。 从前撺掇南晏楚王赵焕,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兀良汗二皇子来桑。 足以证明,这盘棋越发的大了,就算不是冲他们来的,也一定与他们有所关联。 最关键的是,曾经的猜测被一次次推翻,再重新布局整理思维,时雍发现,对手的所作所为,仿佛在普通人的逻辑之外,连意图都没有完全明朗…… 但她又隐隐觉得,连同她前世的死亡,其实是一整套动作,只是身处局中,未能窥得全貌。 “说到底,是侯爷你拦住了他们的路。侯爷的存在,让他们的计划一次次夭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在明,对手在暗。如今他们尝到了侯爷的厉害,再不同你正面交锋,只在暗里作怪,更是麻烦。这次带走来桑,以来桑那个狗脾气,我怕要闹出大乱子来。” “无妨。”赵胤垂目,与她对视片刻,突然揽住她的腰,手臂一收,便轻轻将她纳入怀里,沉默了好一会,缓缓道:“天下狡悍者众多,其心不正,终是一篷枯草,化朽木虚无。” 时雍微怔,轻笑起来,“侯爷如此会宽慰人。” 赵胤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我不宽慰旁人,只宽慰阿拾。阿拾心安。” 那就更会宽慰了。 时雍听着他沉稳的声音,那根绷起的弦慢慢松开,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有侯爷在,我便心安。只是我有一个怀疑……” 话到中途,时雍又突地闭上嘴巴。 赵胤低目望着她白皙的额头,“为何欲言又止?” 因为,时雍怀疑穿越定律失效了—— 她有一种感觉,她和反派一起穿越了。那个来自与她同时代,或者比她来自更为先进时代的反派,拿的技能点明显比她还要丰富,欺负起古人来,更是毫不留情。赵胤文韬武略,是个厉害人物,可他到底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个古人,在很多事情上,难免会吃亏…… 这个发现让时雍有点头痛。 “我是想说,我怀疑这些事情背后,都有同一个人的手笔,他翻云覆雨,掀起这么大的波澜,我竟不知他意欲何为,是为了成了这天下的霸主么?还是为情?为仇?为恩怨?” 赵胤目光微沉,盯住她的眼睛,徐徐道:“我不管他意欲何为,不管他为情为仇为恩怨。我也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他有违天道、人道,作恶多端,掀风鼓浪,我便要将他斩于刀下,还天地清明,社稷朗朗。” 时雍就喜欢他一身正义。 闻言,重重点头,脑袋撞在他的肩膀上,“侯爷说得对。无需管他要做什么,只管他做的是什么。自古邪不胜正。做恶者,铲除之。我只怕,事情大到天翻地覆……而侯爷在此间涉足弥深,再想抽身已然不及。最终倒是天地清明,社稷朗朗了,而侯爷落得污名缠身,为万世诟病……” 赵胤勾唇,宠爱地摸摸她的头,“一世虚名,无甚在意。我知阿拾担心什么,左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意,我赵胤无愧天地,无愧阿拾,纵是一死,也瞑目了。” 死什么死?瞑什么目? 原本锦衣卫行事就凶险,时雍一听这话便挑高眉头,不满地瞪大了眼睛。 “侯爷千年老贼,死不了的。” 千年老贼。 一个无意出口的称呼,让二人想起了来桑。 时雍抿了抿嘴唇,幽幽一叹。 “只盼他头脑清楚,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为人所利用。” 依来桑的性子,不被利用的可能更小。 眼下,来桑母亲亡故,父亲又失势被囚,甚至在他看来,被他视着朋友的阿拾和赵胤等人也算是扶持乌日苏,背叛了他。一个皇子流落在外,身边无可信之人,实在太有可能投入敌人的怀抱。 时雍担心来桑吃亏,赵胤却万分淡然。 “失去庇护,才会学着自己飞。” 毡帐里光线了昏暗,但说这句话的赵胤目光幽亮,瞧得时雍心里一紧,觉得此刻的他像个大家长,莫名其妙就想到了赵胤做父亲的样子。 他若当爹,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严厉、慈爱,如山般威武高大,成为孩子的榜样…… “阿拾……” 赵胤看着她走神,眼睛转来转去,就是没落到他的身上,不由皱了皱眉。 “在想什么?” 时雍啊一声。 看着赵胤严厉的脸,愕然发现自己已经脑补了婚后连续剧一百八十集,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噗!没什么。”时雍飞他一眼,“侯爷真像个好爹。” “……” 赵胤无语地看着她,好半晌,哼出一句。 “不敢有这么大的崽。” “……”时雍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就在他脸上“吧唧”一下,亲出重重的响声。 汪! 大黑突然出声,然后慢慢坐在二人身侧,脑袋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摇尾舔嘴,还咽了咽口水,一脸委屈地看着时雍,好像在说“麻麻在吃什么,我也要吃。” …… 来桑悄无声息地离开吉达,搜查无果,虽是一桩大事,可并没有引起风浪。 事后,杨斐自愿领罚,棍子都捧到赵胤面前了,赵胤却没有罚他,如此,杨斐一方面担心来桑,一方面对赵胤有愧,更是早出晚归,想方设法地寻找严禁,仍是一无所获…… 除了来桑之事,摆在他们面前的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怀疑的玉姬。 时雍昨日把她带回吉达村,便让塔娜恩和将她看顾了起来。 她腿上的箭伤,救治及时,没什么大的问题,胎象在时雍施针后也稳定了下来,原本再吃几帖药便能大好,可是,这女子野性而狂躁,是个精力旺盛且能作能吼的野人,族人的死让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找人报仇,根本就受不得这样的约束,成日里咆哮哈嘶吼,搞得毡帐里像关了一只小母兽似的。 时雍瞧着头痛。 “怀孕受伤还这么能折腾,跟来桑倒是一对。若是来桑还在,只怕这里要成咆哮集中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谢放刚进来禀报寻人进展,赵胤闻声看她一眼,眉梢微蹙,“不可胡说。” 胡说? 她胡说什么了? 时雍想了想自己的话,觉得没什么问题,再瞧瞧赵胤这个模样,突然噫了一声,放下手上的药碗。 “侯爷是说,我不该把玉姬和来桑说成一对?” 其实她那么说,只是说二人的性格,并没有别的意思,可赵胤特地强调一句,倒教她生出不满,嗔怪地斜他一眼。 “侯爷可知,玉姬说她腹中胎儿的亲爹是谁?” 赵胤自然知晓玉姬腹中胎儿的亲爹是谁。 他正在想谢放方才汇报的事情,闻言脸上半分情绪都没有,淡淡地回答:“知道。” 他知道? 时雍眯起眼睛,审视他片刻,再次确认,“你知道她说的是谁?” 赵胤没有抬头看她,轻轻嗯了一声。 时雍愣了愣,突然拉下脸,将桌上的药碗和纱布等物抄起来,一股脑地塞到赵胤的怀里。 “好你个赵胤,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你。原来玉姬说的都是真的,你就是孩子的亲爹,你就是那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我还傻傻地蒙在鼓里,替你辩白,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结果你比王八蛋还要王八蛋……” 章节目录 第610章 谋杀亲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话里满是醋味儿,竹筒倒豆子似的,劈头盖脸骂完,转身就走。只可怜赵胤听得一头雾水,看那人儿只剩个背影,猛地起身,将手上的东西全塞到谢放的怀里。 “回来!” 时雍紧紧咬着下唇,走得极快,看方向是往马厩而去。 赵胤眉头一沉,大步追过去,抢在她面前跃上马匹,朝她伸出手。 “想去哪里?带你去。” 时雍想去抓马扑了个空,愤愤地看着他。 “谁要你带?你这个混蛋,做出这种事情,你对得起我么?” 赵胤看着她愤怒的模样,眉梢微扬,突然哼声一叹,“好了。这里没有旁人,别装了。” “???”时雍眯起眼睛,冷飕飕地看着他。 “哼,你想什么,我会不知?”赵胤突然从马下弓身,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一下“海底捞月”的飘然姿势,将时雍捞起来,放在自己的马前,“坐好!” 说完,他一只手圈住时雍的腰身,一只手执起马绳,双腿猛地一夹马背,“驾”的一声,策马疾驰而去。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又快又狠又霸道,时雍始料不及,在飞驰地骏马上惊叫一声,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胳膊。 “讨厌,谁说我在装了?我很生气,我本来就在生气,你知不知道?” 赵胤低笑,没有回答。 乌骓马闪电一般奔出吉达村,速度比方才更快。 时雍在马上颠来颠去,牙关咬了又咬。 “赵胤!你慢点……” 赵胤不说话,只是搂住她的胳膊再次一收,把她束得更紧,仿佛要嵌成一个人般。 “喂~” 时雍声带嗔怒,明明在生气,语气听上去却是娇羞。她紧紧抓住男人的胳膊,稳住心神,再狠狠捏他一把。 “侯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赵胤低头,“让阿拾消气。” 时雍歪头看去,恶狠狠地道:“你把我得罪大了,这气消不了。拿万两黄金来换,也消不了。” 赵胤道:“你不会相信那孩子是我的。” 好气。 这么自信! 这么笃定! 时雍听到这平静的语气,更气了。 “谁说我不会信的?我已经信了。” “你没信。”赵胤的声音被呼呼的风吹散,落入时雍耳朵里,痒痒的,心里却是恨恨的。 “赵胤!”她又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扯,“你停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元疾行的。”赵胤不等她问,便主动答了,马速却没有减慢半分,“我已去信给疾行,想必不久就会来人。这些日子,还得劳烦阿拾费心看着她。” 旷野无人,他的声音也大了几分。 时雍听得清清楚楚,稍感意外,再一细想,又觉得情理之中。 “玉姬也是奇怪,痛恨元驰,又一心想生下这个孩子,真是矛盾的女子。” 听她语气比方才软了许多,赵胤的马速也慢了下来。 他一只手执绳,一只手圈住时雍的腰,侧过脸去看她,“不气了,嗯?” 脸颊被他的呼吸吹得痒痒,时雍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愤愤不平地冷哼。 “气,快要气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不告诉我。害得我胡思乱想,还以为你也在黄泉谷底做了狄人的选郎,配了个妻子,嫁给了别人呢。” 一个嫁字道尽了酸意。 呵! 赵胤的笑声难得,时雍耳朵一动,感觉血压都升高了。 “你笑什么?” “你。”赵胤轻声道:“我是有妇之夫,家有母狮,岂敢乱来?” 母狮? 她是母狮? 时雍在他胳膊狠狠一掐,水灵灵的双眼满是嗔怨。 “赵胤,你死定了。” “谋杀亲夫,罪加一等。” “侯爷准备如何罚我?” “哼!” 赵胤斜她一眼,不回答她,却是执起马僵,怀抱娇妻,加快了马速…… “找个地方,好好办你。” “……” 什么?她是不是耳朵听错了? 时雍侧目望去,男人的脸冷峻严肃,毫无半分玩笑的意思,一下将她旖旎的心思碾得粉碎。 这个人嘴里……哪里有风月?分明就是认真的呀。 悠然的风在耳边吹拂,凉爽舒适。 这个季节的草原很是美丽,旷野里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马蹄落下嘚嘚有声,仿若踏香而行,惬意而美好。 整件事下来,神经都太紧崩了,难得这样的悠闲时刻。 时雍不知道赵胤把她带出来是要做什么,只是陶醉在这一片微风和花香里,默默眯上眼,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享受得难得的时光。 渐渐的,心坎里的压抑被风吹散了,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声音软糯似糖。 “侯爷~” 时雍后背靠在男人的胸膛上,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嗯。” 时雍听着他慵懒的声音,唇角一勾,突然有种谈恋爱的感觉,语气情不自禁腻软了几分。 “草原虽美,到底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赵胤道:“明日。” “我不是说贡康,是说何时回京。”时雍幽幽地道,声音小得如自言自语一般,“吉达村的事情告一段落,南迪不用祭神了,但赤鼓不见,来桑也没找着……侯爷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这里是兀良汗,便是有人命大案,也该是兀良汗的事情,该乌日苏来操心。而来桑,若他执意离开,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在兀良汗的地盘,南晏人行事多有不便。 时雍这么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有另一层身份——兀良汗的伊特尔公主,乌日苏的亲妹妹。 赵胤看她许久,低下头,在她鬓边轻轻一贴。 “阿拾对乌日苏,并不亲近?” 时雍愣了愣。 原则上说,她同乌日苏是兄妹,可她是时雍啊,不是宋阿拾,灵魂不纯粹,心思也就复杂许多,对于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很难像见到亲兄长一般。因此,在整件事里,时雍都如旁观者那么冷静,比陈岚甚至比宝音都更为冷静。 她的态度对于赵胤而言,应该是不正常的吧? 时雍看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我这个人性子冷,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我很难认哥哥。” 赵胤嗯声,没有反驳她,也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接着问: “阿拾想回去了?” “想啊。想我娘做的清粥小菜,虎皮大肉、麻油果子,闷炉烤鸭、柿饼香酥,腌菜小卤、仔姜兔丝……” 时雍下意识说了一串菜名,成功让自己分泌了唾沫,又情不自禁地往咽了咽,喉咙里仿佛要生出舌头来。 “不行了,侯爷,我要馋死了,啊——我想回京。” 看她眸子着火般炽热,因为馋而生出的渴望,赵胤静寂片刻,突然收紧胳膊,轻夹马腹。 “走!” 如茵草原上绿波荡漾,一男一女行走其间,衣襟飘飘,飞一般急掠而过。 时雍在惯性里一倒身子不停倾斜,索性乖乖地窝在赵胤的怀里,后背紧紧贴着他火热的胸膛,唉叹一声,慢慢地眯起眼,任由凉爽的风将她头发高高扬起。 “侯爷,是要找个风水宝地才要办……了我么?” 她把办字拉得很长,意味幽远,听得人心里痒痒,像有猫爪子挠动一般。 赵胤眼睛一眯,低低道:“那是自然。” “……” 时雍狐疑地望过去,男人唇角噙笑,看着不像是什么坏事,她也就懒得再问了,轻哼一声。 “不说便不说,稀罕!” 她眯起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赵胤低头一看,将披风拉过来,将她整个人盖住,声音低浅,“休息一下,到了叫你。” 听他这么说,时雍的好奇更重了几分。 可是,任凭她想了无数种可能,也万万没有想到赵胤会抛开所有的事情,带她去胡吃海喝…… 章节目录 第611章 乔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人活一世,无外乎穿衣吃饭。 衣可暖,能御寒;饭能饱,不饥荒;身侧有个情人,常相伴。这便是幸运。 这是离吉达村很远的一座边陲小城,名叫冁北,与贡康在截然相反的方向。 赵胤侍从众多,平常前呼后拥,难得有机会二人独处,时雍内心安定,肚子咕咕直叫,对即将到来的美食期待不已。 “侯爷,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么?值得咱们这么大老远跑来?” 赵胤看她一眼目光淡淡带一丝笑。 “山珍海味。” 放眼一望,一片低房矮屋,能有什么山珍海味? 时雍疑惑地斜他一眼,发现他突然策马转弯,不仅没有顺着官道进城,还专挑偏僻的小道走,不由吃了一惊。 “这是做什么?咱们不是要找地方吃大鱼大肉么?” “是。”赵胤语气淡淡的,带点笑,“不过,不能这么去吃。” 时雍大为奇怪:“为什么?” 赵胤低头,轻声道:“会被人打出来。” “……” 时雍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乌骓马把他们带到冁北城外一户农户家,时雍才知道赵胤要干什么。 “老人家,买你两套衣服。” 看着掌心里那一锭雪白的银子,再看看他们身上的衣服,老者震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大,大官人,贫家小户没有新衣可卖。” 赵胤道:“不要新衣,两身旧裳便可。” 老者更为紧张了几分,混浊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两身破旧衣裳,不值这些银钱……” “无妨。”赵胤硬是把钱塞过去,惹得老夫妇两个眼泪花花都下来了,赶紧叫了老太婆从房里翻出两身洗得发白但叠得整整齐齐,过年过节走亲戚才舍得穿的衣裳。 赵胤和时雍谢过,借了他们的房间,将衣服换上。 时雍同子柔相处日久,出于好奇,学得三分易容巧术,同这对老夫妻要了面粉、炭条等物,在二人脸上涂涂抹抹,捏捏画画,一番折腾下来,容貌已是改得爹娘不识。 要易容成别人,时雍没那本事,不过,要改变现在的模样,借着衣服等道具,她完全做得到。 赵胤将乌骓马寄养在农户家,牵了他们家的小毛驴离开。 出了村再往冁北城去时,时雍斜坐在小毛驴上,像个回娘家的太婆,而赵胤牵着毛驴走在前面。彼时,清风拂面,日光微暖,竟让时雍感觉出一点相濡以沫的感觉。 “喂……” 她一唤,赵胤就回头。 “老头子。”时雍清了清嗓子,将声音压低,做出一副上了年纪的样子,“回娘家也不抓上两只鸡,一会爹娘责怪起来,别怪我不护着你。”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身上虽着一身老大爷的衣服,但眼神没有收住光芒,仍是锐利。 “娘子说笑了。岳父岳母怎生舍得责怪女婿?哪家姑娘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一直养在家里?定是要女婿快些领走才好。” 噗! 时雍差点破防。 这男人一本正经说笑,实在逗人。 “侯爷。”时雍定了定神,端详他片刻,突然皱起眉头,摇头失笑,“我俩就这么去吃霸王餐么?” 霸王餐? 赵胤蹙眉一想,点头,“霸王二字用得极妙。” “???” 妙什么妙? 冁北这座城,地方小,街道窄,看上去有些破落,同繁华沾不上边,城里连一家像样的酒楼都没有,自然也做不出时雍想要的南晏美食,但是今儿冁北却有一桩宴请。 驻守此城的督官为老娘做大寿,广宴四方宾客,还特地从南晏请来了几个厨子。 时雍对赵胤数十里开外都能得知这样的消息,佩服得五体投体。 “侯爷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赵胤道:“谢放今日说的。这两日寻人,四处找遍,方圆百里内的大事,无所不知。” 怪不得。 时雍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当真要混进去吃白食么?” 赵胤淡淡看她,“非亲非故,不混如何吃?” 时雍道:“说得极是。乔装易容而去,便是被发现,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只是,你我虽改了相貌,但声音难变,举止也不似老人,怕是会露出破绽,到时不会被打出来,怕是会被拉去见官……” 赵胤神色一收,微微佝背,轻咳两声,再说话,声音已经变化,“这声音,这举止,可像了?” 时雍听着他苍老混浊的声音,看着他形若老者的动作,差点震惊得掉下巴,“像,太像了。侯爷扮相,举世无双。” 赵胤要是生在后世,绝对是个影帝。 可是,时雍自己学了好几次,除了能把声音放平放粗,怎么听都是别扭。 “我学不会。”时雍皱着鼻子,苦巴巴地看着赵胤。 赵胤道:“由我应付便是,你只管装傻。” 装傻?哈哈哈,装傻吃东西,想来应该不错。 时雍对接下来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她鼻子灵敏,刚靠近督官家宅,就闻到一股子饭菜香味,虽不及王氏的小灶,但好歹有了南晏那种精致的烟火气。 “不错,不错。” 时雍其实不知赵胤要用什么办法混进人家府邸,因此,当走到大门处,看着他递上信物和书信,说是督官太太的娘家亲戚时,再次被吓住。 原以为这么拙劣的谎言,很快就会被拆穿。哪料,那人进去通传不过片刻,督官太太便迎了出来。 “小舅舅,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叫我们一顿好找……” 老太太的生辰,甥舅相见的场面喜多于悲,督官太太询问了近况和“小舅舅”当年走失的前因后果,用帕子拭了拭眼睛,便笑着迎了他们进去。 “恰好婆母生辰,我还得去张罗,小舅舅和小舅娘请入座,等我招待好宾客,散席再来同你们唠家常。” 赵胤和时雍无不应允。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小舅妈,时雍轻飘飘瞄了赵胤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这时,若她还相信赵胤只是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带她来混吃混喝,那她就真的是傻子了。 只是,她心有疑惑,在人前,却不便相问。 二人入了席。 时雍接过筷子便吃起来,惹得同桌的人侧目来望,看他二人这衣着打扮,纷纷流露出惊疑之色,甚至面有薄怒。 这是觉得他们吃不起督官大人家的宴席? 哼!他们不吃正好。 时雍吃得香甜,嘴里含糊有词,“好吃,好吃。” 桌上众人再次露出不满和鄙夷之色。 赵胤瞥时雍一眼,淡淡道:“内子傻了多年,让诸位见笑了。” 傻了很多年…… 时雍喉咙一鲠,怔了怔,重重咳嗽起来,呛得脸红脖子粗。赵胤却从容地伸手过来,顺着她的后背,低叹一声:“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到了外甥女家,何愁吃不饱肚子?” 时雍模仿不来太婆的话,除了用力咳嗽什么都没说。 赵胤体贴地顺了顺她的后背,又亲自为她夹菜。 既然是一个“傻了多年”的人,时雍也就不怕人家看笑话了,索性放宽了心,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再穷的小城也穷不到父母官,督官是当地驻军最大的头儿,家里宾客盈门,宅子也十分宽敞,几乎占据了半条街道。 赵胤一直在照顾时雍吃喝,低着头,很少与旁人交谈。 看他们如此,同桌几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不再理会他们,只是自己侃侃。 “来了,来了!快瞧瞧……” “督官家的贵客来了。” 听到众人窃窃,时雍眼风也顺着瞄了过去。 几个男女从大门处走了过来,由督官接待着,对他们点头哈腰,很是恭敬。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魁梧英挺,长得仪表堂堂,虎目灼灼,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人,一言不发却气势凌人。跟在男人身侧的是一个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体态娇小,身姿娇柔,虽身着男装,可时雍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女子乔装。 这个时代,女扮男装的女子不常见。 当乔装遇上乔装,时雍兴趣大增。 “二位爷,这边请……” 督主亲自接待着这一行人,往里面走去,那“二位爷”身边的侍从频频张望打量堂上宾客,目光里满是戒备,这一副警惕的模样就像在护送皇子出行。 一行人从中间走过去,堂上鸦雀无声。 时雍个子小,坐在赵胤的里侧,几乎被他身躯挡住。 但是,听着从旁经过的脚步声,莫名一阵心紧,脊背冷不丁就僵硬起来,嘴里的食物也突然没了滋味。一种很古怪的第六感,让她紧张起来,竖着耳朵倾听,等待那一行人离开…… 恰在这时,桌子猛地一抖,一只碗突然滑落下去,砰地一声碎裂开来。 瓷片四分五裂! 好巧不巧,一块溅起的瓷片刚好砸在那个小少爷的脚背上。 章节目录 第612章 亲自相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啊!”少年夸张地惊叫一声。 打破了寂静,也引来了注意。 那高个男人突然侧目,虎眼幽凉地望向时雍和赵胤,若有所思。 那只碗是从赵胤的桌上落下去的。 众人的目光也集中于他们“老夫妻二人”,复杂莫名。 赵胤没有讲话,那小少爷又吼叫起来,“好大的胆子,你是想死么?” 时雍目光一凉。 对“两个老人”这么大呼小叫,也实在刁蛮任性,不知谁家女子,如此凶悍霸道,当真该受点教训…… 赵胤按住她的手背,轻轻捏了捏,借势弯腰捡起筷子,朝刚刚冲上来撞到桌子的熊孩子笑了一下。 “孩子,有没有撞疼?” 这饱经沧桑的声音,很难听出来自赵胤。 时雍发现侯爷确实天生的“声优”胚子,学什么像什么。 督官看到那一砸,吓得心胆俱裂,差点没背过气去,看男子没有发作,这才回过神来,频频朝那“二位爷”致歉,然后恶狠狠地瞪向他的夫人。 “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都敢往府里带,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冷哼一声,顺便给了两个夫人娘家的穷亲戚一个冷眼。 督官太太嘴皮动了动,仿佛想要反驳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满脸凄苦。 这时,随从早已蹲下身来为少爷擦干净了本就没有弄脏的鞋面,可是那位小少爷不知什么心火发作,仍然不依不饶。而且,他不去找撞桌子的熊孩子麻烦,就挑着穿着朴素的赵胤和时雍二人过来,叉着腰站在桌前,气焰熏天的大声斥责。 “你们还不快给本……本少爷跪下磕头!自扇嘴巴,学点规矩。” 时雍一听这话,肺都快气炸了,手心暗自攥紧。 若不是赵胤叮嘱过她不要轻举妄动,她能马上扇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两个嘴巴…… “不得无礼。”高个男子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身侧的少年,英挺的眉头微微一扬,目光扫过赵胤和时雍,瞪向少年,“走了。” “三叔--”少年跺了一下脚,生气地撅起了嘴巴,“这是我新做的鞋,刚上脚呢。” 高大男子眉头一蹙,警告地看她一眼,“三叔回头给你做两双。” “不行。”少年仿佛气炸了,小脸涨得通红,“这是从苏州来的面料,找的苏州绣娘……” “成格!”高大男子低低一喝,似乎已经压不住火气了,“你跟我进来。” 他率先抬步往里走,督官敢情赔笑跟上,这位叫成格的少年很是生气,又恶狠狠瞪了赵胤和时雍一眼,哼地一声,扭头走了。 气氛凝滞片刻,桌上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小孩子不晓事,差点闯出大祸。” “姑奶奶,吓死个人了呢。” 赵胤默不作声,自始至终没有给那群人一个正眼。 时雍趁着吃东西的工夫,嘴里含糊地问了一句,“那二位爷不似常人啦,也不知是谁家公子生得如此俊俏威风。” 赵胤眉头若有似无的翕动,随即无言地“嗯”了一声。 不料,这话倒教旁侧的另一个宾客听了去。 似乎为了彰显自己的见识,他放下筷子,就着喝了二两酒的破锣嗓子,嘿嘿地笑了两声,撸着胡须道:“太婆有眼力劲。普通人家可养不出这么贵气的公子。” 时雍傻笑两声,不回答。 赵胤道:“不是普通人家,那又是何家?” 那人怔了下,突然敛住笑,伏过头来,压着嗓子小声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要告诉旁人。” 时雍频频点头,赵胤沉默不答。 看他二人一副“没见识”的模样,那人提了提唇角,声音再次低了几分,“这是从北狄来的皇子,当今北狄皇帝的亲弟弟,北狄李太后最喜欢的小儿子,哲布亲王。那小少爷么,大抵是北狄皇帝最宠爱的成格公主了。” 北狄皇室的人?时雍有些吃惊。 因为这是兀良汗的地盘,这是兀良汗的地方官家里,他们怎会明目张胆地结交? “大……”时雍想叫大爷,想了想自己的装扮,又不合适,于是叫了个“大兄弟”,故作疑惑地问:“你怎会知道天家的事情?” 那家伙多喝了两杯,憋得脸都红了,还是忍不住鄙夷地瞥他们一眼,开始吹嘘。 “真是乡下人,没见识!哼,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督官的亲堂弟,你们怕是不晓得,我们家和北狄皇室有姻亲关系……亲着呢。” 一再强调亲着呢,那肯定就是不亲。 若真是铁关系,何至小心翼翼? 时雍故作不知情,眯眯眼,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怪不得这么俊俏呢,就是脾气嘛……” 那人哼声,“算你们运气好,哲布亲王不同你们计较,不然,你们再多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时雍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看那人又在往碗里倒酒,刚想说话,碗里便多了一块肉。 “吃吧,多吃点。” 时雍喔声,咬着肉抬眼看了看赵胤,不再吭声。 赵胤冷冷地抿着嘴,半丝表情都没有。 喧闹的宴席上,他们不是主角,也没有人再注意这边,最多不过说他们是两个幸运儿。 哪成想,督官突然去而复还,脚步极快地朝这一桌走过来。 众人屏紧了呼吸,觉得事情大了,想是那位小少爷尚未消气,要捉了这对老夫妇去问罪了。 大家都替他俩捏了把汗,时雍甚至已经做好了搏斗的准备,那个督官却换上了一张笑脸。 “小舅舅,小舅妈,还烦请二老里面坐……” 二老? 时雍眯起眼睛,赵胤亦是不动声色。 督官看他们如此,虽说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哲布亲王会如此较真,但还是不得不维持着面子。 “少爷说方才冲撞了二位,想请你们进去,当面致歉。” 这是疯了吧?当面致歉? 二位贵人,竟要当面向这对老夫妻致歉? 就算他们是督官夫人的小舅舅,也不合常理。 众人几人议论,时雍默不作声地瞄向赵胤,看他如何行事。 “不用了。”赵胤道:“心意已领。” 话说得恭谦,但这语气已和方才不同,宴会众人纷纷侧目,议论声停,督官也愣住了,他没有料到两个下民还敢拒绝这样的邀请,大抵觉得他们不识抬举,哼了声,转身走了。 四周传来一声叹息,眼神在他俩身上流转,隐隐有猜测之意。 赵胤只当未知,又为时雍添了一口菜,温和地问:“吃好了吗?” 时雍漫不经心地打个饱嗝,放下筷子,转头看他,“吃好了,老伴儿,我们走吧。” 赵胤嗯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手绢子,轻轻为她试了试嘴巴,然后牵了她的手站起来。 这小小举动,于他而言已是自然,可是却震惊旁人。 男子为尊的时代,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妇人,居然能得到丈夫这般疼爱,哪能不惹人眼? 看着他二人相携离去,各种复杂目光仍在他二人身上流连。 一时间,如芒在背。时雍叹息一声,看了赵胤一眼,低低道:“老伴儿,你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赵胤眼帘微低,语气淡淡地道:“等人来留。” 时雍轻笑,抬头就看到伫立在前方道路那个身着锦袍的高大男子,不由一笑。 “侯爷,当真是算无遗策。” 赵胤面无表情站在当场,目若深海,幽暗难测。哲布与他对视片刻,见他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眉头一皱,慢慢抬步上前。 “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胤眉梢微动,慢条斯理地道:“哲布亲王亲自来请,岂敢不从?” “哈哈!” 哲布听了他的话,突然朗声大笑,一解方才紧张的气氛,然后微微撩袍,抬手相邀。 “请!里面谈。” 督官的私宴设在梅林里。 一个地方小督官,家里布置得富丽堂皇,梅林里假山花丛回廊小桥处处是景。 兀良汗地方官员的腐丨败,可见一斑。 赵胤同哲布走在前面,时雍看得心惊,不知不觉落后他几步,刚要绕过回廊跟上去,身侧突然蹿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二话不说,直接撞上来往时雍身上一推…… 章节目录 第613章 哲布亲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始料不及,好在时雍反应速度快,那人刚沾到她的衣角,她便将身子侧到一旁,再借势低头,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用力往旁边一扯。 那人推她这一下也是用尽力气,结果扑了个空,身子便有些收势不住,时雍又适时用力,火上浇油,那人的身体便重重撞在了廊柱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听得时雍耳膜一震,头皮都麻了。 她知道这一撞不会轻,但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严重。那人应声倒地,仰躺在地上,额头正中一股鲜血汩汩流下,顿时糊了一脸,更让时雍心惊的是,那一张痛苦和扭曲的小脸,竟然是北狄的成格公主。 “是你?” 堂堂公主居然做出如此小人行径,害人不成反害己,当真是幼稚、可笑。 时雍皱了皱眉头,看那成格公主眼睛大瞪,眼球仿佛要从眼睛里掉落出来,没有回应她,目中神光也渐渐涣散…… 死了? 时雍心里一窒,蹲下身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脉搏,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晕过去了。 “你做什么?”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子噔噔噔从回廊里跑过来,似乎是追成格而来的,见状大惊失色,啊的一声,发出恐惧的吼声,猛地上前抱住成格。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来人啦,快来人,有人刺杀公主!”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最先出现在时雍面前的是成格公主的一个近卫,他被眼前血腥的画面惊得目龇欲裂,二话不说,拔刀就朝她刺来。 “大胆匪徒,竟敢行刺公主!拿命来——” 在侍卫面前的时雍,着装是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太婆,他在拔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到反抗,更没有想过会因此而丢掉性命。 叮! 铮! 啊! 器物撞击刀柄。 金属的嗡鸣声鼓噪在耳。 然后,便是侍卫尖锐的惨叫! 几道声音先后响起,又仿佛发生在同一时刻。 时雍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眼看侍卫的身体重重倒在自己面前,怔了怔,默默收回摸向匕首的手,抬头望向大步朝她走来的男人。 “有没有伤着?”赵胤抓紧时雍的手,掌心隐隐有些汗湿,低低的语气里是难掩的戾气。 时雍对上他的眼,微微摇头。 赵胤松了口气,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回暖,张开双臂,狠狠抱了她一下,“是我不好,走得太快了。没有顾着你。” 嗯? 听着他狂热的心跳,时雍呆了呆。 分明就是她贪看督官家的园子,没有跟上他的脚步,他怎么先责备起自己来了? 时雍能感觉出赵胤对她的关心和紧张,心里很是受用,语气更是轻柔了几分。 “是我走得太慢,不关侯爷的事。” 赵胤方才听见响声的时候,也同时听到了时雍的娇喝。他以为出事的是她,飞快转身,又看到那侍卫举刀刺她,一时间,吓得心胆俱裂,顾不得再伪装,直接用袖中短刀射向侍卫,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所作所为,举止,声音,都与老者大相径庭,想要再骗人已然不能。 哲布是在赵胤之后折转回来的。听到丫头的喊叫声时,方才知道成格出事。等他走上前时,现场已是乱成一团。 一群人围着倒在地上的成格,督官夫妇吓得面色苍白,大呼小喝地叫着“请大夫”,其余人也是惊慌失色,几个随行侍卫更是将赵胤和时雍二人团团围住,拔刀相向,嘴里吼叫震天。 “老伴儿……” 时雍拉了拉赵胤,故作害怕的样子。 “我……害怕,我晕血。” 一听她这么说,成格的丫头抬起泪水淋淋的脸,大声怒斥道:“就是她推的公主,她是细作……”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乔装下去,神情有点踌躇。 “老伴儿,我没有,我只是打这儿经过,她撞上来……” “不用解释。”赵胤站直身子,再不做老者的佝偻状,冷冷看着哲布,“既然哲布亲王无心致歉,那便告辞了。” 他扶住时雍的腰:“走。” 时雍点点头,看了一眼满脸是血的成格公主。 “不用管吗?”她见赵胤不为所动,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若是不管,她有可能会死。” 赵胤道:“自作孽不可活。”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如此娇蛮任性,枉顾人命,确实让人不喜。既然赵胤说不用管,那便让她自求多福吧。 时雍抬了抬眉,也懒得再伪装了,挺直了胸膛走路。 “且慢!” 哲布上前两步,虎目灼灼地盯住赵胤,脸色有些不好看,“就这么走了?” 赵胤冷眼看着面前乱局,一言不发地拉住时雍的手腕,大步往前,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 哲布眉头皱紧,再次抢步,堵在二人面前。 “大都督留步!” 大都督? 人群纷纷震惊。 便是时雍也没有想到哲布会直接叫出赵胤的身份。 赵胤顿步,与哲布眼对眼看了片刻,冷笑一声,慢慢地将时雍拉到自己的身后,一副保护的姿态。 “哲布亲王,这是要强行留客?” 撕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说话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哲布叹口气道:“成格年纪尚小,稚气任性,活该她受些教训,但是……”他侧目望了望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小少爷”,眉头深深蹙了起来,“我皇兄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恳请大都督高抬贵手,救她一命。” 让赵胤救命? 时雍错愕。 赵胤不杀人已经是救命了,还要让他做什么? 不料,哲布的目光,却朝她看了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宋姑娘了吧。得闻宋姑娘医术无双,还望施以援手,救内侄女一命。” 他说着,朝时雍拱了拱手,礼数周全,脸上也满是焦急之态。 时雍又惊又疑。 他知道赵胤就算了,连她都知道? 哲布好像看穿了她的反应,“大都督身边红颜,仅姑娘一人。不难猜。” 这个哲布亲王比成格公主友好多了,时雍本就是个医者,成格又是因她带了一把力才撞成那般,时雍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她的命,既然哲布把话说得这么诚恳,顺手施救,并没有什么。 她回礼,刚想说话,便被赵胤扼住了手腕。 “公主金枝玉叶,内子区区拙技,担不起救治之责。” 时雍瞄他一眼。 这男人除了不懂风情,还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啊? 成格公主长得身娇体软,小脸白白嫩嫩,是个美人胚子,但凡是个正常男子,即使不倾心,大抵也舍不得伤害,更不可能要了人家的小命吧? 赵胤真是个奇人。 时雍没料到他会阻止,哲布似乎也没有想到赵胤会比传闻中更加不近人情。 眼看成格未晕,鲜血仿佛止不住一般,他脸上万分焦急。 “大都督,南晏北狄互为姻亲,多年来友好睦邻,我们不是敌人。我母后与南晏懿初皇太后是表姐妹,我的外祖母是南晏的临安公主,我们是亲人。你也姓赵,我的外祖母也姓赵,我们……” 赵胤眯起眼,“哲布亲王。我本不姓赵。” 眼下是扯这个的时候吗? 哲布看他就像块石头似的,油盐不进,怎么都捂不热,心里恼火。再拖下去成格怕是都不行了,他突然冷下眉目,将手缓缓伸向腰间。 北狄人有腰间悬刀的习惯,时雍见状,心里一紧,以为他要动武,再次伸手探向匕首—— 岂料,哲布竟将腰间的一块玉佩取下,摊在掌心送到赵胤面前。 “交个朋友。” 时雍:“???” 但见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又将玉佩往前送出半分。 “这是我的信物。从此,你我便是兄弟,你帮我这一次,往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哲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得出来,哲布亲王很是看重他这个侄女了。 时雍瞥了赵胤一眼,已经有点动心了。 能得到北狄亲王这样的承诺,不是坏事。 救人么,也只是举手之劳。 她没有想到,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哲布,再一次拒绝。 “抱歉,我不交朋友。” 哲布沉了沉眉,“那结为异性兄弟?” 赵胤冷冷闪他一眼,冷哼。 “哲布亲王还想装傻么?” 哲布看他这般,思忖片刻,突然一叹,“半山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出卖他。还望大都督恕罪。” 章节目录 第614章 三俊聚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正午时分,冁北小城的阳光很烈,然而,院落的回廊里却凉气森森。 哲布亲王此言,来得莫名其妙,听不懂的人很多。便是时雍,也不免错愕。 赵胤是如何知道半山失踪与哲布有关?哲布又是如何看穿赵胤的身份,甚至看出赵胤知道了半山的下落? 可是转念一想,又了然了。 巴图的大妃阿如娜是来自北狄的公主,那来桑便是半个北狄人。阿如娜死前放走半山,便委以重任,叮嘱他来庇护来桑,北狄又怎会对他袖手旁观?南晏、兀良汗、北狄三家互有扯不清的姻亲关系,各怀心思。如今,兀良汗朝廷动荡,北狄自然关注万分,南晏想带走来桑,北狄又怎会坐视不管? 哼!赵胤冷冷道:“告辞。” 他的冷处理,再将哲布一军,这让他很是恼火。 毕竟眼下有求于人的是他。 “大都督!”他伸出胳膊做阻拦状,声音沉了几分,“当真要见死不救?” 赵胤眼睛冰冷,“天生我赵胤,便为杀人。贵公主冲撞我妻,不杀,已是情分。” 哲布脸色渐渐冷却,慢慢收回掌心的玉佩纳入怀里,双眼眯了起来,“既如此,别怪我用强了。” 声音未落,他手臂微动,猛地拔刀出鞘,刀尖直指赵胤,“出招吧!” 二人相隔很近,但哲布没有偷袭,也没有让侍卫围攻,而是选择了男人间的决斗。 并且,他似乎对战胜赵胤很有自信。 “你若赢我,任你自去。你若输了,留下救人。” 赵胤紧紧抿唇,看着哲布,眼睛冷漠幽深,一动也没动。哲布见状,让身侧侍卫将佩刀取下,丢给赵胤。 “是男人,就拔刀!” 赵胤没有接刀,而是看着愤怒到了极点的哲布,语气平静而浅淡,“阿拾。” 时雍一直站在他身后旁观,突然听到唤声,愣了愣,望一眼他冷峻的侧脸,“侯爷?” 赵胤道:“救人是你本行,救不救,你说了算。” 他从容得仿佛决定的不是一个人的性命,而是今天穿什么衣服出行一般。 时雍心里却很明白—— 哲布的举动,打动了他。 一则,他没有出卖半山。 二则,他也没有仗着人多使出阴招损招,而是公平比试。 这两点搏得了赵胤的好感。 更何况,成格公主是现任北狄皇帝的掌上明珠,即使为了两国邦交,赵胤大抵也不会真的让成格公主因她而死,无非是借此敲打一下北狄罢了。 时雍眉眼一弯,笑道:“我都听侯爷的……” 话音刚落,便看到督官匆匆跑来,抹着脑门上的汗,挥手招呼下人,“快,快些把公主抬进屋去,大夫马上就到……” 听到督官的话,丫头和侍卫们立马动了起来,吵嚷着要将成格抬走。 一看这情形,时雍顾不得再和哲布磨嘴皮子了,“别动!” 突然的娇喝震住了众人。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上前,用力拨开那两个要抬起成格的侍卫,生气地低吼。 “谁让你们动她了?” 众人:“???” 哲布也转过头来,一脸疑惑。 时雍冷着脸,“不可摇晃和吵闹。” 她语气凝重得如同命令一般,说罢,速度飞快地脱下身上外套,盖在成格的身上,又重重摁住她尚未完全止血的额头。 众人吃惊。 这个天儿热气腾腾,她为何还用衣裳捂住公主? 一群人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丫头和侍卫更是蠢蠢欲动。 时雍有些着恼,再次扭头低喝,“安静!再吵我不救了。” 哲布抬高手,阻止侍从。 四周便突然安静下来。 侍卫们站得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也不动。 直到大夫在一个小厮的引领下,匆匆赶来。 他抹着汗水,刚放下药箱,就被时雍拿了过去。 “借用一下。” 大夫一脸茫然。 时雍专心致志地检查着成格的伤势,又面无表情地吩咐。 “取门板,抬人。” 方才不让抬,现在又让取门板来抬人?众人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神里都有着不放心和戒备,哲布却不怀疑她,让人依言照做。 时雍为成格止了血,观察许久亦无法判定她颅内有没有淤血,只让人小心翼翼地托着成格,平放在门板上面,又转移到房间里,然后屏退众人,留下一个丫头,褪去成格的衣裳,为她施针除淤。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一个时辰过去。 时雍摸了摸成格的脉象,稍稍松了口气,拭了拭额角的薄汗,出门问小厮要了纸笔,开了方子交给丫头。 “每日一剂,每剂煎二汁,一日三次,宜温服。” 丫头愣愣看着她,再看看仍然昏迷不醒的成格,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就这样走了?” 时雍挑了挑眉,冷冷看着这个不友好的丫头,“不然呢?” 丫头道:“公主还没有醒……” 时雍冷哼,“醒不醒得来,看她造化。我是个大夫,只管施救,不包掩埋。” 丫头瞪眼就想开骂,时雍二话不说就抢在前面往她嘴巴塞了一块纱布。 “想你家公主死,就尽管吼!” 说罢,她转身出门,只留下丫头嘴含纱布,瞪圆双眼盯着她。 这丫头平常跟着成格公主嚣张跋扈惯了,从未受过这般委屈,眼泪珠子都滚下来了,时雍却已飘然而去。 赵胤在花厅等她,陪坐的人是哲布。 这一个多时辰,时雍不知道他同哲布说了些什么,从他表情也猜测不出,但哲布的脸色已比方才好看许多,一见时雍便站了起来。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今日之恩,本王没齿难忘。来日姑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哲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熟悉的话。 时雍扬了扬眉梢,“哲布亲王总这么承诺,平日里会不会很忙?” 哲布一愣,好像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讥诮,以为是她不信自己的话,于是一抱拳,憨直地道:“我哲布言出必行,姑娘大可放心。你若有难,我必倾尽全力……” “噗!”时雍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哲布亲王可要记牢了,食言而肥。” 哲布一笑,“那是,那……” “咳!”赵胤端起了一直没碰的茶盏,没有喝,又重重地放下,“公主苏醒了吗?” 时雍接收到他不悦的眼神,错愕,随即又是一笑。 “这一撞可不轻,昏迷几日或是数月都有可能。” 哲布脸色一变,“如此严重?” 时雍道:“这算轻的呢。更严重些,要么是不会再苏醒,要么醒来也不复从前,说不得会终生受疾病纠缠……” 哲布的脸色已然灰败,“宋姑娘,可有别的妙方,能让成格快快好转?” 这是不信任她? 时雍轻轻一挽唇角,似笑非笑地道:“不然哲布亲王再请别的大夫去瞧瞧?” 哲布眉头紧皱,仍然没有听出时雍的弦外之音,郑重地点点头。 “姑娘言之有理,多几个人看也是好的,多一个人,多一分主意。” 说着,他便派人去请。 时雍和赵胤交换个眼神,又扫了哲布一眼。 “侯爷,我们什么时候走?” 她以为赵胤会欣然离开,岂料,他再次端起那碗一直没喝的茶,用茶盖轻轻拂了拂水面。 “不急。” 时雍一怔,迎上他漆黑幽深的冷眸,“还等什么?” 赵胤道:“等个老朋友。” 老朋友? 时雍听着这幽凉的语气,嘴角紧紧一抿,在赵胤的身侧坐了下来。 “何人?” 赵胤慢慢眯起眼睛,“来了。” 只见他突然扬起手臂,茶盏已然已极快的速度飞了出去,直直撞向迎面而来那人,其势凛冽如刀—— 茶盏没有落下,而是停在半空。 严格说,它上停在一个人的掌心里。 来人将茶盏托起来,微微低头端详着,嘴角轻扬,一身白衣如雪,脸上的笑却灿若桃花,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许久未见,侯爷这么招呼老朋友,也未免太过绝情。” 时雍脑子嗡地一声。 看着伫立在眼前的男人,突然就懵了。 白马扶舟? 他怎会在兀良汗出现,又怎会在督官家的寿宴上,还与哲布和赵胤撞了个正着。 时雍看了看稳如泰山般端坐的赵胤,再瞥了瞥胸有成竹的哲布,再审视一番笑如春风的白马扶舟,眼睛有点花。 三俊齐集,这是要做什么? 冁北论剑么? 章节目录 第615章 绝艳天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闲情小院,花海梅林,三个样貌出众的男子让督官家的客堂突然变得狭小不堪,气氛莫名古怪起来,就连督官自己也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得心跳仿佛都停了下来。 许久,没有人说话,只有白马扶舟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静谧中有一种令人恐慌的窒意。 白马扶舟将茶壶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时雍这时才发现他的袖管处有一块淡淡的淤青…… 显然是赵胤掷出茶盏给他造成的淤痕,但白马扶舟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面不改色,似笑非笑地坐了下来,眼似秋波般微微一荡。 “督官宅中设宴,你我何不品酒吃菜,细嚼慢谈,叙叙旧事?” 赵胤默不作声地抬头,冷冷看他,唇角带嘲。 哲布察觉到二人间的风起云涌,从怔忡中回神,扬声道一句哈哈,豪爽地说道: “还不快些上菜!?” 督官夫妇方才侍候在旁,半声都不敢吭,想要请示又不敢,得了哲布的吩咐,就像得到了赦免令一般,松口气,一脸堆笑地连声应是,吩咐府上丫头将早已备好的美酒佳肴陆续端入花厅。 督官夫人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小舅舅和小舅妈为什么能成为哲布亲王的座上宾,但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没有机会询问,便在督官的带领下跟着一干仆从侍卫退了下去。 房门合上,侍卫们守在门外,密不透风。 花厅里,只剩下赵胤、哲布、白马扶舟以及时雍四人。 时间仿若静止,若非气氛太过低压,有三个不同款美男在前,时雍倒觉得画面很唯美…… 毕竟选美般的场面不可多得。 “阿拾。” 赵胤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幽光,见时雍看过来,两只眼睛水灵灵满是晶亮,唇线微微抿紧,剩下的话便咽了下去,只是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坐过来。” 时雍方才看他们上桌,并没有动弹,仍是坐在旁侧保持矜持,顺便漫不经心地欣赏美男,被赵胤一唤,她乖乖坐到他指定的位置——他的左侧,仍是不作声。 赵胤为她挪动一下碗筷,“吃。” 这一桌的酒菜比外面待客的好上许多,奈何时雍方才吃得太饱,胃里实在是塞不下了。 “吃不动。”时雍摸了摸肚子,给他一个意难平的眼神,可惜地一叹。 “侯爷早些告诉我,何至于此……唉!” 她幽幽一叹,满是对辜负美食的惭愧,看上去正经,又有着说不出的喜感。 哲布性子爽朗,闻声大笑,“宋姑娘娇俏可爱,大都督真是好福气。” 白马扶舟跟着轻笑一声,眼神意有所指地瞄向沉默的赵胤,“哲布亲王此言差矣,宋姑娘可不止娇俏可爱?还冰雪聪明、多才多艺。针灸医术、仵作厨艺、接生验死,易容变脸……样样皆通,这也就罢了,最紧要是的咱们宋姑娘还清音丽嗓、蛾眉敛黛、堪称艳绝天下……” 时雍听得心弦一紧。 白马扶舟是找不到话说吗? 她哪里有他说的这么“绝艳天下”? 故意说来恶心她,还是恶心赵胤? 时雍看赵胤蹙眉,面色已有不悦,抢在前面冷哼一声,嘲弄地笑,“厂督大人这么谄媚这么夸我,不会是缺衣少食,专程来漠北投奔我的吧?” 二人已许久不见,白马扶舟看她仍是棱角锐利,眉梢眼底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怨,唇角微微一掀,心底莫名铺开一层暖意。 这女子! 三生崖没有摔死她,倒叫她又长了些本事,竟来公然嘲笑他。 “那姑姑……接纳我吗?” 他低低一笑,声音低回婉转,星眸斜扫时雍,似藏了千百种不明的意味在里头。 可恶! 时雍身子微微一僵,正要怼他,便被赵胤在桌下按住手腕。 “厂督还没喝酒就醉了。哲布亲王,恕不奉陪了。” 哲布见状,诶一声,连忙起身阻止赵胤,又看了白马扶舟一眼,虽能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却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在争风吃醋么? 如此良辰美景,说正事不好吗? “二位贵客,息怒。” 哲布亲王长叹一声,看了看满桌子的美酒佳肴,站起身来,亲自为赵胤和白马扶舟斟满了酒。 “我听父皇说,二位均是南晏翘楚,沧海遗珠,出类拔萃,让我好生向二位学习。如今看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没能学得一丝半毫的本事,倒因处置不慎,让二位心生误会,我在这里给你们赔罪,望二位贵客原谅则个。还能看在我哲布的面子上,冰释前嫌,好生相谈如何?” 两个南晏人,竟要一个北狄人来做和事佬? 时雍觉得有些可笑。 赵胤也是一哼,“锦衣卫和东厂素来各行各事,厂督但凡手不要伸那么长,本座懒得理会。” 白马扶舟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道:“侯爷,我此番前往漠北,是奉旨办差,并无半分让侯爷为难的意思。今日来见哲布亲王,也是公务。凑巧看到侯爷在此,一时吃惊,多了一句嘴而已。” 一听这话,时雍恍然大悟。 怪不得哲布会去而复返,派人来请赵胤。 也怪不得白马扶舟刚才进来,赵胤二话不说就拿茶盏丢他。 原来是他们被白马扶舟认出来了,而赵胤又从哲布的嘴里套出这事,让白马扶舟来见。 这就说得通了。 她的易容术虽是比不上子柔,可是换了衣服换了模样,行事还这么低调,一般人是很难认出来的。 不过有白马扶舟在场,就又另当别论了。 只不知,白马厂督到漠北,是为哪般差事? 时雍疑问刚起,便听到白马扶舟的解释,“再有半月,便是北狄李太后寿辰。我受陛下所托,备礼前往哈拉和林,为李太后祝寿,恰好得知哲布亲王出使额尔古,刚好在这附近,便约了在冁北相见。冁北督官与北狄有些姻亲,便约在了此处,哪知侯爷会来?” 说罢,白马扶舟俊眉微撩,带了几分暧昧的笑意。 “要说手长,非锦衣卫莫属。这天底下,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情么?哲布亲王还没到冁北督官府上,侯爷倒是乔装混进来了。亏得哲布亲王宽宏大量,否则,我大晏的脸面,可就难看了。” 不得不说这家伙巧言令色,很会措辞。 奈何,他碰上的是赵胤。 大都督不苟言笑,但不代表会吃这个亏。 “本座乔装,便是不想叨扰亲王,我既无意暴露身份,干大晏脸面何事?倒是厂督,前往哈拉和林,却取道冁北,行踪诡谲……如何让人不疑你别有所图?” 白马扶舟面不改色,垂眸端杯,放到唇边浅浅一抿。 “若说有所图,也是为侯爷而来。” 赵胤冷哼,“泼才!” 哲布看他二人不太对付的模样,眼波微荡,哈哈大笑起来。 “二位兄弟,都是性情中人。依我看,我们都把住嘴,只管喝酒吃肉,再说一说那双生鼓的事,岂不是好?” 提起双生鼓,花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哲布看他们不再言语,一仰头便将杯中酒饮尽,又斟满一杯,朝他二人遥敬。 “助半山带走来桑之事,本王已向大都督坦言,双生鼓一事,自然也无须隐瞒。此鼓确为我祖上遗物,我朝已秘查多年,一直未见踪影,好不容易才有了线索——哲布在此,想请二位兄弟高抬贵手,不要与我争抢可好?” 时雍:…… 一面鼓而已,个个都说是自家的祖宗遗物。 那玉姬和哲布岂不是同一个祖宗? 再且,与白马扶舟又有何干,他为何还要来争抢? 时雍好奇,忍不住插了句嘴。 “敢问哲布亲王,此鼓究竟有何妙用?” 哲布眉头皱了皱,摇头道:“不瞒宋姑娘,本王至今不曾见过双生鼓,所知皆是听闻,对此鼓一无所知。这次要不是得知吉达村一事,尚不知双生鼓已然出现。” 时雍道:“既是祖上之物,又如此重要,怎会一无所知?” 章节目录 第616章 厂督的任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很会抓人的逻辑漏洞。 哲布亲王闻声,踌躇一下,愣了愣,突然笑开。 “宋姑娘果然有一颗玲珑心。我没有见过此鼓是真,但也不是一无所知。祖上有双生鼓图纸留下,还有一个与双生鼓有关的传说……” 哲布娓娓道来,竟与玉姬口中的传说有些类似。 两个故事都是祖上有一个姑娘得了鱼鳞病,长了一身“蛇肤”,与心爱男子被迫分开后,被剥皮制鼓。不同的是,玉姬所言,双生鼓是为了让她永久地庇佑狄人,当成族中圣物来看待,而哲布口中的双生鼓是为“不祥之物”,鼓一响,便生杀戮。因此,哲布的祖上才会把它私藏起来,不使其得见天光。只是,后来双生鼓终究是遗失了,流落到民间,并因此造出许多杀孽。 时雍又不懂了。 “既是不祥之物,为何不毁去?还留存做甚?既是不祥之物,又为何会引来你族中人争抢?” 哲布目光微微一闪,似乎不想回答,声音明显有些犹豫。 “这个……因是我朝机密,不好对人言。” 他也算坦诚。 时雍没有再追问,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似笑非笑的白马扶舟。 “厂督对双生鼓也有兴趣?莫非也是你祖上遗留之物?” 呵! 白马扶舟就知道这女子饶不了自己,但凡有机会是一定要损他一损的,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半分火气,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小嘴,还有那满脸的疑惑和不屑,极得乐趣。 “姑姑知道我为何而来?” 时雍眉尖一挑,“你不是说了么,受陛下差遣,为李太后祝寿。” 白马扶舟抿唇轻笑,“没错。李太后是我朝陛下的表姨,若能寻回双生鼓奉上,这寿礼岂不是更有诚意?” 哼! 说得冠冕堂皇,谁知有什么心思? 时雍莞尔,“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误以为厂督绕道前来,是为了占为己有。抱歉!” 白马扶舟知道她嘴损,浅浅一笑,眼神深深看她片刻,转头看向了哲布。 “敢问亲王,可有线索了?” 双生鼓,不仅赵胤在找,狄人族在找,北狄也在找。 可是,自从那天被雅各布带着跳入古井,最后一次出现便是在古井秘道后山的木屋,见过双生鼓的人,只剩玉姬。 以及那个与鼓同时失踪了的大巫。 这两日,除了寻找来桑,赵胤也在彻查此事。如今把哲布在冁北的情况都摸清了,双生鼓却毫无头绪。 几个人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大巫定是杀人夺鼓之人。” “可是此人现在何处?” 白马扶舟轻声问着,微眯的眼又望向了哲布,缓缓勾唇。 “能逃过锦衣卫法眼的人,不多。” 他什么也没有说,眼神却有些暗指北狄。 哲布一听,眉头沉了下来。 “能逃过锦衣卫法眼的,不是还有东厂么?” 时雍一怔。 差点笑出声来。 想不到耿直的哲布,竟然也能有如此神怼的金句。 她看好戏地盯住白马扶舟,奈何这厮脸皮够厚,毫无反应,只是一笑。 “那是哲布亲王有所不知了。以东定侯的手腕与魄力,我区区东厂怎能与之匹敌?” 哼! 嘴上谦逊,一肚子坏水。 时雍翻了个白眼给他,恰与白马扶舟对个正着。 他轻轻扬眉,眸中带笑,仿若饱含深情,瞧得时雍心里一窒,赶紧避开视线…… 巧得很,转过头又被赵胤逮住这眼神。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坏了,侯爷该不会以为她和白马扶舟眉来眼去吧? 但见赵胤眼睛幽凉,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冷冽地扫过去。 “哲布亲王放心,双生鼓既然是狄朝之物,本座无甚兴趣。”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会参与双生鼓一事了。 哲布大为高兴,连呼三声“好兄弟”,便豪爽地倒酒,也不断赵胤喝是不喝,反正自己先干了三大杯,这才抹了嘴巴,哈哈大笑,“待我找到双生鼓那日,定来答谢二位兄弟。” 他说的是二位,不管白马扶舟表没表达,已然把他的那一份答复算上去了。 时雍突然间觉得自己或许看走了眼,这个哲布亲王是爽朗憨直没错,可他并不傻。 或者说,皇室之中,没有一个傻子能活得下来。 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哲布酒量惊人,而赵胤只是嘴唇沾杯,并不深饮。 话到酣处,哲布对二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恨不得立马与他们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了。 他笑声朗朗,白马扶舟也是喜色浅浅。 “侯爷。” 他突然望向沉默的赵胤,眉梢轻扬,“你可曾听过一个传说?” 赵胤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白马扶舟勾唇浅笑,“传说这个天底下,共有三个惊天大秘密。一个在南晏,一个在兀良汗,一个在北狄。三个秘密,无一不干系到皇室兴衰,千秋大业。” 赵胤不答,只是慵懒抬眸,好整以暇地听着。 白马扶舟又道:“如今看来,兀良汗的秘密,在狼头刺。而北狄,便是双生鼓。” 哲布目光微微一闪,没有反驳,而是问:“那南晏呢?” 白马扶舟忽然转过头去,盯着赵胤森冷的面孔,轻嗤一笑。 “这个秘密或许就与大都督有关了。” 与大都督有关? 时雍觉得白马扶舟在故作神秘,可是看赵胤冷飕飕的表情,又好像真有那么一丝神秘的意味,不由也竖起了耳朵。 然而,许久许久过去,白马扶舟都没有开口。在哲布的追问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说了是实而非的四个字。 “锦衣、玉令。” 时雍心里又是一震。 锦衣是指锦衣卫? 那玉令呢? 可是她要追查的那个玉令? 时雍看着白马扶舟,指尖轻捻衣角,脊背僵硬着,故作淡然地等着他继续。 白马扶舟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对哲布亲王说:“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本督便直言不讳了。” 哲布朗声一笑,“厂督请讲。” 白马扶舟道:“除了贺寿,本督还有一个任务。” 哲布不解地挑眉,“哦?” 白马扶舟顺利地把话题岔了开去,无视时雍幽凉的目光,又道:“额尔古事变,大妃阿如娜自戗,二皇子失势,贵国想必也是为此操碎了心,我主亦是如此,忧心天下苍生,特地嘱我前来,呼吁贵国稍加克制,万勿大动干翘,引发战事,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我三国,本该同气连枝,共盟天下……” 光启帝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但白马扶舟这番话倒是说得恳切。 哲布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光启帝说了,出来调和了,至少在言词上面,他得讲究些礼数。 “唉,劳烦表兄挂念了。此次前往额尔古,我曾与乌日苏有过两日深谈,此人年岁不大,但睿智通明,躬俭省约,颇有先汗王之德,比其父汗巴图,倒是多几分仁德。诚如皇帝表哥所言,你我三国,当以安定为要,若乌日苏能带领兀良汗人过上宽裕日子,再不轻易发动战事,也是天下之幸。” 听他言下之意,对乌日苏并没有不满,时雍不由微恻。 难不成,北狄不会对乌日苏继汗位采取行动,带走来桑只是为了保护? 白马扶舟似乎也有意外,眉梢一动。 “哲布亲王思虑周全。只不过,乌尔格汗,也是这么想的?” 哲布微怔。 他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便让人捕捉到了。 好在,这时侍卫来报,成格公主醒了,解了他的围。 “我去看看。” 哲布的惊喜溢于言表,看得出来,他对成格这个侄女很是看重,表现出来的关心,也并非因为忌惮他皇兄乌尔格汗。说罢,便起身自罚一杯水酒,离桌自去了。 章节目录 第617章 馥郁天香,蓬莱自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剩下三人,气氛比方才更是不好。 时雍觉得桌上的饭菜都不香了,赵胤却正襟危坐,毫无反应。 白马扶舟仍然在笑,“不知侯爷何时启程?我原本准备明天再转道去贡康,给二位公主请安,既然在此遇上侯爷,那你我便结伴而行好了。” 谁要跟他结伴而行啊? 时雍腹诽不已,以为赵胤会拒绝,不料,他淡淡抬眼,竟是说了一句。 “随你。” 白马扶舟笑了,转而看向时雍脸上的困惑和写满的“不欢迎”,懒懒地道:“出了南晏,我们便是一家人。有什么恩怨,等回了家关上门来,再斗个你死我活。在外行事,理应互为照应。”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但时雍听来总觉得“茶言茶语”,就好像在说“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而是来加入你们的”一样。 她莫名其妙地瞄了赵胤一眼,再看白马扶舟这个大太监,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监不是正常男子,丫该不会看上了赵无乩吧? …… 三人再坐片刻,刚要叫人去找哲布,代为辞行,哲布就脚步匆匆地回了花厅。 领了两个侍卫,带了一堆礼品,对时雍再三感谢。 “多亏宋姑娘相救!我代成格向姑娘致歉。成格被惯坏了,骄蛮任性,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计较……” 时雍勾唇,“罢了。” 她不去收礼,微微一笑,便站到了赵胤身侧。 哲布却一副心有愧疚的模样,再三要将东西送他。 此举过于亲近,赵胤的脸上隐隐浮上不快。 “哲布亲王,心意领了。好好照顾令侄女,不必相送了。” 他说着,轻轻带一下时雍的腰,便大步转身离去。 哲布怔了怔,看向白马扶舟,脸色略显茫然。 “厂督,我可是说错了什么,失言了?” 白马扶舟淡淡微笑,那叫一个清风和暖,波澜不兴。 “亲王不曾失言,只是侯爷护犊心切,往后,令侄女还是要好好管教,再闹出这等大祸……” 说到这里,白马扶舟突然敛住脸上的笑意,微眯的眼中露出一抹阴恻恻的冷光。 “即使东定侯不出手,我东厂也容不下她了。” 一句话说完,留下一抹散不开的寒意,他也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哲布在原地,似懂非懂。 “这宋姑娘,倒是招人……” …… 离开冁北督官家宅,赵胤带着时雍骑马在前,先去郊外农家换了衣服,再策马而行。 白马扶舟则是与一众东厂番役,缓缓慢行在后。 一行人走在夕阳西下的漠北古道上,没有交谈,仿若静止般,人和马的影子被慢慢拉长,越去越远。 时雍渴了,取下马鞍上的牛皮水囊,痛快地喝了一口,又转头递到赵胤的嘴边。 “喝点。” 赵胤偏头,“不用。” 时雍挑了挑眉,“侯爷嫌弃?” 赵胤垂目看着她微扬的小脸,眉头不经意蹙了起来。 一年前的阿拾尚未长开,身形纤瘦娇小,再是能说会道有本事,看上去满是稚气,短短一年时间,当真已长成大姑娘的模样了。去督官家时,她涂了脸,掩藏了本来面目,可是那两排细白整齐的牙,漆黑灵动的眼,还有与那身装扮极不相称的率性举止,仍是让她有着无法忽视的娇美。 她是轻灵脱俗的女子,便是没有这副清丽容貌,也极是引人注目—— 比如,哲布其实就没有看清她原本的长相,却说出了“娇俏可爱”这样的话。恨得他牙痛,又不好当众指责,像个妒夫。 还有白马扶舟,更是无耻地说出那些……真话,将他的阿拾夸得如若天仙,真是无礼至极。 “不喝罢了。我自己喝。”时雍看他双眼深邃发直,看着自己就不转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窝了火。 喝个水都要考虑这么久,这男人的洁癖大概是没治了。 “喝。”赵胤突然出声,一只手紧紧捏住时雍的腰,重得她有些生痛。 “喝就喝,捏我做甚?”时雍不满地掉头,不满地瞪他一眼,“侯爷,你怎么了?” 赵胤抿唇,“无事。” 哼!时雍信了他就有鬼了。 “从督官府里出来你就这副模样了,好像我欠了你钱没还似的——算了,我大人大量了,懒得跟你计较,喝吧,我喂你。” 赵胤低下头,但见她白瓷一般的脸儿被夕阳的霞光晕染出一抹粉嫩的颜色,眉翠含颦,靥红展笑,如若三月枝头盛开的春桃,袖口轻举,荡出香风阵阵,那一截白玉般的手腕,皎皎若雪,竟让一向自恃老成的他心旌摇曳,一时间竟有些意乱神迷,情不自禁地捉住她,就着她的手腕,急切地饮下那一口清水。 时雍看他表情,缩了缩手,发现收不回来,手腕仍被她紧紧捏着不松开,扬了扬眉梢,不免好笑。 “还要?” “要。”赵胤声音低低,如受蛊惑。 “有这么好喝吗?”时雍困惑地瞄他一眼,低下头去,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就着水囊又喝一口。 “寡淡无味,清水而已。侯爷这是……喝出了琼汁玉液的滋味?” “馥郁天香,蓬莱自酿。”赵胤在夸她,时雍却吓住了。 尼玛一壶清水被她说成了蓬莱仙山的甘露玉酿,这家伙莫不是中了什么邪吧? 她放好牛皮水囊,探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赵胤的额头,“侯爷,是哪里不舒服?” 赵胤不答,一张脸在夕阳下越发清朗冷峻,只是眸底微收,摇摇头,默默松开她的手,改为圈住她的腰,声音也恢复了平静。 “坐好,别乱动。” 时雍无语。 男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时雍睨他一眼,坐稳了些,一只小手无聊地拨弄马鞍。 “侯爷,其实我有一事不明。” 赵胤道:“说。”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难明,怪怪的感觉。 时雍没有深究,思忖着自己的事情,缓慢地道:“就是那个成格公主。你的碗落在地上,砸了她的脚背,她恨你让她出丑也就罢了,为何在得知了我们的身份后,不来报复你,倒是偷偷藏在园子里,趁我不备,跑来推撞于我?这举止,不单单是幼稚可笑。依我看,非大仇不会如此。” 赵胤眉梢微沉。 那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再次袭上心间。 “你这女子,就是招人……” 时雍满脑子的问号,猛地掉头瞪他。 “你这叫什么话?我看你是沉迷成格公主美色,掉魂了吧?我哪里又招人了……” 赵胤嘴角微抿。 沉迷美色是真,却不是成格。 成格长什么样子他都没有看清楚,但眼前这女子倒是教他瞧得牵肠挂肚。 赵胤沉吟片刻,说道:“为了来桑。” 在时雍去房间为成格疗伤的时候,赵胤同哲布交谈了一个时辰,了解了此事。 半山将来桑从吉达村带走后,便曾在冁北小城藏匿。这位成格公主曾经与来桑见过几次,想是有些好感,这次再见已然成年的来桑,更是爱慕,哪晓得会遭到来桑拒绝。她听说来桑有心上人,稍加打听,就得知了“来桑爱慕一女,自愿去南晏为质”这段故事。 如哲布所言,成格公主被宠坏了。 北狄乌尔格汗没有儿子,唯有一女,宠得如珠如宝。 这世上,哪里能有她成格得不到的东西?成格恼羞成怒,得知赵胤和时雍的身份,便有了那样一个害人害己的举动。 时雍听了哭笑不得,回头嗔他。 “这也能怪我?” 赵胤勒住她的腰,轻轻喟叹,“不怪你,怪我。” 时雍愕然,眼风微斜,“怎又怪你了?” 赵胤冷冷抿唇,目光幽幽暗暗地看着她,良久才淡淡道:“我若早些要了你,哪容你这妖精在世间兴风作浪?” 章节目录 第618章 过分了过分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我是妖精?”时雍愤愤不平,“侯爷,你讲道理,我可没有招惹他。” 赵胤哼声,拖她过来,坐得离自己近了些,这才低下头去,呼吸落在她的耳侧。 “阿拾!” 时雍察觉到他气息浑浊,耳廓不免微微一烫,“怎么了?” 赵胤道:“这次回京,你便跟了我。可好?” 时雍纳闷地道:“我以为我早就已经跟你了呢?侯爷方才在督官府,不是一口一句我妻,内子的称呼么?这会儿我便不是你妻了?” “是。”赵胤胳膊一收,将她束得紧紧的,没有再说别的,但贴在时雍后背的心跳,杂乱无章,低沉又有力,将他心绪暴露无疑。 “侯爷~” 时雍侧过脸去,微微闭眼仰头,只等他亲上来。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反应,不由好笑。 “侯爷都看不懂的么?”她睁开双眼瞪着赵胤,发现他端坐不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他的手拨弄一下搭在自己的腰上,这才又将一身柔软塞入他的怀中,低低地道:“亲我呀。” 赵胤手臂一紧,“白马楫在后面。” “哪里有人?”时雍好笑地回头看一眼,嘴里低低笑开,“只是亲一下而已,又不是要侯爷做什么……侯爷,你都不想的么?” 赵胤环了环怀里的人儿,将她整个儿抱紧,不让她动来动去,“想什么?” 这还用问么? 时雍快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给搞死了。 她似笑非笑,抬手戳他心窝,“洞房啊?方才侯爷不是说想早些娶我过门么?” “想。”赵胤一叹,“想了许久,有时想得难以入眠。” 时雍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那只手在她后背上轻抚,男人的声音也低沉下来,“阿拾,我这么说,会不会吓着你?” 呵呵。 时雍略略抬眼,莞尔低小,“侯爷也太小看我了。” 赵胤哼声,略略低头点一点她的鼻头,“你啊,就剩这张嘴厉害了。” “我嘴如何了?” “敢说,不敢做。” “胡说八道。”时雍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试试,我敢不敢?” 赵胤似笑非笑,一双黑眸倒映着时雍清丽的容貌,他不说话,可是那模样却仿佛认准了时雍是个“熊心怂胆豹子嘴”,根本就是不敢的。 “讨厌!” 时雍也笑了起来。 “那我们何时回京呀?” 赵胤眉头动了一下,“很快。” 时雍想了想,扭过头盯住他的眼睛。 “双生鼓的事,侯爷当真不查了吗?” 赵胤平静地盯她片刻,说道:“若当真是北狄圣物,不好干涉。” 至少,在两国没有撕破脸之前,不好明目张胆地查找,与哲布结仇。 很明显,北狄是支持来桑的,而南晏则是扶植了乌日苏。因此,兀良汗的政局很有可能会引发三国战乱。这是时雍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那么在此之前,赵胤不去与哲布争夺双生鼓,也是一桩好事。 这么一想,她扬起笑脸,点了点头。 “那我们快些回京洞房吧。” 赵胤一愕,哼笑。 哪有女子这般说话的? 阿拾不仅说了,还说得这么直接,让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股仿佛突然盛放在心头的温暖。 “小坏蛋。”赵胤束紧她的腰,往上提了提,“你再扭来扭去,便要掉下马去了。” 时雍之所以扭来扭去,是想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话,被他这么一勒,身子便赶紧地往后坐过去。这一下用力有些猛,速度有些快……然后,便听得赵胤闷哼一声,身子往后弓了起来。 时雍惊觉不妙,扭头看着赵胤古怪的表情,略显尴尬。 “撞痛你了?” 赵胤深呼吸一下,目光深幽,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咬着牙一般看她。 “宋阿拾,你是故意的?” “哪有?”时雍好笑,“我哪有这么坏?” “你这女子……”赵胤长长提一口气,压下那股子痛感,在她腰上软肉重重一捏,眼中焰火轻燃,“洞房夜再收拾你。” “哈哈哈哈哈。”时雍忍不住大笑出声,“赵胤,你也就这能耐了。” “……” 直呼其名?真是个狗胆包天的小女人。 赵胤伸手按她过来,压在自己的身前,等二人身躯紧贴,又猛地勾她下巴过来,低头吻上去,“为夫得教教你规矩了。” “呸,我便是规矩——”时雍身子这样扭着很不舒服,笑着就在他怀里挣扎,没有想到,男人低低一哼,竟在她的嘴上轻咬了一下,这才放开她。 “这次饶了你。下不为例!” “疼。”时雍低呼,“赵胤,你过分了。” 赵胤勾唇浅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粉泽的嘴唇,不知是哄还是威胁。 “不疼不长教训。” “不讲道理的混蛋,我不理你了。” 时雍揪着眉头瞪他一眼,回身坐好,窝在他身上,懒懒地放松自己。 难得东定侯这般纵情,她内心其实欣慰不已。 古板男人终是开窍了呀。 二人紧紧相依,马步轻快。 而白马扶舟一行离他们越来越远,似乎有意落在了后面更远处。 一曲不知从草原哪里飘出来的小调,轻轻缓缓,随风荡开。 “美人儿脱衣,敖包旁, 白花花的肉儿,软绵绵的颤。 唤一声‘啊呀,我的郎’。 恁是一点樱桃,云鬢乱,哪管它苍鹰孤远,转眼山河变。” 歌声粗犷且有力,并不柔腻娇婉,分明出自一个汉子之口,却听得白马扶舟眉头紧皱,满脸煞气。 宋慕漓默默看他一眼,再次放慢马步。 另一个侍从却是不解,大声道:“督主,侯爷走远了,咱们也快些吧,再慢就该追不上了。” 宋慕漓眉头一颤,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个家伙便把话说出来了。果然,白马扶舟突然抬手,一鞭子抽在他的马背上,凉声一笑。 “喜欢快?去吧。” 马儿嘶声,猛地狂奔出去,那侍卫始料不及,被重重摔下马来,咚的落在地上,惨叫一声。 “督主饶命!” …… 回到吉达村,天色已晚。 时雍发现,毡帐外面停了一辆马车,走近一看。 “长公主来了?” 事实上,不仅宝音过来了,连陈岚也来了。 她二人是得知玉姬怀孕的事情,匆匆赶到吉达来的。 诚国公府是皇亲国戚,元驰也是有皇家血脉的世子爷,玉姬怀了元驰的孩子,在这荒野小村里住着,宝音怎能放心? 当然,她借口来看玉姬,也是为了带陈岚出来散散心。 自从到了贡康,陈岚就不肯出门。除了上次见了阿拾一次,就谁也不见了,一日三餐都在房中,宝音看她这样,生怕她遭了这罪,病情又反复了,赶紧带她过来找阿拾。 不巧,她们来的时候,赵胤刚把时雍带走,于是她们便等在了这里。 陈岚不爱说话,但不再在之前生病时那么鲁莽,她很安静,甚至还帮玉姬把了脉,并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样子。 这里是牧民聚居地,衣食住行都同贡康不一样,宝音曾经在兀良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兀良汗的风土人情都有怀念,特地让人去牧民家里买了些当地的饮用吃食,可是,同样在兀良汗待过的陈岚却拒绝了同她一起享用。 “我不吃。不饿。” 时雍回来的时候,陈岚还没有用饭,一个人默默坐着出神。 宝音走近,看她一眼,轻咳一声。 “囡囡,阿拾回来了。” 看她满脸溢着笑,分明是在哄她,陈岚嘴角僵硬地勾了勾,哦一声,站起来捋头发。 “那我们是要回去了吗?” 宝音心里一叹,脸上仍旧保持着笑容。 “你同阿拾说说话,看她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回贡康。” 已经都这个时辰了,吉达离贡康还远,时雍的意思是明儿天亮再走。可是,陈岚却很坚持,隐隐还有些焦躁之意。 “要回去的。我不惯在此。” 在吉达,晚上必得睡在毡帐里。 她不喜欢毡帐,更不喜欢在毡帐里睡觉。 时雍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了她的不安和回避,侧目与赵胤交换了个眼神。 “那……侯爷,你看怎么办?” 赵胤看着陈岚脸上的涩意,迟疑片刻,叫来谢放。 “吩咐下去,连夜开拔。” …… 章节目录 第619章 被剪烂的荷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到吉达没几日,并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只是塔娜和恩和,还有褚道子和来桑的一些东西。 来桑人溜了,东西都在。塔娜在收拾的时候,突然让恩和来叫时雍进去。 时雍看她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失笑,“难不成发现二皇子留下的金银财宝了么?” “公主,你看……”塔娜仍这么唤她,就好像她仍是兀良汗的伊特尔公主一样,扫她一眼,眉尖蹙起几分愁绪,却不说什么,而是将从来桑枕头下找出来的东西交给时雍。 时雍一怔。 那是一个制作简陋的荷包,包上绣着“福”字,里面放着几枚铜钱,还有一张黄历纸。这就是南晏寻常百姓家过年时会给孩子打发的玩意儿,里面的铜钱便是压岁钱,只是王氏比较别出心裁,会在荷包里放两瓣干大蒜、花椒等辛辣食材,用以驱邪避祸,以保子女福禄绵延…… 没错,这个荷包正是来桑在南晏为质时,时雍邀他去家里过年,王氏打发给他的。 兀良汗大抵没有这个习俗,来桑的家里也没有王氏这种热情的长辈,来桑一直很稀罕这个荷包,随身带了许久。可时雍此刻拿在手上的荷包,已经被剪烂,里面的东西都露了出来,暴露出它主人的心绪。 “公主。这个……还要吗?” 来桑没有把它带走,想必是不想要的了。 时雍轻笑一声,想了想,放在床上,“先帮他收起来。” 塔娜应了一声,依言照做,将它同来桑留下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 时雍从毡帐走出来,看到谢放和朱九在外面,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兀良汗的士兵。 “侯爷呢?”时雍走过去。 谢放道:“哈森将军来了。” 时雍唔一声,看了看紧闭的帐门,没有再过去,而是转过身准备去找陈岚。方才她同宝音说话,宝音一直暗示她,陈岚的心情不好,让她多加开导陪伴。时雍嘴上应着,心里却没有应对之策。 自古心病难医。陈岚治不好自己的病,她也很难帮陈岚打开心结。 除非,她有勇气去面对…… 一阵凉风吹来,时雍打个喷嚏,笑着问:“何姑姑,我娘在里面吧?” 何姑姑道:“长公主带通宁公主往那边去了。说是去走一走,消消食儿。” 时雍回头看一眼昏暗的远方,牧民家挂着的马灯发出幽幽的光芒,距离这边有些远,看不清楚。 她不解地道:“我娘怎么又肯去了?” 何姑姑笑着道:“陪长公主消食,她自是肯的。” 唉,时雍莞尔一笑。 说到底,历劫归来的陈岚仍是当初那个愿意委屈自己去将就别人的温柔女子,从来没有改变过。无论她遭遇了什么,她都只会默默压在心头,宝音待她好,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她愿意为了宝音做任何事情,何况是散散步,走走路? 时雍道:“就她们二人吗?我去看看。” 何姑姑知道她是担忧他们的安危,轻声笑道:“厂督派人看着,郡主放心吧。” 时雍点了点头。 她不想去听赵胤应酬哈森,百无聊赖,便顺着何姑姑指的路走了过去。 那边有食物的香味,时雍还没有走到地方,便嗅了一鼻子,还听到了宝音的笑声。 时雍听人说过,宝音甫一出生就被阿木古郎带到兀良汗,小时候在草原生活了很多年,就连“宝音”这个名字,也是阿木古郎为她取的,出自兀良汗的语言。 一个人童年时期的经历对人的性格影响很大,甚至会伴随终生。 时雍想:宝音对兀良汗一定充满了感情,今日一走,又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来草原。所以,她这不是为了去牧民家里吃喝,而是想在临别前,抓住脑海深处的一些回忆吧? 牧民家毡帐外只有一盏马灯,不是太亮。 时雍驻足看了片刻,剪影晃动,牧民的笑声粗犷而豪迈,帐中很热闹。 旷野上的风吹来,有一丝丝地凉,时雍抱了抱双臂,不想去破坏或打扰这一片欢声笑语。 她默默转过身,那一阵风突然消失。 时雍抬头,一个颀长的影子挡在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风。 白马扶舟一袭锦绣白袍,淡雅精致,一显高贵气质。 四目相对,他表情略略凝滞,眼窝深邃难明,嘴角带一丝不友好的笑,古古怪怪地看着时雍,目光一直不曾离开。 时雍记得在冁北的督官家,他还能说能笑,至少是个正常人的模样,不明白怎么短短几个时辰,这人就变成了一副讨债鬼的模样。 “有事?” 她声音浅淡,毫无好感,白马扶舟扬了扬眉,双臂缓缓环起,低头睨着她不说话。 当然,也不让路。 时雍看他一副挑衅的模样,目光微凉,克制住让他滚开的冲动,轻哼一声,侧开身子便要绕着他走,哪成想,这人会突然上手,猛地抢步上前,一把从背后抱住时雍,将她双手一并箍紧,教她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时雍心底大骇,见他没有更过分的举动,这才松了口气,低骂一声回头,狐疑而警惕地看着他,“你疯了?松手。” 白马扶舟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甚至偏过头来,似乎想要看清她盛怒的模样。 “不松又如何?” 时雍双臂动弹不了,腿又踢不到他,不由大怒。 “你再不松手,我叫人了。” “你不会的。”白马扶舟看一眼她的表情,好整以暇地眯起眼,勾出一抹欠揍的笑容。 “若是让二位公主瞧见,或是让锦衣卫瞧见,说不得会影响你和赵胤的情感,万一公主看我二人真心相待,一个转念把你许给我了,那可如何是好?” “你有病?”时雍冷笑,“想什么好事呢?” 白马扶舟欣赏一般看着她的愤怒,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满是危险的味道。 “那你为何不叫呢?东定侯之妻,锦衣卫大都督夫人与我在此偷丨情缠绵,传出去怕是不好听,你猜赵胤会不会抬不起头来?” 呵! 时雍知道这个时代充满了对女性的恶意,本来没什么事,如果咋咋呼呼的传出去,反而会被人添油加醋,说些难听的话来。可是,这不代表她会被白马扶舟要挟。 “厂督小看我了。”时雍冷冷地道:“我再是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对一个大太监感兴趣。更何况,太监嘛,没根之人,在人们的眼中,本就算不得男儿之身,谁又会说什么闲话呢?要是和太监都能传出闲话来,那宫里的太监早被陛下杀尽了,哪里还能让他们在娘娘身边伺候?” 时雍见白马扶舟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寸寸变色,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补了一句。 “当然,在我眼中,亦是如此。我从没把厂督当正常男子,并不觉得会有失格。” 白马扶舟低头,声音清雅喑沉,“我是不是正常男子,姑姑心里不是很清楚?若是姑姑不清楚,我不介意让姑姑再仔细瞧上一瞧,瞧到满意为止……” “留着你自己慢慢瞧吧!” 时雍冷声说完,突然抬脚,重重踩在白马扶舟的脚背上。 这一下,她又狠又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算不能让白马扶舟放手,至少也能让他感受一下痛楚。 哪料,白马扶舟只是在剧痛袭来的瞬间皱了皱眉,一没有惊叫,二没有露出半分不适,而是脸色怪异地冷笑一声,大力将她扳转过身,指尖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凝视着她,凉凉地道: “你知道羞辱本督,会付出什么代价么?” 时雍抬着下巴,眼神斜视着他,冷漠勾唇。 “厂督如此不遗余力地勾引有夫之妇,我以为这便是你的喜好?” 章节目录 第620章 现世安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沉着脸,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一下,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然后,似笑非笑地松开了手。 “宋阿拾,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 时雍莞尔:“不劳厂督费心。你还是管好自己吧,这次,我只是言语羞辱一下,下次就没这么轻松了……” 白马扶舟眉梢一扬,嗤笑出声,“你能如何?” 时雍冷笑一声,“看来厂督也是不长教训的人。” 说罢她看着白马扶舟的眼睛,身子突然欺近,脸上流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而手腕一番,那护腕上的银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压而出—— 白马扶舟来不及反应,也没有瞧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得小腹一刺,下半身突然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疯女人,你对我做了什么?” 时雍看着他震怒的表情,慢慢地收回银针,抬高借着光线看了看,不冷不热地道:“再来招惹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正常男子。我敢保证,下半辈子你一定不正常。” 白马扶舟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里的那一抹坏意,双眼微微眯起,咽下喉头几欲发狂的恼意,咬牙切齿地从齿缝挤出两个字。 “你狠。” 时雍似笑非笑,扫一眼面前的俊美男子,将银针收纳好,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厂督长了一张好脸,俊美又多情,想必有不少女子向往。奈何,本郡主只有一颗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怕是要辜负厂督美貌了。” 她笑着转身离去,挥挥手,洒脱又率真。 白马扶舟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才低头看了看恢复了正常的小腹,轻哼一声,讥诮而笑。 “弱水不止三千,一瓢哪里够饮?疯女人,看似无情,其实至情。” …… 从吉达村出事,到寻找双生鼓和来桑,时雍这些天心里装着事,一直没有休息好,上了马车便有些犯困。 “侯爷……” 打个呵欠,她懒懒地靠在赵胤身上,“长公主方才叫我上她的车驾,我都拒绝了。你看,我对侯爷多好。”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伸臂把她揽入怀里。 “睡吧。” 时雍掀掀眼皮,“侯爷怎知我困了?” 赵胤斜睨她一眼,勾了勾唇。 “困字都写脸上了。” “知我者,侯爷也。”时雍性子多变,在不同的人面前,会有不同的样子,而在赵胤面前的她,是最为放松的状态。尤其私下相处,更是如此,规矩礼仪常被她抛到脑后。 她好几天没有睡好,双臂将赵胤一抱,把他当成个大枕头似的,放松地瘫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马车从吉达村出来,沿路都有牧民来送行,南迪和几个常被时雍“投喂”糖果的小孩子更是追着马车跑了好远,一路跑一路挥手,眼神里写满了眷恋。 对于他们“还会不会来”的问题,时雍没有办法回答。 只有大黑,乖乖地坐在车头,不停地“汪汪”叫唤,与他们的喊声遥相呼应。 “诶!大黑越发像个人了。什么都懂。”时雍没有睁眼,仍是那一副慵懒的样子靠着赵胤,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 赵胤听了,嗯一声,“你却越发像大黑了。” “……” 时雍轻笑,没力气跟他斗嘴。更何况,赵胤似乎也没有说错,她这模样可不是就像大黑么,蜷缩在男人的怀里,在马车嘎嘎的摇晃中,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颇有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些日子他们过得太紧张了,从这个案子到那个案子,很少有机会放松下来,安安静静地相处。 此刻,寂静的马车便是最好的所在。 时雍同赵胤说了许多话,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贡康小城。 夜已经深了。 凉凉的夜风中,一行车马停在院落门口。 时雍撩帘往外看了一眼。 侍从们伫立两侧,守卫森严。 白马扶舟面色如常地搀扶二位公主下车,再陪着他们进门,一眼都没有看时雍,就好像吉达村毡帐外的那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时雍抬了抬眉梢,打个呵欠放下帘子,“侯爷,我们也下去吧。” 赵胤收回视线,在帘子合上的刹那,目光从白马扶舟的身上一扫而过,再深深看了时雍一眼,轻揉她的脑袋。 “睡好了吗?” 时雍点头,朝他轻轻一笑,“睡得可好了,还做了一个梦。” 赵胤似乎很感兴趣,一边陪着她往里走,一边低声问:“什么梦?” 时雍扬眉一乐,“我说出来,侯爷可别笑话我啊?” 赵胤道:“那得看,好笑不好笑。” 两个人相对而视,从侍从的中间走过去,有说有笑。 宝音回头看了一眼,笑着叹气,“真是般配的一对,本宫瞧着,也是赏心悦目。” 陈岚紧绷的面色,微微松缓,“姐姐说得极是。” 白马扶舟迟疑着,手指微卷,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 “二位公主,仔细脚下。” …… 别院里添了新人,春秀和子柔都很开心,她俩年纪比塔娜和恩和小很多,人也活泼一些,跑前跑后地张罗。而塔娜和恩和初来乍到,不免有些腼腆和怯生,很怕行错一步,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时雍看在眼里,没有干涉,只是让她们互相照应,便进屋睡了。 哪料,第二天起床,几个丫头竟然打成了一片,齐齐进屋来照顾她梳洗,个个争先恐后,搞得时雍想自己动根手指头都难。 时雍本是洒脱的人,不惯有人这么尽心伺候。 谁知,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她居然有了四个丫头。 塔娜年岁最大,自觉承担了分配和照顾时雍的首要任务。她是从兀良汗宫中出来的丫头,和春秀子柔这种“野生丫头”不同,很有一套侍候主子的规矩和办法,她很是尽心地教导春秀和子柔,便以身作则。 时雍突然有点头痛。 “总得找个机会,把你们给打发了。” 塔娜和恩和吓得白了脸,以为是自己做错了,连忙跪下认错。 时雍哭笑不得,“我是说嫁人。等找到如意郎君,不得把你们打发了?” 塔娜和恩和松口气,对视一眼,又羞涩地低头。 “婢子不嫁,婢子要一辈子在公主身边伺候——” 一听这声公主,时雍脑仁更疼了。 她踌躇地敲了敲椅子扶手,蹙眉道:“到了南晏,你们再称我公主便有些不妥了,这称呼得改改……” 塔娜一脸不解,“可你本就是公主呀,我们兀良汗的公主……” 乌日苏做了汗王,她是汗王的妹妹,仍然是公主。 这两个丫头很认死理,时雍却不想引来麻烦。 “你们和春秀、子柔一样叫我郡主就好。” 明光郡主是南晏册封的。 伊特尔公主是兀良汗册封的。 哪一个更合适,塔娜和恩和说不清楚,虽是有些不情愿,但时雍既然有吩咐下来,她们只能默默点头。 “婢子明白了。” …… 时雍是在用晌午饭的时候看到陈岚的。 早上她去请安,丫头说,通宁公主尚未起身,她不便相扰,这才拖到了中午,在宝音的示意下,亲自端了饭菜进房。 “娘,我来陪你用膳。” 陈岚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有一团青幽的颜色,一看便知昨晚没有睡好。 “好。” 在时雍的搀扶下,她默默坐到桌边,拿起碗筷还没有入嘴,又想到什么似的,放了下来,抬眼望向时雍。 “阿拾。” 时雍正在为她盛汤,闻声笑着抬了抬眼,“娘,你说。” 陈岚欲言又止,犹豫地道:“往后不必早晚请安,随意便好,别累着自己……” 早晚不来请安,那么,母女俩见面的时间自然就更少了。时雍看着她乌青的眼圈,意识到这个母亲并没有对她放下以防,甚至都不如她发疯时那么亲昵。 陈岚介意她的身份。 更准确说,介意她的生父。 章节目录 第621章 丈母娘看女婿(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娘说的什么话?”时雍甜甜一笑,放下汤碗,坐在陈岚的身侧,大概觉得不够近,又将椅子挪了挪,这才笑盈盈地道:“女儿给娘请安,怎么会累呢?” 她看陈岚不说话,又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难道娘不喜欢我吗?” 陈岚嘴皮动了动,摇头一叹,“世上哪有不喜欢女儿的娘?” 她会说出这话,时雍心里放心了许多。 很明显,陈岚只是尚未找准最好的相处定位,没能从往事中彻底走出来。 “那太好了。我也很喜欢娘。”时雍不吝夸奖和表达,她看出陈岚是一个安静而内敛的女子,绝计不会主动对她热情起来的。 如果她也同陈岚一样,那她二人永远亲近不了,陈岚也永远放不下心结。 时雍其实也不习惯对人主动示好。在这世上,能让她这么做的人,至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 陈岚算一个。 一顿饭吃下来,她又是哄又是笑又是讲故事又是讨论针灸和医术,但绝口不提巴图和兀良汗的事情。 陈岚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她上下打量时雍,“你如今都已大好了吗?可还有哪里不适?” 当初时雍从三生崖坠下,每个人都猜测她已遇难,陈岚也不例外。如今看到她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眼前,陈岚除了欣慰,还有些惊讶。 时雍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轻轻一笑,“女儿幸运,遇到一个高人相救,他为我疗伤接骨,又教我医理医道,如今女儿早已大好。不信你看——” 她说着站起来,在陈岚面前耍了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风,英姿焕发,扭头一个凌厉的眼神,微抬下巴,那叫一个飒。 “如何?” 陈岚笑了起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说着,她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 时雍看一眼她放在案上的《心经》,还有一些没有抄写完毕的手稿,笑着道:“我那个师父医术很是了得,娘要是愿意,倒可以同他切磋一番,交流心得。” 陈岚失笑摇头,脸上写满了拒绝。 “娘这点雕虫小技,怎敢班门弄斧?就不要献丑了。” 时雍知道她不愿与外人接触,哼笑一声,嗔怨道:“娘这么说,懿初皇太后她老人家怕是气得要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您可是她的亲传弟子……” 从坟里爬出来? 陈岚先是一怔,再又好笑。 “不得胡言,这种话教人听了去,是大不敬……” 时雍发现陈岚贵为公主,受整个皇室敬重,便是当今皇帝赵炔和宝音长公主都要敬她几分,可是她自己却好像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始终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 “娘。”时雍挽住陈岚的胳膊,将脑袋贴上去,又侧眸望着她满是皱纹的双眼,抿了抿嘴巴,小声道:“您活得太辛苦了,要试着放松一些。您是个公主呀,何须苦苦压抑自己?” 陈岚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扭过头去,手指捻着一串佛珠,淡淡地道:“我生来享皇家富禄,锦衣玉食,未曾回报一分,已是有愧。阿拾,勿贪、勿嗔,无憾。” “娘呀。”时雍看着她的眼睛,“外祖一生为国征战,为的不就是您能过上好日子吗?您若这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过活,他泉下有知,只怕也是伤感。” 说起陈景,时雍语气自带了几分钦佩,顺便也想激起几分陈岚的热血和豪情来。 “想我外祖,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他的女儿,怎能是懦弱胆小之辈?” 这声懦弱胆小,说到了陈岚的心坎里。 她看着时雍的眼睛,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苦笑一声。 “我愧对父母。” 时雍要的不是她的自责,而是要她勇于面对未来的生活。 “娘。你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是对不起自己。” 她探手过去扳正陈岚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也不容许她逃避自己的眼神,“以前你如何我不管,如今我是你的女儿了,我就得管你,不允许你自报自弃地过活。” 陈岚张了张嘴,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一笑。 “你这孩子!性子怎生这么拧巴?” …… 在贡康的别院住了三日,白马扶舟准备前往哈拉和林为李太后祝寿了,时雍没有等到赵胤开拔回京的指令,却等来了二位公主要同去哈拉和林的消息。 她大为诧异。 宝音想去看看表姨,可以理解。但陈岚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时雍感觉很不可思议,正准备去问个究竟,就被春秀叫住。 “郡主,侯爷请您过去一趟。” 前来传信的人是朱九。 他倚在门边,一本正经地等着时雍。 时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慢步过去,低低问道:“侯爷召见,是有什么急事吗?” 朱九挠头:“属下只负责传话。” 时雍抬头扫他一眼,“侯爷今日几时起身的?” 昨晚回来已晚,两人都回屋各自睡了,至今还没见上面。 时雍随口问,朱九却很是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约摸卯时……” 卯时就起?那岂不是代表,赵胤根本就没有怎么睡觉? 时雍不满地哼声,拉着脸走进去,看到赵胤坐在床边手握书卷看得入神,脸色就更是难看了几分。 “侯爷是成仙了么?” 赵胤抬眼,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放下手上的书。 “阿拾来了。来,过来坐。” 他看着时雍,拍了拍身侧的床。 可是,时雍只是没有看见一般,蹙着眉问他。 “侯爷还没有回答我。” 赵胤一怔,哼笑,“又说的什么怪话?我若成仙,你怎么办?” 说罢,眉梢一扬,第二次轻轻拍床,拿眼剜她,“过来!” 谢放和朱九都在外面,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二人。 时雍看着赵胤神清气爽的模样,丝毫不像缺觉的人,暗自感慨一下,默默走近,站在他面前。 “侯爷有何吩咐?” 这气鼓鼓的语气,逗笑了赵胤。 他捏了捏时雍的脸颊,一把拉她坐在身侧,又执起她的手,低声一叹:“告诉爷,你生的是什么气?” 时雍白他一眼,“气你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可不想早早守寡。” 赵胤一愕,实在想不到时雍会说出这话来,不由哭笑不得,“我不困。” 时雍观察着他的面色,眼睛微眯起来,“你是铁打的人吗?我睡了那么久都还犯困呢,你却一点不困?” “我是男人,怎能跟你一样?小猪似的。” “得。还损我一句。”时雍说着就又打个呵欠,索性爬上床去,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好了,可以说了,叫我来做什么?” 赵胤知道她的性子,不再转弯抹角。 “元驰明日就到贡康,你可要同他一道回京?” 同他回京?时雍捕捉到他话里的意味,挑了挑眉梢,“我同他回京做什么?侯爷不在,我嫁给鬼么?” 赵胤目光微沉,“我眼下还走不了。” 时雍听他语气凝重,思忖一下,问道:“侯爷还有什么事?晏兀两国,这一仗是打不成了。侯爷巧施妙计,扳倒巴图,扶持乌日苏。如今乌日苏无所倚仗,只能依靠南晏。可以说,侯爷此行大获全胜。眼下,双生鼓你不急着找,而半山又带着来桑去了北狄。纵是侯爷有心想揪出半山,也是不易……” 若是如赵胤所说,半山就是清虚观的清虚道长,那他就与邪君犯下的几个案子有关,以赵胤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到这里,时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惊讶地抬眼。 “难不成侯爷想去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是北狄的国都。 半山肯定会被哲布安置在此。 为李太后祝寿,倒是一个好机会。 赵胤没有否认这个想法,深深看时雍一眼,眸底有些黯然。 “只是你我婚期,又得往后拖了。” 时雍对这个其实并不介意,她毕竟来自后世,不会有自己已经是老姑娘的感觉,但是,看着赵胤眼里的内疚,她并不解释,而是黯然地瞄他一眼。 “国事要紧,阿拾受些委屈,不打紧。” 赵胤一听这话,突然展臂将她搂紧,下巴贴在她的发间。 “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已传信回京,让父亲挑个好日子,等我办好手头的事,马上回去。” 时雍挑了挑眉梢,哦一声,又推他肩膀。 “侯爷是想丢下我,一人独去?” 赵胤皱眉,“不是一人……” “反正没我。” “阿拾……”赵胤望着时雍不满的小脸,唇角紧紧抿起,露出一个冰凉的弧度:“此行凶险。我尚不知会面临何种境地,怎能让你跟去涉险?” 时雍圈住他的腰,固执地反问:“敢问侯爷,阿拾可曾给你添过麻烦?” 她理直气壮,自动忽略了那些“可能有过的麻烦”,两只漆黑的眼睛盯住赵胤,一眨不眨。 赵胤皱眉,“不曾。”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带我同去?”时雍眯起眼看他,“我还能帮你的忙,不是吗?” 赵胤沉默不语。 他自是知道阿拾的能耐。 可她是女子,他怎么舍得她同自己一般,长期在外颠沛流离? 时雍看他不回答,便知有戏,立马直起身来,拉过他的手来,勾了勾。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赵胤:…… 他低头看着被女人紧紧握住的手,微微一叹。 “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时雍拉过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大言不惭地道:“宠着。宠着就好。” 赵胤哭笑不得,“不害臊。” 时雍笑着挑了挑眉,“有这么老奸巨猾的夫君,我若害臊,就只能被拿捏得死死的了。我才不上当呢。” 赵胤看着她了然的眼神,抿嘴不语。时雍却不准备放过他,突然揪着他的衣服,带着一股坏坏的气势逼过去,目光阴恻恻地盯住他。 “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二位公主突然决定去哈拉和林贺寿,有侯爷的功劳吧?” 赵胤一叹:“瞒不过阿拾的眼睛。” 时雍不以为意地笑,“知道就好,往后看你还敢不敢骗我。” 其实,这个不难推测。 光启帝派去贺寿的使臣是白马扶舟。 若非二位公主突然改了行程,赵胤自然要护送公主回京,又哪来的理由,堂而皇之地前往哈拉和林呢? …… 因有二位公主随行,还要准备一些吃穿用度之物,前往哈拉和林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白马扶舟负责带人采买,而赵胤则在当天下午去了行营,安排营中差务。 当天晚上,赵胤没有回来,但差了白执给时雍送来一盒琅琊酥糖和一只闷炉烤鸭,时雍喜上眉梢,将东西拎到陈岚屋里,母女俩边吃边聊,又是好一番说道。 陈岚没有告诉她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要去哈拉和林,但是对赵胤这个女婿倒是赞不绝口,再三叮嘱时雍要懂得珍惜,不可恃宠生骄,然后便是一些女训女诫女德的教导。 丈母娘看女婿,果然是越看越爱,都开始胳膊肘往外弯了。 时雍忍住笑,正色道:“娘,万万不可。我若那般,侯爷就该不喜欢我了。” 陈岚大为困惑,“为何?” 时雍凑到她的耳朵,笑着低咕了几句,吓得陈岚惨白了脸。 “当真?” “当真。”时雍挤挤眼,“侯爷爱好如此,就喜我虐他。” 陈岚看着她,半晌合不拢嘴。 她是怎么也想不通,赵胤那般英姿过人的铁血男儿,一副冷漠酷烈的外表下,竟会有一个想要臣服于女子的爱好。 “当真是……匪夷所思。” 时雍一本正经,“不奇怪,若非如此,无乩馆早已有了女主人,哪里轮得到我来?” 陈岚想想赵胤的过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儿郎。” 时雍差点笑喷。 她扫了陈岚一眼,撕下一只鸭腿,放在她的碗中。 “吃吧,娘。女儿我自有分寸。” “唉!” …… 次日一大早,天刚见亮,别院便被一阵马蹄声吵醒。 元驰带了几个随从,自京师风尘仆仆而来。 进了院子,没来得及拜见二位公主,便往玉姬居住的院子去了。 这个别院只有这么大,没有单独的院子给玉姬,而且,也不方便差人看守。因此,玉姬和时雍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两个厢房紧挨在一起,元驰匆忙的脚步声,将时雍从睡梦里吵醒。 她昨夜睡得沉,睁开眼,还有点发懵。 “谁啊?这么吵?” 春秀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小声道:“是诚国公府世子爷到了,来看玉姬姑娘呢。” 喔!还挺快。 时雍揉了揉脸颊,有些惫懒的道:“传水洗漱,我要瞧瞧热闹去。” 章节目录 第622章 女野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元驰自从接到赵胤传回的消息,行囊都没有来得及收拾,便带着侍卫打马直奔贡康。来之前,诚国公特地给了他一番交代。 “不把我孙子带回来,你就死在外面好了。” 元驰自然不想死。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当爹了,他心里的复杂远多于激动。黄泉谷底与玉姬的露水姻缘,一夕风流,现在想来竟是如梦一场。若不是这个孩子的到来,他本以为同玉姬此生应是不会再有瓜葛了。 毕竟,玉姬那么痛恨他。 玉姬起得早,正在院子里逗狗。 这些天,她不理人,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样,冷冷淡淡,暗藏厌恶,但她不排斥大黑。在玉姬受困的日子里,大黑是唯一能接近她,并且得到她笑脸的人……哦不,狗。 “世子爷。” 素玉是宝音长公主派来侍候玉姬的丫头,听到元驰的脚步,她侧过去福了福身。 元驰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目光却已看向了正在围墙边仰头看花的女子。 那里有一株爬墙而生的矮牵牛花,粉紫的颜色,朵朵绽放在晨曦的薄薄雾气中。玉姬没有回头,正在与大黑说话,背影仿佛凝固一般,可是这一片淡紫色的花海竟让元驰想到了黄泉谷底的紫藤树。 那一块徜徉在紫藤花树下的光洁岩石,皎洁的月亮,又圆又大,漫天的星光,如梦一般再次浮现脑海,只是那个纤瘦的酋长女儿,变得有些不敢相认。 玉姬没有绾髻,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落在她丰腴的腰间,整个人胖了一圈。元驰从不觉得她是十分美丽的女子,可入眼的这个身影,却仿佛散发着某种迷人的气质,让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呼吸渐窒,心脏怦怦乱跳…… 这么紧张,这么恐慌,此生,他从未有过。 “玉姬……” 他靠得更近,玉姬听到轻唤,脊背一僵,默默转头看着他,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那双又大又亮的漆黑眼眸里,盛满了元驰看不懂的情绪,如烟雨江南的小巷,望不到尽头,不知是何景致。 “玉姬。”元驰想了许多说辞,到了她的面前,却都显得拙劣而羞耻,说不出口。 略一犹豫,他也只能寻常地询问:“你还好吗?” 玉姬抬高下巴,眼睛里终于有了元驰看得懂的情绪。 不屑、厌恶。 “你来做什么?” 元驰瞧着眼前这个女子,这个怀着他子嗣的女子,那张说惯了花言巧语的嘴,竟是笨得怎么都说不利索。 “我来接你。我爹娘让我来接你……和孩子。” 玉姬冷笑一声,眸底冷光更甚。 “呵。南晏人。” 元驰被她盯着,仿佛身上爬满了蚂蚁,极不自在。来之前,他想过,玉姬若是骂他打他,他就认了,由着她,或是她像旁的女子那般哭闹一场,他也能哄着她,争取个好感。可是玉姬的表现,不是任何一种。 她仿佛已经忘记了二人过去的纠缠,甚至她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恨,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般,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我的孩子,与你无关。” 玉姬仿佛知道他的来意一般,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怒。 “我已经想好,生下来若是女儿,便带回谷中,好好养着,若是儿子……” 她说到此处,挑高眉梢,冷冷地望着元驰笑。 元驰心底一凉,“是儿子如何?” 玉姬轻飘飘地道:“掐死。” 她说得从容而淡定,就像只是掐死一只鸡鸭似的。元驰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惊喜之余,看着这个仍然高高在上的女酋长,上前两步,震惊地问:“为什么?” 玉姬道:“我狄人族现在仰人鼻息,要与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抗衡自是不能。若是生了儿子,你们必定不会允许他流落在外,肯定会千方百计来抢,那我和族人还如何能得安生?但是女儿不同,你们这些男尊女卑的劣等人,不会看重一个女儿的。你们的皇帝想做仁君,想必不会为了一个女儿便派兵灭族……”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元驰却仿佛被人泼了一瓢冷水。 “你自己的孩子,也下得手?” “为何下不得?”玉姬抬头冷冷道:“与其被你们带回去,养成如你一般不知廉耻的混蛋,不如我亲手掐死他。” 元驰打了个寒战,摇摇头,慢慢走近。 “不,玉姬。你听我说,我们有更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事情……” “没有。”玉姬冷冷看着他,那双眼没有一丝温情,“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要妄想了,我不会同意的。” 元驰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突然低头苦笑一声。再抬起眼时,眸底尽显疲惫与无奈。 “没有回旋余地?” “有。”玉姬将手上的淡紫色花朵掷在地上,用脚缓缓碾压,声音低凉:“杀了我。” 火红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将飘荡着薄雾的晨曦小院铺陈得金光点点,照得玉姬的脸也添了几分颜色,细碎的光斑落在她黝黑的眼里,冷漠而野性,又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与以前的她相比,如今的玉姬内敛了许多,少了那种不同于世的纯粹。 元驰心里突然一阵抽痛。 他并不愿意看到玉姬这样的改变,情不自禁地收紧手指,放松,又收紧,马鞭跟着他的动作不停抖动。 “玉姬……” 他哑声一唤,看着玉姬隆起的肚子,咽下喉头那些话,勉强一笑。 “好。我送你回去。等回了京,你要怎么做,我都依着你。” 玉姬又是一声冷笑。 “我不会跟你走。你去,让他们放了我。” 元驰一惊,语气有些急了,“你怀着身子,一个人怎么走?” 玉姬道:“那你管不着。” “不行。”元驰也强硬起来,“你必须跟我走。” 玉姬扯了扯嘴角,“你在命令我?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元驰怔了怔,压下火气,低声宽慰,“从贡康返京,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你眼下怀着身子,身边不能没有人侍候……” 玉姬扫他一眼,直言不讳,“我不会回去的。” 顿了顿,她沉声道:“我要留下来,寻找大巫和双生鼓。” 看她固执的模样,元驰恨不得直接把人绑了,押回京去锁起来,再不让她在外面乱跑。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连反驳都没有,只是那么看着高傲而野蛮的玉姬,像个傻子—— 时雍出来就看到这画面。 风流倜傥的世子爷,英俊潇洒,那一身的贵气和威仪是富贵窝里长年累月娇养出来的,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然而,面对玉姬无遮无掩的冷漠,世子爷似乎毫无办法。 “大黑。” 时雍站了片刻,没有得到二位主人公的“关注”,低低出口。 大黑坐在台阶上,闻声抬头,吐着舌头看她。 时雍道:“走了,我们去吃肉。” 小院就这么大,有她在,元驰大抵也没处发挥,时雍索性把地方让给他们。 可是,元驰看她要走,目光里却流露出几分恳求。 “阿拾……” 他不停朝时雍递眼色,“玉姬不肯回去,你帮我劝劝。” 时雍摊了摊手,微微一笑,叫上大黑走了。 感情的事,旁人最好不要插手。否则,只会越帮越乱。 …… 时雍一走,院子便安静下来。 元驰看玉姬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认命地垂下头,“行,你要找什么都行。我留下来,我帮你找。” 玉姬微怔,表情略有变化。 她很想让这个男人滚,可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们肯优待她,派人来照顾她,给她好吃的,全是因为有眼前这个男人,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锦衣卫对她看守森严,若是她赶走了元驰,凭一己之力,别说去找双生鼓和大巫,就连这座小院她都走不出去。 一念至此,玉姬抬起眉梢,“你当真想帮我?” 章节目录 第623章 我主,你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是要与他和解么? 元驰心里一喜,连忙点头,“当然。我怎会骗你?” 不骗? 玉姬心里冷笑,左右四顾一下空荡荡的院子,突然出声,“你跟我进来。” 她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对人下命令,说完已经转了身。 元驰出身皇族,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他无奈地勾唇一笑,冷哼一声,握紧马鞭随玉姬往屋子里走。 玉姬走得很快,步子很大,元驰跟上,刚要迈过门槛儿,玉姬突然转身回头,一只手撑在门楣上,冷冷看着他,“停下。” 元驰一怔,驻足看她。 玉姬声音又是一冷,“脱衣服。” 若说方才的冷漠,元驰尚能理解,这脱衣服的命令他就搞不懂了。 “做什么?”他懒洋洋地抬高袖口,戏谑地眯起眼,想去摸玉姬的脸,“玉姬这是想我了,迫不及待?” “你脏。”玉姬看着他,突然伸手,指着屋中一个早已冷却的浴桶,“把衣服丢在外面,进去泡半个时辰,把你身上的脂粉味都洗净了,再来同我说话。” 元驰:…… 他脏?嫌他脏? 泡冷水半个时辰,才有资格跟她说话? 元驰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世子爷的脾气很快就要忍不住了,却见玉姬突然将掌心放在隆起的小腹,轻轻摩挲着,冷冷地看着他。 “不肯,就滚。” 元驰咬紧牙关,仰起下巴,一把扯下腰带。 “肯。我怎么不肯?” 这话说得阴冷冷的,仿佛要把面前的女人捏碎一般。玉姬却不怕他,一本正经地斜睨着他那张英俊的脸,等他脱得只剩一身中衣了,似乎就要那么走进来,她又是厉声大喝。 “谁让你进来了?脱光。” 元驰看看自己,再看看面前着装整齐的女野人,一个咬牙。 “我告诉你玉姬,爷从未受过这般羞辱……” 玉姬瞄他:“狄人族没有爷。你要叫我,酋主。” “滚蛋!” “要滚也是你滚!” “玉姬,你别欺人太甚啊。” “欺你又如何?哼!要跟我在一起,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你……好好好,我按你的规矩来。” “我是主,你就是我的奴!” “你他娘的……我,行,我奴。你主。” 元驰低骂一句,紧闭双唇返身将门合上,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脱个精光,然后上去一把将玉姬抱住,使了使劲儿,发现她身子沉了不少,猛地扯开她的前襟,看着那令他眩晕的雪白颈子,咬牙切齿地道: “酋主,老子来侍候侍候你!” 玉姬看着男人眼底席卷的火焰,微微一惊,忍不住颤声质问。 “你要做什么?” 元驰看着这只伸出爪子的小野猫,恶狠狠地揉了几把,拦腰抱起她,笑得奸邪。 “酋主赐浴,水洗凝脂,自是要巫山行夜雨,枕上掬白玉……” …… 玉姬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那种懂得约束自己的女子,就是连害羞都比别人少那么一点意思。元驰的主动示好,她挣脱不过,也就懒得去排斥了,横竖他已经服了软,叫她一声“酋主”,那她就是他的主子。 她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个英俊男奴的侍候,没有负担和压力。 只是…… 屋子里传出的靡靡之音却是把几个小丫头吓得心惊肉跳。 这胆子也太大了! 大白天光,也敢如此荒唐? 素玉觉得不可思议,时雍也很意外。 她刚去陈岚和宝音屋里转了一圈回来,就看到素玉站在院外,满脸通红,眉目含春,而院子里面传来的声音根本就是肆无忌惮…… 这一座别院本就不大,木质结构更是不隔音,稍有动弹就能传出老远。 时雍万万没有想到,她走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已然进行到了探索人类秘密的地步。 “素玉……”时雍忍住想要捂脸的冲动,一本正经地捋了捋衣衫,轻咳一声:“我刚想起来,还有东西落在长公主屋里,你陪我去取吧。” 素玉如得救赎,长松一口气。 “是。郡主。” …… 赵胤从行营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情。 “衣冠禽兽。”他不知道元驰和玉姬相处的细节,理所当然地将事情因缘归咎到元驰的身上,冷着脸解开披风,一把丢在衣架上,“去,把元疾行给本座叫来。” 谢放瞄他一眼,低头拱手,“是。” 他退着出去,门刚打开,便走进来一个笑吟吟的女子。 “郡主。”谢放朝她行了礼,便听到时雍说:“不用去了。” 谢放看了一眼盛怒的赵胤,又看了看时雍,略略踌躇一下,脚钉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赵胤侧过身来,看赵胤一眼,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谢放应一声,走出去关上房门,这才松了口气。 时雍是带着大黑过来的,这狗子最近同赵胤很是亲近,两天没看到他,亲热得跟什么似的,摇头摆尾地冲上去嗅他蹭他舔他扑他。 赵胤刚才脸色不好看,见大黑这般,哼笑一声。 “你倒乖巧。” 他拍拍大黑的头,抬眼看向抱臂而立的时雍,示意她过来坐下,这才不解地问:“阿拾为何阻止我拿那混账是问?” 时雍淡淡一笑,“侯爷还是不要添乱了。” “添乱?”赵胤不解地挑了挑眉。 时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他二人的事情,就由他们去闹腾吧。若是我与侯爷有恩怨矛盾,侯爷难不成愿意别人来干涉么?”说着,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轻轻抿着,慢悠悠地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侯爷就当不知,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赵胤皱着眉头,仍有不悦,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老学究。 “纵欲不掩耳目,宣淫不顾礼法。堂堂世子爷,不思国计,成日声色犬马,不知所谓,岂不该罚?阿拾护他做甚?” 时雍听得瞪大眼睛,看了他许久没有转眼。 直到赵胤察觉到她目光不善,这才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角。 “阿拾有话便说。” “我嘀个乖乖,侯爷……你当真是封建礼教的样板啊。怪不得,怪不得……” 封建礼教? 赵胤一知半解地看着她,沉下眉来,“怪不得什么?” 时雍润了润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怪不得你视我为洪水猛兽。” 这话把赵胤说得耳廓微热,他想到自己,突然间觉得责怪元驰那些话,也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胡说。”赵胤扫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我们跟他不同。” “有何不同?人类本质都一样,食色性也。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无一处不同。难不成侯爷同我在一起卿卿我我时,想的竟是天下大事,而不是儿女情长?” 赵胤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长长一叹。 “我不是要灭人欲,而是……大白天干这个事,羞是不羞。” 时雍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他认为元驰不该在白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让整个别院的人都知道了,无端又为诚国公世子的荒唐添了一笔,让他这个做叔叔的也跟着蒙羞。 实际上,她自己也觉得元驰和玉姬有点荒唐,把春秀和子柔两个小丫头吓得面都不敢露,头都抬不起来。 可怪只怪赵胤太正经了,每每这个时候,她都有一种想要撕碎他那张正经面具的冲动。 “嗐,大白天有什么?关上房门来做什么,那就是自家的事,不教外人知晓不就好了?”她瞥了赵胤一眼,又意犹未尽地靠近,指尖滑过他的脸颊,羽毛般轻轻一掠,带出一丝丝痒。 “侯爷,我说得对么?” 赵胤哑口无言。 一把握住时雍的手,拿下来捏紧,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小疯子,你又想做甚?” 时雍莞尔,撩高眉梢,低低一笑道:“勾你。” 章节目录 第624章 骑到他头上,乱了礼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的坏笑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瞧得赵胤心下一跳,眉梢沉了几分。 “别闹!明日一早出发,你可都准备好了?” 这男人在转移话题。 时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都准备好了呢。就是我娘想让我陪她一起,我不知如何拒绝……” 赵胤抿唇,“殿下既然说了,阿拾自当尽孝。” 时雍斜斜睨他一眼,声音娇气了几分,“我还是喜欢侯爷抱着我骑马,我想坐在侯爷的马头,或是侯爷的马车上。这样我就可以抱着侯爷睡觉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害臊的样子。 赵胤喉头一动,将那只在他身上胡乱搔动的小手握住,说不出狠心的话,只是宽慰道:“你若喜欢,那便……” “那还是克制一下好了。”时雍猛地直起身子,瞄他一眼,正色道:“侯爷是正人君子,若是让人知道藏个娇客在马车里,说不定就要落下一个衣冠禽兽,纵欲不掩耳目,宣淫不顾礼法的骂名……” 赵胤哑口无言。 时雍收回手,站了起来,莞尔一笑,“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以免被人看到,坏了侯爷的声誉。侯爷早些歇了吧。” 说罢,她甚至一本正经地对赵胤福了福身,这才转身离去。 赵胤总算看明白这小女人在别扭什么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大胆而狂热的女子,甚至不比玉姬逊色。他用那样的言词说玉姬和元驰的事情,想必让她有些不悦,这才对他退避三舍,要离他而去…… 赵胤已有两日没有见到时雍,正想同她好好说话,可她二话不说就走了,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突然不是滋味。 “阿拾!” 时雍听到喊声,回头一笑,又朝他施礼。 “侯爷,还有何吩咐?” 这原本是赵胤习惯的礼数,也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规矩,可是,当时雍也对他这样客气的时候,他突然浑身不自在,就好像生生与她拉开距离,中间隔了一条鸿沟。 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喜欢那个会腻在他怀里撒娇数落甚至对他大肆勾引那个“不懂规矩”的阿拾。 唉。疯了吧! 赵胤突觉口干舌燥,走近拉过时雍,圈在怀里,掌心顺着她的腰线慢慢移动,心里仿佛住了一头狂野的狼。好不容易克制住,顿了片刻,没再动弹,然后默默低下头来,在她额头微微一吻。 “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时雍心底好笑,脸上却严肃,“侯爷,这不合规矩。” “……” 赵胤看着她眸底的促狭,视线低垂,顺着她白皙的颈子慢慢延伸,心脏仿佛被烙烫了一般,手指哆嗦一下,延着她纤细的后背往上,摩挲的力度很小,直到扣住她的后脑勺,这才用力一按。 “爷的话,便是规矩。” 啧! 不讲道理了呀? 时雍抬眼瞪他一眼,猛地推他一把,“侯爷这叫霸道。” 赵胤拉住她,用力摁回怀里。 “霸道又如何?” 他素来看不起为色所迷的男人,从来不允许自己丧失心志,可是如今软玉温香在怀,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他的手心渐渐湿润,一些被长年压抑的欲动便疯狂地冲入他的头脑,本能的力量大得他无法压制…… 他缓缓抱起她,声音喑哑。 “回头我同你娘说,让你跟我同车。” 时雍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还有那一双深幽的眼,突然张臂抱紧他,深深嗅一下他身上的味道,低低地笑:“原来侯爷这么不讲规矩呀?我喜欢。” …… 两个人在房里腻歪了许久,等晚膳时才一道去给二位公主请安。 元驰已经坐在那里了。千里迢迢赶到贡康的他,又被玉姬折腾了一番,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但是双眼晶亮,精神头儿似乎很好。 在时雍和赵胤到来之前,宝音已经旁敲侧击地教训过他了。 不体恤怀孕妇人、胡作非为、淫邪无状。几大罪名骂得元驰晕头转向,可是他怎能告诉长公主,他才是受害那一个?原本他只是吓一吓玉姬,振一振夫纲,哪知道那个女野人……尝到甜头,二话不说就把他睡了。 元驰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还得为玉姬说好话,请求宝音允许他们同行。 “我来负责她的安全,保证不为大家添麻烦。” “胡闹!”宝音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此去哈拉和林,路途遥远,玉姬怀着身子,怎么吃得消?这风餐露宿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元驰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顾虑? 可是,玉姬生死不肯跟他回京,一定要寻找大巫和双生鼓。不仅如此,玉姬坚信双生鼓已然被大巫带去了北狄。狄人和北狄本是同族,她认为大巫在她身上看不到复兴的机会,肯定会带着双生鼓去北狄,认祖归宗,寻求北狄的帮助。 这个推测没错,元驰觉得这女野人有时候还挺聪明,可是长公主这里,根本就说不通,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回头求赵胤。 “阿胤叔,你快帮我说说……” 看他挤眉弄眼,赵胤面不改色。 “可。” 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不仅元驰没想到,就连时雍都有些诧异。 时雍瞄了赵胤一眼,但见他平静地对宝音长公主说道:“此去北狄,风平浪静还好,若是再生事端,玉姬……或可撬开双生鼓之谜。” 双生鼓的秘密是什么,目前无人知晓。 但既然是人人都想占为己有的东西,必不是寻常之物。 赵胤答应哲布不会出手查找,但玉姬不同,双生鼓本就来自她的族中,她完全有理由拿回来。而她如今怀着元驰的孩子,南晏自然有理由庇护她…… 宝音是个一点就透的人。 闻言,她深深看了赵胤一眼,欣慰地点头,“东定侯果然思虑周全。”她又转头看着陈岚,笑道:“通宁,把阿拾交给他,你大可放心了。” 陈岚难得的露出一抹笑意。 “姐姐所言极是。只是……” 想到阿拾说过的赵胤那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爱好,陈岚的眼底又不免浮出几分担忧,意有所指地看着赵胤。 “你也别总是纵着阿拾,万不可短了男儿气度,由着她胡作非为……” 短了男儿气度? 赵胤隐隐觉得这话大有深意,可仔细捕捉,又听不出什么来,只能点头称是。 陈岚看他这般,又叹息道:“你差事多,若是累了乏了,大可指派她做事,可别教她骑到你头上去,乱了礼数……” “娘!”时雍轻咳一声,目光不自在地从赵胤脸上滑过去,笑盈盈地打断陈岚:“我都饿了,能不能开饭了?你们别只顾着说话,冷落了这满桌的美食。等明儿去了哈拉和林,说不定就没这些好吃的了呢。” 看她急切的样子,宝音失笑。 “你这猴女子,就是嘴馋。行吧,都是自家人,就别讲究什么规矩了,一同入席吧。” 晚膳很丰盛,时雍吃得十分满意,但赵胤向来不习惯与人同席而食,勉为其难地浅尝几口便下了桌。时雍猜他没有吃饱,散席后想到自己在老娘面前编排他的那些话,又心虚地亲自下厨,为他煮了一碗面端过去。 “侯爷……噫,怎么不点灯呀?” 屋里没有点灯,时雍错愕地回头看一眼门外的谢放,小心翼翼放下托盘,刚要去挑亮灯芯,一只胳膊就伸了过来,紧紧抓住她,用力带了过去。 “呀!” 时雍低呼一声,身子扑入男人的怀里,待抬头撞入那双漆黑的眼时,这才松了口气。 “你做什么?吓死我了。” 赵胤扼住她不放,低下头来,眼睛危险地眯起,“你和通宁公主说我什么了?嗯?” 不是吧? 这都能知道? 锦衣卫的探子也太厉害了! 时雍一时心惊肉跳,暗道一声:“要完!” 章节目录 第625章 老奸巨猾的侯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头皮发麻,看到赵胤那双凝视的眼,仿佛有揉碎的星光一般,亮得惊人,又阴凉得很是吓人。 所谓“急中生智”,时雍身形微微一顿,就像没有听清他的话似的,低低地问:“说什么?” 赵胤道:“是我在问你。” 时雍装傻,“是呀,你要问我什么?” 赵胤不说话,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还不肯老实?嗯?” 时雍紧张地舔了舔唇,“我和我娘说的话可多了。我也不知道侯爷要问的是哪一句。要不,侯爷提醒我一下?” 赵胤眸底暗光一闪,盯住她的眼睛,哼声。 “我来提醒,罪加一等。” 这…… 看来他是当真知道了? 不至于吧! 时雍斜眼看过去,只有眼珠子在转,“就是说了些侯爷的爱好。” “是么?”赵胤慵懒地道:“我有什么爱好,我竟是不知?阿拾说来听听。” 时雍低笑一声,不敢去看他锐利的眼睛,只是推一推他的胳膊,下巴便要缩回来。 “你先松开我,我再说。” 掌心中的肌肤柔腻细滑,温热得仿佛稍稍一动,就会溜走一般。赵胤大拇指轻轻在他下颌掠过,颇有些不舍地松开指尖。时雍得了自由,似笑非笑地揉了揉脖子,半真半假地嗔怪他。 “侯爷真是狠心,都弄痛我了……哼!我也要罚你。” 为了快速转移男人的注意力,时雍声音未落,便突然跃起来,一把钩住他的脖子,不去看他什么表情,更不管门外的谢放会不会瞧见,双臂如同蛇一样缠紧他,身子压上去,啃他的嘴。 她用了些力气,整个人仿佛挂在赵胤身上,赵胤被这力度冲击得退后一步,堪堪站稳,双手束着她的腰,想要推开这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岂料,时雍得寸进尺。他一退,她便跟进,将他压在置物柜上,撞得砰砰作响,仍不收手,直到赵胤不再动弹,双臂收紧,将她揽入怀中,由着她胡作非为…… 呼吸吃紧。 时光仿佛消逝在了这一方黑暗的空间。 门不知何时合上了。 安安静静地,感觉不到谢放的存在。 时雍体力本就不占优势,为了这几下很费了点力。等他老实了,这才抬起头来,呼吸仍是不匀,低低喘着,轻笑一声,“侯爷。知错了吗?” 这般反咬一口,除了她,大概天底下不做第二人想了。 赵胤静静地看着她,身子仍与她紧紧相缠,表情却太过冷静。 “阿拾。” 时雍暗觉不好,眉梢一扬,“侯爷,你说。” 赵胤抬手,拂了一下她的鬓角,袖口的清冽清香拂入鼻端,带给时雍短暂的安宁,紧接着就听到赵胤问:“男人在你眼中,要笨拙一些才好?” 这话从何说起? 时雍露出一些狡黠的笑,“才不。老奸巨猾的侯爷也很招我喜欢。” 赵胤道:“那你教教我,要如何装傻?” 时雍一怔,看着他眼里幽幽的冷光,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来这家伙还挺在意那个玩笑的。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明白她只是玩笑,说出来哄骗陈岚的而已。 唉!时代的鸿沟,终于还是横在了他们中间! 时雍无奈一叹,索性老实地招了,“我说的与侯爷想的,不是一回事。我心里并没有那么想侯爷。只是想为我的离经叛道和侯爷的纵容骄宠找一个理由,来说服我娘罢了。我怕被她老人家逼着我学那些三从四德的礼数,这才说侯爷不喜欢那一套……” 说罢,她看赵胤目光沉沉,仍是一言不发,嘴巴又是微微一扁,可怜巴巴地瞥他一眼,低声道:“要是侯爷非要我那样,那我尽量改,尽量学就是了。” 赵胤不说话,看了她许久,问得十分平静。 “那阿拾,你可知错?” 这不是她刚才说过的话吗?将就她的骨头来熬她的油,这家伙其实满肚子坏水。 时雍瞥着他的眼神,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生气,还是只是为了收拾自己一番故作生气。她叹口气,期期艾艾地道:“错了,侯爷要怎么罚吧。” 话没有说完,她便踮起脚去,看着赵胤眨了眨眼,意犹未尽般润了润嘴唇。 “要不,侯爷依葫芦画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亲回来!” 她仰着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原以为赵胤是真的生气,肯定还会有别的说道,哪知,腰上一紧,他竟然当真低头吻下来,手臂越缠越紧,紧到她再也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快要缓不过气了,他突然将她拦腰抱起,气势逼人。 “侯爷!” 时雍惊呼。 方才赵胤放开她那一瞬,她刚想透个气,哪料身子已经悬空而起,整个儿落入他宽厚的怀里,在他激烈的心跳声中,一步一步往屋中的软榻而去。 时雍脑门嗡地一响。 “……还不够认错的吗?” “不够。”赵胤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喑哑。 时雍贴着他火热的胸膛,一时间心跳如雷,不由有几分懊恨。早知道老虎屁丨股摸不得,那又何必来招惹他?而且,这个男人不一向是正人君子吗?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 “侯爷。”时雍嗅着那一股子面的香味,瞥一眼桌上的托盘,“我给你煮了面,再不吃就冷了……” 赵胤扣紧她身子,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一把将她放在榻上,随即俯身下来,盯着她的眼睛道:“阿拾,爷这般可有男儿气概了?” “……” 原来是介意这个? 怪不得会气成这样。 时雍忽觉脑仁隐隐作痛。 “那是自然。” 她轻应一声,双手撑榻就想坐起来,又被一只大手摁了回去。 赵胤仍是那么冷冽地看着她,那眼睛仿佛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 “阿拾可有感受到阳刚之气?嗯?”赵胤又接着问。平静的语气,平静的双眼,平静的动作,问得时雍欲哭无泪,欲笑又不敢。 “有有有。”她索性搂住赵胤的腰,撒娇一般柔柔地道:“我家爷又男人又阳刚又硬朗!” “硬吗?”赵胤黑眸烁烁,“你同丈母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错了。”时雍差点被这家伙的傲娇劲儿给整乐了,但是虎王在气头上,她若是胆敢笑出声来,说不定今儿小命就得撂在这里。 时雍抬眼一瞄,似笑非笑,“你若不是这么男人,我怎么会喜欢你?” “有多喜欢?” 还没完了? 时雍迟疑片刻,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么肉麻的话一说,她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赵胤居然还是没有表情。时雍啧了一声,抬手掸一掸他肩膀上本不厚在的灰尘,笑盈盈地道:“侯爷不要胡思乱想了,阿拾最最喜欢侯爷,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你越宠我,我越开心呢,哪里会嫌弃你不男人?嗐,那个,天色已晚,你吃了面早些睡吧,明儿还要起早,我也就先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赵胤的胳膊,就想钻过去,撒丫子跑人。 可怜,身子刚起一半,腰身就被一只胳膊拦住,重重摔了回去,时雍本就拖着他的胳膊,这一动作,两个人双双倒在榻上。 时雍鼻子被他撞了个正着,仰着俏面,气嘟嘟地瞪着他,刚想骂人,就见拉扯间,赵胤本就没有系牢的襟口松散开来,露出了一大片肌肤。 赵胤是那种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子,两片锁骨精致性感,那身肌肉一看便是很有劲的样子,瞧得时雍突然口干舌燥。 “侯爷……” 赵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指捏了捏她的鼻子。 “撞疼了?” 时雍老实地点头,又摇头。 “就疼了一下。” “那就好。”赵胤平静地说完,突然低头,如若安抚般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啄,修长的手指顺势伸到她的领口。 时雍身子猛地一僵,声音都拔高了许多,“侯爷!” 这些日子,两人不是没有亲近腻歪的时候,但赵胤恪守礼数,发乎情,止乎礼,并无半分孟浪的举动。拉拉小手,搂搂小腰,亲亲面颊,像刚才那样的吻已是最为亲密的举止,何曾有过直接宽衣解带的时候? 章节目录 第626章 用狗不疑,疑狗不用(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吓坏了。 他不对劲。 这个男人大概是疯了。 看赵胤没有解释,也不发一言,时雍一把拽住自个儿的领口,尴尬地一笑:“倒也不必如此证明。” 赵胤挑眉:“你说什么?” 听他冷静地发问,时雍快哭了。 “我说……不要这样。” “知错不改,该罚。”赵胤冷声说完,像研究什么精致的古董一般,轻轻拿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剥去外衣,露出她月牙白的小衣,顺着那白皙的颈子往下亲吻,力道不重,却在女子娇娇嫩嫩的肌肤上留下一串红迹…… 时雍攥紧拳心,两只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侯爷!可以了……” 赵胤呼吸渐渐粗重,不回答她,也没有章法,时雍手指掐着他的后背,突然生气地扯开了他的衣襟,仰头在他胸口咬了一下,听到他嘶地出声,她才满意地龇牙。 “王八蛋,我说可以了,别闹了。” 赵胤身形微抬,那精壮结实出野兽般的肌肉,落入时雍眼底,“你叫爷什么?” “王八蛋!”时雍一脸生气,声音却听不出半点愤怒,倒像是撒娇般带了一种甜丝丝的软糯味儿。 赵胤不语,低头看一下她留在身上的牙印。 “叫爷。” “呸!” “夫君……” “我不。你欺负人。” “哼!”赵胤忽然低笑,舌尖在牙槽舔过,不知是生气还是宠溺,他轻轻托起时雍的小脸,目光锁定在她的眉眼之间,慢慢压下高大的身躯,低低道:“傻丫头,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办了你?” “唔!”时雍掌心一滑,本想去推他,却不小心滑到他的腰间,被他的凶猛烫得一个哆嗦,“赵胤,你个衣冠禽兽,你还说人家元驰呢……” 时雍头颅高仰,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地吞咽着唾沫,被那股子莫名的痒搔到了骨头缝里,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像缺水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张嘴呼吸着,一口一句“侯爷”地怼他…… “嘘!”赵胤突然捏了捏她的腰,低头吻一下她的脸颊,贴在她的耳边道:“别出声。” 时雍瞪大双眼。 这种时候不让出声,是什么爱好? 她正模模糊糊地编排赵胤的不是,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大动静。 兵器打斗时发出的砰砰声,带着金属的冰冷,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入耳朵。 时雍错愕,猛地抬头望着赵胤。 但见他那双沾染了欲望的眼,正在慢慢退去浓稠的猩红,寸寸变冷。 门外,脚步声声。 几个侍卫走上前来,“放哥,我有急事禀报侯爷……” 谢放伸胳膊将人拦了下来,“何事?” 领头的是许煜,他拱手道:“别院进了刺客,闯入了褚老的房里,伤了褚老……” 褚道子武艺高强,能把他伤了的人,本事自是了得。 谢放道:“抓到人了吗?” 许煜脊背僵了僵,脸上便有些羞惭,迟疑地摇了摇头,“真是见鬼了!听到打斗声我们便第一时刻赶到,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竟然让人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谢放闻声也有点吃惊。 “跑了?” 许煜点头,有些气急败坏,咬牙道:“我来要爷一个口令,封锁城门,抓刺客。” 跑得出别院,也不能轻易逃出城去。 许煜的想法不无道理,但是封锁城门这种大事,必得有赵胤的命令方可执行,不是谁都能做的决定。 可是,看他急切的样子,谢放仍然在迟疑,“我们先派人搜查,再来回禀侯爷。” “放哥!”许煜大惑不解地看他,“此贼狡猾,时不我待呀!” 再拖下去,人一旦出了城,往哪里去找? 许煜不知道谢放在犹豫个什么劲儿,不悦地蹙起眉头,大步往房门走去,“爷歇下了是不是?放哥,你不敢去,我来。我去敲门,有什么过失,我来承担……” 谢放上前两步,低喝:“许煜!” 许煜没有理会他,径直抬手。 然而,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房门,木质的大门便咯吱一声打开了。 赵胤身系一件薄锦披风,面色凌厉地站在面前,淡淡地问:“何事喧哗?” 许煜被主子的目光刺了一下,视线往里飘去,借由暗淡的光线看到了坐在榻沿的时雍,头皮一阵发麻,身子一低,立马单膝跪地。 “属下该死。”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本座问你,发生何事?” 许煜抬起头,没有看到他脸上有责怪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把刚才对谢放说的那些话又复述一遍,然后,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疑虑。 “属下可以证实,值夜的侍卫没有一个偷懒,可这贼子却像长了翅膀一般,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飞了。请爷速速下令,封锁城门。”许煜说着又狠狠一个咬牙,“若是不能抓到此贼,属下,属下甘愿受罚。” 赵胤听了事情的原委,吩咐许煜去传令封城,然后提了提披风。 “我去看看。” …… 听闻褚道子受伤,时雍已然整理好衣服走出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便默契地一同出了院子。 时雍很坦然,只是在经过谢放身边时,察觉到他的目光,耳朵稍稍有点热,赶紧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此刻的别院里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全是点燃的火把和灯笼。 褚道子不喜与人结交,平常也少与人来往,为了便利,他被安置在靠近别院大门的一个杂物耳房里。耳房面积不大,附近住着的只有几个府中小厮杂役,与后院女眷的住处相距有些远,隔了两个重门。 原本把师父安置在这么简陋的地方,时雍是觉得略略不妥的,但是褚道子不以为然,主动把自己隔绝在一干女眷之外,恪守男女大防,时雍无奈,只能由着他了。 “刺客大抵是从角门的房檐上进来的。” 褚道子斜躺在染满了鲜血的木架床上,掌心捂住腰上的伤,有气无力地说着情况。 “我刚好出去小解,看到一个影子,便追了上去,哪料,对方功夫了得,我竟不是对手……不过,我看到一个东西,在那个人的身上……” 时雍看他说得费力,赶紧制止了他。 “师父别说话了,先疗伤要紧。” 褚道子看着她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无碍。并未伤及要害,刚刚上了金创药,你再给我缠几圈纱布止血便好……” 时雍看一眼他捂着的腰腹位置,从他房里的药箱里拿纱布,“伤到这里,哪会有轻伤?” 看她要亲自动手,赵胤皱了皱眉头,转眸示意,“许煜!” “是。”许煜推刀入鞘,就要上去帮褚道子处理伤口,却被时雍拒绝了。 “我来就好。”时雍看了赵胤一眼,“我是大夫。” 褚道子虽然是个男的,但他年纪大了,又是她的师父,在时雍眼里没有性别,更何况,师徒二人以前长久相处,更是无此顾虑。 “侯爷。”褚道子看赵胤皱眉,接上没有说完的话,“我看到了双生鼓。” 双生鼓? 他声音一落,耳房里忽然安静。 赵胤盯住褚道子,“双生鼓在何处?” 褚道子道:“被那人系在腰间。” 赵胤道:“没有看错?” 褚道子点头,“我不会看错。正是双生鼓,只可惜,老儿技不如人,想要擒人夺鼓,竟被对方所伤……唉,老了,老了啊。” 看他摇头叹气,赵胤安抚两句,带着侍卫在褚道子说的角门和发现凶手的地方,来回走了几遍。 “爷!”许煜道:“角门处门楣低矮,最是容易翻越。而且,杂役房是整个院子唯一没有派侍卫值夜的地方。” 后院有两位公主一位郡主一个女酋长,还有侯爷和世子爷,后面的厢房才是侍卫们的重点防守位置,褚道子住的这里,确实是整个院落里最容易疏漏的地方。 “属下认为,此贼定是为了后院几位主子而来,褚老只是无意间碰上的。” 谢放摇头:“他过不了二门。” 二门处,有守卫值夜。 就算闯入别院,也进不去后院,又有什么意义? 还有,此人好端端的为何带着双生鼓来?暗示、挑衅,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不合常理。 几个人正在讨论,耳房里传来时雍的声音。 “侯爷,来看。” 赵胤脸色微变,三步并两步,速度极快地跨入耳房的门槛儿,“何事?” 时雍惊喜地看他一眼,“这是师父从凶手身上撕下来的……” 那只是半幅衣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旁人不知道时雍为何这么高兴,但是赵胤看一眼挤入人群,在时雍身边不停轻嗅的大黑,也就了然于胸了。 “好。” 他弯腰揉了揉大黑的头,将那半副衣角凑到狗子面前。 “靠你了,黑煞大王。” 黑煞大王? 时雍错愕地看着赵胤熟稔的动作,突然觉得不对劲。 这家伙,到底是谁的狗? ————- 大半夜住处被刺客袭击,刺客还全身而退了,这叫宝音大为震怒,叫了贡康守将过来,亲自下令,全城搜索,恨不得挖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公主驻地有刺客,那还了得? 守将战战兢兢,领了一众兵马把贡康城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可是,在封锁城门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在城里搜出刺客来,倒是大黑领着时雍和几个侍卫,一路追到城门处,大黑对着城门狂吠不止,城门不开,它便冲上去疯狂地刨动。 时雍一看这动静,当即拍板。 “此人已不在城中。” 许煜仍然想不通。 “不在城中,那他是如何出城的?” 时雍没有办法回答,望他一眼,“找到人,自然会有答案。”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大黑的能力,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信。 眼看到了日子,白马扶舟已然准备好了出使哈拉和林的物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贡康守将感动得痛哭流涕。 总算走了。 这些大爷公主们再住下去,他真怕哪天会脑袋搬家。 “下官恭送公主殿下,侯爷,厂督大人,世子爷,郡主……列位尊客,山高水长,一路慢行。” …… 光启二十三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可与兀良汗汗王易主相媲美的,便是宝音长公主一行前往哈拉和林为北狄李太后祝寿。随行者众,礼数周全,声势浩大。这阵势在近几十年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信使早早将消息传入哈拉和林,据说李太后喜极而泣,责成小儿子哲布亲王率众出迎数百里,直阴山脚下…… 此事按下不表,只说眼前。 时雍带着大黑,同宝音长公主一行从贡康出发,便一直寻着那个刺客的气息在走。 哪知,上了官道,大黑便好整以暇地坐在车头,便没有半点想要换路而行的意思。 时雍搞不懂了,“大黑,此人出了贡康,便一直走的官道?” 大黑仰头看着她,舔了舔嘴巴,摇尾,然后吐舌头,拿爪子刨她。 时雍打开随身的食盒,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牛肉。 “快说。” 大黑三两下将牛肉咽回去,又稳稳地坐着,不慌不乱。 “嘿,你还挺胸有成竹的呢?” 时雍瞄它一眼,坐回去对赵胤道:“我怎么突然觉得,这狗子有点信不着了呢?” 大黑:“汪!” 听狗子的声音,很是不满。 赵胤斜睨她一眼,轻勾唇角:“用狗不疑,疑狗不用。” 呃。 时雍哭笑不得,摸了摸鼻子,懒洋洋地躺下来,“行吧,听你的。再相信它一次。” 大黑:“汪汪!” 狗子更是不满了。 时雍笑着,又伸出递出去一块牛肉,大黑叼过去,坐下慢慢吃,嘴里呜呜有声,总算是消了气。 这个时节哪里都是景致,众人不慌不忙,一路上走走停停,赏够了沿途风光,没有想到,顺着大黑的指引,车队竟已进入阴山山脉附近。 时雍撩帘看一眼外间风景,再次将那半幅袍角递到大黑鼻尖。 “仔细嗅嗅,乖崽,这次出行有长公主一道,你可千万别弄错了,让老母亲丢人现眼啊。” 大黑舔舔嘴筒子,仰起黑漆漆的脑袋,“汪汪汪!” 时雍眯起眼睛看它:“没错?” 大黑拿爪子剜一下她的手:“汪!” “好吧。信你了。”时雍摸摸它的头,正要放下帘子,就见一人一马徐徐走来。 轻袍缓带,玉树临风,一袭白衫在暖风中微微摆动,浅浅的笑,俊美的脸,极是吸引人,想不注意到他都不行。 “郡主,叨扰了。” 时雍看着他,一言不发。 白马扶舟靠近马车,美眸一斜,却不同她说话,而是望向里面端坐的赵胤。 “侯爷,劳烦下车,有事相商。” 章节目录 第627章 一入阴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阴山山脉是一个特殊的所在,它位于晏、兀、狄三国交界处,很长一段山脉线将三国在此隔开。有人说阴山是龙脉所在,有人说是风水劫处,有人说,阴山皇陵有前朝太祖皇帝的皇陵墓葬,还有一批北狄皇帝仓促逃往漠北的金银财宝,悉数埋葬在此。数十年来,围绕阴山的话题争议不断,是非不断,将阴山的诡谲神秘演绎到了极致。 赵胤下车随白马扶舟去后,时雍便打着帘子,观察着远近的风景。 “阿拾。”元驰过来的时候,时雍正瞧得入神,看他满脸焦急,当即敛住表情,严肃地问:“怎么了?” 元驰道:“你来帮我瞧一瞧玉姬。” 玉姬怀着身孕,本是不该这么长途跋涉,但是她执意如此,谁都拗不过她,也管不了这个女野人,便只能任由她同行。于是,这么折腾一番下来,玉姬的肚子便不舒服了。 元驰心急,对着一个怀孕的妇人却束手无策,只能来求助于时雍。 时雍过去时,玉姬正脸色惨白地躺在马车的靠垫上,身子歪斜,有气无力。 为免颠簸,让她舒服一些,马车里铺了很厚的垫子,但这么一来,就难免闷热,时雍进入玉姬的马车,明显感觉比自家那一辆的温度高了许多。 她皱眉,示意身后的元驰,“把窗帷拉开吧,这么闷,玉姬怎么受得了?” 元驰依言照办,在玉姬面前很是小意。玉姬对时雍的到来却是不痛不痒,面无表情地抚着小腹,一句话都不说。 这些天来,时雍同她一共都没讲几句话,也没有什么情分,只是出于医者本分来照看她的身子。玉姬不开口,时雍也不多说,坐在小杌子上,便示意玉姬将手放在小几上,然后将手指搭到她的腕上。 “如何?”元驰比玉姬着急。 时雍沉默片刻,慢慢收回手看着元驰。 “她不能再走了。” 元驰啊一声,“这是何意?” 时雍道:“她这一胎原本就是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如今胎象不稳,再折腾,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元驰脸色微变,扭头看着玉姬。 尚未说话,便见玉姬咬了咬下唇,带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冷冷地道:“就算保不住孩子,我也不能放弃寻找双生鼓。” 因了那个刺客的光顾,前往北狄寻找双生鼓的事情,玉姬更是势在必得了。 时雍看她表情,再看看元驰的无奈,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元驰也不能,只是淡淡一笑,便告辞退出来。 赵胤同白马扶舟在离车队不远处的草地上,并肩而立,背对着她,时雍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刚想走过去,说一下玉姬的事情,看能不能把她强行留下,或是送回城镇休养,一颗狗头便从腿弯处挤了过来。 “大黑?” 时雍方才走下马车时,大黑还趴在那里打瞌睡,一转眼便摇头摆尾地凑近亲热,时雍心里一阵舒坦,笑出了声来。 “怎么了?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 她以为大黑在她身上磨蹭是撒娇和亲热,可是,大黑竟是不满地“呜”了一声,抬起头来,在她面前咬着尾巴团团转。 时雍眼神一沉,“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大黑放开嘴里的尾巴,抬头朝她摇尾,神色间略显焦灼。 在时雍眼里,大黑什么都懂,只是说不了人话而已。 大黑不会莫名其妙这么做,它一定是在提示什么。 时雍警觉起来,蹲身抚摸它的背毛,“是不是发现了那个凶手?是的话,你就叫一声。不是,你就叫两声。” 大黑:“汪汪汪。” 叫三声是闹哪样? 时雍无语:“……” 大黑再次焦燥地拿脑袋在她腿上蹭,长长的嘴筒子拱她两下,力气大得把时雍推得踉跄两步,差点摔倒。时雍哭笑不得,猛地抱紧它,“到底怎么回事?你发现了什么,就带我去,好不好?” 大黑围着她转,叫声吸引了赵胤的注意。 他回过头来,“大黑。” 大黑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撒开蹄子朝他奔了过去,再次在赵胤面前像对时雍那般又是蹭又是拱。时雍看得差点泪了。 大黑不是她一个人的大黑了。 这狗!这男人! 居然背着她有了私情! 时雍跟着大黑冲了过去,白马扶舟也适时回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勾唇,却没发一言。 “侯爷,大黑可能有所发现。”时雍也不理会白马扶舟,眼风扫过他,便将专注给了赵胤,神色也有些急切,“大黑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的……” “我明白。”赵胤不等她说完,淡淡道:“它想吃羊肉了。” 时雍:“???” 她一脸问号地看着赵胤。 但见赵胤弯腰,拍了拍大黑结实的脊背,哼声道:“你这狗鼻子,真是灵敏。” 说罢,他看着一脸困惑的时雍道:“厂督提议,在前方的村子里停留两日。” 时雍睨了白马扶舟一眼,“为什么?” 白马扶舟抿唇而笑,并不开口。 赵胤道:“一则连日急行,不免劳顿。二则……” 迟疑一下,时雍发现他与白马扶舟对视一眼,才突然道:“长公主想去阴山祭拜。” 时雍心里突然一憷。 她相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阴山有个皇陵,那是前朝太祖的皇陵,今朝的长公主为何要去祭拜?即便是出于敬仰或别的什么感情要去祭拜,那直接下令就是了,为何白马扶舟还要神神秘秘地同赵胤商量? 呵! 赵胤不仅和她的狗之间有了秘密,还和白马扶舟有了秘密。 她不冷不热地斜他一眼。 “我也刚想来找侯爷说这个事情。玉姬胎象不稳,不宜再一路颠簸前行,能在此停留两日,那再好不过了,元世子也不必再忧心。” 赵胤回头与白马扶舟交换个眼神。 “那就依厂督之言罢。” 白马扶舟莞尔轻笑,“我去安排。” …… 这个村子叫嘎查,是离阴山皇陵最近的一个牧民村,属北狄管辖。来往于南晏、北狄、兀良汗的行商旅客都会从此处经过。渐渐的,村子里的人便越来越多了,地方也越来越大,发展成了一个小镇的模样,有衣食住行等一应生活物资互市,方便游商往来。后来,北狄索性在嘎查建了一个驿站,三国常在此互通有无。 此次出行,一直是白马扶舟在安排,他派去的人,知会了嘎查驿站的驿丞,算是官方照面。驿丞赶紧整衣出迎,因此,长公主车驾尚未进村,便看到道路两边站着齐齐整整的驿站士兵和村民。 村民们对南晏的公主极是好奇,双眼巴巴地盯着马车,一路尾随到驿站,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小声议论着散去。 一行人刚刚安顿下来,时雍就去向二位公主请安。 她是带着大黑去的。这家伙从进入阴山就开始焦躁不安,到了驿站,赵胤就派了朱九去向牧民买羊给大黑打牙祭,但是,吃完了羊肉的大黑,只是稍稍安静了片刻,又开始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雍猜不到它究竟为何如此,只能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边。 陈岚对大黑过于庞大的体型有些畏惧,但宝音极为喜欢,看到狗子过来,她便笑烂了一张脸,赶紧让何姑姑给狗子拿吃的。 时雍坐下来,发现大黑已经被安排上了水果,而自己面前的茶都还没有泡上。 水果对于出行在外的队伍来说,那就是稀罕物,是白马扶舟孝敬宝音的好东西,谁知道会让大黑先享用上了? 人不如狗。 时雍暗叹一声,看大黑叼着水果趴在椅子底下慢慢地啃,安静了下来,稍稍松口气,开始与二位公主寒暄,并旁敲侧击阴山皇陵祭祀的事情。 对于皇朝的秘闻,时雍曾经听过一些,但真真假假,无从考证。 宝音在她面前并不隐瞒什么,听她问起,突然幽叹一声。 “舟儿所说不假。到了阴山,我便想去看一看。” 章节目录 第628章 失落的宝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从何姑姑手上接过茶水,慢慢地浅嘬一口,按捺住内心膨胀的好奇心,浅浅地道:“我听说过一些狄太祖和元昭皇后的事迹。虽说前朝已被历史掩盖,但这二位仍是值得后辈祭奠与敬重的人。” 宝音微微眯起眼,想了片刻,摇头。 “我不单单是为了狄太祖,才去祭拜。” 时雍一知半解,故作惊讶地问:“难不成阴山皇陵与我南晏,还有渊源?” 宝音道:“当年我父皇和母后曾在阴山落难,齐齐坠入皇陵之中,九死一生……母后好不容易脱险,而父皇在此失踪许久,差点就……”宝音没有说完,想到往事,再次唏嘘一叹,“好多事,我也是后来从母后嘴里听来的。据说阴山皇陵里机关重重,九宫八卦,奇门遁甲,包罗万象。不仅如此,还有一笔巨大的宝藏埋葬于此。” 凡是宝藏,必能引来关注。 时雍眉梢扬了起来,“宝藏,什么宝藏?” 宝音失笑道:“我自然也不曾见过。但我母亲说,在皇陵地宫里,有满屋的黄金、珠宝,无数价值连城的器物,远胜国库……但对于这批宝藏的由来,谁也说不清楚,民间传得最多的说法,是狄朝末年,我太祖爷领兵入京,狄朝末帝仓促逃窜,逃到阴山后再无出路,便潜入皇陵,将皇室财富和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一并封存在此。其实,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狄太祖故去后,元昭皇后在阴山造陵十年,深恐后世子孙守不住江山,便早早将多年积蓄埋葬于皇陵,为后世子孙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而谋划……” 时雍听得蹙起眉头,“元昭皇后,那么有钱么?” 宝音摇头,“这就不知了。我曾在一本《狄宫密史》里看过,元昭皇后不仅会奇门遁甲,五行术数,还极有赚钱天分,她在一个叫兴隆山的地方建造了一座世外桃源,还以一己之力,把控了天下商路,日进斗金,富甲天下……传说当年狄太祖起兵,全靠她的财富支撑,她一人财富,远胜朝廷……” 乖乖,当真是一个奇女子了。 时雍点头,“那这个阴山皇陵,值得一拜。” 宝音慈爱地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叹息一声。 “说到此事,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时雍诧异地问:“何人?” “时雍。”宝音从来没有见过时雍,所知皆为传闻,但她说到时雍时,语气不免有些感慨,“此女年岁不大,本事却很了得,短短数年便纵横商海,开矿买地,珠宝皮毛,盐茶粮油,各行各业皆有染指,累积了大笔财富……” 也许是时雍的身份涉及赵焕,涉及皇室,话题太过敏感,说到这里宝音便停住了,看了她一眼,唏嘘道: “可惜了,她年少轻狂,不走正路,早早折了福寿。” 年少轻狂,不走正路,是宝音给时雍的盖棺定论。 时雍心里清楚,对于一个不认识她,不了解她的人来说,一切与她有关的事情无非是人云亦云,哪怕是谣言谎言也会当真。这其实也怪不得宝音。只不过,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负面评价,她仍然无法淡定。 曾经,她虽年少轻狂,但也有雄心壮志,有抱负有理想啊。 宝音看她但笑不语,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说起了皇陵里的宝藏。 “我母后每每提及这一笔失落的宝藏,都不免有些遗憾。许多人私底下都说,她是因为在皇陵里误吸毒瘴,产生了幻觉,其实并没有黄金满屋,并没有那笔富可敌国的宝藏存在……可我母后说,是她同我父皇一道看见的,我为此还找父皇求证过。” 时雍问:“永禄爷怎么说?” 宝音皱起眉头,“父皇的表情总是……很奇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得也是含含糊湖。” 时雍对宝藏充满了好奇,“那先皇后看到宝藏后,宝藏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们没有派兵把它运出来?” 宝音叹息一声,“谈何容易?我父母看到宝藏时,人已困在黄金屋中,等我母亲脱困再返身寻找,黄金屋已随那一座藏宝的回光返照楼,一同消失不见……母亲说,里面是精巧而庞大的机关群……我父母和……阿木古郎,便是他们那样本事了得的人,都无可奈何,常人又如何能得?” 宝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的父母、阿木古郎与阴山皇陵的事情。 一条烽烟已凉的御极之路。 一笔价值连城的神秘宝藏。 一段乱世风云里的爱恨情仇。 一个离奇又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在宝音嘴里徐徐说来。 时雍听得津津有味,等她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 大黑吃完水果,又有些躁意,时雍以为它要排便,就没有留下来陪二位公主用膳,而是带着大黑走出去,准备找个偏僻的地方供“黑煞大王”愉快如厕。 在驿站门口,守卫拦住了她。 “郡主,不可出去。” 时雍看了看大门,笑道:“我不走远,就在门口,带狗方便。” 守卫对视一眼,仍是摇头,“入夜不出门,是嘎查村的规矩,郡主见谅。” 入夜不出门,不仅仅只是嘎查村的规矩而已。在这个时代,一到入夜时分,到处都是关门闭户,一般人都不会随意出门游荡,当然,这是与时下的社会治安混乱分不开的,说到底,不那么安全。 时雍不想为难守卫,点点头,叫了一声大黑,便要转身。 岂料,大黑突然冲过去,嘴里发出“嗷嗷”地叫声,两只前蹄疯狂地爬门。 它想出去。 时雍看出来了。 “大黑。” 时雍看几个守卫警觉地扶住了腰刀,赶紧上前抱住大黑,抱歉地对他们道:“它不咬人,就是有些尿急,但它又不习惯在主人活动的地方解决……” 守卫还没有说话,背后便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何事喧哗?” 时雍抬头,看到一个影子负手而立,宛如凌然青松般掩于暗光处,一身黑袍衬得他挺拔伟岸,面色冷峻幽凉。 “侯爷!” “侯爷!” 守卫们齐齐行礼。 时雍拍了拍大黑的后背,对赵胤道:“大黑想出去。” 守卫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赶紧将刚才对时雍说的话,又对赵胤复述一遍,生怕赵胤误以为他们是在故意为难明光郡主。 赵胤没有说话,慢慢地走近过来,低头看了看大黑,“开门。” 守卫迟疑,“侯爷……” 赵胤侧目望向那个守卫头目,“有事本座一力承担。” 守卫连忙拱手,“是。” 铁制的大门在哐哐声中缓慢拉开,带出一股幽冷的风。 嘎查这个地方,不管白天气温有多高,一入夜便凉了下来。 时雍穿得有些薄,出了驿站大门,冷风一吹,便抱了抱双臂,左右四顾,“大黑,快去。方便完了,我们就回去了。” 赵胤跟在她的身边,见状解下披风,系在她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整个人安安静静,却让时雍十分窝心,她抬眉瞥他一眼,莞尔轻笑。 “多谢侯爷。” 赵胤道:“不知爱惜自己。” 明明是责备的语气,时雍却听得心里暖融融的。 她没有反驳,勾唇一笑,正要催促大黑,岂料,大黑在地上转着圈的嗅了片刻,不但没有便便,反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嘴里发出沉闷的一声犬吠,突然急冲出去。 不过转瞬间,便成了一抹黑点。 “大黑!”时雍吃惊大喊。 赵胤回头,朝不远处的谢放低喝:“备马!” 马厩就在大门不远,乌骓马很快跑了过来,赵胤翻身上去,朝时雍伸出手。 “上!” 时雍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稍稍一个用力,便被他拎了上去,坐在他的背后。 “快。大黑往那边跑了。” “坐好。”赵胤双腿一夹马腹,绣春刀抬起,在马背一拍,“抱紧我。” 乌骓马疾掠出去,速度快如闪电。 时雍身子往后一仰,双臂紧紧勒住赵胤的劲腰。 冷风扑面而来,披风在时雍身后猎猎鼓动,长发飘然飞舞,旷里的风里带着草原独有的气息,干燥、幽冷……时雍深吸一口气,心尖突然泛寒。 “侯爷,那边——快!” 乌骓脚程很快,大黑也快,前方那个黑点像只兔子似的,敏捷而迅速,好像随时就会消失在眼前。 时雍叫了几声大黑,不见大黑回头,也不见它停下,这让时雍越发慌乱,一颗心沉甸甸的,开始忐忑不安。不知是不是感染了大黑的焦灼,她突然产生一种好像会失去大黑似的的恐慌,眼睛眨也不敢眨,一直牢牢盯住大黑的影子。 “回来!大黑。” “你别跑了。慢一点!” 大黑仍然没有回头。 正在这时,远方的旷野里突然传来一声嗥叫。 “嗷!” 狼?时雍心里一沉,双手揪住赵胤的腰。 “侯爷,有狼。” 一声狼叫,很快变成了无数声,伴着旷野的风吹过来,令人头皮发麻,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狼群。”赵胤低头看了一眼束在腰间的小手,紧紧勒住马缰绳,凉凉地道:“别怕。” 大黑还在奋力地往前奔跑,向着狼群的方向。 这让时雍心急如焚,不停喊它的名字。 大黑不怕狼,曾经与狼群对嚎过,也和狼打过架,可时雍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担心孩子的老母亲,只要大黑不离开,她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 不曾想,奔跑的大黑突然停下。 “嗷!” 它仰起脖子,对着狼群的方向吼叫了一声。 它叫一声,狼也回应嗥叫。 大黑再次嗷叫,双方梗着脖子对吼。 听大黑的声音,很是愤怒,像是在警告那群“无知的野狼”,又像是在教训“不懂事的孩子”,几次三番下来,等赵胤和时雍骑马赶到大黑的身边,野狼的叫声已经消失。大黑站立的地方,是一个山坳,夜色底下,可以清晰地看着远处,有一片绿油油的寒光。 是狼的眼睛。 时雍脊背一寒,“侯爷,别过去。大黑,我们走。” 赵胤道:“狼群退了。” 时雍偏头看过去,果然,那些森冷的绿色光点在缓慢的移动,不知是不甘心,还是有所眷恋,就那么慢慢地远去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狼,听不到狼的叫声,大黑才又突然兴奋起来,摇着尾巴邀功一般对时雍和赵胤“呜呜”出声。 这种撒娇的小模样儿,与刚才已经完全不同。 就好像,它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时雍哭笑不得,跃下马来,狠狠地撸它的脑袋。 “崽啊,你是要吓死娘?” 大黑嘴里呜呜有声,嘴筒子在她身上一蹭,突然叼住她的袖子,往山坳下面拉扯。 时雍惊疑,回头看向赵胤。 赵胤与她相视一眼,跃下马来,牵着乌骓走上前。 “大黑,带路。” 大黑听懂了赵胤的话,欢天喜地着带着他们往坡下奔跑。 在下坡的过程中,时雍想到了宝音嘴里的“阴山皇陵”里那一笔不知去向的宝藏,甚至有过美妙的幻想,觉得大黑可能会带着她去找宝藏。 不曾想,大黑带给她看的东西,并不美妙。 那是一具被狼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章节目录 第629章 人活三世,早成老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具被众狼啃食的尸体极为狰狞,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尸身残破,缺东少西,地上有一些破碎的零星布料,看骨架像个男子,别的东西,肉眼无法辨认。 时雍倒吸一口气,“大黑,你可真会带路。” 人活三世,早成老妖。时雍见多了奇奇怪怪的尸体,虽说有些吃惊大黑会把他们带入狼窝里捡尸,但还是没有太过避讳,撸袖子便蹲下身去,先是肉眼打量,然后捡起一条小棍,将尸体稍稍翻动了片刻。 “侯爷,怎么办?” 赵胤看着她的头顶,“因何而死?” 这种情况,常理是死于狼嘴,但时雍毕竟是现代医学生,又曾经做了多年法医,在专业领域向来严谨,不会胡乱下结论。 “初看是被狼咬死的,但没有进一步尸检,眼下不敢肯定。” 死后再被狼叼走,和直接被狼咬死,是两回事。 赵胤点点头,转头吹一声唿哨。 一个黑影疾驰而近,眨眼间便落在他们背后,拱手拜下,“爷。” 时雍吓一跳,神经突突一下。 这个谢放是什么速度? 他们可是骑马过来的,他居然也跟上来了? 赵胤安静地扫一眼地上的尸体,吩咐道:“去通知驿丞。” 嘎查隶属北狄,在这里没有别的官员,掌握嘎查驿站的驿丞便是最大的地方官,当地百姓都听他指令。在北狄的地界上发现不明尸体,通知驿丞是常理。 可是,时雍看着谢放匆匆离去,却有些不解。 “侯爷,我们就不管了吗?大黑带我们来的,说不定就是贡康别院刺杀褚老的凶手。” 赵胤道:“见机行事。” 此处离驿站约莫五六里地,得闻尸体是东定侯和明光郡主发现的,驿丞很是看重,亲自带了驿站的一群士兵前来。 他们没有殓尸的经验,在时雍的指示下,不仅用布将尸体裹了回去,还将现场发现的遗物一并搜罗干净,连一片布料都没有剩下。 在他们走后,时雍又在原地停留了约莫一刻钟,仔细堪验了现场,这才和赵胤同骑而归。 东定侯和明光郡主感情甚笃,此事不是秘密,来往的人看他二人悠闲同骑,打马慢行,一个英俊一个俏丽,很是般配的一对,都不免有些艳羡。 进入驿站,几个侍卫已在等候。 看到赵胤坐骑,纷纷请罪,“爷,属下来迟。” 他们离开驿站十分突然,除了随身的谢放,其他人也来不及知晓,更何况,出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遇到狼群。时雍觉得他们实在没有必要请罪…… 赵胤也没有怪罪,抬手让他们起身,将马缰绳交到朱九手里。 “今夜警醒些。” 侍卫们异口同声,“是。” …… 尸体被放在了驿站马厩旁的一个杂物房,看得出来驿丞还是有些嫌弃,站得远远的,掩着鼻口吩咐下属。 “赶紧去村子里挨家挨户通传,看谁家有人失踪,速速来报。” 下属领命而去。 驿丞一眼都懒得再看,就要离开。 不料,赵胤和时雍这时会进来。 驿丞不得不又僵在原地,赔着笑地等待。 “侯爷,郡主,我已派人去查,想必很快就见分晓。” 赵胤点点头,一言不发,时雍倒是和气许多,笑盈盈地道:“有劳大人。实不相瞒,前阵子我们在贡康遇上刺客行凶,伤了我师父,这个刺客恰好逃入阴山腹地,我已让人去叫师父,让他也来辨认一下。” 驿丞笑着应好,心下不免腹诽,这个郡主多事。 阴山因有狄太祖皇陵和宝藏一说,这数十年来吸引了不少“民间考古爱好者”的光顾,是个是非之地,死人并不是稀罕的事情,他坐镇嘎查,离阴山皇陵最近,要是每死一个人,他都去深查,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睁只眼眨只眼习惯了,冷不丁遇上一个较真的人,让他不得不管,驿丞心里其实很躁火,早已有些不耐烦,要是褚道子能认出是凶手,那再好不过了。 褚道子是被许煜带过来的。 他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走路尚有不便,需要许煜搀扶,仍是那一身黑袍,看上去暮气沉沉,驿丞瞧一眼这老者,心里就直敲鼓,赶紧摆手,让下属拉开裹尸的布,背转身去。 时雍瞥了瞥他,对褚道子道:“师父看看,是不是刺伤你的凶手?” 褚道子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来盯着时雍。 “这……如何辨认得出?” 这就是一堆坑洼不平的烂肉,说他是谁都行。 时雍道:“这里……” 她走近翻开另一个装有随身物品的包裹,“这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找到的,你看看衣料,可有相似?” 驿丞看她一个女娃娃,离尸体这么近,那些血淋淋的布料也敢动手去翻,心里毛了毛,站得更远了些。 褚道子在许煜的搀扶下,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片刻,摇了摇头。 “不像。” 时雍眉梢一扬,“不是他吗?” 褚道子再次确定地摇头,“不是。那夜的刺客穿着夜行衣……” 时雍突然莞尔,“那师父也不能这么早下结论。那夜他穿的夜行衣,也许次日就换成了这一身呢?” 这句抢白她说得笑盈盈的,就像寻常玩笑那般,可是褚道子听了,却蹙了蹙眉头,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出口。 时雍也没有再深究,对许煜道:“扶我师父回去休息吧。” 许煜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看了赵胤一眼,见主子不动声色,只得应一声,扶着沉默的褚道子离开。 时雍盯着褚道子的背影,看了许久,目光深邃。 赵胤道:“阿拾有何发现?” 时雍回神,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现在就看驿丞大人的调查了。” 赵胤没有说话,驿丞却接了过来,“阴山附近有不少野狼,常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因此,嘎查这地方,人们一入夜便不会再外出。但也总有些不信邪的人,或是外地客,时常趁着入夜在皇陵附近游荡,难免会入了狼口。” 说到此处,驿丞又嫌弃地看一眼那具尸体。 “这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家伙。一看就是想去皇陵寻宝,活活被狼给咬死了。” 皇陵寻宝?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故作好奇地问:“大人,皇陵里当真有宝藏吗?” “那谁知道呢,我也没有见过。”驿丞说得随意,眼睛里却有闪躲的光芒。 之前在宝音房里,时雍听了一些阴山皇陵的事情,对阴山的处境心里有数。 狄朝元昭皇后在狄太祖死后,造陵十年,甚至将自己封入陵墓中,直到死去,原本只是一个传说。事实上,狄太祖和元昭皇后的合葬墓具体位置,在经过百年风雨、战乱变迁、改朝换代后,早已无人得知。 到了南晏洪泰末年,还是晋王的先帝赵樽,带兵征战阴山,无意掉入皇陵机关,这才揭开了狄太祖皇陵的秘密。此前,与皇陵有关的一切,一直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狄朝后代——如今的北狄朝廷也找不到祖宗陵墓。 因此,发现皇陵后,一桩有趣的事情就出现了。 阴山本是南晏与北狄交界,再后来,阿木古郎率十二部成立兀良汗国,随着兀良汗的领地扩张,渐渐形成三国鼎立的局势,而阴山便是一个交界点。皇陵是北狄老祖宗的坟墓,北狄有权驻守,但皇陵的另一边又属于南晏,再一边属于归属了兀良汗,如此一来,而今的阴山地区,就成了一个“三管三不管”的特殊地域。 南晏、北狄、兀良汗互相牵制,摩擦不少,但基于“三角更为稳定”的原理,这些年来,阴山就这么风风雨雨的过来了。皇陵宝藏越传越玄,商贸往来却日益繁杂,马匹、皮毛、大米、蔬菜、丝帛、食盐、铁铜器,样样都是暴利行业。 那么,身为嘎查重镇的驿丞,负责来往邮传迎送之事,手头岂会没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章节目录 第630章 甩祸大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出驿丞很想草草了事,不愿意深查,浅浅一笑,示意赵胤走出杂物房,小声问道:“侯爷,何时去皇陵祭拜?” 赵胤看她一眼,“长公主翻了皇历,明日不宜祭祀。定在了后日辰时。” 时雍哦一声,笑道:“我都想去寻宝了。” 赵胤哼笑,没有回应。 时雍道:“今儿听长公主说完,我心里都有些遗憾了。满屋黄金,还全是珍稀之物,那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当年,以永禄爷的兵力,完全可以派兵夺宝,为什么没有将宝藏取出来?” 赵胤看着她晶亮的眼睛,一副小财迷的样子,迟疑片刻,慢声道:“一是墓底机关重重,当年懿初皇后为寻找永禄爷下落,也曾掘地深挖,一无所获。二是永禄爷不肯。” 时雍诧异,“不肯?” 赵胤道:“永禄爷起兵靖难那年,粮饷严重不足,懿初皇后也曾建议永禄爷……盗掘狄太祖皇陵,被永禄爷否决了。” 时雍不解道:“行军打仗日费千金,处处要用银钱,这般好事,永禄爷为何不肯?” 赵胤沉默了许久,说道:“有人只问功利,有人却要问心。有人执天下仍遭唾弃,有人只执一壶却笑傲春秋。” 时雍眯起眼审视她片刻,笑了起来。 “永禄爷大格局,我是很难理解的了。我大概就是侯爷嘴里只问功利,哪怕手执天下也会遭人唾弃的家伙。而侯爷么,只执一壶,也可笑傲春秋了。” 哼! 赵胤斜她一眼,“少拍马屁。你心里不这么想。” 时雍扬了扬眉梢,“侯爷知道我怎么想的?” 赵胤道:“这男人怕不是个傻子?” 噗! 时雍再也忍不住了,强压着低低笑了起来。 “不不不,我这种小格局的女子,当真是佩服你们这种大英雄的。只不过……” 她眨了眨眼,又将善抓逻辑漏洞的眼睛落在了赵胤的脸上。 “永禄爷起兵,是在洪泰末年,侯爷还没找到地方投胎呢,怎么就知道这些细节了?” 赵胤许久没有回答。 二人站在杂物房的风口上,夜色凄迷,寒风骤冷,时雍只看到他的衣角飘动,不闻其声。 “侯爷?” 赵胤一叹,“先帝亲口告知。可惜我投胎太晚,没陪先帝靖难。” 呃! 时雍翻了个白眼。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战分子。” 赵胤轻哼,“男儿自当百战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凉风从阴山山脉呼啸而来,仿佛挟裹着震天的兵戈声,将那些昔日征战沙场的剪影送入脑海,如潮滚滚。 “阴山一战,伤亡无数。先帝言,死战未退。” 时雍听赵胤说起发生在阴山的那一场惨烈战事,不由有些困惑。 “你不觉得奇怪吗?先帝连宝音长公主都不愿意细说的事情,为什么却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她又犯了逻辑病。 赵胤却十分平静,“长公主是女儿身。先帝身为人父,怎会让她听太多血腥之事?” 这么解释也算有道理,但是时雍的直觉告诉她,这事儿不是太对劲儿。 毕竟赵胤不是赵樽的亲儿子,赵樽这般待他,未必也太过亲厚了。难怪会引来赵焕的嫌恨和愤愤不平,换了旁人,大概率也会觉得赵樽是疯了吧? 二人又低低说了会儿话,时雍对阴山皇陵发生的一切,更好奇了。 神秘莫测的皇陵,诡异恐怖的机关,价值连城的宝藏,无一不挑战着她的神经。 这时,驿丞派出去的下属,陆续回来了。 说来也巧,嘎查村还真有失踪的人,还不止一个。 有外地来的客商,有一个本地放牧的村民,统共有六个。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没了这么多人,嘎查还这么平静? 驿丞对着她审视的眼睛,很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速去知照家眷,明日天一亮,就让他们前来辨尸。” 时雍道:“大人,明日再认尸,不会太迟吗?” 家里有人失踪,亲人得多着急啊? 哪有把认尸拖到明天的? 驿丞向来是这么办事的,闻言很不高兴,可这几个南晏人都不是寻常人,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让他丢了头上乌纱。不得已,他只能强装笑脸。 “郡主有所不知,我已派人去禀报达噜噶齐,督官大人想必明日就到。有上官在,对死者也好有个交代。” 达噜噶齐是北狄地方上管辖军政、民事和司法的官员,也是驿丞能联系到的离阴山最近的官员。 虽然明知道驿丞所为是“甩锅大法”,但说到底这是北狄内政,时雍和赵胤不便多言,只得静观其变。 二人正要告辞出来,不曾想,元驰竟然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姬来了。 “我想看看。”玉姬面若冰霜,说话没头没尾,不招呼人,也不给任何人的面子。 元驰有些尴尬地帮她解释,“阿胤叔,玉姬想来看看尸体。大巫也失踪许久了。” 大巫确实也算“失踪人口”。 赵胤点点头,没有拒绝,旁人也就不好再多话。 玉姬走向那快青布包裹的尸体时,差点将元驰的手背都抓破了。 她很紧张,大家都看出来了。 元驰皱着眉头,不让她靠得太近。 “就这么看行了,你别走近。” 时雍一笑,“走近,大概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样的一具尸体还能被人认出来,那就是有鬼了。 玉姬看了她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当尸体彻底出现眼前,她眼睛微瞪,突然捂嘴干呕起来,根本就不敢再看。 元驰连忙轻抚她的后背。 “早就说了,让你别看,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尸体,都会胃不适,更何况是怀孕的玉姬。 元驰生怕吓到她和腹中的胎儿,安抚了玉姬,又对着她的肚子说话,“儿子别怕啊,有你爹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 玉姬很讨厌他说是儿子,侧目一瞪。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是儿子,我要掐死的。” 玉姬是一个缺少文明生活化的人,她当众说出这句狠话,没有给元驰半分脸面。 元驰再次尴尬。玉姬却不管他,掩面退了两步,目光一怔。 她看到了放在另一边的死者随身物,身子突然轻微地颤抖起来。 “大巫?” 她低声喃喃着,突然推开元驰的手,扑上去从中捡起一条撕碎的布结,拿在手上,慢慢抬高,对着杂物房里燃得透亮的灯火,瞳仁渐渐放大。 “是大巫的东西,是大巫……是他。” 不待声音落下,玉姬又猛地回头。 “双生鼓呢?双生鼓在哪里?”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腔调,元驰怕她出事,赶紧扶稳了她。 “你别激动,只是一个布结,还说不清楚是不是……” “是他。是大巫的东西!”玉姬很肯定,抓住元驰胳膊的手,指节都发白了,“双生鼓呢?” 她再次质问,眼睛是盯着赵胤的。 赵胤道:“没有。” 玉姬看着他肃冷的目光,身子一软,声音都散开了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呢?” 双生鼓和大巫同时不见,如今大巫找到了,双生鼓却不知去向。 玉姬突然扭头,盯住元驰道:“是不是被狼叼走了?我去找!我这就去找。”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元驰眼睛一闭,突然气沉丹田。 “够了!” 玉姬身子一僵,顿步回头。 “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你去找狼群,找双生鼓?我看你是想去送命。”元驰也是个有脾气的纨绔子弟,虽说对女子素来温柔,可这几天没少为了玉姬忍气吞声,这一暴躁起来,也有些吓人。 他不管玉姬什么表情,走上去将女人拦腰一抱。 “缺心眼的东西。你想死,小爷还不想奉陪呢!” 说罢,他朝赵胤和时雍招呼一眼,恶狠狠地将挣扎的玉姬抱走了。 走了老远,还有争吵的吼声传来。 这真是奇葩的一对。 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驿丞抬袖子试了试脑门,“侯爷,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议?” 这家伙早就想溜了,赵胤看他一眼,默认。 时雍同赵胤一起走出来,谢放默默尾随在后。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低低的脚步声。 一直到赵胤把时雍送回厢房,时雍才打破了沉默。 “侯爷,玉姬此人虽是脾气古怪,但不会说谎。” 赵胤点头,迟疑一下道:“原以为大黑带我们去,应是那个刺客……” 谁料,竟是带着双生鼓失踪许久的大巫? 时雍眯起眼睛,“我相信玉姬的判断。大巫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与她极为亲近,她不会认错。” 可是,那人若是大巫,为何会出现在此,又死在狼群里? 还有那个让玉姬念念不忘的双生鼓,又去了何处? …… 第二天,天刚见亮就来了个叫卓格的督官,他做事周全,还带来了一个鉴定吏役,也就是仵作。 卓格十分官方的先拜见了二位公主,又见过赵胤等人,然后一板一眼地带着仵作验尸。 这位仵作看完,直接道:“此人死于狼口。” 众人闻言,连连称是。 在狼群发现的尸体,这个说法几乎没有人怀疑。 不料,时雍却笑了一声,“何以见得?” 仵作看她是一个年轻女子,目光有几分不悦,指着尸体的脖子道:“但凡被野物咬死之人,尸肉不见齐整,多见齿咬的痕迹,其身爪痕分明,伤处成窟,深可见骨……经我翻看此人遗体,骨上亦有齿痕,显然是被狼咬死无疑。” 说得很有道理,也符合尸体的特征。 督官和驿丞连连点头。 仵作还特地看了时雍和赵胤一眼,目光里隐隐有几分得意。 时雍道:“未必。本就是在狼群里发生的尸体,有这些特征不足为奇。狼又不是不吃死尸的野物。” 仵作拉着脸,一脸不高兴,“郡主,莫非有别的高深见解?” 时雍咳嗽一下,淡定地道:“高深谈不上。我只是见过被狼咬死的人罢了。” “哦?”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时雍道:“若是被狼生生啃咬而死,此人必定会因为疼痛而握拳抱头,身子蜷缩成团,不会是这般直挺挺的模样……” 仵作哼声,“千人千状,不是人人都会如此。郡主以偏概全,难以服人。” 时雍扫他一眼,勾了勾唇,“待我仔细勘验尸身,会给你答案。” 昨天夜深了,光线不好,时雍没有办法剖验。今日天光甚好,她也不介意在这位北狄仵作面前露一手,便当众拿了刀子,剖开尸体被撕咬破损的皮肉…… 约摸一刻钟后,她停了下来,在众人的大惊失色中,淡淡地用刀尖指着那个颅骨的手肘骨节处的伤痕,正色道:“这才是致命伤。此人是被棍棒等利器敲击头颅而死,还有手脚上的击打痕迹……” 说到这里,她擦了擦手,淡定地走向赵胤,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侯爷,依我看,此人的死亡特征,与我们在吉达村古井秘道外面见到的,玉姬那几个狄人族胞的死亡方式大体一致。” 如此,也进一步佐证此人确是大巫了。 赵胤点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有匪徒当街行凶,杀伤士兵数人——” 从昨夜开始,驿丞就派了士兵换班巡逻,目的是为了在南晏人面前做做样子,哪曾想,会遇到匪徒。 驿丞头都大了。 督官厉色:“抓到人没有?” 来人低垂着头,“没有,此人武艺高强,长得人高马大,我们奈何不得。他,他追着我们的人杀,这会儿杀到驿站来了……” 督官脸色一变,“走,看看去。” 驿丞紧跟着他走了两步,突又顿步,瞥一眼赵胤。 “侯爷,可要同去?” 这是想让赵胤壮胆么? 时雍看他这怂样,有点好笑。 赵胤却没什么表情,略一点头,“请。” “侯爷,请!” …… 章节目录 第631章 恨之入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刚见亮,浓墨似的乌云黑沉沉压在天空,如一口倒扣的烧焦锅盖,低沉得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冷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驿站外,几个兀良汗士兵围着一个大高个子的男人。他们手握钢刀,畏手畏脚,有些不敢上前,而大高个蓬头垢面,衣衫脏污而破败,使用的武器不是刀枪,不是棍棒,而是一条长而粗的铁链。 铁链十分沉重,可在那人手中,却如同一条敏捷的水蛇,在他掌心游动不停,每一次抖动,暴喝而起,便有惊叫声传来。 他脸上的污垢和乱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众人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凭这野兽般满是逼人杀戮的气势,便不是一般人。 士兵们节节败退,而这人在凛冽的风声里越逼越近。 驿站大门一开,更多的士兵手持长矛迅速围拢,将他团团围住。 督官负手立在阶前,大声呵斥。 “大胆匪寇,还不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本官或可饶你一命。” 呼——砰—— 铁链疾风一般甩过来,像一条黑色的长蛇,将围在身边的两个士兵击退,那人也跟着转身,直面着驿站门口的几个人,一双眼睛如同锐利的鹰隼,在众人面前扫视一遍,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是你们?” 这个你们,不知指的是谁。 可是这种久居上位的熟悉腔调,却让时雍脊背一寒,想到一个人。 时雍望向赵胤,却见他巍然而立,不发一言,于是压住内心膨胀的情绪,默不出声。 冷风从阴山潮水般漫过来,那人一动不动,打量众人片刻,不待督官拿人,竟然再次沉声发问,“你在北狄所任何职,官居几品?” 嘿? 倒问起他来? 督官听罢,脸色一变,驿站却不屑地笑了起来,指着他痛斥。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在我们大人面前放肆!还不快快道上名来,求个好死。” 这家伙原本是想在上官面前讨个好卖个乖,无非狐假虎威罢了。不曾想,话音未落,只见那人突然扬起手臂,一个瞧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暗器”便直扑他面门而来,又狠又快,直到站在左侧的赵胤突然拔出绣春刀,一把将那铁片击弹而起,从他头顶飞过去,这家伙才惊叫出声,连连后退。 那是一块烂铁片,深深没入了他背后的门楣。 驿丞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若不是有赵胤在,他小命就没了。 他身子一闪,站到赵胤的背后,舌头打结一般结巴起来。 “大,大人。此贼武艺了得,依下官看,别跟他墨迹了,直接打杀了,了事。” 督官看他没出息的模样,冷冷一哼,盯着那人喝道: “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在本督官面前行凶,当真不怕死吗?” “原来是个督官,也好。”那人阴沉着一张脸,慢慢提着铁链朝他们走了过来,围拢的士兵不停往后退,他却浑然不惧,越逼越近—— 时雍也是这时才看清楚,那铁链不是他的武器,而是原本就锁在他两只手腕上头,如同两条粗丨硕的铁手镯一般牢固,根本就挣脱不开。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气势凛冽地站在众人面前。 “我是兀良汗王巴图,我要与你单独说话。” 巴图? 督官和驿丞等人,从来都没有见过巴图其人,只是大抵知道兀良汗政变,额尔古事件后,巴图便不知所踪。 只是,他为何会在阴山出现? 时雍微微握紧拳心,看着巴图狼狈却不失勇猛的模样,脊背莫名升起一股幽幽的凉意。 督官呆了呆,突然哼声,“胡说八道!巴图已经故去,岂会来我北狄?我看你就是个诓蒙拐骗的匪类!” 巴图道:“乌日苏弑母囚父,谋逆篡位……阿如娜死于他手,来桑想必也已经被他迫害,若非出于无奈,我也不敢登门求助……” 督官此刻心里不停地敲鼓,迟疑片刻,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尸体,眉头皱了皱,吃惊地低呼。 “你当真是巴图?兀良汗王…巴图?” 巴图缓缓转过眼去,视线落在时雍的脸上,寒气森森地盯着她,发出一串低哑的笑声。 “我是不是巴图,你只需问这位伊特尔公主便可。你问问她,我是不是她的亲爹!” 伊特尔公主这个称呼,在嘎查无人提及,冷不丁听来,不说旁人,便是时雍自己都竖起了汗毛,几乎有些不敢与巴图冷锐的双眼对视。 “郡主……”督官侧目过来,“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巴图?” 时雍眯起眼,审视着巴图,内心如同敲鼓一般,跳得怦怦作响,脸上却不得不佯装平静。 她心里很知道,乌日苏囚禁巴图,其实也是不得已。 自古篡位者,无不斩草除根。可巴图这个人,乌日苏杀也杀不得,放也不敢放。 一旦巴图获得自由,振臂一呼,不仅能得到北狄的帮助,便是南晏也不好出手。巴图原本就是兀良汗王,朝中尚有余势存在,他活着一天,乌日苏便是谋逆篡位,汗位来路不正,如何能坐得稳…… 看巴图手上的铁锁链,很明显,他是逃出来的。 时雍左右为难,瞥赵胤一眼,淡淡道:“侯爷,你看……此人像吗?” 一边是巴图,一边是乌日苏,时雍此刻很难下决定。一旦巴图的身份被确认,卓格督官必定要接纳他,进而上报朝廷。北狄既然能带走来桑,显然已有扶植的打算。那么,一个来桑的力度,又如何赶得上巴图? 只要巴图回来,除去乌日苏,那汗位早晚是来桑的,北狄定会掂量轻重。 时雍深知一个决定,将会影响全盘,便将此事抛给了赵胤。 岂料,赵胤尚未开口,背后便传来一道冷笑。 “一派胡言!匪类竟敢冒充兀良汗王?好大的胆子!” 宝音长公主好像刚刚梳洗完结,头挽高髻,斜插步摇,双手置于身前,一只翡翠玉镯绿而艳丽,色彩透亮,如她凝雪一般冷漠的双眼,高贵疏冷,令人不敢置疑。 “督官大人,你竟让一个杀人越货的贼人在驿站前撒野,侮辱我南晏明光郡主,不怕我禀明李太后,杀了你脑袋么!” “下官不敢!”督官脖子都僵硬了。 说来他也是一方大员,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其实不该怕他国权贵。可是,这宝音长公主确实与别个不同。晏、兀、狄三国最尊贵的公主非他莫属。从小,南晏皇帝宠她,兀良汗王阿木古郎待她如同己出,便是连北狄也因她的表姨李太后的关系,也尊她敬她。因此,也养成了宝音说一不二,老子天下第一的脾气。 别说督官不敢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巴图,就算他当真是巴图,眼下,宝音长公主说他不是,那他就只能不是。 毕竟三国皇室皆有姻亲,而他只是一个外人,说不定就被人祭了刀。 督官转头,色厉内荏地瞪着巴图,“好个大胆匪徒,杀我将士,冲撞驿站,侮辱郡主,罪该万死!” 说罢,他抬臂下令。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歹人拿下!” 此时的驿站门口,已是被士兵们围得水泄不通,巴图的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全都架着长枪,且还有闻讯赶来的东厂番役和锦衣卫。 巴图四顾一眼,冷冷地道:“许久不见,长姊的心更狠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是忘了我父汗对你的养育之恩了吗?竟为了一个狼子野心的小崽子,要害我性命?” 听他说“父汗”,宝音便是一声冷笑。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锐气逼人地走向巴图,没有丝毫畏惧地模样。 “阿木古郎对我有养育之恩,没错。可是,阿木尔此人,我却恨之入骨……” 看巴图脸色一变,宝音又勾起唇角,寒气森森地笑。 “别说你不是巴图,就算你是巴图……一个贱人所生的杂种,生父是谁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要我心软?” 章节目录 第632章 地牢尽处是前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贱人所生的杂种? 巴图瞪大眼睛,耳膜嗡嗡鼓动,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在宝音身上戳出几个大窟窿来。 他心里有着被宝音当众揭穿身世的羞恼,也有对眼前局势不利的恐慌。 “宝音,你狠!亏得我叫你一声长姊。你既如此不近人情,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一声怒吼,只见他突然抛出手上长铁链,一把将面前的几把长枪套牢,用力一翻。几个士兵始料不及,身体被他狠狠地抛翻在地,而他们手上的长枪,顺着那力道便朝背后的宝音长公主疾刺过去。 “受死吧!” 巴图拼死要拉宝音垫背,可是宝音自幼习武,虽说近年来年岁大了,动刀动枪的事情少了,却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可比。电光石火间,但见她袍袖一摆,一个直体下腰,身子便倾斜下去,几把长枪堪堪从她身上擦过…… 时雍急忙上前,扶住宝音。 “姨母!” 几乎同一时间,绣春刀脱鞘而出,赵胤一袭黑衣如展雄飞鹰,身子凌空而起,杀气挟着开碑裂石之力直奔巴图而去。巴图眼睛微眯,一把抽回铁链,匆忙迎战。赵胤一双厉声深幽难明,动作快若闪电,不过眨眼间绣春刀便已直指巴图要害。 “杀人,算我一个。”一道轻笑划过耳侧。 众人抬头,但见一抹白色影子自驿站房檐轻跃而来,动作轻盈,宛若白缎飘动,指尖捏得分明是一管铁笛,本是柔和器物,却自带一股森然杀气,转瞬便与赵胤的黑色身影纠缠一起。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同时出手,其势凌然如风,舞动的光影煞是好看,又极为恐怖。 当今之世,恐怕还没有人能在赵胤和白马扶舟的合击下逃命。 巴图纵有一身蛮力,又师出阿木古郎,以一对二仍是惨落下风。 铮! 绣春刀在铁链上划过,碰撞出一串亮眼的火光。 那力道大得巴图手指一麻,铁链自掌中脱出。 与此同时,白马扶舟铁笛一转,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突地,那笛筒里突然伸出一柄细尖的钢刺,直取巴图的颈上要害…… 时雍惊惧,张嘴要喊—— “叮!”绣春刀发出森冷的轰鸣,将铁笛的钢刺震开,擦着巴图的脑袋而过,半块耳肉飞了起来,一抹血线飞溅而起。 巴图闭上眼睛,没有等来致命的一刀,耳朵的疼肉只有一瞬,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举刀对峙的白马扶舟和赵胤,露出满脸的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 事态瞬息万变。 在场众人,也是惊呆。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目光阴沉而诡异。 “东定侯,这是何意?你要护着这个杀人凶手不成?” 赵胤面不改色,平静而缓慢地说道:“督官尚未定罪,未审先杀,我锦衣卫没这传统。” 那就是说,东厂滥杀希望无辜了? 而且,他说督官没定罪,就是提醒白马扶舟,这是北狄的地盘,不是南晏,由不得他们动手杀人。 “舟儿。”宝音在时雍的搀扶下,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见状冷冷出声,“东定侯说得对。此犯,当由督官处置,你我不可指手画脚。” 一句指手画脚,又给了督官一记重锤。 虽说不杀,但长公主的态度很明显,督官也是左右为难。 “来人,先押入地牢,等候发落。” 等候发落,等谁的发落呢? 这“甩锅大法”不仅驿丞会用,督官也会。就在今儿凌晨,他刚接到消息,哲布亲王奉命前来迎接南晏长公主一行,已在半道,想来这两日就要到了。 哲布亲王来了,这人是不是巴图?要如何处置?就不关他什么事了。他要做的,就是谁也不得罪地拖下去,拖到哲布亲王前来。 冷风更烈了几分。 驿站门口,人人屏息凝神。 巴图被人反剪双手押入了驿站地牢。 他没有再反抗,临进门前,深深看了赵胤一眼,冷冷走过宝音的身侧,略一停顿,又是低低一笑。 “通宁公主,还好吗?” 宝音身子一僵,怒视着她,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 巴图哈哈大笑着走了进去。 时雍感觉到宝音身子的晃动,赶紧扶紧她的胳膊。 “姨母,还好吧?” “我没事。”宝音指甲恨恨地掐入掌心,深吸一口气,侧目看她,“你陪我,去瞧瞧你娘。” “是。”时雍应了一声,目光游动着落在赵胤平静的眼睛里。 二人相对而视,没有说话。 时雍眉头微微一蹙,扶着宝音走进去,见左右的人都离得远了,这才小声道:“姨母,方才的事,你不会怪侯爷吧?” 若是白马扶舟“失手”杀死巴图,乌日苏的汗位便稳了,而赵胤当场阻止了白马扶舟对巴图痛下杀手,时雍生怕被宝音会记恨在心,对他不利。 宝音哼声,打量她一眼,那股子被巴图惹起的怒火,莫名消了下去,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怪不得一口一句姨母,嘴巴突然变乖了。你这小白眼儿狼,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儿就往外拐了。” 时雍看她没有生气的样子,狡黠地眨眼,“就知道姨母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宝音白她一眼,“少给我上眼药。你这丫头,偏心眼。” 时雍晃了晃她胳膊,“哪有?我是当真敬佩姨母,刚才姨母露的那一手,差点亮瞎了我的眼睛,太惊艳了,我竟不知,姨母身手如此了得。” 又是拍马又是溜须,宝音何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哼笑一声,她垂下眼皮,“阿胤做得对。巴图现在还不能死。” “啊。”时雍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姨母是说,本就无意杀掉巴图?” 听她一口一句“巴图”,直呼其名,宝音心里又好受了一些,手腕压下去,握住时雍的手,叹息道:“有权决定他生死的,不是我,是你娘。” …… 这一夜的嘎查驿站,气温骤降,寒风呼啸着卷着雨点纷飞而至。夜已深了,但长公主厢房里的灯火,却一片透亮。 还有,那一盏通往地牢的灯笼,在寒光中游动,宛若鬼火。 提着灯笼前行的是一个女子,一袭素白的披风,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帷帽,将她的脸遮了个七八分,一双眼掩在帷帽下,如荆棘丛中燃烧的一簇火,看不出悲喜,却散发着一抹诡谲的光芒。 驿站的地牢,狭窄而潮湿,只有独独的两间。 巴图被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身子靠在冰冷的墙上,盘腿而坐,头颅低垂,铁链仍然锁在他的手腕,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动,整个人好像睡着了一般。 直到他听到那一串细碎而轻缓的脚步声,这才惊醒般猛地抬起头。 巴图看不出女子的脸,长披风和帷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但他却仿佛突然受了刺激一般,嗓子莫名喑哑,硬生生从喉头挤出两个字。 “岚姐……” 陈岚没有说话,素白的手轻挑灯笼,隔着牢木圆滚的木栅栏,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男人。 巴图突然直起身子,双腿重重地跪行上前,拖着腿上沉重的镣铐,紧紧抓住木牢门,那神色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 “岚姐,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 顿了顿,他看着陈岚这一身素白的装扮,还有那看不见却可以想到的森冷模样,突然一声苦笑。 “我明白了,你不是来看我,是来看我这个阶下囚,何等狼狈……” 陈岚仍是那般站立,姿态无半分变化。 “失去自由的滋味如何?” 巴图盯着她,那一双虎狼似的眼睛,无端变得温柔了几分,唇角甚至露出一抹笑意,“不好。很不好。尤其,被亲生儿子囚禁,生不如死……” 陈岚道:“那我来帮你。” 巴图面色一变,双眼仔细端详着她,喉头一阵哽咽。 “你要杀我?” 陈岚缓缓拔出袖中匕首,慢慢举起来,一字一顿地道:“试试看吧。” 章节目录 第633章 故事里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地牢里幽冷的风,鼓动着陈岚的帷帽。轻纱的一角被风吹起,露出半边苍白的脸,随即又垂落下去,隔着帷帽的面纱,只瞧得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巴图微微昂脸,双眼盯着陈岚手上的刀尖,一眨未眨。 “能死在你的手上,也是我的福报。” 他说得淡定,双眼却仿佛发了疯一般灼热通红,脏污发青的脸,篷松打结的头发,让此刻的他落魄而狼狈,与那个少年时豪爽俊朗的皇子巴图俨然两人。 陈岚手上的匕首在空中僵化般停留了许久,没有落下,也没有收回,就那么僵持了好一会儿,一道低沉而缓慢的声音,仿若从她喉间挤出,沙哑不堪。 “我问你,乌日苏是谁的孩子?” 巴图一怔,嘴角徐徐勾起,眼睛半眯着审视她。 “在你心里,我还没有坏透吗?你竟然对乌日苏的身世还有存疑?岚姐,你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善良,太过心软,又太容易相信人。你却不知,这个世道向来只欺负善良和心软的人。” 陈岚身子微晃,拿刀的手有些颤抖。 巴图盯着她帷帽上垂下的面纱,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 “乌日苏是你的儿子。我跟你的儿子。其实你早已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是我买通吉尔泰,迷晕南晏医官一行数十人,再劫走你,囚禁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咣当!”匕首突然从陈岚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是我。那个强丨暴你,让你怀孕生下孩儿的神秘人,是我。那个你以为死掉的孩子,就是乌日苏。他没死,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见不得光,不想让他活得不明不白,将他带到兀良汗,以皇子身份抚养长大,甚至一度想栽培他,成为兀良汗的汗王……” 陈岚嘴唇发冷,声音也是幽凉透骨,“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图道:“你身份骄贵,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你生的孩子。此事若为外人所知,永禄帝不会放过我,父汗也不会放过我,我没有别的法子……” “我没问你这个!”陈岚突然嘶吼一声,仿佛有一种积压的情绪突然被怒火引爆,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听上去极是狰狞,又或是挣扎。 “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了劫走我,杀死那么多人,却又隐藏身份,胁迫我,强丨暴我?” 巴图的眼睛微微眯起,顿时冷冽了几分。 “岚姐,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可你那时一直与我保持距离,父汗又把你看得紧,我不那样做,一点办法都没。” 顿了顿,他缓缓低下头,仿佛回到了那一段遥远的岁月,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才道:“你这性子,外柔内刚,我若不用点手段,你岂会心甘情愿的跟我?即使我用强让你屈服,你一旦知道是我,想必也会自我了断。我拿一个死人来做什么?我是想与你长长久久,做正经夫妻的……” 长长久久,做正经夫妻? 陈岚听着听着就笑了。 凄厉,悲伤的笑。 “先假扮匪徒凌辱我,待我怀上孩儿,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再如天神下凡一般突然现身解救我,在我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黑暗牢狱里数月之后,你来了……” 在她被关的几近疯癫的时候,巴图从天而降,如同一道正义之光,杀光所有的匪徒,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再帮她出谋划策,安置她和那个见不得光的孩子,任谁也会感激涕零的。 “好计。”陈岚弯腰,慢慢捡起掉落的匕首,“确是好计!是我太傻。” 巴图盯着她的动作,双眼怔然。 陈岚动作迟缓,身子骨已是不像从前,蹲身时,帷帽突然一斜,露出鬓角的白发。 巴图几乎不敢相信,曾经那个秀雅绝俗,柔情绰态,自带一股高雅气度,如珠如玉一般我见犹怜的南晏通宁公主,竟已老成如今模样。 “岚姐……” 巴图喉头发硬,忽然隔着栅栏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拥抱她,却只能带起两条粗丨长的铁链哗啦啦作响,最终缠在牢门上,动弹不得。 陈岚没有回答,匕首已重新握紧。 “是我错了。”巴图忽然觉得心窝吃痛,比被人砍上一刀还要疼痛。 “岚姐,若时光再复,我……不会再伤害你。” 陈岚身子狠狠一僵,低头看着他:“时光再复?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是时光再复,你还是那个自私冷酷的巴图,无情无义。从前如何,现在便是如何,永远不会改变。你的喜欢,从来就不是喜欢,而是霸占,是不择手段。” “人本自我,喜欢若不占有,谈何喜欢?” 陈岚斜眼看他,“那不是人,是跟你一样的……畜生!” 巴图喉头微微一紧,不知能说什么。 …… 时光难复,岁月也不会再回头。 但如今身陷囹圄,再忆当初年少风流时,巴图心里竟是悲喜参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的命运似乎从一出生便注定了。 将有一日,他会成为兀良汗的王。 他与阿如娜的婚事也是在他年幼时便已订下了。 那个女子,是他的亲生母亲阿木尔为他谋划。 漠北铁骑踏天下,南晏早晚是敌人。 阿木尔对南晏风土人情和民生民俗极为推崇,常将喜欢挂在嘴边,但却十分厌恶南晏女子。 为免巴图有朝一日看上南晏女子,或是阿木古郎一时兴起,让他与南晏联姻,阿木尔从小便告诉巴图,南晏女子一个赛一个的狡诈恶毒,她们比那草原上带崽的母狼还要凶狠,男子若是爱上她们,会被她们“吃”得连渣都不剩,她们善于控制男人的脑子和身子,让男人形若木偶,丧失判断,对她们言听计从。 那时候,南晏皇帝赵樽和皇后夏初七的故事,就是巴图眼中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永禄帝本是人人传颂的大晏战神、威震天下,可是自从有了夏初七,整个人就变了。“妻奴”、“唯皇后马首是瞻”、“六宫无妃”、“只宠一人”,关于赵樽宠妻一事四海皆闻。巴图听来,简直匪夷所思,觉得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晏皇帝,竟被一个女子拿捏,失了男人尊严,威风扫地。 这对年少的巴图而言,是不可思议的愚蠢。 出于好奇,她曾在阿木尔的安排下,偷偷地瞧过几个在额尔古做马匹生意的南晏女子,巴图在她们身上没有看到母亲说的“俏美多情”,心下觉得南晏女子还不如阿如娜长得秀气。 他从此信了阿木尔的话,将南晏女子视为洪水猛兽,退避三舍,专心与阿如娜做“青梅竹马。” 章节目录 第634章 断肠又勾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阿木尔对“青梅竹马”有一种特殊的执念。 她曾经告诉巴图:她与大晏皇帝赵樽便是青梅竹马,后来是夏初七那个贱人挑拨离间,这才会失去赵樽,落得那般下场。 为了弥补心里的缺失,在阿如娜十三岁那年,阿木尔便派人将她接到了额尔古长住,由她来亲自教导,要将比巴图还要年长的阿如娜,培养成巴图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若陈岚没有来额尔古为阿木古郎问诊,这一切原本十分完美。 巴图将会成为最勇猛的汗王,得到草原雄鹰北狄的相帮,将来或有一日,他会实现北方大统,马蹄南下,再带着他的母亲回到南晏,看金陵风光,秦淮月色……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阿木尔万万没有想到,从天而降一个陈岚。 那一年,巴图得闻宫中来了一个南晏的公主,会弹琴作画,会针灸医术,正在帮父汗看病时,他本没有太大的兴趣,却被侍女一句“娇柔婉转,美艳不可方物”挑起了好奇心。 那天,烈日炎炎。 巴图刚刚行猎回来,手拿弯弓,赤丨裸着汗湿的胸膛,淌着一身热汗,很是不客气地闯进去,向阿木古郎请安。 年仅十四岁的他,生得像他那个听说是兀良汗第一勇士的亲生父亲,虎背熊腰,人高马大,身上的肌肉块子都能唬死个人,面容却有几分母亲阿木尔的俊美,算得上是一个英俊少年,只是性子剽悍又任性。 他是带着不屑和嘲笑进去的,却被一阵香风吹得神魂颠倒。 陈岚正在净手,准备为阿木古郎施针。刚刚成熟的大姑娘,身上裹得远比草原女子更为严实,可是那身绸衣轻衫里的玲珑曲线,盈盈一握的娇软小腰,尽显于外,还有露在外面的一截白藕似的粉嫩玉腕,修长细白的指节,如上好的瓷器。轻风一吹,衣角翩翩,如同仙女下到凡间,一步一动风情万种,鲜嫩得如同诱人的蜜丨桃,让巴图下意识咽了一下唾沫,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巴图从来没见过生得这么白,这么嫩的女子。 现在他信了,兀良汗的水土当真养不出这般柔媚多情的女儿。 初遇那天的事情,巴图已经有些淡忘了。 他记不住是如何向阿木古郎请安,阿木古郎又是如何向他介绍陈岚的,却能清楚得记得父汗让他唤她一声“岚姐”时,女子轻抿唇角,斜睃他一眼,微微露出一丝浅笑的模样。 当真是眉目如画,玉肌赛雪,却又冷艳高贵,虽有勾魂摄魄之美,却令他不敢靠近半分。 那天夜里,巴图做了一宿的美梦。梦里的陈岚,双眼漆黑如墨,眉眼隐隐地望着他笑,仿若就在近前,在他的被窝里。巴图激动得心神俱热,拼命呐喊燃烧,叫着“岚姐”,完成了一个少年向男人的转变。 次日醒来,他羞耻地发现,南柯一梦后只剩满床的痕迹,还有阿如娜甩在他面门上的手帕。 许是他喊得太过大声,叫侍女听了去,还将此事告诉了阿如娜。阿如娜撇着嘴冷笑,问他是不是哪个贱人勾引了他,巴图当然打死不认,当场杖毙了多事的侍女。 阿如娜没有证据,闹了两天,也就消停了。 自此,巴图往阿木古郎那边去的时间更多了,然而,陈岚并不总是在那里。他偶尔能碰上,大多时候碰不上。即使碰上了,陈岚也只是客气地回礼,将巴图的骄傲踩得粉碎。 在兀良汗,哪个女子不对他这个唯一的皇子另眼相看? 就她,偏不。 少年心事装在心里,如同藏了一盆燃烧的炭火。 叛逆的年纪,越是想,越是焦躁,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巴图要得到陈岚的渴望,来得有些莫名,从心里火苗般的一点点念想,到陈岚返回南晏的日期定下,终于燃烧成了一团冲天的烈焰。 他开始了周密的计划,并为此亢奋不已。 如陈岚所说,在做这个事情的过程中,他认为这便是喜欢,喜欢等于霸占,霸占等于得到。为此,他不惜瞒天过海,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阿木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精心培养的儿子,最终还是会栽在一个南晏女子的手上。 而且,那个女子还是陈景的女儿。 阿木尔最先发现了巴图的异常行为,为了儿子的前途,她没有声张,更没有将此事告诉阿木古郎,而是帮着巴图把事情隐瞒了下来。接着,她愚蠢地再次使用他掌控儿子的老一套,对巴图威逼利诱,不仅不肯让巴图将乌日苏带回额尔古认亲,还试图除去陈岚,被巴图阻止后,阿木尔疯性大发,当即威胁要将此事告诉阿木古郎,让巴图自食其果…… 一旦阿木古郎知晓,那巴图所做的一切这肮脏事情,都会暴露。他所拥有的一切,也都会失去。 巴图苦求无果,恐慌之下,失手将阿木尔打晕。 阿木尔伤及后脑,久治不愈,在昏昏噩噩中又活了几年,便一命呜呼了。 至此,她没有机会再去魂牵梦萦的南晏,看不到金陵春色,秦淮风光,甚至在弥留之际,她连“南晏、金陵、秦淮”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人,也不是她的儿子巴图,更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大晏皇帝——赵樽。 …… “岚姐,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致歉也是多余。” 巴图深思许久,喉咙鲠动着,双手握牢牢门的圆木,声音低哑得如同喃喃一般。 “死期将至,我最悔当初年少无知,不懂情为何物。最为遗憾的是……我一生肖想南晏江山,心心念念着想去娘说的故地上走一走,游一游。看看金陵是如何秀丽繁华,秦淮有几分婉约多情。可惜,想来我至死也瞧不见那柳绿桃红的春色,赏不到江南细雨,看不到那三月的桃花,见不到夜秦淮近酒家的旖旎风情了……” 说到此,巴图闭上眼,仰起脖子,满脸灰败地迎向陈岚锋利的刀锋。 “岚姐,横竖是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 陈岚没有动,只有一阵幽幽的冷风,透入肌骨。 巴图打了个寒战,抱着栅栏将头垂下去,不看她的脸。 “杀了我吧。被囚禁的日子,生不如死,我受够了。来吧!” “死多容易?一了百了。”陈岚低低说着,匕首突然朝巴图刺去,整个人失控一般,刀尖刺入他的身子,又狠狠地抽出来,带出了猩红的血线,再毫不犹豫地刺下第二刀。 一刀接一刀。 血光四溅。 她如同发泄一般,凶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这样的人,怎配去死?你怎配?” 有时候,生比死更难,更是不堪。 陈岚是一个精通人体穴位的医者,她知道自己刺出去的每一刀会不会致命,她发着狠,发着疯,仿佛要把巴图扎成一个筛子,却又不会要了他的命。 巴图鲜血淋漓,闷哼声声,却没有叫出一个字来。 “这便是……千,刀,万,剐了吧。” 听着他忍痛喘气地询问,陈岚越发的狠戾,直到她自己累得瘫倒在地,与他同样的气喘吁吁。 陈岚激动得颤抖,帷帽腾地落地,露出她满头的白发和憔悴的脸。 巴图失神般看着她,“岚姐……我宁愿以死换你安好。我想通了,我不要了,我都不要了,乌日苏……想做汗王,便由他去吧。我都想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求你,求求你!” “啊——!” 陈岚抱着头,失声痛哭。 巴图浑身浴血地扑到栅栏上,急切地吼道: “岚姐?你别哭。你别哭了。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啊——!!”陈岚坐在地上,昂起脖子嚎叫般哭泣。 四周默默。 时间仿若定格在这一刻。 地牢门口,时雍几次想要冲进去,被宝音轻轻拦住,然后抱在怀里。 她的肩膀上一片湿痕。 不知何时,宝音也是泪流满面。 章节目录 第635章 顾虑重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没有带时雍进去陪伴陈岚,而是吩咐了何姑姑同陈岚的侍女晴儿进去看顾她。 “阿拾,走吧。” 听到宝音淡定的声音,时雍略略有些迟疑。 她回头看一眼地牢黑漆漆的木门,“姨母,我们不管娘吗?” 宝音微微侧脸瞄她,脚步加快,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时雍提了提裙子,紧跟她的步伐,待到迈过跨院,宝音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你娘,不愿我们看到她这副模样。” 冷风拂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严肃而凝重,若非眼里掩不住的红血丝,可以看出哭过的痕迹,宝音此刻仿佛与平常没有两样。 时雍微微眯起眼,思索片刻,低低应一声,“是。” 宝音怔了怔。 她以为阿拾小小年纪,铁定想不明白个中道理,已然准备好了应付她询问的话,可是时雍什么都没有问起,只是轻轻扶住她的胳膊,进入厢房。 “唉。”宝音叹息一声,坐下来,看了看她发红的眼睛,“你也别太悲伤,让你娘瞧到更是难受。等她把心里这道坎儿过去,也就苦尽甘来了。巴图再是混蛋,能有一个这么乖巧可爱的闺女,想必你娘也能得几分欣慰。” 时雍抿了抿嘴,低下头去,“阿拾明白。” 宝音看她神情恹恹,脸上有着若有似无的悲伤,叹息着摆了摆手。 “你早些回去歇了吧,一会儿你娘回来,我会陪她说说话,先别让她看到你好了,免得你们相见,又添伤感。。” 时雍明白她的想法,默默起身,“有劳姨母了。阿拾告退。” 她福身退下,还没有出门,又被宝音叫住。 “阿拾。” 时雍转头。 宝音道:“我有一事问你。” 时雍轻声道:“姨母请说。” 宝音眉头蹙起,略略停顿片刻,低低道:“在你心中,可愿意认巴图为父?” 时雍狐疑地望着宝音憔悴的面孔,眼皮颤动一下,“不知姨母此言何意?” 宝音神情有些焦灼,脸皱了皱,似乎烦躁起来:“我就问问。没事,快回去吧,忘掉你今晚看到的,往后和阿胤好好相处。他是个好男人,想是不会负你。” 时雍抿唇点头,再三观察着宝音被伤心灼得通红的双眼,“姨母也要保重身子,别太焦心。有些花儿长在烂泥,也能向阳而生。我相信我娘,也一定会跨过这道坎儿,待来年冬去春来,鲜花盛开,便是大好之时。” 宝音一愣,眼皮轻抬瞄着她,嘴角已噙了几分感慨,“你这孩子,年岁不大,看得透彻。人生路窄,心胸却宽,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从小那样一个生长环境,在宝音看来,阿拾的人生便是烂泥,她以为时雍说的“长在烂泥,向阳而生”指的是她自己。时雍看她误会,只是腼腆一笑,也不辩解什么,淡淡地施礼,告退出来。 她心里想着事儿,走得很快,头却低着,看上去便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娇小的身影掩在夜色,看着无端凄凉。 回廊处,白马扶舟安静伫立,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一袭月白锦袍,一双凉幽幽的眼睛,盯了她片刻,终是绕过去堵住了她的路。 “郡主,你走错路了。” 时雍住在东跨院,与宝音相距不远,去的却是西跨院的方向。 她是目睹了陈岚的事情,心里躁动不安,想去找赵胤说一会儿话。 心下本就有些不悦,再听白马扶舟不怀好意的提醒,时雍就觉得这个男人在讽刺她,嘲弄她,纤眉瞬间沉下。 “本郡主认得清方向,无须厂督多事。” 白马扶舟抬抬眉梢,“西跨院都是男子,郡主女儿之身,深夜前往,多有不便。” 时雍斜他一眼,反唇相讥,“东跨院里住的全是女子,厂督却不用避嫌,当真是不男不女无拘无束,想去哪里都没有说三道四。” “你——” 白马扶舟差点气炸。 他素来雅淡不羁,可这个疯女人就是有本事把他气得失态。 白马扶舟深吸一口气,将欲要出口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勾唇浅浅一笑,盯住时雍俏丽的脸蛋儿,还有那一双即便在暗夜里也散发着黑珍珠般令人心颤光华的眼睛。 “本督瞧你心情不佳,这次便饶了你。再有下次……哼!仔细你的皮。” 时雍猛地将双手扣在身前,一副防备的架势,冷冷地道:“你可别饶过我了。帮帮忙,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三天两头为我找不自在,冷不丁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戳一下我的脊梁骨。烦不烦人?” 心烦意乱,时雍嘴上不留情,嘴皮子一动,便把白马扶舟喷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这一次,白马扶舟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被她骂得笑了起来。 “不错。这小嘴儿真利索,看来心情好了些。还有什么想说的?一次说完,我也请你帮帮忙,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三天两头瞧我不顺眼,逮着我就是一阵骂。” 真是够无赖的。分明是他先堵上来找事! 时雍没心力陪他在这里闲磕牙,提一口气,昂头直视。 “让开!” 白马扶舟不愠不火,轻轻一扬眉,似乎在笑:“气出完了?” 什么意思? 时雍眉头微皱,冷冷剜他一眼,懒得再多话,一个利索的转身便从他身边走过去,越走越远。 哼! 白马扶舟看着她昂首挺胸的模样,与方才那个怏怏不乐的小可怜截然不同,好笑地扯了扯嘴巴,低头看看端在手里的托盘,继续往宝音居住的厢房而去。 宝音独坐在一张老檀的雕花木椅上出神,旁边没有一个丫头伺候。 白马扶舟轻手轻脚地走近,将托盘放在几上,拿过衣挂上的氅子,披到宝音的肩膀上。 “漏夜风凉,母亲仔细身子。” 白马扶舟不常称宝音做“母亲”,就像时雍以前不常叫“姨母”一样。每次听他这么唤自己,宝音心下便有几分复杂而酸楚的喜欢。 她叹息,仰脸看了白马扶舟一眼,轻轻提了提差点滑落的氅子。 “我没事。你怎么还没有睡?” 白马扶舟看着她的面容,低低一笑。 “母亲愁眉不展,儿子怎么睡得着?” 宝音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待发现自己确实眉头深锁,面色稍稍一缓,勉强笑了笑。 “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歇了。我等一会儿你姨母。” 白马扶舟看她一眼,抿起嘴角,将端来的参汤盖子揭开,盛了一碗递到宝音面前。 “我不困,特地让人熬了汤端过来,陪母亲解乏。” 宝音露出一丝宽慰的笑,“你啊,总是为母亲着想,孝顺孩子!” 白马扶舟浅浅含笑,默默看宝音喝汤,待她饮下半碗,又亲自奉上一张洁白的绢子,接过宝音手上的瓷碗,趁着这个上前的动作,将声音压低几分。 “姨母心软,阿拾又是晚辈,不方便出口。有些主意,还得姨母来拿。” 宝音一怔,抬头深深看了他片刻。 “你与巴图有仇?” 白马扶舟摇头,“无仇无怨。” 宝音蹙眉,不解地问:“那为何你……想要他的命?” 白马扶舟转身将瓷碗放回托盘,用修长的手指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才慢慢回头,看着宝音道:“巴图该死还是该活,母亲心里自有掂量。且不说他的存在,对南晏亲近乌日苏进而控制漠北局势不利,便是为了姨母和南晏皇室的尊荣,巴图也不该活下来。” 宝音沉默不语,仿若陷入沉思。 白马扶舟道:“只要巴图活着一天,阿拾和乌日苏就是他的子女,姨母的耻辱便洗刷不净,心里的坎儿也就过不去。只有他死,才能一了百了。” 宝音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清楚?只是……唉!” 白马扶舟接过话,轻笑一声,“只是母亲怕姨母难过,又顾及阿拾和乌日苏的感受,便束手束脚。” 章节目录 第636章 侯爷有佳人在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瞄他一眼,默然。 白马扶舟收起表情,凉凉的双眼轻轻一阖,说得极为笃定,“母亲且放宽心吧,阿拾与巴图毫无情分,浑不在意父女之情,而乌日苏比任何人都希望巴图消失人前。只是他身为人子,下不得手。” 宝音神色微厉,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又是一笑,“母亲信佛修心,不愿枉造杀孽。此事,便由儿子代劳吧。” 灯火幽幽摆动,白马扶舟轻袍缓带,背着光的一张俊脸轮廓模糊,双眼如藏深泉,五官不如白日那般清晰,却无端阴鸷妖邪,像极了那个坏透了、狠透了,最后却嵌于她心口,一生抹之不去的男人。 宝音闭眼,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 “去吧,利索点。” …… 天公不作美,徒留伤心泪。 下了许久的细雨,在地面留下一层湿漉漉的痕迹,时雍提着裙摆去东跨院,尚在门外就看到抱着腰刀静静而立的谢放。 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人都睡静了。 时雍纳闷地道:“谢大哥,你怎会……在此?” 一般来说,谢放总会出现在赵胤所在的三丈之内,今儿离得这么远,是在闹哪样? 谢放看她一眼,放松手臂,低头道:“郡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嘿?时雍扬起眉梢,颇有趣味地观察着谢放的表情。 “假话如何?” 谢放道:“属下做错事情,被侯爷罚站在此。” 时雍抿了抿嘴,淡笑道:“说真话吧,这个一听就假。” 谢放抬头,盯住她的眼睛,声音极低,“爷在谈事情。” 谈事情? 时雍更奇怪了,“这么晚了,和谁谈事?” 谢放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 呵! 不是不知,是不敢说吧。 时雍知道谢放的为人,不再为难他,指了指院中的厢房,“我能去和侯爷说几句话吗?” 谢放沉思一下,“稍候。” 也就是说,他需要禀告赵胤知晓。 这在往常是没有的事。时雍在赵胤的房里来去自如,谢放就像个隐形人一般,压根儿不会阻止她。 时雍眉梢微微一动,“成。我在这儿等着。” 谢放没有离开,只是侧过身子,挪开腰刀,对着院子里打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时雍看不懂,但猜出这是他在传递消息。很明显,这个院子里除了谢放这个“明桩”以外,肯定还有别的“暗桩”存在。他们瞧得到她和谢放,她却瞧不到他们。 时雍内心疑惑更甚。 今晚赵胤一直不曾出现,哪怕地牢里那么大的动静,他也像选择性耳聋了一般,没有参与半分。 可是这深更半夜的,赵胤却避开白马扶舟,与人密谈? 她压着怀疑,等了片刻,谢放突然侧过脸去,又站回了方才那一尊门神的模样。 “郡主,侯爷有请。” “多谢。”时雍朝谢放微微点头,含笑迈入院落。 雨丝又飘落下来。时雍抬头看去,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到徐徐落下的细雨,只觉得面颊冰冷,潮湿起来。 时雍进了屋,看到端坐桌旁的赵胤时,差点震惊得合不拢嘴。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为了陈岚的事情伤心挠肺,想找他倾诉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赵胤却在与人饮酒品茗,佳人相伴。 时雍惊疑而立。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大大的“草”字闪现而过,时雍的呼吸停窒片刻,转瞬露出一抹笑意。 “不知侯爷正在招待贵客,冒昧打扰,阿拾这便退下了。” 她正儿八经地福了福身,礼数周全,面容带笑,可是那双凉丝丝的眼,瞧得赵胤脊背一阵生寒。 “来都来了,走什么?” 他说罢,朝时雍招了招手,“过来。” 时雍看一眼桌上摆放的烧鹿肉油煎鸡香菇烹蛋冻姜醋鱼……默默咽了咽唾沫,淡定地望一眼瞪大一双怨恨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成格公主,似笑非笑,迟疑地道: “只怕多有不便……” 只说不便,也不说什么不便,成格听不出她话里的话,赵胤却把她看得透透的,轻哼一声,顺手拉了张椅子放在身侧,恰好落在他与成格的中间。 “爷让你过来,便过来。” 声音平静,脸色却凉。 时雍看成格不说话,双眼满是敌意地瞪着自己,明显不喜的模样,轻轻一笑,假装老实地坐过去。 “不会影响侯爷办事吧?” 其实赵胤与成格公主坐得很远,几乎是对坐了,但是时雍想到赵胤是一个从不与旁人同桌而食的男人,此时却为了成格公主破例,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坐下来也没什么好气,连酸他几句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抿嘴不语。 成格今儿也不知怎么回事,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仅是拿眼剜她。 气氛莫名僵持片刻,赵胤左手托袖,为时雍碗里夹了一块鹿肉。 “尝尝看,哲布亲王带来的。” 他特地说了哲布亲王,没有说成格公主,时雍却没有饶过他的意思,若有似无地扯了扯嘴唇。 “是吗?好肉。” 赵胤皱眉,瞄着她的小脸,“尝尝。” 时雍淡淡地道:“公主和侯爷不动筷,阿拾怎么敢吃?” 每次她这么乖巧的说话,赵胤心里便有些犯憷。 原本有成格公主在场,他不愿多说,可是看时雍这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他又有些哭笑不得。 “阿拾,可识数?” 时雍斜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小女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识什么数啊?” 赵胤侧过脸,示意她看桌上摆放的另一副碗筷。 “哲布亲王出恭,马上便回。” 出恭这种话,在饭桌上说是极为不雅的,若不是迫于无奈,赵胤断然不会说出来,可是时雍哪里在意这个?她就是不喜欢,进门的第一眼,看到赵胤同一个水灵灵的公主坐在一处吃饭,这个公主还拿一双看杀父仇人般的眼睛瞪她,分明就是把她当成了情敌。 时雍轻嗯一声,抿了抿嘴,目光扫过还在撅嘴生气的公主。 “明白了。那我更不敢用了,再等等吧。” 赵胤看不出她的情绪,停顿一下,“也好。你先喝口汤。” 说着,他便又亲自拿起碗来为时雍盛汤,仿佛怕她饿着似的,不停地投喂。 “哼!哪里来的娇气人儿?这一时半会都等不得?”成格公主忽地开口,听声音满是怨气。 在哲布离去前,特地叮嘱成格不能说话,不能动,就是怕她那张嘴得罪了赵胤,她也听话地闭嘴稳坐等了许久,可是时雍进来了,成格看到赵胤这般待她,心里莫名就有些不高兴。 这个东定侯怕不是个两面人? 方才这郡主没来,他坐得像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连眼风都懒得给她一个,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摆设。 郡主来了,他立马换了个人,又是夹菜又是盛汤,还含沙射影地解释,她成格公主不是客人,甚至不是人,他要招待的人只是哲布亲王,完全视她如无物。 成格公主也是被人如珠如玉宠爱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不料,时雍听她说完,不仅没有生气,还轻轻笑了起来。 “公主这么说,似乎忘了点什么?” 成格拉长脸瞪她,“什么?” 时雍抬抬眉,看着这满脸嚣张的小姑娘,意态闲闲地道:“我对公主有救命之恩。” 一听这话,成格脸色变了变,咬着下唇想了想,“是你救的我?” 时雍莞尔一笑,拿起桌面的茶盏,抚在掌心却不喝,仍是那一副笑意浅浅的气人模样,“原来公主竟是不知?难怪了。我就说嘛,哪怕救一条狗,它也能对我摇摇尾巴,为何救了人,反倒龇牙来咬……” 成格一听这话,腾地站起来,啪地一声拍响了桌子,指着时雍的鼻子。 “你在侮辱本公主是狗?” “不。我家狗从不这样!” “咳!”背后突然传来一道轻咳。 不待时雍说话,哲布已经从里面绕了进来。 他看了成格一眼,没有训斥,也没有说任何与之相关的话,而是坐到赵胤的身边,轻拂袍角,侧身朝赵胤拱手。 “侯爷料事如神,本王佩服!” 章节目录 第637章 劫走人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深浓的夜色,笼罩驿站。 冷风幽幽拂过地牢潮湿的地面,一只飞蹿的老鼠“吱”地惊叫着,从一个侍卫的脚背掠过去。 侍卫静静地坐卧,没有半分动静。 四周安静得如同死寂一般,一个身形隐在暗光处观察了许久,慢慢走了出来,一身黑袍笼罩,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半点声音。 他从侍卫身上摸出牢房的钥匙,从容不迫地走进最里的牢舍。 哐当! 牢门开了,巴图掀了掀眼皮。 “是你……?” 黑袍人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站立着,看他片刻,这才哑声开口,“还能走吗?” 巴图浑身是伤,剧烈的疼痛让他连动弹都有些吃力,但是陈岚并没有要他的命,没有任何一刀扎在要害之处,尽管巴图样子狼狈,满地染满鲜血,却仍然活着。闻言,他忍痛咬牙,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冷冷看着黑袍人。 “为何要救我?” 黑袍人道:“一命还一命。” 额尔古河岸,褚道子想救阿拾,被半山带狼头刺追杀,是巴图及时赶到救了他。巴图想到这里,苦笑一声。 “心意已领。你走吧。” 黑袍人似是有些意外,“你想死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巴图道:“不想死,可不死又能如何?我若不死,就将与乌日苏为敌。想我这一生,不长不短,却是将世间憾事都尝尽了。母非母,父非父,情非情,义非义,得非得,失非失,若是再尝一桩弑子夺位的滋味……呵!罢了,罢了!” 黑袍人道:“活着总是比死好。” 巴图双膝微微屈起,低下头弓着腰将自己缩得像一只烂虾,脊背上的刀伤仍在流血,伸出的手也是伤痕累累,便是最可怜的流浪汉都不如眼前的他这般狼狈。 “你看我,哪里还像兀良汗的王?” 黑袍人道:“可是你想活。” 巴图道:“人活着,有时比死更苦。” 黑袍人道:“可是你想活。” 巴图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晃而过的光,很快又叹息低头,“你走吧。” 黑袍人道:“活着,万般不好,却有一点好。可去烟雨江南,赏金陵杏花。” 巴图脊背一缰,腾地坐直,双眼盯着他不说话。 “可有伤药?给我来点。” …… 雨夜里寒风如刃,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暗夜里。 咚。 一道轻微的响声从房檐踏过,瓦上的人匍匐片刻,不见动静,这才回头招了招手。 换了往常,这座驿站自然困不住巴图,可是他身上有伤,行走极是艰难,在黑袍人的帮助下,这才吃力地爬上房顶,慢慢爬行着越过屋脊,再到守卫松懈的角落,翻身一滚,本想跃下去,不料体力不配心力,他整个人径直坠落院外。 黑袍人随即跟上,蹲身看他,“如何?” 巴图喘着气,声音带着一丝压痛的颤抖。 “无碍。” 他身量长,这么直挺挺地摔下来,动静不小。黑袍人侧耳倾听片刻,没有听到动静。他蹙了蹙眉头,“不对劲。” 巴图道:“太过安静。” 两人对视,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巴图咬了咬牙,吃力地抬手,示意黑袍人快些走,“今夜恩情我铭记于心。我横竖已是如此,能逃是命,不能逃也是命,你不必管我。” 黑袍人眯起眼睛,目光带着莫名的寒意。 “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房顶上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 “褚道子,你这狗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劫走人犯?” 白马扶舟仍是穿着那一袭锦绣白袍,手上拿一管笛子,站在雨夜里舒适自在,整个人雅致洒脱,声音却凉气逼人。 黑袍人,也就是褚道子慢慢抬头看去。 “厂督也喜欢上房揭瓦?”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本督只是偶然路过,看了一出好戏而已。老匹夫,你这么做,可有想过东定侯当如何自处?” 褚道子是跟着赵胤离开兀良汗的,相当于已经是赵胤的门客,这么做,形同背叛。不仅如此,褚道子的一言一行还很可能会被人误读,认为是赵胤的指派。 褚道子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东定侯无关。” 啧!白马扶舟轻笑摇头。 “你无须狡辩,等一会儿到了东定侯面前,自有说法。来人啦,将这二人拿下。” 脚步声声,刀枪铮鸣,一群东厂番役从暗夜里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褚道子道:“原来厂督早有准备。”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只是一笑,“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是!” 番役们齐齐应声,逼近上来。 雨越下越大了,凛冽的冷风吹过来,褚道子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缓缓地拔出腰刀,黑袍下的双眼坚毅而执意。 “来吧。” 风雨声掩盖了他的冷哼,也掩住了白马扶舟的笑声。 番役们速度很快,不过转瞬就杀到面前,他们将褚道子团团包围,而地上的巴图,枭雄末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瞪大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任由密集的雨点淋在脸上、身上、伤口上,疼痛感有些麻木,四周的打斗声支离破碎地灌入耳朵,意识却飘忽而遥远…… 他想死的时候,死不成。现在想活,却又活不了? 巴图渐渐昏厥过去。在他失去意识前,只听得一道冷喝仿佛从天际传来,声如洪钟。 “你们当本王是死的吗?住手!” 来人正是哲布亲王,在他身侧是几个随从,还有大半夜被人叫醒的督官和驿丞,他们谨小慎微地跟在哲布背后,听了此言,赶紧出声命令士兵。 “快!救人。哲布亲王说了,这个人是兀良汗王巴图。兀国与我北狄素来交好,怎可任由汗王死在嘎查?” 哲布来得无声无息。 事先没有通传,也没有人知道。 在督官得到的消息里,这位亲王目前应该还在离嘎查数十里开外的地方。 白马扶舟也是一样。 哲布亲王的到来,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他并没有阻止哲布救人,而是抬手阻止了东厂番役的反抗,自房顶一跃而下,把自己的人叫了回来,不冷不热地笑。 “既然哲布亲王说此人是巴图,那他便是巴图。嘎查是北狄所辖,一切以哲布亲王的指令为准。” 章节目录 第638章 没想到竟是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听到声音,哲布转过头去,看了白马扶舟一眼,轻哼一声,抱拳拱手说道:“想必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东厂大太监白马楫了。失敬,失敬!” 白马扶舟阴凉凉眯起眼,漫不经心地还礼。 “不敢。哲布亲王威震漠北,战无不胜,颇有乃父之风。亲王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哲布脸色倏地一变。 白马扶舟的话,句句中听,可字字都是讥讽。 哲布的父亲哈萨尔,曾是漠北战神,与南晏的赵樽一南一北,被世人合称为“南北战神”,北有哈萨尔,南有赵樽。哈萨尔虽已故去,但与赵樽是南晏军的信仰一样,哈萨尔也是北狄的一座丰碑。 可是,哲布就没有其父那么幸运了,数年前,北狄曾与更北端的一个小国发生战争,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哲布自请领兵出战,带着五万先锋杀将上去,不料情报出错,误入对方陷阱,差一点被敌人生擒…… 有人说,哈萨尔原本更属意这个小儿子继承汗位,因为哲布长得更像他,行事为人也深得他的心意。可这一战,改变了哈萨尔的想法,也改变了北狄的局势。此战后,哈萨尔立了大儿子乌尔格为太子。数年后,哈萨尔因病离世,乌尔格顺理成章继承汗位。 哲布这辈子就只打了一场仗,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白马扶舟轻言笑语地戳到了哲布的软肋,将挖苦讽刺用到极致。而这本就是一桩难堪事,哲布还不好回骂,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厂督真会夸人。” 哲布说完,不再与白马扶舟做口舌之争,转而叫下属将褚道子和巴图都带回去。巴图早已昏厥过去,身上又有伤,兵丁们很是小心。 他们将巴图的身子抬到门板上放好,撑着伞正要往里走,褚道子却突然大吼一声。 “不好。”声音未落,他已挣脱兵丁的手,抢步过去,一把掐住巴图的“人中穴”,厉色地高喊:“快去请明光郡主!” 四周喧哗起来,哲布面色一变,拿着火把靠近,发现巴图嘴唇乌紫,满脸青黑,整个人仿佛已经没有声息。 “死了?” 褚道子抬头看了一眼这位亲王。 “他中毒了。” 中毒?哲布有些意外,看了看褚道子的眼睛,对这位身着黑袍的神秘人,很是好奇,“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褚道子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在他迷昏侍卫去地牢里营救巴图的时候,巴图虽有外伤,但那些伤他都看过了,不足以致命。而眼前的巴图,脸色乌紫牙关紧咬的模样,分明不是外伤所致。 就这短短的时间,只有他一个人接触过巴图,怎会中毒? 褚道子望了望四周,没有看到白马扶舟和那几个东厂番役的影子。 他眉头一皱,沉声说道:“此毒发作甚快,须得明光郡主立即施针,封住他身上经脉,阻止毒性蔓延,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一线希望? 哲布脸色微变,点点头,招呼下属。 “快!把人抬到屋里,去请明光郡主没有?” 明光郡主方才就在东跨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拾他的侄女。哲布想了一下,回头看看随身侍从,递了个眼神,低低道:“你去。” 侍从沉默一下,“是。” 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传来一串叫声。 “明光郡主来了,明光郡主来了!” 不仅时雍来了,赵胤也来了。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更没有发现赵胤冷气森森的面孔上,并不见半分意外。 “师父。”时雍跟着褚道子走进去,低低问:“知不知道是什么毒?” 褚道子摇头,大概把方才的情形和她说了一遍。 “你且以金针封穴,护住他的心脉,抢回一命再说。” 时雍深深看他一眼,“明白。” 她听出了褚道子的意思,这个毒有可能是白马扶舟干的。事出紧急,先想法子保住巴图的命,再想办法找白马扶舟拿解药。 时不我待。时雍来不及多想,从随身携带的护腕里抽出银针,取人中、中冲、内关、足三里、太冲,快速入针,捻转,随即连刺通关、通山、通天穴,再刺激其神阙、关元、天枢等处。 时雍手脚麻利,可是巴图身上到处都有伤,认穴和针灸较平常更为艰难。 众人屏气凝神。 屋子里寂静无声。 床上的巴图脸色更是难看,时雍探其脉息,游丝一般几不可察。 这个人已经在生死边缘,或说,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随时可能去阎王殿报道。金针护脉,听上去很是了得的样子,有时也确有奇效。可是,下毒的人是白马扶舟,这就让时雍救回巴图的信心大打折扣了。 以白马扶舟的手段,既然下毒,大概率不会让巴图有生存的可能。 时雍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行针的手都有些僵硬。 这个男人是宋阿拾的生父,马上就要死在她的面前了。 时雍有一种预感,她救不了巴图。 他就快要死了。 这种想法,让她额上的汗水越发密集。 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捏着一张带着幽香的绢子在她的额头上摁了摁,拭去浮汗。 “尽人事,听天命。” 赵胤会当众为她拭汗,时雍有些意外。 她没有抬头,低低应了一声,继续专注地行针。 屋子里的紧张,将空气也感染得低压起来。 时雍全神贯注,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人,直到她低低出声。 “膝后太阳区,小腿阳明区放血。” 时雍一怔,回头看去,错愕地出声:“娘!” 没有人想到,陈岚会来。 时雍也是大为意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陈岚头上仍然戴着一顶帷帽,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听声音冷得没有半分情绪,“愣着干什么?你是大夫。” 是大夫,怎可在救人性命时走神? 时雍吸了口气,稍一琢磨,不再多话,照着陈岚的话来做。 陈岚身子僵硬不动,声音低哑。 “膈俞、胆俞,点刺放血。” “委中上穴,委中下穴,找青筋点刺放血。” “把人翻过来。” “背部,第四至六椎间放血。” “再针刺地宗穴,心灵穴。” 一字一句,陈岚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入时雍的耳朵,冷冷淡淡的语气。与其说他是在救治巴图,不如说她是在传授女儿针灸之法。 时间过得极为漫长。 画面如同定格了一般,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时雍的手上。 等行针结束,时雍手麻了,人也有些麻了。 “娘,我尽力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噗”地一声,原本死人一般软软躺在床上的巴图,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双眼鼓胀一般睁开,四肢抽搐似的动了几下。 屏息的众人见状,齐齐惊呼。 “他醒了?” “醒了!” “神医啊!” 他们话未落下,巴图身子又软软瘫下去,再一次昏迷过去。 陈岚面无表情地看着,在众人佩服的目光里,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到时雍的手上,“药丸压在舌下。” 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话,她转身便离开了,留下怔愣的众人。 时雍嘘一口气,将药丸交到褚道子手上,低低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师父,我一会儿来找你,有事相问。” 她声音不高,说得却异常冷漠,不是平常与褚道子说话的语气。褚道子微微怔忡,看过去,但见时雍双眼微眯,眸底仿佛有一层早已洞悉一切的光芒。 褚道子喉头一梗,嗯了一声。 “公主的药,或有奇效,但……厂督那里,还得你和东定侯想办法。” 时雍低哼,“找白马扶舟没有用,还得找我姨母。” 褚道子闭上嘴,没有再多话,低下头专心地料理巴图。 这时,屋里的人已经陆续退了出去,士兵们也只是守在门口。 时雍走到赵胤的身边,默默跟着他一道出了屋子,这才小声道:“侯爷。阿拾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侯爷能答应我。” 赵胤目光一闪,“何事?” 时雍仰脸望着他,迟疑片刻,狡黠地眨了眨眼。 “你先答应我,我再说。” 章节目录 第639章 看把她给急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对时雍心里那点花花肠子,赵胤不说了解十分,八分是有的。有这样过分的要求,那这个“不情之请”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看着难得乖巧的女子,赵胤淡淡剜她一眼,“你跟我来。” 噫!时雍望着男人脸上深幽难辨的情绪,心下沉了沉,便有了些不太好的猜测,但看他已经转头离去,低低说一声“好吧”,便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深夜的庭院里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回廊几道拐,转得时雍心里跟着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儿,但见前面的赵胤,身高体长,负手而行,步伐快而稳健,一副高冷无情的模样,她眉梢不由扬了扬,低哼一声,又压下嗓子卖乖。 “侯爷,慢些。我跟不上。” 她比赵胤矮了许多,要跟上他的脚步,得用小跑才行。 赵胤闻声,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不过稍待片刻,又大步走到了前面,仿佛故意与她拉开距离似的,一直走到斜廊的一头,步入寂静的东跨院的厢房,他才停了下来,等时雍赶到,一起推门进屋。 屋里的灯火很暗。 赵胤示意谢放挑亮灯芯,退下去,这才端坐下来,端茶慢饮。 “你想为褚道子求情。”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变了脸。 她注视着赵胤,却瞧不出他的情绪,心里那一颗大石头突然高高悬起——她能看出来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赵胤? 时雍咬了咬下唇,挣扎一下,试探地笑问:“侯爷怎么知道?” 赵胤沉默片刻,朝她招了招手。 时雍走过去,不坐他指的椅子,却一本正经地坐到了他的大腿上,“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为褚道子的事情而来?” 赵胤抬起的头不知往哪里放,看了看意态闲闲地坐在腿上,把他当椅子的女子,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这颗脑袋装了些什么,我岂会不知?” 明明是一句责备的话,听上去竟有些怪异的甜蜜。 时雍稍稍松口气,继续保持乖顺的模样,知道赵胤吃她这一套,便索性放开了心思,轻轻拉一下他的袖子,假装进入十八九岁小姑娘的灵魂世界,可怜巴巴地吁一口气,小声道:“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侯爷,我就不玩心机了,直接说岂不更好。” 赵胤微微眯起眼,审视着面前的女子。 恰好时雍抬起脸,二人视线就这般撞个正着。 这是一张赵胤无比熟悉的脸庞,脸上的疤痕尚未完全褪尽,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眉目间渐添女儿娇,眼泛晴波,娇髻无力,那容貌与气韵相得益彰,乍然看去确是一个兰心惠性的郡主千金无疑。 可赵胤十分清楚,坐在腿上这个细腰削肩,看着玉软香清的女子,脑子里其实装了无数别人看不透彻的弯弯绕绕——就好像,她独有一个世界,外人无法触及。 连他,也不能。 一直被隔在这个世界之外,而且,无从查找。 赵胤摸摸她的脸,自嘲般苦笑。 “阿拾,你这不是玩心机,是吃定我。” 时雍似笑非笑地剜她一眼,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侯爷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叫吃定呀。” 一次都没吃过,也叫吃定么?时雍心里这么想着,秀脸微涩,看赵胤眼波不动,脑子里已是转了无数个心思。 “我要是吃得住侯爷,还用担心这些么?你看把我给急得……” 赵胤眼睛一挑,“还装。” 时雍撇了撇嘴角,望着他笑,“好嘛,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我师父的事儿,侯爷是怎么考虑的?” 赵胤淡淡道:“褚道子这人心思深沉难辨,但讲道义。他会救巴图,我并不意外。” 时雍哼声,“所以,这就是侯爷偷偷把哲布亲王和成格公主接到嘎查的原因吗?侯爷说我吃定你,我看你才是。私底下做的这些事情,哪一桩我事先知情了?侯爷全然就没有想过要告诉我。” 赵胤意外地看着她。 或说,是在审视。 时雍说得坦然自若,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有多么的“出格”。当今之世,有哪个女子敢提出这么“不合规矩”的无理要求? 男尊女卑的世道,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一言一行需要谨小慎微,而男人行事根本无需获得女人的同意,更别说事无巨细地向她告知了。因此,在时雍看来合理的事情,在赵胤看来却是不解。 这女子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时雍等了许久,不仅没有等到赵胤的回答,还发现他脸色冷漠,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话似的,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许久都没有动弹。 “侯爷干嘛这么瞧我?”时雍眼角微微一斜,“难不成,你要接的不是哲布亲王,而是成格公主?怕我知道心里不自在,这才不肯告诉我的?” 好端端说事,莫名就酸了起来。 这不是胡搅蛮缠又是什么? 赵胤哭笑不得,心里那一瞬间的情绪,又被她的话说得散了开去,微阖的眼,带了一些笑意。 “敢情倒成了我的不是?” 没有听到他否认,时雍抿了抿嘴唇,不高兴地昂起下巴看着他,“没有。我又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哪敢指责侯爷?我只是怕侯爷觉得师父背叛,对他会有什么想法……” 背叛? 她说得似是而非,双眼不停地瞄着赵胤。 赵胤收住表情,淡淡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时雍越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更不知道他看出了些什么,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如今看来,侯爷对师父的人品很是认同,想来是不会为难他了,那我就没有什么要同你说的了。告辞,我有些困了,一整夜没有睡好,我回去补觉,成格公主应当还在房里等你,侯爷找她去吧。我看这小姑娘对侯爷很是崇拜,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这叫什么话? 赵胤听得脸都绿了。 时雍却不管不顾,一口气说完,不待赵胤有所反应,突然收回双手和娇臀,自他身上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赵胤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边一带,声音沉下,“我何时说过,不会为难褚道子了?” “侯爷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他很讲道义,那不就是认可他的人品么。” 时雍挣扎两下,想同他说道理,可那点力气根本不是赵胤的对手,她张开嘴就想咬他,可赵胤吃过亏了,她这一招用了多次,早已失效,生生被男人扼住手腕,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栽,就好像投怀送抱似的,推拒不开也就罢了,鼻子还不小心撞在了他的肩膀上,痛得她鼻腔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赵胤!” 一生气就直呼其名。 赵胤挑眉,揽住她的腰,“说!” “你欺人太甚!”时雍磨着牙齿,恶狠狠地盯住他,双眼满是娇态,“我都没有因为成格公主的事情,找你麻烦,你倒好,反过来找我的麻烦!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喜新厌旧的家伙,是不是得了成格公主的温柔小意,如今看我就怎么都不是了?” 温柔小意? 赵胤差点笑出来。 他就没有同成格对视一眼,说过一句话。 “温柔小意的人,不该是阿拾吗?方才那个乖顺的可怜哪里去了?”赵胤说着,看她又要龇牙咧嘴地来咬人,身子微微闪开,一把将她的腰勒转过来,紧紧束在怀里。 “老实点!好好说话。” 时雍眼圈都红了。 今儿个肯定是一个“黑道凶日”,什么事都撞到一起,令人心烦。 这么一想,她突然委屈起来。 “还说我不老实,那侯爷可曾老实过?从来没有。我看你就是看上那个成格公主了,这才瞒着我偷偷将人带到你的屋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按你们的规矩,你是不是就该对她负责了?我看我昨晚就不该来找你!哼,原本以为能得几分安慰,倒教我看见侯爷跟人亲亲热热。” 章节目录 第640章 巧妙的谋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埋怨,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但是没有说话。等她终于停下,双眼冷飕飕地盯过来,他这才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 “说完了。” “没有。”时雍道:“侯爷若是还想听,我可以再说一万字。” “……” 赵胤没有说话,但时雍却真真切切在他脸上看到了笑意。 这家伙平常像个迂腐的老古董,一板一眼,面无表情的时候居多,很少见到这般笑容。 时雍挑了挑眉梢,“原来侯爷喜欢挨骂?看来我那天和我娘说的话,并没有错。侯爷就是个……受虐狂。” 赵胤道:“若是再骂一万字,阿拾能稍解心头烦郁,也好。” 嗯?什么意思? 时雍怔了怔,看着赵胤的脸,突然想到昨夜半道上截住她,莫名其妙与她吵架的白马扶舟,心里忽然一暖。相比白马扶舟那个只会欺负女人的王八蛋,赵胤当真是温柔体贴了。 “原来侯爷是为了哄我开心?早说嘛。” 赵胤沉默片刻,喟叹一声,在她脸上重重一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啊。左右都是你有理,哪里需要我来哄?你横着呢。” 说不哄,还不是哄了?反正哄了。 时雍哼声,“我是有理才横。不像侯爷,背着我金屋藏娇。” 这事是过不去了么? 赵胤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我并不知成格公主会来。” 这也算是解释了。时雍并不得寸进尺,抿了抿嘴,“好吧,我相信你。那你说说,你与哲布怎么回事?” 好一个刁钻女子。 故布疑阵。 明知他与成格没有什么,非得嘴不饶人地拿这事数落他,掩盖她想救褚道子的本意。这会儿话锋一转,又想来探他的话。 这不是吃定了他,又是什么? 赵胤睨着她,目光凉凉地道:“如你所见,我瞒着众人将哲布提前接到嘎查,便是为了今夜之事。然则,我邀哲布,并不是为了防着褚道子。” 时雍眯起眼,与他对视片刻,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是为了阻止白马扶舟?怪不得哲布说你料事如神。” 若是没有哲布亲王,那在这个驿站里除了宝音,没有人可以约束白马扶舟。赵胤想要在不发生冲突,不得罪宝音,那么,利用哲布将此事化解,便是最好的法子。 时雍眯眼,“四两拨千斤,果然老奸巨猾。可是,哲布岂是那么好利用的?你得付出什么交换条件?以身相许?” 赵胤剜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揽了她入怀,在她的后背上轻抚两下,声音低沉下来。 “料事如神夸大了,但料准阿拾,倒也恰当。” 时雍撇嘴,不满地道:“你料我料得准,瞒我也瞒得好。” 赵胤眼眸轻眯,迟疑片刻,说道:“褚道子的事,还是要禀明长公主,由她决断。” 时雍原本在他怀里,正享受男人的温情脉脉,闻言猛地抬头,在他眸子里看到一抹闪过的寒意,心下不由一麻。 这个男人,到底知道多少?为何不主动折穿? 是等她开口,还是他压根不知道? 最可怕的事情是,他要是知道,那长公主又会知道多少? 时雍神色肃了肃,不再与他嘻嘻哈哈,整个人正经起来,半真半假地道:“当真要这么做吗?长公主如此痛恨巴图……如今哲布来了,巴图得救,她心里的怨气找不到地方发泄,万一就把我师父给……宰了呢?” 赵胤沉吟,“那也是他的命。” 时雍眼皮微垂,淡淡瞄他,“我也可以去求姨母。” 赵胤面不改色地与她对视,“那同样也是他的命。” “明白了。”时雍迟疑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抚了抚头发,顺了顺衣裳,“侯爷为了不惹长公主猜忌,打算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可是,若当真如此,你今日又何必费尽心机救巴图?” “为你。”赵胤说得坦淡,“再有不是,他仍是你亲爹。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 时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对于巴图这个人,她情绪很复杂。 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悲伤,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淡然。 盯着赵胤的眼睛,她徐徐地笑,“侯爷难道不知,他死他活,我并不在意?” 她在笑,眼睛里却分外冰凉。 赵胤没有什么表示,直接握紧她同样冰冷的小手,声音平静而温和,“相信我。你的心思,我看得见。” 时雍心里一麻,“你可以为了我救巴图,为什么不为了我救褚道子?” 赵胤目光微微闪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时雍觉得这个男人简直迂腐透了。 若说巴图是她的亲爹,那师父不也是一样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不就是古人的思想吗? “侯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 时雍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想故伎重演,奈何赵胤再不上套,拽开她的手,就道:“你不是还要去找褚道子说话?快去,一会更晚了。” 时雍心里恨得牙根痒痒的。 偏生这男人是一头驴,闷驴,只要他不想说的话,怎么套也套不出来。 “行,撵我走是吧。” 时雍说完,见赵胤半分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咬牙切齿地锤他一下。 “赵大驴,你给我等着。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狗。” 她凶巴巴地说完,拉开门就冲了出来,门槛外趴着的大黑听到动静,猛地坐直身子看着她,尾巴摇了又摇,仿佛在看同类。 …… 时雍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听到褚道子的咳嗽传出来。一声接一声,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了似的。他身上有伤,尚未痊愈,今晚为了救巴图又淋了一场雨,再与人打斗了一番,很明显,他的伤情更重了。 他咳一声,时雍心里就抽抽一下。 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再次升起,伴着她迈入屋子,脸上的郁气仍未散去。 屋子里没有别人,孤灯一盏,陈设简单。 床上的巴图仍然昏迷未醒,但是床上的被褥却已经换过了。 褚道子听到脚步声,慢慢转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夜已深了。你应当回去歇着,明日再来盘问我。” 时雍不说话,慢慢走近,“看来师父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有什么话要问你了?” 褚道子无奈地低笑,“不知。但只要你问,我便老实回答。” 时雍不言不语地拿了一张木凳,坐到他的对面,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 “师父伤成这样,还要费尽心机营救巴图,甚至不惜为了他赔上性命。敢问,这是为了哪般?” 褚道子垂下眸子,不与她对视。 “额尔古河岸,他救我一命,你也在场。” “救命之恩,就这样?” 时雍声音带笑,可是语气里的质疑,哪怕褚道子不看她的脸色也能分辨出来。 褚道子低低道:“是。就这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此话说得没有错,时雍却斜斜地勾起唇角,视线从他那一件终年四季遮着脸,好像从来没有换洗过的黑袍,慢慢地落到他的腰上。 “师父身上的伤,是自己捅的吧。” 褚道子一惊,猛地抬头。 时雍正盯住他,一眨不眨,褚道子猛地撞见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有一种无从遁形的狼狈感。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再怎么会掩盖,情绪也会有所流露。 时雍见他如此,更是笃定心中猜想。 “那天夜里,贡康的别院里,根本就没有刺客。那出戏码,全是师父你一个人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引我们来阴山。我猜,你从刺客身上扯下来的那半幅衣角,是巴图的吧?” 褚道子一言不发,黑袍遮盖了他的脸,也掩去了他的表情。 时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纹丝不动。 “你料准我会让大黑找人。所以,那时,你便有了营救巴图的想法。对不对?怕我们不上套,你还编出了刺客身上有可能带着双生鼓的谎言。” 不见褚道子回答,时雍顿了顿,又自己分析。 “我之前其实就有几点怀疑。一则,刺客在我们出发前夜带着双生鼓独自前来,目的是什么?二则,贡康别院守卫森严,刺客是如何逃过那么多侍卫的眼睛,杀伤了师父,还能全身而退的?搜遍全城也找不到人,莫非他会飞不成?三则,那晚叫你来认尸,你毫不犹豫地就说那个死者不是刺客,我当时便有些纳闷。现在一想,全然就通了。” 哼! 时雍自嘲般笑了一声。 “也怪我,太过信任你。一直觉得师父是医德无双的隐世高人,无欲无求,一心专研医术,心里想的是大道,对世间纷争权利欲望,并无兴致。这才没有丝毫警觉。” 褚道子喉头微硬。 “你没有信错。我确无所求。” 时雍冷笑一声,看着他的双眼锐利了几分。 “那师父可否告诉我,既然无所求,又为何要谋划这么一出巧计?为了双生鼓?还是单单为了救巴图?你与巴图有和渊源?他何德何能值得你舍命相救?不要骗我。你但凡说一句谎言,我都会给你拆穿。” 褚道子哑异地看她。 此刻的阿拾厉目而视,与平常在他面前那个古灵精怪巧笑盈盈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原来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 阿拾也不例外。 褚道子苦笑一声,“为师……无话可说。” 时雍眯起眼,冷冷看着他:“师父是不是还在心存侥幸?你以为我能看出来的问题,能瞒得过锦衣卫指挥使,还是能瞒得过精明的长公主?他们的手段,想必师父很清楚,可不会像我这般好好跟你说话。” 褚道子眼皮低垂,几乎不敢去看时雍的眼睛,只有幽幽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来问我,是想帮我,救我。但事已至此……无须挣扎,任由处置吧。” 时雍没有从褚道子嘴里问出半句话来,这个老儿的嘴巴之严,和赵胤有得一拼。 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巴图还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不过,她探了探脉息,比先头已是平和许多,陈岚的放血针灸法和解毒药丸,起了大用。 这让时雍放弃了去找白马扶舟询问解药的打算。 她不想和白马扶舟有牵扯,更不愿意让人以为她对巴图的性命十分在意。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厢房里的灯亮着,塔娜几个小丫头还在等她,可是,时雍第一个看见的不是她们,而是站在房门外的玉姬。 这女野人挺着肚子,穿得十分单薄,看到她过来也没给什么表情,只是上下打量她一下,突然就冷着脸转了身,推门进去,又砰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时雍莫名其妙。 这一天尽遇神经病。 她回去匆匆洗漱,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世界竟比她想象中平静。 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宝音长公主那边也没有拿褚道子去问话,还是仍由他在照顾巴图。 时雍心里更为忐忑。 宝音是没有发现褚道子的那些事情,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中,不便出手。毕竟哲布还在驿站,巴图还需要褚道子治疗外伤,她多多少少得给哲布亲王一个面子。 还有,今日要去阴山皇陵祭祀。 这样特殊的日子,也许不合适做这样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642章 阴山祭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是一个黄道吉日,宜出行祭祀,修坟祈福。 宝音早早吩咐下来,寅时即起,三刻出发。 祭礼讲究很多,误时辰、衣冠不整、不懂礼数是尤其要不得的大事。因此,不论时雍有多么不情愿,还是要打着呵欠穿衣洗漱。宝音怕她年岁小,不晓事,特地派了何姑姑过来关照。 塔娜是四个丫头里最稳重的一个,何姑姑瞧着她机灵,把明光郡主的事务便都交代给了她,塔娜无不应是。时雍听得昏昏欲睡,等何姑姑离去,她们收拾出来,发现众人早已准备好了。 同来参与祭祀的人很多,几乎倾巢出动。 宝音、陈岚二位公主,东厂厂督白马扶舟、东定侯赵胤,诚国公世子元驰……除了留下来看守巴图和褚道子的人,其余人等一个不落地都到齐了。 令人意外的是,不仅哲布亲王带了督官、驿丞等随从陪同前往,就连怀着身子的玉姬也要同行。 这姑娘是个不肯听劝的人,又野又蛮。如今她怀着身子,肚子里的孩子便是王牌,不仅元驰拗不过她,就连宝音拿她都有些无奈,单独指派了一辆马车给她,让元驰自己贴身护着。 玉姬在驿站没有存在感,宝音和元驰也没有向北狄人介绍过她的身份,因此哲布一行与她并无交集,只知道这位是元世子的夫人,旁的似乎并不知情。 时雍环视一眼,看着这盛大的祭祀队伍,心里隐隐有些发虚。 这么多人凑在一块,不会出事吗? 他们都走了,留下巴图和褚道子在驿站,没有问题吗? 赵胤一身飞鱼服外罩黑色披风,腰系绣春刀,跨下乌骓雄姿勃勃,衬得他容色绝艳,一副王侯贵族的清俊朗朗,风姿冰冷,气宇轩昂,傲然无双。 相反,与赵胤同站一处的白马扶舟今儿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明明长了一张好脸,又着蟒袍玉带,本是姿容秀美,惹人喜欢的模样,但他整个人黑气沉沉,双眼阴鸷,令人不敢靠近。 啧啧! 看把他给气得。 时雍看到白马扶舟这模样,心情无端好了一些,觉得昨夜救巴图救得值了。 她挺胸抬首,双手轻扣身前,慢慢走上前,往宝音和陈岚所在的马车走过去,目不斜视,比任何时候都要端庄严肃。却在经过白马扶舟的面前时,听到一道嘲弄的哼声。 时雍侧过脸看去,便与白马扶舟视线对上。 她仰脸不动,白马扶舟唇角抿起,无视他目光里的锐利,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阴冷的脸上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郡主,请。” 时雍冷冷剜过他,轻哼一声,回以冷嘲,然后转头,又不巧与赵胤的目光对个正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相视片刻,时雍想到昨夜从他房里离开时的情形,虽说心里早已消气了,但大庭广众之下,她看着某人这张冰峻无波的脸,做不到主动求和。 于是,她同样哼了一声,转开头走了。 白马扶舟见状,原本紧抿的唇勾了起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戏谑道:“看来侯爷也伺候不好你这位小祖宗啊。” 赵胤侧过脸,一双眼睛冷光四射。 白马扶舟并不畏惧,迎上去与他相对而视,笑得越发惬意。 “与侯爷一样不被郡主待见,本督深感荣幸。” 赵胤剜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别开视线,目光追随时雍的背影看去。但见方才还眸染硝烟,面有烽火,根本不愿理人的那女子,走到长公主的马车前便换了一张笑脸,目光柔和,唇角含笑,温情又脉脉。 哼! 他也哼了声。 白马扶舟一愣,笑了起来。 “哼!” …… 时雍对背后两个男人的暗自较劲一概不知,看到宝音和陈岚,就按何姑姑方才教的规矩,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脆生生地道: “娘,姨母,我是不是来晚了?” “没有。外面风大,快些上车。”宝音含笑看了陈岚一眼,“这孩子,越发懂事了。” 陈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勉强笑一笑,又没能笑得出来。 “还得姐姐多多教导她。” 宝音道:“这话真是羞煞我也。我自己都是一个野大的,要论规矩,比囡囡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野大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岚看着出落得花骨朵一般的女儿,眼皮微微垂了下来。 十八年了,生她却不曾养她,幸得老天眷顾,她习得一身本事,没有走歪路…… 宝音看陈岚神色落寞,朝时雍努了努嘴。时雍赶紧乖巧地坐到陈岚的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双眼在马车的小几上扫视起来,看到盒子里有零嘴,脸上立马笑了开来,伸手就去拿了来吃。 陈岚想要提醒她注意规矩,见宝音没有开口,反而很是开怀的模样,又生生把话咽了下去,转而道:“马车颠簸,少吃一些,以免胃中不适。” “我晓得。我不怕。”时雍边说边吃,满脸洋溢着欢快的少女气息。 这样的她,看在年近半百的宝音和陈岚眼里,全是逝去的年少时光和满满的回忆。 曾几何时,她们也如阿拾一般,率性而为,喜怒全在脸上。 “长公主,吉时到了。” 帘外传来太监焦融的声音,宝音收住表情,肃穆道:“出发吧。” “喏。” —————— 这一天是光启二十三年七月二十六,前往阴山皇陵祭祀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嘎查驿站出发,抬着香烛纸钱、三牲六畜等祭品,举着一副副写满了经文的黄幡,引来整个嘎查的百姓围观。 阴山皇陵是北狄老祖宗的陵墓,几乎每年都会举行祭祀,老百姓看多了北狄皇室的祭奠,却第一次看到南晏皇室来祭祀,尤其听说队伍里有两位公主一位郡主,尤其还有永禄帝的长公主,更是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奈何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他们看不到公主,只看到一群英姿焕发的侍卫禁军在几个玉树临风的英俊男儿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北而行。 或许是这种比北狄皇室更为隆重的祭礼震住了他们,又或许是阴山百姓身在“金三角”地带,素来对北狄朝廷没有什么归属感,受南晏文化的影响更为深厚,一个个心甘情愿地高声喊着“公主千岁”,有一些甚至还双手合十跪了下来,把宝音当成菩萨一样参拜。 这让同行的成格公主脸上挂不住,不由怒火中烧。 南晏长公主来祭祀自己的先祖,哲布亲王自当陪同。成格公主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自然不甘落后。为了出行方便,她特地换了一身男装,跟在哲布的身边。 从公主变成公子,这一声声“公主千岁”自然没有她的份。 成格听那声音十分刺耳,低低哼一声,斜眼瞄哲布。 “三叔——你听到了吗?这些人是不是瞎子,看不出来那是南晏的车驾,是南晏的公主吗?怎地这般谄媚?” 哲布一听这话,冷冷扫她一眼。 “闭嘴!你不要惹是生非。” 成格不满地皱起眉头,“我哪里就惹是生非了?我就是看不得这些人。你这个亲王在面前,也没见他们这么恭敬……” 哲布道:“我们突然前来,百姓未必知情。” 成格嗤一声,“我又不是头一次来阴山祭祀,你可哄不了我。父皇说,这阴山地带的人,全都生着反骨,我看确是如此,他们嘴里的传说是当年力克阴山的南晏战神赵樽,骨子里认的也是南晏的祖宗,哪里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哲布看她口无遮拦,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管住嘴巴,然后又四下望了望,看到身边只有自己的侍从,这才稍稍缓了表情。 “成格,你姑娘家家的,少理会这些闲事,有空多读些书,别整天到处去野。” 一听这话,成格急了。 “这是国事,哪是闲事?父皇只得我一个女儿,是把我当儿子养的,我怎么就不如男儿了?” 章节目录 第642章 掏心掏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哲布看她画得英气勃勃的两道浓眉,双眼微微眯起,小声道:“南晏和北狄的恩恩怨怨,一时半会说不清。你只须记得,宝音长公主是我的表姐,你的表姨就对了。一会见着她,恭敬一些,嘴巴乖顺一些,别让人觉得你没有规矩。” 一听规矩,成格就急了。 “你是想让我学那个明光郡主是吧?” 她不满地瞪一眼马车的方向,重重哼声,“三叔,我讨厌她!” 哲布抬抬眉,“叫你小声。耳朵聋了么?” 成格撇了撇嘴唇,突然抬起眼看了看前方随驾护卫的赵胤,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东定侯这么一个俊美男儿,怎会看上这么个奸诈阴险,装腔作势的女子?他也瞎了眼不成。” 哲布语迟。 审视她片刻,无奈一叹。 “出门前,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若是记不得了,那便立马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 成格翻了个白眼,“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别做。三叔,我都记得。我又没有在别人的面前说,我只是说给你听,难不成你还会说出去不成?反正,我就是讨厌她,一看就是以媚色伺人的女子……” “成格!”哲布一抖马缰绳,沉下脸来,打断她,“我不想再听到你在我耳边说旁人的闲话。” 成格公主昨晚被时雍羞辱得体无完肤,气了一宿还没有解气,满腹都是牢骚,可是看到哲布是真的生气了,她只能把话咽回肚子,不满地哼声,偏过头去。 “我就是要看看,她是什么狗东西。有没有那个福气……” ———— 时雍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上,对外面的事情浑然不知。从嘎查到阴山皇陵的山脚只有几里路程,不算远,但队伍行进很慢,马车摇得她昏昏欲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昨晚欠的瞌睡全都来找她,脑袋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又一点,身子还保持着端正的姿态,这让陈岚瞧得有些心疼,拿了个毯子搭在她身上,把她的头扳过来靠着自己的肩膀。 时雍并没有睡踏实,这小动作惊醒了她,但她佯做不知,顺理成章地倒在陈岚身上,享受这片刻的母爱。 马车里安静了好一会。 宝音以为她睡着了,突然小声开口。 “囡囡。” 陈岚抬起头,目光平静。 “姐姐是为了巴图的事情,想要质问我么?” 宝音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我原是答应了你,巴图任由你处置的。只是……此人伤你至深,我怕他搭上北狄,不仅影响乌日苏的汗位,还会对我南晏造成威胁,我便没有与你商量……” 陈岚道:“果然是姐姐动的手。” 动手的人,虽然是白马扶舟,但是宝音没有否认陈岚的话。 因为她首肯了此事,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囡囡,你的心太软。”宝音叹息一声道:“你当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却未必会这么想。说不得早就有了许多恶毒的点子,想着要收拾我们……我不信任他,因为他是阿木尔的孩子。” 陈岚道:“可他也是阿木古郎教出来的。” 宝音一怔。 突然间,哑口无言。 陈岚从来不曾在她面前主动提起阿木古郎,就是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眼看宝音不说话了,陈岚当即垂下眼眸,满是歉意。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想说一个事实。” 宝音苦笑,“都是老皇历了,早该翻过去,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顿了顿,她直盯着陈岚苍白的脸,“倒是你昨夜所为,让我有些诧异。我尚且记得当日你在我和炔儿面前,痛斥巴图,甚至不惜开口让炔儿派兵攻打兀良汗,这是何等仇、何等怨?为何如今见到仇人,你不仅对他手下留情,还对他施以援手,救他性命?” 陈岚搂住时雍的手,微微一缩,手指慢慢动弹片刻,迟疑许久,这才慢慢看着宝音。 “我恨他。但我不想他死。” 这不是矛盾么? 宝音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静待下文。 这一等,就又是许久。 在马车辘辘的滚动声里,陈岚沉思许久,突然凄声一笑。 “或许,我不想让他这么痛快地死。我想他活着,余生痛苦,看我快活。” 余生痛苦,看我快活。 宝音琢磨着陈岚这句话,突然开悟了几分,眼睛亮了亮,哼笑着点了点头。 “囡囡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人死如灯灭,万事皆可空。他舒舒服服去死了,余生痛苦的便是我们。何不让他痛苦,眼睁睁看着我们快活?” 宝音一边说,一边倾身过去,将手放在陈岚的膝盖上,温柔地微笑着看她,说得掏心掏肺。 “囡囡,昨夜我没有与你相商便对巴图痛下杀手,是我的不是。但是你,往后有什么想法,别埋在心里头,都说出来好吗?我是你的姐姐,就算这天塌下来了,我也会护着你,永远站在你的一边。你懂吗?” 陈岚听着宝音情真意切的话,看着保养得怡却仍是沾染了岁月痕迹的长公主,心窝一窒,眼睛突然酸涩,水雾浮了出来。 “姐姐,我……我太不争气了。一生碌碌无为,胆小怯弱,给先帝先皇后,给你和炔儿添了无数的麻烦,是我让大晏皇室蒙羞,我愧对你们,愧对父母……” 宝音握紧她的手,压着嗓子道: “傻妹妹,你在说什么?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炔儿也是你的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何来麻烦一说?你以后能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公主?我大晏堂堂正正的公主?” 这番话不知哪里触到了陈岚的心扉,她突然悲从中来。 “你们拿我当亲人,当公主。可我只是一个孤女……我不能躺在父母的功勋薄上理所当然地做一个蛀虫,毁掉父母用性命换来的尊荣。” 她低低饮泣一声,怕吵醒阿拾,又强压着泪声咬紧下唇,将阿拾搂住,只余肩膀颤动。 “我是个孤女,我不想我的孩子,也是孤女……” 宝音盯着她,许久没有动。 心里想:也许这才是她留下巴图的本意吧?她不想阿拾没有父亲。 唉! 宝音一叹。 “囡囡,你说的什么胡说?阿拾有你,再不济,还有我。她怎会是孤女?只要我活着一天,阿拾就荣宠一天。将来,赵无乩若是欺她,负她,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喂狗!” 她说得狠,吓得趴在时雍脚边睡觉的大黑颤了一下,抬起头来。 宝音看着大黑心情便开怀,噗声一笑。 “快睡!不喂你吃,我知道你嫌弃。” 大黑舔了舔嘴巴,拿爪子刨她一下,仿佛在说“我不嫌弃”。狗子就是开心果,大黑这一动,让宝音愁绪全无,突然便乐了起来。 “哼,那我便听囡囡你的,暂时饶了他吧。只是那个褚道子——” 说到这里,她瞄了一眼装睡的时雍,低了几分声音,却颇有几分警告之意。 “他的账,还是要仔细算清楚的。” …… 这番话一字不漏的都落在了时雍的耳朵里,她心弦绷紧起来。 看来长公主对褚道子做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笔账若当真算起来,岂不要了他的性命? 时雍心里着急,又不敢接话,只能继续装睡。 宝音似乎知道她醒着,哄完了陈岚,不再说褚道子的事了,而是专心地拿了肉脯喂起大黑来。 这大黑长着一张贪吃的嘴巴,在信任的人面前还是很会讨好卖乖的,为了吃,什么都可以,击掌作揖,俯地而拜,十八般武艺都会,逗得宝音咯咯直笑。 马车行到阴山脚下,时雍才在一串迎面而来的马蹄声中“惊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假意打个呵欠,“到了么?外面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吵?” 陈岚没有说话,宝音叫了焦融来问,却听他喜滋滋地道:“长公主,有贵客来见。” 贵客? 时雍心里刚刚起疑,便听焦融接着道:“是定国公府千金和少将军夫人一行。” 乌婵? 陈红玉? 时雍心里怦怦乱跳,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 她们怎么会突然来阴山? 章节目录 第643章 千里迢迢而来的理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知道乌婵和陈红玉唱的是哪一出,按捺下心里的忐忑,只做一副小女儿娇态,欢快地笑着,兴高采烈地打了帘子朝她们招手。 “这里——我在这儿,婵儿,红玉。” “阿拾,终于又见到你,可让我一番好想。” “你们怎么来了?” 乌婵婚后稳重了许多,可是看到时雍便一瞬破功,当即就激动地奔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和她又说又笑,丝毫不顾及自己少将军夫人的身份,而陈红玉一如往常,清清冷冷的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走路也是稳稳当当不徐不疾,上前先向二位公主请了安,这才拉了乌婵一起来致歉。 “我们不知今日阴山皇陵有祭典,冒昧打扰了,还请二位殿下见谅。” 宝音看着两个风尘仆仆脸蛋红红的小姑娘,不介意地笑了笑。 “你们为何而来?这千里迢迢,家人可会担心?” 陈红玉看了乌婵一眼。 “嫂子……” 乌婵娇羞地低下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陈红玉收回视线,代为回答,“回殿下话,我们特地从京城而来,是为了找明光郡主。” “哦?”宝音瞥了时雍一眼,更加好奇起来,眉梢扬起看看几个小姑娘,似笑非笑地道:“找阿拾有何要事?你们这些小丫头,有何秘密,还不快些道来。” 陈红玉眼风再一次睨向乌婵,见她恨不得把头钻入地缝里去,微微抿唇,平静地道:“殿下,我嫂子嫁到定国公府有一阵子了,一直没有喜讯。我父亲着急得很,请了好多大夫来瞧,一直没找到原因。” 陈宗昶? 宝音不太意外地点了点头。 “后来呢?难道阿拾竟有送子的本事?” 陈红玉眉梢若有似无的扬了扬,“后来说是,可能我哥他……”陈红玉眉梢不自然地耸动几下,低低道:“是我哥自己的怀疑,他说上次服了明光郡主给的解药,身子似乎就受了些影响。这不,我嫂子心急,便带了我出门寻药而来。” 咳! 时雍差点以为听岔了。 陈萧居然自认“他不行”? 然后,乌婵竟是因为生孩子的事情来漠北找她? 这夫妻二人,会不会太荒谬了? 时雍诧异地看了乌婵一眼,见她害羞低头,将疑惑咽了回去。 宝音听了这个解释,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怔了片刻,轻咳两声,这才笑开。 “你们呀,真是孩子心性……这生孩子也不是说生就生的事情。年纪还小嘛,何须急于这一时?先母曾说,女子年过双十之后再受孕生子,那才是最好的时间,这才哪到哪儿啊,急什么?” 乌婵羞得垂下了头去,结结巴巴地道:“也,也不是急……就是每日在京中,格外想念阿拾,又不想看公公每日为此叹息……” 一听“公公”两字,宝音便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当真为难你。定国公抱孙心切,举朝皆知,是不是他给你脸色看了,还是他逼你了?哼!哪有这么心急的人。等回了京,我得好好教训他一番。儿媳妇娶回家不是给他传宗接代的,哪有像他这么做公公的人?” 乌婵和陈红玉听到长公主的话,都有些咂舌。 在一个女子嫁人以传宗接代为己任的时代,宝音这番话可谓叹为观止。 便是时雍听了,也有些诧异。 她一直觉得宝音与旁的女子不同,但每次都会以她“贵为长公主”,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来解释过去,如今仔细琢磨,宝音的言行举止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时不时冒出嘴边的“先母说”,常让时雍有种错觉——这个懿初皇后会不会是穿越前辈? 她的疑惑没有人能解答,此时,她也不方便询问乌婵前来的真正原因。 为免错过祭祀的吉时,几个人寒暄几句,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队伍便继续出发了。 陈红玉和乌婵不是独自前来的,随行还有五六个侍卫和两个丫头。时雍瞧了一眼,在乌婵的侍从里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燕穆和云度,心下不由咯噔一声,更是觉得乌婵的来意,绝非嘴上所言。 此处已是阴山脚下,但是离皇陵还有一段距离。车驾难行,二位公主也得下了马车,坐上肩辇,再步行往皇陵而去。 阴山地区有其地理的特殊性,自几十年前永禄爷发现狄朝太祖皇陵开始,北狄曾数次提出想要修葺皇陵,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法进行。 若是北狄大举修葺皇陵,派兵进驻,相当于就坐实了阴山的归属,这是南晏和兀良汗都不肯承认的。因此,晏、兀、狄三国虽没有为此撕破脸,但阴山到底归属于谁,至今仍是一个敏感的国事问题。 而这也是哲布亲王无论如何都要陪着长公主前来的原因。 南晏长公主亲自祭陵,在他看来,有暗示阴山主权的意思。皇陵埋的是北狄的老祖宗,但狄朝是南晏的“前朝”,北狄已经被南晏撵到了草原,而兀良汗与北狄本就出自一祖一脉。这阴山的归属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不下,三国又互为姻亲,就这么拖了下来。 于是,众人如今祭奠的皇陵,仍是当年被永禄爷破坏后又被懿初皇后夯填回埋的模样。 阴山又名“达兰喀喇”,山脉层峦起伏,沟壑纵横,地势险峻雄伟,颇有气势磅礴之态,其南坡山势陡峭,北坡更为平缓,整个山脉横于大地,仿若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阻挡了南下的寒流与北上的湿气,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分界线。 北狄修建的祭台便建在阴山北坡——传说中“皇陵墓道”外面。 为什么说是传说? 因为墓道封填后,再没有人进去过。 北狄人原本在北坡的山腰建了一个极大的守陵驻地,还有一个大祭台,但由于阴山的属地问题,只能空置了下来。如今的守陵人是阴山脚下的一户牧民,他们不是北狄士兵,只是普通百姓,拿了北狄的银子,尽责尽职地守在这里。当然,阴山也没有南晏和兀良汗的士兵活动,倒是常有来自多国的“探墓客”常来常往,然后无功而返。 神秘宝藏的事情一直流传,但若说谁能掘了阴山皇陵还有命在,也是一个笑话。 祭台上的三牲六畜瓜果菜肴都摆放妥当,还有早已备好的磬器大鼓等祭祀礼乐之物。 众人站在祭台前,整装肃穆。 “吉时到!祭陵开始——” 白马扶舟临时充当了司礼官,一脸严肃地用他清冽好听的嗓音念道: “光启二十三年七月二十六,岁次辛丑年、丙申月、癸丑日,大晏宝音长公主、通宁公主携北狄哲布亲王、成格公主、南晏定安侯、诚国公世子元驰……等,同祭狄太祖萧乾、元昭皇后墨氏……” 祭文很长,白马扶舟念得不疾不徐。 哲布在听到“光启二十三年,宝音长公主携哲布亲王”时脸上便已有些不悦,但仍是生生按捺了下去。 宝音虽是他的表姐,但时下以男子为尊,若不是这个长公主被宠得无法无天了,一个女儿身,哪有她率众祭祀的机会?更何况,祭的是狄太祖,哲布是狄太祖的后世孙,怎么也应当将他的名字排在前面。 哲布没想到白马扶舟这么不讲规矩,而宝音也一脸肃然地受了,半分反应都没有。 祭文十分冗长,时雍听得昏昏欲睡,目光无意一扫,便看到了哲布紧攥的拳心,眼皮垂了垂,心下猜到了七八分,对宝音不由有些佩服。这天底下,大概除了宝音长公主,没几个女子有这么大的胆量,将自己置于男子之前了吧? 很明显,宝音的骄傲,是她的父母宠出来的。 时雍对先帝先后越发好奇了几分,再回忆听来的阴山皇陵的那些故事,只觉得胳膊凉飕飕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着一般。 章节目录 第644章 成格的挑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祭台前安安静静,除了白马扶舟的祭词,只有山风拂过耳畔的低低呜鸣。 时雍瞥一眼站在身边的乌婵,恰好,乌婵也在看她,目光欲说还休。 唱祭文时不能说话,时雍朝她眨了眨眼。乌婵抿了抿唇,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不是那么好。 时雍猜测可能与她此行的目的有关,默默收回目光,等祭文唱完,祭拜完毕,马上将她拉到一旁。 “婵儿,老实说,你为什么来了?” 乌婵道:“为你而来。” 哦?这么说“陈少将军有疾”是假的,陈萧莫名被亲媳妇扣了一口黑锅在背上? 时雍上下打量着乌婵,她比自己离京时丰腴了不少,哪怕一路上风餐露宿,也仍是白白净净的模样,很明显,她在定国公府没有吃什么苦,又稍稍放心了一切。 “说吧,什么事?” “玉令……” 乌婵刚说两个字,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立马止住嘴,握紧时雍的手,不无心酸地道:“你都瘦了。” 提剑走过来的人是陈红玉,她看了一眼双手交握的两个姐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长公主吩咐去院中小憩,走吧,此处山风大,嫂子注意身子,我走时哥哥可是特地叮嘱我,要照顾好你的。” 乌婵嗯一声,回头望着陈红玉笑了笑,又仰头看着阴山山脉,故作紧张地瑟缩一下。 “何止是山风大,我感觉此处妖邪得很,阴森森的,让人头皮发麻……” “嫂子。”陈红玉用眼神制止了她,“陵前莫妄议。” 乌婵本是民间女子,不懂那么多规矩,但她跟陈红玉关系好,很是听训,闻言咂了一下舌。 “晓得了。皇陵所在,定是风水宝地无疑,哪里来的妖邪?瞧我这张破嘴胡说八道。” 时雍本来就觉得此地阴冷诡气,被乌婵这么一说,更觉得脊背上麻麻的,胳膊泛凉。她回头四顾一下,发现赵胤正站在风口上与哲布说话,而成格公主乖巧地站在哲布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满眼都在冒小星星的模样,不由沉下了脸来。 “走吧,我们去院里讨口茶水喝。” 他们说的院里便是北狄人原本修来守陵驻扎,后来由牧民一家居住守卫的院落。 守陵的院落在祭台下面的坡坳背风处。牧民一家有十几口人,全靠守陵所获的银钱度日。昨日操布已派了人上山知会于他今日的祭事,因此,茶水饮食都早已备好,一家子正在殷勤地招呼远道而来的贵客。 陈红玉一路同行,时雍没有机会支开她,也没有机会更深入的询问乌婵。 不过,既然是有关“玉令”之事,那便不是一时一刻急得来的,她也就不着急了。 在院中坐下,时雍便煞有介事地为乌婵请了脉,又询问了一些她与陈萧的闺房之事。 乌婵怀疑这小妮子不安好心,脸蛋都被她问红了。 “红玉还在旁边呢,你别问这些……教坏小姑娘。” 时雍笑道:“红玉叫你一声嫂子,人家年岁可不比你小。再说了,不是为了让你顺利怀上麟儿,让你公公早日抱上孙子么?不问,哪里成?” 乌婵直瞪她。 陈红玉面无表情,说道:“嫂子不必拘束。放心,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不会害臊。” 噗!乌婵乐了起来,飞瞄她一眼,“这么说,我小姑子出嫁的时候,嫂子不必再耳提面命的教导一番了?” 陈红玉很认真地点头,“不必。嫂嫂若有不懂,可来问我。” 乌婵笑弯了嘴角,若不是要注意形象,她能直接叉腰朗笑三声。 时雍也觉得陈红玉可爱,逗她道:“我听这话……难道是说,我们陈小姐已经有了良人?” 陈红玉冷冷看她,“没有。” 乌婵插嘴,“我们陈小姐瞧不上那些男人。不着急,等嫂嫂慢慢为你物色一个……” 她话刚说到这里,便看到赵胤同哲布并肩同行,往这边走了过来。成格仍然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哲布,看到时雍,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拉下了脸来,嘴唇往下一撇,目光满是不善。 乌婵噫了声,转头看时雍。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瞪着你?” 时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淡淡地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成格公主。” 乌婵她们方才就已经知道,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是哲布亲王,但成格公主身着男装,一时半会不会引起注意。这时再看她的眉眼,确实与普通侍从不同。 “明白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姑娘该不会看上你家侯爷了吧?来者不善啊!” 时雍眼皮抬了抬,恰好赵胤的目光扫过来,二人隔空对视一眼,赵胤表情不变,时雍沉下眉眼,抿唇而嘲,“也许吧。” 虽说长公主不拘小节,但男客和女客仍是分开而坐,因此,赵胤负责招呼哲布亲王去了左花厅,成格公主身着男装,毫不避讳地随同而行,进门前,甚至还挑衅地朝时雍扬了扬下巴,轻哼一声,扯高嘴角,很是得意。 时雍知道她的目的和心思,不屑地勾了勾唇,云淡风轻地同乌婵和陈红玉交头接耳,待长公主和通宁公主进来,又乖巧地带着两个女子上去同她们说话,逗她们开心。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头真的快要气死了。 来到阴山,宝音感慨良多,心绪也不太平静。她曾听母亲说过,她便是在阴山有的。更准确说,是在阴山皇陵里……在皇陵地底被困的三天三夜,她的父母生不如死地煎熬,顺便造出了她。 这事很是玄妙。 宝音来祭拜,更觉得这是她与阴山的缘分。 因此,她准备在此小居一日,然后明天直接从皇陵出发去哈拉和林。她要留,时雍和赵胤等人,也只能陪着她留下。 “今晚要在这里住下吗?”乌婵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怎么觉得怕怕的。” 陈红玉道:“嫂子怎么变得胆小了?那夜你同哥哥赌气,一个人去坟地也没见怕的……” 乌婵咬了咬牙,小声啐她,“陈红玉,我发现你这女子不得了诶,学会暗地里挤兑人了。” 陈红玉抬了抬眉,“我这不是暗地里,是当面。” 乌婵哼声,“算你狠。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我可不敢再给你找良人,你这么凶悍,哪个不怕死的敢要……” 时雍看她俩互相挤兑,有些好笑,同时又对乌婵这桩姻缘多了几分信心。 “看来你在定国公府过得不错,同少将军感情也好?” 乌婵拉下脸,“好什么好?看到他就恼人得很。” 陈红玉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郡主,你别听嫂子口是心非。” 乌婵急了,“我哪里有?你哥本来就很讨厌……” 时雍笑不可止,“婵儿,可算有人治你了。” 三个女子正在窃窃私语,便见有人进来请饭。午膳已经安排好了,请二位公主和郡主小姐们一共就餐。 午膳仍然按男女宾客分了开来,时雍陪同二位公主用膳,愣是一眼都没有看到赵胤,心里无端糟乱起来。 “婵儿。” 吃到中途,她放下碗筷,用绢子摁了摁嘴角。 “我去更衣,你陪我一下。” 她身上的衣服很是繁复,上厕所不便,理由十分充分。乌婵一听这话,知道她是想与自己单独说话,点了点头,“刚好我也想去,我们一道吧。” 二人带着两个丫头从右花厅走出来,恰好看到从左花厅出来的成格公主。 这姑娘昂首挺胸,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很是鲜活俏丽,在乌婵看来却是讨打。 “阿时,她这到底是在作哪样?故意欺负你?” 时雍嗯一声:“她可能觉得我很善良。” 乌婵斜一眼成格那模样,再看了看时雍脸上的笑,“完了,这公主完了。” 时雍轻哼一声,阻止她胡乱张望的眼睛,拉了拉她的袖子,“走吧,我急得很。我们快些。” 看到她的眼神,乌婵会意地跟上脚步。 章节目录 第645章 烫手的山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主子更衣,丫头本要贴身相陪,但时雍和乌婵都不约而同地将侍女留在了恭房门口。 “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和你们郡主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随同时雍前来的人是塔娜,闻言看了时雍一眼,福了福身,“婢子明白。” 时雍凉凉看她,“没我吩咐,不可入内。” 塔娜再次应了一声,时雍这才挽了乌婵的手入内,绕过屏风,警惕地回望一眼,小声道:“可以说了。” 乌婵没有开口,而是低下头在衣服里翻找起来。时雍默默看着她,翻开外衫,又拉出贴身的中衣,用牙齿咬开衣角缝合的线头,用力一扯,线头撕开,缝在里面的玉令露了出来。 时雍一怔,“你拿到了?” 乌婵抽出玉令,放到时雍的手心里,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从那狗男人身上偷来的。为了偷这个玉令,老娘可没少牺牲色相。雍姑娘,你就说怎么感谢我吧,以身相许要不要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将那些与陈萧“斗智斗勇的过往”一笔带过。 可是,时雍仍然从她脸上瞧出了红晕。 “要。你说怎么许,就怎么许!”时雍轻笑一声,揽了揽乌婵肩膀,认真观察起这枚玉令来。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才是时雍第一次看清玉令。以往的惊鸿一瞥,都只是乍现眼前,远不像现在这般可以拿在掌心,感觉到玉令的温度、光泽,欣赏它浑然天成的玉质与精湛绝伦的造工…… “乖乖,这可是个好东西。” 且不说它有什么别的使命,单是这块白玉的价值就足以让人垂涎了。 “婵儿,这色相出卖得值了。” 时雍说完,看乌婵在翻白眼儿,又仔细端详着玉令,不解地道:“你拿了东西,少将军就没有发现?还由着你出来寻药,还由着你污蔑他不行,甚至说拐带了陈红玉随行?” “我管他?我偷了东西当然要跑!本来嫁给他就是为了这块玉令,现在玉令到手,我管他做什么?”乌婵说得分明有点心虚,偷偷瞄了时雍一眼,又道:“我也没有拐带红玉,是他自己不放心我,让红玉陪我同来的。” “他?哪个他?”时雍捉弄, “就是陈萧那个狗男人啊。”乌婵想到那家伙在自己身上做的那些孽,肩膀不由缩了一下,“反正能离他远远的就好。哼!想必他也知道自己讨人嫌,或是他在外面又有了相好,也懒得管我,我走了更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说得这么坦然,为何眉头不停地蹙,眼皮不停地跳? 时雍睨着她,“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分明就是挂念着人家。” “才没有。”乌婵矢口否认,“我一早就告诉过你,嫁给他除了帮你拿这个玉令,也是为了要一个名分,无奈之举。反正现在我是世子的嫡妻了,任他莺莺燕燕,我懒得管,他也不要来管我,我们各自安好就行。” 时雍将玉令摊在手心,眯起眼睛,“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要怎么交代?” 乌婵道:“要令没有,要命一条。他愿意哪样就哪样……” 说到这里,乌婵眉目突然暗下,语气不悦地道:“燕穆说,玉令是十天干信物,可陈萧那狗男人肯定不是十天干,更不是赵胤的人,他为什么会有玉令在身?而且,还当成宝贝似的看管着,让我费好一番工夫才到手。这又是为何?” 时雍觉得她话里有话,迟疑道:“为何?” 哼!乌婵隐隐有些郁气,“我想了许久,只有一种可能。这东西是那个女人给他的,他当成定情信物来珍藏着呢。” 那个女人? 时雍脑子过电一般,恍然顿悟。 “袁凤?” 袁凤是与陈萧青梅竹马私订终身,最后却劳燕分飞,被许配给魏州,结果血溅大婚当日的魏镇抚使夫人。 如此说来,此事就说得通了。 魏州是十天干的乙一,手持乙字玉令。袁凤不知何故,从魏州身上偷走了玉令,在大婚那日连同自己的私密贴身衣物等一并交给了陈萧,导致陈萧出现在案发现场,有了杀人嫌疑……而袁风与陈萧相见,不慎让魏州知晓,也因此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只是不知…… 魏州在大婚当日杀死了袁凤,那时可知玉令失窃? 袁凤又为什么要偷走玉令,便交给陈萧?是她发现了魏州的秘密,为了保护自己并留下证据?这个可能很大。 那么,在袁凤死前,有没有对陈萧有过什么交代? 当日袁凤之事,陈萧因此被看押了许久,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吐口交代细节。如今再次回忆此案,时雍脑子里清晰了许多。 “这个玉令,便是我在诏狱见过的那一个。” 时雍低低说着,将玉令牢牢握在掌中,感受着玉令的温度,脊背却有些冰冷。诏狱那一晚,黑衣人便是带着这个玉令掐住了她的脖子…… 杀她的人是魏州。 死去的魏州。 一个盖棺定论的答案。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亲口询问魏州,奉的是谁的命令,为何一定要致她于死地。 “快拿好吧。”乌婵看她沉默,紧张地看了看屏风,握住她拿玉令的手,小声道:“你记得这是你姐妹用身子换来的。听见没有?” 时雍哭笑不得。 “听见了。” 说罢,她郑重其事地收好玉令,随意地打听,“你有没有听少将军说起过,与玉令有关的事情?他如何得来,玉令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秘密?” “他怎会告诉我?都说是偷的,哪能聊起这个事?”乌婵想了想,还是不免有些气恨,“想到姓陈的狗男人把它当成宝一样收着,我就牙根痒痒……想必我一开离京师,他就会知道,玉令被我偷走了。” 时雍抬了抬眉,“怕了?” 乌婵道:“怕个屁。” 语迟一瞬,她又皱眉道:“你说他会不会追上来?到时候就难看了。” “可不么?你还满世界说人家不行。” “哪里是我说的?我走时,对公公说一直怀不上,想来找你寻药,公公怀疑是他不行,他自己就承认了。说大抵是吃了你的那个解药对身子有影响,可把公公吓坏了,这才许了我同红玉出京的,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走得了?” 时雍听得兴起,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那他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乌婵错愕地看着她,脸颊一瞬间染得绯红,伸出粉拳去捶她。 “要死了,你个死丫头,什么都问。哼!等你结婚了,看我怎么还给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从恭房里出来,与进去时没有异样,可是时雍拿了玉令,就像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心里七上八下,不免有些忐忑。 去往花厅的时候,她在门外看到侍从群里的燕穆和云度,眼对眼,目光扫过,彼此都没有什么表情,时雍心里却是一叹。 “燕穆是为了保护你来的?” 乌婵听了,脸倏地沉下,“他啊!自是为了找你而来。” 时雍低笑一声,“都过去了,你别再气恨他了。做朋友,燕穆还是合适的……你能否认,他这么远跟着你而来,就没有几分护卫之意?” 乌婵抿唇,收起表情。 “你说得对,都过去了。我都快忘了。唉,主要是陈萧那个狗男人给我气得呀,阿时,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可气……” 两个人久未见面,乌婵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走一路,她便说了一路,三句话不离陈萧。虽然话里话外全是贬义居多,可谁说,常挂嘴边的人,不是因为惦念? “对了,阿拾,你可知道赵焕的事情?” 三生崖上那一跳,时雍便与京师的事情断档了。赵胤后来有同她提过赵焕被光启帝圈禁一事,但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深说。 时雍勾了勾唇,“怎么,圈禁还能作妖不成?” 章节目录 第646章 鬼故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听这话,乌婵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几分。 “那可不么?此人当真是绝世妖人,真能造作。你猜怎么着,他圈禁也能搞大婢女的肚子……” 时雍一怔,“不是阮娇娇?” “要是阮娇娇那就不是事儿了。是阮娇娇的侍女,叫什么秋莲的姑娘。听说还是当着阮娇娇的面儿做的……把阮娇娇气了个半死。你说他也是贱,有阮娇娇那样的美人在侧,居然能看上相貌平平的秋莲?” 时雍冷笑一声。 “没吃过的……都是香的。” 乌婵低低笑了起来,“那倒是。有时候我都羡慕他会投胎。身为先帝之子,犯下那等弥天大罪,也能活得好好的。说是圈禁,其实除了身不自由,旁的也没有什么两样,有吃有喝,有美婢伺候,多美的日子。” 时雍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与赵焕的过去,是上辈子的事情。 如今与乌婵谈起这个人,她就像个旁观者,恍若隔世。 她抬起头,月光入怀,在肩膀洒下一片银白,小院隐隐有声,却安宁如同世外。 原来再多的恩怨情仇都会被时间磨灭,重新投了胎,前一世的恩怨也都能放下了。 时雍轻笑,“投胎,也是一门技术。” …… 用完了午膳,宝音和陈岚去午睡了,时雍和乌婵、陈红玉二人在守陵的小院附近四处闲逛。 今日天气阴沉,没有阳光,四处阴凉凉一片。 牧民一家独自在此守陵,想必也是很闲,他们开了荒地,种了些庄稼,还养了牛羊等牲畜。只可惜,大概是土地太过贫瘠,庄稼枯黄萎靡,牛羊蔫蔫瘦弱,不像是能茁壮成长的样子。 “阿拾,红玉……” 乌婵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身边的时雍和陈红玉。 “我怎么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 她们就在小院旁边的小园子里遛哒,外面有兵丁驻守,不会有闲杂人等能够进得来。因此,为了说话方便,她们没让侍卫和丫头跟随。 听了这话,陈红玉捏紧了手中的长剑,就要转头,却被时雍轻轻按住了手背,阻止了她。 “一只小野猫罢了,不必紧张。” 小野猫?陈红玉看她一眼,松开了手。 “那个成格公主?” 时雍没有否认,乌婵吃惊地问:“她到底要干嘛?” “鬼知道。”时雍将上次在冁北发生的事情说给了两位姐妹,低低地道:“想必是心有不甘,一直记恨着我,想找机会收拾我罢。无妨!我们继续逛。” 乌婵眯起眼打量她,“阿拾,你变善良了?” 时雍道:“或许。” 这个小园子紧挨着他们吃饭的院落。当年北狄人修的地方挺大,但守陵的牧民就只有一家子,所住的房间有限,好多地方便荒芜了下来,这里还是昨日才刚刚收拾出来的,到处都堆放着木板竹竿等杂料。里面没有人,幽静得好,方便姐妹叙话。 当然,也方便时雍抓野猫—— …… 成格缠了哲布大半日,就为了气死时雍。 因为长公主不便招呼哲布亲王,这任务便落到赵胤头上,他全程陪同哲布,成格便趁机在他身边作妖,时不时故作亲昵地问上他几个问题。赵胤碍于哲布的脸面,也不好完全不理会她,于是,她玩得很是开心…… 然而,她如此卖力,时雍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好像丝毫都没有被她影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这让成格公主心里很是憋屈。 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舒服自在? 上次害得她昏迷,差点就没了小命。虽说救了她,那不是应该的吗?她凭什么说是救命恩人? 哼!什么恩人?仇人才是! 成格想不通,来桑怎会迷恋这么一个女人? 是比她好看吗? 好像是,皮肤比她白,眼睛还会发光,仿佛会勾搭人似的,个子也比她纤瘦高挑一下,天生就长得像个狐狸精。 成格越想越气,莫名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来。 她还是吃得太多了,脸上肉圆肉圆,腰也不够细,屁丨股不够她翘,草原的水土也养不出那么白的皮肤,还有那双眼睛,她怎么看起来人就傻傻的…… 啊!要疯了。 成格咬牙切齿地想着,将自己贴在墙壁上,发现前面的三个女人已经转入了园子的角落。她低头看了看手上拎的麻布袋子,冷哼一声,迅速绕道,赶去了她们的前面…… 小园里有一口小池子,久未使用,水面上浮着绿油油的萍,水色脏污,看不出浅深,成格从袋子里拉出鱼线,缠在两侧的大树上,仔细观察一下地势,又将袋子打开,把一只小花猫放出来,丢到池子里,学了两声猫叫,猜着时雍她们马上就要过来了,赶紧开溜。 哪料,她脚步刚刚抬起来,要跃过鱼线,一根长竹竿突然从斜刺里伸出来,敲打在她的脚踝上,成格始料不及,慌不迭地躲避……然而,她运气不好,脚下没有站稳,刚好踩到池塘边沿,身子往后一仰,人便直直落了下去。 “啊!” 惊叫声震耳欲聋。 乌婵丢下竹竿,故作吃惊地跑过去。 “啊呀,这是谁家的猫儿落水了。红玉,阿拾,快来打捞。” 陈红玉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从杂料堆里抽出一块木板横放下去,身子腾空而起,一个起跃,脚尖轻点木板,将尚在水上浮萍里挣扎的小猫咪捞了下来,然后一个转身,稳稳落在池塘边的石沿上。 “漂亮!红玉好功夫。”时雍懒洋洋地拍着手,看了看可怜的小猫咪,掏出绢子擦去它身上的浮萍,“你也是倒霉,怎么就落水了呢?” “喵——”猫儿舔着身上的水,喵喵地叫。 而尚在池塘里的成格,双手慌乱地刨动着水,想去抓那快浮木。 “救命。救命啊!” 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就知道是一只旱鸭子,不会游泳。 时雍好笑地抱起双臂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一言不发。 成格愤愤地低吼:“你看什么看,救人会不会啊?心肠歹毒的女人。” 时雍抬了抬眉,似笑非笑,“扑腾什么?站起来,水不及胸,能淹死你?脑子都不长,还想整人?可笑!” 奚落完了成格,看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池塘里,要哭不哭地看着自己,一头一脸的绿萍,狼狈又难堪的模样,终于哼笑一声,转了头,不再理会。 “走吧,我们把猫咪抱回去,用巾子擦干,不然着了凉,是要生病的。” 乌婵和陈红玉点点头,抱着猫咪转身走了。 “喂!” 成格看着她们相携而去的身影,气得咬牙切齿,疯狂地打着水,“你们回来,拉我一把。混蛋!混蛋!猫都要救,就是不救人!” 后来,成格是自己爬起来的,但是她没脸这样回去,一个人偷偷藏在小院的柴垛里,准备等到天黑,没有人注意了,再悄悄溜回去,不必那么丢人。 …… 时雍回来后没有看到成格耀武扬威,还有些不习惯。 当然,她不会太在意成格有没有回来。池塘水不深,她能站在水里,自然也能走出来。就算她不乐意“亲自”爬起来,她也是北狄公主,她不见了,自然有人会去找她,无须她操心。 晚膳的时候,时雍见了赵胤一面,两个人仍是遥遥相望,没有说话。只是散席的时候,谢放等在了门外。 他道:“侯爷说,晚些时候来你房里。” 啧? 说的什么? 时雍歪着头看谢放。 “我怎么听着这话,侯爷是要来临幸青楼艳妓?让我好生准备着的意思?” 说话,她不看谢放什么表情,回头招呼了乌婵和陈红玉,笑盈盈地道:“麻烦回禀侯爷,我要陪小姐妹,没空招呼他老人家。自撸吧。” 自撸? 谢放错愕一下,不知听懂没有听懂,面无表情地走了。 时雍见状很是解气,仿佛一天的不满都散了,回到房里,便招呼了乌婵、陈红玉、塔娜、恩和、春秀、子柔,还有她们的两个小丫头,围坐一起。 “明日启程去哈拉和林了,今儿难得在阴山皇陵过夜,我们来玩个乐子吧?” 乌婵看她的表情,也有点小兴趣。 “什么乐子?” 时雍走过去,吹灭了油灯,只留下一盏幽幽的烛火,坐下来双手捧着脸,逗弄她们一般说道:“天时地利人和,不讲鬼故事,多可惜啊!” 一听鬼故事,春秀和子柔两个小姑娘当即捂住了耳朵。 “不要!不要听。” 时雍摆摆手,“那你们两个小丫头,就不用参与了,坐旁边去。我们几个来,抽竹签长短,抽到短的就讲,一人一个故事,讲过的不用再抽……” 乌婵看着她的脸,头皮都麻了。 “这叫什么乐子嘛。不好玩,本就害怕了,你还火上浇油……” 时雍笑道:“那不然今夜怎么过?” 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大家都不是很习惯。时雍不太想睡,准备明天马车上补眠,但是这么干熬着等天亮也不是事儿,总得找些事来做的。 “讲吧。”陈红玉道:“不用抽签,我先讲。” “啊!” 众丫头抽气看着她,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 陈红玉一本正经地坐下来,目光幽凉。她本就不爱笑,不说话的时候就给人很严肃清冷的样子,在这样的夜晚,她说要讲鬼故事……这本身就很鬼了! 乌婵抱住双臂,肩膀抖动一下。 “不行,红玉还没有讲,我已经开始害怕起来。” 陈红玉撇头看她,“那你要不要听?” 乌婵放下手,“听。” 又害怕,又想听,这便是大多数人听鬼故事时的心情了。陈红玉开讲的时候,就连春秀和子柔两个嘴上说着害怕的人,也凑了过来,坐到时雍身边,一眼都不敢看背后被灯火映出来的黑影…… “我曾被父亲送到京外习武。有一天深夜,我和一群师姐妹聚在一起,为打发时间,有人提议讲鬼故事。我们所在的那间屋子很大,空荡荡的,想是许久不曾住人了,仔细嗅来,仍有潮湿腐败的气味,阴森森的。” 众人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脊背发凉。 “我们围着一盏蜡烛,一个一个开始轮着讲。我们一共七个人,我是第一个讲的,等我讲完,我又听了七个故事。开始我没有察觉有何不对,直到第八个故事听完,大家准备散了,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还没有讲呢,她们怎么就走了。’接着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我们讲的故事她们听不到。’‘为什么?’‘我们是鬼。画中之鬼。’ 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回头,就看到墙上有一幅挂画,画中是两个并排而坐的男女,画中人惟妙惟肖,活龙活现,好像有了血肉一般,呼之欲出,他们的眼睛仿佛就盯着我……” 说到这里,陈红玉突然冷幽幽地伸手一指,“好像那幅画一样。” “啊!”丫头们惊叫起来。 这个屋子正如陈红玉描述的一般,挂着一副男女并坐的画像,被她这么一说,众人觉得画中人的眼睛真的在盯着自己,一个个脊背发寒,头皮都麻了,不敢再去看话,而是紧紧抱住自己,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盯住陈红玉。 “然后呢……” “红玉,你快说啊。” 怕,还想听。 陈红玉微微抬起袖子,捋了捋头皮,徐徐道来:“后来我害怕地问师姐妹,问她们有没有听到声音,没想到,她们都说没有。我说画中人在说话,她们都嘲笑我被鬼故事吓到了,于是,我转头指给她们看,可是,墙上空荡荡漾,哪里还有画?” 她话音未落,几乎所有人都齐齐回头望向那幅画—— “啊!” 这一次惊叫声更大了。 墙上空荡荡的,哪里有画? 章节目录 第647章 消逝的挂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墙上的挂画怎么不见了? 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不知将什么东西吹倒在地,发出噼啪一声。 紧接着,“轰”的一道雷电,击落大地,闪电的亮光映着众人惊恐的脸, 苍白、悚然,失色…… “有鬼!?” “有鬼啊!” 丫头们慌成一团,纷纷叫喊着往时雍身边挤过来。头碰头,肩碰肩,互相搂抱着尖叫。 时雍笑着瞪了陈红玉一眼,“这种鬼天气,你还这么能吓人。” 陈红玉摊手,一本正经地道:“我没有啊,谁看到我做了什么吗?” 时雍哼一声,“那画怎么没了?” 陈红玉道:“我也不知。” 哼!时雍扫她一眼,很想捏一下她的脸,可是陈红玉这个人太清冷太正经,她下不得手,只能似笑非笑地拍拍春秀和子柔,安慰她们。 “别怕,画就掉落在柜子背后。” 众人惊讶地看过去。 “啊?为何呀?” “这叫障眼法。陈小姐逗你们玩呢!” 陈红玉动作很快,障眼法玩得很出色,可时雍还是看到了她趁人不备从指尖发出的暗器,恰好击中了挂画的绳子。而几个小丫头完全被她的故事带走了注意力,哪里会看到这个小动作? 为了证明确实有画在,以解开小姑娘们的恐惧,时雍推开扒开她身上瑟瑟发抖的春秀,慢慢起身走了过去。 柜子就在挂画下方,没有贴着墙,画掉下去刚好被柜体掩住,发现不了,这才能唬人。 她有些佩服陈红玉的才思,刚想挪开柜子,门外就传来一阵嘀嘀嗒嗒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个沉重而冷厉的声音。 “劳烦问一下,成格公主可有在此?” 时雍收住挪动柜子的手,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众人,示意塔娜过去开门。 门拉开,一道寒风扑面而来,将微弱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停,差点熄灭。 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是哲布和两名侍卫。 哲布看着房里围坐的女子,再看那一盏微弱的烛火,似乎也有些奇怪,她们是在做什么。 不过,他不便相问。 屋子里的人一目了然,成格不在这里。 哲布眉头微微皱起,换一个问题:“请问诸位姑娘,可曾看到成格?”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 哲布的目光从丫头们的脸上,移到了时雍的脸上,声音又凉了几分。 “我听侍女说,成格午后便尾随郡主而去,不知她可曾给郡主添麻烦?” 这句话问得客气,可是语气已有明显的怀疑,或者说,这分明就是专程来质问她的。时雍同乌婵和陈红玉交换个眼神,淡淡一笑。 “有。” 哲布目光变了颜色,“请问郡主,成格在哪里?” 时雍道:“下午我和两个姐妹在园子里闲聊,看到成格公主将一只小猫丢入池塘,接着自己也跳下去玩耍。我们看那小猫可怜,便把猫儿带走了。至于成格公主,池中水浅,除非她自愿,不然肯定是淹不死的。” 这话说得火药味十足,但还算克制。 哲布听她语气便知成格与她们有过冲突或是龃龉。但事已至此,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他不便多说,只是语气有些不悦。 “敢问郡主,池塘在何处?可否遣人带路前往?” 时雍勾了勾唇,将池塘所在告诉了哲布,“夜深了,我屋中全是姑娘,怕是不便为亲王带路。亲王请吧。” 在这个宅子里,时雍完全不担心成格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失踪,无非是她公主病发作,又在玩什么花样罢了。时雍下了逐客令,哲布眉间隐隐浮现出一丝焦灼,但还是礼数周全地行了礼,这才带人离去。 乌婵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重重哼一声。 “亲王了不起啊?我们又不是他北狄人,耍的是什么威风?也不看看自家侄女什么德性,要不是遇上我们心怀善意的人,骨头都给她拆了———春秀,关门,继续讲故事。” “啊!我不去,我不敢。子柔,你去。” “我也不敢!” 外面的风很大,呜呜响过不停。 天际仿佛被一块漆黑的幕布笼罩,比方才似乎更为阴冷。 两个小丫头你搂着我,我抱着你,低着脑袋,半眼都不敢往外看。 “我去吧。”塔娜笑着,把门关上。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她带了回来。 纷纷想起那一幅突然消失的画,目光嗖地转过去。 “画呢?” 这一个小插曲,让众人心里被鬼故事支配的恐怖少了一些。 “郡主,我来帮你挪柜子。” 那一组木柜被恩和跟另一个丫头抬了起来。 时雍笑着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画,身子突然一僵,目光骤然闪过一抹惊诧。 原先放柜子的地方,地面形态分明与别的地方不同。为了确认心中所想,时雍特地叫塔娜递了烛火过来,一寸寸照亮黑暗的角落,再曲指敲了敲地面…… “怎么了?”乌婵在背后问。 时雍轻轻吸一口气,“没事。” 她将烛火交回塔娜手上,又把柜子搬回去放好,微笑着对丫头们说道:“不早了,都睡去吧。再讲下去,你们今晚上就别想睡了。” “这怎么睡得着嘛。” “我怕,我不敢去睡……”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时雍将那幅画摊开放在桌子上,扬了扬眉梢。 “那行吧,你们看着这两双眼睛,我们继续讲……” 这挂画的画师技法了得,人物的眼睛就像真的一样,乍然看去如同对视,丫头们赶紧掩面,又说又笑又尖叫,好不热闹,最后还是在时雍的诱哄和恐吓下,各自退下去。 只有乌婵和陈红玉留了下来。 时雍笑着看陈红玉,“没想到红玉这么会讲鬼故事,看你把她们都吓得……你这人,当真叫人意外。” 陈红玉脸上没什么表情,打量着时雍,平静地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国公府的小姐果然了得。”时雍轻笑一声,望了望乌婵,见她没什么表示,觉得此事也没有必要瞒着陈红玉,“柜子下面可能有秘道。” 她把方才所见告诉二位姑娘。 “听说阴山皇陵处处机关,这守陵卫居处,预留秘道是为作甚?” 既然把秘密藏在柜子底下,毋庸置疑,这秘道是北狄人当初修这些房舍时挖凿的了。 “阿拾,秘道会不会不止这一条?” 时雍居处不是主屋,是一个久未使用的厢房,在这间房子单独挖掘一条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看来狄人很喜欢设机关挖秘道。” 黄泉谷如此,吉达村如此。 再一细想,时雍便想到了更远的天神殿和邪君密室,不由徐徐勾唇。 “确实。这座宅子里应该还有别的秘道,说不定地底下四通八达……” 乌婵身上突然冒出了鸡皮疙瘩,双臂紧紧抱了起来,“阿拾,红玉,秘道会不会直通阴山皇陵?不是说阴山皇陵里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吗?你们说,北狄人悄悄修凿秘道,会不会是为了悄无声息地进入皇陵,挖掘宝藏?” 时雍略微点头,“有道理。” 阴山山脉的归属,晏、兀、狄三国至今扯不清,就连这个守陵的宅子都是北狄人打着祭祀先祖为名义修的,修好之后,也没能派守陵军入住。 由此可见,想要堂而皇之地盗掘陵墓宝藏有多么困难。 不论是哪个国家,都不可能瞒着另外两国做成这个事情,于是,北狄想出这个法子,不从地面上挖,而是从地下开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要知道,这座宅子所在的位置,就在当初南晏懿初皇后带人夯土回填的墓道外面,离墓道不足三里,要挖一条地底秘道直通阴山皇陵的墓道,太容易了。 乌婵看时雍锁眉不语,询问道:“阿拾,眼下我们要怎么办?” 时雍思忖片刻,抬起眼来看着二位姐妹,似笑非笑地眨了个眼。 “看来我得牺牲色相,接受侯爷的临幸了。” 二女愕然,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今儿谢放和时雍的对话,她们隔得不远,都听到了。如今听时雍再次当成笑话提起来,便忍不住打趣。 “那行,你沐浴更衣准备接客吧。我和红玉回避。” “滚,说得这么难听。” “哈哈哈。” 乌婵和陈红玉就住在隔壁厢房,因为她们来得仓促,没有准备充分,只能同居一室,二女倒也不在意,说说笑笑间便出门离去了。 时雍不想将此事张扬出去,小声差了春秀,小她悄悄去请赵胤过来,然后叮嘱塔娜将房门闩上,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后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一组冰冷的木柜,安静地等着赵胤的到来。 不料,她等到的却是一个令她无比意外的消息。 章节目录 第648章 化明为暗,才是良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成格公主突然失踪,哲布亲王将整个守陵卫处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人,侯爷带人前去寻找了。 时雍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春秀。 “你是说,成格公主当真不见了?” 春秀点点小脑袋,歪着头道:“白大哥是这么说的。我方才碰到他了,其他人都同侯爷一起去找人了。” 时雍沉默一下,返身将斗篷取过来系在肩膀上。 “我去看看。” 今晚的风声格外妖邪,偶尔伴随着一道雷电。 雨还没有落下来,但整个院子阴凉凉的,树影晃动,极为瘆人。 这个时候,寻找成格公主的动静已经闹大了。乌婵和陈红玉也都出了门来看,三个人碰了头,一道走出来,又遇到了元驰和长公主派来打听消息的何姑姑。 众人都在议论。 没有人知道成格公主去了哪里。 最后见到她的人,是时雍、乌婵和陈红玉三人。 令人费解的是,守陵处有兵丁外围护卫,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成格走出宅子。更何况,成格也没有一个人走出宅子的可能…… 一个身上湿漉漉的小姑娘,那么狼狈怎么会独自外出? 时雍想到屋子里的秘道,心里越发忐忑。 她看到人群里的白执,走过去小声问:“侯爷哪里去找了?” 白执摇头,“属下不知。侯爷只是嘱咐我和许煜保护和郡主,便带着放哥他们出去了。” 时雍问:“出院子了吗?” 白执想了想,“宅子里没有找到人,有可能出去了吧。” “轰隆隆!”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耳际。 噼啪。 这次,伴着惊雷而来的,是破空的雨滴。 暴雨如注,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院子里的人群拼命往屋檐下面涌,避雨的避雨,拿伞的拿伞,找人的找人,几乎突然间便乱成了一团。 屋檐下的火把又添了几个,却照不透这雨夜浓厚的黑暗。 时雍被乌婵和陈红玉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踏上石阶,躲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如同牵线一般落下来,心里一阵发凉。 “这雨下大了,他们能上哪里找人?” 乌婵小声地咕哝起来,“那成格,真是个不省事的害人精。” 时雍没答,一侧头,就看到从堂屋的门槛迈出来的白马扶舟。 他似乎已经歇下了,衣衫松缓,肩上披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慕漓打伞跟在他的旁边,还有个小太监亦步亦趋…… 看到时雍,他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 “郡主也被吵醒?” 时雍见他满脸从容,一副幸灾乐祸的笑意,本就不悦的情绪略略浮躁,扫他一眼,沉下脸勉强保持平静。 “厂督都出来了,我岂能装死,不关心成格公主的安危?” 白马扶舟勾唇轻笑,看着屋檐上的瓦沟里流下来的雨水,慢慢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任由雨水落在掌心,一副奚落的表情。 “东定侯为寻成格公主,也当真是尽心。”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却无异于在时雍的伤口上洒盐。 “那是。北狄公主失踪,兹事体大,侯爷自是忧心万分。”时雍望着白马扶舟俊美的侧颜,眉头微微皱在一处,正色道:“不是每个人都像厂督这般玩忽职守,只拿朝廷俸禄,懒散办差的。” 白马扶舟优雅的面孔,微微一僵。 凝滞片刻,他缓缓收回手臂,看了时雍一眼。 “你便如此信他,不会辜负你?” 时雍狐疑,“他有什么令我猜忌的行为?” “哼!”白马扶舟将手负于背后,云淡风轻地笑问:“那敢问姑姑,我又有什么令你猜忌的行为?你为何处处防我?” 时雍眯起眼打量他,“有吗?厂督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依我看,厂督有这个时间关心我怎么看你,不如抓紧时间去寻找成格公主,多为我姨母分忧才是。成格公主若当真出了事,到时候去了哈拉和林,我姨母可不好向李太后交代。” 反将一军。 这小妮子牙尖嘴利,着实让人头痛得紧。 白马扶舟阴凉凉地看着她,片刻,懒洋洋地笑开。 “枉我这般为姑姑着想,竟遭来了如此冤枉,可怜,可怜……”他叹一口气,又突然压低声音道:“姑姑如此聪慧,有没有想过,重兵把守,成格都能丢了,是为何故?”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斜眼瞄他。 “厂督此言何意?” 白马扶舟莞尔一笑,潋滟的眼波闪动着复杂的光芒。 “我正是因为不知,这才想要请教姑姑……” 时雍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听到白执的声音,“侯爷回来了。” “快看,是侯爷。侯爷回来了!” “怎么还抬了一个人?” “不是成格公主,是个男人。” 庭院里的喊声此起彼伏,时雍抬起眼,便看到一群人闯入火把照耀的光圈里。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正是赵胤。他浑身湿透,挺拔的身材,雕刻般轮廓分明的五官,被雨水浸染后俊美异常,一眼望来,那种冷漠而有力的视线,无端让人惧怕又悸动。 时雍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赵胤身后的侍卫抬着一个人,一身黑袍打湿后紧贴在身上,头发一缕一缕贴着脸,看上去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师父? 待时雍终于看清他们抬着的是褚道子时,腿比脑子动得快,几乎下意识便冲了出去,跟着他们跑动。 “侯爷,怎么回事?师父怎会在这里?” 赵胤道:“来不及多说,你先救人。” 褚道子身上的黑袍太容易隐藏血迹,几乎看不清楚。 时雍低下头,这才发现他们走过的地面上,有一丝淡淡的绯红,雨水一冲刷,很快便瞧不见了。 “快。抬到屋里。” 褚道子被平放在一张罗汉椅上。 在时雍为他疗伤止血的时候,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看到面前的人,他嘴角无意识地扯了几下。 “又,又劳烦你们……救我的命了。” 一个又字将时雍说得心潮起伏。 “师父,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巴图呢?” 褚道子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赵胤冰冷的脸上,对视一下,褚道子有些难以启齿道:“我……有没有看好他,他……被人劫走了。” 劫走了? 那留下的侍卫呢? 时雍吃惊地望着赵胤,但见他面无表情,双眼迸发出刺骨的寒芒,心下不由一凉。 难不成出事了? “报——” 外面又是一道呐喊。 时雍还没有从赵胤嘴里核实,便见朱九从雨雾里冲了进来,朝赵胤当头一拜,满身雨水,牙齿咬得咕咕作响。 “爷,人找到了。” …… 无论是南晏人还是北狄人,都没有想到在他们离去后,重兵驻守的嘎查驿站会发生那么惨烈的灾祸。 这场暴雨来得太晚了。 劫走巴图的人点燃了驿站里北狄朝廷私藏在此的火器库,驿站被炸得浓烟滚滚,整个儿卷入了熊熊火海之中。火势凶猛,乘风而起,甚至波及到嘎查的民众。 来人早有准备,若不是宝音突然兴起,临时决定留宿在阴山,伤亡还不知会增加多少…… 而朱九前来禀报说已经找到的人,是在巴图被劫走当时,同褚道子一起与歹徒搏斗后并追到阴山的几个侍卫。 他们是被哲布带人发现的,就在阴山北坡,离他们的住处不足五里地的一个山坳里。 时雍是一个理性的人,看多了死人和尸体,一颗心比寻常人要硬上许多,可是当她同赵胤一道过去,看到那几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时,还是忍不住胃里泛酸,喉头涌出悲恸。 他们伤痕累累,每个人身上少则数十刀,多则上百刀,而致命的刀伤在喉部,被一刀割喉。 褚道子说,他同这几个侍卫是在阴山脚下分开的,他们让他速来禀报长公主,而他们一路顺着血迹追了下去。 这些侍卫武艺高强,寻常人奈何不了他们,可如今—— “他们为何会死在此处?” 时雍看着这一张张死去后却依然充满了震惊和恐惧的脸,慢慢弯下腰去,伸手将他们的眼睛阖上,然后抬起眼皮,看着头顶的伞和打伞的男人。 “他们死前,看到了什么?怎会是这副表情?” 赵胤没有回头,侧目望向满脸悲痛的哲布亲王。 “亲王来时,他们便已经在这里了?遗体可有挪动?” 哲布摇了摇头,同样湿透的身体,还有通红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颓然的模样。 “不曾挪动。我怕破坏线索,看到人的第一时间便派人回去通知侯爷……” 赵胤点点头,看了看这个山坳,突然抬高手臂,将伞交到谢放手上,示意她为时雍取伞,而自己淋着雨走向了前方。 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由于雨水的冲刷,显得十分光滑和干净,与旁边的石头有些不大一样。 赵胤站着看了片刻,抬起手来刚要抚摸,就被时雍的声音阻止。 “且慢!” 时雍拂开谢放撑在头顶的雨伞,走上前去拉住赵胤的手,望一眼这块突兀且与众不同的岩石,突然低下头。 “侯爷你看。” 地上是一片低矮的野草,长得格外茂盛,被雨水淋得坠满了水滴。 在时雍的示意下,众人看到草丛里,除了赵胤走过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些草丛凌乱地匍匐倒地,仿佛被人狠狠踩踏而过。 “都说阴山遍布机关,这里头不知有什么东西,不可大意。”时雍朝赵胤摆了摆手,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意有所指地道:“侯爷,我们先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她害怕这是一个连环陷阱。 万一,这是别人摆下的“引君入瓮”大阵呢? 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怎能贸然进去? 阿拾不是随便替人做决定的人。赵胤本意也只是试探,便没有进去的心思。闻言,他点了点头,反握住时雍的手退回来,低声吩咐朱九。 “带足人手,把此处给我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进?出? 朱九看着那崖壁片刻才反应过来,指了指前方,略带惊讶地道:“爷,你是说,这里是一道门?” 赵胤同时雍交换个眼神,“执行命令。” 朱九立马低头拱手,“属下领命。” 得了赵胤的命令,侍从们立马行动起来,哲布见状,当即沉下了脸,也派了自己的人守在这里,一边询问一边同赵胤等人返回守陵院落。 短短一段路,时雍脚踩在雨地里,脑子里却放空一般,想了许多。 她将此事一分为二。 一个是被劫走的巴图,一个是在小院失踪的成格。 若说带走巴图是出自有心人的精心谋划,那么成格的失踪就只能是偶然。哪怕再老谋深算的人,也不一定能猜到成格会对她出手,更不会想到她会把成格打落池塘。而且,那个小园子离住处那么近,但凡成格大吼一声,守卫也能听到动静。 成格出事,只能是意外。 因此,时雍想到了她屋子里的秘道,第六感告诉她,这二者间必然会有联系。 那么,这个秘道,与他们发现的那处崖壁之门会不会有共通之处? 回到院落,长公主和陈岚已经起身,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地等待着消息,时雍却没有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紧紧抓住赵胤的手,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厢房。 门一关,将外面的风雨隔绝在外。 时雍这才将后背抵在门板,仰头看着赵胤大口喘气。 “侯爷,我们在明,对方在暗。我们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此时,化明为暗,才是良策。” 章节目录 第649章 非我之财,得之不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噼啪! 一道闪电落下,刺眼的光芒从窗户映到时雍的脸上,白惨惨一片,担忧、紧张,全写在脸上。 她素有分寸,人也冷静。赵胤很少见她如此。 二人对视,赵胤深深望她一眼,掏出帕子擦拭着她脸上的水珠,“皇陵祭祀,人尽皆知,如何化明为暗?” 时雍不耐他这么慢条斯理的动作,觉得脸上痒酥酥有些难受,索性从他手上抽出帕子,胡乱地抹干净脸,又塞还给赵胤。 “跟我来。” 她走到那一组木柜前,指着它。 “来,帮我搬开。” 柜子不知是什么木质,很是沉重,里头又装了些东西,更是重了几分。先头是两个丫头加她自己,三个人合伙抬开的。 时雍说着,就扶住柜角,要与赵胤一同使力。 “我来。”赵胤看她一眼,将绣春刀递给她,扶住木柜稳了稳,摆头示意时雍让开,然后一个用力,便生生将柜子搬开了。 男人力气好大! 怪不得平常拧不过他。 时雍看他一眼,拿过灯架上的烛火,蹲了下来。 “侯爷来看。我怀疑这里有一条秘道,或是下方凿有密室。哼,北狄人真是奸猾,偷偷挖秘道去阴山皇陵找宝藏。” 赵胤没有说话,手指在地板上轻敲几下,又沿着地板慢慢摩挲,点头肯定了时雍的想法。 “难怪。” “难怪什么?” “哲布不愿我帮忙寻找公主。” 时雍抬了抬眉梢,“难怪你这么着急找公主。” 这话听上去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赵胤抬头看她一眼,平静地道:“若说歹人劫走巴图,杀死侍卫,故意将石门暴露给我们,是引我上当。那成格公主失踪,想必只是巧合……阿拾是不是想告诉我,与这个秘道有关?” 这不是废话么?她都说得那么明显了。 时雍知道他有心转移话题,也不拆穿他,接着道:“没错。我们大可以由此秘道而下,化明为暗,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在时雍的脑海里,已经脑补了一个地道战的大场面。她有七八分把握,方才那道石门与此处秘道,大抵都与传说中的阴山皇陵的地下宝藏有联系,毕竟挖地道做机关是狄人的爱好,很难不那么想。 可在赵胤看来,这只是猜测。 “我们身居此处是为客,不便贸然闯入。” “怎会是贸然?”时雍扬了扬眉梢,眸底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不是成格公主不见了么?我们是为了帮哲布亲王找人。又不是为了去挖宝藏。” 赵胤看她一眼,突然敲了敲她的脑门。 “眼神收一收。” 时雍摸头,不满地瞪他,“怎么?” 赵胤漫不经心地斜来一眼,“你就差把‘我想寻宝’四个字写脑门上了。” 时雍:…… 有这么明显么? 她承认有好奇心,不仅仅是为了宝藏本身,还因为那些吸引人的传说。 “难道侯爷不想寻宝?” “不想。”赵胤说得平静,突然起身将柜子挪了回去,目光淡淡看向时雍,“非我之财,得之不义。” “啧啧。”时雍快被他迂腐哭了,“侯爷,埋在地底的东西是属于无主之财,无主之财那便是属于国家的宝藏。我们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大晏。除非你不承认阴山山脉属我们大晏所有。” 赵胤脊背一僵。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呛得他哑口无言。 好半晌,他才松开微皱的眉头,无奈地看着她。 “换身衣裳。” 时雍看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去,微微一惊。 她没有想到这么大一个秘密,赵胤竟会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甚至拒绝了她“化明为暗”的提议。 “侯爷!” 时雍紧赶两步,堵在他面前。 “此事就这么算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赵胤眼波一荡,又沉寂下来,静若古井一般。 “按兵不动。” 时雍纳闷,一把揪住他的衣衫,“那要怎么个按法?原计划明日前往哈拉和林,走是不走了?” 赵胤的掌心按在她的手背上,慢慢握住,又忍不住用力一捏,“雨下得这样大,走不成。你身上湿了,快些换衣服!” “……” 时雍看着他走出去,合上房门,喉头只有三个字涌出来。 “狗男人。” 大黑从床底下钻出来,摇了摇尾巴。 “没说你,继续睡。”时雍瞥它一眼,从塔娜收拾的箱笼里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上,再出去时,外间灯火已经暗淡许多。 二位公主已经被赵胤劝去睡下,其余人等也都各自回房。 只有赵胤、白马扶舟和元驰三个男人坐在堂上说话,好像在商议什么。哲布又出去找成格公主了。几个丫头侍卫站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 堂上气氛很是低压,时雍先去看了看褚道子的伤势才过来,迈过门槛,一抬头就望入赵胤的眼睛。 他已经换下了湿衣服,轻袍缓带,一副休闲在家准备入睡的慵懒模样,在白马扶舟和元驰两个样貌出众的男人中间,冰冷的气质和过人的端正身姿,仍是让他有别于人,显得格外俊朗丰神。 任何时候,他都坐得这么直挺…… 时雍撇一下嘴,上前行礼。 “几位爷为何还不就寢?” 元驰抢在前面,扬眉戏谑,“等郡主。” “等我,何事?”时雍在下首坐下,大黑跟在她的脚边,咚的一声趴下去,下巴懒洋洋搁在她的脚背,两只眼珠子在三个男人之间看来看去,不停地转。 元驰手痒,想去摸狗,被赵胤扫一眼,又生生克制住,轻咳一声。 “别看我,是我叔在等你。” 他笑吟吟打趣,时雍看着他那副欠揍的模样,总觉得玉姬还没有让他尝够来自女性的毒打,让他还这么嘴坏。 “看来世子今夜很悠闲,不用伺候你家妻主了?” 一句妻主,让元驰当即变了脸色。 “阿婶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就甭搧我脸了,疼……” 看他嬉皮笑脸,赵胤冷冷剜过去,制止了他,这才问时雍:“褚道子如何?” “哦,原来担心我师父呀?”时雍看着赵胤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淡淡地道:“伤上加伤,估计得养上一阵子。尤其今夜,身边不能少了人伺候……” 赵胤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慢慢起身。 “那便如此吧。厂督大人,疾行,你们都回去睡。雨下得这么大,守在这里也无所作为,一切事由,等明日天亮再议。” 元驰打了个呵欠,一副困顿的样子。 “也罢。横竖丢的是北狄的公主,咱们也急不来。那阿胤叔,我回去睡了。” 他说走便走,白马扶舟却稳坐不动。 “侯爷请便。我奉了长公主之命,协助哲布亲王寻找成格公主,再稍候片刻,等属下回禀。” 赵胤不言不语地朝他点头,眼神看向时雍。 “阿拾回去睡。” 时雍方才说褚道子身边不能断了人伺候,便是想留下来照顾他。可是,赵胤此言态度坚决,一副不容她拒绝的样子,说完便已起身。 “我送你。” 时雍咽下尚未出口的话,跟着他穿过回廊,回到厢房。 房门口,她转身看着赵胤,欲言又止。 “侯爷,真就这么算了?” 赵胤微微眯眼,叹息一声,安抚般在她额角吻了吻,“静观其变。” 都让她去睡了,还观什么观? 好吧,一切赵胤都安排好了,好像就没她什么事。时雍抿了抿唇,不高兴地扫他一眼,推开门进去,只听到赵胤在外面吩咐侍卫和丫头,保护好郡主。 她哼一声,倒下床,再次望着那个木柜发呆。 那就像一个有魔法的盒子,吸引着她去揭开盖子,解开谜团…… 等了许久,想了许多,时雍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辰,再次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 大黑在门边“汪汪”直叫,凶悍异常。 时雍猛地从床上坐起,“又发生什么事了?” 片刻,传来白执的回答:“回郡主话,大都督抓到一伙盗墓贼。” 章节目录 第650章 天崩地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盗墓贼? 时雍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带着大黑就冲了出去,白执和许煜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雨还未停。 屋檐的瓦沟流成了水,湿透阶前。 时雍直奔传出喧哗的后院而去,万万没有想到,被赵胤抓到的盗墓贼居然是北狄的哲布亲王。 他和他的亲兵,全部换上夜行装,用黑布蒙了面孔。若不是被赵胤带人围住,抓了一个现行,想必谁也猜不到他会做这个事。 “侯爷,这是个误会……” 哲布一脸尴尬,看着面前的众人,一时半会解释不清。 时雍观察着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柴房,里面的柴垛被人扒拉开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方形地洞来,隐隐有一条石阶通往地下。 她恍悟。 怪不得赵胤不主动打开她房里的地道,原来他在等着哲布自己启开。 柴房里有成格藏匿的痕迹,可能哲布和赵胤早就发现了,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也没有来搜查。哲布更是趁着下雨掩盖痕迹,四处搜索公主,其实心里恐怕早就想到,一直没有走出宅子的成格,唯有这一条路…… 然后,等夜深人静,这才换了夜行衣,偷偷前来。 很明显,他怕北狄偷偷挖秘道的事情暴露,生生忍到这个时候。 至于赵胤就更是老狐狸了。他一直等到哲布主动打开秘道,这才把人当盗墓贼抓了。接下去,于公于私他都占理,稳居主动…… 厉害! 论算计,一般人真比不过赵胤,单论这个稳字,就胜她几分。 时雍佩服地望了赵胤一眼,又笑盈盈地奚落哲布。 “哟,哲布亲王这是做什么?大半夜挖老鼠洞找公主?” 这姑娘的嘴巴,真是损。 哲布有些臊,但掩饰得很好,话也说得一本正经。 “郡主说笑了。本王找不到成格,忽而想起当年造房子备有地下储物室,便想来看看是不是成格顽皮,藏在了里面……” 那也不必穿成这样啊? 时雍扫他一眼,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是储物室啊。我很好奇,都存了些什么宝贝,不会又像嘎查驿站一样,存放着什么要人命的火器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关键她说得还很正经。 一句话堵得哲布亲王,回答不上。 时雍着急地道:“那可得赶紧派人下去看看,不要让公主遭了什么不测才好。”说着,她又望着赵胤,“侯爷,我看王爷关心则乱,不如咱们搭把手吧?” 赵胤看着她演,顿了顿,沉声道:“谢放!” 谢放走上前,抱剑拱手,“属下在。” 赵胤道:“你带几个人下去,查看究竟,务必保障成格公主安全。” 谢放:“是。” 二人一唱一合,配合默契。不料却遭到哲布阻止,“侯爷,不可。” 看赵胤投来不解的目光,哲布眉头狠狠一蹙,突然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本王也不敢再瞒侯爷。此秘室不仅可用以储物,还可……通往皇陵墓道。” 说了实话,再看赵胤面无表情,哲布接下去的话就容易多了。 “皇陵墓道机关重重,虽说当年曾遭到破坏,但主体仍在,余下机关未除,说实话,北狄当年挖秘道死伤不少人,可至今……我们都未能进入主墓室。诸位,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 这算是好心提醒? 赵胤哼一声,“北狄闷声干大事,真有能为。” 哲布惭愧,脸上有些挂不住。 实际上,建这个守陵卫所的人是他的父亲哈萨尔,暗中挖秘道试图闯入陵墓挖宝的人是他的皇兄乌尔格。这两桩事情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一个亲王,只是知道此事而已,既未经手,也无权阻止。 “侯爷此言,着实让本王汗颜。说到底,这也是我北狄先祖之墓……” 赵胤道:“掘盗自家祖坟,便不为盗了?” 哲布哑口无言,脊背上都有了汗意。 修守陵卫所还好说,那是尽孝。这暗中挖秘道之举着实令人不耻。 当年南晏先帝,原本有机会派大兵荡平这皇陵,将宝藏据为己有,但他没有这么做。南晏皇后在夯土回填墓地时,甚至特地注意布局,不仅没有破坏,还对皇陵多有修葺…… 可北狄自己,嘴上说着要孝敬先祖,心里却一直在打这批宝藏的主意。 比起南晏,北狄对宝藏更不甘心,更难释怀。 毕竟,这里不仅有当年狄朝败退遗留的举国财宝,还有太祖元昭皇后留给后世子孙用以“东山再起”的黄金屋。 “找人要紧。”赵胤看哲布一眼,主动缓和了僵局,让人将火把拿过来,走到秘道的石阶前,仔细观察了片刻。 “王爷,知晓这秘道的人,有多少?” “不多。”哲布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道:“便是本王也只闻其事,不知秘道究竟在何处。”停顿一下,他解释道:“我也是今日寻找成格,发现她曾到过此处,于是翻开柴垛找寻,无意中发现的……” 多的事情都说了,这个他没有必要撒谎。 时雍道:“这么说来,成格公主应当也不知有此秘道。若是她在里面,要么是误入,要么……就是你们北狄有叛徒。” 哲布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时雍道:“事不宜迟,下去找人吧。” 看得出来,哲布很不愿意南晏人跟着下秘道,可是他刚好被人逮个正着,实在无力拒绝人家的“帮助”,只得硬着头皮,先派兵下去探路。 “我也是第一次来。” 他试图解释,可话音尚未落下,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一股难闻的气息从秘道倒灌而出,十分呛鼻。时雍抬起袖子捂脸,刚想说话,腰上突然一紧,整个人被赵胤搂了过去,她来不及反应,脚下一阵猛地晃动,人便站立不住。 天还没有亮开,一道妖异的亮光却突然划破天际,仿佛带着血红色的光。 紧接着,地动山摇,房屋晃动,柴房里的几件破家俱如同扯风箱一般砰砰碰撞,地上尘土扬起,耳边是巨大的惊啸,伴着山石滚落的轰鸣。 顷刻间,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爆米机。 呜鸣,抖动,失控—— 这恐怖的、不受人掌控的场景,让时雍脑子嗡的一声,只想到一个可能。 地震! 时雍耳窝发麻,有短暂的失聪,汗毛倒竖—— “地震了,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的一声,在一阵剧烈的抖动后,地面砖石断裂的声音突然划破耳膜,人群的惊呼已随着地面坍塌而下,从震动到塌陷整个过程不足两秒,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们跑出去—— “阿拾!抱紧我。” 赵胤的声音在此时传入耳朵,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时雍却没有听他的招呼,而是在身子坠落的瞬间,一把抱住大黑紧紧搂入怀里。赵胤说了一句什么,被巨大的轰鸣声盖住,时雍听不清他,只觉得一个阴影俯下来,将她和大黑整个儿裹住,然后,一起坠落。 “侯爷!” 时雍的心都揪了起来。 “别怕!”赵胤搂住她,“没事。” 尖叫声此起彼伏。 这场地震的剧烈程度,远超时雍的想象。房子是木石结构,遇上地震,原本是有机会逃出去的,奈何北狄人为了挖秘道和密室,将地底下掏空了,地基不稳,遇上这样的强震,整个屋子就成了豆腐渣,根本不堪一击…… 地震的知识,时雍听说不少,但这其实是她第一次遇上地震。 或者说,遇上这么强的地震。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掉了下来,又有多少人会被埋入废墟,更不知道此刻熟睡的宝音和陈岚,元驰玉姬、乌婵陈红玉,还有受伤的褚道子等人,他们都怎么样了? 在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里,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在无法抗衡的自然力量的面前,人力和人命都太过渺小。 大地又摇晃了片刻。等它终于停止了怒吼,时雍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整个空间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她,人在赵胤的怀里。 同时被赵胤护在怀里的还有大黑,软软的毛发紧紧依偎在她的身边。 “侯爷!” 时雍低唤一声,一根温软的舌头伸过来,在她脸上舔了舔。 “大黑?” “嘤……” 章节目录 第651章 不能动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方才想到了死。 不那么体面的,死在这天眩地转日月无光的地震余波中,被掩埋于地下。 然后,多半会被人挖出来。 她被雨水浸泡后的尸体,一定丑陋又难看。她死后,有法师作祭,再被人当着谈资议论一阵,为野史上添一笔香艳故事,这一生便算走完。 灾难时,绝望是魔鬼。 可是,所有的惊恐都被大黑的亲近治愈了。 “乖!崽……” 大黑很少发出这种小奶狗撒娇般的嘤嘤声,它可能也吓坏了,劫后余生,不停用脑袋拱它的主子。 时雍承受着大黑热情的舔舐,从恐惧意识中回神,发现身上有些地方火辣辣地疼痛,显然是坠落时擦破了皮。当然,这不是她惊慌的原因,她的紧张是缘于没有听到赵胤的声音。 “侯爷?” 时雍又唤一声。 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回应都没有。 “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有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 一片诡异的安静,让时雍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侯爷!”时雍动了动身子,伸展不开,试图用手去摇晃赵胤的胳膊。 赵胤是护着她和大黑一同坠落下来的。她都有擦破身子,可想而知,赵胤肯定受了伤。而且,他这么久不说话,不动弹,说不定…… 一种没由来的猜测,让时雍刚从糟糕境况里得到的安慰,瞬间变成了更大的恐慌…… “大黑,你别动。安静!” 时雍按住一直在她身上拱来拱去的狗头,抬起手慢慢摸索到赵胤的肩膀,又一点一点用手指掠过他的面颊,探近他的鼻息。 “侯爷……侯爷?” 没有回应,没有回应。 她的心紧张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指尖温热。 她一惊。 没碰到赵胤的鼻子,却碰到了唇。 赵胤的嘴,动了动。 时雍心下一喜,仰起头,“侯爷?你醒着的吗?” 那只搭在她腰际的手,微微一收,将她紧紧地抱住,男人的头低下来,贴在她的额际,呼吸浅得几不可察,许久没有动弹,也没有声音。 时雍心下忐忑不安,又低低喊了一声赵胤的名字,就着黑暗摩挲着拉开他的手,扭转过身。 “你是不是受伤了?哪里痛?让我看看。” 她想看清楚赵胤的情况。然而,空间太过狭小,四周又全是松软的泥土,她稍稍一动,头顶上便扑簌簌地掉土,满头满脸地洒下来,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赵胤!” 她焦急地拔高了声音。 “你说话!”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那只扶住她的手,再次收了收。 “阿拾。”赵胤哑声开口,制止了她的动作,仿佛用尽全力一般,“我没事。” “你没事怎么不说话?” “让我……歇歇。” 时雍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很想看个究竟,可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她动弹不得,也拗不过那个搂着自己的男人,只能努力去摸索四周,想要了解二人目前的处境。在这个震后的“安居之处”,该如何求生。 只可惜,四周都是石壁和泥土,将他二人挟裹其间,根本就无法脱身。 “完了。” 时雍幽幽地抽气。 “我们被埋在地底下了。” 赵胤一言不发,呼吸有些浑浊。 “侯爷?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 “小伤。”赵胤声音很低,却一如往常的平静,“阿拾等我歇息片刻,定能救你出去。” 时雍眼圈微微一红。 想必他刚才为了护着她和大黑,已是用尽全力。 他嘴上说是小伤,可谁知道伤成什么样子? 时雍被困在他的怀里,不方便动弹,不得不将大黑的身子稍稍挪出去一点,然后在赵胤身上摩挲试探。 “伤在哪里?痛不痛?” 小手到处摩挲,带出一阵古怪的酥痒。 “阿拾!”赵胤咬牙制止,声音低低哑哑,又死死地搂紧她,略略偏开头去,呼吸停在她的耳窝,湿热的,声音低哑。 “别动。” “我想知道你伤在哪里?” “……” 黑暗的空间静谧许久,传来赵胤的幽声一叹。 “你再摸下去,便伤在我心了。” 好突兀的话。 时雍听不清楚,怔怔地望着黑暗里他的方向。 看不见。 整个世界黑暗而沉寂,恍无声息,如同一个坟墓。 不!原本,这就是一座坟墓。 时雍心里麻麻的,低低问:“侯爷,你在说什么?” 赵胤的头,垂到了她的额上,低低道:“吻你,可以吗?” 什么?时雍的耳窝嗡的一声,心头突地鼓噪,身子怪异地热了起来。 在这坟墓一样的地底,无知险境,他说“吻你,可以吗?” 赵胤疯了吧! “嗯。”她鬼使神差的应着,主动揽住赵胤的脖子,将脸凑了上去,闭上眼睛。 这本是一个多余的举动。不用闭眼,也看不清。可闭眼仿佛是一个重要的仪式,她看不见的是,赵胤其实也闭着眼睛,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珍宝一般,慢慢地压下头,鼻尖滑过她的额头,与她的鼻梁轻轻擦过,又缓慢的,无声的,落在她的唇边。 轻轻一吻。 “侯爷?” 时雍心尖像被羽毛滑过,痒酥酸胀。 比任何一次都要紧张,那只原本放在他肩膀的手,滑下来,抵在了彼此中间。 赵胤问:“怕吗?” “不。”时雍道:“有你在,怕什么?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的。” 赵胤轻轻一叹,吻舐她的唇。 “是的。乖,崽……” 这是时雍方才安抚大黑的话,被他拿来用了,本有些古怪和不合时宜,但此刻听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宠溺和心安。 时雍那一只推拒的手,轻轻揪住他的衣襟,不再挣扎,而是迎上去,脸颊在他脸上贴了贴,擦过他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却没有去吻他的唇,而是一路滑下去,咬住他的喉结…… 轻缓地咬,细微的安抚, 再到肆无忌惮—— 地底深处的恐惧,变成了热情地狂欢。 赵胤呼吸一重。 任由她胡作非为片刻,突然用力捞起她,将怀里的姑娘像捏泥巴一样软软地贴在自己身上,更为激烈地吻回去。 时雍嘤咛一声。 咽了咽唾沫,双手乖顺的,无助地攀着他, 脑子如同断片一般,沉浸其间。 这一吻可谓浑然忘世,情绪上的波澜起伏,连时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大难不死的幽闭空间里,他们会如此的拥吻,更不知道彼此凶猛的热情来自哪里…… 两个人沉默着,交缠着,仿佛要将彼此吞吃入腹。 时雍头有些发晕,一股幽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过来,激得她身上湿麻麻一片。只有大黑贴在身上,温热的传递着温度,时雍衣裳都湿透了,身体无端地颤抖,频频换气…… “阿拾。” 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脸。 “你还能动吗?” “怎么?” “压到我了……” 时雍察觉到赵胤话里的意思,脸颊突然滚烫,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般,赶紧挪动身子。可惜,空间太过狭小,她没有办法与他脱离不说,这般在他怀里磨蹭,更是加剧了他的反应。 “我……我不是故意的……” 赵胤抽气,一句话仿佛压在喉头。 再出声,更是沙哑不堪。 “你这是要折磨死我?” 时雍快要尴尬死了。赵胤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这让她很难分辨这句话的情绪,热浪扑在脸上,让她一颗心胡蹦乱跳,很是不自然地瞄了他一眼。 幸好,彼此都看不清。 “侯爷。” “嗯?” “我们想办法出去吧。” “好。” 赵胤声音轻缓,“我怀里,有火折子,你来拿。” 时雍轻轻嗯一声,仿佛看到了黑暗里他那双盯着自己的眼,无比黑亮。 她的心突然就踏实下来,慢慢将手探入他的怀里,将火折子摸了出来,轻轻一吹。 狭窄的空间突然有了一丝光。 世界亮了。 时雍眼睛里跳跃着光芒,转头看向赵胤。 她心里一窒,低呼,“侯爷! …… 章节目录 第652章 想办法脱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只见赵胤整个身子卡在巨石中间,头肩上方顶着一块石头,坚毅的脸庞被鲜血染成了一道一道的红。 死一般的冷寂后,时雍扑上去用袖子擦着他脸上的鲜血,“不会有事的,我能治好你。”她说着便要取腕上银针,却被赵胤低声制止。 “我没事,出去再说。” “侯爷……” “转头!” 时雍在赵胤的眼神示意下,慢慢回头,发现她和大黑坐在赵胤的怀里,其实是堵住了出路。原来这不是一个全然封闭的空间,就在她的后方,是一片地震时掉落下来的松软泥土,这时已经被大黑用爪子挖出了一个小洞。 “先出去。” 时雍心里一喜,奖励般揉了揉大黑的脑袋,吃力地将绣春刀从赵胤身侧抽出来,继续挖土…… 很快,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出现眼前。 时雍拍拍大黑,让它先钻出去,自己跟着弓腰爬出去,又转过身来,用绣春刀抵住赵胤肩膀上的落石,吃力地将赵胤的身子生生从里面拽出来。 “侯爷。怎么样?” 赵胤的后背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痛得已然麻木。 他试着运气,阖目休息了片刻,摇头。 “没事。” 时雍仔细检查一下他身上的伤势,肉眼看不到内腑,单看外伤确实不太严重。她想为赵胤行针,再次被拒绝,不得不收敛心神,打量起眼前这个地方。 这里四处都是坍塌的泥土与石块,按位置推算,他们此刻应该就在柴房的下方,只是离地面有多深,就无法估算了。 “有人吗?” 时雍放开喉咙大叫。 “喂!有人在吗?” 一起掉落的人,肯定不止他们两个。 可是,她喊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半声回应。 时雍内心渐渐有些惶惑,“怎么会这样?”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再次晃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大黑的吠叫和滚滚而落的泥土和石块。 “小心!”赵胤一声低喝,眼明手快地将她拉扯过去,伏在怀里,双双趴在地上。 “余震!?”时雍心跳如雷,等这一波余震过去,再睁眼,二人又是一头一脸的泥沙。她摇了摇头,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泥,又将大黑脑袋上的泥土拍干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得想办法脱身。” “嗯。”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时雍说完,原本趴在身边的大黑突然呜呜地叫了起来,跑到前面,用爪子疯狂地刨动泥土。 “那里有人。” 时雍庆幸带了一条“搜救犬”,大黑的灵敏让他们很快从掩埋的泥土里找出了谢放和朱九。可笑的是,朱九整个人搂着谢放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地缩着。 “醒醒。醒醒!” 时雍上去给一人两个耳刮子。 谢放醒过来,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两个人,再看看瞪大眼睛一脸懵然的朱九,嫌弃地推开他,“爷,你们怎么没有逃生?” 他以为赵胤是为了救他,没有逃出去。 时雍却道:“没法逃。我们都被困在这鬼地方了。” 一个困字让谢放从昏迷的境况中立马清醒过来,脸色苍白地坐起。 “没人来救?” 朱九也是冷汗直流,“地动发生得太快,也不知有几个人能躲过劫难……” 只有躲过劫难的人,才有机会来救人。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对上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周遭的一切也很陌生。 “完了。”朱九有些丧气地道:“上面没有半点声音,该不会是他们都……都没了吧?” 赵胤道:“别胡说。” 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处虽然坍塌,却是一个完整的石室模样,四周有支撑,但遭到破坏后,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又会不会在下一波余震里再次坍塌下来。 “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朱九道:“爷,我去探路。” 他话音未落,大黑便出声叫了起来,然后拖住时雍的裤腿,嘴里呜呜有声。 狗的嗅觉比人强上百倍千倍,时雍知道大黑有所发现,扭头看向赵胤。 “侯爷……” 赵胤道:“走!跟大黑走。” 四人安静地跟着大黑,默默行走在黑暗里。 朱九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喊。 “有人吗?” “有人在里面吗?” “白执、许煜……你们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他。 谢放道:“他们举许没有坠下?” 时雍想了一下,点头,“有可能。我记得我进柴房时,他二人还在门口,就大黑屁颠颠跟过来了……” 她无奈又宠溺地看一眼跟屁虫狗子。 “崽,你咋这么傻?不知道自己跑吗?” 大黑是比人类更为警觉,也更为灵敏的犬类,它速度快,敏捷性高,爆发力强,如果地震发生的时候大黑想逃,时雍相信是一定有机会的。 可大黑没有独自去逃,而是选择了陪着她。 “这狗,我也想养一条。” 朱九嘿嘿笑着,在前面打着火折子,照亮,又自言自语。 “不会就我们四个掉下来了吧?哲布他们呢?不都同在柴房里吗?” 众人心里都有疑惑。 可此时,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无人能够解答。 赵胤道:“先找个安全之所。” 人在地底,根本不知身在何方,四周漆黑一片,空间里充斥着是一股子难闻的气息,潮湿,发霉,酸腐,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时雍掩住鼻子,“旁边该不会是粪池吧……” 走了这么远,他们没有看到一个人,但是在火折子的微弱光线里,渐渐看清了周围的轮廓。他们已经穿过坍塌的石室,现在所处之地没有石室那么宽敞,狭窄得如同一条甬道,曲折幽长,两侧和头顶都是砖石,沿途还出现好几处往下的石阶。 但令人奇怪的是,进入甬道之后,便再没有看到坍塌的地方了。 只是,每下一次石阶,就离地面更远,往地底更深…… 朱九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一张脸阴恻恻地转回来。 “爷……” 赵胤低低嗯一声。 朱九面色惨白,“这条道,不会是通往……阴山皇陵的甬道吧?” 众人看着他,一言不发。 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朱九困惑地等待片刻,才听到时雍的叹息。 “九哥,你才发现吗?” “啊!”朱九吓得差点把火折子丢了,“我们该不会真的要,要去狄太祖地宫吧?” 赵胤道:“地宫?那得你有本事。” 哼!时雍只是笑谢放则是沉默,这让朱九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异类。 “这阴山皇陵机关重重,地宫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时雍慢慢走近,从他手上接过火折子,突然走到石壁上,一伸手,从一个打凿进去的石槽里掏出一盏油灯,点燃,又把火折子还给赵胤。 “保管好。” 朱九看得大惊失色。 “郡主,你怎么知道里面藏有油灯?” 时雍瞥他一眼:“用眼睛看到的。” 这时,甬道又到了一个尽头。再往前,是一级又一级石阶,不停地往下延伸,火光照不透下面是什么,看上去与方才的石阶也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再往下,进入甬道后,两侧的石壁便出现了一些古旧的文字和图案。有些被风化了,有些被人毁掉了,很不寻常。 时雍仔细观察着,心里微微一凉。 “侯爷,这里是不是皇陵墓道?” 赵胤听罢,沉默片刻,突然低低出声,“阿拾,熄灯。” 时雍心里一惊,来不及多问,飞快地将手上油灯吹灭,紧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甬道深长,辨不出具体方位,四人将身子贴紧墙壁,紧张地等待着。 “快!追——” “那边,往那边去了。快!” “这小子炸了石室,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不捉住他,我们就死定了。” 甬道不隔音,脚步声和呐喊声听上去很近,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时雍正在思忖,他们嘴里喊的是哪个“小子”,这炸了石室和地震有没有关系,前方突然就出现一道亮光。 隐隐约约间,一个人影飞快地朝他们的方向奔跑过来。 “呜——嗷!” 大黑低吼一声,身子猛地跃了出去。 “啊!” 那人一声尖叫,石破天惊。 “让开,你快让开……” 时雍听出来了,是成格公主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 大黑已经扑了过去,成格的身后有疯狂追兵,前有拦路之犬,近乎绝望一般掩耳吼叫。 “救命……救命呀!” 章节目录 第653章 有媳妇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就没见过像成格公主这般娇气还脾气恶劣的女孩儿。 她好似受了伤,腿脚略有不便,一边单脚跳跃,一边还拿脚尖去踹大黑,嘴巴也没有闲着,不停地惊叫。在寂静的黑暗里,成格的声音给人带来一种无端的恐惧。 然而,大黑只是凶她吼她,并没有碰到她。 “不想死就闭嘴!” 时雍叫回大黑,望一眼深邃的甬道里未知的黑暗。 脚步声停了,人语声也消失了。 就仿佛除了成格,甬道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别人一般。 为什么不追上来了? 时雍皱了皱眉,望着呼呼喘着大气的成格公主。 “是什么人在追你?” 成格仿佛这时才回过神,看到面前的人是她最厌恶的明光郡主,她愣了愣,咬着下唇,哭诉般低吼。 “是你?你故意放狗咬我?” 时雍差点被她逗乐。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个? “侯爷……”成格下一瞬便已瘸着腿奔向了赵胤,一脸委屈地道:“快些救我。侯爷,快些救我。” 时雍:…… 原来是瞧到了赵胤,撒起娇来? 哼!时雍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二话不说猛地伸出手,拦在她的面前。于是,成格扑上来的身子便撞在了她的胳膊上。 “你干什么?”成格怒吼,在时雍的臂弯里挣扎起来,双眼巴巴地看着赵胤,叫救命。 时雍勾了勾唇,一把勒住她的手腕,趁着她使力,猛地旋转,成格吃痛尖叫,身子顺着时雍的力道转了半圈,就被她反剪了手臂,往上一提。 “痛!痛痛!你干什么?你这个坏女人……” 时雍冷冷道:“我数三声,你再嚷嚷,我便放狗咬你。一,二……” 成格识时务地闭上眼,只拿一双大眼珠子瞪着时雍。她将今日所遭遇的一切,都算在了时雍的头上,这会儿当真气得要死,可是又拿时雍无可奈何。原本想着可以用“美人计”,让赵胤对自己侧目几分,气一下这个明光郡主,奈何赵胤正眼都不看她,甚至无视两国邦交,无视她的疼痛…… 这些人都是奇葩。 成格疼得眼泪不住地流,吸着鼻子。 “你这个混蛋,乌龟王八蛋,快些放开我。我痛,痛啊……” 时雍听到女子在怀里撒娇流泪,再听这娇声声的控诉,突然间感觉自己像个渣男。 “我在问你,那些人是谁?” “是……”成格刚说一个字,猛地扭头,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噫,人呢?” 追她的人不见了,脚步声也没有了。 时雍道:“听到狗叫,想必躲起来了。快说!你是真蠢还是假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恨我。你如今坐在谁的船上不知道?” 成格撇了撇嘴巴,呜咽着,一边流泪一边说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时雍看着这女子真是头大。 “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追你?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不是怪你?” 说到此事,成格便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时雍,可能是脚太痛了,她停顿一下,又将软绵绵的身子靠在时雍的身上,有气无力地道: “今儿你把我打落水池,我如此狼狈,怎可让人瞧见?我一个人躲在柴房,原本想等天黑再回去,可是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 时雍无语,看着她。 “能耐。然后呢?” 成格道:“我醒过来,天色已晚,我脑子痛得像被人揍过一顿似的,头昏眼花,不太看得清楚,踩到一只老鼠,吓得我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也不知道抓到了哪里,地面突然裂出一个洞,我顺着那石阶就往下滚……” 她摸了摸腰,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身上都湿透了,还生着病,好不容易爬上石阶,却发现那个洞不见了,我怎么都打不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雍问:“然后呢?” 成格道:“怕死我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啊我,在地底下走啊走,哭啊哭,就想出去……我怀疑我掉入地下,是碰着什么机关,我便想,只要找着机关就好。” 时雍看她满脸鼻泡眼泪的模样,眯起了眼睛。 “你找着机关了?” “找,找着了……就是,好像……找错了。” 时雍挑了挑眉梢,“是你把守陵卫所给炸了的?” 成格紧张地抬起眼,连连摇头,“不是我,怎么能是我呢?我又不知那些是什么。我以为拉开那个铜铃就可以出去,哪会晓得,会是……会砰地一声,就炸了。” 时雍猜得不错。 成格的失踪和巴图被劫,是两回事。成格自己是凑巧误入皇陵。不仅如此,她还将北狄人挖密室和秘道时设置的机关触动了,与守陵卫所的院子来了个“玉石俱焚”。 “原来方才不是地震啊?” 听完前因后果,朱九终于反应过来,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公主。 “是你炸的?” “不不,不是我。不能算是我……”成格回避众人的视线,狼狈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炸毁了地下密室,她不仅害得自己无路可逃,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还被陌生人追杀,还毁了祖宗的“基业”,朝廷的“计划”。 想到这里,她脑袋低下去,肩膀缩在一起。 “我想了想,你们还是不要救我好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时雍看着这个差点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恨也不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是为何?” 成格苦着脸,“我便是能逃出去,三叔也定会宰了我祭陵。” 呵!她还知道自己闯下大祸? 时雍目前尚且不能估算带来的损失,也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人被成格的“无心之举”所连累。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他们得带着这个小公主离开。 “放心吧。”时雍冷冷看着成格,“你三叔说不定已经被你炸死了,没机会宰杀你。” 成格闻言,惊恐地瞪大眼望着她,嘴巴不停抖动。 “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时雍挑了挑眉:“煮的。” 说罢,她转头,正色脸问赵胤,“侯爷,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赵胤点点头,“别无他途。” 方才他们在坍塌的密室等了那么久,都没有等来救援,也没有听到半点声音,如今再回头自然也会同成格一样,无路逃生。除了继续往前走,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料,时雍话音刚落,成格便疯狂地摆手。 “不可,不可。去不得,那边很是恐怖,还有坏人……” “有多恐怖?”时雍将成格攥在胳膊上的手用力拉开,扫她一眼,“能走吗?” 成格瘪着嘴巴,可怜巴巴朝她摇头,掉着眼泪抽泣。 “我痛,我浑身都痛,走不了。” 哼!方才还能跑能跳,看到人了就痛得走不动路了?时雍皱着眉头示意她,“坐下。” 成格不明所以,但在众人冷漠的视线里,乖乖地坐了下来。 时雍弯腰,抬起她的脚踝,视线微微一变。 她原以为这个成格公主就是在故作姿态,没有想到她确实伤得不轻,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擦伤,露在外面的地方全有擦破的伤痕,衣裙也已破损,尤其那条小腿,更是红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 唉! 看来她能跑能跳,全因求生本能。 “行了。”时雍拍了拍她,将人一把拽起来,回头看着谢放和朱九。 她是女子,没那个力气背成格走远路。赵胤当然就更不可能。那么,这个“使命”就落到了谢放和朱九的头上。 “我不行我不行。”朱九刚一接触到时雍的眼神,连忙摆手拒绝,“我是有媳妇儿的人,怎可……怎可与别的女子有肌肤之亲?” 时雍哭笑不得,“这是救人,怎能说是肌肤之亲?” 朱九眼睛微微一抽,心里忖道:那让爷背一个试试,你还不急得跳脚?但他嘴上却很是乖顺地道:“有放哥在,这种事不劳郡主操心,是吧,放哥?” 谢放长得有赵胤一般高,人也十分严肃。在他的面前那个成格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他见朱九挤眉弄眼,不冷不热地走上前,脱下身上的外衫,披在成格的身上,沉声道: “公主,得罪了。” 章节目录 第654章 冥冥中的召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话音未落,但见谢放突然伸出大手像拎鸡仔似的把成格捞起来,往肩膀上一扛。 “爷,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须即刻离开。” 他大步往前去探路,成格始料不及,身子在他的肩膀上硌着,愣了愣,突然俏脸通红,双手双脚不停地扑腾不止。 “慢点,你走慢点,我痛,痛……” 谢放没有理会她。 看她这一副见鬼般惊恐的模样,时雍原本恶劣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慢慢走到赵胤的身边。 “放哥,你来殿后。方才那些人兴许就藏在暗处,小心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人显然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这才没有追上来。可是无声无息不代表消失,也许等待他们的是更为可怕的阴谋诡计。 朱九道:“爷,会不会是劫走巴图的那批人?” 赵胤轻轻嗯一声。 引君入瓮不成,竟被成格误打误撞地闯进来,一不小心炸了守陵卫所,把赵胤等人掀翻入陵。这事闹得真是……时雍想到这里,头痛不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成格。 从认识第一天,这姑娘就在不停的闯祸,脾气还臭。 时雍真怀疑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油灯被重新点亮,朱九打头,赵胤和时雍居中,谢放扛着成格殿后。几个人沉默地顺着甬道的方向走了许久,地面终于宽敞和平坦了起来,进入一个被破坏的石头,里面出现第一个石室。 得知“地震”是成格公主牵动机关引发的之后,时雍以为里面应该没有受到破坏,哪料,眼前的石室比地震造成的坍塌有过之而无不及。石块凌乱不堪地堆积,一群群不知名的飞蛾从未知的黑暗里飞过来,前赴后继地往她手上的油灯上扑。 这蛾子个头大,气息难闻。 “什么鬼地方?” 朱九低咕一声,而谢放肩头的成格被蛾子扑了脸,已是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扑腾起来,双手不停地挥舞,然后紧张地抱住了谢放惊叫。 谢放皱起了眉头,耳窝都快要炸了。 成格是公主,他不好吭声,可在时雍眼里却没有什么公主和尊卑。 她拉着脸转头,瞪向成格,“能不能闭嘴?再吼一声,丢你下去喂狗!” 成格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像时雍一样待她这么凶狠的人,又恨又怕,嘴巴瘪了好几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许哭!”时雍又低斥一声。 成格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双眼雾茫茫地看着眼前黑暗的石室,内心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点,要哭不哭地道:“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三叔……三叔在哪里?” 时雍服气了,看着在油灯上飞舞的蛾子,头皮也麻痒痒难受。 “这个石室不是原本的样子,好像被人为破坏过?” 赵胤淡淡道:“应当便是先帝和先皇后当年误入,毁坏机关造成的。” 时雍举起油灯,看着进入石屋那道门外的两块巨石,比划了一下,“这里原本应该是有一个石门的,被人启开了。”而且,这种启开,不是用机关启开,而是暴力启开。 “真不可思议!”时雍到处走动观察,“先帝和先皇后是怎么打开这石门的?难以想象。” “侯爷,郡主,你们快来看,那是什么?” 朱九已经走到了损坏石室的另一头。 听到他的叫喊,时雍紧跟上去。 接着,他们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石像,不止一个,像是被人连根拔起一般,横七竖八没有规则。 “石像生。” 听着赵胤的声音,时雍恍惚想起自己曾经参观过的陵墓。 “石像生不是应该放在墓外的吗?” 阴山皇陵的设计处处不合常理,这个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 时雍说罢,自顾自点点头,“看来这里便是墓道尽头了。” 朱九接口道:“那再进去,不就是主墓室?宝藏会不会就在里面?” “做什么美梦呢?”时雍瞥一眼朱九看直的眼睛,目光四处巡视着,淡淡道:“这些石像生原本应该有机括牵引,只是被破坏了。再看石室的结构,也是左右对称的。凿工精湛,构造奇巧,令人叹为观止啊!不过,前面这一道门么……” 她停顿一下,朝赵胤招手。 “侯爷你看,这道门封住了通往墓室的路,但是相比石室原本的石凿工艺,要粗糙许多,也不像是原有的一体结构……” 赵胤道:“我曾听先皇后提及。她老人家出墓后,为免有人误闯皇陵机关,丢了性命,在夯土回填时,在墓道通往墓室处,重做了千斤石门,还原了机关……” 时雍抽气,“什么机关这么厉害?看这些巨石,岂是普通力度可以牵引?” 赵胤看着她脸上的好奇,平静地说道:“前朝留下的《太祖秘录》里曾讲述过皇陵修凿情况,书中言,狄太祖陵寝,以山为陵,随葬珍品若干,为防盗掘,地宫墙体坚固,机括奇巧。墓道一分为二,阴阳相合。阴者为虚,阳者为实……又云:陵墓前室有八,采《奇门遁甲》之精巧计位,分为‘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室,除前室和甬道,后室另设一千零八十局……” 时雍听得眼睛都绿了。 “墓道一分为二,阴阳相合?有虚有实,那我们刚才进来的那一条,是虚是实?” 赵胤目光微暗,“墓道早年遭到破坏。大抵先皇后只留了一条路。但这陵墓前室,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室,应有保留。” 时雍又是好奇又是有点紧张,小声抽气一下。 “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八室后,还有一千零八十局,如此要命!我不想明年今日变祭日……” 赵胤眼睛微微眯起,“怕是由不得我们。” 什么意思? 时雍看过去,与他对视一眼,心里突然冰冷一片。 “你是说,我们到底还是……入了瓮?” 原本人家用巴图之命来诱他们入陵,他们没有上当,结果还是阴差阳错地让成格给搞进来了。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命数? 时雍掀起唇,笑得极为无奈,“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不太明白,对方千方百计的引我们前来阴山皇陵,又费尽心机拉我们进入这个墓穴,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为了分一半宝藏给我们,不合常理呀?他们既然已经入墓,想必所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有机会不独吞,这是疯了么?” 赵胤道:“自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用得着他们什么呢? 时雍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突然激灵一下,反应过来。 “我知道了。” 众人都转头看着她。 阴凉凉的石室里,这画面颇有几分惊恐之意。 时雍道:“双生鼓,双生鼓的秘密,或许就与皇陵宝藏有关。或是地图?或是机关布局图?这样,我来给侯爷分析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转头看了看,在一个石像生的背上坐下来。 “对方以双生鼓相诱,策反狄族大巫,然后从大巫嘴里得到了双生鼓的秘密。一起带着双生鼓来到阴山皇陵。然后,他们杀死大巫……” 她扬起手,做了个“杀”的动作。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墓中机关精巧,虽有双生鼓在手,仍然有破不开的谜团。也就是说,目前,他们仍然没能找到宝藏,或是没有解开机关谜局,这才故意引我们前来。” 朱九道:“我没有听懂。郡主,引我们来做什么呢?难不成对方认为他们解不开的谜团,我们就能解开不成?” 时雍望着她,抿住嘴,微微牵起唇。 “不是我们,是我和侯爷。” 朱九半眯眼斜视她,感觉受到了侮辱。 时雍道:“对方肯定不是同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应该是老对手,对我们的实力深有认同,这才绕着弯地引我们入陵……” 朱九道:“可我们最初来阴山皇陵,是因为褚老呀?”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目光古怪地看着时雍和赵胤,讷讷道:“属下突然有一个猜测。这次侍卫被杀,前来求援的人也是褚老。会不会褚老跟他们其实是……其实是一伙的?” 因为褚道子是时雍的师父,朱九这话说得很是犹豫,目光还不停地瞥向时雍。 时雍没有说话。 不敢否认这种可能。 稍等片刻,见众人都不吭声,时雍才道:“无论是何原因,我们进来了。只是进来的方式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成格公主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将我们的居处提前炸毁,让他们有些自乱阵脚……” 成格接口道:“这么说,我岂不是立下了大功?” 时雍看她一眼,慢悠悠地冷笑,“若是我猜得不错,等我们帮他达成心愿,解开宝藏谜团,那个守陵卫所,仍是逃不过被炸毁的命运。” “我好似有些懂了。”朱九踌躇着点点头,看了看这墓门,“也就是说,我们出是出不去了,除非解开这墓底的机关谜团,助对方拿到宝藏?” 时雍道:“八九不离十。” 朱九纳闷地问:“可是,郡主说的对方是谁?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会这么厉害?” 时雍半眯眼,冷笑,“我都说老对手了,还能有谁?” 朱九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仍然没有明白的样子。奈何,除了同他一样似懂非懂的成格公主,谢放和赵胤都不开口,仿佛都明白时雍所指是谁一般。 “侯爷?郡主?你们能不能说得明白一些,可怜可怜我这颗辛苦的脑袋……” “不急。”赵胤安静地看着墓室门,语气低沉淡定,“该来的,迟早会来。很快你就会见到。” 很快? 石室里的温度仿佛骤然冷了几分。 众人沉默。 安静片刻,不知谁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响。 接着,便听到成格带着哭腔的声音,“可是我好饿,我晌午饭都没有吃饱,夜饭也没得吃,我快要饿死了……” 她坐在石块上,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正在这时,谢放突然噫了一声,“这是什么?” 时雍闻言提着油灯走过去,将火光举高一些,照着谢放所指。那是一块类似石碑的东西,就竖在墓门前。方才时雍曾扫到它一眼,可是在一堆乱石中,并不显眼,光线又格外的昏暗,她没来得及关注。如今再看,却是差点吓出病来。 瞧她看见了什么? 拼音? 她擦了擦眼睛,将身子凑得更近,再一次确认碑上的文字,更是大惊失色,头皮发麻。 “小女子误入狄太祖陵寝,虽是无心冒犯,但为脱身,不得以破坏机关,毁了墓道,再难修复还原。墓道本会双层,上层为隐,下层为实。如今只剩实道。前墓室共有八室,八条通道,再有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明暗有间,设计精巧,得而观之,甚为荣幸。” “现今我虽尽心修复,可仍有一憾。我与晋王赵十九曾于墓中得见大量藏宝,主墓室下回光返照楼还有黄金屋一座……此等绝世珍宝,竟只能深埋于此,渐失光泽,湮没于千万年时光之间,甚是可惜。” “珍宝有人赏,才是宝。黄金有价值,才是金。若有后来者,机遇巧合得遇珍物,应还物于民,莫使珍稀蒙尘才好。另注:为免屑小之徒夺走宝藏,为祸人间,小女子特以拼音撰碑,静候于此,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落款:洪泰二十五年,南晏夏初七留字。 时雍盯着石碑,不知不觉泪眼婆娑。 她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一种仿佛跨越时光的冥冥感召,让她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或说,梦幻感。 这一切仿佛都成了必然。她所经历的一切,也许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来到阴山皇陵,抚摸、感受这些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和事…… 再然后,揭开秘密。 此生的她与前生的她,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生与死皆是为了——将有罪之人,绳之于法。 …… 章节目录 第655章 紧急救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风拂着雨,雨拽着风,一夜雷雨将广袤的阴山浇得湿漉漉一片,水雾模糊如梦如烟。天刚亮开,太阳便从东边冒出头,大地金灿灿一片,格外刺眼。 “少将军!” 一行铁骑约莫数十人纵横驰骋,马蹄嘚嘚声里,传来一道畅快的呼喊。 “快看,前面就是阴山北坡。” 陈萧抬起双眼看了看,帽檐下的脸清俊坚毅。 “传令下去,全速前进。” 在他身侧的是侍卫长林界和长随顺才,一听这话,林界便皱起了眉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少将军,兄弟们一路奔波,气都没歇一口,肚皮里也没货。不如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休歇片刻,再上阴山?” 这阴山的天气极是怪异,太阳刚出来便热得不行,空气闷热,又充斥着雨雾的湿气,如同蒸笼。 陈萧回看一眼队伍,从挂在马鞍的褡裢里取出几个油纸包的肉夹馍来,从中间抽出一个,粗鲁地咬入嘴里,剩下地递给林界。 “出发。” 林界看了看手上的肉夹馍,再看一眼陈萧。 “是!属下领命。” 他们前天与前往京师送信的驿使遇上,得知长公主将于今日巳时三刻启程,前往哈拉和林为李太后祝寿。若他们再晚一些,就赶不上了。 可是,陈萧嘴上说是奉命保护公主,林界和顺才心里却不会这么想。 待陈萧一个纵马冲到前面,二人对视一眼,顺才便咕哝起来。 “说得就像真的一般。好像谁不知少将军是为了夫人而来似的。” 林界分了个馍给顺才,又擦了擦嘴巴,低声斥道:“你小子这差事是当腻了吧?少将军的不是也敢编排?有种到少将军面前发个牢骚试试?” 顺才满不在乎地咬着馍馍,看林界转头把馍馍分给身侧的侍从。随行的其他士兵也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袋,一边走一边吃,速度比方才慢下来不少。 “我哪里敢发牢骚,我只是说心里话罢了。你别看少将军成日里虎着脸,凶了巴叽的模样,到了夫人面前就像只猫儿……” 顺才是陈萧的长随,成日跟在陈萧身边,可以说陈萧的吃喝拉撒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了这话,林界来了兴致,紧赶两步与顺才并肩驱马而行。 “诶同我说说呗,兄弟。少将军跟夫人……” “快点!墨迹什么?”一道怒吼从前面传来,陈萧已经吃完了馍,调转马头训起人来,“你们走路用嘴吗?再磨嘴皮子,军棍伺候。” 林界话被打断,闻言也不敢再问了,朝顺才挤了挤眼,驾地一声追上去,大声叫道:“少将军,属下前头开路。” 他说着便一马当先,嘴里咬着馍,马儿越过陈萧冲上了前面的山坡。 这座山地势较高,可以一眼眺望到阴山北坡的情况,然而,他只望一眼就变了脸色。 “少将军,快看!” 天气晴好,站在山坡上可以望出老远。 太阳赤辣辣的光线从挂着露珠的晶亮草地慢慢地延伸出去,照得守陵卫所坍塌下来的一堆砖石瓦砾金灿灿耀眼。墙体倒了,石柱拆了,远处的守陵卫住地,如同一个死亡废墟。 “发生了什么?” 空气似乎凝固。 陈萧好半晌没有出声。 …… 阴山北坡的山风很大,太阳仿佛也照不透这一方阴凉。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整个守陵卫所的人措手不及。地底深处的爆炸发生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同时雍一样认为是地震。房屋坍塌的速度比人的反应来得快,有些人来不及从床上爬起来,就埋入了废墟之中。 乌婵是事件的幸存者。 事发时,她听到时雍出门的声音和后院的喧哗,当时便穿衣起床,准备去看个究竟。可惜,她还没有走到柴房,还在院子里便开始山摇地动,她根本就走不了路,只能原地蹲下,紧紧抱住脑袋。 等耳边的啸叫和轰鸣停下,世界安静下来,她再抬头,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 整个守陵卫所在地动中遭遇大劫,已如人间炼狱。 地动导致许多房舍坍塌,更可怕的是有一些地方,不仅仅是墙体和大梁倒地,而是完全的倾覆,好像整个儿没入了地底。 时雍所在的柴房和陈红玉就寝的厢房,便是如此。 在乌婵出门时,陈红玉正躺在床上假寐。乌婵曾问过她是否要一起,但陈红玉是个性子冷淡的姑娘。她已经脱衣入睡,便不想再起身去凑热闹。 于是,乌婵一个人出来,侥幸逃过一劫,毫发无损。 而陈红玉和时雍等人一样,不知去向。 有那么一瞬间,乌婵仿佛失了魂一般,双脚被定在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四面八方的惨叫声提醒了她,这是个真实的人间惨剧。在惨叫声里,乌婵疯了一般跑向那一堆又一堆的废墟。也是在惨叫声里,她看到了赵胤身边的侍卫白执和许煜,还有一些原本驻守在外围的兵士涌进来…… 他们刨土抬砖想要救人,可是天太黑了,雨太大了,被破坏和掩盖的房舍太多了,一直忙活到天亮,仍然没有太大的进展—— “快,快些把这里抬开。” “阿拾,红玉!你们在哪里?” 陈萧骑马闯入守陵卫废墟时,看到的便是披头散发的乌婵。她与兵丁们一起抬着砖石和倒塌的墙体,双眼赤红,脸上脏污,在人群里忙得团团转。 护送长公主前来的侍卫不少,可是人力对比灾难,还是太过渺小。人们艰难无助地走在残砖断瓦间,寻找、呐喊、绝望,恐惧…… 这场面比太阳的光线更刺眼。 陈萧喉结滚了滚,跃下马来,大声喊道:“乌婵。” 他的声音沙哑而艰涩,几乎被喧闹的人群掩盖。 可是乌婵听到了。 她猛地转头,喘息的呼吸倏地一窒,看着一身戎装的陈萧,脑子有片刻的晕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太好了。你来得太好了。” 乌婵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内心的情绪,绝望和希冀在心底并肩厮杀,将她的思绪扰得七零八乱。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慌、又是喜。以至于语无伦次,就那么看着陈萧,不知不觉眼睛便染上泪雾,嘴巴撇几下,便如孩子看到家长似的痛哭起来。 “你快来救人啊,快!快救人啊。” 章节目录 第656 请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萧挥手示意林界带兵帮忙,双脚却走向乌婵,情不自禁地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轻拍后背。 “别哭。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现在同你说不明白,陈萧,很多人都被埋在地下了,我们得快些去救人……” 说到救人,乌婵伸手就推开陈萧,可是她累了大半夜,人已是极度虚弱。这急吼吼的声音还没有落下,脚下便是一晃,一时头昏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陈萧飞快地搂住她,焦急地看一眼她苍白的脸色,大声吼着。 “林界!” 乌婵被陈萧抱到了废墟边上,他捡了一把椅子过来,将她安置在上面,然后指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咬牙。 “你就坐在这里,不许动,不许说话,哪里都不许去。听懂没有?” 乌婵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眼圈绯红一片,“可是我要去救人……” “你这样谁也救不了。先救你自己。”陈萧扯下身上的披风,一把盖在乌婵的身上,看她仓惶无助的模样,又蹲下来,双手扶住她的两只胳膊,用力捏了捏。 “一切有我。听话!” 乌婵看着他刚硬的面孔,还有他身后的士兵,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地动后墙体易塌,地面松动,你要仔细些,我们方才救人的时候,就有人掉下去了。” “我明白。”陈萧掌心盖住她的眼睛,“你闭上眼,等我。” …… 经过大半夜的营救,白执等人已经把掩埋较浅的人都救了出来。 看到陈萧带兵前来援助,白执也是欣喜难忍。 “太好了。少将军,你来得正是时候。” 陈萧点点头。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过来的人,从小在军中摸爬滚打,见过世面。 看着眼前这般惨祸,陈萧没有慌乱,望了一些废墟,沉声询问:“陷落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幸存。” 白执迟疑一下,目露作感,“尚无实数。所幸二位公主所住的主屋,墙体坚固,只是断了两根大梁,公主受了轻伤,暂无大碍。” 说到此,白执瞄他一眼,“只是哲布亲王、大都督和郡主,还有陈小姐等人,都……暂无消息。” 陈萧眼神微暗,想了想,突然问:“白马扶舟呢?” “厂督……”白执同许煜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没有看到厂督,想必也一同陷落下去了。” 陈萧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多么厉害的地震啊,竟将守陵卫破坏至此。 可是,他们昨夜离阴山皇陵不足百里,发生这么大的地震,怎会毫无察觉?半分震感都没有? 陈萧有些奇怪,但来不及深思,便与白执和许煜一同走过去,察看救援情况。 许煜道:“少将军,我们从昨夜开始便在原地进行了挖掘,可是,下方却极其坚固,就如同一块整体岩石一般,根本难以撼动。” 整体岩石? 陈萧问:“全是如此?” “不。”白执垂下眼皮,低低道:“少将军请看。有些房舍是整体坍塌,有些是陷落地面,有些却受损不大……” “这是何故?” “我们也是奇怪。正在想法子解决,无论如何,也要破开岩石,将人救出来。” 岩石,整体的? 陈萧皱眉看着这一片废墟,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不对。” 他方才在对面的山上远眺阴山北坡时,看到的场面就很古怪。守陵卫所本是一个方正的构造,房屋建得如同棋盘一般。因此,刚才他从远处的山上看过来,陷落的地方就如同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不论是颜色还是位置,都极有规律。 “会不会不是地动?而是触动了皇陵机关?” 陈萧福至心灵,突然开口。 白执和许煜吃惊地看着他,还没有说话,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少将军说得没错。据我查探,陷落共有八处,分居奇门遁甲八卦方位。” 几个人齐齐回头,看着辛二。 陈萧吃惊地道:“兄台怎么称呼?” 辛二拱手,“大都督座下十天干辛字卫辛二。烦请少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一听这话,便知他是想到了办法,陈萧喜上眉梢。 “自当从命。” …… 外面的救援如火如荼。 可是身处陵墓地底的人,却浑然不知天日。 天空的烈阳照不透皇陵的黑暗,陵墓里的天也不会亮开。 墓室的那道门是懿初皇后破墓后回填的,赵胤和时雍五人费尽心机打开第一道石门,原以为里面会是别有洞天,就算没有奇珍异宝,想必也会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才配得上阴山皇陵的神奇传说。 然则,他们想错了。 石室进去,仍然是石室。 空荡荡的一片,与方才的那间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没有遭到破坏。安静而逼仄,气息难闻,如同就站在坟墓里。 时雍又累又乏,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成格公主更是如此,饥饿和疲惫让她忘却了男女大防,也顾不得自己的公主身份,整个人像是无骨之鱼似的粘在谢放的身上,昏昏沉沉,走不动路,连说话和吞咽都困难。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成格的声音幽幽弱弱的传来。 时雍回头看一眼谢放怀里软绵绵的小姑娘,一时间五味陈杂。 说来今日之祸,全是成格一人之过。 若不是她滚下石阶,触动机关,她和赵胤不会贸然进入皇陵,更不会陷入这般险境。 因此,成格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其实都是活该。 然而,想是这么想,当一个人真的生死存亡,要让她完全不管不顾又很难做到。 “你再忍忍吧。”时雍硬撑着身子,拿着油灯照亮这个漆黑石室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出路。 “我……忍不了了。”成格的声音极为低浅,好像上句说完,随时都可能死去一般。 “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是不是……都巴不得我死?” 几个男人沉默。 时雍看她一眼,抿了抿嘴。 “闭上嘴,节约点力气,好活命。” 成格好像听不清她的话了,无力地一笑,干涩地嘴抿了抿。 “我死了,就能减轻你们的负担,再也没有人麻烦你们了……只是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她突然抬了抬手,碰到谢放的胳膊,眼睛慢慢睁开,虚弱地看着他,又仿佛不是在看他,语气讷讷。 “亲亲我……在我死前……亲亲我,好吗?” 谢放震惊。 成格慢慢眯起眼,“好不好?求你。” 章节目录 第657章 石壁上的“符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安静的空间里,成格公主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真真切切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其他人的反应与谢放没有什么不同,都不免有些吃惊。 身子再是不舒服,成格好歹是个公主,怎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看来北狄女子确实比南晏更为主动大方。 时雍将油灯交给朱九,示意她拎过来为自己照明,然后在成格面前蹲下,“放哥,你把她扶稳。” “是。”谢放面不改色,将成格身子平放,厚实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背。 时雍将手指搭在成格的腕脉上。成格在不耐地躁动,身子隐隐发抖,脸上看上去也极为苍白。 陵墓里的气温低于地面,众人下来时穿得都不多,成格更是如此,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原就有些生病,这会子又累又饿,显然病情加重了,谢放披在她身上的薄衫,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见时雍沉默不语,谢放道:“怎么样?” 时雍沉着眉,“情况大是不妙……” 谢放刚想说什么,成格的身子又翻转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她浑身泛冷,而谢放本是阳刚男儿,身子如同热源,让又冷又饿的成格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整个儿贴上去,拉都拉不开。 “你抱抱我……” “我就要死了,你抱抱我吧……” 她身子往谢放怀里钻,取暖一般,瑟缩成团。 谢放推不开,有些不知所措,整张脸都僵硬起来。 朱九噗声笑了。 “放哥,依了她便是。你独身一人,怕什么?公主垂青,这般好事,那可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福分……” 谢放冷冷抬头,“你来。” 朱九推拒,“我要不是有媳妇儿,还轮得到你?” 谢放瞪他一眼,双臂微微用力收起,将小姑娘裹入衣服抱得紧了紧。 他这个动作很是正经,没有半分猥亵之意,目光平静无波,脸上那一抹略略的怜悯如同佛祖在可怜众生,并没有丝毫的男女情动之意。 朱九叹息,“木头。” 说来也是奇怪,在他们这群人里面,谢放身为侍卫长,是最不苟言笑的一个人,可偏生就数他最讨姑娘喜欢,甚至有时候都超过了赵胤。毕竟赵胤为人心狠手辣,一般人不敢招惹,谢放比起赵胤,相对温和许多。 在朱九的印象里,以前办差,但凡遇上些姑娘小姐,十有八九会倾心谢放。 就连娴衣…… 想到娴衣以前喜欢的人,也是谢放,说不定现在都还对他有几分好感,朱九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 “等出了阴山皇陵,咱放哥说不准就要当驸马了。” “驸马——”这话叫成格听了去,她紧紧揪住谢放的衣襟,抖抖索索地说:“你亲亲我,我若活着出去,许你……许你一个驸马之位,可好?” 朱九道:“甚好,甚好!” 谢放不冷不热地剜了一眼煽风点火的朱九,低声道:“公主病休违合,连人都分不清,胡言乱说,岂能当真。” 说着他转头看着时雍,“郡主,可有法子?再这般下去,她怕是……撑不下去了。” 很明显,成格的意识已经有些混沌,根本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 时雍从怀里的小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塞到成格的嘴里,按了按她的下巴,又拿起掉落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回过头找赵胤。 “侯爷!你怎么看?” 赵胤正在石室里察找出路,一个人举着火折子走到了对面。 他好像没有听到时雍的声音,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石壁,好半晌才掉头朝她招手。 “阿拾你来。” 时雍走过去,“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赵胤将手臂抬高,再看时雍的目光深邃了许多。 “这些字,你识得?” 时雍心里一窒。 方才在墓道里看到懿初皇后留下的拼音时,时雍并没有出声,更没有告诉赵胤自己识得那些字。 众人只是惊叹,那古怪的文字,猜测是前朝狄太祖的元昭皇后造陵时使用的符咒。 时雍默默听着,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更没有发表意见。 赵胤是从哪里看出来,她懂的? “侯爷……” 时雍踌躇一下,嘴里微微抽搐,笑得有些僵硬,几乎不敢看赵胤的眼睛。 “我识不得。” 赵胤眉头微皱,扭头看了看离他们稍远的谢放三人,又淡淡扫过时雍的眼睛,举起的火折子慢慢低下来,仿佛要看清时雍的表情,俊脸凑得极近。 “阿拾。这里没有旁人。” 他浅浅的呼吸拂得火光摇曳,落在时雍的脸上,却是热烫,仿佛皮肤都要灼烧起来一般。 时雍喉头梗了梗,“我连南晏的字都认不齐整。这种奇奇怪怪的符号,哪里会认得?” 赵胤沉声:“你不必瞒我。” 时雍心脏收紧,安静地回视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然而,赵胤还是那个赵胤,脸上半分波澜都没有。 “侯爷……”时雍的心悬了起来,压低声音,“你怎会有此猜想?” 赵胤幽深的眼里划过一丝光亮,仿佛是倒映的火光,又仿佛是某种幽凉的暗芒。 “你告诉我的。” “我?”时雍嘴巴微微张开,许久合不拢。 “是。”赵胤深深盯着她的眼睛:“我能读懂你。就像你能读懂他们一样。” 他指着墙壁,“阿拾,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来自别的地方。这是你们的文字,是不是?” 时雍吓了一跳,“侯爷,你在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是宋阿拾啊,土生土长的南晏顺天府人。” 赵胤道:“你明白,我从不玩笑。” 时雍瘪了瘪嘴巴,很难接受赵胤居然会产生这么离奇的猜想,并且丝毫不以为奇。 一直以来,她从不敢对任何人坦白。 燕穆、乌婵,最亲密的朋友,当然也包括赵胤。这是一个她藏得最深的秘密,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奇事。她不相信有人能够理解,怕会被人当成妖孽或是怪物,从此再不敢亲近她。 然而,此时。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眼眸平静,面色如常,好像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一般。 这个迂腐古板得就差为封建法规祭天的男人,真的不在意吗? “侯爷。”时雍抿了抿干涩的嘴皮,眼珠左右转动几下,不安地道:“我虽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我确实……稍稍识得几个这样的文字,以前跟别人学的。” 她说得委婉,又小声,赵胤听了当即松口气。 “你是哪个世界的人,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是我的阿拾。”赵胤伸臂揽住她,又同她一起看着石壁。 “告诉我,上面写的什么。外面那块石碑上,又写的是什么?” 时雍咽了咽唾沫,眼皮微动,“外面的石壁出自懿初皇后,所述内容与侯爷所言大体不差,因此我便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告诉侯爷。” 赵胤道:“此处又写的什么?” 其实方才同赵胤说话的时候,时雍心里便已经在默默拼读这一行字了。 闻言,她叹息道:“写的东西与石室有关,但对我们意义不大。” “嗯?” 时雍淡淡道:“这一行是懿初皇后转述的永禄爷的话。他说:北方坎宫为休,此石室在坎位。休者,憩也,八室之首,为吉。然后,懿初皇后又解释了一下,告诉后来者,说休室里原本有皇蛾,很是凶狠,后来被她烧死了。” 赵胤很是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琢磨。 看时雍停下,他抬抬眉梢,“皇蛾很是凶狠,烧死了,然后呢?” 时雍摊手,“没了。” 赵胤有些困惑,“烧死了,就没了?” 时雍道:“烧死了,当然就没了。” 赵胤一怔,哭笑不得,“我是想知道,先皇后说到此处,就没有别的交代了吗?” 时雍道:“没有。” 赵胤:“……” 章节目录 第658章 来自地底下的声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隐隐有些头痛。 这不是写与不写没有区别么? 他方才已从方位辨出,这里是休室,原以为先皇后会留下解谜之法,谁知会是如此? 但仔细想一想,这确实是先皇后的作风。 “唉。”时雍看他不言不语,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先皇后此举也是无奈。她并不知道下一次出现在皇陵的人会是谁,若轻易道出破解机关的决窍,宝藏落入歹人之手,岂不是要为祸一方?” “嗯。”赵胤点头,目光又深邃些许,“阿拾,识得这种文字的人,多不多?” 多么? 时雍苦笑。 其实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邪君。 那个很大可能与她来自同一个世界,甚至更为先进世界的家伙。 因此,她才能轻易“原谅”懿初皇后说废话,留下这些是实而非的话。 说一半,留一半,懂得多少靠缘分。这个懿初皇后若是穿越前辈,而非在别人那里学得的拼音,那么,她的思维可以说很跳脱了。那她会不会再教别的人学拼音? 时雍摇了摇头,“这个很难说。若是宝音长公主和我娘都识不得。那旁的人,就很难认识了。” 赵胤道:“我幼时便入宫,从不曾见过先皇后用这种文字。” 时雍瘪了瘪嘴巴,沉默不语。 心里话道:拼音用起来很麻烦就不说了。一个人写,也没有别人识得,懿初皇后但凡脑子正常,自然不会随便用拼音来写东西。 “爷……” 这时,背后传来谢放的低呼。 正在交谈的二人,齐齐转头看过去,但见火光照着谢放那张脸,满是焦急。 “成格公主,怕是不行了。咱们得想想办法……” 方才还能要求他亲亲和抱抱的成格公主,这会儿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窝在谢放的怀里,连颤抖都微弱起来。 时雍三两步上前,扳过她的脸,发现她嘴唇都紫了。 “糟糕!” 时雍掏出银针,低低道:“我目前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症状。若再出不去,大抵撑不了多久……” 赵胤眉头紧蹙,看着时雍为成格施针,仿佛在思考什么。 时雍运针速度极快,嘴也没有闲着,“侯爷,实在不行,咱们原路返回试试吧。过去这么久,说不定增援队伍已然赶到,打通了守陵卫所的甬道……” 若说下到墓室的时候,时雍对那批宝藏和皇陵机关还存了几分好奇心,现在已经差不多快要被磨灭了。 再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八室都过不去,还有一千零八十局,到时候小命都保不住,还要什么宝藏? 更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算她们解开机关谜局,也未必有福分消受那些宝藏。 那家伙可是一直在暗中等着他们。 “你是对的。”赵胤慢声开口,“但原路出去未必能原路回。” 时雍似懂非懂地抬头,“此话怎讲?” 赵胤道:“先帝不仅懂得排兵布阵,奇门遁甲五行术数也算精通。方才我想起,先帝曾提起过阴山皇陵的布局之巧,前八室堪称一绝……” 时雍缓缓抽出银针,站起来,“爷,咱捡紧要的说,别卖关子了。” 赵胤道:“休室既是吉室,那进来的门也是吉门。原路出去,就是出路。” “怪不得我们找不到门!” 时雍恍然大悟一般,脸上隐隐浮出惊喜。 “我就说嘛,就算再难解的谜题,也得有个题面不是?门都没有,让我们如何破门?这个机关太考验人性了,直接让我们忽略了进来的门。” 赵胤点头,看了看谢放,“累了,就把人交给朱九。” 朱九一听就变了脸色,谢放却是慢慢地将成格抱了起来。这次没有再用“扛”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公主抱,将成格搂在怀里。 “走吧。” 朱九前头拿着油灯,时雍和赵胤紧随其后,推开方才进来的石门。 不出所料,再出去已变了天地。 这根本就不是那间惨遭破坏的石室。 “我们出来了!”时雍惊喜不已。 好歹是换了个地方,算是再过一关。 “侯爷,你要是早想起来,我们也不用等这么久了啊。” 她没有埋怨,赵胤却略有些惭意。 “先帝提及阴山皇陵时,我年纪尚幼,记忆有些模糊。若非阿拾提醒我,休室为吉室,我大抵也想不起。” 年纪尚幼? 时雍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赵胤,眉梢不由扬了扬。 一边跟着朱九,观察这间石室,一边问:“尚幼是多幼,侯爷当年几岁?” 赵胤道:“九岁。” 时雍登时无语。 九岁的时候听来的话,居然还能想起来? “厉害。”时雍道:“侯爷就只跟着先帝学了排兵布阵么?你对奇门八卦就不感兴趣?” 赵胤道:“我所学太杂。习得一二,初通皮毛罢了。” 时雍笑了笑,前头的朱九突然惊呼一声。 “爷!快看。这儿又有那种符咒。” 朱九认不得拼音,便叫它为“符咒”。 时雍一听,与赵胤交换一个眼神,齐齐走上前去。 微弱的火光照着墙壁上的拼音。 时雍一行行仔细地辨认着,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赵胤道:“说的什么?” 时雍喉咙里仿佛塞了团浊气,闻言,慢吞吞地吐出来,如同叹息。 不得不说,这个懿初皇后很是话痨,说的事情挺多。只可惜,与休室和前室的石碑文字一样。写得挺长,看下来却对解迷用处不大。 “懿初皇后说,这间石室,原本不是如今的模样。她当初进来时,室内石兽林立,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雕工精美,每一只石兽都面带微笑,身上戴满了珍宝玉石。中间是一个垒高的石台,有一条石阶相连,上方堆满了黄金器物,叹为观止。先皇后猜测,这批宝藏便是狄朝败退时带入陵墓的那些……” 朱九听着她的形容,眼睛都瞪大了,全然忘了问时雍为何会懂“符咒”,只是四处张望着,满是期待。 “石兽在哪里?黄金在哪里?珠宝玉器又在哪里?” 时雍道:“没了。” “没了?是先皇后带出去了么?” “不。就是没了。”看着朱九眼里的失望,掌心指了指地下,“这间石室原是可以上下活动的,有机括相连。当年先帝和先皇后闯入,曾与人在此发生打斗,触发了机关,石兽和那些黄金玉器,整体下沉,消失在眼前……” “天啦!” 朱九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最终,也没有找到好的表达方式,只说一句。 “我的娘啊,想要!” 时雍拍了拍石壁,“黄金玉石虽然没有了,但是这间石室的机括也遭到严重的破坏,懿初皇后试图修复,却也难为。要不然,依我们的道行,可能未必有先帝和先皇后那般幸运,说不定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这么一想,朱九又释然了。 “那这间石室,我们又要如何出去?” 他话刚落下,突见赵胤敛住表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时雍表现更为直接,突然趴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下的砖石上,一动也不动。 “爷,郡主……” 朱九弯下腰,想问什么。 “嘘!”时雍朝他递了个眼神,朱九赶紧闭上嘴。 几个人屏气凝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时雍,就连大黑也乖乖地趴下来,默默守在时雍的身边。 时雍的耳朵不仅会动,听力还很好。 寂静的石室里,落针可闻。 时雍专注地听了片刻,突然抬起头,略略愕然地看着赵胤。 “怎么会?” 赵胤眉梢微动,沉默不语。 朱九却大为好奇,“郡主,是什么?” 时雍嘴巴微动,看赵胤面色平静的样子,觉得他肯定也听见了,耳朵不由烫了烫,含糊地回答:“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不仅是一男一女的声音,还是一男一女发出的暧昧声响。 朱九没听出时雍话里的暗指,一拍大腿,面露惊喜。 “那可就太好了。只要有活人,不论敌友,就是好事。” 有人,就有机会。 怕就怕,只有他们几个在里面无头苍蝇一样乱闯。 时雍点点头,敲了敲砖石,“侯爷,声音好像是从下方传来的。” 赵胤眼眸微动,沉声说道:“这间是生室。” 生室? 时雍惊了惊,当即笑开。 “那是不是代表有逃生的希望了?” 赵胤道:“九死一生的生。” “……” 众人沉默下来。 安静片刻,时雍道:“侯爷既知是生室,可有想到什么法子?或者说,先帝也曾经告诉过你,如何解法?” 赵胤道:“说过。” “那太好了。” 时雍的声音还没有落下,便见赵胤的目光淡淡扫过来,“先帝所说,是生室未下沉之前的模样。如今的生室,并不是先帝所见的生室。” 朱九一听,眼睛都急红了,“那可怎么办?” 赵胤目光微微冷厉,“修复机括。” 听他说得沉稳,时雍的眼神顿时亮了开来。赵胤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他既然说出了口,就一定会有办法。 …… 困在生室的日子暗无天日,修复机括的速度也实在漫长。 时雍听力实在太好,在等待的过程中,她除了看护成格公主,便是被来自地底下的男女魔音所困扰。 她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这种“听房”的方式,着实让她有些受不住,再是强装淡定,也不免面红耳赤。 时间长了,就连谢放和朱九也隐隐有了感知,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只有赵胤一人,一本正经,置若罔闻地用先帝所授的“皮毛”来捣鼓那些机关。 …… 清音宛转,风卷残泪。 陈红玉长发低垂,娇妆慵懒,若无骨的杨柳般躺在冰冷的石台上,香肌玉骨与声音一并沉入黑暗。 这个世界,一丝光亮都没有。 如此,也就不会有羞耻—— 他们谁也看不见彼此,更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有交缠的身子不受意识支配的肆无忌惮,以及灼热的呼吸和呐喊。 …… 章节目录 第659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边的黑暗里,世界仿佛被丢弃在一个意识混沌的角落,沉睡不醒。 空气里的湿度越来越大,气温也愈发升高,氤氲的热气带着好闻的香味,仿佛要将他们烤化了、蒸透了,从里到外变成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浓墨般的黑暗连人的影子都吞噬而去。陈红玉头发湿透,仿佛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身的汗,嘴里却焦渴不已。 她仿佛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旅行。 与她同行的男人带着她,时而急速的颠簸,时而和风细雨徐徐而行,让她混沌的意识无端生出许多幻想。 马背上、暖帐中、湖上夜舟…… 在感官主导的盛宴里,他们步履艰难,睁不开眼睛,左右不了自己,却始终没有停下来,也停不下来。那股子焦渴,就埋在骨头缝里,缠住他们,捆绑成团。 只余些许的意识,让她得以大口大口地喘气。 香味侵袭感官,放大了她的感受,那双被人高高举起抬到头顶的手臂,早已酸麻不堪,两条腿更是像灌了铅一般,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一场仿佛地老天荒都不会停止的长途奔袭,已经持续了多久,陈红玉不知道。当撕裂般的疼痛变得麻木,当羞涩被屏弃到意识之外,她唯一能清晰感觉地只有这个男人。 他比她更为焦渴的每一次来去,掌控地扼住了她的神经,没有推拒,只有畅快,还有身不由己。他同她一样的身不由己,在这一方黑暗的空间里,他们好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魔障,顷刻间化身为兽,不再有人类的羞耻心,只剩原始的野性,而造物主更是神奇地让他们如此契合,就好似天生就该在一起,天生就该像这样属于彼此,再不分开。 可笑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兴许是为遮掩这如同兽类一样难以言说的羞耻,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话,极尽用身体去了表达情绪,用肢体代替语言,没有一句话交流,却有着同样的感觉,床笫之事,这个人大抵便是世间最好最合适的那个。 香蒸玉肌,汗流浃背。 恍惚间,头上的石板突然传来的一道声音,让陈红玉稍稍恢复些意识。 她无力地喘口气,想收回发麻的脚,刚一抬膝,就被人扼住。他仿佛已至关键时候,呼吸比刚才更沉重了几分。陈红玉能感觉到……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就在刚才,在过去那个不知多久的混沌里,他们做梦一般来来去去折腾彼此,她也从一个似懂非懂的大姑娘变成了明晰男人反应的妇人。 原是已经习惯由着他搓圆捏扁,水一样跟着他的节奏摇摆呻丨吟,但这次不同,头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哐哐”声好像某种凶猛的野兽拖着铁链在身边奔跑,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有……人。” 陈红玉好不容易从喉管里挤出两个字。 这才发现,嗓音早已沙哑变色,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样。 听到她突然出声,男子似乎也有些意外,稍稍停顿一下,又被无边无际的癫狂梦境所左右,他贪恋般低下头,深深嗅着那股子香甜的气息,在她的脖颈,在她的发丝,他不知这香味来自何处,只想要一寸寸去体会,最好能永远深埋在这一方香甜里,再不出来。 “有人来了。” 这次,陈红玉多加了两个字。 嗓子同样沙哑,微攥的拳也抵在了他的肩膀。 很明显,男子的意识也比方才清醒。他听清了她的话,也听到了来自上方的动静,但是他似乎不想理会,拽住她的小手拉开,脊背绷起,劲腰如铁…… 陈红玉深深喘口气,闭着眼睛挣扎。 可是,他的身体格外健壮,哪怕陈红玉这种长年习武的女子在他面前也是毫无用武之力,细胳膊细腿,对比他铁一般紧绷的力道,只能臣服。 “唔……” 她有些想哭。 这诡异的“奇遇”,非她所愿,可她并没有全力去抗争。她不喜如此不受控制的自己,更恨这个左右她身体的人。可是,嘴里刚呜出一声,她又生生咬住下唇,将脆弱收了回去。 不怪旁人,哭有何用? “有人来救我们了。”陈红玉第三次提醒他,这次用了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的语气,“你……不想被人观赏吧?” 男子呼吸略沉。 在女子的挣扎里他仿佛颠簸在海浪里的一条船,浪潮一波波涌上来,将他往上推,可偏生就是上不去……又下不来。他很有些难受,喘着气将她拉拽回来。 “……别急。” 陈红玉身子一僵。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男人的声音。 应是个年轻男子。 年岁也是不大。 就是声音与她一样,喑哑不堪,难以分辨。 她半睁开眼,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 奈何,这间石室实在太黑了,用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 “来了。”呼吸喷在脸上,陈红玉心尖一抖,死死掐住他汗涔涔的肩膀,在疾风骤雨里颤抖如同筛糠,最终瘫软在他怀里,任青丝缠绕,声息渐弱。 破碎、愉悦。 这如同一个酒醉后的梦境。 恍恍惚惚,不愿醒来。 在误入石室的那个时候,她嗅到那股子香味开始躁动不安时,便隐隐有些猜测,她可能吸入了迷药,会被控制心神。一直到彻底失去意识,神飞天外,再经几个周天,意识又渐渐恢复,她能感觉到,她与他几近同步。 两个被药物支配的可怜虫。 羞耻,又无力。 陈红玉从浪尖上被抛下来,软绵绵地躺在那里,好半晌都没有动。男人也没有说话,像是累得乏了,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休息片刻才慢吞吞从她身上离开。 “哐哐!” “哐哐!” “咚咚!” 头上传来的声音越发地密集,好像石板随时都会被人从头顶破开一般。 石室里的两个人,却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脑子一片空白,半是清醒半是痴,好半晌难以动弹。 陈红玉攥了攥手指,硬撑着想要坐起来,就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 他在整理衣物。 很显然,他已清醒过来。 陈红玉摸索着自己的衣裳,发现手指不停在颤。 她本就只穿着一身寝衣,很是单薄,方才不觉得冷,可是这会儿,那香味在退去,空气仿佛也凉了下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身子哆嗦一下,抱紧自己的胳膊。 “此事,我不愿让人知晓。”陈红玉声音沙哑低弱,尽量保持着冷静,但两个人太近了,近得呼吸都那般清晰,他又怎会听不到她的声音? “嗯。”男人没有犹豫,低低应了。 陈红玉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人知道,在这个皇陵地底的黑暗石室里,她做出了如此荒唐无耻的举动。身为国公府小姐,清清白白的女子,她承受不起这个结果。 她提出要求,男人便应了,她本应感到开心才对,但奇怪的是,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 ……原来,他也不想与她有什么纠葛。 陈红玉拉住领口,稍稍坐得远了些。 他没有跟过来,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强烈而热切,不容她离开半分。此刻的他,在一场弥久的发泄后,已彻底恢复了意识,哪怕坐得这么远,陈红玉似乎也能感觉到他身上弥漫的戾气。 他在生气。 生气失了心神碰了她。 生气他竟然同陌生女子这么疯狂。 她也该生气的。 可是她,没有力气,混沌的脑子也不支持她做更多的事情,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在地底困了这么久,是应当有人来救的。 可一会石室打开,见着了人,她该怎么面对? 陈红玉心跳如雷,她想要逃跑—— 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知道自己是谁,更不想定国公府的英名被浪荡二字取代。 可是,石室是一个密封的环境,没有出路,他们只能这般坐着,心惊肉跳地等待,灯火亮起时的那一眼对视…… 章节目录 第660章 白忙活一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哐哐哐——” 头顶那道声音更为强烈了几分。 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不像人力可为。 陈红玉紧张而困惑,但是没有张嘴,也没有问。 当然,那个男人也一样。他沉默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要不是陈红玉知道他就坐在那里,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两个刚才还用最亲近最浓烈的方式探索过彼此身体的男女,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竟如同陌生人,疏远而冷漠。 陈红玉闭上了眼睛,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 寂静里,气氛怪异得几乎要逼死人。 砰—— 啪! 突然,一道巨大的撞击声鼓噪着耳膜,黑暗里突然拂来一股幽冷的风,吹散了残留的香气,也吹凉了陈红玉的身子。 “喂!有人吗?谁在下面?” 头顶传来的那一道声音清晰入耳,让陈红玉羞惭得恨不得原地死去。 是阿拾。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胳膊却在这时被人捏紧了。 男人的体温比她高,陈红玉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扭头过去。 黑暗里仍是黑暗,她看不清他,却能感觉到他的方向有风吹过来。 “门开了。”男人简短地说了三个字,突然在她胳膊上重重一捏,“我先走。你等。” “你……”陈红玉想说点什么。 阿拾来救,就会有逃生的机会,可是男人一旦走出门去,还要面对未知,生死难说。 她想劝他不要走,留下来,可是,她又不愿意在灯火亮起时看到他的脸……也不愿意让对方看到她的脸,知道她是定国公的千金。 她丢不起这个人。 定国公府更丢不起这个人。 陈红玉默默点头。 点完才想起,他看不见。 她苦笑,嗯一声,算是回应。 男人直起身,欲言又止。 “我……” 陈红玉仰起头,看着他的方向。 突然,他蹲下来,呼吸凝滞在她的脸上,“你是谁?” 陈红玉心下一跳,身子顿时绷紧,缩了缩脖子,沉默不语。 男人仿佛知道她的想法,顿了顿,“你为何不问,我是谁?” 陈红玉踌躇一下,沉默不语。 男人停顿片刻,抬头看了看仍然在哐哐作响的机括,一声叹息,慢慢松开她的胳膊,起身扭头,衣袍带出来的凉风,幽幽泛冷。 陈红玉打个寒噤,突然开口。 “我叫月娘。” 男人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片刻,若有似无地嗯一声,身子突然急转离去。 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陈红玉抱紧自己,一动不动。 她不是有意骗他,而是怕将来有一天,对方突然想来找她,生出事端。 而且,这也不完全算是骗人。她娘在世时,就常唤她叫着红月。 砰! 剧烈的震动声,仿佛让整个石室都颤抖了起来。 陈红玉猛地抬头,惊愕地发现她的头顶上方,巨石竟如棋子般缓缓移动开来。这般重量的巨石,是何人在搬动? 冷风夹杂着凌然的力量扑面而来。 就在她大惑不解地时候,石板错开一个洞口,上头的火光清晰可见。 久在黑暗,乍见光线,陈红玉条件反射地抬手遮眼。 “阿拾……是我。” “红玉?”时雍几乎在她出声的刹那,便从顶上急跌而下,稳稳地落在陈红玉的面前,双眼里盛满了欣喜。 “真的是你?方才我叫你,为何不答?” 陈红玉别扭地低下头,“我……晕过去了。” 哦。时雍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句话问得不妥。 “只有你一个人?”时雍左右四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陈红玉心惊肉跳,强作镇定地道:“是。只我一人。” 这样啊?时雍奇怪地望着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转而问道: “你怎会一人在此?” 陈红玉此时虚弱疲乏,说话的声音也小得如同蚊蚋一般。 “事发时,我正在床上躺着,突然地动山摇,我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那般坠落下来。我以为我要死了,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了许久,没有看到人,也没有听到人声。那条甬道很暗很长,我走了许久,在石壁上摸到一个铜环,然后便到了这里……” 她叙述得极为简要,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这让时雍不由有些惊讶。 明明是同时出的事故,为什么掉下来的时候,总是看不到旁人? “难道我们走的不是同一个甬道?” “没错!” 石室洞开,赵胤和谢放、朱九等人也陆续跃下。 赵胤将搂在怀里的大黑小心地放在地上,慢声道:“皇陵前八室,地势本就复杂,北狄人又在守陵卫所地底下擅自挖掘秘道,破坏了原有的结构。密室炸开时,我们所处之地不同,坠落深浅亦是不同。” 时雍唔一声。 怀疑地看了看陈红玉。 她说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可方才他们明明听到…… “唉!”时雍压下心头的疑惑,上下打量着陈红玉,说道:“你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陈红玉略略垂目,“只是有些疲累,擦刮小伤不碍事。” 时雍原想给她检查一下,可是看陈红玉面色古怪,分明有些逃避,就没有开口,而是转头问赵胤。 “侯爷,眼下如何是好?” 赵胤的表情比时雍平静多了,并没有因为此处只有陈红玉一人就流露出惊讶,而是从朱九手上接过灯,照着石室左侧的一个石门。 “石门已开,陈小姐方才可有出去查探过?” 陈红玉摇了摇头,“先前我四处摸索,不见有门。应是你们下来的时候,触动机关,石门才应声而启。” “原来如此。” 时雍说着又望了赵胤一眼,目光温柔。 “多亏了侯爷修复机括。” 她很少有崇拜的人,赵胤得算一个。 方才他说要修复机刮的时候,众人其实都有忐忑。损坏了几十年的机括,哪能说修就修?没有想到,虽是费了些时间,但失灵的机关当真让他修得“活了”起来。有没有复原成原本的模样谁也不知道,能打开“生室”,并连同将下面这间石室的门一同打开,就十分了不起。 赵胤也没有谦虚,淡然而平静地看着众人。 “这里仍是八室之一,我猜,是伤室。” “伤室?”时雍琢磨着,看着他问:“侯爷如何判断的?” 赵胤举高灯火,指着陈红玉背后的一张石床,“伤室位于东宫震四位,在生门之侧,五行属木,属皇陵八室的凶门。先帝曾言,伤室为寒冰所覆,奇寒无比,人行其间,难以忍受。然,室中有一石床,触之生温,是此室唯一保命所在。” 听到他说“石床”,陈红玉的耳根无端发热,眼神飘了开去。 时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过去想摸一摸石床,却发现上面满是水渍,潮湿不堪。她随即皱眉收回手,回头看向赵胤。 “不对呀。这哪来的寒冰?我觉得这间石室,比上面那间温暖很多。” “郡主所言极是。”朱九插话道:“而且,你们可有察觉,这屋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陈红玉的眼皮不住的颤抖,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朱九却道:“很香,很好闻,闻着有些飘飘然……” 这家伙就是夸张。 时雍默默剜他一眼,看了看谢放怀里仍然昏沉沉的成格公主,淡淡道:“伤室不伤了,这是什么情况?” 赵胤眯起眼,“皇陵八室,景、死、惊、开、休、生、伤、杜的位置和机括,都发生了变化。” 时雍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赵胤沉默片刻,突然转身指着那一扇洞开的门,也就是方才那个男人离去的地方,慢慢悠悠地道:“若我猜得不错。从这里出去,将会回到休室。” 啊? 回到休室,那既不是说,他们折腾这么一通,又回到进来的地方,白忙活一场? 章节目录 第661章 雪中送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猜得不错,那道石门出去,仍是休室。 这是他们来时的路,墓室前的石像生,被破坏的石室,狼籍的土砾石块,还有那一条黑漆漆的甬道,一如刚才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兜兜转转走了这么久,九死一生,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众人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许久没有动弹。 在幽闭空间里呆得太久,没有出路,没有方向,任谁都会颓丧无助。 “若这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朱九的叹息声打破了宁静,七尺男儿也生出感慨,何况女子? 时雍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诡谲的事情,一颗心也沉入了谷底。 “真特么邪门了。这世上真有如此强大的机关?” 赵胤默默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揽住她的肩膀,让她往自己的怀里靠了靠。 “别怕。” 时雍强打精神,莞尔一笑,“我不怕。只要能同侯爷在一起,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再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这样的经历,也是不容易。我们就当玩了一个闯关游戏罢。” 朱九苦丧着脸:“闯什么关?闯的是阎王殿还差不多。这里连个敌人都没有,除了阎王殿,世上再不会有这么古怪之处了。” 他们都是能打能拼的勇士,可以与敌人真刀真枪的拼杀。 他们也不怕死在敌人的刀口下。 可这是一个看不到敌人的黑暗空间,他们要较量的人,只有自己。 听到阎王殿三个字,一直缩在谢放怀里的成格公主突然幽幽嗯咛一声,虚弱地掀了掀眼皮,嘴唇一张一合,干涸得如同旱地,一句话说得很是吃力。 “……我死了吗?这里是地府?” 时雍哭笑不得,“死?哪有那么容易。” 成格嘴唇轻轻一抿,眼睛又闭上了,气若游丝,“不是地府吗?唉……” 这一声叹,让谢放眉头蹙了起来,低头看她一眼,突然道:“不是。” “我还活着吗?活比死……还难呢。” 成格意识混沌,说话颠三倒四。 没有意义的对话,令人绝望的沙哑。 而陈红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沉默得让人心疼。 “咕……” 时雍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饥饿让她心里发慌,精神很难集中起来,脑子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我当真要死在阴山皇陵不成?” 不,这十分可笑。 老天让她来到这个世道,上辈子莫名其妙死在诏狱,也是这般黑暗与潮湿之处,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该换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了吧? “饿了?”赵胤低头,看着她眸底沉浮的暗芒,脸上的焦灼被隐藏得很好,但时雍还是感觉到了那种压抑的气息。 她摇摇头,轻笑一声,“还好。” 赵胤静静看她片刻,慢慢握紧她的手,嘴角抿起,“我有一种错觉。” 时雍抬头,“什么?” 赵胤左右看了看,牵着她的手走到一旁,“今日你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如一个轮回。” “轮回?”时雍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侯爷是说……?” “我们在重走先帝和先皇后,曾经走过的路。” 时雍微微一笑,“那不是很好吗?他们虽然历经磨难,可最终活了下来,还登极为帝,成为了天下至尊。” “并非如此。”赵胤迟疑一下,声音有些低哑,“路是一样的路,运气却比他们差。” “此话怎讲?” 赵胤道:“当年他们面对的只有皇陵机关,而我们面对的,还有一个强大的对手。” 时雍沉默。 半晌,她笑着舔了舔唇,轻松地伸手去抱住他的劲腰,将整个身子倚上去,仿佛要借助他的力量才能站稳一般,声音软绵绵的,无力中带了一些娇气。 “突然觉得成格是对的……” “嗯?”赵胤不解。 “侯爷,你亲亲我吧?”时雍小声的同他咬耳朵,“要是就这么死去,我也有些不甘心,再怎么也要多亲几次才行吧?嗯?” 说罢,她将脸贴在赵胤的胸膛,脑袋仰了起来,好一会没有听到赵胤的回复,她又好笑地睁开眼问:“侯爷怕什么?害羞么?” 赵胤胳膊搂住她的腰,稍稍用力。 “阿拾,我不会让你有事。” “……”好不容易挑逗他一下,赵大驴毫无反应? 脚步声再次从甬道里传来的时候,时雍正坐在赵胤身边休息。 寂静这么久,再次听到脚步,众人都震奋起来。 “爷。有人来了。” “是不是同我们一样,坠入石室的人?” 他们等了许久的救援,可是等到如今,这么久过去了,每次见到的都是需要他们营救的人。成格如此,陈红玉也是如此…… 时雍几乎不敢再抱希望了,她与赵胤对视一眼,低低道:“侯爷,我们回避一下?” 就怕来的不是救援人,而是敌人。 赵胤明白她的意思,让谢放和朱九将几个女子护在石壁的角落,男人站在外面,熄灭灯火,默默地等待。 甬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隐隐有闪耀的火光透过来。 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当人群到达墓室门口的时候,时雍暗自捏紧了匕首。不料,手腕却被赵胤捉了过去。 “辛二。” 他突然出声,吓了时雍一跳。 甬道里的脚步声,明显加快了。 人群里传来白执和辛二等人的喊声。 “是大都督……” “侯爷!” “郡主。” “阿拾——” 当时雍听到乌婵带着哭腔的喊叫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婵儿!”时雍不确定乌婵是同她一样掉下来的还是来救他们的,声音不免带了焦急。 可是下一瞬,当她看到与乌婵一起出现的辛二等人时,一颗心终是安稳下来。 这一次,是当真救援来了。 休室里突然热闹起来。 时雍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感动得想哭。 “你们总算来了。再不来,我们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乌婵朝她奔跑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两个女子静静相拥片刻,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再开口,乌婵声音已有笑意,“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 “我没事,没事。”时雍反过来安慰她,“就是有点饿。” 机关能不能破解都是其次,人是需要吃喝拉撒五谷轮回的动物,单是缺吃少喝,就能逼死他们。 可以说,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雪中送炭。 乌婵一听这话,赶紧松开了她,忙不迭地让随从将食物端上来。 “我们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你们,也不知道在墓底会遇上什么,便听辛二爷的安排,带的是轻便的干粮……早知这么快就能找到人,我多给你带些好吃的了。” 时雍咽了一口唾沫。 “干粮,就很好。” 人在饥饿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一并咽下去,又怎会嫌弃干粮? 众人在墓室里坐了下来,辛二和白执等人将干粮和饮水分发下去。 有了吃喝,众人生存的念想又强烈起来。 时雍填饱了肚子,再掏了一粒药丸子给谢放,示意他给成格喂下去。 在他们这群人里面,成格的生存状态是最差的,一直低烧到现在,被人喂水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乌婵看到时雍为她切脉,好半晌才认出这个篷头垢面的女子是成格。 她吓一跳,“她怎会在这里?” 时雍将遇到成格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 乌婵得知原来这场灾祸,不是地震,而是因为成格误闯秘道导致的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咬紧牙关,怒气冲冲地瞪着成格。 “为何还要救她?这种人就让她去死好了。” 时雍笑了笑,没有说话。 乌婵气性外露,不高兴就要说出来,她讨厌成格,但也不是当真不懂得个中厉害。 “哼!便宜她了。” 时雍抿唇,转头:“你去看看红玉吧。” 乌婵诧异地看着时雍的表情,“红玉怎么了?” 章节目录 第662章 合作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他们进来开始,陈红玉就始终坐在那个背光的角落里。拿了一个馍馍,拿了一个牛皮水袋,默默地吃东西,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感。 乌婵方才与她打招呼,就觉得她冷静得似乎有点过了,但她素来不喜与人亲近,乌婵也没有多想。 时雍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她的怀疑,只道: “一个人在伤室里,受了惊吓。” 乌婵又从褡链里拿了些吃的,拉了时雍一起,“我们过去陪她坐坐。” …… 氤氲的火光里,赵胤坐在一块石头上,身边是辛二等人。 辛二看着赵胤优雅地吃着干粮,迟疑片刻说道:“大都督。等你们稍稍恢复一下体力,我们就出去吧。” 赵胤沉默片刻,平静地问他:“如何出去?” 辛二道:“原路返回。”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静默。 这眼神让辛二突然感觉有些慌乱。 他想了想,突然道:“不瞒大都督,我们在墓中已寻找多时。属下也仔细探查了墓室结构,可是,除了原路返回,我实在是找不到破解之法。” 没有听到赵胤的回答,辛二又道:“属下熟知奇门遁甲机关巧术,可如今的阴山皇陵……” 他停顿一下,苦笑。 “这么说吧,纵是先帝再生,也未必能再次破解。” 听到他这句话,正在啃馍馍的朱九,突然抬头,不解地道:“辛二哥,这是什么道理?同样一个皇陵,当年先帝便可以破解机关,如今为何不能了?” 辛二解释道:“八卦有循环,五行有秩序。再是复杂的机关巧术,终究是依从规则而为。可如今有什么?八卦无序,秩序不再。原本的皇陵设计被人为破坏,墓道机关如同一团乱麻。不说先帝,便是设计皇陵的元昭皇后再生,恐怕也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机关了。” 这个道理一点就透。 朱九懊丧地道:“你的意思就是,它亲娘再生都识不得它了呗。” 辛二错愕一瞬,哭笑不得。 “也可以这么说吧。” 朱九沉默下来。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冷寂。 好一会,赵胤终于吃完了东西,慢条斯理地用绢子擦了擦嘴巴,望着辛二道: “原路走不通了。” 辛二惊住。 “我们来时已派了侍从守在甬道,怎会回不去?” 赵胤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辛二认真地道:“属下发现守陵卫所坍塌的地方含合九宫八卦,猜测是墓道陷落所致,为找寻大都督,我们启开了当年懿初皇后回填的墓道,直接从墓道进来的——” “进来容易,出去难。” “怎么?” 赵胤突然眯起眼,“你们能进来这里,是因为有人想让你们进来。” 辛二还是不解。 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等侍卫,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赵胤冷冷道:“皇陵机关尚未破解。他们怕我饿死,让你们来送饭了。”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有灰败之色。 谢放和朱九一路跟着赵胤,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也知道那人的厉害。辛二却有些不信邪,他站起来,带了两个侍卫原路走回去探路。 “我去看看。大都督稍候片刻。” 看着他们出去,时雍起身走过来,问赵胤。 “辛二怎么走了?” 得知这是个会奇门遁甲的“十天干”高人,时雍便不时盯着辛二,见状很是诧异。 赵胤道:“他会回来。很快。” 听他语气平静,说得也十分笃定,时雍心里暗自一惊,在他身侧坐下来,随意地拿起赵胤喝过的水壶,仰头灌了一口,舒服地打个嗝。 “侯爷怀疑,是那人故意放他们进来的?” 赵胤目光微亮,眼里跳跃着火光。 这女子的聪慧当真不让须眉。 实在太合他的心意。 “可是我有一点不解。”时雍扬了扬眉梢,淡淡地笑:“你说咱们这个老对手,撇开人品好恶不谈,也算得上博古通今,学识渊博,智慧超越常人了吧?连他自己都破解不了的皇陵机关,他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解开他解不开的谜团?” 赵胤道:“两点。” “讲。” “……” 时雍的表情太严肃,丝毫没有察觉她这么对赵胤说话有什么不妥。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俱是沉默,而赵胤迟疑一下,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姿态和语气。 “一则,死马当成活马医。想来他绞尽脑汁,再无别的办法。” 时雍点点头,仍然是那模样,“二呢?” 这次,赵胤沉默了许久,慢慢地道:“我是先帝一手带大。而你……”他眼神深邃了几分,“这世上识得那些文字的人,想必不多。” 时雍微微一愕。 “可是,他怎知我会懂得?” 赵胤眯起眼睛审视她,意有所指地道:“你本就与众不同。” 时雍心下微窒。 既然她能感觉到那个人可能来自与她同一个空间,那么,对方是不是也能从她的身上察觉到熟悉的味道?与她产生同样的怀疑? 时雍吁叹一声,一时百感交集。 “你说得对。他想利用我们解开机关,也或许,存了故意试探之心,想看我究竟懂不懂拼音。” “拼音?” “就是那种文字。” 赵胤眯眼,点点头。 二人正在说话,辛二回来了,一张脸黑沉沉的布满阴云。 门口的侍卫看着他这模样,都有些紧张,纷纷为他让开路来。 辛二就这么走到赵胤的面前,扑嗵一声,单膝下拜。 “属下错了。” 赵胤没有意外,示意他起身,“你不知对手狡诈,何错之用?” 辛二道:“我太过大意,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墓道,来到墓室,竟不知会有人从中捣鬼。返回才发现,甬道口有万斤巨石,挡住了出路。” 唉! 时雍道:“别自责了,再想办法吧。” 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吃饱喝足的时雍,又有了精神头儿。 她笑眯眯地拉住赵胤的手,“现在怎么办?侯爷,你下令吧。” 赵胤回握她,稍稍一紧,“原地休息。” 嗯? 时雍大为困惑。 其余人等也不解地看着他。 赵胤道:“比耐性。” 时雍若有所悟,眼睛亮了亮,说道:“侯爷说得极是。他们在皇陵里也不能来去自如,只是手握双生鼓,比我们多占一些先机罢了。与其我们去找他,不如让他们来找我们好了。” “说得对。”辛二苦笑,“幸亏我带下来的吃食多,再怎么也能熬他过几日。我就不信,他们不吃不喝,能在皇陵里过一辈子。我们出不去,他们也是一样。” “那可未必。”时雍想到他们劫了巴图进入皇陵,眉梢沉了沉,“我怀疑他们还有别的出入口。不然,怎能这么便宜行事?” 辛二皱眉,“也是。” 时雍突然叹一口气,“若是我们早些拿到双生鼓,占据主动的就是我们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对着石室拔高了声音,大喊道: “王八蛋!你想让我们破机关解谜,好歹也把双生鼓拿出来共享一下,让我们参详参详?” 她发狠的模样有些好笑。 众人原本颓然的心情,不由松缓下来。 乌婵更是笑话她,“王八蛋岂能听见?别浪费口水了。” 时雍瞥她一眼,原地坐下来,抱着膝盖,想着事情出神。 好一会儿,无人说话。赵胤下了原地休息的命令,除了值守的侍卫,众人纷纷坐下来安静地等待。气氛突然就低压下来,火光也只留下一盏,其余的全灭了,空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寂。 时雍早已疲乏,双眼一合,靠在赵胤的肩膀上便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黑暗里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那种熟悉的机括转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大地又一次颤抖着,发出了恐怖的啸叫。 “侯爷!”时雍低叫一声,身子便被赵胤抱入怀里,四周是尖利的叫声,还有众人惊恐的眼神,而那个未知的黑暗里,慢慢露出一个漆黑的石门。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时雍反应,便见赵胤搂住她,身子疾掠而起,手腕猛地一摆,一只袖箭便激射出去,直往石门—— 咚! 有什么东西直直倒了下去。 赵胤目光一厉,抱住时雍站直身子。 “东定侯好利的眼神。”一道低哑的声音突然从石洞里传了出来,寒意森森,却带着莫名的笑。 “我们合作吧。” …… 章节目录 第663章 天地为棋,我为走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幽黑的石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黑衣黑袍人,脸上戴着一个让时雍无比熟悉的鹰隼面具。这熟悉的打扮,让众人登时屏紧了呼吸。黑衣人走得很慢,身上黑袍无风而动,脚步却轻得没有声音,一双厉眼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可是每走一刻,都能给人带来无形的压力。 这个看不见脸的男人,是邪君吗? 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他噙着笑,“侯爷意下如何?” 一个人出来面对众人,这态度也太过从容,是在挑衅谁呢? 时雍看向赵胤。 但见他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略略松开她,语气淡定如常。 “如何合作?” 黑衣人就站在那个石门外。 “双生鼓的皮面上具载皇陵机关和宝藏所在。我有双生鼓在手,而侯爷有奇人异士在侧,你我联手,定能破解皇陵机关,找出这一笔失落的皇陵宝藏。” 赵胤哼笑,平静的语气里是淡淡地嘲讽。 “自当年永禄爷误闯阴山皇陵,数十年来,天底下多少觊觎皇陵宝藏?入阴山皇陵者众,有几人得活?” 黑衣人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怪只怪他们贪欲过重,肖想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死是他们的命,而我们不同。” 赵胤问:“有何不同?” 黑衣人语气带笑,“我们还活着。” 赵胤道:“若执贪恋,我们也会死。” 黑衣人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诚如侯爷所言,数十年来,无数人觊觎皇陵宝藏,可他们连墓室的门都摸不着,便命丧于此。我们却可以在奇门遁甲八字中来去自如。你说,这宝藏不该归我们,又该归谁?” 赵胤依旧面无表情,“我没有兴趣。” 那人似乎并不意外赵胤的回答,“侯爷对宝藏没有兴趣。不知对在座各位的性命,又有没有兴趣?” 环视一圈,他不等赵胤回答,便又冷冷笑了起来。 “恕我直言,侯爷别无选择。除了与我合作,你没有办法走出皇陵……” “是吗?” 赵胤的声音越发冷漠。 他松开时雍的手,脚步缓缓抬起,朝黑衣人走过去,那张脸冷冷淡淡,犹如隆冬的冰面,沉静中满带寒意。 “我可以杀你。五步之内。” 说的是五步,他已经走了两步。 众人屏气凝神,目光死死盯在赵胤和黑衣人身上。 时雍的心也悬了起来。 不料,黑衣人却没有退缩的意思,只发出一声冷笑。 “赵胤。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可我既然敢一个人出来,又岂会没有准备?你杀我很轻松,但我若死了,会有更多人,为我陪葬——” 他的目光越过赵胤落在时雍的脸上,声音略带一抹邪气。 “就算你不顾及旁人的生死,你可舍得这个小美人因你而死?” 无耻! 时雍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尤其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别人。 她道:“我们就算是死,你也瞧不到了。总归你也得死在前面。侯爷,杀了他!” 赵胤再往前迈出两步,淡淡的声音饱含杀意。 “好。” 徐徐出口的声音锐气逼人,他从容地迈出第五步,绣春刀骤然出手,铮的一声金属嗡鸣响起,在这个黑暗的石室里尤显恐怖。 出刀快、狠、准。他速度宛若猎鹰扑食,只见寒光闪过,绣春刀已架在了那人脖颈之上。 一抹鲜血顺着刀身慢慢淌下来。 黑衣人一动不动。 而赵胤没有刺入那要命的一刀,而是狠狠挑开了那人的面具,刀锋在他脸上留下一个血口。 黑衣人没有躲避,脸上依旧带笑。 “侯爷好身手。不愧出自永禄爷嫡传。” 说到永禄爷“嫡传”的时候,他眉眼似乎都笑了起来,意味深长。 赵胤面色沉冷,一动不动。 而其余人脸上都露出诧异。 这个人,时雍认识。 他不是别人,正是在额尔古被大妃阿如娜偷偷放走的半山先生。 也是清虚观那场大火中侥幸逃生的清虚道长。 真是一头老狐狸,这样都死不了,还能活到阴山皇陵来作怪。 可他……就是邪君本人吗? 时雍盯着面前这张脸,内心满是疑问。 她没有见过清虚,却与邪君打过几次交道—— 最近的一次是面对面,呼吸可闻。 那是个年轻男人,绝对不是半山这样的年纪。当然,前提是她见到的邪君是真正的邪君。 时雍看半山受制于赵胤,缓步上前,一脚踢在他的腿上,冷笑。 “痛吗?” 半山似乎没有想到,时雍会突然发难,眉头皱了皱,阴冷冷地笑了起来。 “看来公主对我很有敌意?” 废话! 当初在额尔古要杀她的是谁? 若不是褚道子相救,她小命早就没有了。 时雍冷笑,问得直接,“你是邪君?” “是。” 半山沙哑的笑声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轻蔑,他看着时雍,看着眼前这群人,流露出来的是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就好像他能站在这里同他们说话,已是恩赐一般。 “你们看到了,我戴着邪君的面具。” 呕! 戴个邪君的面具,有这么骄傲吗? 半山坦然承认自己就是邪君,时雍反倒半分都不信了。 不过,她曾经一度认为半山是个才高八斗的能人,可以做狼头刺的首领,可以把大妃阿如娜玩弄于股掌,让她宁愿不要自己的命,也要保住他…… 哪成想,他会因为邪君做出这种狗腿子的表现? 时雍冷哼一声,突然握住赵胤的手腕,将他手上的绣春刀再往前一推。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看到你这张鬼脸,我一刻也等不得,就想要你的命。” 她眼睛璨如星子,动作却又狠又烈,丝毫不比赵胤温和,甚至比赵胤杀心更强,不过转眼间,锋利的绣春刀便割入了半山的脖子。 活了三辈子,时雍真没见过几个不怕死的人。 没有想到,半山竟算一个。 半山不看时雍,似乎也感觉不到痛,而是盯住赵胤笑问。 “合作吗?侯爷。为了这个女人的命。” “你是在找死?”时雍冷哼一声,刀身再要往前推,赵胤却突然松开了胳膊,将绣春刀收了回来,凉凉地望着半山那一张自大的面孔,语气冷淡。 “合作。” 时雍侧目,“侯爷?” 赵胤拉住她的手,声音平静地道:“天地为棋,我为走卒。既来之,则安之。” 不论要不要与半山合作,前方等着他们的都是未知的凶险。换了时雍,这个时候也会选择与敌人合作。至少,能窥得一二对手的底细。她之所以故作姿态的阻止,故意要杀半山,无非是同赵胤一起作戏罢了。 她本想从半山嘴里逼问出想要的东西,奈何这家伙口风比瓶塞还紧。 见状,她哼声,“侯爷也不怕被他们利用,这些人心思歹毒,谁知道会有多少阴谋诡计等着我们。” 赵胤看她一眼, “君子无垢,则祸至不惧。阿拾何曾见我怕过阴谋诡计?” “哈哈哈哈哈!”半山抹了抹脸上的血痕,发出一串笑声,尖利又刺耳。 时雍发现如今的半山与她在额尔古见到的那个,很是不同。那个时候的半山一身儒袍,举止清雅,虽是狼头刺首领,却有些教书先生的温文模样。如今的半山变得刻薄阴冷。若不是同样一张脸,她都不敢相认。 皇陵秘密,机关重重,凶险万分。任何一步走错,都有可能没了小命。 得到赵胤愿意合作的承诺,半山没有把双生鼓拿出来,却从怀里掏出一份墨痕清晰的草图。 “这便是从双生鼓的皮面上拓下来的。” 他指着图中一个位置。 “我们如今在这里。” 赵胤看了片刻,“图有残缺?” 时雍冷笑,“看来半山先生并无合作诚意啊?” 半山抬头,沉吟一下怪笑道:“若此图完整,我又何须与你们合作?” 见激将成功,时雍缓慢地勾了勾唇,“这么说来,图上所有标识位置,你们都已经破解了?如今面临的难题,是在图中的残破之处?那邪君此刻在何处?巴图又在何处?” “那是自然……” 半山说了半句,怔了怔停下。 看着女子锐利的双眸,他突然一声冷笑。 “好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老夫差点被你绕了进去。” 赵胤将图纸一收,慢慢眯起眼,“先生若无意合作,那就此作罢。” 半山冷笑,“你们以为拿着这个图纸,就可以撕毁同盟,独吞宝藏了?没用的。别痴心妄想了,皇陵机关比你们想象中更为诡谲,若没有我的相助,别说出去,连欲望之门都过不了——” 章节目录 第664章 好像中招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欲望之门?” 听了时雍疑惑的声音,半山冷哼一笑。 “奇门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中,尤以死门最为恐怖。死门,又称为‘欲望之门’。欲过死门,须得无欲无求。但凡有人动了欲念,不论贪、色、淫,还是嗔、执、妄,都会命丧在此。故而,死室是一个强大的太虚幻境。机关易破,心魔难解。” 时雍一惊。 看来半山他们已经靠着双生鼓的图纸,将前室八门都走过了。杜室,景室,甚至死室都有了破解之法。那阻挠他们前行探宝的,到底是什么? 时雍与赵胤交换个眼神。 “那事不宜迟,先生前头带路吧,让我们见识见识,有多么厉害。” 半山收起表情,不悦地撇开眼。 “侯爷请。” 啧,这是看不起女人了啊? 或者可以说,这里的人除了赵胤,好像半山都没有放在眼里。 …… 众人燃起火把,徐徐走过石门,这才看到方才赵胤袖箭射中的是一个人。 他倒在地上,袖箭正中他的眉心,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半山经过尸体的时候,踢了一脚,“没用的东西。该死!” 甫一出现就被赵胤一箭毙命,半山觉得丢脸,一脸都没看那个同伴。 时雍却默默地停下脚步,揭开他蒙面的黑巾,看了一眼,又搜了搜他的身。 是一张陌生面孔,不认识。身上除了一块焦炭般的漆黑令牌,什么东西都没有。 时雍不动声色地将令牌塞入怀里,紧跟上赵胤。 火光微弱,一行人带着一条狗在黑暗的石室和甬道里穿梭,几乎没有交谈。 一路沉默,空气里满是窒息的冷。 入伤、破景,过杜、闯惊。 到达半山所说的“欲望之门”死室的时候,时雍已经有些乏了。 可是,当她看到进入死门的甬道门口的拼音凿字时,犹如当头一瓢凉水泼过来,顿时浇了个透心凉。 “死门,又称为‘欲望之门’。开启之后,将会在十五分钟后关闭。欲过死门,必须无欲无求……” 方才半山所说的话,几乎是原句复述了上面的字。 看字迹的字体和痕迹年份,与懿初皇后所留下的完全不同,分明就是来自更久远的时代,或许,根本就是建陵之人所留。 这至少传达了两个信息。 除了懿初皇后,建陵人,也就是狄太祖元昭皇后也会拼音。 更可怕的是,半山或是邪君所获得的信息显然来自于这块石壁—— “半山先生。”时雍突然开口,笑盈盈地指着石壁,“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半山目光闪过,冷哼挑眉。 “公主想知道?哼!我凭什么告诉你?” 时雍心底一声冷笑。 你明明已经说过了,为何现在不肯说?根本就是不认识。 时雍故作不悦地翻了个白眼,“那你说说,怎么相助我们经过死门吧?” 半山突然敛住表情,严肃了起来。 “等一会死门开启,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就会关闭。你等务必抱元守一,排除杂念,跟上我的脚步。” 说到此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 这瓶身很是熟悉,与如今还陈列在锦衣卫衙门的那些毒药瓶几乎一致。 “每人一粒,压于舌下。”半山从瓷瓶里倒出药丸,交到谢放手上,示意他分发下去。 见众人都不动,他又阴冷冷地笑了一声。 “怕我下毒?我若想毒死你们,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 时雍看了看掌心里的药粒,勾唇道:“毒死不怕,被控制就可怕了。你不是刚说了,这就是一个幻境?谁知道掌握人心的,是不是就是这粒药?” 半山闻言有些气恼。 “你这小女子为何非得与我作对?这是宁神醒脑之药,可避免你们被死室的幻境所控制——” 激将法挺好使。 这老头真是变了个心性。 时雍挑了挑眉,哦一声,率先将药丸丢入嘴里,压在舌下。 药丸有一丝丝的甘甜,确实有醒脑开窍的中药成分在内。 砰! 前方石门洞开,半山神色突然严肃。 “死门已开,一刻钟计时。走!” 一听这话,众人脸色都凝重了几分。 单是一个“死”字,听上去就比前面几个石室更为恐怖。 然而,时雍踏入石门,却发现死室里有着出乎意料的盛景繁华。 它不是黄泉路,不是奈何桥,也不是阎王殿,更没有她以为的魑魅魍魉之物,相比于前面六室的阴冷森寒,这里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石室面积也比前六室宽敞许多。 头顶星空万里,四周鸟语花香。声、形、色,都有。时雍简直无法想象,在一个皇陵里面,造陵人是靠什么做到的…… 那些星云仿佛是夜明珠或是夜光石,一闪一闪,无须借助火光,就能将石室看得清清楚楚。 时雍抬头,但见一个照壁横在石室前方。 照壁上有一幅画。画上是两个栩栩如生的男女,女子身姿姣好,男子丰神俊拔。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看不清画上之人的面目,只余照壁上的两排凿字,清楚地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金戈铁马豪情战千里,江山如梦爱恨皆成空。” 怎么伤感起来了? 造出这等机关将人困在陵里,陵主人还会伤感什么? 时雍绕过照壁,再次看到一座石碑。 这次是懿初皇后留下的字样。 “江山红颜,变黄土白骨。元昭皇后善机关巧术,会奇门遁甲,懂得风水命理。那她在造陵之时,可否算到在她自己和狄太祖百年之后,世事沧桑会有巨变?纵横天下无敌手的狄王朝,偏居漠北成了北狄?甚至连她和狄太祖的陵墓,也被毁坏如此,甚至千百年后,还会因她留给子孙的旷世宝藏而遭贼人惦记?唉!世间事,天下事,终是如梦一场。这欲望之门的幻境,想必便是元昭皇后的了悟吧。只不知,再有人见到我留字时,又是何年何月?那时,我又长眠何处,枯骨尚存与否?” 时雍静默。 造陵的伤感了。 修葺的伤感了。 她……也有点伤感了。 机关算尽,总归是一死。 只有大自然才是真正绝对不可抗的力量。 如此伤感,不如不要来这世间也罢。 这愁绪来得十分的迅速,几乎顷刻便左右了她的心智,整个人突然就丧了起来。 “阿拾。” 一只手慢慢伸过来,握住她的。 赵胤的声音平静地响在耳侧。 “勿生杂念,心神安宁方可平安离开死室。” 时雍激灵一下,想到半山方才说的话,舌头动了动,在嘴里搅裹一下,吸了吸那粒药丸,深吸一口气。 “亏得侯爷提醒,差点走火入魔。” 赵胤道:“造陵者,真是个百年难遇的人才。” “是啊,可她还是死了。”时雍叹息一声,语气有种难以描述的幽怨。 赵胤低头看她,紧了紧她的手。 “与喜欢的人行喜欢之事。活着,有归途。死后,有去处。何憾之有?” 与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说的是狄太祖和元昭皇后,还是说的他们两个? 时雍心里一跳,望着他的眼睛,莞尔道:“如果我与侯爷今儿死在阴山皇陵,侯爷会有遗憾吗?” 赵胤想了想,“有。” 去! 刚才还说与喜欢的人行喜欢的事,死了没有遗憾呢? 这个男人是变得太快,还是想说她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时雍的脸当即沉下,鼻翼里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走快些吧,只有一刻钟。” 赵胤嘴角微微勾起,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边带了带。 “你我尚未大婚,难道阿拾不无遗憾?” 时雍唔一声,挑了挑眉梢,见左右无人,轻轻撇嘴。 “那倒也是的,我还没有睡过侯爷。” 一个睡字,差点让赵胤破防。 他眉头皱起,一脸严肃地道:“收敛心神,抱元守一。不可有贪念,不可有淫心。” 淫心? 原本时雍没有多想,这话一入耳,突觉鼻尖有暗香萦绕,像有什么东西钻入了衣裳,无声无息地骚弄着她的身子,再看赵胤那张脸,眉梢眼底都晕染着勾人心魄的蛊惑…… 时雍喉头一紧,一双乌黑的眼竟泛出一丝赤红,那光芒亮得惊人。 “侯爷……” 她满脸绯红地拉住赵胤的手,朱唇微启。 “我好像中招了?” …… 章节目录 第665章 我也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神色一变。 盯着时雍俏红的小脸,突然反手扣住她的脉腕,背过身来将她往后一带,拖入照壁后面。 “阿拾。” 他声音清冷低沉。 “看着我。” 时雍深吸气,想要集中精神看清他的脸,可这一看,更糟糕了。 “不行。” 男人眉目如画眸中有光整个人如同地潭深渊一般,多瞧半眼都会让她失了魂魄。 时雍猜测,死室里的致幻药物,可能与后世的某种毒丨品相似,吸入后能够封闭嗅觉和听觉乃至麻痹神经,让神经系统不再工作,只能陷入在自己的幻觉里,做梦一般。 一念致此,时雍狠狠闭上眼,屏住呼吸,后背抵在照壁上。 “侯爷,我此刻哪怕是看到狗……大抵也会觉得眉清目秀。” 更何况是他为张超越了她的人生字典根本无法形容性感和俊气的脸? 看着他,不是要她的命又是什么? “汪!汪汪~”大黑在她腿边拼命地摇头摆尾,吸引注意力。 大黑总是对“狗”这个字反应很大。 时雍听到狗叫声,勉强睁开眼睛,斜睨大黑。 “……不是你。你长得丑。”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逗狗? 赵胤沉眉,一只手捏紧时雍的胳膊,用力将她托起,一只手在她的怀里摸索。 “身上可有药?” “别动!”时雍呼吸一紧,只觉得赵胤那只手就像是燃烧的火苗,游动到哪里哪里便跟着热烫起来,让她原本就热红的脸更是臊了几分,心跳如雷,一时情难自禁。 时雍用力扣紧他的手腕。 “你离我远点,远点。别管我。” 远点? 赵胤目光渐厉。 “我不管你,谁来管你?” 这一副软绵绵娇颤颤意乱情迷的模样,别说让人捡了去,就算让人多看两眼,赵胤也想杀人剜眼。 若不然,又何必把她藏在照壁后面? “一刻钟。”时雍脸颊发烫,但脑子还没有彻底失去运转,她扭头看了看照壁上那一幅模糊不清的壁画,脑子里突然清明了一些,甩甩头,说道:“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侯爷,咱们不能再耽误了,得快些出去,离开死室。这个地方太邪门了……” 赵胤沉默半晌,冷峻的面容闪过一丝杀气。 “走不了。” “什么?”时雍不解地道:“半山不是已经破了死室,还给了我们克服幻觉的药……” 说到这里,看到赵胤脸色有变,她心下突生惊悚。 她咽了咽唾沫,左右四顾。 繁华艳丽的死室里,香气萦绕,美得如梦似幻。 时雍恍悟般微微张开嘴。 “难不成,死室就是困住半山的地方?” 尚未听到赵胤的回答,照壁的那边就传来一道女子的呻吟。 “热……我好热……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是成格的声音。 时雍心一紧,撑起身子靠在赵胤的身上,手抓紧他的胳膊,“侯爷,带我去看看,成格好像比我更为严重。” “阿拾。”赵胤低低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俊脸也低了下来,慢慢靠近时雍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可惜,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满带冷意。 “我顾不了别人,我只能顾着你。” 时雍抿了抿嘴唇,“我是大夫。” 这话赵胤听过不止一遍,每次都会依着时雍,让她为了救人而舍生忘死。 然而,这次他不再放手,死死捏住时雍的胳膊,眼对眼看着她。 “抱元守一。宁神静气。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 “听话。” 砰砰砰! 外面传来几声脆响。 但见成格罗裙微摆,整个人瘫跌在地上,将死室祭台上的铜壶瓷器等拂得好远,滚的滚,碎的碎,发出刺耳的声音。铜壶里是有水的,她这一发诨,水迹便浸了一地。 方才她是同谢放在一起的。 在休室里补充水和食物之后,她身子没有大好,但已经能走路。 谢放没有再背她,可成格还是习惯跟在他的身边。因此,谢放是最先发现她不对劲的人。 绯红的脸,染雾的眼,散发着媚态的表情…… 谢放赶紧别开眼去。 “郡主!” 他能想到的只有时雍。 “快来瞧瞧。”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看男人目光冷厉,她委屈地撇下嘴,默默闻上了眼睛。 谢放四处张望,方才赵胤带走时雍的速度太快,他没有来得及看清。 不见主子和郡主的身影,谢放有一丝诧异。 于是,谢放的目光又投到了乌婵的脸上。 “别看我。”乌婵进来这一路都跟着陈红玉,照顾着她反常的落寞情绪,一看谢放求助的眼,当即拒绝,瞥了成格一眼,又道:“我们都没事,她怎就这般娇贵?某些人自作自受,那么喜欢害人,尝尝被人害的滋味,长一长记性也好。” 成格已经没有办法听清乌婵的讽刺和嘲弄。 但是时雍却听进去了。 别人都没事,为什么就她和成格有事? 成格还可以解释为身子虚弱,她又是什么原因? 时雍深呼吸,“侯爷……” “抱元守一。” “我再不管,这成格公主就要出大丑了……” “屏气凝神。” “……”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成格已然发作,浑身被汗水湿透,不管不顾地抱着谢放的腿,攀着他想要爬起来,待谢放去扶她时,她又朝谢放身上胡乱的摸。 “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谢放瞳孔一缩, 就听到成格又在低吟,“来桑哥哥。” “你要了我吧?来桑哥哥,就在这里好不好,我今日就做你的新娘。” 谢放惊住,扼住成格的胳膊,不让她乱来。 “公主。我是谢放。” “来桑哥哥……”成格瞳孔涣散,显然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谁,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脸上泛起柔光,檀口微张,小舌微微舔舐红唇,双眼痴痴地望着谢放,娇媚的身子蛇一样缠上去。 “松手!”谢放咬牙切齿,可是成格那双手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力,死死抱住谢放,根本就解不开她。 “痒!我身上好痒。来桑哥哥,你帮帮我……帮帮我吧。” 她嘤咛般的声音传入时雍的耳朵。 如同魔咒。 时雍的呼吸渐渐吃紧,脑袋贴在赵胤的颈窝,发丝轻蹭,一股痒意仿佛从骨头里散发出来,四肢百骸都被点燃,血管几乎都要爆开了。 “侯爷……为什么?我想不明白。” 为什么整个人石室,只有她和成格中了招? 赵胤掐住她扭动的腰,低头看一眼,“安静。什么都别想。” 安静…… 她哪里能安静得了。 成格的叫声简直就是催魂的咒。 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积了火,看着面前的男人当真是血脉贲张,恨不得把他生吃了。 “快。快让半山带我们出去。” 赵胤冷冷地哼声,“他若是肯,就不会带我们进来。” 时雍愕然,看赵胤说得平静,心里突然一个激灵。 “侯爷?” “嗯?” “你看着我,就没有……反应?” 赵胤眸中微闪。 “抱元守一。” “抱你个大驴脑袋。” 时雍咬牙切齿地咒骂,莫名有些生气。 自己为什么会受不了他的诱惑,用了克制幻境的药物都会中招,而赵胤却没有半点反应? 难不成因为他长得俊,自己长得丑? 时雍心窝里有熊熊烈焰在燃烧,却找不到一个发泄处。 说不出是羞是恼,她张开嘴巴,死死咬住赵胤的胳膊。 “你想办法……快些!如果你不想我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办了你,就赶紧带走我。” 赵胤一惊,看她眸底赤红,如同滴血一般,眉头不由皱紧。 “阿拾……” “不要用这种勾人的声音叫我。也不要再用你那双要命的眼睛看我。” 一席话时雍说得气喘,一种密集如雨的酥麻沿着脊椎在攀爬,将她的意识搅得天翻地覆,满心想的就是怎么把面前这个家伙吃干抹净再揉到骨头里,哪里听得见别的声音。 “侯爷……”时雍手臂突然一松,搂住他的腰,身子贴了上去。 “我受不得了。身上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我也热……” 章节目录 第666章 利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说着话,时雍便要将嘴凑上去,亲赵胤的下颌。 “阿拾。”赵胤闷哼一声,生生扼住她,呼吸急促。 “你听我说……” “我不听。”时雍察觉到他的拒绝,更是不满地抬起腿来,恶狠狠勾住他的腰,整个人缠在他的身上,有意无意地蹭刮他,低低细细的话软到了骨头里。 “你也想,你也想的,对不对,你身上好烫,侯爷,你身上好烫呀……要烫坏我了。” 赵胤闭了闭眼,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眼睫颤歪歪一抖,嘴角突然溢出一丝鲜血。 是他自己咬破的。 这里是被称为“欲丨望之门”的死室,是阴山皇陵八室最为凶险之处。 如果他没有记错,先帝说过,这里的致幻药物叫着“百媚生”。 一媚便勾魂,百媚摧人命。 可想而知,对人的影响力有多大。 若是阿拾清醒,他或许不会受到影响。 可如今,一个酥酥软软的小姑娘跌在怀里,别说有“百媚生”,便是没有,恐怕他也能被这女人搞得上头。 “阿拾,你冷静些。” 赵胤厉目微眯,看时雍完全没有冷静下来的可能,索性脱下身上的披风,用力一撕,用布条将她死死捆住,不让她乱动。 “白执!朱九!” “属下在。” 白执和朱九就在照壁的背后,与他们紧挨一处。 但是没得赵胤的命令,都不敢过来。 “爷。”白执和朱九绕过照壁,看着被捆绑后龇牙裂嘴的时雍,愣了愣,“郡主这是?” 赵胤道:“看住她,不许任何人靠近。” 白执和朱九齐齐拱手,“是。” 时雍尚未完全混沌,脑子里留有一丝清醒。 闻言,她抬起腿虚踢一下,恨声道:“你放开我,赵胤。” 赵胤不理会,连同她的腿一并绑了。 时雍讨厌失去自由的感觉,心肝脾肺都几乎要燃烧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吼。 “赵胤,你不松开我,回头等我发作起来,把你这些英勇俊朗的属下全睡了,你信不信?” 赵胤猛地抬头,目有坚冰。 朱九吓得一个哆嗦,“爷,属下不敢。” 白执更是紧张,“属下万万不敢。” 本是时雍威胁的话,可赵胤听完却变了脸,突然将她拉了起来,一把抱在怀里,示意白执和朱九。 “跟上。” 二人齐齐应声。 时雍觉得自己像个傀儡,被赵胤裹在怀里,半分动弹不得。 同样被捆绑起来的,还有一个成格。 相比于时雍,成格的症状更为严重几分。这时的她,如同一个失去心魄的女子,呻吟吼叫,又哭又闹,叫着来桑的名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谢放的怀里钻。 可怜的谢放,肩背笔直,托住被捆成了粽子的成格,忍受着女子要命的引诱,堪比柳下惠。 死室的面积很大,每个位置布置的几乎一模一样。走了好半晌都没有尽头,如若迷宫似的,来回兜圈。 “死室的布置,是九宫八卦位。” 半山并没有脱离队伍,一直在带着大家往前。 对于成格和乌婵的“失态”,他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淡定地解释,“死室里有致幻之药。我给你们的解药,也不是百分百有效,会不会受致幻药物影响,因人而异。有些人定力强,纵使不服药也无碍,而有的人执念太深,纵是服药也无能为力。” 众人没有理会他。 这么多人,只有两个中招。 他们不能说半山给的药没有作用。 也无法去指责。 半山说完,回头看了赵胤怀里的时雍一眼,幽幽冷笑。 “凡有执念,皆因心魔。一入欲望之门,执念欲望皆成魔。看来公主对侯爷的执念很深啊……” 时雍脸颊快要烧化了。 这叫什么话? 好像说她想睡赵胤已经想成了执念,想成了心魔一般。 虽然,确实有那么一丢丢执念。 但这么众目睽睽下被人点出来,时雍有一种大型社死现场的感觉。 “胡说……八道!” 她咬牙切齿,强行挽尊。 “人有七情六欲,就会有执念。你若不服药,比我更为难看……我和成格为何会发作……应当是我用药之故。” 在之前,成格生着病,时雍给她扎了针,服了药。后面辛二没有带人进来之前,时雍为保持精力,也偷偷服了自己身上的药丸。 “大抵是两物相冲,让我和成格公主……无法克制幻药。” 这是时雍目前唯一能想出来的原因。 成格比她服药多,发作的症状就更为严重。 不知道相信了她的解释没有,许久没有人再开口,而半山也只是默默看了她一眼,再往前走了片刻,在一个四面空旷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到了。” 到了? 众人看着半山,再看着前方空空荡荡的青砖石,默不作声。 半山慢慢走到中间,指了指:“此处原本有一个石砌亭台,叫鸳鸯台。亭台四周是一个池子,叫围亭池。池中有水,水中有八只石蟠龙。蟠龙会吐水,水柱相连,循环反复。再有八颗夜明珠相嵌,璀璨夺目。” 亭台?池水?石蟠龙? 众人听着半山的描述,再看着一无所有的砖石,一脸诡谲。 朱九忍不住低语,“半山是疯了么?” 赵胤道:“他没有疯。” 说罢,他缓步上前,“蟠龙口连接地底,水流如雾升腾,那便是死室的药物来源。换言之,这致幻之药,正是从蟠龙口而出——这是当初先帝入墓时的景象,后来机关触发,这一切便消失了。” 朱九更是不解,“那蟠龙不在,毒物又从何而来?” 半山一笑,“这便是我找各位来的原因。” 众人都看着他的脸。 半山说得也坦然,“想必侯爷也知道,当初黄金屋和宝藏消失的地方,就在这个地底……” 他瞥着赵胤,声音凉丝丝的,笑得诡谲异常,“机关即动,永禄帝和懿初皇后从鸳鸯亭跌入池水,坠入机关深处——而阿木古郎在蟠龙口断臂,徒留遗憾。” 赵胤眯起眼看他。 当年的事,知道这么详细的人,不多。 辛二慢步上前,“你们手握双生鼓,费尽心机都解不开的谜。我们能帮什么?更何况,死室只能停留一刻钟,若是出不去,是与你一同陪葬吗?” “不。”半山再次笑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一刻钟的说法是鸳鸯亭、石蟠龙还在的时候。如今这些机关都已消失,一刻钟便无法计时。” 辛二眯起眼,“依你之见?” 半山道:“不瞒各位,我反复思量,想要重启黄金屋,就得重启死室机关。让石蟠龙、鸳鸯亭、围亭池,让整个死室……都活起来。” 赵胤冷笑,“再重复当年永禄爷的法子,解棋破阵?” 半山哈哈大笑,“侯爷果然是个明白人。阴山皇陵的机关,都能二次复位。石蟠龙、鸳鸯亭、围亭池虽然都不在了。但没有了机关,百媚生仍然还在。这就足以表明,机关尚在运转,只等你我携手来破。” 赵胤道:“异想天开。” 半山冷冷看着他,“不试怎知不行?” 他说得轻巧,时雍迷迷糊糊地听着,觉得自己支撑不到他们复位机关,可能就要当众出丑了。 “侯爷……” 她满脸绯红,强压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吐气如兰。 “我……真的不行了。” 赵胤看着她徘红的脸,眉心紧紧一蹙。 而另一边,成格已是癫狂般在叫唤。 赵胤沉默片刻,看着半山。 “机关如何复位?” 半山阴阴地笑开,“这正是我要问侯爷的。当今世上,若是侯爷都没有办法,这黄金屋大抵只能永沉湖底了。” 永沉湖底几个字,让赵胤头皮一紧。 这个半山,竟会知道这么多? 赵胤冷笑一声,轻轻将时雍放下来,纳于臂弯之中,单手拔出绣春刀,慢条斯理地指着他。 “死室之凶,一在百媚生,二在奇门遁甲,三在鸳鸯亭和石蟠龙的循环机关。如今,百媚生已无惧,奇门遁甲我不怕,鸳鸯亭早已烟消云散……先生以为,我是助你复位机关容易,还是杀掉你,去开室出皇陵更容易?” 半山脸色突地一变。 死室出去,就是八室最后一室——开室。 也是皇陵的出口之一。 “原来侯爷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把你们平安带到死室?” 半山盯着赵胤平静无波的脸,冷冷掀唇,突然发出一阵狂笑。 “将计就计,侯爷好算计!只可惜,你低估我了。” 话落,石室突然一声巨响,像是石门洞开的声音。 紧接着便传来一阵阵密集的脚步,一群持刀带箭的兵丁闯了进来。 人群密密麻麻。 时雍双眼吃力地稀开一条缝,看到了最前面的那个人——居然是来桑? 章节目录 第667章 侯爷,我不行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光石和夜明珠打造的星月幽光,将来桑的脸照得如同冰冷的刀片,那粗犷高大的个子,泛着杀气的脸,胡子拉碴,一举一动寒芒森森。 短短时日不见,来桑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暴躁小王子。他沉稳了,冷静了,大脚踩着青砖,飒然威风,每走一步,仿佛都能带出扑面而来的冷风。 时雍眯起眼,咬紧下唇,不肯露出此刻的半分狼狈。 然而,来桑的目光并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一扫而过,就踩过青砖石的中间,双眼说不出的诡异幽冷。 “大青山败于你手,是我年少轻狂。” 他的手臂抬起来,冰冷的刀锋指向赵胤。 “人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的。赵胤,你以为今日还能逃出这里吗?” 他入死室时脚步从容,一看便熟知这里的环境。 赵胤看着青砖石上的光影,漫不经心地问:“从吉达脱身,再经冁北哲布之手,你便一直藏在阴山皇陵里?” 如同闲话家常,赵胤的声音平静无波,与来桑的杀气腾腾截然相反。 而这熟悉的腔调和声音,不知何故突然惹恼了来桑。 他冷笑一声。 “赵胤。我是不是很好玩弄?随你搓圆捏扁,即使被你卖了,还会帮你数钱?看我如此痴傻,你那时一定很得意吧?” 赵胤一动不动的扶着时雍,二人的影子迤逦在地,静静而立。 来桑盯着他,“我不会再受你蛊惑,听你说那些劳什子的道理。更不会……哼,绕着弯儿的套我话。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藏在阴山皇陵,是不是哲布授意?还是想知道我若是领兵攻打兀良汗,北狄会不会借兵给我?” 他拔高的音符满是戾气。 说到攻打兀良汗时,眼里闪着光。 他对阿如娜的死,对乌日苏的恨,对巴图的怨,都十分执意,已然入魔。 时雍内心狠狠一扯,暗自叹息。 那个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便是时雍之意。时雍者,时世太平”的来桑。 那个说“男子生天地,便要顶天立地,应以守护太平为己任”的来桑。 那个说,“指点江山,不如坐卧平安”的来桑…… 终是变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 时雍望着来桑,再望了望来桑带来的训练有素的“狼头刺”士兵,默默抿唇。 “这是要杀了我们吗?” 来桑的目光终于落在她的脸上。 但不再是时雍记忆里的模样,没有爱慕、没有单纯和憨直,更没有一眼就能看得见底的清澈。他双眼混沌,脸带肃然,只看时雍一眼,便讥嘲般冷笑起来。 “不杀。只要乖乖合作。” 来桑又缓缓抬步,往前走了两步。 “只要助我夺得皇陵宝藏,等我起兵兀良汗,杀了乌日苏,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不仅不会杀你,还会好好疼你……”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时雍脸上,仍然是冷淡的光芒。 “做我的大妃你自是不配,不过,你生了张漂亮的小脸,合我的胃口,我可以赏你做个姬妾……” 时雍眉头竖起,喉头的气恼在药物的作用下,汹涌而至,烧得他火急火燎,额头都冒出了汗来。 “混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来桑抱着马刀,冷然而视。 “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迫不及待,想听我再重复一次,要如何疼爱你?” “你——”时雍咬牙,“来桑,我是你姐。” 姐? 来桑双眼满是讽刺。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兀良汗人没你们南晏那么多讲究。不是生我的,不是我生的,谁人不可?” 时雍胃气翻腾,差点被他气得吐血。 这还是她认识的来桑吗? 那个整天缠着她的天真无邪的少年? 那个为了她只身前往大晏为质的小王子? 那个对她说“你比千秋万代四海八荒的所有女子都要好”的来桑? 时雍牙齿咬紧,压抑不住的火苗从齿间迸出。 “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看你病得不轻了!” “我是病得不轻。”来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热烫的双眼烙在她的脸上,冷飕飕地问:“那你有药吗?来啊,治治我。” 时雍无力与他对视,将身子倚在赵胤身上,咽下一口火气。 “放下武器,到姐姐这边来。哪怕你病入膏肓,我也会把你从阎王殿拉回来。” 来桑本是嘲弄一句,没想到她会回得这么认真,愣了愣笑开,“美人计?如您所愿。等我拿到皇陵宝藏,你要怎么帮我治,都行。” 一句又一句轻浮的调戏,他说得肆无忌惮。 与其说是存了色心,不如说是在发泄某种怨气和怒火。 “谁让你长得这么合老子的眼缘呢?只要你想要,我们关上门,慢慢治……” “够了!”赵胤揽了揽时雍的腰,掌心在她后腰轻抚一下,示意她消气,然后不冷不热地望着来桑,扫视他带来的这些人。 “人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我也不是每次都有耐性教小孩学会懂事。” 赵胤将来桑方才说过的话,还给了来桑,语气凝重而冷肃。 “来桑,恕我直言,大青山你不是我的对手。今日,你仍然不是。” 有些人的狂妄和高傲不需要用凶狠的语言去堆砌,只慢慢懒懒便能令人骨头泛冷,心生恐惧之感。 赵胤便是这样的人。 来桑惧过他,敬过他,也佩服过他。 赵胤有多大的本事,他心知肚明。可他们有备而来,哪会轻易输阵,尚未开打,就被赵胤要挟? “想来大都督是误会了,这里不是大青山,我也没兴趣同你单打独斗。” 来桑看着左右,笑得不无猖狂。 “眼前这些人就当是大都督的下酒菜吧。要是不够使,开室里还有不少。再不行,我们还为大都督准备了别的酒菜——大都督就算生的是三头六臂,不肯好好合作,想来是出不了皇陵的了。” 学会阴阳怪气的说话了。 也不知这些日子跟在半山身边,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赵胤拢了拢臂弯里的女子,见她双眼紧闭,呼吸渐窒,双眼不由危险地眯了起来,幽光下的俊脸冷气逼人。 “好。” 赵胤不说废话,一手举刀,直指来桑。 “拔刀吧!” 来桑喉咙狠狠梗了梗。 赵胤越是从容不迫,越是刺激得他怒火中烧。 过去了这么久,他已经长大,可到了赵胤面前,他发现自己还是像个孩子,不论是气势还是对局势的把控,永远落于赵胤的下风。 来桑恨得咬牙,拳手捏得咯咯作响。 “这么说,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赵胤不答,不肖答。只是举手一挥,身侧侍卫已然奉令而动。他们距离来桑不过两丈左右。来桑人多势众,这些狼头刺个个长得剽悍强壮,人高马大,见状也是拔刀出鞘,在喊杀声里迎了上来。 刀光剑影,人来人往,在幽暗的星云布景的暗光下若隐若现。 赵胤不假人手,将时雍紧紧揽在怀里,单手迎敌。 “侯爷……” 时雍呼吸越来越不畅,几次三番与刀影错身,吓出她一身大汗。 “松,松开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赵胤低头,发现她额际的发丝都已湿头,一脸浮汗,双眼赤红,嘴唇颤抖不停,身子都在颤抖,哪里是能够帮他杀敌的样子。 “别动!” 赵胤格开递到面前的长枪,突然松开时雍身上的布条,将她解开。 时雍眯起汗湿的眼,心弦刚刚一松,就见赵胤又将那布条裹在了他自己身上,将她与他绑在一起。 “生与死,不相离。” 时雍脑子并不十分清醒,闻言愣了愣,整个人撞入他的怀里,随着他的狼奔虎突,身子不停地变幻出不同的造型,汗水淋漓,眼前仿佛有金星闪动,那兵戈声如炸药在身侧一个个爆开,搅得她耳鸣胸闷,好像随时都要死过去。 “侯爷,我不行了……” 她头昏眼花,气喘吁吁。 “你放下我,带放哥朱九他们逃命吧。然后……烦请帮我带上大黑……乌婵和红玉……她们都有武艺防身,不会拖累你……” 章节目录 第668章 老子喜欢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纵是来桑说开室里还有狼头刺的兵丁,甚至死室也可能有别的害人手段,但时雍相信赵胤的本事,只要不带着她这样的累赘,他就有机会出去。 “闭嘴!” 赵胤低低冷斥。 “说的什么傻话?” 放下她? 教他如何放得下她? 赵胤厉目冷寒,“闭上眼,阿拾。相信我定会护你出陵。” 时雍心潮起伏,药物和情绪双重作用,让她混沌不堪,意识如同出窍了一般,耳朵里渐渐听不到刀枪声,只有一朵朵炸放的烟花,还有种种旖旎的幻境…… 贴在赵胤身上的肌肤仿佛着了火。 赵胤对敌厮杀的喘息声,如同催情的药。 她紧紧抱着他,听他的心跳,听绣春刀每一次破空的声响。 时真时假。 她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 “侯爷……” 一股热力自骨头缝里穿透而出,将时雍白皙的肌肤染成了诱人的桃粉色,柔滑窈窕的身子妖娆扭动,双眼水波荡漾,清丽的容颜满是妩媚与动人的风情…… 她这幅模样已是骗不了人。 来桑见状吃惊不小。 “她中了百媚生?你不是给了避秽之药?” 他厉色望向半山,眼里有不解的厉色。 半山阴冷冷地笑,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刺激他,声带轻薄。 “这女子贪慕东定侯皮相,起了淫心。百媚生是致幻之毒,我给的药只有宁神之用,心无执念,自无心魔。欲望太深,别说药物克制,便是来十头牛,也拉不住这淫丨荡娇娃想要献身赵胤的淫心啦。” 来桑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 他不打人了,转头逼近半山。 “拿解药来。” 半山一听就大怒。 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为了一个女人,做什么都忘了。 半山咬牙:“二皇子,你忘记大妃的仇了么?” 来桑腥红的眼,更添冷意。 “我没忘!要报仇,老子有的是手段。何须看一个女人要生要死?” 说到这里,他眼神瞄一眼时雍绯红的双颊和在赵胤怀里扭动不停的身子,目光染火一般,恨得目龇欲裂。 “你快想办法。” 半山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恕老夫无能为力。助二皇子夺得宝藏打回兀良汗登极汗位才是老夫的职责。至于这个女子……哼!自作孽。不可活。若非她对赵胤心生妄念,又岂能当众丢丑?二皇子,老夫劝你看清形势,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不要再自掘坟墓,错过最后的机会。待你拿到宝藏,做了汗王,权倾天下,还不愁得不到一个女人吗?” 对赵胤心生妄念。 来桑心里一紧。 恶狠狠地瞪着半山,突然咬紧牙槽,掉转刀口朝锦衣卫杀了过去。 “赵胤!” 他一边打一边往赵胤欺近。 “你还不放下武器?是要眼睁睁看着她丢人现眼吗?只要你助我拿到宝藏,我便饶你一命。” 赵胤巍然屹立,冷冰冰地看着他。 “痴心妄想。” 脚下一滑,他揽住时雍后退两步。 “死室机关复位,你我都会没命。来桑,你怎会糊涂至此?” 来桑高声叫道:“你还想哄我?你以为不开死室,寻不到皇陵宝藏,我就能好好活命了吗?与其做一条丧家之犬,不如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真刀真枪地厮杀一场!” “混账!” 赵胤低喝一声,突然扭头。 “辛二,你带朱九,白执,许煜,前方开路。” “是。” “其余人等,随我杀出去。” “领命。” “杀出去!” 辛二熟知奇门遁甲,这死室没有了鸳鸯亭和石蟠龙的机关,也没有了百媚生的干扰,对辛二来说,那些迷魂阵便失去了作用。 胜败在此一举,他领着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杀在前面。 赵胤抱着时雍,带着乌婵和陈红玉,谢放和成格,还有狂吠不止却一直跟在他腿边护卫他们的大黑,慢慢地往前移动。 死室出去就是开室。 来桑带来的人比锦衣郎多了两倍有余。 这些狼头刺也个个高手。 奈何,不论是半山还是来桑,对宝藏还有觊觎心,还没有让赵胤惨死当场的打算,搏斗时便不好下杀手,多少有些受其掣肘。 “快!截住他们。” 半山察觉到赵胤的想法,大吼一声,带人冲上来要将人围在中间。 “大都督!” 谢放看这么搅和下去不成,侧目看一眼赵胤。 “你带郡主先走。” 赵胤皱眉,看着蜂拥而至的敌人,“一起走。” “我来助你。”谢放突然低喝一声,抱着成格急掠出去,腰刀溅血,吼声如雷。 “成格公主在此,来桑!你要了成格的命,还想向北狄借兵吗?” 成格一直是半痴半傻半昏迷的状态,谢放带着她冲上去,完全拿她当盾牌般挡在前面,一路厮杀。 来桑方才已经看到了成格,因为她的嘴里,时不时会喊出几句“来桑哥哥”,也因为此,对于这个表妹,他很有些顾虑,下不了手。可是半山不同,他怎会让一个女子破坏久谋的计划? 冷笑一声,他借着长剑破空的惯性,一声呐喊,剑尖直直朝成格刺了过去。 “半山!”来桑怒吼。 “啊!”剑风凌厉,成格有刹那的清醒。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半山阴鸷的眼睛以及那柄即将刺入胸膛的剑。 死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闭上了眼睛。 可是该来的没有来,谢放挡开了那一剑。 剑身直直插入了谢放的胳膊。 鲜血溅在成格的脸上,她惊恐地睁眼,失控般惊叫。 半山阴笑:“不合作,那就死。谁也别想逃出去!” “砰!”几乎同一时刻,但见来桑手臂一挥,眼前突然炸开一簇火苗。 火光一闪,烟雾猛然滚滚而来。 半山吃惊地回头。 “你做什么!?” 来桑没有理会他,趁着浓烟四起时,欺步上前,靠近赵胤,想从他的怀里抢出时雍。 “赵胤,你闯不出八室,你护不住她。把人给我。” “荒唐!”赵胤没有想到来桑会突然放出烟雾,皱眉道:“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酒菜?” 来桑冷笑,“还有好的在后头,慢慢消受吧。” 越来越多的狼头刺冲上来,与锦衣卫厮杀成一团。 冰冷的刀锋在眼前晃动,砍杀声,叫喊声,鲜血喷溅…… 突然,赵胤一个急转,左臂紧紧搂住时雍,身姿飞跃而起,脚尖点在一个人刚刚倾斜的肩膀上,绣春刀如同鬼魅一般滑向石室的屋顶—— 砰! 砰! 两颗夜光石应声落下。 他脚步不停,再次借力挥刀,将夜光石与夜明珠横扫落地。 半山脸色大变。 “赵胤,你疯了!” 他看不懂赵胤的企图,只是看着死室的布局在赵胤的捣鼓下乱了套,一时心急如焚。 他要的是机关复位,不是继续破坏。 “快,拦住他!这个疯子。” 此时,辛二和谢放等人已然杀开一条血口。 赵胤见状,不再与人纠缠,刀锋一闪,突然深吸一口气,从人群中急掠而过—— 绣春刀带出一排血光,飞溅向两侧的狼头刺。 几个人被刀锋抹喉,应声倒地。 “啊!” 惨叫声声。 颠簸中,时雍一颗心忽上忽下,再一次从高处落下时,看到的是眼前突然燃起的火光,还有半山变脸的面孔和大黑从她手背跃过时滑过去的软毛。 “不能让他们跑了!” “堵不住了!啊——” “炸!” “炸死他们。” 半山大声吼叫,带着玉石俱焚一般的绝决。 时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霎时间,天眩地转,火花绚丽,乍燃乍闪。 耳边砰砰作响,喊声阵阵! 眼前一片火光和浓烟,影影绰绰中全是逃散的人群。 “开了。快看……开了。” “欲望之门!” “是欲望之门!?” 咚! 砰! 重重的撞击。 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 时雍的身子急剧下跌,仿佛从半空中落下一般,失重感几乎让她呕吐。 恍惚中,她听到来桑失控般大声呐喊。 “宋阿拾!” “赵胤老贼!” “快——救他们!” 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抹出现在时雍耳朵的声音,是来桑破碎的喊声。 “宋阿拾,老子喜欢你。你不准死!” 章节目录 第669章 回光返照楼旧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皎洁的圆月下,阴山山脉死一般寂静。 一只翱翔的夜鹰拍打着翅膀,发出苍凉的叫声。 大地变色,激战后的皇陵里漆黑如旧,复归于平静。 时雍的耳朵里有许久都没有声音,生命仿佛静止,意识混沌,眼前无光。 她甚至没有感知,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阿拾。” “阿拾。” 一个声音在唤她。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托着她的腰,拖着她的手臂,抬高她的下巴,一遍遍唤她。 时雍浑身滚烫,被一股巨大的热力包围着,四周一丝风都没有,呼吸吃紧,就如同飘浮在热气腾腾的汗蒸室里,整个人好像要化掉了…… 如此煎熬,这是黄泉炼狱吗? 时雍恍恍惚惚中想着,嘴唇一张一合,整个人焦渴得紧。 “阿拾。”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唤她。 仿佛黑暗深渊里伸出来的手,生生将时雍拉出重围。 她逐渐归拢意识,慢慢睁开双眼…… 奈何,黑暗的空间,残忍地剥夺了她的视力。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时雍手指动了动,扶住那只有力的胳膊,嗓声沙哑地低低道:“侯爷?” “你醒了?”男人的声音突地拔高,呼吸缠绕在她的面颊上,说不出的欣喜。 时雍想说话,可喉咙灼痛,牙齿打颤,好半晌,只说出一个字。 “水。” “再忍一忍。”赵胤低头,冰冷的唇在她的嘴角贴了贴,安抚般哄诱,“很快就出去了。” 时雍无力地垂下胳膊。 触摸到满手的湿热汗水。 赵胤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满身的汗意,连头发丝都湿透了。 时雍呼出一口气,快要渴死了,双手到处摸索。可是这里除了氤氲的热气就什么都没有了,空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人还在往前移动。 是赵胤抱着她,在往前走,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渴。”时雍把脸贴上去,两人身上湿滑滑的,很是不好受,不停地抽出手来扯着身上凌乱的衣物,“好热!” “别动!”赵胤伸手想要阻止,掌心触及一片滑腻腻的肌肤,他一个激灵,将时雍揽得更紧,不许她再乱动。 “难受。热死我了!” 试想一下,在一个高温的汗蒸房里被人紧紧搂抱着是什么感觉? 时雍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她想脱衣服,想推开赵胤,奈何身中“百媚生”,本就虚弱不堪,力气还不如赵胤大,能奈他何? “侯爷……”她滚烫的身子贴过去,叫得那叫一个酥麻恍惚,“你饶了我吧,我……就快死了。” 赵胤看她难受,低头吻开她的唇。 呜—— 干涩的嘴唇被滋润,腹中的火却越燃越旺,在这个呼吸十分吃力的湿热空间里,时雍张着嘴巴,像缺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意识沉沉浮浮。 “侯爷,你热吗?” “嗯。” “这是哪里?为何会这样热……” 赵胤抿了抿刚刚亲过她的唇,声音沙哑地道:“皇陵地底。” 从死室掉下来,是地底的地底。 时雍眼里的光一点点涣散。 来来去去这么久,仍在地底下。 她没有说话,身子随着赵胤而移动。 赵胤也十分沉默,但呼吸均匀,平静地摸索着往前走。 时雍被他的从容不迫所感染,又揪着他湿透的衣裳,低低地唤了一声。 “……侯爷?” “嗯。” “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出去?” “不知。”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赵胤循着记忆,轻声告诉时雍。 “先帝当年入皇陵,在死室破解了石蟠龙棋局,然后与先皇后一同跌落一座石楼,名为‘回光返照楼’。所谓回光返照,也就是说,这座石楼里应有尽有,黄金满屋,珠宝遍地,一个石楼便可抵世间繁华。” 黄金满屋,珠宝遍地。 时雍深深吸气,“我们也是从死室跌落下来……可楼在哪里?黄金珠宝又在何处?” 赵胤皱眉,摇摇头。 好可惜。 时雍心里感叹一下,“这么说来,我们如今所在,就是当年回光返照楼的位置了?” 赵胤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 “回光返照楼建在沸水湖之上。一旦有人掉入回光返照楼,机关便会启动。尔后,石楼会一寸寸下沉。历时三日,彻底沉入沸水之中。” “沸水湖?”时雍激灵灵抖了一下,只觉浑身的肌肤更为热烫了几分。 怪不得这么热,这附近是不是就是沸水湖? 又听赵胤道:“沸湖之水是从皇陵地底的火山口流出来的,水中含有毒物百媚生。死室里的百媚生,就是引沸湖之水上去,再从石蟠龙嘴里流出,循环反复……” 时雍咽了咽唾沫,压下喉头那股子焦灼的渴望,指甲在掌心狠狠抠动,强迫自己找回意识。 “石蟠龙、鸳鸯亭,不是已经被先帝破解?为何死室还会有百媚生?” 赵胤道:“死室机关当年被毁,石壁早已隙缝丛生,沸湖之地终年累月热气蒸腾,即使没有了蟠龙嘴,难免会有毒气浸入死室。” 这倒也是…… “可是……侯爷,沸水湖在哪里?为何我们这么热?越来越热?” 赵胤道:“沸湖就在我们脚下。” “脚下?”时雍惊诧不已,摸索一下,确定没有触碰到水,这才吐了口气。 “侯爷,你在同我玩笑么?这哪里是湖?” 赵胤摇了摇头,“当年先皇后为了寻先帝,挖掘皇陵,大量泥沙土砾落下,湖便被埋填了……” “那百媚生又是从何处而来?” “或许下方还有水源,只是埋得更深。” “唔。好神奇的机关。” 时雍飘飘忽忽地想着,眼睛里渐渐出现赵胤俊朗肃冷的面孔。 这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么? 怎地突然就可以看清他了? 时雍脑子比平常慢了半拍,可是转头,眼睛就告诉了她另一个答应。 一朵朵火山熔浆般的烈焰遍布在前方的岩岸上。 照见了赵胤的脸,也照出了时雍眼里的惊恐。 “侯爷。”时雍声音变了色,一把抓住赵胤的胳膊,连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不可再往前走。那边是火山口,溶浆随时爆发……” “我知道。”赵胤声音低沉,见她惊恐不安的模样,脚步停顿一下,“你道先帝当年如何脱险的?” 章节目录 第670章 传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的好奇心被他高高地吊了起来,“如何?” 赵胤道:“当年回光返照楼,有一个天梯可直通开室。但天梯是铁制滚轮转动,只可坐一人,还须一人在下方转动铁索。因此,二人跌入,只可一人得生。先帝和先皇后都想将生的希望留给对方,后来……先帝赢了。他将先皇后用天梯送入开室,默默等着回光返照楼陷落。” 时雍如同听着一个传奇故事,情不自禁地问:“然后呢?” 赵胤道:“皇陵前室八局,后室尚有一千零八十局。先帝也没有想到,回光返照楼坠入沸水湖后,机关会自动转入后室的一千零八十局。” 停顿一下,赵胤道:“世人心心念念寻找的宝藏,那一座带着倾国之财的黄金珠宝和回光返照楼,就这般消失在眼前。而先帝趁着机关转换的间隙,在沸水湖里寻到一个出口,死里逃生。” 时雍一怔,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熔浆星火。 出了身热汗,人清醒了不少。 “宝藏就这样没了?可惜。后来,先帝就没有再找吗?” 赵胤道:“死室的鸳鸯亭其实是整个前室八局的阵眼。当年死室棋局一破,九宫八卦陷入沸水湖,黄金宝藏就此消失。然则,皇陵机关布局甚是巧妙诡谲,看似毁去,实则没毁,看似没了,其实仍在。先帝参悟多年,曾挑选百十侍卫,与先皇后一起,二入皇陵,破解一千零八十局。” “啊!”时雍只剩一个又一个惊叹。 赵胤看她眼里火光涌动,想了想又道,“先帝说,后室一千零八十局都是迷宫结构,乾、坤、兑、离、震、巽、坎、艮。众人历经艰辛,走到一千零七十七局。那是一个塔殿风水局,处于艮位。在此局破解之后,造陵的元昭皇太后留下了一个极为两难的选择题。” 时雍好奇,“什么?” 赵胤道:“若要再次开启艮位入口,须得放弃一千零八十局的闯关。” 时雍一惊:“先帝怎么选择的?“ 赵胤道:“先帝放弃了?” “为什么?”时雍大惑不解。 却听赵胤道:“因为先皇后与阿木古郎在风水局中,一同跌入艮位地宫。若是先帝不选择出局,放弃所以……那么先皇后和阿木古郎便再也出不来,只能被囚禁到死。” 走在回光返照楼的旧址上,时雍遥想着当年在此历险的先帝和先皇后是何等的深情,不由幽幽叹了一口气,“好狠。好难!” 女人和宝藏,同时放在面前?要么放弃落入艮位的妻子,要么进入一千零八十局,获得巨额的金银财宝—— 想当年,先帝起兵正是需要大量金钱的时候,他却果然地选择了放弃…… 想到这里,时雍又补充了一句。 “好了不起。侯爷,或者你面临这样的选择,会怎么做?” 赵胤道:“我可能走不到一千零七十七局。” 钢铁直男吗? 走不走得到是一回事,选择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呀。 时雍无奈地叹口气,“如此说来,其实众人寻寻觅觅的金银财宝,其实仍然在皇陵机关的布局之中。除非破解一千零八十局,不然谁也拿不到是不是?” 赵胤抱着她,借着熔浆的光线,加快了脚步。 “是。” 话虽如此,当今之世,又有几个人有先帝之才,能破解一千零八十局? 时雍突然有些想明白了。 为什么半山等人一定要想方设法的把赵胤弄入阴山皇陵。 因为他相当于是赵樽的关门弟子,这些人想要的不是赵胤,而是另一个会解机关迷局的赵樽。由此,也足以证明,个中内幕,半山一清二楚。那他是由何而得知? 时雍唏嘘一下往事,半眯着双眼,低低地问:“当年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不会太多吧?” 赵胤想了想,“也不少。” 不说先帝带入皇陵那些侍从,便是阿木古郎也曾带人一并同行,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 说到这里,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赵胤的眉心紧紧蹙了起来。 “其实,当年先帝能破后室机关,靠了一物相助。”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 “什么东西?” “先帝称它为——机关模型。” “机关模型?”时雍似懂非懂,问道:“什么样的机关模型?” “木质的皇陵结构。”赵胤道:“据说此模型是造陵的狄太祖元昭皇后留下来的,其整体结构与阴山皇陵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那个机关模型就是一个缩小版的阴山皇陵呗? 时雍问:“先帝是拿到了那个模型,这才带人二入皇陵的?” 赵胤点点头,没有再多话,双眼在四下里寻找起来。 时雍的心思全被机关模型给带走,没有注意赵胤在干什么,只是眯起眼,小声地道:“侯爷,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赵胤答得漫不经心。 时雍这会精神了许多,但嗓子仍然干渴沙哑,“双生鼓的图纸,会不会正是比照那个机关模型而制成??” 赵胤沉默一下,“不错。” 说到这里,他又抬头望了望,徐徐道:“方才在死室,我是瞧见那些夜光石与夜明珠的摆放,一如先帝所说的鸳鸯亭棋局,这才挥刀斩去……” 时雍脊背麻酥酥的,再次渗出汗来。 他曾说,鸳鸯亭棋局,就是前室八卦阵的阵眼。 那他们之所以掉下来,是不是因为阵眼的再一次开启? 时雍想到这个,热汗更是止不住地往外冒,整个人热得湿透了,身子从里到外几近爆炸,一种说不清是麻是酥还是痒的感觉搔弄着她的毛孔,整个人如同瘫在赵胤的怀里。 她重重深呼吸几次,眼一转,这才注意到赵胤一直在寻找什么。 “侯爷是在找天梯,还是在找沸水湖的出口?” “天梯。”赵胤道,“天梯是先帝和先皇后的生死考验。在二入皇陵前,就已经修葺过,应该是存在的。而沸水湖已被埋填,即使有出口,想必也难以寻找。” 听到他的解释,时雍心里再次蹿上那种麻酥酥的感觉。 “赵胤。” 她突然直呼其名。 “你方才说,天梯须得一人在下方转动滚轮,才能让另一人上行到开室?” 赵胤嗯一声,语气淡淡。 时雍猛地揪住他的袖子,掌心里仿佛能掐出水来。 “那你是想效仿先帝?将我一人送出去?” 四周安安静静。 许久没有听到赵胤的声音。 时雍心里凉涔涔的,蒸腾的热气也暖不透那一颗突然冰冷的心。 “不可以。”她咬了咬牙槽,低低哑哑地笑,“我拒绝。你别想丢开我!” “阿拾。”赵胤低头看她,目光里仿佛有星云璀璨,“若只有一人可生。我愿是你。” 章节目录 第671章 不想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听这话,时雍就笑了。 “我从来痛恨这种不以对方意愿为前提的牺牲。两个人在一起,能白头到老自然是好,实在倒霉只能走个半道,那么,有人陪着共同赴死,也好过一个人活下来,背负情债终身不得安宁。连呼吸都感觉欠着另一个人的债,何来幸福?” 时雍很少说大道理。 说了,便很像那么回事。 赵胤低头看她,沉默了许久。 “有人活着,有人故去。活着的人不忘,死去的人便不死。她笑,他喜逐颜开。她乐,他神采风扬。她仰头望天,他便得见星河灿烂。” 时雍勾勾唇,呼吸渐急,“侯爷此言差矣。世间的情感不会永固。人走茶凉,一旦摆脱相爱的禁锢,谁知身后还有几多风流?” 赵胤皱眉看着她。 时雍扬眉,“你不在了,我可不敢保证能记你几年,更不知往后还要找几个俊俏郎君……” 赵胤的脸侧了开去。 “明月清风,白云苍狗。人间美事,当属风流。你若能从心而欲,我倒也无怨。” 这是傻么?愿意她活下来,再同别的男人风流? 哼! 时雍不满地看着他。 “如果我们不能同生共死,那么相爱二字的意义何在?” 这个问题,或许数十年前的先帝和先皇后也曾争论过。赵胤不知道他们争执的结果,也回答不出时雍想要的“意义”,他的想法也没有时雍那么深远。他要的,无非是她活着。天地之大,她曾说想去看看,他舍不得她把命丢在这黑暗的墓底。 如此而矣。 “石边试剑,荒原寻草,人随本心罢了。” 时雍听着男人不疾不徐的回答,眉梢深深皱了起来。 “侯爷,我听不懂。” “你无须懂。” “我想懂。” “余生很长,慢慢去懂。” “不!”时雍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眼睛散慢地看着他,“我要你细细为我讲来。” 熔浆当头,热气熏眼。 时雍在赵胤的怀里,热得汗流浃背,干渴得快要焦透。 这幽深的墓底没有一丝风。说是沸水湖,却连一滴水都无。 空间里仿佛更热了几分。 时雍问完,没有得到赵胤的回复。赵胤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仍是一如往常地抱着她,走在坑洼不平的沙石土砾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常天梯所在。 时雍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几乎要冒出烟来。 “赵胤。” 她用手蹭了蹭男人的脖颈。 “你快说话。” 赵胤一言不发,把她的手拉下来,束在腋下,不让她乱动。 “我难受。很难受。”时雍轻咳了两声,感觉到汗意爬满脊背、额头、脸颊,浸湿她的衣裳,连同他的一起,整个人仿佛在燃烧。可赵胤与她承受着同样的灼烤,抱着她行走甚至要承受更多的艰难,他却没有半分变色,平静得不可思议。 “赵胤。我求你了,放开我吧。”时雍把那只手又抽了出来,掐住赵胤的胳膊,挣扎着想要让他放开自己。 赵胤皱紧眉头。 一只鞋在她的蹬动挣扎中飞了出去。 赵胤低头看着女人热得通红的小脸,慢慢将她放了下来,捡起那只鞋,穿在她的脚上。 时雍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心肝脾胃肾都快拧起一团了。 “赵胤。”她指甲深深掐入男人的肩膀,逼迫他低下头来直视自己的眼睛。 “如果你寻找天梯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送上命运未知的开室。那么,我情愿在死前,与你享一夕之欢。” 赵胤为她穿鞋的手,微微一顿。 他似乎没有想到时雍会生出这么荒唐的想法,目光里有些许诧异。 “我说真的。” 时雍拉住他的胳膊,一脸的严肃。 “天下没有永生不死的人。熔浆点点百媚生,身旁有个英俊郎。此情此景,死有什么可怕的?” 赵胤蓦地眯起。 眸底有乍闪而过的光。 “时雍。” 一股说不出的冷然之气突然迎面扑来。 时雍心胆俱震。 她望着赵胤,一动不动,身上是汗,脸上是汗,眼睛里都渗出了汗,几乎无法直视赵胤平静的双眼。 “你死而复生,已重活一世。这次,机会给我。” 赵胤盯住她,目光幽深绵长,“或许,你可等我,再来找你。” “赵胤!” 赵胤喉头泛紧,心里眼里全被他左右,整个人软绵绵地偎着他,说不出半个字来。等她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这才惊觉人已经不能动弹。 那条赵胤用来捆绑过她的布条,又一次派上用场。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赵胤将她的手脚紧紧束了起来。 “赵胤?” 时雍拔高声音。 “你干什么?” 赵胤低头,额际全是浮汗,两排长翘的睫毛也沾染了水气,显得他幽深黑亮的双眼更为复杂深沉。 “你不听话。一再消耗体力,我只能把你绑起来。” 这叫什么理由? 时雍道:“我说,我自己可以走。” 赵胤道:“我抱你走。” 时雍纤眉微挑,咬牙。 “你找到天梯的位置了,是不是?你怕我不肯离开,索性绑了我?你想过没有?就算我这样被送上开室,又怎能活命?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们的人会赢过来桑?万一开室里全是敌人怎么办?” 赵胤道:“他们不会杀你。” 时雍生气,身子扭来扭去:“不!你松开我。你个混蛋,哪有你这么霸道的男人?” 赵胤看她片刻,没有因为她的吼叫而松绑,只是蹲身默默为她再加了一根布条。 “啊!”时雍难受地咬牙,“你个混蛋!果然是心狠手辣残暴不仁的锦衣卫指挥使。你看我都热成这样了,还狠心捆着我。我还中了毒,百媚生……你知道百媚生是什么感觉吗?我浑身燥热,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痒得难受……” “我知道。”赵胤弯腰抱起她,慢慢往前走,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过了片刻,他脚步迟疑一下,突然幽然道:“半山给我的药丸,早已失效。” 时雍一怔。 那粒药丸是压在舌下的。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确实可能没有什么作用了。 时雍哑然片刻,“那你就没有半点感觉?” 赵胤不回答,也不看她,只是抱着她挺直脊背,脚步坚定地往前走去。 时雍眯了眯眼,汗水从脸颊滑了下来,她的声音低哑不堪。 “我太失败了。” 赵胤的脚步突然加快了一些。 时雍盯着他的侧脸,“你对我居然一点执念都没有。” 赵胤不动声色地低头扫她一眼,脚步停下,目光平视前方。 时雍掉头,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处石壁跟前,而此刻赵胤所站的位置,是一块竖起的石板。这里是回光返照楼的遗址,石壁上仍有当年机刮转动和承载楼体坠落时留下的摩擦痕迹。 赵胤目光所及,是石壁上的文字。 “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此地离沸水三尺,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石楼会整体沉入,恭喜你,离死不远了。不过,我最喜欢给人绝处逢生的惊喜,拧开夜明珠,有大好处给你。” 拧开夜明珠? 夜明珠在哪里? 时雍的意识短暂的清明,看着这一片废墟,突然笑了。 “侯爷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这颗夜明珠,是不是开启天梯的枢纽?可惜,夜明珠早已不见,这里只剩一片废土,你要如何寻得昔日的机关?” 她的声音还没有落下,便见赵胤单手将她搂在身前,另一只手慢慢伸向石壁。 夜明珠是没有了,但曾经存放夜明珠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石槽。时雍眼睁睁看着赵胤拧开石槽里的铁片,冷不丁睁大了双眼。 哐哐哐! 机刮的转动声很是刺耳。 时雍在热汗淋漓中,微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但见那石盒扭动,石壁突然移动到两侧,里面再次出现一行文字。 “石壁后原本有一个甬道,甬道里有天梯,可直达开室。只可惜,天梯只能使用一次。一次使用后,石门闭,铁轴毁。为修复此梯,我费尽心力凿开了石门,遗憾的是,铁轴已毁,设计又实在精巧繁复,实难修复。立此碑,以缅怀。” 前后两种文字,字体不同,语气也不同。 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前者是造陵者留下的提示。那个时候,回光返照楼和沸水湖都还在。 而后者,则是先帝或者先皇后留下来的遗憾了。 “石门闭,铁轴毁。再不可修复--” 时雍复述一遍,看着赵胤冷峻的面孔上浮起的冷意,怔了怔,突然笑开。 “天意。侯爷,这便是天意呀。” 赵胤没有理会她,搂住她往石壁移开后露出的一条狭长甬道走去。 这个方正的石室大概就是天梯所在,里间面积很小,有一张石椅静静而立,像是从旧时光里走来的故人,诉说着一个过去久远的故事。 石椅尚在,但连接石椅的铁轴和链条,全然断裂。 时雍诧异地看着这个地方。 哪是什么天梯,这分明就是一个古代版的“电梯”装置。造陵者利用了电梯和卷扬机的原理,在石壁的上方,置有铁轴的卷筒,铁绳缠绕在卷筒上,用以提升石椅,再将它牵引到“开室”出口,但是,在没有电力控制升降的情况下,需要人力进行转轮。在石壁的边上,有一个类似于汽车方向盘的铁制转轮,已然锈迹斑斑。 时雍不想笑的。 这个时候笑出来,毕竟不合时宜。 可她真就笑了,很莫名的笑。 “我俩就该同生共死。” 天梯已毁,唯一的出路没有了。 在这个酷热潮湿,没有水源没有食物的绝境里,面对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熔浆火山,他们根本就没有生存的希望。 赵胤一动不动,长身玉立。 时雍双眼浅眯着看他,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迈开脚步,走向那个石椅,将她慢慢地放上去坐好。 “侯爷?”时雍不解地仰起脸来。 赵胤的目光很热,很不对劲。时雍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头上。 这石室里是封闭的石板,可是,在她的身后,石椅所在的角落,却有一股水雾弥漫而出…… 百媚生? 这毒物便是从这里漫出来,再慢慢氤氲到死室去的? 时雍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些混沌的想法。但身子比方才更热了,更躁了,整个人脑子都空白了。她最初的念头是快些离开这里,此处是水雾出口,百媚生的毒性肯定更为浓烈,不走是要找死么?可惜,她动不了,只能在浓浓的雾气里慢慢地堕入幻境…… 思绪模糊,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花海,绵延一片。 她坐在温泉池边,懒懒地舒展着身子,嗅着温柔的气息和暖昧的淡香,如梦如幻。 “侯爷……” 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男子的脸近在咫尺,看着她,喘息着慢慢低下头,双手撑在石椅的两侧。 “阿拾。” 赵胤唤她一声,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目光幽暗。他额际的汗,顺着高挺的鼻梁淌下来,落在时雍的颈上。 “热。” 她看着男人的双眼,心底躁热不堪…… 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在石椅上扭动,想要伸手拥抱他抚摸他,却徒劳无功。 “难受。” 她低低的嘤咛,诉说不满。 赵胤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忍受着旷古的煎熬,颤抖着手抚摸她汗湿的小脸,顺开她贴在脸颊的乱发,侧下脸慢慢吻舐她粉泽诱人的唇,目光迷离而涣散…… “松开我。” 时雍低低地喘。 他仿佛听不见,滑下去将她即将滑落的身子固定好,又吻上她。 “阿拾。” “嗯……” “我不想忍了。” 章节目录 第672章 五马分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听到他出声,刚缓缓松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做什么,就被这句令她心惊肉跳的话吓得噎住。 身上缠绕的布条齐整刺目,百媚生的催动搅得她五脏积火,有点疲惫,又有点兴奋。 “侯爷。” 她眼睛半眯,从衣角的缝隙望过去,是赵胤紧抿的嘴和棱角分明的下巴,深刻又惑人。时雍心浮气躁,声音便有些不像自己。 “我肖想侯爷这么久,早就不想忍了。侯爷还忍什么?” 一句肖想,变客为主。 赵胤目光微微一凝。分明是他要,怎么突成他的配合? 这小女子当真大胆又狂妄! 赵胤哭笑不得。既是紧着她所需,便不再客气,原本犹豫的手便放肆了几分。他从小习武,常年握刀持剑,一层薄茧在掌心如影随形,一寸寸游走便刮出一层层鸡皮疙瘩。一时间,轻衫凌乱,小衣轻撩,雪后南山耸玉,策马云台试衣,凝脂似雪、红蕊见雨。 赵胤眼神一下幽深。 眼前白得炫目,滑若细绸,便是大罗神仙转世只怕也要破戒,何况他热气方刚正当年?赵胤都这个岁数了,自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青头小子。只是听得多懂得多却不如做得多。这奇异而陌生的感受,竟教他有些难以自持,浑然忘却周遭的一切,一生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如烟化去,更是没了分寸。 “侯爷。” 时雍察觉他的异样,仰起脸,见他眸底赤红,心下不由一惧。 “你先松开我。” 身上被缚并不好受,尤其这种失去自由的时候再看到赵胤仿佛阎王临世要将她吞咽入腹的模样,更是慌乱。她说完,不见赵胤反应,身子便扭了起来,曲起膝盖便朝他踢了过去。 “解开我呀,混蛋。” 唔!赵胤一声低闷的喘息,猛地揪住她的腿停了下来。 “谋杀亲夫?” 时雍嗔他,“哪里你就是亲夫了?再不松绑,你就是赵老贼!” 她眼睛里湿漉漉的,在赵胤看来如同撒完野还委屈的小鹿,他心里一荡,忍不住想要欺负她,抬手便在她臀上轻轻一拍。 “小丫头,看爷怎么收拾你。” 这是赵胤么? 素来洁身自好一板一眼的封建道德标杆,竟会有如此孟浪之举? 时雍一怔,努力仰着头,目光惊愕地见他扯开腰带,露出一片精壮的肌肤,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浅淡的疤痕,在烈焰熔浆下,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蛊惑的力量。再往下看,他小衣浸湿后薄软得近乎透明,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身体的鼓硬线条,狷狂而野性,让他俊美的脸不由添了几分可怖。 时雍的指节在捆绑间捏得发白。 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野兽嘴里的小白兔。 “赵胤。”时雍口干舌燥,盯着这只狼,“你别吓我。咱先解开再说话。” 赵胤道:“听说宝音长公主,是在这里有的。” 一股带着情动的热气喷落在时雍的颈部,激得她浑身的汗毛仿佛炸开,头皮都紧了起来。 “赵胤。”时雍想去抓他,手指却不灵便, 反而被他将手拿下,紧紧薅在掌心。 赵胤看着她道:“我一生,最崇敬先帝。” 在这种旖旎的时刻,说另一个男人合适么?时雍无端地觉得脑仁隐隐作痛,怀疑赵胤到底有没有开窍?她快疯了。 “又……如何?” 赵胤的眼眯了起来,灼热的视线令人心头发慌。 “情之所至,天地可鉴。便是佛祖也不受苛责我吧?” 时雍低头看着他捏得发白的指节,怔了怔,不由幽幽地叹。 “要睡我,还得找理由说服自己么?” 不待赵胤回答,时雍眼波微瞄,话锋一转。 “先帝俊么?” 赵胤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想了想: “俊。” “比你如何?” “不可比。” “是你比不过他,还是他比不过你?嗯?” 赵胤望定她,小女子低眉浅目,娇哦轻喘,却满是挑衅。这青涩又媚人的模样当真是世间少有。他紧抿双唇,目光像燃了火,不再与她言语,而是低下头去深深吻她,纠缠间将绑在她足踝的布条轻轻扯开。 像所有旖旎故事的开始那般,二人情不自禁。 满室挥不去的幽香,是百媚生的催动,也是早已埋藏于心的渴望。 时雍吸一口气,足尖点地,想要撑起来,他却已吮上她的唇,将她按压在石椅上。石室里的白雾袅袅而升,远处的熔浆仿佛一朵朵怒放的花朵,飘在湖岸上…… 此情此景,难为情。 “侯爷。” 时雍浑身发软,止不住地战栗。 “我的手,还有手。你快给我解开。” 赵胤含糊地应了一声,在她白皙的颈间留下一排红痕再又一路向下,在她身上点燃暗火阵阵,反复轻弄,逼得她脑子昏厥,眼眸发红,却不给她松开。 “赵、胤!”时雍紧咬牙关,抬高膝盖试图抵抗入侵,可是,张合的唇微微蠕动,仿佛是无言的邀请。 诱而不自知。 赵胤散开她的长发,将她安置在椅靠上,高大的身子慢慢覆盖上去。 “闭上眼。” “我的手,手啊。”时雍不安分地扭动,两人黑发交缠。 她躺在发热的石椅上,只觉身前坚铁似火,身子顿时刺激得弓了起来。 “赵胤,你眼瞎吗?” 她的手还被布条绑着,他看不见还是故意的? 赵胤半眯起眼打量,仿佛在欣赏她的美好,只是转瞬又低下头。时雍迷惑在他的俊容里,只觉腿被打开,再说话已成吸气。 “赵胤你他娘的……啊,混蛋啊!” 骂人在此刻竟有些奢侈。 时雍太痛了,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感觉着这五马分尸一般的酷刑,难以忍受地瞪大双眼盯住赵胤,喉头呜呜作声,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原来这样痛。 哪有半分美好可言? 时雍将曾经看过的所有小Y文作者在心底统统骂了一通,整个人痛得像虾米般缩了起来,除了嘴巴能动,哪哪都痛得动不了。 “王八蛋!啊。” 时雍咬着牙,从齿缝蹦出一句。 “手,松开我的手!” 赵胤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滑下来,没入时雍的脖颈。 他似乎刚刚意识到,她的手还没有松开,低下头,看到的便是一片禁丨忌之美。 石室的百媚生像熏出的柔香,带出无边的暖意,女子慵懒无力地软在石椅上,长发迤逦,轻袍半敞,葱白的肌肤、俏丽的眉眼,轻蹙的眉头似哀似怨似无邪,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赵胤眼神幽沉,慢慢将她腕间布条解开,慢条斯理。 “你弄痛我了,会不会轻点?”时雍双手一得自由,便如张牙舞爪的小野猫,指甲嗖地一下剜进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掐住他低骂:“你会不会!不会让我来。” “……” 赵胤眸子眯起,没有回答小丫头挑衅的话,而是轻轻抱起她,将退去的外袍塞在石椅上,再次抵上来。时雍喉头卡住,整个人陷入他与石椅中间,根本就动弹不得。 “赵胤。”她脸颊热力惊人,声音沙哑,“你轻点。” 赵胤黑眸微沉,将她抬高起来,双脚放在石椅的扶手,看着她竟能如此柔软的伸展,他喉结微动,又有些不由自主…… 啊!时雍又是一声痛呼,冷汗淋漓而下。 本能地,她抬起头朝那杀人的东西望过去,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她是医生,不是第一次看男人,却是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男人。惊恐地瞪目,她看着血脉贲张的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大驴! 时雍瞠目结舌,涟漪退去,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只剩惊恐。 “别,你先听我说——” 话未说完,眼看赵胤欺身上来,她慌乱低喝。 “侯爷!不可!” 时雍撑着他的肩膀,原本无力的身子当即直了起来,双膝蜷缩,撑住他,不敢再看那让她要死要活的家伙,眼睛半眯半睁,说得有些难以启齿。 “我俩不合适,至少……现在不合适。我还没有长好,现在吃,吃不消。” 赵胤呼吸不稳,低头盯住她,“阿拾不愿?” 时雍心肝都揪了起来,从主动到被动再到抗拒,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变得这么快。 “不,不是不愿,是我们眼前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你说是吗?性命攸关之际,哪里有心情?你看,天梯没有了,万一还有个地梯呢?沸水湖不是还有出口么?你不是说,先帝和先皇后二入皇陵,还有个什么一千零八十局,不是还有倾国宝藏?” 她试图转移赵胤的注意力,也让自己在百媚生的摧残下能保持清醒。 赵胤察觉到她的意图,眼底便有了浓郁得化不开的寒气。 “我以为……” 他喉头微动。 “你会喜欢。” 时雍闭眼,“我喜欢。但不是现在……” 赵胤显然不懂她的别扭,“为何?” 时雍为难地瞄他,“你没想到你……那么……” “如何?” “雄伟。” 赵胤吸一口气。 对男子而言,再没有比这样的“夸奖”更能催动心念了。 赵胤把住时雍的小脚,低低道:“你看过。不是第一次。” “不一样。”时雍怎么好意思解释远观和亵玩的区别?怎么好意思告诉他当下的状态和她曾经见过的状态完全是两回事? “总之,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时雍一字一顿说得十分肯定,目光有些闪躲,“你不是很会,我还是很怕。我们都没有准备好。我可不想……到时候没死在敌人手上,却死在你的手上。” 若当真这样死了,阎王殿里再投胎都难以启齿啊! 赵胤皱紧眉心,朝她徐徐靠近,浑身散发着逼人的低气压。 “合不合适,试过才知。” “我……老子!行,你大爷的,你来试!” 时雍视死如归地闭上眼,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在他贴上来时,还有些许颤抖。不是痛,是太特么的痛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放松,不让自己出现怯场这种搞笑又矫情的事情,可看到面前这家伙她仍然本能地想要逃。 赵大驴果然不负所望,急出了一身的汗。 他似乎也被闹得有些煎熬,看时雍半推半就,不再有明显的抗拒,为了证实自己“不是不会”,只是“不太会”,索性半跪下来,温柔小意地吻她哄她,耳朵头发额头脸颊,一路向下,温柔而虔诚。 时雍仿佛一个溺水者。 浮浮沉沉,飘飘荡荡,放松又绷起,绷起又放松,一次又一次,她死咬下唇,小脸越发潮红,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而他仍是一次次擦身而过,不得其门而入,这鞭挞疼痛更添她心底的恐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行。” 时雍吸一口气,看他起身,人又缓了过来。 “我会死的。你饶了我吧。爷!” 小丫头说得可怜巴巴,纵是赵胤心潮澎湃情催意动,仍是无法再下手。 毕竟,是他不行,她给过机会。 他垂下眼眸,抚了抚她汗湿的脸颊,眼神迷离,低沉的声音却多了几分清醒,“很疼?” 何止?简直是要命好么? 时雍撇了撇嘴,“回头我拿根木桩子捅你,你试试。” 赵胤:“……” 章节目录 第673章 最笨的办法启开了最活的机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四周安静一片。 热汗像蚂蚁似的爬上脊背,爬入眼窝,时雍嘴唇红润润的,睫毛轻颤颤的,身子微微有些抖,与赵胤皮肤紧贴的地方,温度更是高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百媚生搔得人酸麻瘙痒,可眼前对垒的局面却让时雍生不出半分勇气。 他没有说话,酝酿的风云,将他的眼燃成赤红。 “侯爷……” 时雍偷偷瞄他一眼,娇里娇气地哼唧。 “我不是有意的。我……毕竟还小。” 厚着脸皮无视自己前生后世的经历,更不管自己以前的年纪根本就赛过了赵胤,她装起嫩来连自己都害怕,低垂着头,红着小脸,嘴巴微微抿起,睫毛不安地抖动,却不知这小模样有多么的动人,几乎瞬间就能引爆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和沸腾兽血。 “是有些小。” 赵胤声音平静,双手微微攥起,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时雍听出话里歧义,却没有听出赵胤的情绪。 她眼皮微抬,偷眼看他的表情,心脏猛地一缩,被他野性而深沉的目光吓了一跳。 “生气了?” 她凑过头去哄赵胤,白嫩的肌肤光滑如瓷,水亮的大眼睛如同一只掉入陷阱的小鹿,不安而可怜。 “是真的很痛嘛。” 这娇娇软软的语气,很有几分旖旎的感觉…… 赵胤腹下一紧,又涨又热。 所有的感官都在叫嚣,可她确实太小。 唉!赵胤压下喉头的热浪,拉了拉衣袍掩饰,别开脸去,“我知道。” 时雍又将他的脸扳过来,正视着自己,“下次,我们做好准备,可以吗?” 嗯。赵胤答了,又像是没答,高大的身躯紧绷似铁,浑身上下仿佛被寒气笼罩,看上去有些可怕。 看来气得不轻啊! 时雍眉头微蹙,心里七上八下地敲着鼓,忽地把心一横,眼一闭。 “要不,我们再试试……” 她做好了准备,深呼吸一口气,双眼眯得几乎皱了起来。 “来吧!” 赵胤一言不发,瞥一眼她的脸,抬起她的小腿,伸手拉向压在她身下的衣裳。 肌肤相触,时雍像被烫到了一般,身子猛地一颤,死命地夹紧腿。 衣裳扯不出来,赵胤松开手,眸色平静地望着她那一副“紧张害怕又默默忍受”的样子,喟叹一声,拉好她的衣裤,俯下头轻捋她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动,慢条斯理地重新为她绾好。 时雍慢慢睁开眼,望着他冷峻无波的脸,一动不动,任由他的侍弄。 熔浆似火,映得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几多温情。 不知过了多久,等赵胤把她收拾好,时雍憋在喉头那股子惭愧终于吐了出来。 “侯爷……” 赵胤瞥她一眼。 “别生我气。我其实很喜欢,就是太痛了,我有点受不住。”时雍说着,握紧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握,然后贴在她发烫的脸上,安抚他,生怕这次不成功让男人产生什么心理阴影。 赵胤低下头。 白雾从她头发荡起,一丝光照在她的眉间,妩媚又温情。 赵胤看她许久,将她抱坐起来,抚了抚她汗湿的发,吻了吻她的额。 “傻丫头。我怎会生你气?” 就这样就过关了么? 时雍瞄了瞄他仍然喷发的身子,有些内疚又有些庆幸,双手揽住他便是一阵乱亲。 “好侯爷,你待我最好了。” 小丫头胡乱地说着恭维话,那软糯不堪的话对赵胤来说,每一声,每一下都是煎熬。他压下还没有说出口的那句“我只是在气自己”,伸手将时雍从身上撕下来,握了握她满是汗湿的小手。 “你说得对。纵使前路艰难,也不可放弃。我们应想法子另寻出路——” 呃,她说过吗? 时雍脑子不太清楚,想了想,忽觉好笑,“侯爷英明。” 赵胤将她捞起来走出散发着百媚生的石室,这才将她放下来,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将人揽在怀中,身子却别了开去,不让彼此有更为私密的接触。 “阿拾可还能走?” 时雍愕了愕,“侯爷如今不能抱我了?” 方才她想走吧,他不让,这会儿倒是矫情起来了? “非也。”赵胤握紧她的手,那滑腻腻的汗意,让时雍一个激灵又绷紧了身子,可赵胤缓缓皱眉,整个人已经镇定下来,黑沉沉的眸子满是冷肃。 “我要阿拾相助。” 时雍呼吸一窒,被他这严肃的一眼撩得隐些失神。 果然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性感。 时雍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为何要斩开天梯?” 赵胤道:“先帝曾言,后室一千零八十局的入口,便是这个甬道里的天梯间。” 时雍惊呼:“你想闯后室?” 赵胤道:“没有退路,不如前行。” 时雍打量着眼前的甬道,“天梯间哪有入口?” 方才她就坐在石椅上,石室方方正正,除了冒白烟的石缝,哪里有入口? 赵胤道:“先帝之言,不会错。” 时雍挑了挑眉,看着幽暗的甬道和两侧的石壁,“那你可有看到机关?” 赵胤道:“机关早已破坏。为今之计,只能硬闯。” “硬闯要如何闯?” 时雍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斩开天梯。”赵胤说得低沉有力,眸底满是冷意。 时雍激灵一下,“那我要如何助你?” “来!”赵胤回头,将她双手拉过来扶住石板,“抓稳了。” 想到方才的事情,时雍双手有些发颤,尤其在那白雾袅袅间,更难坚定地“扶稳”,赵胤看她一眼,突然直立起身,只见寒光闪动,绣春刀已然凿向那飘出百媚生的地缝—— 金石相撞,发出铮然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赵胤面无表情,满是不屈的执拗…… 沉默间,赵胤突然开口,问得漫不经心。 “之前在你身上摸到一个硬物,那是什么?”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乌婵给她的玉令,她一直放在身上,为免被人发现,如法炮制地缝在了衣裳里,想必是赵胤方才摸到了。 “哦,那个啊……”时雍回答得很快,顺手将那个她在休室里捡尸捡到的令牌丢了出来,“之前捡到的。喏。” 赵胤掉头看她一眼,目光不动,“收着吧。这个应是狼头刺的令。” “哦。” 时雍松口气,唏嘘一声。 “侯爷,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凿开?” 绣春刀很利,可这般凿下去,得何年何月? 时雍不抱信心,赵胤却说得平静,“滴水穿石。” 唉! 话虽如此。 怕只怕,不等滴水穿石,他们就先饿死在这里。 时雍脑补着自己死在这鬼地方,紧紧抓住石椅变成一堆白骨的模样,再想想千百年后,或许还有别人来盗开陵墓,对着她的尸体考古的情形,意识渐渐有些涣散。 那敲击声不知不觉变成了催眠的时钟,时雍自己都不知是怎么昏睡过去的。 意识模糊间,她身子在不停的下坠,旋转,仿佛穿梭在时光的隧道,过去的场景一帧又一帧在眼前放映。有前生的人,有后世的人,既真实,又如梦。 难受,又痛苦。 那潮湿的高温和灼人的热量仿佛长在了她的身上,再加一种灭顶的失重感,她整个人头晕目眩,仿佛从外太空被人发射回来掉入了沙漠里,呛鼻的流沙铺天盖地袭来,她东倒西歪,呕吐不止,身子无法着力,连眼睛都睁不开。 “咳咳!咳咳咳!赵胤……” 一只手紧紧拉住她搂入怀里,几个头昏眼花的撞击声后,身子终于落地,重重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啊!” 时雍惊叫一声。 “侯爷?” 那股子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时雍肋骨生痛,可想而知,垫在他身下的赵胤会有多痛。 时雍将身子生生从他怀里拉起来,低头朝他看去。 “你没事吧?” 赵胤扶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视线越过她,望向她的后方。 时雍头昏眼花,一时辩不清环境,只是顺着赵胤的目光掉头望去。 甬道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一个人影卓然而立,寂静无声地看着他们。 四周沉寂清凉。 那个人的样子便格外令人害怕。 时雍忍不住心里泛凉,“是你?白马扶舟?” “侯爷果然高明。” 白马扶舟的声音,从甬道传来带了些凉笑。 脚步也随着笑声一步步走近。 “后室一千零八十局,本以为从此不会再开启,不料,侯爷竟用最笨的办法启开了最活的机关——” 启开了机关? 时雍听到这里,脑子激灵灵回神,猛地抬头。 只见眼前的地面洞开一个两米见方的漩涡,从两侧石壁涌入的流沙,正在寂静无声地流动,看不出有机械操纵的痕迹,但流沙不停地往下滑去,如同奔腾不止的水流,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这不是沙漏么? 很明显,就像赵胤描述的石蟠龙的水一样,流沙应当也是由机关操作循环利用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沙漏,颠来倒去的流动。 时雍不禁打了个寒噤。 若由此滑落的不是流沙,而是人,还有活路么? “你说,这就是后室一千零八十局的机关?” 听着时雍不解的声音,白马扶舟轻轻一笑,望着赵胤道: “我猜的。这个得问侯爷。” “没错。”赵胤脊背被撞得有些疼痛,为了不让自己和时雍在机关开启的时候掉入流沙,他生生抱起她一跃而去,落在远处的石砾上。 他说罢,慢慢扶着时雍起身,对白马扶舟道: “不知厂督大人,由何处而来?” 这也是时雍的怀疑。 他们刚才在死室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这个家伙一直不曾出现,现在赵胤打开了后室的机关入口,他冷不丁冒出来,且没有带一个随从,这又是何故? “哼!” 白马扶舟就好像知道他们的想法似的,唇角微微掀起,似笑非笑地道:“为了营救你们,长公主亲自领兵,少将军一马当先,又有褚老先生和狄族女酋长带路,我何愁进不来?” 褚道子和玉姬带路? 他们全都进来了? 时雍听得大惊,“他们人呢?” 白马扶舟手负在身后,没有再往前走,语气淡淡地笑。 “正与狼头刺杀得不可开交呢。得知你们从死室坠下,长公主命我带人搜寻,恰好碰到侯爷大显神威,力克天梯机关,属实幸运。” 时雍眯了眯眼。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白马扶舟,她心里悚悚的。 “你怎么下来的?” 死室一落,机关便已封闭,别人下不来,他怎么就下来了? 白马扶舟道:“石壁上有当年营救先帝爷的凿孔,可蜿蜒而下。后来为免有人盗墓,又被埋土夯填。你们坠落此间,长公主大为震怒,令兵士凿开夯土又有何难?” 说罢,他慢悠悠望一眼赵胤,问得恭谦温顺。 “长公主知道的事,侯爷竟然不知么?” 赵胤不作声,目光一扫,突然问:“除了我们还有何人从死室坠下?” 白马扶舟答道:“谢放、成格公主。” 什么? 时雍大吃一惊。 谢放和成格公主也掉下来了。 可是他们在下面这么久,并没有见到他们呀。 看来这个地底皇陵,不是普通的大。 时雍声音紧张了几分,“找到人了吗?” 白马扶舟笑着摇了摇头,“尚在寻找中。” 时雍回头看了看赵胤,“那我们快些上去同姨母会合,寻找放哥——” 她话音落下,却没有看到赵胤动作,而面前的白马扶舟也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唇角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后室一千零八十局大门洞开,宝藏在望,你们竟要放弃?” 赵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马扶舟,一只手揽住时雍,另一只手扶住绣春刀,冷不丁出口的话,冷冽异常。 “听说邪君最邪之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这话一出,惊得时雍汗毛一竖,目光凉幽幽朝白马扶舟剜过去。 赵胤漫不经心地开口,“今日,本座倒要看个仔细。” 话音未落,绣春刀已决然出手。 章节目录 第674章 杀念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面色一变。 转眼,绣春刀已逼近面前。 他旋踵避开。 时雍心里一凉,“侯爷,小心!” 赵胤侧目看她一眼,眼神微带关切,但一言未发。 白马扶舟却是冷声笑了开来,“宋阿拾,你可真是个没心肝的小娘皮!” 时雍微微撇嘴,没有说话。 几乎在赵胤抽手离开的瞬间,她就已经虚靠在了潮湿的石壁上。 石壁潮湿发热,烙得她后背滚烫,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大汗淋漓,浑身湿透,根本没有精神同白马扶舟来较量嘴劲…… “赵胤!”白马扶舟话音一落,突然飞身起跃,避开赵胤绣春刀的锋芒,收起表情,“你是发的什么疯?” 赵胤冷面看他,“拔剑!” “呵!”白马扶舟扬了扬眉,看着赵胤的刀芒,没有惧怕,而是双眼浅眯,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原来你还在怀疑我就是邪君?简直荒唐至极。且不说邪君已死于清虚观大火,就算没死,他又哪来的胆子出现在你大都督的面前?” 赵胤盯着他的眼睛,手持绣春刀,凌然据守,语气平静地说道: “今日方知,邪君如此胆怯。除了隐于人后做缩头乌龟,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吗?” 白马扶舟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角笑意不改。 “你说我是,我说我不是。谁来给你我一个公道?” 他的脸转向时雍,看着她满头大汗的模样,眸底光芒微炽。 “你的小美人儿中毒不浅,如今勉力支撑而已,你当真不用管她,执意要同我比划比划?” 时雍低低一喝:“挑拨!侯爷别听他,我没事。” “啧啧啧!” 白马扶舟轻佻地摇头。 “果然是非不分。亏得我帮你说话。” 话未落下,他的手已扶在腰间的剑柄上。 那里还插着一柄铁笛。 时雍见过这笛子,不止一次。 这确实是白马扶舟的武器。 她眼睛半合,对心底的判断又有一丝摇摆。 对白马扶舟这个人,她没有多喜欢,却也谈不上大嗔大恶。一直觉得他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怪人罢了。但他毕竟是个太监,从小孤苦伶仃,小小年纪便落入了宦官之手,不知受了多少折磨。要不是长公主相救,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一个有着童年阴影的太监,有朝一日位高权重,难免会有些变态行径。 若说邪君会假扮白马扶舟出来行恶,时雍完全相信。 可是,若说白马扶舟就是邪君,时雍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怀疑。 他不像。 有太多的不像。 可是,又有如此多的巧合。 时雍摇摆不定。 墓底废墟上的二人已经刀来剑往地打斗起来。 衣袂飘飞,一刀一剑纠缠不休。 东厂厂督和锦衣卫指挥使,两个男人在外都没有多好的名声,世人提到他们,总是会与“阴险、杀戮、残酷、冷血、心狠手辣”这些词联系起来。人人皆知他们武艺高强,可真正看过他们出手的不多,看过他们互相厮杀的人就更少了。 时雍看得眼花缭乱。 屏气凝神。一颗心砰砰乱跳。 好险! 这招漂亮! 她的眼睛和她的心不停地随着二人转动,又是担心赵胤的安危,又是忍不住赞叹这二人功夫了得,打斗起来实在好看。 燃烧的熔浆将废墟石砾之地照出一片亮光。 赵胤黑衣似墨,绣春刀如冰冷流光,一个腾空如蛟龙出海,将天地劈开发出绝杀的银光。 白马扶舟白衣飘飘,身姿柔而轻盈,在赵胤速度极快的刺目刀光里,飘若轻风,仿佛与剑气合二为一,险险化开缠身的杀着…… “好刀!” 白马扶舟低笑一声,勾起的唇角带着说不出的邪气。 “十个回合!” “二十个回合!” “三十个回合!” 又一次从赵胤刀芒下激撤而退,白马扶舟挽剑而立,低低笑问赵胤。 “三十个回合不分伯仲,大都督还要打下去吗?” “铮”地一声,赵胤收回绣春刀,冷然直视。 “是男人,揭开面皮与我决一死战,而不是一再躲闪,小人行径!” 白马扶舟浅浅一声苦笑,掉头看向虚虚靠在石壁上不动声色的时雍,用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说道:“郡主,你来。” 时雍皱眉,抿唇不语。 白马扶舟看看她,又看向赵胤,似笑非笑。 “大都督既然不信,不如让郡主上前,摸摸我的脸,搜搜我的身,看我是不是白马扶舟?如何?” 赵胤面若冰霜,“无耻之尤!” 绣春刀一划,凌厉的刀光卷起飞石,破空而去。 赵胤对白马扶舟显然有了杀念。 白马扶舟扬了扬眉,举剑迎战,刀剑相击发出金石交击的刺耳声,令人心弦发颤。 时雍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 其实她不明白赵胤为何一口咬定眼前的白马扶舟不是白马扶舟,而是那个声名狼藉的邪君。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强压着百媚生催动而起的激浪,紧张地注视着打斗的两人,扣着匕首的掌心汗湿一片,就等着合适的时候出手,助赵胤力克邪君。 然而, 飞沙走石间,耳膜突然传来一种怪异的啸叫声—— 尖利,刺耳。 但见熔浆点点的废墟上,一抹亮眼的白光忽地闪过,那黄沙流动的“巨型沙漏”突然暴开。流沙蔓延而出,如决堤的海水奔腾而至,速度快得惊人,将火红的熔浆一朵一朵掩埋。 光明被吞噬,黑暗迅驰奔袭,流沙滚滚而至。 眼前那一丝光线消失之前,时雍看到赵胤与白马扶舟二人齐齐朝她疾奔而来。 “阿拾!” 这道呼喊变了调。 以至在这慌乱的局面下,时雍很难分辨到底是谁的声音。 时雍站立的石壁,离那个“巨型沙漏”最近,流沙一来,最先遭殃的就是她。 几乎眨眼间,那激流般喷涌而出的黄沙就将她半个身子掩埋入内。 如同掉入沼泽陷阱,越是挣扎,越是下沉。 “侯爷!”她低呼一声,望了望周围,心底大骇,“不要过来!” 一只手飞快抓住了她。 然后被席卷而至的流沙扑个正着。 “阿拾抓紧。”赵胤拉住时雍,身子同她一起下沉。 “侯爷——”时雍四周一片昏暗,来不及看清赵胤的脸,只是在这种仿佛被吞咽一样的下坠里,本能地推开赵胤,“松手。” 铮! 眼前火光迸现,赵胤将绣春刀直直刺入石壁的缝隙,一只手紧握刀柄,一只手拽住时雍,不让她的身子被流沙夹裹下陷。 “阿拾,别怕。” 章节目录 第675章 流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其实,时雍这时已经忘记了害怕。 她甚至顾不得自己,只是看着颤歪歪的绣春刀,仿佛随时都会被折断的样子,惊声呐喊。 “侯爷,你快松手。别管我。我的双腿已然陷入沙中,拔不出来了。” 绣春刀根本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时雍不想搭上赵胤。 “侯爷,快走!” 她不敢用力收手,又没办法推开赵胤,急得大声尖叫。 “二位鹣鲽情深,当真令人艳羡!”白马扶舟的声音徐徐而至,阴鸷异常,听上去毛骨悚然,“那本督便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吧!” 语毕,一声尖啸,白马扶舟足尖点石,莲步生风,人剑合一,惊鸿掠影般腾空而起—— 时雍双眼被流沙夹击,无法全然睁开。 赵胤闻言回头,与白马扶舟眼对眼,看个正着。 白马扶舟眼里泛起一层潋滟得近乎幽冷的笑。 身着白衣,却如邪君再现。 他速度又快又急,整个人仿佛化成一抹白光,长剑自他掌心脱出,利箭一般朝赵胤疾射而出,手臂却朝时雍抓了过去—— 赵胤眸底冷然,人静一瞬,猛地拔出绣春刀,身子随着时雍的力量急跌而下。 白马扶舟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身子收势不住,牙一咬,笑骂。 “好狠!” 电光火石的刹那,赵胤已然急剧跌落,便趁着这一道力量,托住时雍的腰身将她从流沙拔起,高举起来—— “走!” 砰的一声,赵胤将她丢了出去。 时雍在顺着沙石的方向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子,回头一看赵胤已经灭顶随流沙而去,登时气血上涌,连同百媚生催动的那股燥热,化成一口鲜血,“噗”地从口中喷了出来。 人也软倒在地。 “侯爷——” “赵胤!” 她伸长胳膊,疯狂地大吼。 “不要——” 黄沙扑面,黑暗无光,这个地底,是时雍见过最残忍最恐怖最接近地狱的模样。 时雍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朝流沙的方向奔跑过去。 赵胤就在离她不过五米的地方。 只要她跑得够快,就能抓住他…… 或者,和他一起掉下去。 她跑得很快,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而无光,大脑一片空白。 鲜血染红了她的唇,红艳而妖异。 她的手伸入流沙, 上半身半部趴了下去,在流沙里拼命地拔弄寻找, 呼喊着赵胤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那个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流沙的口子渐渐合拢,而那些被蔓延四散的流沙掩盖的熔浆,渐渐冒出头来,发出火红的光芒,像奈何桥边引路的灯,像黄泉谷底盛放的蔓珠沙华,靡丽而妖艳。 时雍的手底下,流沙变成了坚硬的石板。 空间里的啸叫声停了下来。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来不曾发生一般。 世界静寂。 四周的景物模糊不清。 那种宿命感再次擂击着时雍的心扉。 本不该来,来了。 本不该进皇陵,进了。 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一时间,她气血上涌。 仿佛被命运之手,扼住了咽喉。 隐约间,听得一股奇异的笛声响起,悠然轻缓,仿佛母亲轻哄婴孩入睡的摇篮曲,又仿佛幽冥河岸黑白无常在引路召唤—— 时雍慢慢回头,目光幽冷地盯着那个人影。 “你怎么没去死?” 笛声骤然停止, 接着又缓慢地掠过几声。 白马扶舟手握铁笛,走近她,慢慢蹲身扶住时雍的双臂。 “滚!”时雍咬牙怒吼,爬起来在周围慌乱地寻找,想寻到那个打开机关的地方。 “没用的。”白马扶舟走近,强行扳过时雍的胳膊,将她扳转过来面对自己,目中满是遗憾与同情,“抱歉,我来晚了一步。” 时雍与他对视。 片刻,又不想看他灼灼的目光,紧紧闭上双眼,不让眼眶飙出泪水,语气冷静地道: “下方是一千零八十局?” 白马扶舟皱了皱眉,“不知。” 不知? 方才不是说得斩钉截铁吗? 时雍微微抽口气,盯住白马扶舟清和温雅的双眼,喉头有无数的脏话突然又说不出口。 说那些有什么用? 如果他是邪君,只会激怒他。 如果他不是,那不如与他同盟。 时雍压下胸口翻滚不止的气血,抬头望着空荡荡的石顶,“长公主在哪里?劳烦厂督带我去。” 一个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找到赵胤的。 她目前必须快速与大部分汇合。 “姑姑,我与你一样是被困之人。” 白马扶舟眉梢微挑,看着四周的废墟模样,似笑非笑。 “据说这便是当年先帝和先皇后受困之地?如今我和姑姑同困于此,真乃天意也!显然,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时雍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诧异。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奉长公主之命,前来搜救我们?为何你不知长公主在何处?你既然下得来,为何上不去?” 白马扶舟目光幽幽地盯住她。 好半晌,他才挑眉一笑,徐徐开口。 “我何时同姑姑说过?” 看时雍惊愕怔住,他又勾了勾唇,朝她走近两步。 “姑姑和东定侯也下得来,为何上不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时雍震惊。 看着他,良久不会转眼。 眼前的白马扶舟是白马扶舟,方才的白马扶舟也是白马扶舟,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两个白马扶舟不是同一个白马扶舟?可不论外貌还是着装,二人并无半分区别。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得不错。”白马扶舟看她面色苍白,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突然回头看一眼那流沙消失的地方,“侯爷想必是开启了后室一千零八十局的开关,一个人下到后室去了。姑姑也别着急,说不得侯爷便要带着黄金屋来娶你了。” 这句话说得有点奚落的意味。 可如今,时雍顾不得与他斗嘴。 她见鬼般看着白马扶舟。 “你当真没有说过?” 白马扶舟眯起眼审视她。 “你当真不是被吓傻了,或是被气傻了?赵胤一人独去,不带你,是不是很生气?” “……”时雍嘴皮动了动,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可惜本督晚来一步。” 白马扶舟不无遗憾地瞥了瞥时雍,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突然一变,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大事不妙。姑姑,我们得赶紧出去——” 章节目录 第676章 急转直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看他说得紧张,时雍锁住双眉,“为何?” 白马扶舟只手垂下,轻放于肚腹间,“本督饿了。” 时雍直视他,“你是怎么下来的?” 白马扶舟瞧出她的怀疑,配合地笑道:“长公主亲自领兵入陵救人,我恰是其中一员。很不幸,我在奉命凿壁开梯的时候,从天梯间坠落下来。” “天梯间?”时雍困惑地道:“不是说被夯土填埋了。” 白马扶舟收住表情,正色地说道:“长公主说,最初先皇后是想修复天梯,夯土填埋是无奈之举,只是普通人不知情罢了。我猜先皇后她老人家是有些舍不得毁去,只是虚掩了下来,以备后来再修,但后面没有机会,或是没有想出更好的法子,也就搁浅下来了……” 时雍看他说得坦然自若,一口浊气卡在喉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受不住。”白马扶舟看着时雍冷如利刀的目光,语气更为轻佻了几分。 “若不是老天强拉红线,我也不敢与姑姑这么凶的女子独处一室。不过,既然是天意,那我们不如顺应而为?先想法子活下来,或是效仿先帝先后,趁机造出一个两个小人来?” 时雍双手攥紧,面色苍白漆黑。 “太监想生娃?那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她本不想这么尖酸刻薄,但心中戾气太甚,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说罢,时雍不再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厂督周旋,而是掉头回到天梯间——之前赵胤用绣春刀“滴水穿石”凿开机关的地方。观察了片刻,她又回来朝白马扶舟伸出手。 “借剑一用。” 白马扶舟将剑负于身后。 “做什么?” 时雍冷声道:“打开机关。” 白马扶舟呵声笑了。 “异想天开!本督宝剑珍贵,不陪傻子玩。” 说着他不管时雍的怒火,转头大步离去,找了一处离天梯间较远的地方,靠着一块石块坐下来,懒洋洋地道: “天梯间百媚生最为浓郁,你一会毒发,别来求我。” 时雍心里一凛。 因赵胤掉入流沙,她整个人都是虚汗,如今浑身冰冰凉的,几乎快要忘了百媚生的存在。 经白马扶舟的提醒,她又轻轻嗅了嗅,莫名觉得这百媚生也不过如此,好像突然就对她没有效用了似的。 是因为担心赵胤意志力太过强大,战胜了毒物? 还是一千零八十局的机关开启,让百媚生失去了作用? 时雍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此时的她,暴躁的神经快要裂开了。 必须找到赵胤。 她顾不得饥饿和虚弱,坐在天梯间,在那个与赵胤待过的地方,用匕首一点一点凿动,目光低垂,额头浮汗,脊背却挺得笔直,固执得像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牛。 白马扶舟眯起眼,手肘枕在石上,身子斜斜躺下,看着她。 其色不显,却艳丽倾国。 白马扶舟看了许久,轻拧的眉心又舒展开来,笑容灿烂地喊。 “姑姑。” 时雍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 她的动作机械而重复,仿佛要固执地凿到天荒地老。 白马扶舟扬了扬眉,“姑姑,我看你这么费尽力气,想必等不来长公主相救就要累死在这里。可怜,你享用不到东定侯为你带回的黄金屋,也看不到东定侯往后如花美眷,娇妻佳儿和和美美过日子的模样了。” “……” 时雍沉默不语。 咚!咚!咚! 空间里,只有她凿动石壁的声音。 白马扶舟戏谑道:“你是不是以为,你凿动一千零八十下,机关就开了?” 时雍手顿了顿,突然觉得这个可能性还挺大。 说不定造陵者就是要天道酬勤呢? 嗤! 白马扶舟漫不经心地一叹:“算了吧,由着你去。等你累死了或是饿死了,我会好心为你收尸的。” 说罢,见时雍仍是不理会自己,白马扶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慵懒地笑道:“就是不知道,姑姑的墓碑上,该写什么名字?时雍?还是宋阿拾?” 时雍心里一窒。 很显然,三生崖上的事情,白马扶舟一清二楚,也不可能瞒得住他。 她在赵焕面前承认自己是时雍,本是无奈之举。这种“借尸还魂”的诡异事件,她不相信有几个人会真正的相信。可是,古人的迷信她还是小觑了,白马扶舟不仅信了,还信得理所当然。 时雍握匕首的手心紧了紧,懒得解释什么,突然回头,不冷不热地撇嘴看着他。 “有劳厂督,就写:赵胤之妻。” 白马扶舟面上有细微的变化,很快又撩唇笑开,语带讥诮地道:“你肯,却不知东定侯肯是不肯?” 时雍不回答,没有听见一般,专心致志地凿壁。 “凿壁偷光的故事,说的就是你吧?” 白马扶舟还在讽刺她。 “姑姑,这凿的不是壁,而是给自己凿坟啊?” “……” “没吃没喝,你不好生呆着,还在浪费体力。当真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呢?你莫非是神仙下凡?” “……” 时雍仍然没有反应。 白马扶舟斜倚的脊背终于躺不下去了。 他慢慢地坐直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时雍。良久良久,看她小脸苍白,整个人都快要倒下去了,突然狠狠甩袖,低骂一句,大步朝她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将她拎入怀里,腾空一抱。 “你想死,我可不想平白无故为你收尸——” “白马楫,你放开我!”时雍语气平静而狠戾。 “不叫厂督大人了?哼!我见过傻子,没见过你这么傻的。”白马扶舟转头看着天梯间,再看看她攥在掌心微微发抖的匕首,嘲笑一声。 “就凭一把匕首,你就想凿开机关救赵胤?三岁孩儿都不会干这种蠢事!” “与你何干?” “我叫你一声姑姑,就与我有关。”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任由时雍满脸怒气,仍然将她双手束紧,缠得死死的。时雍又恨又急,但被困于皇陵这么久,又历经艰难险阻,不论是体力还是精神状态,她都远不是白马扶舟的对手。 气急攻心,她举起匕首就刺。 可这次白马扶舟早有防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早知道你这个女人不安好心。果然,最毒妇人心!” 说着,他夺去匕首丢在地上,正要骂人,突然听到石壁传来阵阵声响。 “大都督——” “厂督!” “郡主!” “你们在哪里?” “我们来救你们了——” 声音是从天梯间的方向传来的。 果然,白马扶舟没有说谎,那个地方果然是虚埋的夯土,白马扶舟掉下去,长公主当即教人挖掘土方石块。 吊下来的绳索很长很长,幽暗的天梯间很黑很黑。时雍不肯离去,不肯抛弃赵胤一个人在那地底流沙下。可是,她受制于白马扶舟,除了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落下,什么也说不了,然后整个人就那般被他绑在绳子上吊了上去。 开室。 八室最末,吉门。 出墓之门。 时雍喘息着睁开眼睛,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宝音、陈萧、乌婵、陈红玉、元驰、朱九、辛二、白执、许煜……甚至还有怀孕的玉姬和受伤的褚道子。他们都来了。 时雍的目光从他们一个个脸上看去。 全是南晏人。 这里没有来桑和半山,那一群狼头刺也不见了。 但是,开室里不见半点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时雍不知上面刚刚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问来桑等人的去向,看着宝音眼圈便是一红。 “姨母,快救侯爷。” 宝音微怔。 她看了看时雍激动的样子,将目光转向白马扶舟。 “掉下去了。”白马扶舟挽起唇角,讥弄地瞥了时雍一眼,将回光返照楼废墟上发生的事情,捡紧要地说了一遍。 宝音嘶的一声,目光幽暗。 “这么说,阿胤很可能掉入了后室?” 白马扶舟不置可否。 时雍道:“姨母,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去救人吧。” 她满心满眼里都是救人,宝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一千零八十局甚是凶险,我们不能贸然行动,得从长计议。” “姨母……” “你相信阿胤。”宝音转头看她,目光微微一凉,语气严厉了几分,“他会等到我们前去。闯关不是小事,食物、饮水、熟知机关的先生,甚至兵丁都要备齐,不然就是去送命……” 时雍喉头一紧。 每个人的命都是命。 宝音说的话并没有错,但她真的半刻钟都等不得。 “那我先下去……” “不许。”宝音哪会瞧不明白她的心思,示意白马扶舟看住她,就沉声下令。 “诸位将士——” “报!”一道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宝音的声音。 众人齐齐侧目。 但见长公主府的侍卫长罗潮手扶腰刀,匆匆进来。 “殿下,大事不好。我们被包围了……兀良汗乌日苏率大军围堵皇陵,冷箭乱放,不分北狄、南晏,一律拦截诛杀。” 乌日苏包围皇陵,见人就杀? 不是来桑,不是北狄,而是乌日苏? 众人纷纷吸气,不解地面面相觑。 宝音眼尾掠过一抹森然的冷意,左右看看众人,冷声道:“慌什么?本宫还在这里。他乌日苏还能反了天去不成?” 罗潮闻言眼皮跳了跳,低下头,小声道:“禀告殿下,乌日苏还……还挟持了通宁公主。” 章节目录 第677章 卸磨杀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驾!” 一骑飞奔在阴山山脉的峡谷绿荫间,马蹄踩碎刚刚盛开的野花,溅起泥泞点点。 此刻的阴山已然大亮,太阳火球般挂在天边,将连日大雨浸湿的草地晒得热气蒸腾。 “报——急报!” 马儿惊起四掠的鸟雀闯入营房,在汗帐门口停了下来。 “止步!” 士兵架起长枪,将人拦下。 那人翻身下得马来,大声道:“我有要事禀报大汗。速速通传。” 士兵看他一眼,摆摆手,“等着。” 他说罢转身,在汗帐外面喊了一声。 “大汗,斥侯来报。” 沉寂片刻,汗帐里响起乌日苏轻缓的声音。 “等着。” 士兵回头看了看那个焦急的斥侯,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你都听见了,等着吧?” 斥侯着急,扶刀欲要上前,“可是——” 铮!帐门的守卫猛地拔出腰刀,生生挡在面前。 “你要干甚么?退后!” 斥侯看这阵势,无奈地后退两步,低低叹了口气。 …… 阴山。 兀良汗王帐。 外间的炎热没有扩散进来,帐内气温阴凉,桌几上放着冰镇过的杨梅,很是新鲜的颜色。 乌日苏安静地盘腿而坐,专注地摆放好茶碗,一丝不苟地沏茶,木勺子舀了茶叶,放入盖碗,用壶中刚沸的水淋过,茶香冲鼻,轻烟袅袅,更显得他姿态优雅而矜贵,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份,旁人定会以为这是南晏的哪个王侯公子。万万想不到,这是一个从小生长在草原的兀良汗人。 “母亲。” 将茶水反复相沏,乌日苏低头嗅了嗅那阵阵清香,似乎这才满意了,轻慢地托起青瓷茶碗,缓慢地放到陈岚的面前。 “尝尝。儿子沏的茶,香不香?” 陈岚已坐了许久。 没有动他特地备上的夏日鲜果,此时,自然也不想碰那碗茶汤清澈的绿茶。 乌日苏见她不动,眸色柔和地扫她一眼,端起茶碗自己泯了一口。 “还不错。母亲当真不想尝尝?” 他抬眉又看一眼那碟被慢怠的新鲜杨梅,唇角微微扬起。 “这茶、这杨梅,都是儿子特地托人从南晏带来,很是费了些力气。原以为能孝敬母亲,讨得母亲的好,不曾想……” 停顿一下, 他喉结滑动,看了陈岚许久,忽又自嘲般笑了起来。 “不曾想,母亲并不肯受儿子的孝道。儿子想见母亲一面,还得用上这般手段。” 陈岚看着他掌心的青瓷,再看看乌日苏温润如玉的模样,喉头挣扎般蠕动几下,哑声开口。 “你收手吧。与南晏为敌,没有好果子吃。” 乌日苏一怔。 突然就那么笑了起来。 “母亲终于肯同我说话了?可儿子听着这话,怎无半点温情?母亲心里,只有南晏,没有儿子。母亲的立场,也从来不是以儿子为出发点——” 乌日苏说着,身体前倾,重新将茶碗推到陈岚的面前,眉目舒展带笑,一张俊脸倒映在茶水中,柔和而温软。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母亲休管家国大事,专心品尝儿子的孝心吧。” 他说得极轻,声音却令人心里泛凉。 陈岚看着他清俊的面孔和长而挺拔的身形,眉间轻愁更浓。 “你得不到的。” 乌日苏目光微暗,轻笑一声。 “母亲怎知我要什么?” 陈岚淡淡说了两个字,“兀良汗、南晏、北狄……你要的太多。” 在乌日苏眼里,陈岚是个娇弱温和的妇人,幼时便居深宫,不韵世事,后来又痴傻了那么多久,定是没有什么自己的主意。因此,贡康城里宝音那番推拒的话,他最初是听进去了。 他以为,母亲是担心他汗位不稳,怕他的身世引来兀良汗动荡不安,影响他的前程,这才避而不见。 因此,他励精图治,肃清异己,得闻宝音长公主和北狄哲布亲王要祭陵,特地托人传信,想要前来共祭,顺便借着祭祀盛典看看自己的母亲。 岂料,再次被婉拒。 一开始,乌日苏认为,陈岚不愿见他,全是赵胤或是宝音长公主在从中作怪。 是他们故意阻止母子相认,为的就是挟裹母亲以号令儿子。 后来,守陵卫发生爆炸,赵胤等人被困陵中,乌日苏亲自领兵来援,并正式拜访通宁公主…… 这才明白,他大错特错。 不肯见他更不肯认他的人,分明就是他的亲娘。 乌日苏眸色幽幽,思忖了许久,放下茶碗轻轻一笑。 “知子莫若母,古人诚不欺我也。看来母亲把我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不得不说,他这副不慌不乱的样子,倒与陈岚的性子有几分相似,便是眉眼间也有一抹熟悉的影子。 陈岚眯了眯眼,“你学到了你父亲的十分坏,为何没学到祖父的一分好?” 乌日苏看着她灰败的面孔,目光有刹那的阴霾,随即散开,变成了笑。 “母亲说得是。没娘的孩子,少了管束,变坏容易,学好太难。” 这话听上去轻缓带笑,却是字字满带讽刺。 对于陈岚而言,无异于伤口上洒盐,疼痛之极。 她沉吟片刻,低下眼皮,将话题绕开。 “南晏边军距此不过五十余里。你以为围住阴山皇陵,就能节制南晏,威慑北狄,一家独大了么?天真!” 乌日苏凉笑:“单围阴山皇陵,当然不能节制南晏,威慑北狄。但手握南晏二位公主,杀锦衣卫指挥使,灭东厂厂督,再擒获一个北狄亲王和成格公主,想来就容易多了。” 他果然打这个主意。 陈岚目光一凉,带了几分警告之意。 “你祖父有没有教过你?心怀大道,方能马到功成。卸磨杀驴,必然会遭反噬!” 卸磨杀驴? 是说他借助南晏的力量,从巴图和来桑手上夺得汗位么? 乌日苏半眯着眼,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 “用兵虽本于仁义,然其取胜必在诡诈。母亲,我兵书读得好吧?听说外祖用兵如神,不知他老人家的战绩里,除了智、信、仁、勇,有没有阴谋诡计,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哦,还有卸磨杀驴?” 听他提到陈景,陈岚目光骤冷,仿若凝结了冰霜,连同嘴皮都颤了起来。 “你这小人行径,何堪与外祖相比?外祖风骨,又怎可被你如此亵渎?” 章节目录 第678章 声声喋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外祖?风骨? 这句话让乌日苏唇角微微泯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壶饮了一口,轻笑道: “何谓风骨?无非胜利者的俾睨,得了便宜再卖乖罢了。既然母亲提起风骨,那我们就说说风骨也好。” 淡淡瞥了陈岚一眼,乌日苏语气冷下几分。 “外祖本食南晏朝廷的俸禄,却随赵樽谋逆,背叛朝廷,以清君侧之名,拥反贼登基,这是不是母亲所谓的风骨?一朝江山换主,外祖领兵四处清剿建章帝旧部,从北打到南,直至战死通宁远,一路上,杀戮无数,兵燹连天,可曾讲过仁义道德,可曾想过那些旧臣逃将,也曾经与他同朝为官?” 句句肃冷,声声如雷。 听到陈景夫妇战死通宁远的事情,陈岚身子微微战栗,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心如刀绞,浑身的血肉都好似被人扒开再煎熬了一番。 乌日苏似若未察,唇角扬起,又是一笑。 “儿敢问母亲,外祖这般行径,算不算有风骨?若算,那么,儿子今日只不过做了与永禄帝同样的事,怎么就小人行径,大逆不道了?” 陈岚脊背又是一麻,目光暗了暗。 “原来你的目标是永禄爷……” “是。”乌日苏淡淡一笑,“永禄爷身为皇子,却因生母身份,不受亲爹喜爱,遭兄弟排挤,朝中无人,六亲无靠。可他韬光养晦,暗藏锋芒,厚积薄发……直至起兵一举夺位,这是何等英雄气概?这才是我辈的楷模--” 说到这里,他掀了掀唇,目光幽幽地盯着陈岚。 “母亲可知在我长大的这些年,在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里,正是靠着这个鞭策自己,才能咬紧牙关活下来吗?” 猪狗不如几个字,刀子似的揪痛了陈岚的心。 “不是这样——” 她微微一顿,润了润唇,“永禄爷从未暗藏锋芒,你外祖也并非助纣为虐。若不是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不会起兵……” “我和他们又有何不同?”乌日苏突然声色俱厉地打断了陈岚,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冷漠异常,显然是耐心已经用到极致。 “若不是巴图和阿如娜逼我至此,我又怎会卧薪尝胆,只待一朝翻身夺位?若不是你们逼我,我又何必和南晏撕破脸,领兵围攻阴山?” “不--”陈岚仰着脸,清澈的眼里倒映着乌日苏的盛怒,她却说得坦然,“你会。” 乌日苏怔了怔,与陈岚对视。 慢慢的,似乎没有力气似的坐了回去,冷笑。 “你想说什么?” 陈岚平静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见你,更不肯认你吗?” 乌日苏扭头,目光流露出一丝疑惑,没有开口。 陈岚道:“就算阿如娜待你如同亲生,你也不会放弃与来桑争位。就算我见了你,与你相认,你也会与南晏翻脸,只在……早晚而已。” 她说得铿锵有力,目光直逼乌日苏不太自在的脸。 “你原本想先助南晏之力,坐稳汗位,再借机杀掉来桑,煽风点火,挑拨南晏与北狄的关系,让二者斗个鱼死网破,你再来坐收渔利……所以,你确实不想这么快与南晏翻脸,因为你还想利用我,利用与南晏的姻亲,慢慢坐大,等一举灭掉北狄,你一统草原,再与南晏分庭抗礼……” 乌日苏笑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清清冷冷。 陈岚盯住他,眼皮微颤。 “可惜,事态并没有按你的计划发展。赵胤深谋远虑,对你多有忌惮。他借由旧情,带走来桑和褚道子,粉碎了你的阴谋。来桑人在吉达,双生鼓便在吉达现世,事关皇陵宝藏,也是来桑往后起兵的倚仗,你的心,乱了。恰在此时,北狄李太后生辰,南晏不仅备上厚礼,长公主甚至还要亲自前往哈拉和林,面见姨母。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无不表明南晏并不准备与北狄翻脸。甚至,你认为这是南晏一石二鸟,将你拿捏掌心,节制北狄的计划。至此,你开始坐立不安,怕成为南晏的弃子,更不愿意受人掣肘,刚刚坐上的汗位,更是摇摇欲坠……” 一口气说到此处,陈岚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微有些气喘,再看乌日苏时,那双原本凉淡的眼眸,添了几分浓重的阴暗。 “这才是你马不停蹄,微服贡康小城,要与我相认的真正目的。” 乌日苏一直在笑。 审视着陈岚宁静清和的优雅面孔,还有她鬓角那几根摇摇飘动的银发。 “儿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了母亲。” 对于陈岚的指责,乌日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疾不徐地笑着,眼睛里掠过一抹淡淡的讽刺。 “这些话,你从来没有对长公主说起过吧?想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向深居简出不懂俗事的通宁公主,其实聪慧绝伦。这才是真正的藏拙啊母亲。你怕什么?怕赵家人忌惮你,疏远你吗?你寄人篱下,不露锋芒,谨小慎微,只修医术和学琴棋书画,不看兵书不习武,活得比宫女都卑微,为的是什么?” 乌日苏盯紧着他,目光比言辞更为毒辣。 “难不成就为了得人几句好话?还是为了赵家人施舍给你的几块骨头?” 陈岚胸口起伏,怒极攻心。 “你——闭嘴!” “儿还没有说话。既然要当孽子,不如一次让母亲寒了心才好。” 乌日苏语速极快地顶撞回去,“母亲为了讨长公主欢心,寒冬腊月远赴漠北,为阿木古郎看诊。遭受连番厄运,人鬼不如,数载沉沦,那个时候,赵家人在哪里?他们稳坐江山,正享天伦之乐,早已忘了外祖功勋,忘了你是外祖孤女,他们没有寻找你,任由你痴傻疯魔,被人一再拐卖,如娼如妓……” 乌日苏情绪激动,说到此,重重拍着心窝。 “你可知,当儿打探到这些事是,是何等心痛,是何等难过?是多么想将这些恶魔全下地狱,为母复仇?” 陈岚重重闭眼,泪如雨下。 乌日苏深深吸一口气。 “而你,都到这个时候了,不为自己的儿子谋划,还在为赵家人僵死的江山守灵!你是何等的孝贤烈女?大义灭亲?” 说到最后,乌日苏简直是用吼的,那只手撑着茶几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几上的茶碗被震得砰砰作响,而他的双眼也仿佛带着锋利的刀片…… 一刀又一刀,单单是眼神,也几乎要把陈岚凌迟。 所有的痛, 不堪,凌辱,孤寂,痛苦…… 在乌日苏面前无所遁形。 来自亲生儿子的刀子,比外人更厉,更狠。 许久许久,陈岚说不出话,开不了口,喉头仿佛塞了棉团。 她明知事实并不是乌日苏说的那样,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先帝和先皇后破格敕封她为通宁公主,是降贵迂贵,是皇宠恩惠,从她入宫那一刻起,享受的就是公主荣华,所有一切与宝音并无二样,便是大她几岁性子大大咧咧的宝音也十分照顾她,赵炔也重她一分。可以说,她享尽了世间繁华,不该有任何抱怨……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她被封通宁公主,身上冠以“通宁”二字的时候,骨子里便渗入了父母惨死通宁远的悲痛。她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个孤女,她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父母用鲜血用性命换来的。 她越是享福,越是不能忘记父母,便越是悲痛。 越是悲痛,她越是不敢轻易逾矩。 这个包袱深深地压在心底,背了一辈子。 世人只知道通宁公主命好,又怎知她行走在荣华富贵中的难堪与疼痛…… 乌日苏这些话,像刀子,像利齿,把她整个劈开,将她凄凄惨惨的一生从光鲜亮丽的华丽牢笼里剥离出来,暴晒在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她最后的呼吸…… “母亲。” 乌日苏伸手过来,紧紧握住陈岚的手,身姿挺拔而修长。 “都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儿对母亲亦是如此。从今天起,我乌日苏发誓,不让母亲再受半分委屈,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颠,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需要再看人脸色,更不需要再谨小慎微地活在他人阴影之下……” 陈岚手指哆嗦一下,猛地抬头。 “你要做什么?” 乌日苏默然片刻,舔了舔牙槽,笑得有些阴冷。 “听说大晏皇帝对长姊深情似海。你说我有长公主在手,赵炔敢不敢派兵来打?还有北狄,李太后年事已高,但宝刀未老,满朝文武和汗王乌尔格无不忌惮她三分。若是她最心爱的小儿子在我手中,她敢不敢不听话?更何况,还有阴山皇陵的宝藏,我大军在此,何愁求之不得?” 有钱,有兵,有人质,确实什么都不缺了。 乌日苏黑亮的眼睛仿佛燃烧了起来。 眸底,是烽火连天,战马奔腾,皇图霸业…… 章节目录 第679章 突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汗帐里灰蒙蒙的,只有窗椽边的一抹阳光照进来。 乌日苏盯着陈岚的眼睛,盯了许久。 陈岚没有动。 外面再一次传来的喧哗声,打破了这一方对视的沉寂。 乌日苏突生暴戾,扭头怒喝,“何事?” 侍卫的声音,“大汗,斥侯有要事禀报。” 乌日苏看了陈岚一眼,直起身子,轻拂袍角,又成了那个儒雅温润的兀良汗王。 “母亲大概不知,我为了学成南晏人的模样,费了多少心思。” 在斥侯进来前,乌日苏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陈岚眼眸微微一眯,静默。 汗帐撩开,斥侯进来,看到帐中有人,愣了愣,走到乌日苏的身侧,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陈岚就听到“长公主”、“突围”几个字,心里一窒,掌心不经意攥了起来。 乌日苏眸底生寒,不冷不热地剜了斥侯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然后慢慢转头望向陈岚,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姨母她老人家还真是不客气,半分都不顾及你的安危,一出皇陵就大开杀戒——” 陈岚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你要杀我吗?” 乌日苏似乎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温和一笑。 “母亲多虑了。儿子纵有万般不是,又岂会弑母?” 陈岚道:“既如此,你姨母何须顾虑?我在你这里,再是平安不过。” 这反呛拿捏到位,乌日苏哑口无言,片刻,笑了起来。 “母亲说得极是。那你可要同我去看看?” 陈岚嗯一声,徐徐站起身来。 “你要我去,我不得不去。” 陈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是乌日苏的母亲,可是知晓的人不多。她的另一重身份是南晏的通宁公主——他的人质。乌日苏让她一同去看看,说得十分客气,其实是不容反驳的必然。 但是,有些真相就适合埋在心里,说出来便是难堪。 乌日苏沉眉,低笑,“母亲,请。” 陈岚走到他面前,将双手抬起,“可要上绑?” 乌日苏盯着她苍白的脸,沉吟间,低垂的眼眸里几番起伏,良久,轻声一笑。 “看来母亲主意已定。好,你既然要做深明大义的南晏公主,儿子便成全你。” 一转头,他沉声厉喝。 “来人!将通宁公主绑了。” 陈岚一言不发,由着两个侍卫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将她捆绑得结结实实,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乌日苏喉头滑动,见她不肯服软,更不向自己求饶,不知是心疼更多还是气恼更甚,冷笑一声。 “带走。” 陈岚被推了下去。 乌日苏看着她的背影,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将桌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沉下脸大步离去。 …… 茫茫荒原,烈日如炽。 宝音身着一身甲胄,身披银灰色的披风,手持宝剑,肃然而立,铁盔下的面孔冷厉异常。她自小习武,在阿木古郎和赵樽身侧都待过不少时日,跟他们学了不少东西。但是她一生受父辈庇护,又贵为公主,从未有亲自披甲上阵的机会。 这是她平生首次身着战甲,像父辈那般与人刀剑相对。她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慌乱,出乎意料的,竟十分平静。 森然的刀枪,密密麻麻的箭雨,一排排整齐的将士,烈日下的阴山……这一切好像早就在她的脑海里存在了数十年,她站在将士中间,几乎能嗅到旷野上吹来的风中那一股熟悉的味道。 阿木古郎的味道。 爹娘的味道。 “大晏长公主,是尊荣,也是责任。” 这是父亲的话。 “你年岁最长,我们也最是宠你。再往后,爹娘不在了,弟弟妹妹还得你来看顾。” 这是母亲的话。 宝音看着前方的战局,昂首而立,眼眸里不见半分惧意。 “阿拾,你过来。” 时雍已经在她背后站了许久,看着她脸色铁青地下令进攻围堵的兀良汗士兵,也看着她皱眉远眺山峦的方向。 闻言,她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心里紧了紧,默默上前。 “姨母,何事吩咐?” 宝音低头,睨她片刻,突然握住她的双手,双眼闪动着光芒。 “等下我领兵冲击兀良汗关卡,你便趁机带人突围出去。” 时雍一怔,回头看了看皇陵的方向,“姨母,我不想走。赵胤还在皇陵里面。我同陈将军掩护你。你先走,去搬来救兵……” 乌日苏围堵他们,截断了他们与南晏的联系,但是,一旦有人突围出去,南晏大军很快就会赶到增援。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那兀良汗就是一个饺子。 然而,宝音断然拒绝。 “不行。乌日苏要的人是我,我不能走。” 宝音低呵一声,目光沉下,“阿拾,这次得辛苦你了。只有搬来救兵,我们才能帮到阿胤。” “姨母……” “来不及了,听话。” 宝音看一眼前方与兀兵厮杀正酣的陈萧等人,深吸一口气。 “看到你左侧的那片山没有。你穿山而过,往南五十余里,便是大晏军驻地——不过有一点,你须得万分注意,小心有狼。” “狼?”时雍想到在嘎查那夜遇到的狼群。 宝音点点头,“所以,你明白姨母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离开了吗?阿拾,你是唯一有机会出去的人。” 因为有狼群的存在,那一片算是阴山禁区,不论是牧民还是三国的士兵,没事都不会往那里去。也因为同样的理由,那个方向是兀良汗围堵最为薄弱的地方。 “你带着大黑。”那晚发生在嘎查的事情,宝音十分清楚,她扫一眼紧紧跟在时雍脚边的黑煞,目光里有一丝庆幸,“有它在,姨母放心。” 时雍明白宝音的想法,迟疑一下,点点头。 “姨母,此行责任重大,我定会全力以赴。只是,万一,万一我没能回来,你答应我,一定要想方设法下陵救赵胤。” “放心吧。哪怕荡平阴山,我也一定会把阿胤救出来。” 荡平阴山? 时雍心里微涩。 若是荡平阴山有用,大抵这些宝藏也不会埋藏在地下那么多年了。 宝音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声音沉缓地说道:“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一旦被俘,你不必反抗,投降便是。” 时雍苦笑。 “姨母认为,乌日苏不会杀我是吗?” 宝音道:“在杀我之前,他不会先对你动手。” 章节目录 第680章 对阵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骄阳似火,烈烈地照射在二人的头顶,一股暖风吹过,将时雍的头发轻轻扬起。 就在两人站立说话的工夫,前方喊杀声已然响得震天动地。 刀、枪、剑、弩、盾碰撞的金属声和喊杀声交织一起,在荒山空谷间连绵不绝。 陈萧带着入陵的一众将士和锦衣卫、东厂番役,约莫有二百余人,正与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兀良汗骑兵厮杀。兀良汗人马众多,又擅长骑射,这次还准备充分,陈萧纵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但也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阵敌方大批人马,甚是吃力。而锦衣卫和东厂,他们的天职本就不是为了战场而准备。小范围作战或是单打独斗,他们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但这种人马密集的战争形态之下,难免会受掣肘。 见此情形,宝音突然整了整战盔,朝时雍点点头。 “等我,为你抢一匹马来。” 话音未落,但见她突然扬剑,冲向了潮水一般涌动的兀良汗士兵。 “杀!” 宝音入陵救人,是从守陵卫那边进入破门,直接下密道,因此众人没有马匹,此番对阵吃了大亏。然而,想让时雍突围跑路,没有马根本就不行。 她冲入混战的人群,长剑猛地递出,扑地一声,透入一个校尉模样的男人胸口。 那人眼睛瞪大,应声落马,鲜血喷溅在宝音的脸上。 宝音来不及多想,一把揪住马缰翻身上去,直奔到时雍的面前这才跃下,将缰绳递到她手上。 “接下来,看你的了。” 时雍看着她脸上的血光,眼眶一热,二话不说,执缰上马。 “姨母,保重!” “我无碍,你快走。”宝音回头看一眼兀良汗的人马和旌旗,后退两步,再次朝厮杀的人群冲了过去,“朱九、白执,你几个跟上郡主……其余人等,随本宫杀上去!” “杀!” 喊声震天。 这次,宝音没有杀人,而是冲入敌阵,突然扬手—— 砰! 燃烧的火球在烈日下迸发一股出耀眼的火花,紧接着浓烟滚滚,将厮杀的一群人笼罩其间。 “快走!”宝音回头大喊。 这些烟雾弹是她入陵时,用来防身的,这时派上了用场。 时雍抽出一把斜插在地的长枪,喊一声“大黑”,策马狂奔,往左侧的山峦风驰电掣而去。 刺耳的嘶吼声从背后传来。 时雍没有回头,高举长枪迎向冲过来围堵的几个士兵,大喝一声。 “我是兀良汗伊特尔公主,挡我者死。” 那一侧的兀良汗士兵人数最少,防御最为薄弱。 耳边的炸响声刚刚落下,就看到她骑着马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士兵们有短暂的迟疑。 “停!停下——” 时雍冷笑,举枪就刺。 朱九和白执紧随其后赶到,挡在她身前。 “郡主,你先走。” 时雍不跟他们客气,吹一声唿哨,马蹄踩过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淌过浅水的小河,飞一般朝狼山奔驰而去。白执和朱九边杀边退,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汗王驾到——” “汗王来了,汗王来了。” 马蹄阵阵,大地颤抖。 乌日苏带着陈岚骑马而来,远远地便看到浓烟笼罩间杀成一片的兀晏两国士兵。 还有,一个往狼山渐行渐远的小黑点。 “阿拾?” 乌日苏突然咬牙切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眼圈一红,冷声大喝。 “一群饭桶!有人突围出去了,还不快追!?” 一个士兵屁滚尿流地跑过来,在马前扑嗵一声跪倒。 “启禀汗王,那是,是伊特尔公主!” 乌日苏抬起手臂,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那张俊秀的脸几近扭曲。 “从此,兀良汗再无伊特尔公主。但凡有人冲击关卡,想去给晏军报信,格、杀、勿、论!” “乌日苏!”陈岚闻声变色,“那是你妹妹。” “妹妹,真是个新鲜词。”乌日苏不看陈岚的脸色,忽略掉心脏揪扯一般的刺痛,冷眼看着与兀良汗混战一团的宝音和陈萧等人,清俊的面孔渐渐浮上阴凉。 “我屯兵十万,竟奈何不了区区数百人?笑话!” 陈岚胸口急促起伏,冷声道:“你就此收手,我尚可保你一命。不要再执迷不悟……” “众将士听令!”乌日苏打断陈岚的话,仿佛一定要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的威风,语气更重几分,“给朕将这些南晏蛮子给我围住,圈禁起来,就像赶羊一样——哪只羊不听话,就地砍杀!” 朕? 他竟敢称朕? 数十年来,兀良汗与大晏说是兄弟之邦,其实相当于俯首称臣,便是先汗王阿木古郎都不曾自称一声“朕”,这个孽子倒敢? 陈岚气急攻心。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乌日苏低下头,用只有她听见的声音道:“母亲,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儿子要给你至高的荣耀,你等着看吧,这片草原,这个天下,都是儿子给你的贺礼——” 陈岚眼前一黑。 烈日暴晒,外加气血上涌,她差点当场栽倒下去。 乌日苏飞快地扶住她,朝远处喊话。 “长公主殿下,我劝你识时务,缴械投降,或可饶你一命。” 宝音站在乱军之中,头盔掉了,长发松散开来,在风中翻飞,整个人冷肃又狂妄。 “只有战死的大晏军,没有投降的长公主。” 乌日苏轻笑,对陈岚道:“你看我姨母,还是这么固执?当真是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啊,没有受过苦楚,不知好歹。今日我便让她感受感受,什么是毒打……” 陈岚头昏眼花,胃气翻腾,闻言喉头一甜,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畜生,你要做什么?” “让姨母知道世间法则。胜者王,败者寇。” 话音未落,乌日苏举臂长啸。 “给我杀!” ……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战役。 大晏军太少了,要和兀良汗对阵,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就没有胜算。 而宝音要的本就不是全员突围,只是掩护阿拾出去报信罢了。 见乌日苏大举杀来,她冷笑一声,低低吩咐。 “扶舟、惟扬、疾行……撤回皇陵。” 陈萧早已看出她的想法,闻言匆忙举刀格住直扑面门的利刃,回头大声呐喊道: “殿下先撤,我带人断后……” 说罢,他望向紧随身后的两个姑娘,眉头紧锁。 “乌婵,红玉,保护殿下!” 所谓保护殿下,就是让乌婵和陈红玉跟着宝音撤回皇陵。 乌婵和陈红玉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方才他们从开室出来的时候,陈萧就要她们留下来陪伴怀孕的玉姬,是她们不放心执意跟出来的,因此,又哪会就这么弃他而去? 乌婵牙一咬,“我还能打。我留下来,同你一起。红玉,你保护长公主最撤。” 陈红玉面若寒霜,“大哥,我没事,陪你和嫂子一起。” 元驰一把腰刀舞得虎虎生风,闻言杀将过来,与陈萧并肩而立,“惟杨,你带着她们先撤,我来殿后……玉姬还在开室,我不放心。你,替我照顾她。” 陈萧一脸漆黑,“谁的媳妇谁照顾,你快滚回去!” 元驰低笑,目光冷然,“从小都是我听你的,你就不能听我一回?” 看他几个都争着留下来,一直跟随宝音左右的白马扶舟,突然发出一声低笑。 “你们都撤,锦衣卫和东厂留下断后。” 宝音边杀边退,扭头再次大喊,“都别争了,我们且战且退。皇陵里地势复杂,来桑和半山都能在眼皮子底下跑掉,本宫就不信,他乌日苏有能耐把十万大军都带入皇陵捉拿我们……” 砰! 话落,宝音又从怀里掏出一粒烟雾弹。 “撤!” 这种火器体积很小,十分便于携带。但同理,能随身携带的火器,威力必然大打折扣,甚至于,它对人体根本就造不成杀伤力,只会在炸响的刹那,散发出大量的浓烟,有短暂的阻敌作用。 宝音带得不多,刚才掩护阿拾用了几粒,还剩下几粒,恰好派上用场。 在一股股升腾的浓烟里,双方阵势渐渐混乱。 兀良汗人虽然多,但是南晏背对皇陵山峦,有地理优势。而且,这次随同入陵的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一时间,兀良汗人竟奈何他们不得。 呐喊、嚎叫,山谷里满是狰狞的喊声。 眼看宝音就要带人退回皇陵,乌日苏突然摆手,冷笑一声。 “长公主留步!” 但见一柄尖刀抵在通宁的脖颈,闪着雪光的寒光,陈岚的头颅高高的仰了起来,一张脸褪败如同死灰。 打斗声骤然减弱,慢慢停下。 四周寂静一片, 山风吹拂着旌旗,瑟瑟作响。 乌日苏斜斜睨一眼陈岚,漫不经心地对宝音道:“长公主准备就这么走了?原来通宁公主的命在你眼中,不过如此?” 章节目录 第681章 现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面颊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干涸,贴在她苍白的脸侧,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比平常更为冷漠肃杀。 那一转头间,眼底的锋芒如刀锋般扫过,落在乌日苏的身上,而她的手缓缓滑过剑柄,握紧,手背上青筋乍现,一言不发却仿佛吹来了漫天的风雪,将烈阳掩盖,无端发冷。 有人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女儿像父亲,宝音骨子里便流着先帝的血脉传承。 这一刻,没有人说话。 陈岚也没有说话,只是仰着脸,目光斜睨着她。 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一蹙一笑,彼此都十分熟悉。 陈岚知道宝音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责任和内疚,宝音也知道陈岚此刻被亲儿子用刀架在脖子上是何等的煎熬和痛苦。 宝音突然笑了笑。 她突然想到,曾经和陈岚聊过这件事。 “若是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人成为别人手上的人质,用来逼迫另一个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做还是不做呢?” 宝音说:“做。两害相权取其轻,保住性命要紧。” 陈岚说:“不做。除非确实会要命,别无他途。” 这算不算会要命?别无他途了? 宝音迎着乌日苏戏谑的目光,仿佛知道他在嘲笑什么似的,抿了抿嘴,大声问:“如果你想威胁大晏朝廷,通宁公主的分量不够。” 一听这话,乌日苏就笑了。 他眼睛凉凉地望着陈岚,“听见了吗?你不够分量,皇室养女,不够分量。” 怎么样戳心,他就怎么说,似乎非得把陈岚扎得千疮百孔不可。 陈岚不动声色,一动不动。 转眼,就听到宝音又接一句:“不过,用她来威胁我,足够了。所以,用一个更有分量的公主来交换一个不够分量的公主。你换,是不换?” 陈岚眼底浮上雾气。 她何尝不知,宝音强调她的分量,只是为了让乌日苏放过自己? 哪怕她在乌日苏手上其实比宝音更为安全。 宝音本可以不这么说。 说了,不为其他,只是想要呵护陈岚敏感的小心思,怕她胡思乱想……这些年来,她一直如此。 乌日苏哈哈大笑。 “一个公主不够分量,那就两个公主好了。” 稍顿,他收住表情,脸上阴沉了几分。 “长公主殿下,你若不想让通宁公主血溅当场,就让你的人缴械投降。兀良汗素来优待俘虏,可饶你们不死。” 宝音淡淡一笑,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要我死可以,投降没门。” 乌日苏看她固执如此,微笑道:“二百人想抵抗十万大军?长公主,敬酒不吃,你非得吃罚酒是么?” 宝音冷笑:“本宫这辈子,还当真没有吃过罚酒。我给你两个选择,二选一,要么我过去换通宁,要么鱼死网破。我生于阴山,死于阴山,也算是造化,死得其所。至于通宁……” 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陈岚,突然笑开,眼神里露出几分柔软。 “我们做了一辈子的姐妹,今生同赴黄泉,下辈子继续做姐妹,想来也是一桩美事。对不对?” 陈岚眸底通红,嘴巴微微颤抖,语不成语,“姐姐,是我连累了你。” 宝音大喇喇地摆摆手,“死而已,何足惧哉?乌日苏,选吧。” 乌日苏看她周围的陈萧元驰白马扶舟等人齐齐拔刀,脸色微微一变,忽而笑开。 “我改变主意了。既然长公主不畏死,那我倒想看看,长公主的骨头有多硬?” 他突地抬手,示意左右的弓箭手准备,然后盯着宝音道:“长公主敢不敢从我的箭阵中走过来?只要你有本事走到我的面前不倒下,我便放通宁公主离开。” 用亲生母亲威胁别人的人,宝音第一次见。 她知道,乌日苏未必真会伤害陈岚,可这话她必须答应下来。 陈岚心思脆弱、敏感,不能让她感觉到被放弃…… “好。我来。” 宝音昂首挺胸,“一言为定。” 乌日苏微微一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可你非要闯鬼门,那就怪不得我了。” 宝音冷哼,将手上长剑递给白马扶舟。 白马扶舟脸色一变,惊呼:“母亲……” “别废话!”宝音冷着脸,转头又看了看陈萧和元驰等人,“记住:不用管我生死,不用理会他的任何要挟。我一走,你们立即带众退回皇陵,等待援军到来。相信阿拾,用不了多久就带人回来了。” “长公主。” “殿下,不可!” 众人都不愿意宝音涉险,纷纷出声。 然而,宝音抬手阻止。 “不必劝我,我主意已定。人总有一死,葬身阴山,我之所愿。” 她整肃表情,理顺头发,朝乌日苏的方向走过去。 “且慢——” 背后突然传来的一道低喝,洪钟般有力,震荡耳膜。 宝音迟疑一下。 同众人一起,齐齐回头望去。 烈日苍穹之下,一个黑衣黑袍的男子迎风而来,消瘦颀长的身子衬不起袍服,一身衣衫宽松得仿佛是飘荡在他的身上。但他身姿笔直,竟有些卓尔不凡。 “褚老?” “褚老来了?” 众人都有些诧异。 褚道子身上有伤,方才留在开室陪伴和照顾玉姬,怎么突然一个人出来了? 迎着众人困惑的目光,褚道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重重地咳嗽,一直走到了宝音的身边站好,直面乌日苏和陈岚,他才慢慢地抬手,一把拂开罩在头顶的袍服帽子,将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头发花白,沧桑满面。 “通宁公主,可曾记得在下?” 这一声通宁公主,他喊得音色沙哑,起伏不定。而褚道子在众人眼里,素来是一个平静无波的高人,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为何一声“通宁公主”,竟叫他如此激动? 陈岚眼睛眯了眯,看他片刻,摇头。 “你是何人?我认得你吗?” 褚道子苦笑。 她认不得他了。 认不得了。 褚道子一叹:“我是你在兀良汗的一个故人。” 陈岚在兀良汗的岁月,几乎全是灰暗与不堪。一听兀良汗三个字,她脸色便褪白了几分,再盯褚道子的眼神,便添了几分隐隐的不安。 “你是谁?” “芮广。” 褚道子慢慢道出两个字,看陈岚脸色变幻,目光激射而来,知道她记起他了,缓缓一笑,又抬手将连在袍服上的帽子拉上来,遮挡住烈日,重新罩在头上。 “我在兀良汗叫芮广,其实我是南晏人,真名褚芮广。” 说到这里,他看向疑惑的众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乌日苏的脸上。 “在座若有兀良汗的老将,想必有人还记得我。我曾在先汗王阿木古郎身边行医,后来被汗王指派给了先汗大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这应当不再是秘密了吧?先汗王阿木古郎并无大妃。从头到尾,那个传说中倾国倾城从不现于人前的大妃,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汗王的妹妹阿木尔。在每一个需要大妃的场合,都是阿木尔掩面假扮,并将巴图过继阿木古郎为子,以堵住悠悠众口。” 这事宝音早已知晓,但再次听来,仍然有些止不住地战栗。 阿木古郎为了她的母亲,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只可惜,世间只有一个娘。 乌日苏察觉到现场气氛不对,突然冷笑一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即使我父亲是过继而来又如何?他仍然是我祖父唯一的儿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否定我了吗?” 褚道子又往前走了两步,咳嗽声声,嘴角甚至咳出了血丝来。 他抬手抹了抹,淡定地一笑,目光扫视众人,拔高声音问: “巴图是阿木古郎的儿子没错。可是你,乌日苏,并不是巴图的儿子。兀良汗的将士们,你们可以接受一个背叛祖宗篡位而来的汗王。难不成,还能接受一个来历不明,根本没有阿木古郎骨血的人,成为你们的汗王不成?” 来历不明,没有阿木古郎的骨血? 章节目录 第682章 吹开迷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石惊起千层浪。 在场登时响起一阵窃窃。 当初乌日苏能推翻巴图上位,很大原因是得益于阿伯里的扶植。这个阿伯里在兀良汗位高权重,是阿木古郎的谋士心腹,当时,阿伯里拿出了一封阿木古郎临终前写下的亲笔手函。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若是巴图有朝一日野心膨胀,一意孤行南下兴兵,那么可以褫夺其位,在他的儿子里重新择一个仁厚之人继位。如果巴图不遵遗旨,可以代为讨伐。 遗旨真假不知,但这是乌日苏能在短短时间内统率众人,稳住兀良汗大局的重要原因。 归根到底,乌日苏能做汗王的前提,必须是阿木古郎的后代。 如果他不是呢? 乌日苏变了脸色,冷笑道:“单凭一张嘴胡说八道,你以为你就能挑拨离间,颠倒黑白了吗?” 一群兀良汗将士面面相觑,闻言清醒过来,大声吼叫。 “大汗说得对。” 他们冲褚道子吆喝。 “你有什么证据?” “对!你有证据吗?拿出来!” “红口白牙,这老头莫不是当我们傻子不成?” 在喧嚣声里,场面突然混乱。 连同宝音也大惑不解地看了过来。 “褚老,你此言当真?” “当真。”褚道子冷静地回答。 宝音看了看群情鼎沸的兀良汗大军,低低道:“可有证据?” 褚道子朝她看过来,停顿片刻,润了润干涩的嘴巴。 “没有。” 若有证据,他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一听这话,兀良汗军中又吁声四起,全是辱骂和嘲笑。更有甚者,大声吆喝怂恿乌日苏赶紧上前打杀了这些污蔑他的南晏人。 乌日苏不着急。 宝音身侧统共不过二百人。 真刀真枪,他们不是兀良汗的对手。 但是褚道子这事若不处理好,说不定就会有流言蜚语传出去。 他本来就得位不正,若再加上一个“不是亲生”的传言就更是麻烦,说不得旁人会怎么议论他。 他要做永禄帝一样的明君贤能,很在意百姓的闲话。 念及此,乌日苏抬手阻止了将士的七嘴八舌,冷冰冰地看着褚道子。 “褚老,我一向敬重你,视你为长者。不曾想,你竟会如此诋毁我。今日,还烦请你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是谁教唆你用这般下作的手段,质疑我的出生?” 他声音落下,马上有人附和。 “下作!” “属实下作!” “南晏人就是不要脸。” 对时下的人来说,天地尊亲师及血脉传承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愤怒的众人将褚道子骂得狗血淋头。 宝音也有些着急,“褚老,既无证据,你因何如此?你快说话啊?” 褚道子目光落在陈岚的脸上,又默默闭上了眼睛,仿佛感慨一般,叹了口气。 “当年巴图与通宁公主生下一子,巴图想把这孩子带回额尔古,给他一个名分,惹恼的不仅是阿如娜,其实还有阿木尔。她对南晏皇室有成见,正是因为害怕晏兀两国联姻,怕阿木古郎为巴图娶回一个南晏的公主或郡主为妻,这才早早订下了阿如娜……” “岂料,阴差阳错,他二人孩子都有了。阿木尔不愿意通宁公主的儿子以巴图长子的身份进入额尔古,又想以这个孩子的存在来节制阿如娜,使其乖乖听话……于是,她趁着那次阿如娜毒杀大王子的机会,假意与巴图修好,缓和母子关系,特地将大皇子带入自己宫中照顾。然后,一面安排人‘狸猫换太子’,一面吩咐人杀害通宁公主……” 众人沉寂。 宝音倒吸一口凉气,双目赤烈。 “然后呢?” 褚道子重重垂下头。 沉吟片刻,他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陈岚,徐徐说道:“通宁公主当年来额尔古为阿木古郎看诊,与我曾有数面之缘。通宁公主温婉善意,不吝赐教,不仅赠我医书,甚至还亲自传授我一些秘传医术。我极为感激……” 深吸一口气,他拔高些声音,以便所有人都能听见。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阿木尔要除去的这个孩子,是通宁公主的孩子,直到那天我受巴图之托,前去为孩子看诊,无意偷听到她与人对话,说通宁那个小贱人挑拨他们母子关系,不可让她的孩子死得太安逸,最好把孩子送去最为卑贱之所,让他受尽世间苦楚,活得猪狗不如,方能解她心头大恨……” 宝音拳头攥了起来。 “畜生!畜生!” 陈岚泪如雨下,嘴唇止不住的颤抖,却哭不出声音。 褚道子道:“得知此事,我浑身发冷。那时,恰逢阿木古郎带兵攻打格支部落。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大胆。我来不及多想,当夜便借由问诊之机,将孩子偷抱出来,逃出额尔古,直奔南晏而来。我前脚一走,后脚就被人发现,阿木尔派心腹侍从一路追杀——我逃至阴山附近,被他们追上,仓皇逃窜间,我误入阴山皇陵,在密道里藏身数日,饥寒疲乏,孩子也饿得嗷嗷直叫……”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深深吸气。 “那时,我认为自己活不成了。为免自己死后真相被掩盖,我将大王子身上的随身之物,以及通宁公主的血书一并藏在阴山皇陵。然后,带着孩子出陵一搏。” “他们果然还在搜寻我的踪迹,我在狼山附近被他们包围,寡不敌众,身中数刀后,掉入悬崖。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却不想孩子殒命。在掉崖前,我将孩子抛给了他们。我想--就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到底孩子还是活着的。只要他活着,老天有眼,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 四周默然无声。 这些事,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 褚道子知道未必有人会信,停顿一下,苦笑道:“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重伤未死。然而,等我伤愈再回额尔古,这才得知阿木尔不慎伤及后脑,整个人已不太清醒,整日与病榻为伴,而巴图那个‘儿子’长得眉清目秀,很得阿木古郎喜爱,赐名为乌日苏。为此,我再次折返阴山,可是,待我再次想法入陵,却已找不到当日藏匿大王子身份证物的那个地方。阴山皇陵仿若迷宫,我一个人住了半年之久,仍然不得其门而入。” “手上没有证据,这桩事情,就成了悬案。我不敢声张,改头换脸再回额尔古,一面暗中寻访那个孩子的下落,一面假意投靠阿如娜,加入半山的狼头刺,就是为了便于查探……再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宝音突然沉声,“这就是你想方设法带我们来阴山皇陵的原因?” 褚道子苦笑。 果然,这位长公主冰雪聪明,已然知晓这事。 但她没有找他算账,更没有像阿拾一般直接找他质问,而是一直默不作声地暗中观察于他。 褚道子道:“是。本来这桩往事过去已近二十年,我已认定老天无眼,那个孩子已不在人世。但这次,我求大都督带我同行,越是接近通宁公主,越是替她难过……就再次萌生出揭开真相的想法。但我只有一张嘴,我的话能管什么用?唯有一法,就是拿到证据,证明我所言非虚……” “哈哈哈哈哈!” 乌日苏突然狂笑。 甚至当众拍起了巴掌。 “好,好话本。本汗都听得入迷了。褚老,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除了治病救人,还有编故事的本事?” 他说罢回头看向众人。 “你们信了吗?” 兀良汗众人面面相觑。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一个主心骨。 “信了吗?”乌日苏再次呐喊。 褚道子编的故事着实荒唐,单凭一张嘴,要取信于人,太难。 “这老儿莫不是被南晏人蒙蔽了双眼,信口雌黄?”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质疑大汗身世,就是为了搅扰我们,让我们自乱阵脚。” “拖延时间,等他们援军一到,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正是。南晏人就是阴险。” 有人嚷嚷起来。 “大汗,快下令吧!不能再拖下去了。待他们援军一到,就麻烦了。” 乌日苏昂首看着对面的人群,目光死死盯住褚道子,冷笑一声,没有再与宝音扳扯的兴趣,沉沉出声。 “众将士听令,不分男女老幼,凡有抗拒,一律诛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口中咆哮而出。 霎时,喊声如雷,杀声四起,兀良汗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杀!” 章节目录 第683章 冤家路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带着大黑冲入狼山时,朱九和白执断后阻止追击的兀良汗士兵,一时没能跟上来。她也来不及等待,朝宝音指明的方向,一路穿行狼山往南奔跑,大黑四蹄如飞,一直尾随在马侧,舌头吐得老长,但精神头很足,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并无半分疲惫。 “好狗。”时雍回头看了看山那头,眼圈一热,双腿猛地一夹马背。 “驾——” 马儿扬起蹄子,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时雍神色一凛,还没有说话,就见大黑冲了出去,吠叫着凶猛地扑向一个从山崖边冒出头的黑衣男子。 狼山地势险峻又荒凉,乱石嶙峋,重重叠叠,人藏其间不是很显眼,但是马儿和大黑很是警觉。大黑这一扑,那人弯刀顿时出鞘而出,寒光闪闪地劈向大黑的头颅。 时雍一声唿哨,“大黑!撤。” 大黑与她配合默契,看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早已机警地退到时雍的身边,狂吠不止。 徒然碰上时雍,那一行人也有些措手不及。稍稍一个愣神,便纷纷拔刀相向。 兵刀声划过耳膜,激得时雍头皮发麻。 深吸一口气,她手握那柄红樱长枪,巍然而立。 “大黑,等下有危险你就跑,不用管我——” 大黑汪汪两声,突然昂起脖子,“嗥”的一声叫,类同于狼。 它是一只狗,可是学起狼叫来有模有样,听得时雍头皮都麻了一下。 时雍察觉到了大黑的意图,狗子是想把狼召过来搅局。 “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时雍没时间顾虑,朝大黑递了个眼神,骑马举枪就冲了出去,其势极为凌厉,领头那人来不及退避,被马蹄踢中,啊的一声惊叫,踉跄倒地。 “抓住她。” 吼声一起,陆续有人从嶙峋的怪石后冲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时雍冷笑一声,提枪策马就要硬闯,却听得石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住手。” 那人身材高大健硕,戴一顶半掩面孔的黑纱帷帽,但时雍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来桑?” 真是冤家路窄! 来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半山紧跟来桑身后,看着时雍皮笑肉不笑。 “二皇子。踏破铁鞋无觅食,得来全不费工夫。” “放屁!”时雍不客气地呸他一声,冷冷看着来桑,眸露讥诮,“你那脑子里要不是装的稻草,就该看清当下局势。谁在帮你?谁在利用你?谁又在害你?实话说了吧,我是去帮救兵的,你若阻止我,那乌日苏可就得感谢你了。待他来日一统三国,说不定还会看在同胞兄弟的份上,给你选一个又大又亮敞的牢笼,供你吃喝不尽安享下半辈子呢?” 半山冷哼,“关公面前耍大刀!明光郡主,激将法在老夫这里行不通。” 语毕,他挥手,恶狠狠地道:“拿下!” “是!” 狼头刺人数不多,却个个精挑细选,孔武有力。 时雍看到几个黑铁塔似的男人手提马刀朝她扑将上来,握枪的手微微一紧,猛地刺向当先那人的眉心—— “让她走!”来桑的暴喝声,低沉有力。 仔细听来,仿佛咬紧了后牙槽一般,说不出的愤怒。 几个狼头刺死士身形一顿,回头看他,再看半山。 来桑冷笑,“怎么?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半山先生才是吗?” 半山阴恻恻的眼睛,微微眯起,随即低头拱手,“属下不敢。” 几个黑衣人齐齐收刀,“属下不敢。谨遵殿下旨意。” 来桑平视时雍,双唇抿得极紧,帷帽下的脸仿佛凝结了万年的冰霜。 “她说得对。乌日苏秘密领兵十万围攻阴山,要的是什么,再是明白不过。哼,黑吃黑?他会,我们何尝不可?” 他瞥了时雍一眼,摆手示意包围的黑衣人退开,然后朝时雍摊手。 “请。” 时雍没有想到这么容易过关,没有收起长枪,而是一直戒备的姿态,从人群中间徐徐骑马经过,双眼死死盯住来桑。 大黑也是。 他龇着尖利的齿牙,目光阴森森地盯住来桑。 来桑心里一凉。 这条狗的目光里有憎恨。 以前大黑虽然也不怎么待见他,但从来没有流露出这种对待敌人一般的杀气…… 来桑情不自禁地想到在南晏做质子的那段岁月,眼里渐渐浮起潮湿,目送时雍背影决然而去,突然转身。 “我们走。” 半山看他行走的方向,愣了愣。 “殿下,你去哪?” 来桑说道:“看看本王的大哥是何等的嚣张,要横扫南晏北狄,一统三国。” 半山微微一惊:“不可!” 见来桑看来,他又缓和了面容,徐徐道:“殿下方才也说了,乌日苏就是想黑吃黑,趁机拿下阴山地域,断了北狄和南晏的往来要道,占据险要关塞,再胁持人质,获得与两国谈判的资本,吞食地盘,慢慢坐大。” 顿了顿,他看来桑不动声色地提刀疾行,恨恨地一咬牙,又跟了上去。 “殿下,你听老夫说完。既然明光郡主去搬救兵了,我们何不坐山观虎斗,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再来坐收渔利?此时我等前去趟这浑水,实为不智啊。” 来桑停下,慢慢回头看他。 “半山先生,你到底是帮我的,利用我的,还是害我的?” 半山怔了怔,痛心疾首地道:“你怎可受一个女子挑拨,这般质疑我?若非大妃临终所托,老夫何必自讨苦吃,费尽心机为你谋划?” 来桑收住表情,眼皮垂下。 “是吗?” …… …… 阴山的围剿凶险异常。宝音的目标十分明确,退回皇陵再慢慢与乌日苏周旋,而乌日苏的想法也很简单,一定要生擒宝音。 别看他吼得响亮,可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杀宝音不是明智之举。宝音活着,才能拿捏南晏,如果宝音当真死了,换来的只有南晏的彻骨仇恨。而眼下的他,刚刚上位不久,需要陵中宝藏,用来发展国力,尚没有绝对的力量战胜南晏。 至于陈岚,乌日苏更不敢动她。 褚道子那些话,他不肯相信,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进去,多少有了些疑心。 一个人但凡心里不踏实,就会急于去证明。 为了自己血统的真实性,不论乌日苏相不相信褚道子的话,都不能轻易去动陈岚。一旦杀陈岚,就相当于承认了他与陈岚没有母子情分,那他是巴图亲生骨肉的可能性就大打折扣。 乌日苏精明地围而不杀,慢慢缩小包围圈,要将长公主生擒。宝音等人很快察觉了他的真实意图,械斗更为肆意几分,借由地势之便,一行二百余人的队伍,边打边退,阵形慢慢规整,打出了默契,极富节奏地痛击扑上来的兀良汗士兵,将队伍慢慢带入阴山皇陵开室出口的峡谷。 宝音心里稍稍舒口气。 “去!叫门。” 不料,人群里突然传来罗潮的声音。 “长公主,开室没有反应,我们……进不去了。” 这一声惊呼,无异闷雷。 开室出口是一个“内扣”的机关。从外面是无法直接进入墓室的,须得从里头开启机关才行。方才出来的时候,宝音特地留了十来个侍从看守,玉姬也在里面休息,怎会突然就进不去了? 元驰第一个变了脸,紧张地大吼起来。 “出事了?玉姬。玉姬——” 他顾不得黑压压杀上来的兀良汗士兵,掉头朝开室飞奔,对着石壁拍打,狂吼。 “玉姬!玉姬。你快些打开机关——” 石岩层结实而厚重,他的巴掌拍上去,半点反应都没有。 元驰急得快疯了。 陈萧皱起眉头,“殿下,是不是里面听不见?” 褚道子道:“不会。老夫方才靠近出口,便能听到声音。” 那外间打斗这么激烈,里面的人如何能稳如泰山? 乌婵也跟着紧张起来:“是不是墓室里又出了什么事情?来桑等人折返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恐慌更甚。 陈萧轻咳一嗓子,“不可胡言乱语!若是来桑折返来攻,玉姬等人大可先从开室脱身出来,不会困于里间。” 章节目录 第684章 他带着证据出来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萧这么说,一是为了安抚元驰,免得他急得兔子似的上蹿下跳,发起疯来坏了大事。 同时,也是避免搅乱军心。 要知道,这二百来人能够发挥这么大的战斗力,与兀良汗大部队周旋,死守据点,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相信可以进入开室。要是敌众围绕,后无退路,士气一垮,再要与乌日苏对阵,就难上再难了。 乌婵被他训斥,默默瞥他一眼。 在定国公府的时候,陈萧是少将军,却不着战甲,不上战场,那一声“将军”听上去多少有点虚无缥缈。如今同在阵前,同生共死,她再看陈萧严肃沉稳的模样,心里竟涌出一些异样的感受。 不那么怕了。 蚂蚁般压过来的敌军,也没有那么恐怖。 本想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是。我明白了。”乌婵润了润嘴皮,乖乖地应下。 陈萧诧异地看她一眼,接着平静地说道:“大家不必惊慌。这皇陵弥久经年,机关暂时失灵也是有的。玉姬姑娘深谙机关之术,想来很快就能修复。我等集中精力,先把眼前这些狗日的打退!” 这是一个狭谷,天选的防御之地。 地势较外面稍高,不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他们集中力量应对,乌日苏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 至于玉姬是不是“深谙机关之术”,陈萧心里没谱,众人却十分相信。 他们进入皇陵,是褚道子和玉姬带路的。褚道子这人,正如方才所言,多年前曾误入皇陵,后又隐居半年之久,一再探索。而玉姬进入皇陵,就说机关很是熟悉。 黄泉谷底的狄人部族,是狄王朝后裔中的一支,不论祖上因何原因逃入谷底,但玉姬是阴山皇陵墓主人的后代无疑。她大字不识得几个,对机关术却是有些了解。她说,在黄泉谷底的狄人部落里,其实处处都有奇门遁甲和八卦机关。 在陈萧的鼓舞和带动下,这二百余名兵丁侍卫重新打起了精神。 打斗声、厮杀声更是激烈,划破天际时被风传得很远。 久攻不下,乌日苏幽冷的眼眸,冷气森森。 “母亲。”他侧目看向陈岚,“你说我是不是太仁慈了?若方才肯痛下杀手,也不会这般被动?” 陈岚眼皮低垂,冷静得如同一尊雕塑。 “你不是仁慈,是不必着急。只要是人,总得吃饭睡觉。你十万大军围阴山,只要没有援军前来增援,你还怕他们飞了不成?” “哈哈哈。母亲真会安慰人。” 乌日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唇角掀起。 “亲娘无疑。” 陈岚抿紧嘴角,静静不语。 “大汗——” 恰在这时,一个斥侯模样的人,纵马冲入人群。 人还没有到,便从马上跃下,扑嗵一声,拜倒在乌日苏的面前。 “伊特尔公主……逃,逃出去了!我们的人被劫杀在狼山。” 仅有的两三个人,如何能劫杀大批追兵? 她宋阿拾莫非生了三头六臂不成? “饭桶!废物!全是废物!” 乌日苏怒气上涌,冷森森看一眼斥侯。突然拔出握在手里的长剑。 叮!一道金属的破空声后,斥侯胸口中剑,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解,一眨不眨地盯住乌日苏。 乌日苏仿佛看不到眼前战事的惨烈,淡淡地道:“本汗方才已经说过,兀良汗没有伊特尔公主。明知故犯,该死!” 一个侍卫战战兢兢上前,拔出斥侯身上的剑,双手奉上去,低眉顺目地递给乌日苏。 “汗王!” 乌日苏接过来,慢慢拿出干净的白绢子,极是宝贝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慢悠悠地道:“传令下去,半个时辰,生擒长公主。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传令兵应了一声拜下,尚未迈开脚步,但见一道疾光从眼前闪过,脚下一阵晃动。他以为是自己突然起身头昏,踉跄两步,连忙扶住旁边侍卫,然后……双双倒在地上。 再抬头,但见天摇地动,阴山乱石滚滚而下,就连烈阳都仿佛收回了光线,整个世界一片阴风惨惨,鬼哭狼嚎。 “啊!” “地动了?山,山坍塌了。” “趴下,快趴下。抱住脑袋!” 惊叫声此起彼伏,突如其来的自然力量,震得交战的两军不得不停下来,以图自保。这一次地动,比前两日守陵卫那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阴山好像都抖动了起来,跳舞一般摇摆异常,山上的碎石随着颤抖,纷纷落下,兀良汗士兵人数众多,根本没有办法躲避,很多人来不及跑路,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沙砾从半空落下,砸在自己和同伴的身上。 呻吟声,叫嚷声,一片混乱。 开室门口的南晏军众,却要幸运许多。 因为那是一个狭窄的路口,两侧整片的石壁光滑笔直,直插云霄,碎石极少,造不成大面积的伤害。在陈萧的指挥下,众人围成一团,一部分守在外围戒备,一部人防止飞石掉落。但是,慌乱仍然不可避免。 人群里有人惊叫。 “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玉姬触动机关,引发了地动?”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元驰闻声,更是担心起来,在地动的尖啸声里,大喊着“玉姬”的名字。 轰! 砰! 随着一道重重的碰撞声,地动渐渐停止。 大地又恢复了平静,众人循声回头,但见开室之门在巨响声里,突然洞开。 一行人从漆黑幽冷的石门里慢慢走了出来。 最前面的人,居然是赵胤。 他身姿挺拔凛然,长发垂落,脸上漆黑,如一抹幽凉的鬼影缓步而行,不徐不疾,黑色的袍服在风中微微摆动,肃冷的五官笼罩在光晕里,平添一抹诡谲的煞气。 谢放赤红双眸,提刀相随。 哲布抱着成格公主,紧随其后。 再后面是抚着大肚子的玉姬,还有几个扶着蹒跚而行的巴图慢慢走来的侍卫。 人群突然安静。 这一刻,仿佛连呼吸都会破坏什么, 每一个人都屏气凝神,紧张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赵胤从分开的人群中间走过去,面向兀良汗大军,顿步。 从墓室出来,他似乎不习惯外面的阳光,眯了眯眼,视线好一会才越过人群落在乌日苏的身上。 “劫贼乌日苏,并非先汗王阿木古郎血亲,却伪造先汗王遗旨,篡国夺权……” 他一字字说得清楚。 乌日苏已然变了脸色。 “一派胡言!” 他大啐一声,打断赵胤的话,笑声尖利又狂妄。 “又来一个骗子。你以为你和褚道子沆瀣一气,编造谎言,就能策动兀良汗将士,让他们背弃我吗?” “畜生!”巴图突然抬头,赤红的双眸死死盯住他,目光满是怨恨与仇恨,“我说我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原来你非我亲生。” 说着,他的目光缓缓移到陈岚的脸上。 “岚姐……” 一声呼喊,喉头已然哽咽。 “我对不住你,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儿。” 自打赵胤说出那句话,陈岚一颗心便已然沉下,仿佛被冰水浸泡,浑身凉透,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看着巴图,一动不动,也不开口,仿佛连情绪都没有。 巴图见状,更是痛心疾首。 “混账!你若能念及半分我养育你二十载的恩情,速速放了通宁公主。我饶你狗命……” “哈哈哈!”乌日苏又是一声狂笑,等笑够了,这才转头看了看四周那一群脸色变幻莫测的将士,用戏谑的声音,再次问出,“证据呢?就凭一张嘴,我还能说我是玉皇大帝的亲儿子呢。你们信吗?” “你要的证据,我有。” 赵胤跨前一步,背山而立,余光仿佛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本座在墓室里找出一些东西,乃是褚老多年前留下来的。你可要亲眼看看?” 四周唏嘘声声。 “荒唐!”乌日苏嘶吼,如同困兽,剑指着他们。 “你们在骗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不用看,也不会信……” 声音未落,他喘息般突然将剑指向陈岚的脖子,厉声道:“兀良汗的勇士们,你们是草原最勇猛的儿郎,为了护卫阿木古郎最尊贵的血脉,给我杀上去,撕了这些人的嘴——” 他太过激烈,手上没有轻重,这一呐喊颤抖,剑身便在陈岚雪白的脖子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巴图见状怒瞪双眼,猛地挣脱搀扶的侍卫,一把拔出他的腰刀便冲上去。 “畜生!我跟你拼了。兀良汗的勇士们,看看我是谁,我是巴图,我才是汗王……你们……给我听令。拿下劫国之贼乌日苏,本汗定有重赏。” 乌日苏闻言,目光一变。 巴图在兀良汗做了两三年汗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余威尚存。 乌日苏来不及顾及其他,一把薅过陈岚的身子,紧紧勒在身前,那柄长剑更是用力压下。 “别动!谁敢过来,我要她的命!” …… 章节目录 第685章 刀来人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巴图陡然瞪大双眼,额头青筋暴胀,喉头迸出的呐喊声如同困兽的怒吼。 “畜生。你敢!” 乌日苏冷笑,“你看我敢是不敢?” 轰隆隆—— 他话音未落,一道惊雷突然劈下来,震得人耳廓发麻。 不知何时,烈阳已然收入云朵,黑云压顶,狂风卷起旌旗,孤鹰从天际掠过,拍打着翅膀直冲云霄,乌云将天空染成了一片青灰。 陈岚面色苍白,身子微微一颤,皱着眉头望向乌日苏。 年轻的男子眉目英挺,五官俊秀,唯有那双眼睛,浑浊不清满含戾气,仿佛要与全世界为敌。 陈岚双拳微攥,叹息一声,慢慢将双眼阖上。 “没有用的。孩子,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这一声温婉平静的“孩子”,如长辈的叮咛,让乌日苏嗜血的眼里划过一道复杂的暗芒。 “闭嘴!”他咬紧后牙床,低冷地道:“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想杀我。”陈岚的语气无波无澜,如同在说别人的生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我之后呢?又会如何?我若是你,会马上带着大军撤回额尔古,或有一线生机。” 乌日苏听不得她的关切,脸上冷意更甚。 “我叫你闭嘴!闭嘴——” 他歇斯底里,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一下,血珠从陈岚脖颈滚落。 “混账东西!”巴图身上有伤,但身手极为敏捷,几乎三两步就冲上前来,大声怒吼。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本汗将人拿下。” 兵戈声砰砰作响,但是没有人动弹。 兀良汗大军仿佛静止一般,立在原地。 一个新汗王,一个老汗王。 他们手上的刀枪,寒光闪闪,却不知要劈向哪个方向。 巴图微微一怔,“你们敢不听我?” 没有人回答。 巴图眉头竖起,不可思议地道:“就算乌日苏不是我的骨血,不是阿木古郎骨血,你们也不在意?” 大军有片刻的骚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乌日苏笑了起来,松口气似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嘲笑。 “父汗,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 今日能站在阴山,随汗王出征的将领,十之八九是乌日苏和阿伯里的心腹。相比起维护阿木古郎血统的纯净和传承,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性命,还有自己一家老小的福祉和生死。 是他们帮忙乌日苏推翻巴图,扶持新汗王上位,他们与乌日苏就此捆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就算乌日苏不是巴图的亲儿子,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帮下去。 一旦乌日苏下台,他们或许能短暂的得到巴图的褒赏,可是秋后算账的故事,从古唱到今,巴图这人歹毒又记恨,他会将他这段时间受到的侮辱和痛恨全部加诸到他们身上,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到时候,不仅他们要死,连同他们的父母子孙都要受到牵连。 汗王之怒,他们承受不起。 与其等到那时,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向新汗王表忠—— 十万大军,还怕拿不下阴山,不能将这个秘密掩盖在此? 只是短暂的犹豫,这些兀良汗将领就将自己的利益得失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做出选择,将他们的马刀箭弩对准了巴图。 “哈哈哈哈哈——” 在乌日苏的狂笑声中,巴图脸上的愤怒一寸寸龟裂,变得苍白而恐慌。 阿木古郎率十二部建兀良汗国,短短几十载,刚传到他的手中,就要为外人所篡? “你们,你们是鬼迷心窍了吗?” 巴图不甘心地提起马刀,将自己的胸口拍得砰砰作响,呐喊声如野兽在发狂。 “你们看清楚,我是巴图,我是阿木古郎的儿子,我才是兀良汗之主。乌日苏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不是,我们有证据,褚道子是人证,赵胤有物证——你们是要背宗弃祖,拥趸这个来厉不明的狗东西吗?” “呵呵!”乌日苏懒懒地笑,经过方才那剑拔弩张的短暂慌乱后,他看清了身边这些人的选择,整个人已经放松下来。人冷静下来,他的逻辑也更为清晰。 “就算褚道子说的是真的,赵胤手上的物证也是真的,那又能说明什么?” 他挑高眉梢,冷冷看着巴图。 “褚道子说他被追杀坠落狼山,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此,他将那个孩子抛给了追杀者……父汗,谁能保证,他们就此换了孩子?谁又能证实,我就不是当时被抱回去的那个孩子?如果不是我,那父汗你才是罪魁祸首。旁人认不出孩子真假,你这个当爹的都认不出来吗?孩子有没有换过,你会不知?” 乌日苏声声质问,让巴图突然哑口。 记忆回溯到二十年前,他确实没有半点察觉,更没有留下一丝对孩子长相有质疑的印象。 乌日苏看着他的表情,胁持陈岚的胳膊和长剑,稍稍松开些许,双眼阴阴地眯了起来。 “既然父汗没有看出不妥,那至少证明孩子长得很像。众所周知,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面容骨骼都肖似的孩子并不容易。父汗,这些人会不会为了向大妃交差,同时避免有一天被你发现真相的风险,偷偷以真当假,将我抱回去哄骗大妃?一个婴孩而已,只要换上同样的衣服襁褓,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全凭他们一张嘴……” 四周一片寂静。 只有旗幡在风中摆动的声音—— 赵胤和宝音等人,好似入定一般,握紧刀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巴图慢慢迈开步子,盯住乌日苏的眼睛走近。 “那么,你可以放开你娘了吗?难不成,你想弑母?” 这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还是缓兵之计? 乌日苏侧头看一眼陈岚苍白的面孔,似笑非笑。 “我带走娘,是为了让她跟我去享福的,怎会弑母?” 他仿佛看不见陈岚脖子上的伤,一本正经地说着,胳膊一点点回缩,慢慢地松开陈岚,收回长剑。 铮!几乎在乌日苏放下长剑的同一时间,巴图的身影已然如苍鹰般急掠而起,腰刀从两个兀良汗士兵身上划过,在他们倒下的瞬间,双脚踩在他们身上,借力腾空,一抹刀光如鬼影般朝乌日苏刺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686章 此战,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巴图下手狠,速度快。 岂料,乌日苏冷冷一笑,就像早有准备一般,身子一仰,后背贴在马背,却将陈岚的身子如盾牌般推了出去,挡在自己的面前。 陈岚看着巴图变色的脸,和直刺过来的腰刀,眉头惊跳一下,身子僵硬。 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死在巴图的手上—— “公主!” “囡囡——” “不要啊!小心!” 现场呐喊声声,原本倨守狭谷的南晏兵丁大声喊叫着潮动过来。 血光闪动! 铮! 只听得兵器嗡鸣一声,巴图手上的腰刀在离陈岚胸膛一寸左右的地方停下。 噗!鲜血从巴图的身上喷溅出来。 他看着陈岚惊慌失措的面容,又低下头,看看插在胸膛的长剑,眼眸里浮浮沉沉,很快,滴血的唇角缓缓勾起,扬起一抹笑。 “岚姐,很好。这真的……很好。你学会自保了。” 他没有说,就算陈岚不捅他这一剑,他也能收出腰刀,不让自己伤害到她。只是觉得这样的陈岚,真的很好。 陈岚双手僵硬地握着剑柄,听了这话,这才惊觉般丢掉剑柄,嘴皮颤动着连连摆头。 “我没有……我不想杀人的,我只是想阻止你……” 看到巴图朝她扑来的瞬间,她脑子空白一片,只是条件反射地夺过了乌日苏手上的长剑,送了出去。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即使巴图伤她至深,她恨之切切,也没有想过要杀死他。 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陈岚,也惊住了乌日苏。 唯有巴图此刻异常清醒。 “你做得很好。”他朝陈岚笑了笑,突然伸手拔出长剑,然后大叫一声,拉住陈岚的手狠狠一带,将她从乌日苏身前拽了过来,深深搂入怀里,蹬蹬往后疾退。 “赵胤——宝音——” 他大声嘶吼,用强壮的身躯将陈岚护在身前,提起一口气,要将她往赵胤那边送。 而反应过来的乌日苏变了脸色,大声吼叫着挥动双臂。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拦住他!” 四面八方的兀良汗士兵终于反应过来,举起刀枪挥向了他们曾经的汗王。而南晏愤怒的士兵们也吼叫着迎杀上来,与兀良汗人杀成一团。 “上啊!” “杀!” 双方喊声四起,苍穹之下刀枪齐鸣,惊得阴山鸟雀振翅飞翔,发出凄厉的叫声。 嘭!闷雷又一声落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要将这个世界震碎,重新换个模样。 巴图浑身浴血,双目赤红一片,身上的血液浸透了陈岚的衣裳,但他步伐稳健,在人群里拼杀着勇猛异常,见人就砍,刀刀致命,仿佛一头盛怒的狮王,咆哮、呐喊,有着用之不尽的力量,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他大喊一声,将陈岚推给迎上来的赵胤。 “保护好她。”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赵胤眉头一皱,接过陈岚,然后看着巴图高大如牛的身躯,重重倒了下去。 他的双眼是瞪大的,鲜血从他的口腔和身上不停涌出,他还没有死,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追随着同赵胤一起移动的陈岚,嘴巴缓缓蠕动,仿佛在说着什么。 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了。 喊杀声与兵戈声掩盖了阴山的一切。 陈岚被赵胤带着,越去越远,巴图目光凄厉地盯着她的背影,手指动了动,用尽力气抬起,却在半空落下。 岚姐,我可以还债了吗?巴图无声地喊。 陈岚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看来,乱军之中的脸,苍白一片,那满头的银发披散在身后,在狂风中凌乱地鼓动,她才四十而已,已被沧桑换了容颜。 巴图目光一凝,翕动的嘴巴终于停下,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混入鲜血顺着腮边淌入耳窝。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宏图大志,就此埋葬在阴山。 一报还一报。 红尘万丈,重归于零,全是虚无。 兀良汗的马蹄啊,最终没有踏入山海关。 金陵的杏花微雨秦淮月色啊,他还是没能看上一眼。 “杀!” “杀啊!” “大汗……南晏的援军到了……” “大汗,怎么办?南晏军杀过来了!” 马蹄声声,从遥远的山那边传来,排山倒海、急骤如雨,喊杀声雄壮有力。 阴山峡谷里,展开了一场殊死较量。 激烈的厮杀震破云霄,天地间一片血红。 但这些与巴图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的雄心,他的铁骑,冲不破关山。 “越关山,是家乡……” 意识渐渐涣散,在他生命的最后弥留时刻,灵台格外清明,过往如帧帧画面。 一个女子沙哑低沉的声音,穿透耳膜,如梦似幻般缠绵在脑海里。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做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怎敌他,怎敌他,血肉骨头酿成酒,拆了篱笆杀了她……” 岚姐…… 是你吗? 女子回眸一笑,温柔安静地看着他,美丽的双眸澄澈如雪山之巅的圣洁清泉,没有憔悴没有沧桑,更没有那满头的白发,她是年轻的陈岚…… 是她。 巴图面露微笑。 …… 光启二十三年八月初一,晨起烈阳黄昏雨。兀良汗王乌日苏领兵十万偷袭在阴山皇陵祭祀的南晏长公主宝音和北狄亲王哲布一行,以数百倍于南晏的兵马,将其围困于皇陵腹地。东定侯赵胤集结少数人马负隅顽抗,且战且退,倨守狭谷,一直等到时雍援兵赶到,打了乌日苏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日,天降异象。 黑云堆积,大风呼啸,苍狼嗥叫,暴雨惊雷,似九天不甘。 马蹄踩过遍地狼烟,长风卷动,旗幡倒地,战马嘶鸣,苍茫大地鬼哭狼嚎。 此战,南晏胜。 乌日苏率残部败退额尔古。 兀良汗一代枭雄巴图,为南晏战死。 …… 章节目录 第687章 顽皮阿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阴山的腥风血雨,如同落在时代长河里的一块巨石,能惊起几分涟漪,却阻止不了奔腾的河水流向。 一番事去如尘埃落定,死的死,伤的伤,属于阴山这个敏感的“三角区域”的斗争并未真正结束,但是总算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嘎查村。 夕阳沉入地平线,牧民带着狗,赶着羊慢慢回到居处。 草原上星星点点的毡帐,宛若九天落下的棋子,静谧、安宁。 大黑兴奋地追逐着惊慌失措的羊群,很快就变成了绿草地上的一个黑点。 时雍与赵胤并肩骑在马背上,像个看管熊孩子的家长,一边喊一边叫大黑的名字。 “这狗东西!” 狗跑得远了,哪里听得见? 赵胤看她拉下脸,淡淡地说道:“让它撒欢去吧。难得如此。” 这些天,不仅人绷得紧,就连狗都有压力,没有机会放松。 时雍笑叹:“你就护着它吧,一会牧民找上门来要赔偿,看你怎么办。” 赵胤道:“我赔。赔两倍。三倍也行。” 时雍哭笑不得。 “幸好大黑不是你养大的。都像你这么惯孩子,还了得?” 赵胤双眼微微眯起,望向遥远的草原,“若是女儿,还得这么惯。若是儿子,那万万不可,定要对他严厉一些才好。” 时雍侧目:“???” 两个人说的是一回事吗? 此孩子,非彼孩子。 她低低哼声,喃喃一般,“我还小,可不想生孩子。” 赵胤听力甚好,一字不落地落入耳朵。 他深深看了时雍一眼,“本座何曾说过要让阿拾生孩子了?” 时雍微尬。 心里呸一声,觉得赵胤学坏了。 “大尾巴狼。” 看她娇嗔模样,赵胤脸上掠过一丝笑,很快又收住表情,严肃地道:“过几年再生,也行。” 时雍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开,又回头望了望如同长蛇一般浩浩荡荡往嘎查村行进的车队。这一行人都是从阴山皇陵撤下来的,守陵卫被成格那一炸,已是无法住人,而众人死里逃生,对阴山皇陵这充满玄学的地方满是畏惧,收拾妥当便紧赶慢赶地撤了回来,往嘎查而去。 说也奇怪,一出阴山,天便晴了起来。 夕阳的余辉落在时雍的侧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看了片刻,又叹息一声。 “侯爷当真不随长公主去哈拉和林了?” 赵胤嗯声,“还是本座的婚事要紧。” 时雍看这男人一本正经的模样,莫名想到阴山皇陵里的“短兵相接”和狼狈收场,脸上不免有些热,心跳得也欢实了几分。 “那我陪姨母去吧。哈拉和林路途遥远,侯爷的婚礼,我大抵是赶不回来参加了。见谅!” 赵胤不紧不慢地剜她一眼,“顽皮。” “……” 唉!话题终结者。 这男人就无法玩笑起来。 时雍收紧缰绳,将马步放慢,盯住赵胤看了片刻。 “侯爷,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从皇陵脱困的呢?” 赵胤沉吟片刻,想到那惊天动地的回光返照楼和墓底流沙,眉头皱了起来。 “流沙门下,便是阴山皇陵一千零八十局。” 时雍登时来了兴致,“然后呢?你怎么破解的?” 赵胤回头看着她,“前局早已破解,没有修复。我很轻松便到了当年困住先帝的塔殿——一千零七十七局,风水局。” “如何?”时雍眼睛亮开,“你看到黄金屋和宝藏了吗?” 赵胤看着她双眼放光的样子,迟疑片刻,眸底浮浮沉沉。 “那是一道选择题。” “什么题?” “艮位有一个出口,可以离开皇陵。开艮位,就放弃后室的闯关。若继承闯关,凶险加倍——” 时雍一惊,“那你怎么选择的?” 赵胤眯了眯眼,“开艮位。” 时雍道:“放弃了宝藏?” 赵胤:“嗯。” 时雍眼神黯了黯,盯住他的眼睛,“不对呀。当年先帝放弃尚可理解,必须关系懿初皇后的性命。你孒然一生,为何会选择退出?剩下三局而已,这不是你赵无乩的风格。” 赵胤眼皮低垂,声音徐徐:“我不垂涎宝藏,只在乎阿拾性命,只想快些出来。” “唔。”当时那种情形,她不知赵胤生死,赵胤又何尝放心她呢?时雍抿了抿唇,无奈地道:“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开一千零八十局,启出宝藏吗?” 赵胤沉眸,“不会。” “为何?宝藏沉睡皇陵,多可惜呀。” “那也不可盗墓。” “这不是盗墓啊,我们是为盗墓贼擦屁股,官方发掘,这个叫着……叫着考古。” “……” 赵胤不会诧异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跳脱的思绪一直都是这般与众不同。 只是,他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说陵中宝藏的事情,安静片刻,便换了话题。 “这次能侥幸活命,多亏阿拾。若不是援军来得够快,我们或许已命丧阴山。” 时雍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心里话,这家伙该不会把宝藏转移了吧?怕人知晓! 嘴上却笑盈盈地道:“无功不受禄。应该鸣谢长公主大格局,运筹帷幄,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及少将军等人的掩护、大黑、白执和九哥的拼死护卫,还有……”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幽幽一叹,“还有来桑。” 她把狼山突围碰上来桑的经过告诉赵胤。 “这孩子本性不坏,但是落入半山的手中,我真怕变成下一个赵焕和乌日苏。” 赵胤抿住嘴唇,久久不语。 时雍瞄了他一眼,见状,又道:“我以前不明白,你这么一个喜欢清净不肯与人亲近的性子,为什么允许来桑天天到无乩馆来叨扰。后来才明白,你是想潜移默化的教导来桑,改变来桑。若有一日,他成为兀良汗王,不会像巴图那般……” 赵胤一声叹息。 “人算不如天算。” 时雍明白他心里所想,莞尔道:“别往自己肩膀上揽责任。形势逼人,当初你也没有别的选择。更何况,来桑有一个那样的母亲,受狼头刺挟裹太深,就算南晏不扶植乌日苏上位,事情也不会变得更好。我发现,人一旦登上高位,所思所想就会大相径庭,野心也就滋生膨胀起来。乌日苏是这样,来桑也未必会有不同。” 只不知,如何来桑又去了何处? 在乌日苏败退额尔古后,他俩之间是否还会有一场大战? 赵胤瞥她一眼,捕捉到时雍的情绪,心有灵犀一般,缓缓道:“你担心也是无用。就算来桑肯收手,半山也不会允许他停下来。兀良汗还会有变故。” 时雍抿了抿嘴,“那与你我也是无关了。” 赵胤沉吟般看她片刻,问得有些犹豫。 “通宁公主,可还好?” 阴山一战,巴图死在陈岚的手上,她受的刺激很大,但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说,事后,赵胤吩咐人把巴图的尸体就地掩盖,她也没有什么表示。 倒是宝音有些不忍,亲自提笔写了碑文。 就是巴图的生平逸事,她实在无法下笔,犹豫再三后,仅留下“兀良汗巴图之墓”几个大字。 不做评价。 是非功过都留与后人。 时雍对巴图的情绪有些复杂。 她倒不像陈岚那般不管不顾不问,而是忙前忙后帮着张罗,为宋阿拾尽了一分责。 巴图曾封她为特木尔公主,给她尊荣与宠溺,虽然有利用的成分,但是,时雍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对她是有几分真感情的。但这些情绪都是基于她是宋阿拾的角度,她私心里更多的还是时雍自己。因此,对于巴图这个人,时雍评价不高,只是人已故去,便也谈不上厌恶与怨恨了。 只是…… 时雍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 “我娘不太好,有些奇怪。” 章节目录 第688章 一切皆有可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看过来。 时雍斟酌着言辞,“我原有些担心娘会旧疾复发,特地为她请了脉,又旁敲侧击地劝慰了一番。出乎意外,她很平静,比我料想的平静太多。不说巴图之死,就连我那个……不知去向的大哥,她也没有问起,提都没提。” 这其实是有些反常的。 对乌日苏她都能循循善诱,对亲儿子怎就不闻不问了? “会不会是我娘相信了乌日苏的话,认为狸猫换太子一事是假。孩子又被抱回了兀良汗,以真作假养了起来,其实仍是如今的乌日苏?” 赵胤沉思片刻,淡淡道:“此事,无法定论。” 没有亲子鉴定的时代,想证实骨肉血亲还真是难上加难。 时雍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侧脸睨向赵胤,充满希冀地道: “侯爷不是在阴山找到了我师父留下的物证么?我师父说,除了孩子的随身之物,还有我娘当年留下的血书,孩子的血手印,血脚印,是不是?我想,我们大可以据此去查……” 赵胤皱眉,“没有。” 时雍一惊:“什么?” 赵胤道:“我没有找到那些东西。” “什么?”时雍拔高声音,“所以,你是在讹诈乌日苏?那你又怎知此事?” 赵胤道:“我离开艮室,碰上哲布亲王,他还在陵中四处寻找成格公主。我二人结伴脱困,再返死室。” 哲布亲王得知成格公主同谢放一起从死室坠落下去,很是激动,当即便要下去找人。赵胤那时并不知时雍下落,但天梯间有长公主救援时留下的痕迹,他稍稍放心。 二人顺着天梯间里的绳索下去,但回光返照楼旧址空无一人。 没有时雍,也没有谢放和成格公主。 赵胤没有冲动地继续寻找,而是将哲布拽入开室,碰上了在此休息的玉姬。 从玉姬嘴里,二人得知了当时的状况。 谢放是他的侍卫长,长年同他形影不离,宛如兄弟。 如今谢放和成格下落不明,赵胤没有办法无视他的生死。 正当他踌躇之际,玉姬自告奋勇为他们带路寻人,丝毫不在意自己大着肚子。事实证明,玉姬在陵中行走,如同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一般,很是得心应手。 “我们在一间废弃的石室里,发现了褚道子当年留下的东西。他自忖将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刻在了石壁之上,以便留与后来人知晓。但是,我遍寻不见他信中提到的,通宁公主的血书,更没有孩子的血手印,血脚印。” 原来如此。 时雍大为不解。 “很显然,有人捷足先登,拿走了这些东西。那么,这个人就必然是整件事的知情人,侯爷,你说会不会是半山,他早就在阴山皇陵活动,带来桑,绑巴图,发现这些东西的可能性最大。” 看赵胤目光幽暗却不言语,时雍继续分析。 “我们假设此人是半山。那就表示,半山早已知晓乌日苏不是巴图的亲生儿子。若这事发生在额尔古事变之前,他大可以直接戳破此事,拿出血证,阻止乌日苏做汗王。若是额尔古事变之后,虽然木已成舟,确实会难办一些,但他完全没有为乌日苏遮掩的必要。哪怕造出谣言,让乌日苏这个汗王坐不稳当也好。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一心一意想要寻找阴山皇陵的宝藏……当真是为了阿如娜的遗愿,助来桑东山再起?” 时雍一口气问出这么许多问题,并不是为了得到赵胤的回答。 毕竟赵胤不是他们本人,回答不了。 她只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除非,他根本就无心帮来桑!甚至,我们大胆猜想一下,他说不定就是乌日苏的人。长期潜伏在大妃身边,知己知彼,借力打力……若不然,阿如娜那么憎恨乌日苏,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平安长大?还有,当初额尔古事变,侯爷和乌日苏谋划周全,夺汗位,杀大妃,滴水不漏,怎会就独独放走了一个半山?” 她目光一闪,盯住赵胤的眼睛。 “人会不会就是乌日苏故意放走的?” 赵胤唇角掀起,“一切皆有可能。” 废话! 时雍不满地瞪他一眼,眼睛突然亮开。 “我知道了。” “嗯?”赵胤与她四目相对,“阿拾可是想到什么?” 时雍勾起唇角,“半山曾经承认自己是邪君,虽然我不太信他,但他与邪君有染肯定没跑了。你想,邪君此人,从南晏折腾到兀良汗,从做地下王国的尊主,到鼓动楚王赵焕叛变篡位,再到兀良汗捣乱政局,让巴图父子反目,来桑和乌日苏兄弟阋墙……此人格局真不是一般的大。但有一点,手段如出一辙,以辅佐之名,控制皇子进而控制国家……侯爷!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 她突然拔高声音,赵胤眼皮微跳。 “什么?” “邪君身边的谋士清虚道长,赵焕手边的长史庞淞,来桑身边的半山,甚至乌日苏和哲布身边的什么人,也许都是邪君。” 赵胤眉梢一扬,困惑地问:“都是邪君?” 时雍点头,“更准确说,他们都是邪君手下的人,邪君的代理人。从南晏到兀良汗,纵观全局,你就能发现,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清虚、庞淞、半山之流的影子,很多大事都是他们搞起来的。我虽不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他们一定是同伙。” 残阳若血,余光落在时雍的脸上,散发出一抹自信的光芒。 赵胤眼神略暗,略略点了点头,淡淡地扫过时雍的眼眸。 “阿拾所言极是。” 得到肯定,时雍的笑容更为扩大了几分,眼神都柔软了起来。 “侯爷可还记得,白马扶舟说过的话。” 赵胤眉头微微蹙起,“什么?” 时雍依然在笑:“传说这个天下,有三个惊天秘密。一个在南晏,一个在兀良汗,一个在北狄。这三个秘密,无一不是干系到皇室兴衰,千秋大业。” 赵胤抿唇不语。 时雍看着他冷静的面孔,“想必侯爷已经看出来了。兀良汗的狼头刺和北狄的双生鼓,最终指向的都是两国的继承者血脉。巴图不是阿木古郎的儿子,此事如果不算意外,那么乌日苏这件事情,可谓石破天惊。而北狄……玉姬心心念念要寻找的双生鼓,除了因为此鼓是狄朝祖上留下来的,又何尝不是狄人血脉的认定?” 赵胤面色平静,看时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想了想,问道:“阿拾还想说什么?” 时雍仰着脸,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白马扶舟说,南晏的秘密事关锦衣和玉令。你说,这又会是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赵胤淡淡剜她,“阿拾想说什么?” 时雍撇嘴,轻轻一笑:“我想,侯爷就算不知道南晏的惊天大秘密是什么,至少,对锦衣卫和玉令的事情是多少知情的,对不对?” 赵胤哼声,“狡猾的小狐狸,套话套到本座面前来了。” 时雍将马头靠近赵胤,与他走得更近了几分,压着嗓子小声道:“那到底侯爷知是不知呢?” 赵胤漠然脸,“不知。” 时雍咂舌,玩笑道:“该不会再来一炸,炸出侯爷你才是真正的皇子皇孙什么的吧?” “阿拾!”赵胤低喝制止,“不得胡言乱语。” 时雍不满地扫他一眼,“知道了。凶什么凶嘛。” 赵胤喟叹,“哪里就凶了?” “本来就凶,你自己听不出来吗?行,你听听——赵胤!不得胡言乱语。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 赵胤哭笑不得。 这女子从来就不讲道理。 “我只是把侯爷没有说出来的心理话说了而已。”时雍眼神飘到他俊朗的脸上,见是这副表情,又忍不住想笑,“好了,我原谅你了。” 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封建皇室对自家血脉最是看重,涉及皇室血脉的话,是不可能轻易瞎说的。否则,轻则受罚,重则砍头。尊严不容挑战。 时雍明白赵胤的为人,哪怕他们离人群较远,但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绝对不会挑战规矩。 章节目录 第689章 暗恋无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四周安静下来。 苍凉的阴山连绵起伏,阴山下的草原无边无际,放眼望去如一块碧绿的绒毯。 时雍沉默片刻,又有些憋不住了。 她骑着马儿撞了撞赵胤的乌骓,诶了一声,眨眨眼。 “那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放哥和成格的?” 说罢,她回望一眼,“我怎么发现这两个人有些不对劲儿?” 出了皇陵,危机解除,按说成格公主应该跟着哲布亲王一道才对。可是这个娇纵的小公主,不仅离她的哲布三叔十万八千里,还特地脱离了北狄士兵的车队和人马,脚跟脚地同谢放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赵胤身边的小侍卫。 换以前,谢放是断然不会理她的。 可今儿的谢放,虽然对成格不太热情,但是对她明显的热络并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拒绝,反而有点躲躲闪闪,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赵胤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在距离死室最近的一个石室里。” 时雍怔了怔,“他们为什么在那里?” 赵胤似乎不想说这个事情,迟疑一下才说道:“我们到时,二人昏迷。石室里存放着大量的酒液。他们对发生的事情,也不甚了解。” 时雍唔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那百媚生如此厉害,半是昏迷半是痴也是有的。” 她说得坦然,指的是谢放和成格,可是落入赵胤的耳朵里,就好像在暗示他们自己一般。 赵胤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微微变色,眼眸也低垂下来。 “阿拾不要怪我。” 怪他干什么? 时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续而朗声一笑。 “不会不会,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道歉的人是你,但我还是决定原谅你了。” 赵胤被她笑得头皮发麻,一时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了开来,掌心隐隐有些汗意。 “回京大婚,我们一定能行。” 咬紧后槽牙说完这话,赵胤突然一夹马背,策马奔跑起来。 “阿拾,跟上!” 时雍脸上笑容未落,闻言面色又舒展了几分。 “来了。” …… 回到嘎查,北狄的大小官吏数十人已然候在村外,跪迎了众人,又将贵客恭迎回驿站。 北狄李太后大寿在即,宝音长公主哈拉和林之行迫在眉睫。 刚刚落脚,赵胤就被长公主召见过去,商量事情。 他不在,时雍就清闲下来。 没有人管束,她先让塔娜去传了热水进来,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有重新活过来的真实感。 “从坟里爬出来的感觉真好。” 时雍来不及等头发绞干,就去找褚道子了。 她这一副自在随意的模样,把褚道子吓了一跳。 “你为何披头散发?” 时雍和褚道子对“披头散发”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她也不辩解,只道是“关心师父的伤情,迫不及待过来探望”,把褚道子听得连连哼声,这才认真起来。 “我姨母,没有为难你吧?” 褚道子目光微闪,“长公主大人大量,怎会与我等草民计较。” “啧啧!”时雍很爱调侃这个面瘫的师父,“师父隐世高人,怎就能草民了?说吧,回来的路上,长公主都同你说了什么?” 从阴山皇陵回来,褚道子有伤,长公主特地传他上了自己的车,可谓迂尊降贵。但时雍知道,定然不是仅仅体恤他的身体那么简单。 褚道子看她一眼,知道瞒不起这姑娘,只是一叹。 “长公主问了老夫很多事情。” 时雍抬抬下巴,坐在桌边,撑着腮帮看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褚道子瞥她,沉吟一下,说道:“主要还是打听当年那个孩子的事情。长公主很关心孩子下落……只可惜,二十年过去,线索太少,老夫也是无能为力。” 时雍抿了抿嘴,点点头,“那师父接下去,有什么打算?随长公主北上,还是回玉堂庵继续出家当尼姑。” 当尼姑这话她是笑着出口的,满是戏谑的意味,却惹来褚道子一记冷眼。 “没大没小。” 冷哼一声,褚道子想了想,又说道:“追随大都督,鞍前马后。” 时雍有些意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了鬼一般。 “师父,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可警告你啊,害别人可以,害赵胤,别怪我不讲师徒情分。” 褚道子不冷不热地看着她,“在你眼里,老夫竟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人?” “确实是的。”时雍不客气地回敬,“你什么人都救,简直就是烂好人嘛。” 褚道子道:“我若不是烂好人,你早就死在三生崖下了。” “嗐!”时雍朝他竖起大拇指,马上换了语气,“师父医术无双,德艺双馨。是徒儿学习的好榜样。” “少拍马屁。”褚道子整个人都比往常轻松了些许,说罢,又是一叹,“若论医德,我比你娘可就差远了。” 看来这老头子对她娘的感情,很不一般啊? 时雍审视褚道子片刻,莞尔一笑。 “我以为师父这样的人,习惯了隐居山野,置身世外,是不可能循规蹈矩做人家跟班的。所以……” 她嗓音突然一沉,冷了脸。 “你老实说吧,接近赵胤还有什么目的?” 褚道子坐在她面前,对视,不语。 时雍却不想这么容易放过他,“师父是不是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庞淞想从觉远嘴里知道的事情,也是你的任务。那么,你投靠狼头刺后,奉命去玉堂庵做探子,就是为了离庆寿寺近一些,离觉远更近一些……我就不相信,二十年的时间,师父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褚道子抿嘴,“没有。” 时雍点了点头,“觉远那老和尚,嘴巴比嘴塞还严。不透半点风声也是有的。但是,师父同半山打了二十年交道,你若说对他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那我就不信了。” 褚道子叹息一声。 “你这丫头,到底想问什么?” 时雍道:“半山是不是邪君?他带着来桑去了哪里?” 褚道子皱眉,“邪君之名,我只是耳闻。半山是不是邪君,我无法肯定。此人虽然与我认识多年,但我长年在南晏活动,单是接受指令而已,在我没回兀良汗前,我与他统共相见也不过三次。至于来桑么……狼头刺在兀良汗根基很深,半山和阿如娜二十年的经营,想要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乌日苏做不到,恕我直言,大都督人在南晏,天高皇帝远,也很难做到。但是,阴山一役,狼头刺再受重创,短时间内想必掀不起风浪,你们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不过,对半山而言,来桑是他手上极为有利的棋子,不到最后一步,不会轻易放弃,他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时雍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这么说,师父想跟随赵胤,仅仅只是为他的人品和魅力所折服了?” 褚道子目光闪躲,表情有些怪异,甚至不太敢直视时雍的眼睛。 “当然,也有些私心。” 时雍笑,“肯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褚道子清了清嗓子,别扭地道:“老夫哪是重财之人。” 时雍又笑:“那你重什么?重色?” 不曾想,此言一出,褚道子立即惊慌起来,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味儿。 “老夫一生清清白白,岂会有,岂会有这等不耻之心?” “哈哈哈。” 这老头太可爱了。 时雍凑过头去,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然后,趁他不备,冷不丁掀开了他盖在头顶的黑帽,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吃吃地笑。 “师父别怕。我是支持你的。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想离她近一些,更没有错。” 褚道子面如猪肝,嘴巴嗫嚅几下,最后也只能假装威仪。 “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说的什么话,简直一派胡言。” 时雍捋了捋头发,站起身来,斜睨他,轻笑。 “我娘值得。” 话音未落,她已经大笑着走了出去。 “回来!”褚道子看着她的背影低喝一声,只听到一串笑声远去。他一脸涩然地拉上帽子盖住自己的脸,低骂一句,又追上去在时雍背后大声吩咐。 “阿拾,你不要出去胡说八道。” 时雍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臂,朝他摆了摆。 “早些休息。” …… 章节目录 第690章 生命的温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夜的嘎查驿站很是热闹。 北狄人杀鸡宰羊,载歌载舞,为死里逃生的贵人们接风洗尘。 点燃的篝火,将半个天空照亮。 好热闹的士兵和村民都纷纷走上广场,在轻歌妙舞间,将阴山皇陵的所有不堪隐藏。 时雍本想去带陈岚出来散心,奈何她早早睡下了。时雍进去看她的时候,陈岚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没有什么表情,更不见悲伤,如同一个僵硬的木偶。 这不是好事。 时雍故作轻松地坐到她面前,想要说话哄慰她几句,可是尚未开口,就被陈岚打断。 “去玩吧,跟阿胤一起。” 时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娘。” “娘没事。”陈岚的眼风慢慢转过来,落在时雍的脸上,渐渐多了些温和柔软,“你想说什么,娘都明白。外面那么热闹,你不用来陪着娘,跟他们去玩吧,我就想一个人躲躲清净。” 时雍眨眼,“你不陪姨母吗?” 陈岚道:“姨母要安排北上之事,很忙。” 相比陈岚的柔弱和温婉,宝音确实像个女汉子。 时雍盯着陈岚的眼睛,忽然之间,好像就懂得了她的寂寞与孤苦。 “娘,你还有我。” 她趴上去握住陈岚的双手,饱含深情。 “我会永远都在的。” 陈岚手指在她掌心一动,随即抽出来,在时雍的面颊轻轻一抚,眼里展露出一丝勉强的笑。 “阿拾是个好孩子。往后嫁了人,要好好同夫婿过日子,不可太过任性。” 怎么像交代后世似的? 时雍皱眉,“娘……” “娘不会轻生。”陈岚实在是太过清灵通透,一眼就看穿了时雍的小心思,随即一声低笑,“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歹人已除,娘还有什么理由去死?娘是大晏的通宁公主,娘不能死。” 她虽是破败之身,但身上维系着太多人的情感。 宝音、炔儿、阿拾,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她若死了,他们该何等的愧疚和难过? 在意的人还活着,她死不去。 念及此,陈岚嘴角又隐隐勾出一丝笑。 “傻孩子,开怀一些。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娘会好好的,看着你嫁人生子,得享天伦……” “好。”时雍克制着心里的情绪,不想让本就背负重重包袱的陈岚再为她担心,轻松地笑着道:“等回了京,我们去吃我娘……就是王……姓王的娘做的菜,让她给我们做好吃的好不好?” 姓王的娘。 陈岚嘴角抽了抽。 “叫娘就叫娘,什么叫姓王的娘?王娘子把你从小拉扯到大,娘怎会跟她计较一个称呼?阿拾,做人要感恩,我是娘,王娘子也是娘。可懂?” “懂得的,懂得的。”时雍莞尔,“我是有两个娘,有两个娘家的人,看往后赵胤敢不敢欺负我。” 陈岚知道她在这里就为了逗自己开心,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娘为你撑腰,他敢。” “娘,你最好了。”时雍趴在她的身上,轻轻抱住她,无限的依恋。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感情泛滥的人,也很少与人这么腻歪,哪怕是亲人。但是陈岚性子太过清冷,若是她不走出九步,陈岚就迈不出那一步。时雍奉献出全部的少女心和热情,只为做陈岚的小棉袄,让她伤痕累累的心,有一丝慰藉。 “唉!” 孩子就是母亲的盔甲。 生活的温度,从阿拾身上慢慢浸入心里。 陈岚幽幽一叹,轻抚着她的后背。 “乖孩子,去玩吧。别惦着娘。” ………… 从陈岚房里出来,时雍碰到了何姑姑。 何姑姑笑容满面地看着她,说长公主去了广场与民同乐,哲布亲王、成格公主还有少将军夫妇、小公爷两口子都过去了。长公主叫她赶紧找到赵胤带过去。 赵胤是比陈岚更不喜热闹的一个存在。 他不在广场,时雍太理解了。 “我这就去找他。” 何姑姑笑道:“明日殿下就要启程前往哈拉和林了,今夜你们多陪她说说话。这一去一回的,待下次相见,又有得等了。” 时雍嘴上盈盈地应,心里却是一黯。 何姑姑是宝音身边的老人,从少女时便随了宝音左右,她最是明白宝音的心思,既然特地这么叮嘱一句,看似随意漫不经心,实则传达了一个信号:宝音并不如外表那么刚强,这件事对她有很大的冲击。 只是,身为长公主,又有要务在身,不得不强打精神出来应对罢了。 …… 入秋时节,月似银钩。 广场上篝火熊熊,人声鼎沸,乌婵是好动的女子,陈萧也是规矩懂事的将军,二人尽心尽责地陪着宝音长公主和哲布亲王饮酒叙话,而元驰更是个人来疯,要不是玉姬身子不便,他能把人拖到广场上去跳舞。当然,他也是个心大的人,全然看不见玉姬的脸色,一门心思吃喝玩乐哄媳妇,时不时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然而, 今晚的嘎查,有太多不敢凝视的喧嚣下的宁静角落。 身为定国公府嫡女的陈红玉,自小就被教导得很好,哪怕身心疲惫,仍然是陪着兄嫂出席了接风宴,陪坐在侧。 只是她太安静了,一袭劲装座边置剑,一个人默默饮酒,被人点到名才会反应,不然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在阴山皇陵出事到现在,她仍然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切…… 那个男人是谁? 是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不停拷问她灵魂的事情。 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更怕这桩隐秘的事情,被人知道…… 惶恐,落寞,忐忑不安,她还得强装镇定。 “红玉,红玉……” 宝音的声音传过来,陈红玉惊了惊,宛如从梦境醒来,乍然抬头,小脸苍白地看着宝音,好半晌才恢复微笑,起身端起酒杯。 “红玉敬长公主殿下……” “你啊!”宝音笑叹,“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本宫是在问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是哪里? 陈红玉的脑子有好一会儿处于空白状态,什么都想不起来,慌乱和不安之下,她几乎下意识的攥紧手心,但是,国公小姐自小的教养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她再是艰难也得拼命维系自己的形象,于是,只是一瞬,那只手又自然地放开了。 “回长公主话,红玉离家许久,想随兄嫂返京……” 她略略低着眼睛,慢声慢气地说着,只觉得头顶有一抹幽幽的暗芒直射过来。 陈红玉心里紧了紧,猛地抬头,上首的宝音轻轻带笑,四周的人自得其乐,除了乌婵在朝她挤眼,并没有一个人在看她。 章节目录 第691章 求之不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主座上的宝音目光如炬,陈红玉的再次恍惚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不过,她倒没有想得那么深远。因为赵焕休妻的事情,她始终认为赵家人理亏在先,对陈红玉本就有几分歉疚,这一次阴山皇陵又牵连到她,如此一来,宝音更觉得这个姑娘不容易。 宝音是有些大女子主义的人,向来同情并维护女子,一看陈红玉这样,心下叹息,更坚定了带她去哈拉和林的想法。 当然,她不会明白地告诉陈红玉想让她出去散散心,只道:“你兄嫂新婚燕尔,正是两情正笃时,你一个大姑娘凑什么热闹?同他们回京看他们恩爱,不如陪本宫去哈拉和林转转,看看漠北风光。” 陈红玉看了一眼陈萧,“这个,要征得家兄同意。” 陈萧朗声道:“小妹顽劣,怕打扰了长公主清净。” 宝音吟吟笑开,“打扰什么?本宫就怕她不肯打扰。你看我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红玉这孩子文静雅致,能文能武,长得又乖巧,我最是喜欢不过。惟杨,你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他的女儿往后就做我的女儿了,看他如何说法。” 陈萧笑了起来。 “父亲求之不得呢,哪里敢有异议。” 陈宗昶从小就是宝音和赵炔的小跟班,几个孩子一同长大,知根知底,感情与旁人又是不同,原本陈萧和陈红玉在宝音眼前就很得脸面,说是她的半个孩子也不为过。因此,这些话不过玩笑罢了。 白马扶舟却好像听进去了,将手中酒杯放下,似笑非笑地抗议。 “看来我是失宠了。我都不是母亲跟前知冷知热的人了。” 宝音笑着瞄他一眼:“你这种浑小子哪里懂得体贴人?别看本宫一把岁数了,这颗心还没老呢,只有小姑娘能明白本宫的少女心。你啊,靠边去。” 长公主一打趣,众人就都跟着笑了起来,纷纷赞叹宝音年轻貌美,惹来宝音哈哈大笑。 时雍拽着赵胤进入广场,就听到“少女心”这个词,不由笑看宝音一眼。 若不是到过阴山皇陵,“结识”了宝音的父母,她肯定都要怀疑宝音与她来自一个时代了。 不论是思想还是说话方式,这个公主都比旁人前卫多了。 “姨母,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呢?” 一边走,时雍一边笑着问。 她一句话成功将众人的视线拉了过来。 她在前,赵胤在后,一对碧人很是般配,契合美好。 宝音看着他们,目光不由柔软,声音也就带了几分笑。 “姨母新得了女儿,阿拾还不快来恭喜?” 时雍一怔,看她半是玩笑半认真的模样,赶紧上前福了福身,笑吟吟地道:“恭喜姨母,贺喜姨母,不知是哪位姐妹这么好运?” 宝音的视线看过来。 陈红玉略带尴尬,毕竟她曾经有一个身份是“楚王妃”。 本与宝音是平辈之人,突然就成了她的“女儿”,她着实有些难为情,怕人家说三道四。 尤其如今,她觉得自己不配。 偏偏宝音是个诨不吝,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陈宗昶是她的弟弟辈儿,他的女儿就跟自己女儿没什么两样。反正陈红玉与赵焕已经没什么关系,她连赵焕得知此事后会有什么感受都不管,更何况旁人的嘴舌? “你说吧,红玉,愿不愿意跟我做闺女呀?” 她语气仍是玩笑的,不会让人难堪,陈红玉瞥了瞥众人,没有在人群里捕捉到那一抹审视的目光,方才紧张时张开的毛孔收了几分,也跟着笑开。 “红玉求之不得。” “那就这样决定了。”宝音像个大家长似的,直接拍了板,“本宫远去哈拉和林,要是有个体己的姑娘说说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红玉回京若是无事,便跟着我去凑凑热闹也好。” 陈红玉看了看陈萧,见他没有反对,微微一笑,腼腆地道:“恭敬不如从命。” 得了她的承诺,宝音很高兴,褪下腕上的玉镯子,招呼陈红玉上前,亲自戴在她的手腕上。 “出门在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镯子陪我许多年了,算是给我们家红玉的见面礼。” 宝音没有女儿,陈红玉很小就死了娘,这玩笑说着说着,竟都有些当了真。 “谢谢殿下。” 宝音笑了起来,“还叫殿下?以后你得和舟儿一样,唤我一声母亲啦。” 陈红玉从没叫过母亲,嘴巴嗫嚅一下,有点叫不出口。 宝音自然明白姑娘家的心思,没有逼她,而是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开怀地笑道:“不急。等哈拉和林回来,母亲给你找一个好儿郎,许一门好亲事,等送你出嫁时再改口,也好。” 陈红玉低下头,眼皮微微颤动,心里说不出的发慌。 宝音以为她在害羞,笑了笑,便让她回去入座。 这时,时雍和赵胤已经坐在了位置上,宝音收回视线,便朝他们瞧了过来。 “明日别过,阿拾你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有空多去陪陪她。” 时雍莞尔,“阿拾省得。” 宝音欣慰地看她一眼,又转向沉默的赵胤,认真地道:“臭小子,我这便把阿拾交给你了。要对她好,知不知道?” 赵胤闻言,一板一眼地起身拱手,“无乩明白。” 宝音点点头,又让侍从给众人杯盏里斟满了酒水,由她提议,同饮一杯。 宴到酣处,北狄还为南晏的贵客准备了节目。 歌舞齐上,众人说说笑笑,好不欢畅。 时雍记得何姑姑的叮嘱,一得闲便坐到宝音的身边去,陪她喝酒说话。没有想到,宝音的酒量十分了得,不知不觉中,她还没有安慰到别人,自己竟是多喝了几杯,满脸通红,略带微醺。 “小姑娘,你酒量不行呀。”宝音眼里满是笑意。 时雍双手揉了揉脸颊,说得乖巧。 “陪姨母喝酒,我高兴。酒不醉人,人自醉嘛。” 宝音示意何姑姑拿了酒壶过来,亲自接过为时雍再满上一杯。 “阿拾是个爽快人。” 长公主都说她爽快了,不满饮此杯,怎么好意思? 时雍莞尔,再次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宝音陪饮一杯,又与她说了些话,不知不觉,时雍又灌了几杯下去,脑子登时有点发昏。 这个时候,时雍若是再看不出来宝音有意灌她的酒,那她就是傻子了。 不过,不傻也得装傻。 “姨母,我不能再喝了。”时雍撑着太阳穴,笑着朝宝音告饶:“等你从哈拉和林回来,我再好好陪你。可好?” 宝音看一眼她红彤彤的脸颊,放下酒壶,目光投向了场上的歌舞。 “阿拾。有句话,姨母想问你许久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算来了么? 她借着朦胧醉眼,含糊地问:“姨母想问什么……何须迟疑?你问,阿拾便答。” 宝音笑了笑,示意何姑姑去给时雍准备醒酒的温水,然后压低了声音,盯住她道: “你信灵魂转世之说吗?” 时雍默了默,撑着太阳穴摇头,“不信。” 宝音道:“我信。” 时雍抬起眼,看着她。 “姨母是指我在三生崖上说的那些话么?” 她润了润嘴巴,略带涩意的笑了笑。 “当时情况紧急,为了救侯爷的性命,我不得不顺着楚王的心意去说话。奈何楚王执念太深,并没有因此而收手,终是酿成了大祸……但是,若说我是时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你看看我,哪一点像时雍?” 宝音端详着她,看了片刻,正色道: “其实很像。” 时雍呵呵地笑,摆手装傻,“我哪有她那么大的本事?姨母快别再吓我了。” 宝音唇角微微抿起,“傻丫头,与你玩笑罢了,看把你紧张得……” 时雍但笑不语。 宝音也跟着笑了起来,将她面前的酒杯拿开。 “不可再饮,等会醉大了,阿胤该找我麻烦了。” 时雍道:“他敢!” 章节目录 第692章 不胜酒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宝音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多姑娘里面,就数你最对姨母的脾气。女子就该如此,来,阿拾,再饮一杯饯别酒,姨母就回去歇了。你们年轻人玩一会,也早些回去,别误了明儿的时辰……” 时雍说着又去端杯,“好。我敬姨母。” 正好这个时候何姑姑端水回来,宝音连忙阻止时雍。 “你以水代酒。” “那可不行。敬姨母怎可没有诚意?” 时雍执意端杯,一饮而尽,然后半醉不醉地倒立酒杯,朝宝音咧嘴而笑,很是率真没有心机的样子。 宝音拍拍她的手背,起身向众人辞行而去。 “诸位慢饮,本宫不胜酒力,先行回房歇了。” 哲布和几个北狄官员,以及南晏众人,赶紧起身施礼。 “恭送长公主。” 宝音摆摆手,在何姑姑的搀扶下离去。 走入院子,左右都没有人了,宝音这才放缓脚步。 “你说,本宫该相信她吗?” 何姑姑沉默片刻,微笑道:“那得问问殿下自己的心了。” 宝音没有说话,半眯着眼望向浓郁的夜色。 “本宫也不知。这女子很有些与众不同,行事风格独树一帜,遇事冷静,极有头脑。本宫从没见哪家姑娘像她这般能耐……说她是时雍,我信。但时雍素有‘女魔头’的骂名,乖张狂妄,心狠手辣,和我们阿拾,又是万万不同的。” 何姑姑笑道:“那殿下又何必多虑?奴婢看明光郡主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待二位公主一片真心,做不得假。更何况,那日阴山之危,殿下特地叫她突围去搬救兵,不是已经考验过了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郡主是可以为公主以命换命的人。” 宝音一听这话,点了点头,叹息一声,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何姑姑的身上,似醉非醉。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就这点小心思,都被你看清了。” 何姑姑只是笑,“老奴陪伴殿下这么多年了,要是还不知殿下心意,那不是白吃干饭了?” 宝音低低笑了一声,随即又收住表情,转过头来,双眼紧盯何姑姑。 “你怎么回事?为何总是帮阿胤和阿拾说话?传闻锦衣卫的暗探遍布朝野内外,该不会也渗透到本宫身边来了吧?” 何姑姑身子僵硬一下,停下脚步,无奈地笑了起来,“老奴哪是在帮侯爷和郡主说话?老奴帮的分明是殿下您啦。” “哼!” 宝音半醉不醉,捻着绢子的手点了点何姑姑的头,半真半假地说。 “你很可疑。” “殿下别吓唬老奴,老奴哪里敢呀。” 宝音脚步又踉跄了两下,“你当真不是阿胤的人?” 何姑姑赶紧扶住宝音歪歪倒倒的身子,叹息一声说道:“殿下不都说了,老奴最是明白殿下的心意。分明就是殿下看重他们,老奴才顺着殿下的的心意罢了,怎就怪起老奴来。冤啦!” 宝音身子靠在何姑姑身上,又端详她片刻,这才慢腾腾抬起脚步往前走。 “不怪我考验她。属实是她身份太过特殊。通宁之女,赵胤之妻,大晏郡主,如今又添了个兀良汗的公主身份。若她当真有什么不轨之心,对通宁,对阿胤,对大晏,都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我是他们的长姐,是大晏的长公主,我不得不多生几分警惕啊。” 何姑姑道:“我明白。殿下总是这般操心,也不肯为自己多想想,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紧要的事情。说不得哪一天,姻缘来了,找个驸马安度余生也是好的。” 宝音嗔她一眼,笑了起来,“你这老奴,玩笑开到本宫身上来了。再胡言乱语,小心本宫撕了你的嘴。” 何姑姑是个温和的人,闻言轻笑着,并不担心宝音会责怪。 “殿下才舍不得撕老奴的嘴呢,哪天要是没有老奴在殿下身边唠叨,殿下会想念的。” 宝音笑着靠在她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走吧,老姐妹。” 二人相携离去。 …… 时雍尚不知自己逃过一劫。 喝得半醉的她,是表情最为丰富的时候。在赵胤的盯视中,她笑眯眯地向每一个要同宝音去哈拉和林的人道别,哲布、成格、包括白马扶舟,一个都没漏下。 经了皇陵那事,她对白马扶舟多了几分好脸色,借着酒意,她上前重重一巴掌拍在他的桌子上。 “厂督大人。我有临别赠言。” 白马扶舟一身白袍,单手执杯,慵懒的模样很有几分谪仙气质。 他唇角一勾,看了看赵胤的脸色,放下杯来,慢条斯理地道:“愿闻其详。” 时雍摆手,“不详不详。就一句,几个字。” 白马扶舟无语地看着她。 时雍双眼半眯起来,“照顾好我姨母。她要少一根汗毛,我拿你是问。” 白马扶舟:…… “姑姑喝醉了?” 时雍听不得他叫姑姑,好像她挺老了似的,眉头一皱,不满地瞪他。 “我没醉。” “没醉怎么说起了胡话来?你的姨母是我的母亲,我自会照顾好她,何须姑姑的吩咐?” “是哦。”时雍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自言自语般点点头,转身就走,喃喃般小声道:“也不知姨母倒了什么霉,有了你这么个儿子。” 白马扶舟的脸沉了下来。 “姑姑留步。” 时雍转头,“厂督还有吩咐?” 白马扶舟示意侍从奉上一个干净的酒杯,袖袍一摆,亲自斟酒,递到时雍的面前。 “明日一别,再相逢不知又是何日。难得今日姑姑心平气和,不如你我同饮一杯,化干戈为玉帛,前仇尽弃?” 时雍糊涂地看着他,“前仇,我们有什么仇?”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地道:“既然姑姑心无怨恨,那你我更得共饮此杯了。皇陵里同生共死,也是缘分一场……姑姑,我敬你一杯,聊表心意。” 时雍脑子有点晕。 看他笑靥如花,没有半分恶意,一时也没有想太多。 “嗯,好似有几分道理。” 她说着就去端杯,不料,面前的酒杯不翼而飞。 时雍的手僵在半空中,迟疑一下,抬头侧目看着身边满面冷色的男子。 “侯爷?”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见他神态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一双深目盯着白马扶舟时,似嵌了万年的冰霜,隐隐似有冷意浮现。 “她不胜酒力,本座代她。” 白马扶舟望着他,笑容满面地端杯起身,“敢不从命?” 两只青瓷酒盏碰在一起,酒水轻荡,两个男人的目光胶着一起,许久都没有动弹。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广场上的气氛仿佛都紧张了起来。 好一会儿,白马扶舟收回杯子,慢慢地笑道:“大都督对我,似有什么误会?” 赵胤双眼危险地眯起,端详他片刻,突然抬起袖子,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一言不发地扼住时雍的手腕,拉了她转身就走。 白马扶舟眸色微变,脸上却是盈盈笑意,“大都督慢走。待我从哈拉和林回来,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赵胤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他素来冷面冷情,如不是时雍撺掇,根本就不会来广场凑这个热闹。因此,见他就这么把喝得半醉的时雍拎走,广场上的人见怪不怪,没有半分诧异,甚至乌婵还颇有些促狭地朝时雍使眼色。 “阿拾,明儿卯时出发,要早些入睡,别太折腾了。” 时雍喝多了,但还是听出了乌婵话里的戏谑。 她回头瞪乌婵一眼,觉得这女人成了婚,胆子便大了起来,什么浑话都敢说。 “让少将军好好管束你。哼,小妮子!” 赵胤拖着她走得很快,时雍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嘴里便有些不满。 “侯爷,你慢些,慢些走啊。” 章节目录 第693章 回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不回应她,但脚步却慢了下来。 时雍抬头扫一眼他的脸色,“明儿红玉要去哈拉和林了,我还想陪她说说话呢……不如,侯爷先回……” 赵胤扼住她的手臂,稍稍用力几分,黑眸沉沉望过来。 “本座看你和陈红玉无话,同白马扶舟才是相谈甚欢?” 时雍微愣,轻轻笑了起来,将身子重重压到他的身上,整个人倚过去,声音也柔软了几分。 “侯爷,你是不是在吃醋呀?” 赵胤哼声,一言不发。 时雍微眯双眼,俏皮地笑着看他,“那天侯爷不在,我与白马扶舟同困回光返照楼废墟……” 赵胤的脸更黑了几分,似乎不想听,“走快些。” “侯爷你听我说完嘛。”时雍像个孩子似的挽住他的手臂,生生拉住,又回望一眼。 他们已经离开广场的人群,身后除了朱九和白执,再不见旁人。 时雍放了些心,“侯爷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没醉。至少,没你以为的那么醉,我心里可清楚了。谁是我的男人,还会认错不曾?” 她瞄了赵胤一眼,见他神色缓和下来,又将回光返照楼的事情笼统地说了一下。 “据我观察,侯爷的怀疑不实。白马扶舟绝对不是邪君……你想,他若是邪君,完全有办法逼我就范,或是用些别的恶毒手段对付我。我当时身不由己,拿他也是无奈。可是他都没有,反而帮了我,直到脱困,都很规矩。因此,我很是困惑,侯爷那时是靠什么断定,白马扶舟就是邪君的?” 赵胤面孔微冷。 “直觉。” 时雍点点头。 直觉这东西是说不清,却总是很准确的。 她注视着赵胤,想了想又问:“那今夜呢?看到白马扶舟,侯爷有何观感?” 赵胤道:“无耻!” 时雍一愣。 她本意是想问赵胤,现在还觉得白马扶舟就是邪君吗?哪料,赵胤的回答的竟是这样? 这不就是嫉夫的模样么? 时雍笑吟吟地用手肘他一下。 “还不肯承认,你吃味了么?” 赵胤低哼一声,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突然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扬长而去。 “本座岂会吃他的醋?妄想!” 时雍吃吃地笑着,揽紧他的脖子,将脑袋埋下去,深深一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心里无端心安,又忍不住八卦一句。 “为何今夜跟你同来的是朱九和白执?放哥呢?” 赵胤的脸再次拉了下来。 什么人她都关心。 他哪里懂得时雍那一颗好奇心,冷冷一哼,便将她搂紧。 “看我。” 时雍一惊,抬起脑袋,“看你做什么?” 赵胤掌心按在她后脑勺上,压下去,冷冷道:“少花些心思关心旁人。” 嗯? 时雍本就酒意上头,看他这般不高兴的模样,越发觉得有趣,心中邪念顿起,借着酒意在他脖子里蹭来蹭去,温软的呼吸带着酥麻的暖意,一字字娇媚无比。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又吃味了。侯爷,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大醋坛子嘛?” 喝醉酒的女人,举止和心思与清醒时大为不同。 赵胤心下一个激荡,扼住她的身子,“别乱动。” “你承认吧,承认了我就不乱动了。”时雍星眸微眯,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大醋坛子,是不是你呀?锦衣卫指挥使,东定侯,都督大人……你就是一个大醋坛子。对不对?” 赵胤:…… 姑娘的身子很软,微甜的酒香顺着她的话扩散出来,不免让男人心猿意马。 赵胤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与时雍有过肌肤之亲,算是尝到了一点滋味儿,血气方刚的男子,脑子里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便如燎原的大火,一旦燃起了势头,就根本压不下去。 他喉头一紧,浑身紧绷,双臂都快要僵硬了。 “你老实些!”赵胤将怀里挣扎的女子紧紧抱住,加快速度,三步并两步将时雍带了回去。 嘎查驿站上次着了火,有一部分房舍被毁,这次回来再住,居处就更是紧张了。时雍想与乌婵和陈红玉说话,三个姑娘原本住在一起,可是赵胤不愿她吃苦,与旁人挤着入睡,鬼使神差地就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房里。 谢放候在门外,看赵胤抱了时雍回来,什么也没有说,让到一旁,伸手去帮他开门,那料,不待他动作做完,木门就被赵胤一脚踢开了。 这么急么? 谢放:…… 随后而来的白执和朱九,与他对视,两两相望。 “……” 几个人僵硬着停在原地,直到一抹黑影默默闪身进来。 他仍然戴着那半张铁制面具,与当初在兀良汗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是杨斐,不再是无为。 尽管,他同所有人一样,都知道再回不去从前杨斐的模样。 “斐哥。” 朱九热情地招呼一声。 “你哪里去了?” “办爷的差事。”杨斐没有多说,目光落在谢放的脸上。 沉默一下,他慢慢抬步,走到谢放的面前,不冷不热地说。 “外面有人找你。” 谢放目光掠过他的脸,“嗯。” 看他不动,杨斐没有多话,白执也是沉默,朱九却调侃了起来。 “快去吧,放哥,定然是小公主约见。这里有我替你值夜,不必担心。快走快走!” 气氛古怪地凝滞了片刻。 谢放突然转身,往外走去。 “稍等。”杨斐突然低低出声。 谢放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怎么了?” 杨斐从怀里掏出一个藏青色的东西,三两步快速走到谢放的面前,塞到他的手上。 “还你钱。” 谢放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钱袋,默然无语。 杨斐道:“可能不够。你担待,回京再给。” 谢放嗯声,“客气了。剩下的,不必还。” 不等话音落下,他将钱袋纳入怀里,转身大步离去。 走得十分的快。 朱九在背后笑不可止,“放哥说不定要做驸马了!换了我,也心急。” 白执瞪他,“你少说两句。” 朱九不解地问:“我说错了吗?” 白执没有回答他,再扭头,已经不见杨斐的影子。 …… 赵胤将时雍放在榻上的时候,她已经醉得仿佛被人抽走了骨头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很会缠人,身子往下倒的瞬间,连带着搂住赵胤,一把拉扯在自己身上,嘴上还在质问。 “你承不承认?嗯?大醋坛子?” 赵胤沉着脸看这个醉鬼,好不容易抽出手来,将她的外衣脱去,正要转身让人去通知她的丫头前来伺候洗漱,这仰躺的女子就自动地扯起了里衣。 “不承认罢了,睡吧,睡吧。” 时雍昏昏沉沉地闭着双眼,一副醉态,脸蛋儿红得像猪肝似的,她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既然人躺在榻上了,就条件反射地想脱衣服睡觉而已。 可是,这画面对赵胤而言,却是暴击。 醉态萌发的女子,一把将衣服丢出去,又曲起膝盖,两条腿一蹬一蹦,裤子便要褪下来。 赵胤错愕:“阿拾!” 他飞快地俯身阻止,双手紧紧按住时雍的胳膊,力气大得手背上的青筋都浮涨出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嗓子都低哑了几分。 “你乖些,别动。我让人来伺候你……” “不要。”时雍声音含糊,但很是娇俏妩媚,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没有放弃执念,一边拿手去抚他身子,一边气嘟嘟的问:“除非你承认,你就是吃醋了。承认你……赵胤,就是大醋坛子。” 赵胤喉头发鲆,不堪女子这般媚态横生的挑逗,无奈地低下头,额头对着她的,喘息般叹息。 “阿拾,回京咱们就成婚,可好?不等了。” 时雍唔了声,“那你承不承认,你是大醋坛子嘛。” 赵胤苦笑,双眼清冷地盯着女子通红的脸,想她明日醒来也记不得,一声长叹,妥协。 “是。你说是,就是。” 章节目录 第694章 公主的想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男人低低哑哑无奈万分的声音落入耳朵,时雍半醉的脑子激灵一下,眼睛倏地睁开。 赵胤的眼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模样,火光摇曳,他的脸俊朗、冷峻,略带威仪,一双黑眸如同古井般深沉难测。时雍歪了歪头,仔细端详赵胤的表情,想辨别一下自己方才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岂料,赵胤的目光对上她,却立刻别开。 “我去熄灯……” 时雍突然精神起来,笑眯眯地拉住他的袖子。 “大醋坛子,你承认啦?” 看这小女子追着不放,赵胤隐去眸底的局促,狠狠捏一下她的脸,“嗯。你早些睡。” 想溜? 没门! 时雍心念一动,“那你写下来。” 说着,她拖住赵胤的胳膊便要起身坐起,“我怕你明日醒来不认。这是个大事,不能掉以轻心!” “……” 看他沉默,时雍借酒闹腾。 “干嘛,这么凶看我?” “阿拾!”赵胤清了清嗓子,板着脸,一副大家长模样,训斥道:“不许再闹。” 时雍撇了撇嘴巴,叫别闹,却当真就闹了起来。 她笑眯眯地道:“大醋坛子赵大驴,一本正经赵大驴,有色心没色胆赵大驴,又凶又坏赵大驴……” 喝多了酒的女人,自个儿说得得意,浑然不知自己的声音有多大。 赵胤眉梢猛地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 “再闹,我丢你出去吹冷风,看你清醒不清醒。” 时雍说不出话,眼睛眨巴眨巴,可怜楚楚地看着她。 赵胤的心又软了几分,将捂嘴的手松开,拍拍她的头,“乖,熄灯睡觉。” 时雍困惑,“你方才是在警告我么?赵大驴。”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还叫个没完了。 赵胤皱了皱眉,“你睡不睡?” “睡……”时雍打个呵欠,“你写下来我就睡。” “阿拾!” “你好凶。” 赵胤道:“警告无用,那便惩罚。” 不堪小女子的折腾,赵胤几乎咬牙,说完粗暴地将时雍压下去,在她唇边狠狠咬一口。 “唔,痛。”时雍瞳孔睁大,低呼一声,张嘴想要吼他,男人的吻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她酒醉后本就有几分混沌的脑子亲得昏昏乎乎,只会娇娇软软地求饶。 “轻。爷,轻点。” “还写不写?” 时雍见赵胤发狠的模样,愕然,撇嘴摇摇头。 “不写了。” “还乱不乱叫?” 时雍略一犹豫,一本正经地蹙眉,说道:“我又没乱叫。你本来就是赵大驴。” “宋阿拾!”赵胤低吼。 “好啦。我又不在外面叫,别人也不会知道。”时雍轻轻拉过他的手,凑过去用醉眼端详着他的面孔,懒懒地道:“你这个人好生固执。这是昵称,懂不懂?是我独有的,只有我一人能叫的昵称,生什么气嘛。” 一缕酒香伴着女子的呼吸传来,赵胤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时雍的脸上。 酒后佳人,粉面酡红又娇羞,两排睫毛轻轻颤动,半闭的双眼乌黑清灵,嘴巴不满地紧抿着,红艳艳微微嘟起,无处不生怜。 赵胤恪守的规矩和坚持,在这样的阿拾面前登时荡然无存,他几乎来不及思考是什么在蛊惑自己,便伸手捧住她的小脸,屏紧呼吸将方才那个意犹未尽的吻延续了下去。 时雍小声抗议,“不可再咬我。” 赵胤视线低垂而下,大拇指在她唇角擦过,声音沙哑,“不咬。” 时雍润了润嘴巴,只觉得被他揽住的后腰处像有许多小虫子在爬,痒痒,麻麻,与他交握的掌心更是渗出了热汗,湿滑一片。 阴山皇陵没有做完的事情,要在阴山脚下完成吗? 时雍心跳如雷,视死如归地轻阖眼睛,微微仰起脸。 “那你来吧。” 带着邀请的朱唇,唤醒了赵胤潜藏的欲,他今儿夜里也饮了几杯,一时间瞧得口干舌燥,情动不已,身体不受控制地复苏抬头,所有的克制都被他丢到了脑后。 五十步和一百步没有区别。 阿拾本就是他的妻子。 电光火石间,赵胤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许多念头,伴着他排山倒海的热情,悉数倾泻在时雍的身上,四片唇瓣再无缝隙地嵌合在一起,单薄汗湿的衣裳很快被主人嫌弃。薄衫落地,暖帐轻垂,时雍在赵胤烈火般炽烈的身子灼烤下,整个人仿佛一只被架在火上的鹌鹑,身子仿佛快要被烧焦,几乎无法呼吸…… 身体相触,她忍不住战栗,双手死死抓住赵胤的肩膀。 “赵大驴!” 赵胤身体一僵。 就在时雍以为他会继续下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赵胤会故态复发,就着那个吻她的姿势慢慢地覆在她的身上,倒下去昏睡。 仿佛被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时雍的酒登时醒了一大半。 她发誓这次已经做好准备,甚至想好了酒精能麻痹神经,可能不会那么疼痛。 哪料到,居然会出这种幺蛾子? 这男人是比她喝得还多? 还是像之前一样,昏过去了? 时雍拍了拍赵胤的脸,见他没有动弹,将他摆弄过来躺好,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嘴,满是不解。 “难道我……有毒?” …… 月朗星稀,几盏灯火照不透青石板尽头的亭台花木。 一男一女隔着一丈有余的距离,默默往前走去,惊起花丛中的夜鸟,拍打着翅膀,直冲夜空。 “就这里吧。”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女子的背影,“公主有什么话要告诉在下,但说无妨。” “谢放!”成格公主猛地转身,瞪大圆圆的双眼看着他,眉头不展,“你是假装糊涂,还是真的糊涂呀。我找你做什么,你当真不知么?” 谢放眼皮低垂。 悠然的夜风从旷野里吹来,刮得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烧烫。 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伴着混沌的记忆,浸入脑海。 皇陵地底,淡雅幽香,软肌玉体,青丝纠缠…… 这一切,既真实又梦幻。百媚生强大的催动力,曾经让他不可自控地在那个漆黑的地底,与同样情难自禁的成格公主紧紧纠缠,互相慰藉,有过一段非发于情的巨浪。 可也就那么一下。 他不是圣人,不敢保证如果赵胤没有及时带人赶到救下他们,接下去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因此,虽然他最终得到了拯救,没有误入歧途,也没有做出会让自己都鄙视的“趁火打劫”之举,但是对于成格公主,他始终是有愧的,对她说不出重话。 毕竟他是个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说,不关我的事,是你来勾引我,一切都是你的错。 他说不出口。 “对不起。”谢放的头越垂越低。 他从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情,成格又是一国公主,太多的情绪交杂一处,让他除了道歉,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合理的处理这件事。 成格揪着眉头,脸上突然浮出几分气愤。 “没了?” 谢放抬头,看着她,“什么?” 成格气得胸膛起伏不停,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愤愤不平地瞪住他。 “我说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么?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说了么?” 谢放拳心微微攥起,目光从她身上滑过去,不敢仔细看成格的脸。 “为了维护公主清誉,此事我不敢声张。但是,若公主认为我罪无可赦,必得一死以儆效尤,在下也毫无怨言,任凭公主处置便是。” “死?” 成格将一只手负在身后,慢慢朝他逼近过去。 “你不怕死?” 谢放摇头,“怕。但在下亏欠公主,无以为偿,唯有一命抵之。” 成格步步紧逼,盯住他的双眼里仿佛有熊熊的火光,“你认为你的一条命,就能抵销本公主所受到的……” 想到皇陵里的事情,成格咬了咬下唇,又有些说不出口,脸颊滚烫的别了开去,轻哼一声。 “能抵销本公主所受到的侮辱吗?” 章节目录 第695章 夜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听这话,谢放幽幽叹息,“那公主想要如何?” 成格扭过头,半眯起眼,凝视他。 “你说呢?” 谢放垂目,“在下不知,还请公主明示。” 这个人是榆木脑袋吗?她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他居然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成格公主磨了磨牙,“以前我以为你们南晏人个个聪慧狡诈,不曾想,你是个蠢货。” 谢放:“……” 没有人喜欢被骂愚蠢,但谢放没有回应。 只要这个公主能消消气,不再来纠缠于他,别说骂他几句,就算打他一顿,他也不会在意。 成格看他老老实实地站着,高大的身子纹丝不动,但嘴巴就像被人缝上了似的,半个字都不再吐露,不由有些无奈。 她走得再近些,发现自己只及得上谢放的肩膀,气势很是不足,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退后两步,望着他。 “你是赵胤的侍卫?” 谢放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换了话题。 一抬头,微微发怔。 “是。” 成格抿嘴。 觉得这个人真是蠢得无话可说。 她再次清清嗓子,“那你是锦衣卫吗?” 谢放沉眉,“是。” 成格想了想,又道:“你在锦衣卫是什么官职?” 谢放道:“没有官职。” 成格眼睛又是一瞪,“这么说,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兵卒?” 任何一个锦衣卫都不是普通的兵卒。但谢放没有向成格解释,而是沉默一下,点了点头。 “是。” 成格的脸上略略浮出一抹失望。 “那就麻烦了。” 她自言自语般喃喃一句,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又突然抬头,眸中波光涌动。 “那你若是立得功勋,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提拔了?” 谢放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皱眉不语。 成格的脑子转得很快,“或是,你可以花银子买官吗?你若没银子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先给你。” 谢放听得稀里糊涂,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公主说这些,到底是要在下怎么办?” 成格别开眼,双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一副向他施恩的傲娇姿态。 “虽然本公主不喜欢你这个人,但你我既然有了肌肤之亲,那本公主就迂尊降贵,勉为其难地招你为驸马好了。” 她嘴上说得不以为然,一颗心却怦怦乱跳。 “毕竟我是个姑娘家,木已成舟,我,也不好再嫁给别人。” 谢放错愕。 在他的印象里,北狄、兀良汗都是民风彪悍的地方,这里的女子比南晏更为直爽大胆,对男女之情也更为开放,有的是婚前交好,私相授受却另嫁旁人的事情。他一早就知道成格公主喜欢的人是来桑。因此,他也就从未想过,成格公主的处理办法,居然会是这个。 “怎么,你什么表情?” 成格小脸滚烫,见他不言不语,又哼了一声。 “瞧你的模样是高兴坏了么?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父汗就我一个女儿,最是疼我,他是绝对不会随便给我招来一个歪瓜劣枣的驸马的……你看你没有一官半职,要做我的驸马,肯定不是那么容易,我们得想个法子才好……” 成格嘴快,不给谢放插话的机会,就把自己的想法端了个底朝天。 岂料,她说完,却只听得谢放震惊的声音。 “公主,在下从未想过……” 成格心里一震,虎着眼睛,“没想过什么?” 谢放皱眉,“在下一介草民,配不上公主。我从未想过做驸马。”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谢放草莽之人,配不上尊贵的公主殿下。” “谢放?!” 成格圆圆的双眼里,满是惊讶和不解。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不愿意做她的驸马? 还是一个没有一官半职的普通南晏人? 成格从小骄纵,闻言耳根如同火烧一样发烫,感觉尊严受到了践踏,一时间火气上涌,面色几番变幻,最后才咬牙切齿地道: “你可要想好了,本公主没有耐心看你玩欲擒故纵。机会只有一次!” 谢放凝视着面前的小姑娘,目光平静地道:“在下从无虚言。请公主另择他途,在下愿用一切补偿。” 愿用一切补偿,就是不能以身相许是吧? 成格的目光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又羞又愤,又气又急。可到底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皮再厚也无法在谢放再三拒绝后还继续纠缠。 “行。你好样的。谢放,你给我等着!” 成格放完狠话,委屈地扭过头,提着裙摆蹬蹬蹬地跑出亭角,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唉!” 谢放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渐去渐远的影子,叹息一声,转过头来。 黑暗中,一个颀长的影子静静而立。 谢放喉头微动,“有事?” 杨斐站在风口上,身上的披风在夜风中摆动,半张铁制面具泛着幽幽的寒光。 “明日我要随长公主前往哈拉和林。我来同你说一声。” 谢放有些意外,怔了怔说道:“爷的吩咐?” “我的请求。” “为什么?” “保护长公主安危。”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往高处走。” 杨斐的声音较以前低沉了许多,一字字,没有半分温暖。 谢放听得眉头狠皱,看着眼前冷面冷心的杨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他不再是无乩馆里那个老是闯祸惹事,每次都来求他帮忙善后的杨斐,也不是那个简单直爽,桀骜不驯,笑容满面的杨斐。 他变成了他们曾经期待过的样子——沉稳果敢,凌厉冷漠,心狠手辣,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锦衣侍卫。 岁月蹉跎,物是人非。 谢放深吸一口气,满目苍凉。 “杨斐,你完全不必如此。不论是我,还是别的兄弟,待你都一如往常。解不开心结的人,是你自己。毁容算什么,少一根指头算什么?你又不是娘们,何苦在意容貌……” 呵! 杨斐面容沉静地看着他,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对视,然后他抬起手,重重拍在谢放的肩膀上。 “我回不去了。保重,放哥。” 谢放侧头,“杨斐!” 杨斐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远去,就像多年前那般,他每每惹了麻烦去求谢放,谢放都只留给他一个冰冷无情的背影。只是这一次,角色互换而已。 …… 翌日是个大晴天。 时雍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 宿醉后的头痛,让她脑袋沉重得仿佛被人戴了一个紧箍咒,极是难受。 她揉着太阳穴打着呵欠坐起来,借着从窗户透入的朦胧天光,乍然一惊。 “侯爷?” 时雍有点断片。 看着沉睡的赵胤,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把赵胤“给睡了”的。 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猜测,一定是自己厚着脸皮赖在赵胤这里不肯走,主动爬到他的床上。 好气人。 喝酒果然误事。 更气人的是,两个人都躺一张床,滚一个被窝了,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赵胤没有碰她也就罢了,居然能在她身侧酣睡—— 可想而知,她是多么没有女性魅力了。 时雍觉得丢人,轻手轻脚下得床来,整理好衣服,又为赵胤掖了掖被角,这才做贼似的放轻脚步,想要打开门溜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嘎吱。 门一开,谢放就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时雍略略尴尬,“谢大哥,你没睡啊。” 这纯粹废话,不料,谢放却回答得正经,“刚起,换朱九的班。郡主不多睡一会?” 时雍微尬。 难不成他们都知道她昨天晚上借酒装疯不要脸地爬上赵胤的床了? 要死了。 时雍摆了摆手,强装镇定地道:“不睡了,不睡了。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她溜得飞快,一路没瞧到人,稍稍放下心来。 哪料,刚松口气,还没来得及回房,就看到对面的厢房上头坐着一抹白衣的人影,在初起的氤氲晨雾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章节目录 第696章 送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吓一跳,压着嗓子,“你干什么?没事爬房顶,做贼啊?” 白马扶舟收起铁笛,飘逸的身子缓缓落在她的面前,一双狭长温柔的黑眸宛如深海,噙一丝笑,仿佛要将人溺毙其中。 “宋阿拾,你这算不算贼喊捉贼?” 不叫姑姑了? 时雍瞪他一眼,“没大没小。” 白马扶舟勾起唇角,眼眸里添了一分难以描述的妖冶。 “昨夜睡得可好?” 时雍脸颊隐隐发热,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样子被全天下人都看到了似的感觉。 “关你什么事?” 白马扶舟挑了挑眉梢,“姑姑要做什么,自然不关我的事。我是来向你辞行的,顺便提醒你一句,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在兀良汗闹出的这些动静,回了南晏……呵,还是小心为上。” 时雍眯眼,“何意?” 白马扶舟不理会她的询问,尤自笑着说道:“赵胤千好万好,有一点不好。迂腐刻板、顽固不化,不知变通,他未必能保护好你。” 这个提醒来得莫名其妙。 时雍哼笑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白马扶舟懒洋洋地笑道:“我人去北狄,山高水远,能耍什么花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时雍看着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无妨。我不靠男人,靠自己。” 白马扶舟笑了起来,双眼灿若夏花,身子往她身边靠了靠,颇有点轻浮之态。 “姑姑若是愿意,我也是可以靠的男人。” 时雍身子后仰,“不必,你照顾好我姨母,比什么都强。就怕你呀,比我更不靠谱。” 白马扶舟不与她争辩什么,抿了抿嘴,仍然带笑。 “良药苦口,姑姑切莫大意,防火防盗防……枕边人。” 一句枕边人,就差没点赵胤的名字了。 时雍当真不知道该防着赵胤什么,漆黑的眼露出几分嘲弄。 “别挑拨了。时辰不早,厂督大人该启程了。” 宝音是个守时的人,定好了出发的时间,就不容耽误。就在二人说话的工夫,天光更甚,各个院子里渐渐有了嘈杂声。北去的人们已然起身了。 白马扶舟看她一眼,勾唇浅笑,不再多说,拱了拱手扭头走了。 …… 队伍开拔的号角很是响亮,时雍回房换了身衣服,就同乌婵等人一道出门送宝音长公主北上。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一片片云朵艳丽多彩。 该交代的事情,昨夜都已经说完。 众人相对,几句话别,宝音便在何姑姑的搀扶下登上了北去的马车,陈红玉同她共乘一辇,临别,与乌婵和时雍紧紧交握,清冷的面颊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不舍与深情。 时雍不知陈红玉暗藏的情绪,笑盈盈地同她拥抱,玩笑般在她耳侧低笑。 “此去哈拉和林,要是看上了谁家儿郎,就让长公主为你做主,千万不要腼腆,错失姻缘。” 陈红玉心底苦笑,脸上不动声色,抿了抿嘴道:“就此别过,嫂嫂,阿拾,各自珍重。” 时雍点头,“你也珍重!” 离别总是伤感,乌婵不免泪目,拉住她依依不舍,“红玉,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们在京师等你回来。” 看乌婵说着就要落泪,陈萧抬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红玉陪长公主北上,是大好的事,又不是不回来,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这种大男人懂什么姐妹的情感? 乌婵很想瞪他一眼,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多少得给陈萧一些脸面,只是嗯声低头,不再言语。 陈红玉看他夫妻二人的模样,微微勾唇笑了起来。 “大哥要好好待我嫂子,等我回来,最好咱们定国公府能够添丁添口,那我才开心呢。” 乌婵:“呸!嘴坏,快去吧,长公主等你了。” 众人挥别。 陈红玉强压心头的不舍,含笑转头,忽然察觉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已,也许是心里作祟,她条件反射便绷起了身子,寻着那束暗芒望去。 哲布亲王骑在马上,身边跟了一个无精打采的成格公主。 一见陈红玉望过来,成格便拉下脸狠狠瞪她一眼。 “哼!” 除了那天在守陵卫的不愉快,陈红玉想不出自己哪里又得罪这位坏脾气的小公主了,让她这般一直盯着自己发狠。 她抿了抿唇,几不可察地一笑,径直上了马车。 “时辰到。启程——” “启程——” 尽管轻装简从,但天朝上国的长公主出行,仪仗仍是不容小觑。侍卫长罗潮大手一挥,车马兵丁便徐徐开拔。骑马的骑马,举旗的举旗,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嘎查,渐行渐远。 时雍目送宝音的车驾远去,同乌婵携了陈岚往回走时,这才反应过来,好像没有在送行的队伍里看到赵胤。 她心里一惊,四处张望一下。 “婵儿,娘,你们看到赵胤了吗?” 乌婵摇头:“没有啊。” 时雍又回头问了问几个丫头,一个个都说没有见到赵胤,她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人干嘛去了?” 陈岚平静地看她一眼,“是不是昨夜多吃了几口酒。你等下去瞧瞧,别有个头痛脑热的才好。” 说到昨夜多吃酒,时雍就不免有些汗颜,她含糊地应着,“他壮得像头驴似的。哪会吃几口酒就头痛脑热了。娘,不用管他,我们回去收拾行李去。” 陈岚无奈地笑,“你啊。走吧。” 宝音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要离开嘎查。 时雍猜想,赵胤是有一些后续的事情要处理,这才没来送行。于是,便同陈岚和乌婵各自回去,吃早膳,收拾东西,忙得不亦乐乎。 一群人就此分开,一南一北,人员多,行李也多,搞得如同搬家一样,好像整个嘎查驿站都有点乌烟瘴气的感觉。 丫头小厮们捯饬得窸窸窣窣,大黑在脚边欢快地奔跑,隔壁的元驰和玉姬在打架…… 只有赵胤的院子安静得有些过分。 在听到玉姬第十次叫元驰“滚”,而元驰也说到第十次“滚就滚,不滚我是你孙子”后,时雍坐不住了。 “乌婵,我去看看赵胤。你陪陪我娘。” 陈岚笑道:“去吧去吧,娘不需要人陪。” 时雍点点头,急匆匆地出去,在半道上碰到谢放。 他脸上略带焦灼,看到时雍连忙上前,低下嗓子道:“郡主,快去看看爷吧。” 时雍心里一惊,“他怎么了?” 谢放左右看了看,小声道:“都这个时辰了,尚在熟睡之中,都没有起身送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有点像,有点像……” 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时雍更是心急如焚,大步往前走得极快,“你吱吱唔唔做什么?走,我们边走连说。” 谢放飞快地瞄她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迟疑地低低道:“爷的模样很像那次京中大乱时,昏睡不醒,我有点忧心……”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是这样? 那次是误了大事,这次是误了行程,若不是长公主不会怪罪,这就不是小事了。 但是时雍想不明白,为什么赵胤跟她亲近会昏睡,醒来后,身子却又没有半分影响? 而且,也不是次次都会这样—— 难道是他们的姿势不对? 她脑袋有点隐隐作痛,进门一看赵胤果然还没有苏醒,赶紧叫谢放去拿她的药箱,然后备好银针,坐在床沿上,摸了摸男人的脉象,正要举针扎下去,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就睁开了。 “你在做什么?” 时雍愕然。 随即流露出几分惊喜。 “你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赵胤似乎有些头痛,眉头紧拧着,半眯起眼审视般看了时雍许久。 “我怎么了?” 时雍回望一眼。 谢放低头,赶紧退出去,只留他们二人。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稍稍有点不自在,将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要不然,也不会随便轻薄你。还,还爬到你的床上睡觉。原谅我,喝多了——” 嗯?赵胤看她一脸真诚,眉心再次蹙起。 时雍见他不吭声,探探他的额,又摸摸他的脉,神色凝重起来。“赵大驴,你是不是哪里痛?还是有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说话?” 赵胤本想告诉她“爬床的真相”,被她一声“赵大驴”劝了回去。他朝时雍伸出手,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来,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谢放端来的温水漱口,这才缓缓道: “阿拾粗鲁是粗鲁了些,但本座宽宏大量,就原谅你这一次。” 时雍一听这话,觉得羞耻。 对着这么一张俊脸,她怎么能粗鲁呢? 清了清嗓子,她收住表情,认真地转移了话题。 “我方才想了一路,你这莫名其妙的昏睡到底是为什么?你说,该不会是我这个人,有毒吧?” 赵胤一怔,看女子正经模样,哭笑不得。 “不无可能。” 时雍眉头蹙得更厉害了,“那怎么办?我还这么年轻,不想守活寡啊……” 赵胤面色变幻,差点没气出个好歹。 “你男人没死,你守什么活寡。” “呃,我就那么打个比方。”时雍还在想“昏睡”的事情,皱眉徐徐道:“此事实在令人费解。咱们在皇陵里都那样了,你也一直精神抖擞的……昨夜,我总不至于比那天还……还要粗鲁吧?” 赵胤看她一脸担忧,不忍心再逗她了,将她的手拉过来。 “不用思虑太多。这几日你我都很疲累,我昨夜又吃了不少酒,困乏了也是有的。” 是这样吗? 时雍看他神色如常,摸他脉象又无碍,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要注意些。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马上告诉我,我不行,还有我娘,我师父……” 赵胤淡淡一笑,“下次再不会了,一定让阿拾做个完整的小妇人。” 什么叫完整的小妇人?时雍的脸颊登时有些热。 “讨厌。”她狠狠拍了赵胤一下,“赶紧起身啦懒虫,所有人都在等你。” 赵胤一把搂她过来,低头在额角一吻,这才起身传水洗漱。 时雍错愕不已,“赵大驴你学坏了。如此孟浪,还是你么?!” 赵胤勾唇,揉她脑袋,“出去吧,我更衣。” …… 骄阳似火,灿烂的金辉洒在嘎查驿道上。 驿臣带着驿站的一众小吏差役,出门恭送众人,两旁站满了围观的村民。 队伍的中间,一前一后几辆马车徐徐向前,辘轳麟麟而动,队伍最前,一面“锦衣亲军都指挥使”的旗帜在风中猎猎翻飞,马车里的人静寂不语,随行的陈萧、元驰等人骑马而行。 走出嘎查村,车队绕行阴山,慢慢远去,将一座座连绵的山脉抛在了脑后。 “终于要回京了。” 时雍带着大黑坐在赵胤的马车里,撩开帘子看着窗外,心里不由唏嘘。 这一次塞外之旅,如同做梦一般历经艰辛。 再回京,又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章节目录 第697章 京师风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晏,京师。 鼓楼街的“王氏饭馆”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小门小户小饭馆,生意如此兴隆,不免有人说是托了东定侯的福,宋长贵养了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女婿,升官发财只在早晚。但也有人公正的说,亏得王氏有一把好手艺,再普通的食材到了她的手上,都能做出不同滋味。 最紧要的是在王氏饭馆里,总能吃到几味新鲜菜式,王氏的菜,花样多,很讨巧,便是京师城里最好的酒楼大厨,也比她家略略少了那么一点意思。后来甚至有人传出话来,说王氏从明光郡主那里得来了什么宫廷菜谱。这些话传出去,惹得好些体面的大酒楼厨子们也不体面地偷偷来试吃新菜。 王氏也不多话,任由他们学了去。过不了多久,她又能做出旁人没有的菜来。 一番折腾,饭馆生意好了,一有新菜名贴出去,便会引来食客排队而食。消息越传越远,王氏饭馆声名大振,便是京中的达官显贵也常常莅临。此番光景,引来四邻八方的艳羡,也惹了不少的是非。 生意越来越兴隆,饭馆的桌凳已经招呼不了食客,王氏的兄嫂见状纷纷出主意,让王氏另外再盘一个大点的店面,或是干脆关了这小饭馆,出去开个大酒楼,做分号,把生意做到兴庆府,应天府去。 王氏把所有建议她做大的人都大骂了一顿。 “翅膀还没有硬呢,就想学人家起飞。我一个人就两只手,能做得了几个菜?开大酒楼?哼!你们怕不是想我倾家荡产,把手头几个钱都折腾进去。再说了,我阿拾还没有回来呢。我若是开了大酒楼,她回来上哪儿找家去?往后再不要提了。” 王氏不仅坚决不开分号,不开大酒楼,甚至连店面的桌椅都不肯多加两张。 每天早早打烊,饭菜卖完不续。 而且,店中食客,不管是什么身份,一律讲究先来后到。当官的经商的,都没有提前预定的说法。为此,她得罪过人,碍于她有个了不得的女儿和女婿,又得公主垂青,尽管无数人编排这王娘子得了便宜卖乖,狂妄自大,但除了眼红,谁也拿她没有法子。 更气人的是,她越是如此折腾,小饭馆的生意就越好,生意蒸蒸日上,饭菜供不应求。 那个时候,时雍从三生崖坠落黄泉谷,杳无音讯,生死未知。 宋家人就是靠着这个饭馆的忙碌支撑,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等待的日子。 赵胤远赴兀良汗前,来探望过宋长贵和王氏,但是他没有告诉这二位时雍的下落,一是为了保密,怕他们将事情传扬出去,二是北上的结果未知,他也怕二老忧心。 然而,王氏是个精明人。 虽然赵胤没有明说,但王氏见他特地带走子柔和春秀,心里便有了计较,觉得自家闺女可能有下落了,姑爷带走两个丫头,定然是去伺候她呢。 自打那时起,她就整天盼着念着等着,巴不得哪里一睁眼,阿拾就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同她斗嘴,惹些事来,招她心烦。 再后来,京中常有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传出。茶馆、酒肆、包括王氏的小饭馆,总会有人高深莫测地说起一些明光郡主的事情,但只要王氏上前询问,人家便三缄其口,含糊其辞地笑。 王氏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想听到消息,又怕听到坏消息,就这么过了一段日子,终于有一天,一个从北边来的驿使骑着高头大马停在王氏饭馆的门口,递给王氏一封信。 宋长贵当差去了,王氏不识字,又不怕拿给旁人看去,赶紧让人去把学堂里念书的小儿子宋鸿叫回来给他娘念信,这才确定了阿拾活着的消息。 那一天,王氏喜极而泣,关了饭馆,在内厅里摆上好酒好菜,一家人吃了酒抱头痛哭。 今日是继上次关门歇业后,再次关门闭户的大日子。 王氏早早就让宋长贵写了个告示贴出去,说是打今儿起,“王氏饭馆”要歇业十日,休整休整。 生意这么好,说关门就关门,还一关就十天,不得不说王氏任性。 不满的人嘟嘟哝哝。 有消息来源的知情者,却是传出了风声。 “听说宋家大姑娘……不,明光郡主要回京了。” “唉,宋家人命好,养了这么个会招金疙瘩的姑娘。” “可不么,掉崖都摔不死,不是神仙就是妖啊。” 王氏饭馆对面的茶肆里,热闹得如同一锅沸腾的滚水,一群人加入了议论。 若要分辨善与恶,一个嫉字最懂人。 这个世间,从来不缺嫌人穷,妒人富,盼人倒霉的人。 在众人眼中,宋家命运的起起伏伏,不无系于宋阿拾一人之身。时雍的死里逃生,不知刺激到了多少人。 因此,有人起头,就有人捧哏。 “不是神仙就是妖,这话怕是说中了。” 一个人故意压低嗓子说得神秘莫测,马上就有人凑上前去要探听个究竟。 说这话的是一个叫鲍仲炬的老秀才,身形削瘦,白面长须,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鼓楼这边没有人不认识他,当着面儿叫他一声“鲍三爷”,背地里无不嘲笑他“眠花卧柳、狎妓饮酒”,把好端端一个殷实人家搞得家徒四壁。 不过,别看他如今是个穷酸老秀才,但鲍三爷有学识,还常在烟花柳巷里行走,酒色朋友多,消息也广,常常知道许多普通百姓打听不来的内幕,故而他还是很得人喜欢,不少人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吹牛。 鲍三爷很享受这种崇拜的目光,摇着一把折扇,懒洋洋地笑道: “道听途说而来的闲话,做不得真,做不得真呀。你们都别问了,我可不敢乱说。”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么被吊起来的。 鲍三爷越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众人越是恨不能扒开他的嘴巴听真相。 “快说啊,三爷。” “说,今儿的茶钱,我给三爷结了。” “瞧你什么德性?三爷是缺一碗茶钱的人吗?对面王氏的卤猪耳朵和青梅酒还不快弄些来,给我们三爷吃着?” 这时,就有人说:“王氏歇业了。十天。” 鲍三爷打量着众人,摆摆手,“吃喝就不必了。咱们哥几个就摆几句闲话罢了。你们听了就当耳边吹了个小风。风吹过去了,就忘了。” “是是是,明白,明白,达官贵人的事情,你我哪里敢胡乱嚼舌,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鲍三爷笑了声,朝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凑近,这才低着头,声音幽幽地说道: “这个宋大姑娘,不是妖,也是鬼。总归是个邪物就是了。” 众人齐齐抬头看着他。 鲍三爷扫视众人,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字说得凝重。 “宋大姑娘,就是借尸还魂的时雍。” 时雍两字入耳,四周突然寂静。 女魔头时雍? 死在诏狱的时雍? 一阵惊悚的酥麻感从脊背蹿起。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有人小声质疑。 “世间竟有死而复生的事?真的假的?不敢信啊!” 鲍三爷轻哼一声,说得意味深长。 “三生崖上,有楚王认人在先,宋阿拾亲口承认在后。你说是真是假?” …… 得知阿拾今儿抵京,宋家院子洒扫庭除,上上下下齐动手,院落里外整洁得一丝灰尘都寻不见,按王氏的说法,人在地上打个滚儿起来还得干干净净才行。 王氏灶上生着火,炖汤备菜,还时不时跑到院子里指挥洒扫,两条腿就像装了发条似的,亢奋又激动,忙个不停。 一旦看到哪个在偷懒,保准要被数落一通。 骂人的高兴,挨骂的人也喜气洋洋。 “大娘,莲子要去皮么?郡主还没有到呢,会不会早了些?” “让你去你就去,阿拾进门就要吃的,你不去它的皮,我就去了你的皮。” “娘,粉蒸肋排备好了。” “先放着,等得了信儿再上锅蒸……” 王氏的声音刚刚落下,就听到予安从外面喜滋滋地喊着跑了进来。 “大娘大娘,回来了,回来了。我见着几匹马往咱们这边过来,想来是侯爷和郡主到了。” 王氏一听,笑逐颜开的脸登时慌乱起来,一副忐忑的模样。 一边匆忙摸摸头上的乱发,一边解开腰间围裙,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 “几匹马,几个人?” “两匹马,四个人。” “四个?那定然是阿拾了。” 王氏领着宋香宋鸿几个飞快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恰好在饭馆门口迎上从马上一跃而下的朱九和许煜。 还有两个被他们带回来的小姑娘,一个是春秀,一个是子柔。 王氏一愣:“怎么是你们?朱九爷,阿拾呢?侯爷呢?” 朱九知道他们担忧,赶紧将书信奉上,笑吟吟地看着王氏。 “大娘,这是郡主给您的信。侯爷和郡主一路上舟车劳顿,不免疲乏。队伍里又有诚国公府身怀六甲的娇客,着实不敢走得太快,今夜赶不回京了。恰好路过庆寿寺,侯爷和郡主决定去拜访觉远大师,暂居一夜,明日返京。郡主说,让大娘您甭惦记她,把好吃的备好就行。” 王氏听得眼圈都红了,啐怪一声,将信牢牢抓在手里。 “晓得老娘不识字,还给我写劳什子的信。晓得庆寿寺晦气,还去投宿,这杀千万的当真是不长记性!” …… 章节目录 第698章 拦驾喊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阴山嘎查回到京师,路程遥远,又带着怀孕的玉姬和时雍、陈岚、乌婵等女眷,队伍行程缓慢,一路走走停停地行来,到达顺天府地界时,已是这一年的八月二十八。 一过中秋,天气渐渐转凉,时雍也不爱出去骑马了,每日窝在赵胤的马车里犯秋困,比身怀六甲的玉姬看上去更为慵懒几分。 “空山新雨小秋寒,罗衫半垂倚赵郎。” 时雍从来不喜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可是,此时此刻的光景,当她看见被烈火焚烧的霄南山重新焕发的绿意新生,闻着从庆寿寺传来的香烛烟火,听着木鱼梵音穿透空山而来,不由自主就想表达一下感慨。 “谁知宝刹当日事。谁知宝刹当日事,侯爷……我接不上了。” 赵胤正半阖眼眸休息,听她说来,慢慢睁眼看过去,一言不发。 时雍微微一笑,说得理所当然,“下一句归你。” 赵胤顺着她撩开的车帘望向山间雨林的景象,眉心微拧,声音淡淡浅浅地道:“归来何必话悲欢?” “我只是突生感慨而已……”时雍以为这家伙在说她,刚回了一句,见赵胤黑眸流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分明就是在笑话她“不会做诗非得吟”。时雍又收住话头,琢磨一下,顿时坐直身子,朝赵胤竖起了大拇指。 “高。” 空山新雨小秋寒,罗衫半垂倚赵郎。 谁知宝刹当日事,归来何必话悲欢? 一句画龙点晴,将她难以描述的千思万绪和对当日发生在庆寿寺三生崖的悲苦感慨都化作无形。 似无形,又有形。 时雍再次将全诗复述一遍,整个人突然就“活”了过来,得了几分做诗的趣味儿,将赵胤和自己狠狠夸奖一番,惹来赵胤摇头失笑。 “瞧不起我的文采是不是?” “不敢。” “那你摇什么头?” “舟车劳顿,脖子酸痛。” “那你又在笑什么?” “阿拾想看我哭?” 时雍正与男人笑闹,前面传来一阵疾快的马蹄和喧嚣声,紧接着便听到谢放的声音。 “锦衣卫大都督车驾在此,何人挡道?” “大都督!是大都督!我们找的就是大都督……” 一听这话,时雍撩开了车帘往外看出去,但见山林间那条通往庆寿寺唯一的泥土大道上,站了十来个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年纪不等,一个个脸上都有焦灼之色。 “请大都督帮帮我们吧。” “求大都督做主,救救小儿吧。” 百姓中间有一个男子神情格外激动,说着竟是跪拜下来,谢放回头看一眼,走近车马。 “爷……” 赵胤道:“让他上前来说话。” 谢放低头,“是。” 那个跪地磕头请求帮助的中年壮汉被唤了过来,抖抖擞擞的在赵胤车驾前拜下,一直低垂着头,几乎不敢看赵胤的脸。 “求大都督救救小儿,求求大都督主持公道。” 赵胤从车窗望出去,淡淡道:“何事?你且说来。” 那人道:“我们都是霄南镇外的村民,小儿前日与几个同村顽童上山行猎,被庆寿寺的和尚指责偷劫了寺中神物,小儿素来胆小,慌不择路地逃跑,误坠山涧,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同村小儿回来报信时,小的已然鞭责询问,他们都言,小儿不曾偷窃寺庙神物,大都督,如今小儿生死未卜,还平白背上一个偷窃之罪,着实是冤啦!” 他一恸哭,背后那一群村民跟着喊。 “请大都督为民做主。” “庆寿寺的奸僧仗势欺人,求大都督为百姓做主啊!” 有人喊,就有人应。一时间群情鼎沸,怒气扑面而来,激动万分。 “奸僧作恶多端,杀人污蔑,望请大都督惩处凶手,按律诛之。” 赵胤望着骚动的人群,目光微微泛冷,语气却极为平静。 “你等携刀带棍,是准备去往何处?” “大都督!”那中年壮汉嗓门大,闻言,好像生怕赵胤误会他,激动地喊了一声,又回头看着自己的同伴,“这些都是村中青壮,我们寻不到孩儿,实在无法这才准备去到寺中,向秃驴们讨要说法。” 赵胤道:“为何又拦驾在此?” 那汉子再道:“我等庶民草芥,若能找人做主讨要公道,又何苦真刀真枪拿命去拼。请大都督诛戮恶僧,为百姓做主啊。” 觉远是大晏僧录司禅教,多有贤名,与朝廷关系也极为亲厚,此事霄南镇可能无人不知。若不是出于无奈,想必没有人会去惹庆寿寺的和尚。 只不过,觉远自小在寺中出家,一生断恶修善,对庆寿寺僧侣管束也极为严苛,怎会与霄南镇的百姓过不去? 时雍第一反应是,此事定有隐情。 赵胤自然也不可能听信村民的一面之词,就去定庆寿寺僧侣的罪。 事主为情绪主导,对事对人瞎编乱造也是有的。 赵胤道:“本座正要去庆寿寺拜会觉远禅师。这样好了,你们放下武器,派两人与我同行,到了寺中再问说法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赵胤也不催促,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 “好。”那个儿子不见的中年壮汉咬牙拍板,扭头指了指人群里的人:“大哥,小二。你们跟我走。” 说罢,他又对赵胤说道:“这是我哥和侄子。” 谢放见状,大声道:“劳烦诸位父老让让路,容大都督车驾通行。” 那壮汉也不停的挥手叫喊,“你们都听大都督的话,回村等候消息吧。相信大都督会为我们做主的。”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不停朝赵胤作揖,千恩万谢。 时雍看来,突然心酸。 一个小民的生死在高高在上的皇权和时代的浪潮里,实在微不足道。若不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又哪里去讨得公道? 车驾徐徐而行,两侧站满了拿着柴刀棍棒的村民。 时雍瞥一眼面色沉静的赵胤,淡淡道:“经过这件事,我突然发现侯爷在百姓中的声名,或许没有那么恶劣。” 赵胤侧头望来, 时雍望着他眸中凌厉,似笑非笑,“他们如果当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又怎会求到你的跟前来?” 赵胤道:“凑巧罢了。没得选择。” “唔。”时雍点点头,笑着说:“看来侯爷很有自知之明嘛。” 赵胤冷冷哼声,目光微微垂下。 “这个觉远不知在搞什么。” 章节目录 第699章 不见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么? 时雍想了想那个老和尚的模样,摇了摇头。 “倒也未必与他有关。只是,庆寿寺僧侣众多,觉远大师徒孙满堂,既然能出一个慧明,保不准就会再出什么慧光,慧通,慧圆,慧鬼,慧妖……老和尚年纪也不小了,哪能事事都亲力亲为?被人钻了空子也不奇怪。” 赵胤瞥她一眼,失笑,“你这嘴。” 时雍挑挑眉,“我说得不对么?” 赵胤叹息,“对。” 这次回京,他们原本不用从霄南镇经过,正是因为要去庆寿寺拜访觉远大师,这才特地绕道过来。 一是元驰心血来潮,要让觉远为他腹中胎儿占卜掐算一下。 从玉姬有孕开始,这个孩子怀得就不太平顺,三不五时的胎象不稳,玉姬本人也十分的作,若不是随行有陈岚、褚道子和时雍三大医师保命,孩子早就折腾没了。 元驰战战兢兢,总觉得是这个孩子的命数不好,想找觉远化解化解。 至于赵胤和时雍,也不是单单只为陪同。今年三月发生在庆寿寺的事情,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他们都想顺便上去点个香。 为那一夜枉死的冤魂。 因此,哪怕他们明知道元驰非得上庆寿寺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满足玉姬对狄人谷的思念,还是没有反对。 如今半道上又遇上这么一桩事情,再前行,更觉内心恻然。 昨夜下过雨,山林里空气清新,静谧而安宁。 时雍的脸贴着赵胤的肩膀上,瞧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头看着他。 “侯爷,你快给我看看。” 赵胤扭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看什么?” 时雍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里。” 赵胤沉默,低头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 时雍翻翻眼皮,无奈地看着一本正经的男人,“我是指我的脸。” 赵胤沉眉,又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很好。” 时雍愕了愕,差点笑出声来。 “我是说,你给我看看脸上的疤痕,淡了一些没有?” 赵胤横过手来拢住她的肩背,仔细看她片刻,有条不紊地将她垂落的发丝捋在耳后,“淡了。” 时雍皱眉,“还看得清楚吗?” 赵胤嗯了一声,“无妨。” 一听这话,时雍心都碎了。 这不就是说疤痕还是很明显,能看得清楚么? 她睁开眼来,满是怨对,“完了,我不敢回去见爹娘了。” 女子对容貌的执着,男人很难感同身受,尤其赵胤这样的男人,在他看来,如今的阿拾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钟灵毓秀、姿色风流,已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不必在意。” 他又紧了紧时雍的手,想了想,补充一句。 “爷又不嫌你。” 时雍撇紧的嘴巴,很是下弯了几分,觉得赵胤这分明就是无奈的安慰。 她低下头去,双手捂住脸颊,“不知还能不能恢复如初。若是不能,侯爷就另娶吧。” 赵胤:“……” 看这丫头如此在意容貌,他又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 “我看看,也许再看就看不清了。” “别看。”时雍转开脸,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丑得很。” “傻孩子。”赵胤用力将她身子揽入怀中,不让她再挣扎,另一只手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片刻,“绝代佳人,世无第二。” 噗! 这么明显的假话,把时雍逗乐了。 她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哈哈笑个不停。 “你也夸得太离谱了。以前脸上没留疤,在你见过的美人里,只怕也是姿色平平,更别提如今了……” 赵胤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旁人美丑与我何干?” 没有女人不喜欢听所爱之人的情话,时雍也是如此。更何况,这些甜言蜜语来自千年榆木赵大驴? “好吧,小女子就领受了。” 她朝赵胤眨了个眼,腻在他怀里,又柔声低低地道: “不过往后这些话,侯爷要常说才好。” 赵胤低笑,“不腻么?” “不腻,听多少次都不腻。” “好。”赵胤顺着她的长发,又将双臂收拢将她搂得更紧了几分,声音低暖得仿佛有春风渗入骨头。 “再来庆寿寺,更觉庆幸。差一点,我就失去阿拾了。” 一声感慨,仿佛庆寿寺的香火味,都飘荡在鼻端了。 近了,更近了。 时雍听着赵胤的心跳,胸口也是鼓荡了几分。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们回京就成婚,再往后侯爷就是我的人,失去什么都不会再失去我。” 从北往南的这些日子,二人每日里相处,感情弥久生温,早已如胶似漆,又不得不克制自己。恨只恨路途遥远,不能马上回京完婚。如今听时雍道来,赵胤心中一荡,双臂一收便抱紧了她。 “说的什么胡话?你是爷的人。” “那爷也是我的人。难道不是吗?赵胤,你敢不承认。” “……” “是不是?说话。” “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时雍想到久违的大婚,心情突然沉重了几分。 “眼下,我什么都不担心,就只担心我娘。” 这一路上,陈岚其实都很平静,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悲伤情绪来。可是,她越是如此,时雍越是担心她,偏偏陈岚的性子不是个爱向人倾诉的,不论时雍怎么哄她劝她,她都不肯吐出半句心声。 一个人的情绪闷在心头久了,是会生大病的。 “希望在我大婚之日,能看到我娘开开心心的样子。” 赵胤点点头,没有接话。 时雍又猛地扭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问他。 “我有告诉过你吗?我师父好像对我娘很是爱慕,我很想搓和他们,可是我旁敲侧击的问过我娘,她什么表示都没有……侯爷你说,我娘到底怎么想的?” 拿感情的问题来问赵胤,属实是为难他。 时雍看他皱起眉头,叹息一声,本没想再要答案。 不料,赵胤却突然开口。 “谁说无心之人不痴心?” 时雍微怔,看着他一脸惊讶。 咚! 庆寿寺的晚钟敲响。 仿佛,就落在人的心上。 …… …… 车马行人在寺门停下。 一行僧侣迎了出来,领头的人看到赵胤下马便当先施礼。 “庆寿寺知事僧、觉远法师座下弟子慧光,恭迎东定侯大驾光临。” 慧光的身后,一众僧侣齐齐行礼。 “恭迎东定侯!” 庆寿寺还真有个慧光和尚? 时雍嘴角扯了扯,忍不住轻瞄赵胤一眼。 这个迎接的阵势很是盛大恭敬,可是时雍瞧着却有些不得劲。 在她的印象中,觉远那个老和尚就不是一个十分讲究礼数的人,颇有几分清高自傲,更是不会做出“组织正在做晚课的僧侣,一起前来恭迎大都督”这等表面功夫。 赵胤似乎也有所察,平静地扫过众僧,轻抬手臂,“免礼。” 声音未落,他又缓缓道:“本座特地前来拜会觉远禅师,烦请慧光师父通传。” 慧光双手合十,道一声佛号,面露微笑道: “不敢隐瞒大都督,此事说来着实不巧,师父自十日前闭关修禅,吩咐了弟子们不得打扰。大都督只怕要多等几日……”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望向赵胤。 怎会这么巧? 觉远禅师闭关了,山下的村民就出事了,还直指庆寿寺“奸僧”害人? 她心里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轻扫慧光和尚。 “也好。不知禅师何日出关?” 慧光看了看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眉头不经意的皱起。 “这个……师父闭关前没有交代。开悟识道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僧不敢妄自猜度。侯爷若是不便,不如先行返京,待来日师父出关,小僧再行禀报,让师父亲自到府上来拜访。” 赵胤沉眉,淡淡道:“本座方便得很。” 人家越是不方便,他越方便。时雍觉得赵胤这话简直是直取要害,慧光始料不及,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不过转瞬又恢复了常态,笑容可掬地吩咐弟子带人入寺,安排厢房住下。 赵胤绝口不提村民喊冤之事,那三个随行的村民,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谢放使眼神摁下。 不过,三人已来过寺中交涉多次,一迈入门槛,几个和尚便已认出了他们。 “慧光师兄……” “无妨。”慧光抬手阻止,低声说:“大都督问起,照实交代便是。” …… 章节目录 第700章 争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日头刚近黄昏,天空便已阴沉一片,禅房里的光线更是不好,掌了灯仍是昏暗。 该安置的人都安置下去了,赵胤叫谢放拿了张官帽椅,坐在屋檐下。元驰、陈萧、乌婵、谢放等人都陪在一旁,只有时雍拿了一个木墩子坐得较远的地方,看着禅房的黑青瓦片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那个丢了儿子的村民名叫赖顺,他的妻子有眼疾,做不了什么活,一家老小全靠村里那三分薄水田和他进山行猎来养家糊口。两人膝下就那么一个宝贝疙瘩,视若珍宝。 “大都督,奸僧逼死小儿,又在您跟前腥腥作态,您千万不要被他哄骗了去,一定要为百姓做主啊。” 孩子掉下山崖,他们想来已经是做好了收尸的准备,只是不甘落下那口气,一定要为小儿讨回公道便是。 谢放看了赵胤一眼,轻声道:“你们不必着急,我家爷已经派人去寻。说不定令郎福大命大,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赖顺望了望天色,说道:“官爷是个善心人,好意宽慰小的。只是,小的心下十分明白,那样高的山崖掉下去,小小孩儿,哪里还有活路……” 说着他抹起了眼泪,“我儿常年在山间行走,认得路的,若他当真无事,早已寻了回来……” 赖顺三人的言词,找不出漏洞,看上去也不像作假。 那么,这庆寿寺的和尚就当真有问题了。 陈萧沉稳,一言不发,而元驰说话,那就直接了许多,“阿胤叔,我看那慧光秃驴不像个好东西,要我说,把人带到面前,好好审他一审才好……” 正巧,慧光带了两个沙弥前来奉茶,元驰看到那一角僧衣,赶紧闭上嘴巴,不冷不热地瞄他一眼,脸上倒也不见几分尴尬之色,一拂袖子便道: “我去房里瞧瞧玉姬,告辞。” 这家伙说走就走,不给人留脸面。 慧光自然也没有同元小公爷置气的道理。他愣了愣,看檐下坐了这么多人,似乎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有问,一脸和气的笑。 “褚位贵客大驾光临,鄙寺粗茶淡饭,没什么可招待的,小僧便自作主张,将师父的雨前龙井拿了出来。师父说,这是陛下赏赐下来的,他平常都舍不得喝呢。” 赵胤面色不变,“多谢慧光师父。” 时雍却扭头,不客气地笑问:“觉远禅师闭关,慧光师父便可以做得了他老人家的主了吗?” 慧光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师父节俭惯了,平常衣食住行都极是简单,但他老人家有过吩咐,若是来了贵客,便捡着最好的招呼。小僧想,侯爷一行,当得是贵客了。便是师父出关,也不会为了一筒茶叶怪罪弟子的。” 时雍笑吟吟地道:“如此说来,慧光师父很得觉远禅师看重。在这庆寿寺里,就数你说话最管用了吧?” 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半开玩笑半认真,慧光即使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也不好反驳,只得顺着她说下去。 “郡主说笑了。上有首座监院,我一个知客僧岂敢逾越。” “哦。”时雍点点头,流露出一抹小姑娘般天真无邪的笑,“原来寺庙里有这么多规矩,长见识了。多谢慧光师父指教。” 她看赖顺三人频频对慧光流露出愤愤之态,知道这层纸其实已经包不住火了,于是,莞尔一笑,与赵胤交换个眼神,又故作无知地询问。 “那若是有弟子犯了寺规,该找何人负责?又由何人处理?” “这……” 慧光迟疑一下,目光扫过赖顺等人,微微一笑。 “按说当由僧值来纠责寺中僧侣纪行操守和坐卧行立,并对违规僧人照寺规处罚。但是,鄙寺自道常师祖以来,未设专职僧值,一惯由首座西客监寺知事等人轮值。眼下恰由小僧负责。” 说到此,他转过身去,朝众人施了个僧礼,再抬头直面赖顺等人,主动说起此事。 “实不相瞒,这几位施主对鄙寺可能有些误会,与小僧也曾有龃龉,想必侯爷已然知晓……” 赖顺第一个不服,大声吼着打断了他:“我儿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全部拜你们这些奸僧所赐,何来的误会?大都督,这奸僧惯会花言巧语。我们先头来寻人时,他也是如此,概不告之小儿下落,满口谎言地蒙骗我等,害得我们满山寻人,奸僧心思好不歹毒。” 慧光抿了抿嘴,摇头一叹,不理赖顺,只面对赵胤等人说话。 “事由原委,诸位想必已从这几位施主嘴里听来一些,既如此,也听听小僧之言如何?” 断案就没有只听取苦主一方说话的道理。即使是案犯,也得给他说话的机会。 更何况,这里是庆寿寺,他们原本也没有完全听信赖顺等人的一家之词。 赵胤眯了眯眼,“慧光师父,但说无妨。” 慧光看他面色平静,显然没有责怪的意思,明显松了口气。 “劳烦诸位再辛苦辛苦,随小僧前往藏经阁,一看便知,到底是鄙寺冤枉,还是这几位施主无良。” 看他说得笃定,赖顺等人变了脸色,警惕地看着他。 “奸僧,你又要瞎编什么来哄骗大都督……” 慧光仍不理会他们,转身侧过,朝赵胤等人做了个“请”的姿态。 赵胤神色淡淡地起身,目光无波无澜地掠过那一盏茶。 “可惜了这盏雨前龙井。走吧,瞧瞧去。” 禅房住有女眷,陈萧带人留了下来。他留下,乌婵自然也不便随行,而其余人等则是前呼后拥地随赵胤而去。时雍对寺中之事本就有些兴趣,自然不会错过一探究竟的机会,她推开土墩,便跟在了赵胤的身侧。 赖顺三人也一并前往。 一路上,气氛沉重,但无人开口。 时雍瞧那慧光沉稳温和的模样,不由就想到了慧明和尚。 比起他的大师兄,慧光和尚分明更为“知客”,也许是负责寺院接待安排的事情久了,这个人锋芒不显,设茶茗斋随和谦逊,做事也更为谨慎。 不过,若是觉远再出一个慧明那样的宝刹高徒,还被委以知客僧的重任,那老和尚当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圣名,更对不起他死去的师父道常了。 就在时雍不停审视慧光便在心里琢磨的时候,慧光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就是藏经阁,烦请诸位施主,随我而行,切莫四处走动。” 时雍好奇地问:“这个……是有什么说法吗?” 章节目录 第701章 各说各有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慧光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凌厉地扫过赖顺。 “说来此事,还是拜施主家的小公子所赐。” 赖顺再次变脸。 “你胡说八道什么?” 慧光沉声道:“前日,鄙寺照常开门迎客,入寺进香、参拜的人络绎不绝。谁知,几个小公子偷偷跑到藏经阁,爬到菩萨顶上,捉弄守阁弟子,当场以小便淋头……守阁弟子见他几个年纪尚幼,未打未骂,只是好言相劝,让他们快些出去找寻父母。原以为他们是来寺中进香的孩童,守阁弟子只将人轰出去,并未作他想。为免秽气污了佛祖,守阁弟子匆忙闩上房门,回房更衣。岂料,这几个小公子当真顽劣,竟然人叠人地翻墙而入……” 说到这里,慧光的眼睛盯住赖顺。 “这位施主的小公子,更是大闹藏经阁,将鄙寺收藏的经书掀了个七七八八,并在守阁弟子追逐时,放火焚烧。即便如此,守阁弟子也没有伤他性命,若不然,几位小公子又怎能完好无损的回去报信?至于令郎,实是他做贼心虚,不慎跌入崖下。鄙寺已派人去寻,奈何山崖陡峭,树木繁多,目前暂无下落。” 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到这里,慧光这才换了一口气。 “如今,藏经阁的经书尚未清点完毕,阁中一片狼藉,小僧这才恳请诸位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损坏了经书。” 原来是熊孩子作恶呀? 若当真是几个孩子闯入人家寺庙中干了这事,也怪不得和尚生气了。 就算是不幸掉入悬崖,说得难听点,也是活该。 “奸僧胡说八道!”赖顺气得涨红了脸,吼叫道:“我儿素来晓事规矩,以前陪他娘来寺里进香,从无错处,怎会突然就做出这等蠢事来?” 慧光猛地扭过头,冷冷道:“这就要问令郎了!” 不待赖顺反驳,慧光又对赵胤道: “最让小僧忧心之事,是藏经阁珍藏的《血经》一部,随之失窃。故而,侯爷这时前来拜访师父,小僧焦头烂额,这才不敢挽留侯爷住下。原本是想先处理好家事,等师父出关有个交代……唉,既然侯爷留了下来,那小僧只能说个清楚,让家丑外扬了。” 赖顺猛地冲了过去,“大都督,他在撒谎!小儿连藏经阁在哪里都不知,怎会大闹藏经阁?” 听到赖顺的喊叫,慧光也低头施礼。 “恳请侯爷为鄙寺做主。” 这当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赵胤没有多说,目光浅淡地掠向面前的二人。 “慧光师父前头带路吧。” 慧光道:“是。” …… 藏经阁红墙青瓦、单檐翘角,建得古朴典雅,阁中油漆彩画,碑文雕刻都很是别致生动, 但是,其间的惨状,比时雍的预想更为严重几分。 经、史、子、集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由于阁中藏书过多,许多地方厚厚地堆垒在一处,还来不及清理。各类珍藏的儒、释、道经书文史,也是损坏的损坏,踩踏的踩踏,整个藏经阁里惨不忍睹。 看这一副狼籍模样,若当真是熊孩子干的,时雍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赖顺等人显然不服慧光的指控。 “村中小儿回来,没人说到了藏经阁,更没有人说损了经书。你们凭什么说是我家小子干的?” 慧光的脚小心翼翼的在满地的经书文史中走动,然后低头捡起一本《金刚经》,摊在手上示意众人来看。 “请侯爷过目,这是否小儿足迹!” 赵胤慢慢从他手上接过经书。 慧光看到赖顺变色的脸,沉声道:“前日下雨,几位小公子入寺,脚上都有泥印湿泞,看这脚印分明就是孩童所有,小僧也做不得假。” 赖顺道:“如何作不得假?你庆寿寺又不是没有小沙弥,随便叫来一个,在藏经阁里走一走,不是就可以赖到小儿身上了?” 一听这话,慧光脸上略有恼意。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对佛祖起誓,所言句句属实。再有,小僧与令郎和施主无冤无仇,岂会以损坏寺中经书的方式,用以污蔑几个孩童?哪有这种道理?” 他又是起誓又是讲理,赖顺被他的话震住,有些哑了口。 毕竟藏经阁的狼藉看得见,慧光又慎重地对菩萨起誓,看似也不像说谎。 “我想不通。”赖顺看着眼前杂乱的经书,自言自语般喃喃,“小儿虽说生得敦实,但生性胆小,在村中连招猫逗狗的事情都没有干过,村民谁不夸他一句老实孩子?难不成他是入了魔么?怎会干出这等事来。” 慧光看他一眼,“事实摆在眼前,鄙寺的损失,小僧都没有来得及与施主清算,难不成施主还要一口咬定是鄙寺逼死令郎,要让鄙寺赔你银子安魂不成?” 听他说到“赔银子安魂”一事,赖顺脸上有些羞红的颜色。哪怕心下已经有些信了慧光的指责,但嘴上仍然不肯承认。 “空口无凭。一个脚印就指我儿犯事,还有没有王法了?哪个晓得是不是你寺中小僧干的?” 慧光生气了:“鄙寺僧众,一律脚着沙弥鞋。侯爷可派人取来对比,与这藏经阁的脚印,是否一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听得时雍有些头大。 总算是体会到了古代断案的难处。 既无监控又无鉴定技术,各说各话,如何判定谁真谁假? 几个人的争吵声,在空寂的阁中传出回响,听得人很是心烦,可是赵胤却十分平静,垂下眸子看了片刻那个脚印,又在慧光的带领下,沿着藏经阁走了一圈,突然将《金刚经》握紧,停下脚步。 “慧光师父,你方才说的《血经》是何物?” 慧光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赵胤身边的人,低低道:“可否请侯爷借一步说话?” 赵胤点点头,将那一本踩了脚印的《金刚经》递到时雍的手上,便负起只手随慧光走了过去。 时雍无语。 百无聊赖的等候,她展开经书,看着被踩踏的鞋印。 “侯爷……”慧光一直走到偏殿,等赵胤站定,见四下无人,这才说道:“《血经》出自道常师祖,实乃我庆寿寺镇寺之宝。我听师父说过,此经系道常师祖以自身鲜血,伴以金粉、红铜、朱砂、珊瑚、松石、珍珠等物写就,载以师祖毕生所学。只此一本,别无其他。此番失窃,小僧当真是愧对师祖,愧对师父,死不足惜呀……” 看他说得眼眶泛红,赵胤的双眼微微眯起。 “既是道常法师所著,就没有再抄写留存么?” 慧光摇头,“师祖手书《血经》,历时十载。师祖珍而重之,从不予外人看。师祖圆寂之前,特地打造了一个铁制庋具,用以收藏。寺中僧众莫说抄录,得见《血经》者也不多。师父说,师祖曾有交代,《血经》所载内容,概不可为人所观。否则,将要天下大乱。这些年来,寺中僧众也恪守遗言,从未有人动过打开铁锁,看一看《血经》的想法。” 赵胤听完了原委,皱了皱眉头。 “既是铁制庋具,其重量必定不小,一个小儿如何能带走?” 慧光道:“回侯爷话,庋具尚在。只是铁锁被毁,里头已空无一物。” 赵胤四下里扫视一眼,“庋具在何处?带我看看。” 慧光道:“侯爷,这边请。” …… 时雍没有听到慧光与赵胤交代《血经》的那一段话,但她随同赵胤进入了藏经阁的暗室,看到了一个大开的铁箱。 锁头是被人撬开的,里面空空荡荡。 时雍看了看这个暗室,心里微惊。 “一个小孩子是如何得知藏经阁有暗室,还能徒手开锁,盗走血经的?慧光师父,你确定,当日除了那个猎户的儿子,再无旁人进来过?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寺中僧侣,监守自盗?” 慧光道:“郡主有所不知,前日那小儿逃跑,便是藏在这个暗室之中,而守阁弟子并不知阁中有此暗室,更不知开启之法。这才会被他耍得团团转,最终害得藏书被毁,《血经》失窃……当然,小僧也责无旁贷。若是那天早些过来,兴许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赵胤侧目,“事发时,你在何处?” 章节目录 第702章 问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慧光微微一怔,目光里出现肉眼可见的闪躲。 在赵胤锐利的眼神注视下,他顿了顿,这才躬身施礼。 “小僧在禅院与兴州府远道而来的玄慧大师。听他说经讲禅。” 赵胤道:“可有人证?” 这次慧光镇定了许久,回答也迅速,“玄慧大师可为小僧作证。” 没想到,赵胤会步步逼迫,接着问他:“玄慧大师现在何处?可否让本座一见?” 赵胤的怀疑仿佛就写在字里行间,慧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但他仍然强忍着心头情绪,平静地回答。 “侯爷,玄慧大师在事发当日已然离开庆寿寺。若侯爷还要问他去处,恕小僧无能为力,玄慧大师云游天下,行踪飘忽不定,小僧着实回答不来。” 赵胤眯起眼注视他,淡淡道:“如此巧合?” 慧光脸上有点挂不住,笑容也略略别扭了几分。 “听侯爷的质问,莫非是怀疑小僧监守自盗不成?” 赵胤道:“本座怀疑任何一个有机会作案之人。此事关系庆寿寺镇寺之宝,道常法师亲书《血经》,那便不再只是你庆寿寺的家事,而是大晏朝廷的要案。在失窃案没有明朗之前,你与寺中弟子,每一个人都脱不开嫌疑。” 庆寿寺的经书被盗,说来是寺中的私事,可是,锦衣卫素来仗势欺人,赵胤更是独断专横,他说这个案子不是家事,而是朝廷要案,谁又反驳得了? 慧光一时语迟,脸色白了又白。 “不知侯爷这么说……意欲何为?” 赵胤漫不经心地调头,“本座要亲查《血经》失窃案。” 见慧光脸色微沉,赵胤平静地道:“觉远法师身为僧录司禅教,又是庆寿寺主持。发生这事,他自当出面协理此案。慧光师父,去请吧。” 慧光脊背一僵,“侯爷,小僧已道明原委,师父闭关期间概不见客,寺中大小事务皆由我与监院等人负责。侯爷需要什么协助,大可差小僧去办……” 赵胤冷笑一声,黑眸冷冽,扫向慧光的视线如若寒冰罩面。 “慧光师父,本座不是在跟你商量。” 换句话说,这是命令,也是最后通牒。 命令他去请闭关的觉远出来主持寺中僧务,若是拖延或再找借口,那就是与朝廷与锦衣卫与他赵胤为敌。 慧光脸色有点不好看,嘴唇颤动几下,似乎想争辩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低头施了一礼。 “是。小僧这便去请师父出关。烦请侯爷先行回房,稍事歇息。” “无妨。”赵胤袍袖一摆,淡淡道:“本座既然接手此案,自是要尽心为贵寺缉拿真凶,寻回《血经》。如今费些工夫查探走访,也是应该的。” 慧光哑口无言。 迟疑一下,他吩咐左右两个小沙弥留下来招呼陪同赵胤,便径直离去了。 时雍憋到现在,等慧光又气又急地离去,这才长吐一口气,示意赵胤出去说话。 “侯爷三言两语就把人给打发了。厉害呀,了不起。” 赵胤瞥她一眼,“这有何难?以权压人罢了。” “……” 赵大驴,你也忒实在了点。 时雍低笑一声,回头看两个小沙弥没有跟上来,他们身边只有谢放一人,说话就从容了许多,不再有什么顾虑。 “可能是先入为主,有慧明的警示在前,我也信不过那个慧光和尚。尤其方才侯爷问他身在何处时,他明显在说谎。” 赵胤侧目,注视着她,“何以见得?” 明明他也这么认为,可是偏偏要来反问她。 这不就是典型的老师考学生题目么? 时雍想了想,说道:“眼神游离,飘忽不定,不敢正视侯爷,表现得心虚又不安。我不敢肯定《血经》被盗与他有没有关系,但可以肯定,慧光一定撒了谎。” 赵胤微微扬唇,“阿拾聪慧。” 时雍翻了个白眼,“侯爷故意考我,难不成就为了夸我一句?” 赵胤道:“唉,阿拾聪慧。” “……” 连词都懒得换一下。 这男人示个爱也这么沉闷这么直。 时雍不再说话,同赵胤慢慢在藏经阁走动,查看线索。 藏经阁的经史书籍里,有很多宝贝孤本,因此,虽然被毁坏至此,寺庙仍然没有派太多人来帮忙收拾整理,只有平常那几个守阁弟子,正在一点一点清理归位。 不过,人虽不多,但这个案发现场,已经遭到破坏。 更何况这两日下雨? 时雍相信很多痕迹已经消失,即便尚有痕迹存在,也很难去佐证。 “侯爷。”时雍走在赵胤左侧,见他皱眉深思,低低道:“你是不是也怀疑,这一切事发的真正原因,是那本《血经》?” 赵胤点点头:“没错。” 时雍道:“暗室储存,铁制庋具,铁制大锁。按说很谨慎了,外人莫要说盗,可能都难以知情。” 说到这里,时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又问:“反正我是第一次听说道常写了什么《血经》,侯爷以前听过吗?” 赵胤眉心微拧,“不曾。” 时雍道:“那就是了。此事定然与寺中人脱不了干系。据方才慧光所言,就连守阁弟子都不知情。由此可以推断,能得知《血经》一事的僧众,级别肯定很高。” 这时,谢放接了一句,“是不是慧明说出去的?” 时雍一怔,点头:“也有可能。” 毕竟,曾经的慧明是觉远的大弟子,也是他信得过的人,既然慧光知情,那慧明知道就不奇怪。 而慧明知道了,那邪君……要知道也不难。 一念至此,脑子里灵光一闪,仿佛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似的,心里莫名泛寒。 “侯爷~”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语气凝重地道:“刘荣发事件发生时,慧明曾说,邪君安排他到庆寿寺,接近觉远,是为了调查一个二十几年前的秘密。还说,道常法师圆寂前,身边只有觉远一人,那么,知道此事的人,就只有觉远自己。当日,我被赵焕囚于庆寿寺,也曾听得庞淞再三逼问觉远,问他说不说,东西放在哪里……就连我师父,也说是奉了半山之令,来查探一个庆寿寺的秘密。” 她脸色略略变色,露出几分惊异。 “邪君、楚王、庞淞、半山。他们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就是道常法师的《血经》?” 四周鸦雀无声。 赵胤好半晌没有说话。 很明显,时雍说到他的心坎上,也触到事件的核心。 谢放抽了口气,皱眉道:“不对呀。若是按郡主所言,慧明和慧光一样,早就知情,那邪君为什么会拖到如今再来偷窃?” 时雍想了想,说道:“我推翻我先前的说法。慧明不知情,或者不完全知情,包括赵焕庞淞半山这些人,大抵都是一知半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至于慧光……糟了!” 她脸色一变,突然提高声音。 “觉远大师,也许出事了。侯爷,快走!” 时雍的声音尚未落下,手腕已被赵胤抓住,而他的双脚已经往外迈了出去。 谢放见状,连忙跟上去。 “郡主,何以见得?” 时雍道:“如果《血经》一事,原本是只有觉远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那么,在什么情况下,觉远会告诉第二个人?” 谢放脸色猛地一变。 “明白了。” 时雍边走边道:“一个无欲无求的老和尚,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哪怕被人以性命要挟,他都不曾吐露半个字,怎会随便告诉别人?除非,老和尚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必须要在离开人世之前,将这个秘密托付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那么,在觉远的弟子中,踏实稳重、气质内敛、被委以知客僧重任的慧光,就成了首要人选。” 谢放不得不佩服,“郡主说得极有道理。觉远大师,莫不是要圆寂了。” 时雍冷冷掀唇,“不论他是主动圆寂,还是被动圆寂,这老和尚肯定性命堪忧就是了。” …… 章节目录 第703章 圆寂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和时雍几人匆匆出了藏经阁,没有寻得慧光踪迹,随便拉了两个弟子询问,竟然都不知道方丈闭关之处。 这么奇怪? 时雍再问慧光去向何处,不料,一众弟子也是频频摇头。 只有人看到他离开藏经阁,至于他去了哪里,竟是无人得知。 时雍不相信大白天会出现这么荒谬的事情,故意虎着脸,吓唬一个小沙弥。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胡言乱语,隐瞒真相,扰乱大都督办案!” 小沙弥一听,当即便吓得变了脸色。 “没有,没有。我是真的没有看见慧光师兄。” 时雍回头,“你们呢?” 众人齐齐摇头。 时雍哼声,“那你们方丈闭关,都不用吃饭喝水吗?不从寺中传膳食饮水?” 一个小沙弥苦着脸道:“郡主说对了,我们方丈闭关,确实不用吃饭喝水。” 时雍看他长得机灵,扭过头,和颜悦色地问。 “那以前方丈在哪里闭关?” 小沙弥躬着身说道:“方丈以前很少闭关,但小僧听他说过,不喜打扰,最爱山中清净。说不定就,就藏在寺后的哪个山洞里也,也未可知。” 时雍眼睛一亮,“多谢小师父。你要立大功了。” 不等小沙弥回答,赵胤突然沉下脸,往禅院疾步而去。 半道上,就遇到了辛二和另外一个侍卫秦洛。 他们匆匆而来,脚上满是泥泞,呼吸也不太匀称,喘息不止。 看到赵胤,秦洛瞬间变了脸,当即朝他跪拜下来。 “属下失职,请爷责罚。” 赵胤沉着面孔,目光略略凝重。 “慧光跑了?” 爷猜到了? 秦洛更觉得汗颜,低下头,脑袋几乎快要垂到了胸口,但声音还算干脆,一字一字说得十分清晰。 “属下跟着慧光去了寺后的山崖下,看他四处摸索,以为到了觉远大师闭关之处,属下怕惊扰了他,便没敢跟得太近,哪料这厮十分狡猾,趁我不备,突然抓住山崖垂下的一根粗绳,一跃而下……属下不敢耽误,赶紧前来禀报。爷,属下办事不利,恳请责罚。” 这点小事都没有办好,秦洛以为赵胤会生气责怪。 不料,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看他一眼,说道:“前头带路。” 秦洛猛地抬头,愣了愣,“是。” 方才赵胤逼迫慧光去请觉远出关,时雍只觉得赵胤很会拿捏人,三两句就把慧光打压下去,让他不得不遵从自己的命令,这才说出“厉害,了不起”那句马屁话。 可如今一看,原来他不只逼走了慧光,还暗中派了人尾随。于是,她心底的佩服便不再是马屁了,而是真真切切的佩服他思虑周全。 只可惜,还是让慧光溜了。 “大都督。”辛二方才没有来得及搭话,看赵胤抬步就走,这才紧赶慢赶地跟上他,沉声道:“属下有事禀报。” 赵胤睨他一眼,脚步没有停顿,“说。” 辛二道:“猎户赖顺的儿子,死了。摔在崖下密林间,属下已让人将尸体吊了起来。” 小儿摔下去会死,不算意外。 赵胤点点头,“去通知赖顺认尸。” 辛二道:“是。” “慢!”时雍侧过头来,低低道:“认尸可以,但不可破坏尸体,现场要保护好。” 赵胤大抵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扭头示意辛二。 “按郡主的意思办。” 辛二嗯声,“那个赖顺要是又闹起来,属下当如何安抚?” 赵胤道:“告诉他,本座自会为他做主。若他不听招呼,交给陈萧。” “属下领命。” 辛二拱了拱手,朝赵胤和时雍行了个礼,调转方向,去了藏经阁。 方才他们离开的时候,赖顺三人还被安置在藏经阁里,只有找到他们,才能确认死去那孩子的身份。 而让时雍和赵胤更为火急火燎的是觉远的安危。 他们一路穿过庙殿,往寺庙后院而去。 实事证明,庙里小沙弥的眼睛是雪亮的,秦洛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那个小沙弥猜测的方丈闭关之处。令时雍意外的是,离她上次被赵焕囚禁的石室也很近,不过两三丈的距离。就在禅院的背后,三生崖的下方,有一条小道独通此处,旁边有山泉落下,直往山涧流倾而去。 泉水叮咚作响,极为幽静。 秦洛指着泉水处的一根绳索,惭愧地道:“慧光就是从此处跳下去的。属下看这里山崖陡峭,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跃下,命都不要了……” 赵胤没有说话,四处观察起来。 这里的石壁光滑平整,斜向而上,直达上方的三生崖。 可是除了那个囚禁过时雍的禁闭室,有石门铁锁,能看得出是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别处全是悬崖峭壁,哪里可供觉远闭关? 再是喜欢清净,不用吃喝,总得找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吧? 赵胤的目光落在那根绳索上,看了片刻,突然转身朝那山泉走过去,一把扯过绳索,握在掌中试了试重量。 “爷!”谢放最是明白他的心思,赶紧抢到前头,“属下先行探路。” 赵胤平静地将绳索递给他,“小心。有事出声。” “明白。” 谢放拱了拱手,很是谨慎地将腰刀系好,双手抓紧绳索,淌过山泉溅出的清澈小潭和光滑石子,慢慢走到悬崖边,借着绳索的力量,身子轻盈地跃下去,转瞬滑入了山林。 众人屏气凝神。 一动不动地站在上方,等待着。 时雍很是为谢放捏了一把汗,一颗心怦怦乱跳。 好在,不过片刻,只见绳索抖动,谢放的声音呐喊般传了上来。 “爷,觉远大师圆寂了。就在下头。” 时雍心里猛地一跳。 觉远要是死了,多少秘密就要被掩埋历史? “侯爷,觉远死不得啊。” 赵胤没有多话,转头吩咐秦洛等人,“在这守着。没有本座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秦洛见主子不仅没有生气,还继续委以重任,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行礼称是。 然而,不待他声音落下,赵胤已揽住时雍的腰身,将她抱入怀里,只手拉绳,二人身姿直降而下,沉入了山林。 …… 那种会腾云驾雾的轻功,时雍没有尝试过,更没有见过。但这时的习武之人,一口真气再借些力道便能弹跳翻跃,着实厉害得很。 她只觉得眼前一晃,树叶枝蔓急掠而过,赶紧抱住赵胤的腰身,闭眼屏息靠在他胸前。 不过转瞬,人已稳稳落在地面。 她这才松了口气,睁眼一看,脚下是一个平整的石台,背后是山崖峭壁,前方是一个干净光滑的石洞。 石洞有木门,但此刻两扇门洞开,里头光线幽暗,看不分明,而谢放站在门口。 “爷,慧光也在里头。” 不仅在里头,他还在低低饮泣,哭得肩膀抖动,伤心不已。 难道他不是逃跑,而是当真来请觉远出关的? 时雍与赵胤交换个眼神,并肩踏入石门,看向那个抱着老和尚痛哭的慧光。 “师父,徒儿不孝,对不起你……” 慧光和尚哽咽着,哭得不能自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完全不像在藏经阁见到的那般稳重自持,这伤心与痛苦更不似作假。 但时雍看人从来不看表面,哭得再厉害,也许只是演技好…… 谁知道是不是他被赵胤逼得走投无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觉远不注意先下手为强把他暗害了呢? “慧光师父。” 时雍在慧光的身边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肩膀。 “我是大夫,能不能让我看看觉远法师,万一还有一丝生机呢?” 她这么说,是存了试探心。 没想到,慧光一听,竟然爽快地让开了身子,目光流露出几分惊喜。 “有劳郡主。” 觉远被平放在山洞的石台上,时雍看了慧光一眼,探了探脉象,又翻了翻觉远的眼皮,突然将腿跨过去,坐在了觉远身上,一把扯开他的僧衣,双手在他胸前用力地按压起来。 慧光大惊,睁大双眼,“你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704章 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个女子居然堂而皇之地骑坐在一代高僧的身上,为所欲为? 不要说“成何体统”了,在时雍之前,想都没有人敢想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 时雍额头上渗出冷汗,没有时间理会慧光的质问,觉远呼吸已经停止,她必须迅速为他施行心肺复苏。 “你住手!” 慧光看她不仅不停下来,还继续折腾觉远的尸体,满脸怒火,伸手就想去拉时雍的胳膊。 不料,手到半空,就被赵胤抓住了。 “侯爷!”慧光扭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赵胤,声音都变了调,“吾师大体,岂能任由女子侮辱?” 古代女子地位低,让一个高僧被一个女人骑在身上这么抓扯按压,在慧光看来是极大的不尊,与时下的道德准则完全相背,令他很是愤慨。 奈何,赵胤抓住他,纹丝不动。 “让她救人。” 救人? 慧光微微瞪大眼睛,“哪有这般救人的道理?再说,小僧的师父……已然圆寂了呀。” 一个没有了呼吸的人,哪里还有救活的可能? 慧光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救人方式,不肯相信时雍的意图,赵胤却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只是盯住时雍的目光格外深邃,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仔细一看,又仿佛噙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凉。 时雍全神贯注地救人,没有理会慧光,完全信任的将后背交给了赵胤。 “噗!” 觉远的头被时雍侧到一旁,突然张开嘴,吐出一口秽物。 “师父!”慧光见状,就要扑过去。 赵胤拎着他,一把将人丢给谢放,“看好他!” 谢放道:“是。” 慧光个头也不小,但是在谢放的看管下却动弹不得,只是大声地叫着“师父”,双脚不停地往前踢打,模样看上去很是滑稽。 而赵胤已经走到了时雍的旁边,低头看一眼双眼紧闭,仍然没有苏醒的觉远,沉声问:“如何?” 时雍道:“休克假死,兴许来得及。” 她用了兴许两个字,也就是说,没有十足的把握。 赵胤的眉头皱了起来,“可用我做什么?” 时雍突然举起左手,“袖子。” 她没有看赵胤,用的是较为低冷的语气,如同在命令一般。 旁边的慧光闻言,愣了愣,竟然忘记了挣扎,看怪物似的看着大都督弯下腰去,为女子撸高袖子,将她干净白皙的手腕露了出来。 “银针。”时雍侧头看了赵胤一眼。 在时雍的手腕上,有一个护腕,是赵胤专门为她打造的,他自然知道里面的银针构造。闻言,赵胤没有犹豫,按压护腕,取出里面的银针交给时雍,完全是一副“任君吩咐”的模样。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谢放是见怪不怪,慧光震惊得忘了自己是谁,一动也不动。 时雍没有什么感觉,此刻的她,只专注在眼前的急救上。她就是个大夫,赵胤就是她的助手,如此而已,没有尊卑和高低贵贱的感觉。 一直等到她扎下最后一针,而休克的觉远眼皮微微颤动一下,恢复了呼吸,她这才松了口气。 收起银针,转过头,时雍发现赵胤严肃地蹲在她的身侧,手上还拿着一张干净的绢子,不时为她擦汗,她这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吩咐的人是谁。 “侯爷,事出紧急,我……” “无妨。”赵胤打断她,看向觉远慢悠悠睁开的眼睛,“大师,如何?” 时雍从赵胤手上接过绢子,将脸上的热汗擦尽,又俯身将觉远上半身托起来靠在旁边的石壁,手指切向她的脉腕,双唇凝重的抿了抿。 “脉息混乱,如鱼在水,浮泛无根。” 她瞄一眼觉远,见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突然凝眉回头,看向这个清冷的石洞。 “得想办法把人弄上去才行。” 赵胤起身,想要去吩咐人,不料,觉远一把抓住了时雍的手腕,用尽全力地一握。 时雍微微一愕,朝他看去,却见觉远摇了摇头。 “不可。” 时雍惊讶地看着老和尚,“大师,这里不合适治疗养病,汤药也无法及时送到。你再是要闭关,总不能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吧?” 觉远再次固执地摇头,声音沙哑无力。 “天命已到,老衲命不久矣。” 时雍嗤一声,嘲弄地道:“你一辈子算天算地算国运算姻缘。我以为那些东西只是你安身立命,糊弄人的玩意,没有想到你算得多了,连自己都相信了。你要是能算到什么时候死,为什么我又能让你睁开眼,同我说话?” 觉远苦笑,“世间事,了犹未了。恐怕是还没有到天收我去的时辰,命不该绝呀……” 怎么都有他的道理,时雍喉头卡住,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跟一个老和尚计较什么呢? 他总有他遵循的道理。 时雍不再争执这些,观察了一下觉远闭关的山洞,真是简陋的令人发指。 所谓修行苦,苦修行,这个觉远真的是将清苦贯彻到底的。石室里除了一钵一碗一石台,床上连一条被子都没有,实在是“返璞归真”,苦行大道。 哪里有半分名寺宝刹方丈之尊该有的排场? 原本时雍对觉远颇有微词,可是看他这般,心里又不由唏嘘一下,多了几分敬意。 这个大和尚心明净空,确实没有一点俗世凡人们孜孜不倦所追求的物欲。 先不管他说的那些命数天意对是不对,至少,他没有私心。 “侯爷。” 时雍示意赵胤看住觉远,突然起身走到石台边上,拿起那个土钵钵,摇了摇,里面有水晃动。 “喝的?” 她回头问觉远。 觉远点头。 时雍将钵中的水倒入碗里,走过来就要喂给觉远的时候,突然停下,又拿起碗凑到鼻尖嗅了嗅。 “什么味道?” 觉远道:“野蜂蜜。” 时雍唔了一声。 一个人在此闭关,就算辟谷不食,总得备上点东西,蜂蜜水倒是可以应急。 眼下觉远这般虚弱,又是刚刚醒转,有一碗蜂蜜水喝入腹中也是好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时雍嗅闻片刻,居然将碗放了回去,没有给觉远喝下去。 众人吃惊地看着她,连觉远和尚都有些惊讶,润了润嘴,似乎干渴极了。 “郡主……” 时雍道:“大师闭关几天了?” 慧光抢着回答,“五日。” 时雍道:“期间可有吃过别的东西?” 觉远摇头。 时雍道:“那你为何突然倒地死去?” 觉远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眼皮颤动不已。 安静片刻,仍然是慧光开口替他回答,“师父没有倒地,我来时,他盘坐在石床上。” 一代高僧就连死也要死得宝相端庄。 时雍抿着唇,望了望觉远灰败沧桑的面孔,淡淡道:“我怀疑大师是食物中毒。这蜂蜜水,暂时不敢给你饮用。” 他没有接触过别的食物,却突然休克,脉象却浮泛如同中毒之状,很可能就与蜂蜜水有关了。 不料,觉远却摇头,叹息一声,“命数到此,老衲闭关前,已有预见。” 又来这一套。 时雍不解地扫他一眼,“所以,大师预见了命数,就悄悄躲起来,准备一个人在此离世?却不管你寺里闹得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觉远面上平静,目光望向慧光,似乎在询问他。 慧光见状,吓得白了脸,扑嗵一声跪在地上。 “师父,恕弟子无能……” 慧光哽咽着,将庆寿寺里发生的事情和《血经》失窃一事告诉了觉远。 按时雍的猜想,老和尚听完他的话,可能会当场气得想重新算一命,让自己多活几年。 不曾想,觉远表情格外平静。 一动不动地看着跪在石床前的徒弟,好半晌,他突然抬手摆了摆,闭了眼睛,有气无力地道: “劳烦郡主给老衲开个方子,差我这劣徒上去抓药吧。” 这个时候突然说方子,不用想也是别有目的。 时雍迟疑一瞬,就明白了老和尚的意图,口述几味药材,叮嘱好慧光,让谢放陪他上去了。 “好了。这里只有我和侯爷二人,大师想说什么,直言不讳吧。” 觉远长叹一声。 “郡主慧眼如炬。” 时雍嘴角抽了抽,“过奖。不过,我还得叮嘱大师,你此刻身体极为虚弱,当真不肯上去治疗的话,那就省点力气,尽量少说几句吧,若是等会再死过去,我不敢保证还有没有办法,再把你从死亡线上再拉回来一次。” 觉远垂下眼,“阿弥陀佛,多谢郡主搭救。老衲将死之人……” “大师。”时雍打断他,听不下去他的命数了,“说正事吧,你那宝贝徒弟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来了。” 觉远被噎住,看看她,再看看沉默不语却威仪肃穆的赵胤,嘴皮颤动两下,突然道出一句。 “庆寿寺没有《血经》。藏经阁的暗室铁柜中,本就空无一物。” 什么? 时雍震惊不已。 赵胤脸色亦是一变,双目冷冽地盯住觉远。 “大师,此言当真?” “绝无虚假。” 觉远再次叹一口气,声音幽幽地道:“我座下出了一个慧明,我怕再出一个慧光。” 时雍同赵胤交换个眼神,俱是沉默。 又听得觉远絮絮地道:“诚如方才所言,老衲命不久矣,早晚得找一个接续之人……慧光此人,我虽是看好,仍是不肯放心。” 时雍看他说话就喘息,很是艰难的样子,索性接过话头,帮他说了。 “所以,你就编出了《血经》的故事,将寺中事务交给慧光,想看他会怎么做?” 觉远无力地点头,“事出无奈,老衲别无他法。” 时雍微微一笑,又道:“不止如此吧?庞淞赵焕邪君之流,无一不想打听庆寿寺的秘密,甚至慧明被派到大师的身边,也是为了查探这个东西。大师明知道有人觊觎,这才一石二鸟,既要考验徒弟,又想试探一下,在得知《血经》出现后,那些人会采取什么动作?从而了解到,对方到底知道多少秘密和真相?” 顿了顿,看觉远面色微变,时雍再次莞尔。 “因此,《血经》可能是假的,但庆寿寺……或者说大师的嘴里保守着一个秘密,却一定是真的。” 觉远眼皮微微敛起,没有看她的眼睛,一声苦笑。 “郡主,老衲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还能有什么秘密?此事,无非以讹传讹罢了。” 这时,赵胤突然开口,双目阴沉地看着他。 “道常法师圆寂前,留下了什么话?” 觉远双眼暗淡,“先师圆寂前,只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是《金刚经》中所云,没什么特别之处。 很明显,此事就两个可能。 要么,正如觉远所云,其实道常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留下来,无非是世间这些贪欲之人心生的妄想罢了。 要么,就是这个秘密觉远并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包括赵胤。 “大师,你的话有漏洞呀。”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目光狡黠地闪动,见觉远看来,又正色地说道: “你说,你算到自己大限将至,这才藏到此处闭关。然后你故意传出《血经》一事,是为了考验慧光。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的徒弟无法通过考验,成不了你的接续之人,你自己也已经不在人世,又能把他如何?” 觉远一怔,看着她,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时雍眯了眯眼睛,“我的意思是,你的大限时间还没到,但是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致你于死地。” 她转头看着那碗蜂蜜水,又望了赵胤一眼。 “不瞒你们说,我还是怀疑……这水里有问题。” 赵胤没有吭声,觉远不解地讷讷:“郡主因何如此肯定?” 时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养狗,鼻子和狗鼻子一样灵。” 赵胤:…… 看觉远怔住,赵胤轻咳一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真相没有搞清楚之前,大师还是小心为上。庆寿寺僧务未尽,大师还圆寂不得。” 觉远点头,叹息,“是老衲失误了。” 赵胤平静地问:“大师认为,慧光通过你的考验了吗?” 觉远沉默,思考一下,双目突然生出一些亮光,复杂地看着赵胤。 “老衲正想请教大都督,在你看来,我这个弟子,可有通过考验?” 赵胤面无表情,冷冷说道:“那我帮大师再试一次,如何?” 觉远抿着嘴,表情变幻不止。 “大都督准备怎么做?” 赵胤道:“将计就计。把《血经》找出来。” …… 章节目录 第705章 瘆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很快带着慧光再次到了闭关的石室里,带着汤药和一些松软的食物。 慧光很是殷勤,躬着身子上前,就要伺候觉远吃饭,却被时雍伸手拦住了。 “慢!” 慧光端着托盘不解地看着她。 时雍面无表情走近,瞥了一眼慧光的脸,伸手揭开托盘里的汤盅,又取出一根银针来,将托盘里的食物一一试过,目光冷肃。 这个举动让慧光表情接连变幻,见时雍收住银针,甚至不放心的端起碗来仔细的嗅闻和端详,他语气有些不悦。 “郡主这是怀疑小僧下毒?” 时雍顿了顿,放下盅壶,抬头朝他莞尔。 “慧光师父莫怪,谨慎些总是好的。” 慧光表情一变。 时雍却不再理会他,而是转头看向觉远,似笑非笑地说道:“大师的蜂蜜水,可否给我带走?” 觉远道:“郡主何用?” 时雍想了想,说道:“从大师的舌苔和脉象来看,确有中毒迹象。我得找出毒源,以便弄清下毒陷害和偷窃《血经》都是什么人所为。大师不会反对吧?” 觉远眼皮微微垂下,双手合十,“无量寿佛,善哉善哉。有劳郡主。” 时雍谢过觉远,轻轻瞄了慧光一眼。 “好好侍候你师父吧。” …… 私心里,时雍还是不希望觉远再次信错人,怕这个慧光又走上了慧明的老路。若当真那样,对这个老和尚的打击也太大了。 毕竟,老和尚真的很虚弱。算命这事时雍不信,但她信自己的医术——不好好调整,觉远确实没有多少日子了。 回到禅房,陈萧、乌婵和元驰等人都围拢上来,打听情况。 藏经阁那边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他们虽没有参与,也略有耳闻。 赖顺那死去的小儿子尸体,辛二已经捞起来用一床草席裹了,停在法堂旁的杂物间,等待处理。 可是,时雍没有急着过去验尸,而是拉了赵胤回到禅院吃晚膳。 众人看她不慌不忙罗张吃饭,略有不解。 乌婵更是直接问:“阿拾,这又是什么策略?” 时雍看着她充满希冀的晶亮双眼,眉梢抬了下,“先吃饭还要讲策略?” 乌婵道:“你往常都会先去验尸的。” 时雍愣了愣,哼笑一声,拍拍乌婵的肩膀,“吃饱点,免得一会看完尸体吃不下。” 说完,她就开始坐下来干饭。 乌婵看得瞠目结舌。 赵胤的习惯是食不言。 禅房里,安静一片。 众人有疑惑也不敢问,谁也没有说话,一直瞥到他们吃完饭,丫头小厮们收拾好碗筷出去,谢放才盯着那一碗时雍带回的蜂蜜水,迟疑地问道: “蜂蜜水当真有毒吗?” 时雍正在漱嘴,闻言,试了试湿润的嘴角,笑着丢回绢子。 “不知道。” 乌婵道:“那你有办法验证吗?” 时雍抬头:“很难。即使蜂蜜水有毒也不是剧毒,不然觉远不可能撑到我们赶到。” 说着,她侧目望向赵胤。 “侯爷,还记得米市口吕家的怪疾和宫中之事么?”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目光微微一暗。 她指的是吕家和光启帝所中之毒。 时雍看他略略点头,知道赵胤意会到了自己的意思,报以一笑。 “我猜,觉远大师中的也是某种慢性的毒药,对方并不想马上要他的命。然而,这个老和尚自感身体不行,便给自己算了一个大限将至,搞了这么一出,又跑去闭关。这一闭关他就辟谷,吃喝跟不上,身子便虚弱下来,抵抗力一差,毒素趁机入侵五脏六腑,这才导致他突然昏厥休克。” 众人听着她的分析,纷纷点头,跟着发表意见。 “这么说,这慧光倒不像陷害觉远大师的凶手了。” “何以见得?” “若他是凶手,不会抱着觉远大师痛哭,更不会给机会让郡主施救。” “我看未必。他兴许以为觉远已经圆寂了,顺水推舟罢了。” “虽说也有这个可能,但慧光要杀觉远,不必耍这么多的心机。” “认同。觉远大师亲自培养的徒弟,总不会个个都是叛徒吧?据说,这个慧光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不然觉远也不会临危相托。我以为,慧光做事可能不周全,但不是偷窃《血经》和谋杀师父的凶手。” 时雍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笑了一声。 “咱们现在说的,都是猜度而已。是真是假,但求证据。当然,也不可高估情感,低估人性。” 陈萧点头,“郡主说得极是,戒行难守,人心易变。” 乌婵斜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难守、易变。少将军懂得真多。” 这话等同于在说,“你们男人都是难以守节,初心易变的人。” 陈萧抿嘴,想说什么,又看乌婵眉眼生花,分明是与他玩笑的模样,便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时雍看他夫妻二人的眼风,赶紧把话岔过去。 “侯爷,其实要证实慧光有没有撒谎,很简单。找到他嘴里的那个玄慧大师,一问便知。” 赵胤平静地道:“已派人去寻。” 动作这么快? 时雍一怔,笑道:“看来侯爷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寺中僧侣众多,因此,玄慧到庆寿寺和离开寺庙的时间,慧光不可能说谎。那么,玄慧是事发后离开的,再快也走不了多远。更何况,一个从兴州来的大和尚,沿途肯定要看看风土人情,走走停停吧?也不可能骑着马风驰电掣地赶路。要找人,就一定有迹可遁。” 赵胤点头,“阿拾聪慧。” 他说得一本正经,时雍却被噎住。 这个男人最近是找不到新鲜词夸她了么? 说来说去都是“阿拾聪慧”,要不是她知道赵胤不会玩梗,几乎要怀疑这句话是反讽了。 时雍幽幽深口气,看看他冷肃正经的脸,清了清嗓子。 “走吧,瞧瞧尸体去。” …… 事实证明,时雍让大家先吃饱了饭再来,是一个明智之举。 这个姓赖的小子摔下山崖,脸上,脖子上,手上,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摩擦得青一块紫一块。最可怖的是他的身体,从背后被一根尖尖的树枝整个儿贯穿,又在拖上山崖的过程中有一些拉扯,内脏都露了出来,看着极为瘆人。 章节目录 第706章 验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赖家三人在杂物房里,哭得伤伤心心,泣不成声,监寺僧带着两个小沙弥正在旁边劝说和商议善后,辛二带着两个锦衣卫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守在原地,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 监寺僧代表庆寿寺,说是出于出家人的慈悲心,愿意帮着赖顺安葬。换言之,他们出一点丧葬费,再免费为赖家小子超度。 当然,赖家人不同意。 全家唯一的独苗没有了,他们要庆寿寺赔银子。 庆寿寺家大业大,这一出口,数目还不小。 时雍等人进去的时候,赖家人正吵吵嚷嚷地哭嚎,监寺唉声叹气。 一看到赵胤,好了,两方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赖顺更是扑嗵一声就跪了下去,要大都督主持公道。 赵胤沉眉,一言不发地望向时雍。 时雍道:“诸位可以去法堂商量吗?我想看看孩子的大体。” 赖顺立马紧张起来,护在儿子的身前,“你要对我儿做什么?” 时雍微微一笑:“不是你让大都督主持公道吗?若是查不出死亡原委,谁为你主持公道。” 赖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赵胤,讷讷地说道:“我儿难道不是被奸僧逼迫,摔下山崖摔死的?” 时雍道:“那我得验过才知。” 众人怔怔地看着时雍,除了赖家人,还有监寺等人,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 赵胤摆了摆手。 “都出去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应了声,下去了。 辛二让两名锦衣卫在杂物房外守着,亲自将草席掀开。 “郡主,请。” 一般女子看到这种尸体就得直接掩鼻。 辛二是早知这位郡主的厉害,这才没有客气和提醒。可是,她忽略了时雍身边那个跟着来凑热闹的乌婵。 这姑娘一看,瞪了瞪眼睛,当即就白了脸,喉头发腥,胃部涌动,不停地发吐。 时雍拍拍她的后背,“早叫你不要来。” 乌婵深吸口气,强作镇定,“我没事,就是看看,看看。” 一连说看,一连脚步后退到了两丈开外,几乎快要站出去与锦衣卫一道守门了。 时雍暗地里笑了声,很快收住表情,仔细勘验起赖家小子的尸体来。 赵胤立于她身后,一动不动,目光仍是那么幽幽深深,半明半灭地锁定在时雍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人看大都督这般表情,也是不敢吭声,一个个屏气凝神地等待。 时间过得很快。 时雍完全感觉不到后脑勺那一束目光的灼热,更不知道认真工作的自己在赵胤眼里是何等模样。 等她勘测结束,心里有谱了,这才吐口气,慢慢扭过头来,表情严肃地告诉众人。 “这人不是摔死的。” 辛二眼睛微瞪,望了望赵胤的冷脸,小心翼翼地道: “郡主,属下亲自循着他坠崖的踪迹,将挂在山腰的人找到,并亲自拖回来的。” 一切有迹可寻,若说不是摔下去的,他不太相信。 时雍明白他的想法,而这也一定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只有她不同,她尊重科学——法医鉴定学。 “据我的经验判断,这个人在坠崖前,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他不是慌不择路地误摔悬崖,而是死后被人抛尸。” 众人齐齐怔然。 赵胤眯了眯眼睛,看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辛二却是脱口而出,“郡主,何故这般肯定?” 这是一定要她说出个道道来么? 有些现代科学的东西,是时雍学习的时候就有的体系与标准,相当于所有法医都遵守的共同理论,其实不是那么容易清晰地说给古人听。但是,为了令人信服,她又不得不组织语言,浅显地同他们说上一说。 “你们来看。” 她指了指尸体的伤口。 “其一,人体在活着的时候,会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一旦出血,就会凝固。但是人死后,这个血液的凝固功能就没有了,血液不再轻易凝固,那么就很容易被擦拭干净,不会滞留在伤口。人从悬崖坠下,由于高坠产生的冲击,必会造成头部或是内脏等处的破裂和出血,而且,一定会伴有骨折的现象。坠地时,人体必会有一处与地面直接接触,故而,致死原因,应以出现凝固血块的伤口为准……” “其二,死后抛尸和高处坠落,尸体的骨折位置也会有不同。生前坠下,落地时,人体都会出现一种抵抗地面的反作用力,那是人的本能。如此,这也会导致骨骼的大关节骨折……” 时雍尽量说得简单,也尽量让自己的话好懂。 然而,即便这样,她用来解释死前坠和死后坠的话,也说了许久许久,再三打比方,幸亏这里的人都不笨,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多少体会到了她的意思。 辛二与时雍接触最少,对她的印象,大多来自别人的描述。 这次见识到时雍的干脆利索,颇有一点叹为观止的感觉。 “郡主有咏絮之才,当世奇女子也。属下佩服,佩服。” 辛二与谢放和朱九等人都不同。 他是十天干,还是十天干里的奇人,在阴山皇陵和狄人谷都有可圈可点的事迹表明,在时雍心里,这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听他夸奖,时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她很大程度是占据了后世科学知识的体系优势,而不是真的比别人优秀多少。 “辛二哥过奖。” 她回了辛二一礼,转头看着赵胤道:“那么,弄清了赖家孩子的死因,至少可以断定,藏经阁发生的事情,绝非小孩子的恶作剧,这个孩子,是被人灭口了。” 赵胤点点头,“致死原因是什么?” 时雍低头看了看尸体,以及那一根被辛二带回来的凶器——贯穿内脏的树枝。 “据我估计,杀死他的,是刀,剑等利器,或者……同样是一根尖利的树枝。致命伤,就在这里,同一位置。因为他的身上,找不出别的致命伤了。” 辛二道:“换言之,有人把他杀死后,再把他丢了下去,恰巧掷到断裂的树枝上?” 时雍莞尔:“说巧也不巧,几个月前庆寿寺遭遇火灾,后经山民砍伐,到处都是残枝断树。辛二哥救人的时候,可有发现,这样的断枝其实并不少?” 辛二回忆片刻,目光亮了亮。 “郡主没有亲见,却如若亲临。高!” 时雍有点受不得一人一句的表扬了,笑了笑,望向赵胤。 “侯爷,准备怎么办?” 她声音还没有落下,外面就传来一声高亢的“报”字。 听声音,居然是回京送信的朱九。 赵胤侧头沉喝,“进!” 大步进门的人除了朱九,还有白执。 二人急匆匆的,抹了抹脑门的汗,齐齐向赵胤施礼。 朱九更是急不可耐地抢在白执的前面,邀功般笑着禀报:“爷,你说巧不巧?我刚收到风声,就在王大娘的饭馆门外碰上了玄慧。这不,我和白执气都没多喘一口,就快马加鞭把人给送到了庆寿寺。” 锦衣卫的情报网,速度之所以快,除了人力外,借助的还有飞鸽传书。 玄慧从庆寿寺离开,赵胤料定他还在顺天府地界,立马派人传令各方明线暗网查找此人下落。 谁会想到,最后居然是王氏饭馆的名气吸引了贪嘴的玄慧大师? 这个巧合让时雍有点哭笑不得。 “人呢,在哪里?” 朱九笑道:“在外面呢。爷什么时候见?” 赵胤轻轻甩袖,一只手负在身后,转身便往外走,“阿拾。跟上!” 时雍一愣。 笑了笑,走过去拉起乌婵,跟在他的背后。 玄慧还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锦衣卫带回来,整个人有些紧张,看到赵胤时,目光也有明显的畏惧。 可见锦衣卫的恶名,确实给人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和心理阴影。 好在,赵胤没有为难这老和尚,直接将人请入禅房,坐定后,也没有转弯抹角。 “藏经阁出事那日,大师可与慧光师父在一起?” 玄慧想了想,说道:“确有此事。” 赵胤问:“何时在一起,何时分开?” 玄慧再次皱眉思考,片刻才道:“具体时辰老衲记不清楚了。不过,老衲是在下山后在霄南镇看到村民寻人,这才得闻藏经阁出事的。不然,怎么也要等事情有个眉目再走,免得落下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嫌疑……” 章节目录 第707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玄慧的回答,不出意外。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又转过头,对玄慧微微一笑。 “敢问大师,你同慧光讲经,大概有多长时间?” 玄慧道:“约摸半个时辰。慧光师父离开后,贫僧独自在禅房歇息了片刻,便留下书信独自离去了。” “留书离去?”时雍微愕,“大师离开时,没有通知慧光师父?” 玄慧摇头,“贫僧看寺中香客众多,寺务繁忙,不好耽误慧光师父。事后得知藏经阁失窃,贫僧甚是不安。今日那二位锦衣小哥找到贫僧,贫僧还以为,是怀疑我偷窃了藏经呢。” 看着他脸上紧张又慌乱的样子,时雍笑了起来。 “那不会,大师一看就是正派之人。” 玄慧涩然,叹息道:“也不知是哪个肖小之徒,竟然把道常法师的遗物盗走。当真可恨。” 《血经》之事,已然传扬开去。而这,也是赵胤“将计就计”的一部分。 二人没有向玄慧透露更多的细节,让人带他下去休息,正要出门,就见慧光匆匆赶到。 很显然,锦衣卫请回了玄慧的事情,他已然得到了风声。 这么大一座寺庙,人员众多,又不曾刻意回避旁人的目光,慧光会得知此事,并不奇怪。 赵胤端坐椅上,让谢放请他进来。慧光步伐不稳地进门,苍白着脸,紧张和慌乱肉眼可见。 “小僧见过大都督。” 赵胤捧起茶盏,轻轻泯了一口。 “慧光师父有事找本座?” “大都督……” 慧光欲言又止,嘴巴颤动着,满脸尬色,“听说大都督请回了玄慧大师,不知他此刻在何处?” 时雍敲了敲太阳穴,眼皮微微一抬。 “慧光师父,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再浪费大都督的时间和耐性。” 撒过的谎,总会拆穿。既然人都来了,又何必再打哑谜,绕着圈子来说话? 时雍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他,而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看慧光师父没有避罪,而是亲自前来,想必已经做好了向大都督老实交代的准备,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她轻轻扬眉,巧笑倩兮,看上去和和气气,眸底的冷气却不比赵胤少上几分,几乎快要将慧光整个人冻住了。 “我……我说。” 慧光终于低下头,然后腰背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小僧有罪,对不起师门。”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又是一个叛徒慧明么? 她为觉远大师的识人目光默哀片刻,就听到慧光语气艰涩地道: “小僧出家之人,心动妄念,犯淫戒贪欲,罪无可恕。只如今,师祖心血《血经》自小僧手上失窃,师父又病体未愈,危在旦夕,小僧很怕此事再令师父蒙羞,有损他老人家的身子……” 时雍嗤一声打断他。 “不用找借口,不想认罪就不想,扯什么你师父的身子?你要真为你师父着想,又怎会背叛他?与人沆瀣一气,自盗《血经》!” 慧光一听,怔了怔,慌不迭地摇头。 “郡主明察。小僧不曾与人沆瀣一气,更不曾监守自盗啊。” 时雍沉下眼,“那你说犯下淫戒贪欲又是为何?” 慧光迟疑。 好一会,他才涨红着脸,语气不畅地告诉二人。 “小僧认识了一个姑娘,。她身世可怜,无父无母……侯爷,郡主,小僧也是被人丢弃在山门的孤儿,是师父怜悯慈悲,这才饶幸得以活命……都怪小僧六根未净,与那姑娘相见时,本意只想搭救,却没能把持,破了佛门清规戒律……” 原来如此? 时雍若有所悟地道:“藏经阁失火时,你与那姑娘在一起?因此,没有及时赶来,事后又怕被人知晓,这才谎称是和玄慧大师讲经?” 慧光咽了咽唾沫,双颊通红,满是浮汗羞愧。 “那日,宜娘托人带信给我,说她,说她癸水未至,恐是腹中已有麟儿。小僧得闻吓得不轻,以寺中繁忙为由,匆匆向玄慧大师请辞,便下山去寻宜娘,等我回来,藏经阁已一片狼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血经》也不翼而飞……” 赵胤突然沉声问:“你见过《血经》吗?” 慧光微怔,连忙双手合十,“罪过,小僧这等粗鄙之人,怎敢亵渎《血经》……” 时雍道:“锁在铁柜里,便不曾让别人瞧见过?” 慧光点点头,“确实如此。除了我师父和师祖本人,旁人无从得见。” 时雍皱了皱眉,“那就奇了怪了,赖家小子是如何晓得潜入暗室,又是如何打开柜子,挖开锁头的?” 慧光忖度着,不答反问,“小僧得闻,赖家小子不是摔崖而死?” 时雍斜他一眼,“慧光师父消息很灵通。” 慧光汗颜道:“不瞒郡主,小僧此刻已是心乱如麻,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此事的发展,也很是期望侯爷能快些破案,为庆寿寺找回《血经》,如此这般,无论师父要如何惩罚小僧,小僧也甘愿受之。” 时雍轻唔,戏谑一般挑眉,冷冷看着他,半真半假地道:“最好能放你还俗,娶妻生子,得享天伦是吧?” 慧光脸上再次浮出可疑的红云,愧疚道:“小僧不敢作此想。师父救我养我栽培我,此生此世,小僧都不会离开庆寿寺……” “嗐,这话说得。”时雍没有放过他,继续嘲弄道:“你的宜娘都要为你产下麟儿了,你还怎么做六根清净的佛门大弟子?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此话一出,慧光脸色微变。 眉宇间仿佛浮上了一抹愁云,他迟疑片刻,才无奈苦叹。 “宜娘不在了。” 什么? 时雍以为自己听错了。 慧光望着她探究的目光,又苦闷地摇了摇头,颓然地跌坐下来。 “那日小僧下了山,匆匆赶到宜娘住处,不料,已是人去楼空。宜娘只给小僧留下了一封书信。” 时雍惊讶。 这些人都喜欢留书出走的么? 她好奇地问:“说什么?” 慧光语气再次出现哽咽之态。 “宜娘心知小僧志向,不肯让小僧为难,一个人收拾行李远走他乡了。说是,说是此生再不相见。她会独自将孩儿抚养长大,也不会告诉孩子父亲是谁,不会让孩儿有朝一日来寻亲,打扰小僧清修……” 谁说出家人清心寡欲? 一旦动情,人总归还是人。慧光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孤苦无依的女子爱上修行的和尚,有了男女之情,又不得不带着孩子远走,听上去就有那么几分伤感和唏嘘。 只可惜,出在这个节骨眼上,时雍就难免产生猜度。 “佛曰,情不重不生娑婆,你也别太自责。不过,慧光师父,恕我直言,你了解这个宜娘吗?” 慧光点头。 时雍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芳龄几何?生辰八字?何处口音?离开你后,又能投奔何处?” 慧光似乎没有想到她会一口气问出这么多。 怔忡片刻,他想了想,“我只知她叫宜娘,芳龄十七,是从南边逃荒而来。爹娘染疫,病死途中,她独自一人流落顺天府。” 时雍道:“你与她如何相识的?” 慧光道:“宜娘到庆寿寺为爹娘祈福,悲伤过度,一时生念全无,一个人偷跑到三生崖,想要追随爹娘而去,恰巧被小僧碰见,将她救了下来。” 当真是巧合,完全就像写好剧本,按情节在演。 时雍想了想,又问:“多久的事情?” 慧光道:“两月有余。” 世界之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时雍内心虽有疑惑,但不敢肯定事情就一定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更是不忍心在这种时候,直接告诉慧光,他有可能被人蒙骗了。 更何况,她也不敢肯定,欺骗的那个人,是不是这个叫慧光的和尚? 赵胤又问了慧光一些藏经阁事发当日的细节,便打发他下去了。 时雍看赵胤面色平静,低低道:“侯爷,你可信了他的话?” 赵胤勾唇,淡淡瞥向她,“阿拾不是只信证据?” 呃! 时雍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侯爷把我说的话都记得很清楚嘛。” “自然。”赵胤沉下眼睛,唤来辛二,低低吩咐他几句,待辛二出去后,这才淡定地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 章节目录 第708章 审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赖家村人又找上山来了,这次聚结了更多的人,拿着锄头扁担,木棍柴刀,一看就是要来找庆寿寺拼命的样子。 慧光自己道德有瑕疵,很想息事宁人,赔钱了事。但是监寺是个固执古板的老和尚,他认定此事是赖家小子有错在先,庆寿寺损失更为惨重,能出丧葬费已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做出的最大让步。 一时间,僵持不下。 寺庙是佛门重地,发生这种事,很是难看。 时雍站在禅房门口听着外面闹腾的动静,双手抱在胸口,懒洋洋叹了口气。 “幸好觉远闭关去了,不然,大概会被生生气死。” 赵胤坐在窗间,眉眼淡淡,不置可否。 时雍又道:“侯爷,依你看,这些村民是自发而来,还是有人挑唆?” 赵胤没有回答她,突然叫来谢放。 “你去,告诉他们。就说,赖家人要多少赔偿,本座出了,让他们速速领尸回去。” 谢放领命,头也不抬地应声下去了。 时雍却轻轻笑了一声。 “侯爷突然善心大发,听得我很是不安呢。” “怎么?” “败家爷们!” 赵胤嘴角抽了抽,微微一叹,朝她伸出手。 “来。” 时雍回头看他片刻,走到他身前,站好,“什么?” 赵胤指了指身侧的官帽椅,“坐。” 时雍抬起头来看他,似笑非笑,“还以为侯爷叫我来是为了要亲近些呢。我就说嘛,佛门之地,不至于这么猴急。” 赵胤:…… 两人对视一眼,时雍憋不住先笑了出来。 “说吧,想说什么?” 赵胤端详她俏丽的小脸,目光微凝。 “阿拾以为,村民闹事,是为哪般?” 时雍抿了抿嘴巴,“反正我看,不仅仅是为了钱。明明是自家孩子闹事,寺庙已答应出安葬费了,还不依不饶,怎么看,都不像良民……” 赵胤道:“良民是良民。但良民也有贪心。” 时雍点头,“受人挑唆?借机在庆寿寺来闹事?可是,你说挑唆之人,又何必如此?一群村民,又能把庆寿寺怎样?” 赵胤注视着她,“这就得从藏经阁那个空无一物的铁皮柜说起了。” 时雍思忖着,说道:“在得知藏经阁有《血经》后,不论真假,这人必要来探。于是,他借故引开慧光,又找来赖家小子大闹藏经阁,吸引走守阁弟子的注意。然后,这人趁机进入暗室,撬开了锁,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气之下,他们杀了赖家小子,灭了口。可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知道柜子里没有东西,为什么还要挑唆人来找庆寿寺的晦气?” 赵胤道:“铁皮柜里没有《血经》,不代表庆寿寺就没有。” 时雍眼睛微眯,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我明白了。挑唆村民闹腾,是做给侯爷你看的?他们在藏经阁里没有找到东西。侯爷却在四处追查失窃的《血经》,这不仅搅乱了他们的视线,也让他们对血经的存在有了动摇,半信半疑。甚至会怀疑大闹藏经阁那天,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东西被遗漏了下来,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别人拿了去?” 赵胤点点头。 “不错。” 时雍笑道:“侯爷将计就计,混淆视听。而对手也不甘落后,想给侯爷找点事做,不让你这么舒服。” 赵胤挑了下眉,淡淡一笑,“然而,本座就是很舒服。只看谁沉不住气。” 噗! 时雍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弯了一下唇角,欠身靠过去,凑近他的脸,正要打趣几句,门口就传来乌婵的声音。 “我可以进来吗?” 这叫什么话? 时雍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 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可是在乌婵眼里,却好像同赵胤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你们还坐得住啊?” 乌婵性子急,看了看稳如泰山的两个男女,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门口都打起来了,差点闹出人命。光天化日的在庙门口为了钱大打出手,我也是第一次见。” 时雍一惊。 谢放不是去了,说要付钱么? 怎么会打起来。 时雍起身,看了看赵胤,“侯爷,要不要去看看?” 不待赵胤说话,乌婵又赶紧摁住时雍,让她坐了回去。 “我是说刚才。这会都打完了。谢大哥方才过去,一说给钱,那些村民就消停了。本来自家也不占理,哪里还好意思继续闹事?” 时雍哭笑不得。 “少夫人,你能不能不要大喘气,一次把话说完?” 乌婵哼笑一声:“我哪知道你是个急脾气?” 这话是时雍往常经常用来怼乌婵的,没有想到被她活学活用,甩了回来。 “小妮子,回头让少将军好好管教你。” 二人开了两句玩笑,谢放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拎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长了一对弓丧眉,大脸庞高颧骨,面相不是很好,身子却很是壮实,一看便是常年劳作或是习武之人。 时雍望向谢放。 “放哥,这是何人?” 谢放将人丢在地上,反剪了双手让他跪好。 “爷,这便是带头煽动闹事之人。方才属下传话下去,他还试图挑动村民,被属下拿了回来。” 赵胤面无表情地扫了那人一眼,端起茶慢慢地浅饮,半声都无,却威压十足。 房里充斥着冷意。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害怕。 好半晌,赵胤放下茶盏,冷冷抬眼。 “说吧。” 那小子嘴唇颤了颤,咬牙发横,“庆寿寺奸僧伤人,我们来讨回公道,何错之有……” 啪! 赵胤一只手重重拍在几上,溅得茶壶微抖,发出尖利的声音。 而他挺拔的身子已然从官帽椅上站起,一步步缓慢而威严地走近那人,在他面前站定。 “听好。本座但凡从你嘴里听出一句假话,便要了你的脑袋。” 森寒冷漠的声音,如同一把杀人的刀子,冷冰冰地架在脖子上。 那小子方才还敢顶嘴狡辩,可此时,他抬头看着面前的赵胤——杀人如麻的锦衣卫大都督,喉头竟是一阵阵发紧,别说假话,连真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身子止不住的战栗。 赵胤给人带来的压力和恐惧是巨大而无形的。 是从他这个人的传闻里,他的名字里,本身就自带的。 同时,也是十分有效的。 时雍见状一笑,帮他唱了个红脸,“说吧,大都督并不总会要人脑袋,只要你老实交代,或可留得一命。” 那小子喉头咕哝几下,拼命地咽了咽口水,脸色青白地磕起头来。 “大都督饶命,大都督饶命。小民,小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小民没有害人,没有害人呀……” 时雍撇了一下嘴,看赵胤冷着脸不说话,样子十分吓人,也就不戳破他的威仪了,继续扮红脸。 “你说清楚些。” 那小子道:“有人给小的银子,让小的带着几个伙伴到庆寿寺的藏经阁里去闹一闹……说是事成后,还可得大笔银子,小的就贪那几个钱,没想害人,真没想害人呀。” 时雍道:“那为何去盗经书的是赖家小子,不是你?” “经书,什么经书?”那小子意外地看着时雍,想了想,又自行理解道:“只叫我们来大闹藏经阁,将经书什么的弄乱,弄脏,丢弃……我也不识得字,没有偷经书呀?” 时雍挑了挑眉,“赖家小子也不识字?” 那小子猛地摇头,“不识得,山野草民,哪来的机会读书识字……” 时雍换个说法又问:“那为何你们一哄而散,独留那赖家小子一人在藏经阁?” 那小子道:“赖皮常跟他爹在山中行走,跑得快,我们约好……闹完事,我们就先跑,引开一部分人,然后他再往后山跑,分散和尚们的注意力……这,这也是那人教我们的法子。我是全听他的话,没想那么多啊。” 时雍道:“教你这么做的人,是谁?” 那小子眉头狠狠蹙起,“是个小娘子。我不晓得名字……” 章节目录 第709章 眼带媚,嘴传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小子年纪小,好唬弄得很,赵胤往他面前一站,都不用动刑,他便软跪在地将所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交代得一清二楚。同理,这样的人,拿钱办事,口风不紧,必定不可能知道对方太多的秘密。 就连那个给银子指使他做事的小娘子,他也仅仅只能描述外形、衣着,别的一问三不知。 一个村野少年,成长环境原本闭环,村子镇上的人,即使叫不住名字,也大多较为熟识。可偏偏这里是远近闻名的庆寿寺,从来不缺慕名而来的陌生男女烧香拜佛…… 问清情况,赵胤让人将他带下去暂时看押在庆寿寺的禁闭房。 与时雍一合计,二人都有同感:这个“小娘子”可能和慧光和尚那个从天而降再莫名失踪的宜娘有关系。 辛二暂时没有带回消息,时辰却不早了,时雍准备同乌婵离去,张罗着休息。 不料,朱九却吭哧吭哧的跑进来,表示有话要讲。 时雍狐疑,“什么?” 朱九睨了赵胤一眼,咧着嘴笑。 “王大娘交代给我的私事。方才看侯爷和郡主在忙着办正事,我就没敢声张。” 王大娘能有什么私事? 不用想,时雍也能猜得个七七八八。 “婚事?” 朱九瞪大眼睛,竖大拇指,“郡主聪慧。” “……” 最近,“聪慧”这两个字频繁入耳,时雍都快要听出讽刺的意味来了,没有想到,朱九竟然也跟他主子学到了。 时雍忍不住笑,“我娘怎么说?” 朱九眉头皱了皱,很是为难地道:“属下,难以启齿。” 就朱九这家伙,还有难以启齿的时候? 时雍翻个白眼儿,不信他。 赵胤沉下脸,“讲。” 朱九偷偷朝时雍做个怪脸,面向赵胤时,又收住表情,一副诚恳老实的模样。 “王大娘很为侯爷和郡主的婚事着急,说今年就只有九月十六这一个好日子了,若是错过,待等明年。还说,反正大婚的用度都是准备好的,也不差什么,让你们赶紧回去办了就好。若是实在……实在有事忙不开,就,就就……” 双眼不停瞄向二位主子和乌婵,朱九“就”了好几下,才吐出一句。 “就地洞房也行。” 噗! 乌婵第一个忍俊不禁。 “我看可以。王大娘说话这劲儿真是招人稀罕。阿拾,恭敬不如从命吧?” 时雍看她笑得眉眼直颤,轻飘飘瞄赵胤一下,也忍不住乐。 “我娘就是个爽利泼辣的性子,不过,她说的话,你们别当真,大多都是为了呛人用的。” “不不不。”朱九连忙帮着王氏否认,“王大娘是极为认真的,并再三嘱咐属下,一定要面告郡主:绝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她还说什么,哦对,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孩子早享福。” 这话很有王氏的个人风格,朱九可能编都编不出来。 时雍哭笑不得,抿嘴轻笑着,只拿一双俏眼瞄着赵胤。 赵胤恰好朝她看来,目光潋滟,那张冷峻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柔和,眉梢也不知不觉地扬了起来。 “那朱九再跑一趟,回去传个话。阿拾,你看可好?” 时雍微怔,“传什么话?” 赵胤道:“本座没有异议,但凭岳母大人吩咐。” 两人本来是三月婚期,若不是中途出了岔子,早就已是正经夫妻。因此,时雍到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想了想,她一本正经地同赵胤商讨起来。 “老人家着急,但我们也不必为了遂他们的心意,就这般匆忙。再说侯爷那边,不用通知你父亲吗?” 赵胤表情微微暗下。 这些日子,从庆寿寺出事到他远走漠北,甲一几乎都没有怎么出来掺和,中途只是通过锦衣卫的信鸽传来一封问讯的书信,字里行间也大多是公务上的担忧,于感情一事,少有谈及。而这,也是父子二人多年来的相处方式。 赵胤沉思片刻,平静地望向朱九。 “顺便通知他。” “???” 朱九怔了怔,才拱手低头,“是。” …… 甲一尚不知自己在儿子的婚事上只是一个“顺便”。只说这头,朱九喜滋滋地出去,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师报信去了,毕竟离九月十六只剩半个多月,就算婚礼一应用度是早就准备好的,时间也有点紧迫。 而时雍,被乌婵晕乎乎地拉出禅房,还有点回不过神。 “九月十六,就这么决定了?太草率了吧!” 乌婵看她茫然的样子,很是好笑。 “你自己同意的,难道还想不认?” “不是。”时雍搓了搓额头,好笑,“我就觉得有点诡异。终身大事,怎的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这么儿戏就定了?” “哪里就儿戏了?”乌婵瞥她一眼,哼声道:“明光郡主,用我提醒你么?本来三月你就该同我一起嫁为人妇的,厚着脸皮做了这么久的大姑娘,还不知足呀?”说着,乌婵想到她受的苦,眼圈微微一红,“你不是横生变故,说不定你同玉姬一样,孩子都有了。你都不知道,没能与你同一天出嫁,我有多么难过。” 时雍看她说着说着就要掉金豆子,赶紧揽住她的肩膀,又是捏又是哄。 “这不都过去了么?别再说那些伤心事了。我不是不想嫁,我是担心我这张脸。” 乌婵瞄过来,“脸怎么了?” 时雍有点不自在,唉声叹气,“脸上的疤痕还没有褪尽……” 哪有不爱美的姑娘? 乌婵明白她的想法,又勾唇笑了起来。 “纵是你脸皮够厚,那也是实实在在伤到了的。不过三个腊月,哪能恢复如初?若要等疤痕褪尽再大婚,你家侯爷非得等出毛病来不可。” 时雍差点被她气乐了。 “好好地说话,怎么还带损我一句的?还有,什么叫等出毛病来?他能等出什么毛病?二十多年都等了,我看他不挺好的。” 乌婵抿唇偷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得有些暧昧。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呀……” 她伏到时雍耳边,说了好些个荤话。 全是夫妻间那点事。 原以为时雍会羞涩地捉拳打她,乌婵说完就退了老远,抬手捂住脸。 不曾想,时雍一动不动,狐疑地蹙眉。 “你跑什么?” 乌婵慢慢放下手,盯住她,看怪物一般。 时雍不仅没有半点羞涩的反应,想了想,还一本正经地劝慰她。 “别怕,找个机会,我替你家少将军把把脉,会委婉地提醒他,不可耽于美色,不知节制。须知,房事过密,易耗损精气,致体魄羸弱……” “啊!” 乌婵在怔顿片刻后,突然握起老拳朝时雍揍了过来。 “你快闭嘴吧,我说的又不是陈萧……” 时雍看她羞得烧红了面孔,侧过身子避开她的花拳绣腿,笑不可抑。 “别再狡辩。看你这一副眼带媚,嘴传俏,无限风情水色妖的小模样儿,便知这些日子与少将军那是琴瑟在御,鸾凤和鸣,春透锦衾,被翻红浪,一身香汗湿罗裳……” “哑,你这不知羞的小妮子,还没嫁人呢,哪里学来这么多文绉绉的荤话,看我不打死你……”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少夫人,饶命。” 时雍边笑边躲,乌婵朝她扑过去,又羞又恼地扼住她的手。 “你还想跑?看我要不要撕了你的嘴……” 时雍差点笑得岔了气,身子蜷缩着,望向乌婵的背后。 “少将军,你来了。快!快来管管你家小媳妇吧。” 乌婵知她狡诈,哪里信她,笑着闹着又去挠她腋下。 “来了又如何?吓得了我?今儿就得收拾你,看你还要不要嘴坏……” 时雍噗声:“婵儿啊,少将军真的来了。” 乌婵重重哼声,“那又如何?别说少将军,就算是少将军他爹来了,也管不着我。” “咳咳咳!” 时雍被唾沫呛住,表情诡异:“婵儿……” 紧接着,乌婵就听到背后传来陈萧的声音。 “玩够了吗?时辰不早,我来接夫人回去。” 章节目录 第710章 点到为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像摸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似的,身子一僵,猛地松开时雍的胳膊,见鬼般回头看着陈萧严肃的脸,面颊唰地通红,耳根子都快烧了起来。 “你,你来了?” 陈萧道:“你方才不就听见了。” 这语气平淡得乌婵很难从这简单的几个字里捕捉到他真实的情绪。 “哦。”乌婵悄悄瞪了时雍一眼,尴尬地捋头发,压下眼底的错愕之色,顺从地道:“那我们就回了吧。” 时雍站直了身子,眉眼带笑地朝她二人施礼。 “少将军慢走,少夫人慢走。” 陈萧朝她礼数周全地回了礼,点点头,转身离去,乌婵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背后,走着走着还不甘心地转过身来,朝时雍做了一个“掐死你”的动作。 不巧,那龇牙裂嘴的模样,又刚好落入突然回头的陈萧眼里。 他意外地怔了怔。 “做什么?” 乌婵脑门一热,不好意思地收住表情。 “不是对你。我和阿拾开玩笑。” 说罢,她又赶紧换了个话题,化被动为主动,瞥他一眼。 “你又是怎么回事?这么晚还不歇下,跑来寻我?” 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常有不方便的时候,乌婵并不总是同陈萧共宿的。 两人十分默契地保持着一个不紧不密的舒适度,就像乌婵不会去询问陈萧的日常生活一样,陈萧大多时候也不会管她,任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陈萧来找,也只是为了满足他的需求,乌婵大体能感觉他在这个方面要求很多很强,虽是心有怯怯,但看在陈萧给了她一段自由自在的舒坦日子的份上,又可怜他余毒未清,也就尽力配合。 可今晚,在这庆寿寺里,他就算再是个禽兽,也不至于这么急渴吧? 乌婵心里忐忑地想着,频频偷瞄他。 小女人紧张不安又故作镇定想要先声夺人的样子,陈萧都瞧在眼里。 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道: “庆寿寺《血经》被盗,大都督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开。我们却不好再耽搁。我准备明早回京。” “啊?”乌婵有些意外,“我们不同大都督他们一道走吗?” 陈萧知道她是舍不得明光郡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她粘在一起。这原本没有什么,可是乌婵脸上不加掩饰的失望和拒绝,让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我已同大都督商议妥当,要先将通宁公主护送回宫。公主身边少不得人伺候。有你陪着,我放心一些。” 乌婵对庆寿寺的事情正好奇,再加上离京时偷了陈萧的玉令,总觉得还是和时雍待在一起才更安全。因此,听陈萧这么说,她嘴上不拒绝,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思,满是抗拒地道: “通宁公主身边不是有丫头伺候的吗?陈萧,我想留下和阿拾……” “丫头是丫头,你是你。怎能一样?”陈萧不待她说完,突然冷声打断,“就这么决定了。” 说话间,他已满脸郁气地皱着眉头,迈入房门。 乌婵踌躇一下,紧跟进去。 丫头彩云看到少将军和夫人一道进来,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为二人倒好茶水,乖乖地退了下去。 “陈萧。” 乌婵将茶水端到陈萧的面前,示意他接过,然后小意地抿了抿嘴巴。 “我回京也是闲着,可不可以留下……” “谁说你闲着?”陈萧端坐着,睨她一眼,慢慢接过她手上的茶盏,淡淡道:“父亲大人今日又差人来问了。” 乌婵满脑子都是她偷走的那个玉令,一旦被发现该怎么交代,闻言,愣愣地道: “问?问什么?” 陈萧看她迟钝的样子,眉头皱起,瞄向她平坦的小腹。 “问你可有动静了。” “我?” 能有什么动静? 乌婵很快反应过来,脸颊微臊。 “哪有那么快?父亲大人也真是,真是太急了……” 陈萧看她一副看似羞涩实则浑不在意的样子,思绪便情不自禁地回想到二人自成婚以来的造人一事。几乎每次都是他半逼迫半诱哄,她才会半推半就地顺着他,而且,次次都眉头紧皱,满脸不情不愿和痛苦…… 越想这些,陈萧心里越是不得劲。 重重放下茶盏,他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父亲还捎了一句话。” 乌婵看他说得凝重,愕然道:“什么?” 陈萧喉结微动,迟疑片刻才慢条斯理地道:“父亲有个旧相识,这回从霸州回京来述职,给定国公府送来两名女子,父亲有意让我抬了姨娘,为陈家开枝散叶……” 乌婵耳朵嗡了一下。 这么快? 其实,自从嫁入定国公府,乌婵便没有痴心妄想过,可以独占陈萧一人。 时下的男子,纳妾合法合规,除非是家贫人丑确实没有女子愿意托付终身。否则,有几个是独有一妇能到终老的? 更何况,陈宗昶自己都有好几个妾室,虽然他待乌婵极好,不至于坏了规矩,影响她少将军夫人的地位,但这种用来睡觉生孩子的女人,在他们这些达官贵人眼里,多一个少一个,无非是多一双筷子多一个人吃饭的区别。 乌婵早就做好了准备,却没有想到陈萧这么快就要纳妾。 成婚不过半年而已。 她就要成为弃妇,看陈萧左拥右抱,与新人寻欢作乐? “太好了。” 乌婵回答得这么爽快,连她自己都诧异。 不过,一句话出口,堵在她心窝里那股子浊气好像也跟着吐了出来,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再想想他有了新妇就不会再来折腾她的好处,乌婵唇角甚至勾出一丝笑来。 “恭喜夫君喜获美人,这真是一桩大喜事。不过,如此一来,我更是不方便与夫君一同回去了,我不在,夫君与二位妹妹想必会更为自在一些?不如这样吧,等夫君回去将二位妹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如何?” 陈萧揪着眉头看她,一言不发。 乌婵见状,以为自己没有表述清楚内心的“善意”,又展颜一笑,双手捧起茶盏恭顺地端到陈萧的面前,一副恭喜他将行好事的模样。 “夫君放心,我不是善妒之人。等我回京,定会与二位妹妹好生相处,将来也会把她们的子嗣视为己出……” 心里却道:从此,就让她们给你生吧, 老娘清净了,别来烦我。 事实上,乌婵此刻的内心有些复杂,但是这隐隐约约的小心思,还是不经意就从话里流露了出来。 落入陈萧眼里,就像是一种喜滋滋的模样,好似解脱。 这表情,何其刺眼? “将军?” 乌婵手端得都有些酸了,陈萧还没有动静,只拿一双眼望着自己不出声,不由让她有些紧张。 “喝茶呀,怎么了?” 陈萧望着她的笑,目光冷冷眯起,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女人,他的夫人。 “夫人真有容人之量。” 陈萧将青瓷茶盏从乌婵手中拿起,却没有去喝,而是将它再次放回几上。 “早些歇了吧。” 乌婵一怔,“将军要在此留宿?” 陈萧沉着脸,闷不作声地看着她。 很生气,但是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训斥。她这么懂事为他着想,本该高兴,他又高兴不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有问题,只是这般看着这个可恶的女人,陈萧心里就很不舒坦,身子也无端地发火、发热、发烫,嘴里急渴似的开始干涩不堪,恨不得将她一口嚼入肚腹,方才能解这心头之恨。可是恼着恼着,恨着恨着,那股子火慢慢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催动着血液与四肢百骸的情动与躁热。 “将军,你干嘛这么……看我?”乌婵咽唾沫,被他看得不自在,双脚不由退了一步。 陈萧哼声,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 “夫人这么贤德,竟不懂为夫心中所想?” 乌婵当然懂了 这熟悉的目光仿佛烙铁一般烫着她的身子,怎会不懂? 她又退一步,左右看看。 “这,这是寺庙,不好吧?” 陈萧倏忽站起,不给她再躲避的机会,一把抓牢她的手腕,重重拖入怀里。 “你是我陈萧的女人,非奸非盗更非淫邪,如何不行?” 相触的肌肤如同火一样的炽热,乌婵有些不平静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脸色一片潮红,见陈萧像头凶兽似的,双眼直盯盯地望着自己,眸底掩饰不住的欲念如同决堤的河水喷薄而来,不由心惊胆战。 “陈萧……” 陈萧眉头一皱,恶狠狠拽住她胳膊。 “惟杨。” 听住他满是不快的纠正,乌婵紧张地再咽一下唾沫。 尽管她不知道叫惟杨和陈萧区别有多大,为何会令男人心生不快,但她还是飞快改口。 “惟扬,这,隔墙有耳,恐会辱了寺庙清净。若是让人听见…你我脸上也不好看。” “怕什么?” 陈萧目光微微闪烁,手上力气加大,径直将乌婵拉到榻前,剥去她的外衫,低头在她白皙的颈子上轻咬一口,这才解气了一般,在女子抽气的低呼声里,双臂裹了她的身子双双倒在榻上,然后翻身而上,盯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压抑。 “你小声些,便不会有人听见。” 章节目录 第711章 难得糊涂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怎么小声? 他跟个野兽似的蛮横粗鲁,让她怎么做到小声? “不行。你快走,一会让人听见了笑话。” 乌婵急得面红耳赤地推着陈萧。 奈何,男人身子沉得像座山似的,重重压着她的身子,半分动弹不得。倒是她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秋波潋滟,睫毛乱颤,声音入耳无端便添几分娇态,让男人腹中之火愈燃愈烈,情绪如浪潮一般推涌,不可抑止…… “别动。” 陈萧声音低沉喑哑,仔细听来还带了一些克制的急促。 “我不会欺负你。” 乌婵面红耳赤地感觉着他双手在自己身上恣意掠起的热度,即使隔着薄薄的中衣,还是烫得惊人,很难相信这样的他能和风细雨般对待自己,想到过往这家伙的鲁莽和急切,她的声音里便透出一丝不满。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都这样了,还说不欺负我?” “嗯。我…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乌婵一时没明白过来。 陈萧低低应了一声,两条眉头拧在一起,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般,只能借着箍紧她时那刹那的玉体温香来纾解心头焚烧的渴望。乌婵看他额头细汗密布,忽然心软。哪料,她刚一安静下来,整个人突然就被陈萧掀翻在棉被之上,再也爬不起来。 “陈萧!” 乌婵咬牙切齿地吸口气,看着男人眼底更为浓烈的情绪,脸颊红得如同滴血。 “这就是你说的点到为止?” “惟杨。”陈萧纠正她的称呼。 “滚!” “嘘,隔墙有耳。” “你混蛋!” “傻瓜。”陈萧温柔地散开她的发髻,任由青丝乌发垂落枕上,再低下头,将额抵在她的额间,低低笑道:“别信男人床上的话。” …… 次日,时雍撑着眼皮爬起来送陈岚返京。 她昨晚睡得不是很好,见到陈岚就不停地打呵欠。 陈岚看她这般慵懒的模样,不由失笑。 “没睡好就多睡一会子,不必早起送娘。” 时雍收住困乏的表情,打起精神来,笑吟吟地挽住陈岚的手。 “那怎么可以。人家很孝顺的嘛。” 在陈岚面前,她就是个软性子爱撒娇的小姑娘,一开始这么做只是为了拉近与陈岚的距离,毕竟这个娘在感情上很被动。可是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感觉倒也不赖。 有人宠着哄着,谁愿意做女强人啊?时雍窝在陈岚身边享受母爱,放松而安逸。 不料,陈岚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和阿胤也别耽误太久,案子是破不完的。只要世上还有人活着,案子就会一桩再接一桩,无穷无尽。但是,你们的终身大事,却只得一次。九月十六成婚,时间很是紧迫,你们也要早些回京准备才好,免得仓促误事儿。” 时雍猛地抬头。 “娘?” 陈岚抬抬眉,“嗯?” 时雍诧异不已。 昨夜从赵胤那里出来,她没有去告诉陈岚。 今儿还没来得及说这事呢,她就知道了? “你从哪里知道,我九月十六要成婚?” 陈岚抿了抿嘴,温和地道:“你啊,都要成婚的人了,还这么惫懒。若不是阿胤来告诉我,我还不知情呢。” 呃。 时雍没有想到赵胤会这么迫不及待,大清早就将事情告诉了陈岚,这是怕她反悔不成?不过,也幸亏他礼数周全,不然她一不小心给忘了,陈岚要是从别人嘴里得知,说不定心里还会难受呢。 “这个人讨厌得很。”时雍故意撒娇,脸颊在陈岚肩膀上蹭了蹭,“原是我是要亲口告诉母亲的,倒教他抢了先。看我回头不收拾他……” 陈岚微微一笑,瞥着她道:“口不对心。” 明明心里喜欢得紧,还一口一个讨厌。 时雍眨眨眼,“让娘看穿了。” 陈岚收住表情,注视她片刻,又认真地叮嘱。 “记住娘说的话,早一些回京。你是新娘子,大婚前尤其不能乱跑。” 上次眼看就要成婚了,结果新娘子没了,还发生那么多事。这事陈岚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因此,想到她人在外面,尤其还是在这个庆寿寺里,陈岚就不太放心。 “阿拾,临走前,娘想见一见觉远大师。” 时雍惊了惊,“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陈岚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慈爱里又有一些担忧。 “你忘了你是为何要到玉堂庵来祈福了?” 时雍笑着一叹,“不就因为我与侯爷八字相冲相克,清明时祭祖突逢大火?他们认为这先圣示警,不详之兆。这才让我以祈福之名,到玉堂庵带发修行……” 陈岚点点头,重重叹息,“娘想听听觉远大师怎么说。” 时雍笑了起来,“娘放心吧。我与侯爷这劫难都已经受了,即使悖逆天意,也应当得到了上天的宽恕。再且,觉远那老和尚如今自身难保,连自己的事情都算不明白,大概也不会再有闲心来算我的姻缘……” 庆寿寺的事情,陈岚并不全然知情,更不知道觉远差点丢了性命,闻言,她嗔怪地瞪了时雍一下。 “不可无礼。觉远大师是得道高僧,你怎可胡乱称呼?” 时雍勾起唇连连称是,“总之呢,娘你放心,觉远大师闭关了,没工夫出来算天算地。” 为免陈岚见了觉远老和尚,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时雍并不想他们见面。陈岚看她说得振振有词,也就没有再坚持。 “那娘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记住,凡事不要强出头,你是个女子,这世上的不平事何其之多?不用事事都管,更不要事事都求有个结果。人生须臾几十年,最是难得糊涂人。” “知道啦,娘,你怎么变啰嗦了?” 陈岚凝重地看她片刻,突然一声叹息。 “痴儿。娘在京师等你。” 时雍将陈岚送到马车边上,与乌婵一起扶她上去,等帘子落下来,看不到陈岚的脸了,时雍这才开始品味陈岚临别那席话,觉得她似乎若有所指? 不平事,强出头。 指的是她,又仿佛指的时雍? 最是难得糊涂人,既是点拔她,又似乎指她自己。 人在庆寿寺,往事历历在目。陈岚又怎会不知当初三生崖上那一番惊心动魄,以及赵焕和时雍说的那些话? 可是,从头到尾,陈岚都没有对她的身份提出过质疑,更没有像宝音那般问过她,是不是时雍。 “难得糊涂人。” 章节目录 第712章 侯爷会画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听时雍低低念叨,乌婵不解地肘了肘她。 “阿时,你在说什么?嘀嘀咕咕……” 时雍抬头,看着她幽黑的眼圈,撇了撇嘴巴,又笑了起来。 “我说你和少将军回京后,更须节制。天天守在一起,不比寺庙相处多呀,你不管着他些,将来是要吃苦头的,别纵着男人,嗯,懂么?” 乌婵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变红变烫,就好像昨晚的事情被时雍给窥到了似的,咬牙瞪她一眼,飞快地撩起帘子上马车陪陈岚去了。 众人整装待发。 陈萧负责此行安保,骑着马上走来走去的检查行装和守卫。 元驰领着玉姬和随从,一道同行。 众人话别。 车队快要启动时,乌婵这才拉开帘子,依依不舍地望着时雍。 “阿拾,我走了,你要保重。” 时雍站在车边,看着她,也看着面容清冷的陈岚。 “一路平安。婵儿,你多顾着我娘。” 乌婵白她一眼,唇角又悄无声息地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这还用你吩咐?我会好好照顾公主的。赶紧回去补眠吧,看把你给困得……” 车队徐徐启程。 赵胤慢慢走到时雍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着远去的马车。 “我把褚道子一并送回去了。” “啊?”时雍这才反应过来,抬眼对上他平静的视线,“为什么?” 赵胤望着她,淡淡道:“一则,他身上有伤,要养。” 时雍抬了抬眉,“有一必有二?” 赵胤道:“二则,遂阿拾心愿。” “……” 时雍看着他严肃的面孔,想着一板一眼的赵大驴居然做了红娘做的事,忍不住笑,又情不自禁地感觉窝心。 “谢过侯爷。不过,我这师父也真是,居然都不同我讲一下,难不成是害臊了?” 二人说着话,直到队伍远去,这才慢慢转身,带着谢放等一众侍卫返回寺庙。 该走的人都走了,没有了陈萧带来的那些士兵和元驰的亲卫,留在庆寿寺的人只剩下一群锦衣卫。 除了随赵胤北上的那些人,盛章又从京师带了一些人过来接应,眼下整个寺院里,几乎全是锦衣卫的眼线。 “侯爷。”时雍走边走问,“辛二哥可有消息了?” 对那个宜娘的事情,时雍一直放在心头,昨晚想着这个事儿几乎失眠。因此,人一送走,她的心思和精力又回到了案件上。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刚回。” 看他视线凝重,时雍没有多问,点点头,加快脚步跟上他,一同回到禅房。 辛二果然在里头等候。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老熟人。 庚六。 自从邪君一案后,时雍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突然见到,意外又惊喜。 毕竟庚六是她最早接触到的“十天干”成员。 “真是久违了呀。” 时雍的声音充满了友好,庚六见状赶紧上前向她和赵胤请安。 “属下见过侯爷,郡主。” 赵胤示意他免礼,带着时雍在屋中的官帽椅上坐下。 “查得如何了?” 这话没有称呼,时雍不知他问的是庚六还是辛二,更不知道庚六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做什么去了。 她静静地坐在赵胤的身边,当听众。 这里没有外人,辛二和庚六说话自然也不用顾虑。 “侯爷,整个庆寿寺霄南镇,除了慧光和尚,没有任何人听过宜娘这个名字……住得最近的一个叫宜娘的人,在离此几十里外的甘河,年已五旬,显然与慧光嘴里的宜娘不符。” 很显然,这个“宜娘”是冲着慧光来的。 冲着慧光,也就是冲着庆寿寺,冲着庆寿寺那个“秘密”。 由此可见藏经阁熊孩子闹事到《血经》失窃,此事分明就是一个有计划的布局。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血经》是假,套中有套而已。 赵胤似乎并不意外,望着辛二问:“慧光可知此事?” 辛二摇摇头,“就属下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慧光也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 也是个冤大头和尚,被人骗财骗色骗感情。 时雍道:“不过,此事尚有疑点。《血经》藏于藏经阁暗室一事,觉远只告诉了慧光一人。那么,事情只会从慧光嘴里泄露出去。现在我就好奇,宜娘是如何从慧光嘴里套出真相来的?而且,还套得神不知鬼不觉,连慧光自己都不知情?” 辛二道:“既然两个月前就做好了准备,刻意接近慧光,那为了取得慧光的信任,这女子肯定煞费苦心。一个攻于心计的女人,要对付一个单纯的和尚,有的是法子。” 时雍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辛二哥,你可有查到宜娘的去处?” 辛二眉头皱了皱,看了赵胤一眼。 “属下找到此女在霄南镇的住处,奈何,早已被处理干净,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是属下无能,请侯爷责罚。” 赵胤摆摆手,“对手有备而来,我们却晚到两天。怪不得你。” 话虽如此,辛二脸上仍有些愧疚之态。 看他们说话的时候,庚六脸上时不时露出焦灼之状。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插嘴。 一看众人突然安静下来,庚六赶紧上前,拱手对赵胤道: “侯爷,属下有一事禀报。”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讲。” 时雍竖起耳朵,就听辛二道:“婧衣还活着。不仅如此,属下手底下有个兄弟说,曾在庆寿寺附近见过她。” 时雍一怔。 赵胤也猛地抬起头来,目光阴凉凉地盯住他。 庚六被众人的目光齐齐盯着,有一些不知所措,左右望了望。 “属下也不知这事……算不算得是一件大事?当初侯爷也没说要婧衣的命,只说让她自生自灭,属下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刚刚得知辛二在寻宜娘,觉得这事有些巧,就赶紧来了……” 众人没有说话。 一个个神色凝重。 庚六手脚有点发凉。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赵胤猛地起身,“去!唤慧光来见。” …… 婧衣的画像是赵胤亲手用笔墨描摩出来的,一张白纸,俏丽佳人,画得栩栩如生,如同真人现出眼前。 哪怕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时雍还是能从这一幅简单的画像里一眼认出来,这就是婧衣的样子。 虽说赵胤画像是为了破案,可是看着赵胤流畅而从容,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画出了婧衣的样子,她心头里还是莫名就灌了一股子酸味。 好你个赵大驴啊! 深藏不露。 一想到时隔这么久了,婧衣美人的样子还留在赵胤的脑海里,并且可以不加思索地描画出来她的风情美貌,时雍那颗心就揪揪的—— 像扎了一根针,看一眼画,就痛那么一下。 古古怪怪,很是折磨。 赵胤冷峻的脸上,眉眼专注,并没有察觉到时雍的情绪,收了笔,慢条斯理地在谢放端来的温水里仔细地净手,并不去看站在门口的慧光那仓促又紧张的表情。 水声撩撩,耳膜痒痒。 时雍的眼睛盯着水波潋滟里那一双修长好看的手,一动不动,鼻子里却总是有意无意闻到那股子墨汁的味道。 慧光却是不时瞄向案几,想知道赵胤叫他来,到底是意欲何为。 低压的气氛,让禅房里的众人无端地紧张。 只有时雍一人,神游天外,胡思乱想。 好一会儿,赵胤终于洗好了手。 看着那双手“出浴”,慧光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不知侯爷叫小僧前来,所为何事?” 赵胤不紧不慢地接过干净的绢子,漫不经心地擦手,语气淡淡,“辛二。” 辛二应了一声,上前引导慧光。 “这边请。” 慧光脚步很慢,靠近案几的时候,拳心已经攥紧,额头浮汗密集。 当初的婧衣在无乩馆里被养得细皮嫩肉,气质也与旁人不同,与慧光见到的模样肯定也有区别。不过,眉目五官变化不大,慧光只看一眼,便猛地扭头,惊疑不定地盯住赵胤,表情近乎恐惧。 “侯爷这画从何而来?你们,你们见过宜娘?她在哪里?” 章节目录 第713章 为情所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有人回答慧光的话。 禅房突然安静下来。 一丝凉风拂来,卷起画纸的角。 画中美人娇媚的脸庞,带笑的眉眼,怎么看都是美好而赏心悦目的模样。但是,听到慧光和尚的话,确认了那个潜在庆寿寺里勾引慧光意图盗窃《血经》的宜娘就是婧衣之后,时雍整个人却如坠冰窖,一股彻骨的寒冷从脚底升起,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 婧衣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模样,还是跪在雪地里求情时那一副孱弱不堪。 以及,对她的恨。 “她回来了。” 时雍望向赵胤,眉梢微扬。 “找我们报仇。” 古人说“斩草不除根,必生后患”,是有道理的。时雍虽然并不赞成将人逼得走投无路,更不曾责怪过赵胤对婧衣“留了一手”,没有赶尽杀绝。但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带着仇恨回来,而且,还不知道已经在他们身边潜藏了多久,心里就莫名发怵。 她不怕恶人不怕鬼, 就怕有人藏在暗地里默默地盯着她,不论她做什么,都有一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她, 那种感觉,十分恐怖。 “侯爷,郡主。” 慧光一脸焦灼,看看赵胤,再看看时雍,猜不透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眼里充满了询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会有宜娘的画像?” 兴许是思念成疾,说到此处,这个自小在寺院成长却六根未净的和尚,双眼里竟是浮出了潮湿的泪雾,声音哽咽而低哑。 “可否告知小僧,宜娘在哪里?小僧有许多话要问她,是一定要找她问清楚的……” 痴心变灾难! 时雍本不忍心打击慧光,但得知宜娘竟是婧衣,觉得不同他说破,不让他痛入心扉,说不定哪天这个和尚还要被那个女人利用。 “慧光师父,你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 时雍目光冷冷带嘲,看得慧光身子不免瑟缩一下。 “郡主?你知道?” “知道。”时雍看了赵胤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轻轻一笑,凉凉地道:“你的宜娘不叫宜娘,她叫婧衣,是侯爷以前的婢女,因对侯爷图谋不轨被逐出府。” 慧光震惊地看着她,嘴唇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一个心碎绝望、为情所伤的男人,还是有那么几分让人同情的。 时雍沉吟片刻又狠下心,说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一些猜测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她不是什么父母惨死的孤女,从第一天在庆寿寺碰上,就是有企图的接近你。她自然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至于她腹中的胎儿,更是无稽之谈。真正的目的是引你下山,再趁机潜入藏经阁里偷窃《血经》。” 时雍说得不错。 慧光心里也并非全然没有怀疑。只是,他说不服自己两个月的感情是假,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那……血经果然是落入她手了?” 不待时候回答,他又黯然地自言自语:“不然,也不会逃走。”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并没有告诉他血经的真相。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所以慧光师父,我们希望你回忆一下和宜娘相处的细节,以便我们早些抓她回来,找到血经,也好给你一个交代。” 慧光腿脚有些发软,闻言左右看了看。 “小僧能坐下说话吗?” 赵胤抬了抬下巴,白执赶紧为他端来一张凳子,放到赵胤和时雍的对面不远。 然而, 结果很是令人失望。 这个慧光和尚就是个愣头青。 几乎从头到尾,她都被宜娘玩弄于股掌之中。 最初的相遇是设计,利用了慧光的同情心。而产生情感则是缘于她的勾引,利用了慧光的生涩和无知。再接下去的相处,就更是她的圈套了。 宜娘利用慧光对她的信任,从慧光的嘴里套话,对庆寿寺的事情了如指掌。而这个为情所困的愣头和尚还一无所知,沉迷在宜娘为她营造的爱情神话里,一面是佛一面是魔,整天被修行和情爱的双刃剑折磨得神思恍惚,魂不守舍,肯定就不知道这个女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 唉,难得找到这么单纯的男人了。 问到最后,时雍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 “我记得你曾说过,宜娘十七岁?” 慧光道:“是。” 时雍抬抬眉梢,“你如何得知的?” 慧光垂下头,“她说的。” 时雍哼笑,“她说你就信?你自己不会看么?” 慧光迟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脸颊有些涩意。 “小僧久居寺院,少见女子,属实不会识别。” 时雍瞥赵胤一眼,声音慢了半拍,“比我如何?” “什么?” 慧光显然没懂她的意思,时雍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看着那幅由赵胤亲手绘制的美人图,内心不免酸味泛滥,条件反射就那么问了。 “她年轻还是我年轻?” “这……”慧光被这个难住了,看着时雍想了想,“郡主年轻。” “哦,那我都十九了。你觉得她才十七么?” 慧光讷讷地道:“是小僧愚钝。” 时雍没有从赵胤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嘴角微抿,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风微动。 “侯爷,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你呢?” 赵胤安静得仿佛不曾存在一般,端正而坐,俊冷的面孔上隐约有几分凉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有距离感。 要问的时雍已经问完了。他早已发现这女子很清楚询问人的技巧,也会琢磨人心,因此,一直只是旁观。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习惯如此,默默坐看她干锦衣卫的活儿,干净利索,飒然有决断。 故而,赵胤只问了慧光一下觉远的身体恢复情况,便叫他离开了。 “这个觉远,自己糊涂也就算了,收个徒弟也如此糊涂。” 时雍对这个三番五次出来搅她姻缘和命运的老和尚,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但说这话时,有些咬牙。 “说他不会算吧,他倒是真的算出自己有大劫,命不久矣,早早做好了选人的打算,说他会算吧,看他做下的这些糊涂事……真是让人生恨。” 若非赵胤和时雍赶到,觉远确实已经应了他算出的命数——驾鹤西去。 说到这个,时雍仍是想笑。 “不知道如今他相信没有,命数天定,事在人为。没有什么天命是不可更改的?” 赵胤听她噼里啪啦将觉远数落一通,嘴角缓缓噙了笑,目光宠溺的落在时雍的脸上。 就像在看一个生气又不肯承认生气的孩子。 “阿拾不信命,信什么?” “信拳头。” 时雍说得有些累了,身子往官帽椅上一瘫,懒洋洋地望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谁拳头硬,谁就代表了天命。一拳打不破天命,两拳肯定可以。” 赵胤微怔。 她俏脸笑得如枝头寒梅,带雪凝霜,美眸看似含情脉脉,实则坚毅而固执,是他从来不曾在任何女子脸上看到的模样。 “怎么?”时雍莞尔一笑,“吓到了?” 赵胤俊脸微展,顺着她说道:“嗯。吓到了。” 时雍勾唇,将椅子挪近一些,哥们般的钩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说得大言不惭。 “不要怕,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又不想做寡妇,肯定会好好护着你的。” 赵胤:…… 他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侍卫却差点没有收住讶异的表情,吃惊得原地去世。 这时,禅房外有声音传来。 “郡主,郡主!” 是恩和。 时雍心里微微一窒,坐直身子,叫了一声“进来”。 不消片刻,恩和窈窕的身影便猛地冲了进来,撑住腰身,气喘吁吁地说道。 “死了,死了……郡主,郡主你快去看看。” 章节目录 第714章 醋劲蔓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死了,什么死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死字足够骇人。 时雍收住嬉谑的表情,噌地站起身,盯住恩和。 “什么死了?你说清楚。” “猫。小猫,死在了咱们房里。” 原来只是猫死了? 几个侍卫原本已经扶住腰刀的手,又默默松了开,眉眼古怪地看着恩和。 时雍的反应却很凝重。 “走,看看去。” 她朝赵胤匆匆施了个礼,就同恩和往外走。恩和小步跟上,又接着道:“都怪婢子,没有把郡主带回的蜂蜜水看好,大猫调皮跳到柜子上,把罐子打翻在地,同小猫一起舔食了许多,可是,大猫没事,小猫却死了……” 女孩子天生怜悯小动物,说到小猫的死亡,恩和眼圈都红了。 “大猫好似也有些不舒服,郡主可不可以想法子救救它?” 庆寿寺的野猫很多,因为庙中有供奉,野猫闻着香味就过来了,以前和尚们还撵过,可是猫儿贼精,就好像知道和尚不能杀生似的,怎么撵都撵不走,渐渐就把寺庙当成了家,在这里繁衍起来。后来,和尚们看猫儿们除了偷吃粮食,也会帮着捉老鼠,也就不再管它们了,偶尔还会有小沙弥给它们喂食。 恩和说的,那是一只橘色花斑的大猫。它生了一窝崽儿,就活了一个,时雍她们住进来,因为带了狗子,这大猫便显摆似的将它的小猫叼过来。小猫又小又乖又招人喜欢,大黑还同这对猫母女玩耍过,恩和更是喜欢得紧,还想回京里带回去养的。 哪料,就这么没了。 “中毒了。” 时雍检查了猫尸,看着水渍未干的地面。 “弄干净,别让大黑碰到。” 塔娜应了声,“婢子这就去。方才想着郡主回来可能想要看看现场,这才没有动,但一直在这儿看着的,可不敢让大黑碰到。” 她们跟时雍久了,也学会了一些时雍的说法,懂得了一些事情。时雍赞许地看了看塔娜,又回头望着默默垂泪的恩和。 “找个地方埋了吧。” 恩和低泣着,点点头去收拾猫尸。 “郡主,你快救救大猫。” 时雍问:“猫呢?” 恩和四下里望,“方才还在这里守着小猫喵喵叫唤的。塔娜,你可有看到大猫?” 众人连忙寻找起来。最后,还是时雍在柴房的草堆里看到了大猫,以及跟它蜷缩在一起帮它舔毛的大黑。 别看大黑长相凶悍,温柔起来比任何暖男都要暖。 时雍唤大黑起来,托起大猫的身子放在桌上,检查了片刻,松口气。 “她没事。” 大猫的抵抗力远比小猫强,虽然同样舔食了蜂蜜水,但它就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小猫刚出生不久,体质羸弱,自然扛不住。 由此可见,蜂蜜水里的毒性不强,虽是针对觉远来的,但显然没想一下子要了他的老命。 “我猜,这事仍然是你那个千娇百媚的美婢干的好事儿,她脱不了干系。” 晌午用膳,时雍特地拿这件事来揶揄赵胤,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话里话外的酸味。 “她利用慧光给觉远下毒,又不让觉远横死,而是循序渐进,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将寺中的事务,慢慢地交给慧光。啧啧,这心思之缜密,用心之歹毒,当真与侯爷是一家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得了侯爷的真传呢?” 一家人? 真传? 赵胤再迟钝也能察觉话不对味。 可他没有往画像的事情去想,只是认为时雍埋怨他没有把婧衣处理干净,导致了这个后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赵胤平静地看着时雍,淡淡说道:“若非留得她一命,又怎知她原来与邪君还有手脚?” 时雍眯了眯眼,不冷不热地轻哼一声,嘀咕般小声说道:“何止与邪君有手脚,我看与侯爷也有手脚呢。” 这话说得…… 赵胤沉下眉梢,黑着脸看过去。 身边伺候的丫头侍从们,都默默低下头,紧张起来。 时雍见状,抬抬下巴,“吃啊,侯爷怎么不吃了?” 赵胤凝重地盯住她,“阿拾此话何解?” 时雍见他浑然不知,自然也说不出口,更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赵胤,因为他画出了婧衣的样子心里不高兴。 “嗯?我说什么了?”她毫无察觉般,惊讶地抬头看着赵胤,想了想,又似笑非笑地道:“开个玩笑罢了,侯爷不会这么小气吧?” 赵胤放下筷子,伸出一只手,将她面前碍事的几个碗盘慢条斯理地拨开,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你没有与我玩笑。说,到底何事?” 时雍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筷子没夹到菜,支在半空,再看看他冷峻的面孔,莫名委屈起来,目光一撇,看了看谢放等人,索性放下碗筷,往赵胤那边一推,“侯爷不让我吃,那我便不吃了吧。” 说着,她站起来拉开椅子,转身就走。 “昨晚没有睡好,我要回去补觉。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就不要来吵我。” 赵胤跟着站起来。 “阿拾。” 时雍回头,疑惑不解地问:“怎么?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赵胤沉默一下。 在她脸上看不到怒火,只有淡淡的委屈。 赵胤看了看她,又将碗筷菜盘一个个放回去,再将时雍拉回来,按坐下去,把筷子塞到她的手上。 “一会上了马车再睡。先填饱肚子。” 马车上再睡什么意思? 时雍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忘了吃醋这点事了,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我们要去哪里?” 赵胤道:“回京。” 嗯? 时雍眼皮跳了跳,“这么急?” 赵胤勾唇,“急。” 时雍眉头蹙紧,“急什么?” 赵胤浅眯的黑眸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成婚。” 要换平常,时雍就与他打趣玩笑几句了。 可今儿那画像堵在她的心窝上,她没有心情,只是压低了声音,就事论事地质疑他的决定。 “你不是要将计就计?……血经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赵胤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声音柔和,仔细听却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觉。 “血经找到了。” “找到了?”她怎么不知道。 赵胤坐在她旁边,亲自为她布菜,语气淡淡,“关在禁闭室那个叫马然的小子,招认了。是他浑水摸鱼盗了去,已经寻了回来。” 赵胤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半分玩笑的样子。 要不是时雍那天亲口听到觉远说《血经》只是他杜撰出来考验慧光的一种说法,她差点就信了。 时雍短暂的忽略掉别的事情,凑近他,低低问:“侯爷打算怎么做?” 赵胤指了指她的碗,“吃完。” “??你倒是先说啊。” “先吃。” 时雍愤愤瞪他一眼,哼了声,低下头就吃了起来,就像咬在嘴里的是某人的肉似的,又狠又急。 赵胤眉梢扬了扬,回头吩咐。 “谢放。吩咐下去。准备回京。” 谢放面无表情地下去了。 “是。” 他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什么都不会问。 可是,时雍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搞不懂赵胤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闷头把饭吃完,就回屋去收拾东西。 她有意冷落一下这个家伙,哪知道人家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在意她的小别扭。 晌午后不久,时雍就从塔娜嘴里得知了觉远出关的消息。 她不由嗤之以鼻。 这个和尚当真是喜欢故弄玄虚。 暗戳戳闭个关,再高调地出个关,就得到修行了?瞎扯! 时雍懒得去理会,准备蒙头睡个觉,再“出关”,岂料,眼睛刚合上,就被庆寿寺里传来的动静给惊醒了。 “塔娜。” 她没好气地拔高嗓子。 “去看看庙里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吵?” 塔娜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匆匆进来的恩和抢答了。 “郡主,你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时雍拉着脸,打个呵欠,“有什么热闹可瞧?” 恩和道:“觉远大师在开法会,要将《血经》重新请回藏经阁……” 时雍挑了挑眉,心里大概有谱了。 怪不得觉远会突然出关,原来是为了配合赵胤演戏。 而赵胤决定今日回京,也根本就不是急着与她成婚,真正的目的,分明就是为了营造他离寺后不再追查的假象,迷惑敌人。 哼! 好个赵大驴! 时雍倒下去将被子往脸上一蒙。 “除非天塌了,否则,谁也别来叫我起床。” 章节目录 第715章 起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手捧《血经》,将其重新放入藏经阁,铁柜上锁,暗室紧闭,整个过程严肃而庄重。 仪式一过,赵胤当着众弟子的面向觉远辞行。 “九月十六,本座大婚,还望大师赏脸来喝一杯喜酒。” 觉远表情微变。 他只知道赵胤要将计就计,就《血经》诱敌,没有想到他回京还有婚事要办。 “大都督……” 在庆寿寺未出事前,觉远曾一力阻止赵胤娶阿拾,今时不同往日,劫难过了,阿拾又救过他的命,尤其在众目睽睽下,他不方便多说什么。 迟疑一下,觉远上前深深施礼。 “老衲有几句肺腑之言,望借步一叙。” 赵胤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淡淡瞥向觉远愁眉不展的面孔,点点头,负手而随。 禅房里点着佛香,袅袅清幽,一个大大的“禅”字挂在墙上,颇有意境。 觉远招呼赵胤坐下,让弟子上了茶水,又将闲杂人等屏退下去,这才目光凝重地望向赵胤。 “大都督可还记得当日在此,老衲曾与你说过的话?” 赵胤点点头,冷峻的面孔极为肃穆。 “不敢或忘。” 觉远慈容微敛,徐徐道:“大都督成婚在即,老衲明白这番话很不合适,更不讨喜。然则,老衲身系先师嘱咐,该言仍不敢避。大都督是带异象出生之人,命数强旺,天生神格……而明光郡主,老衲以前测她八字,为她占卜,观其命数时,总觉得有些糊涂,心中本有疑虑。三生崖一事,倒教老衲茅塞顿开,原来她本就是悖世而生之人呀。” 赵胤眼睛冷冷眯起,盯在觉远脸上,一言不发,但目光凌厉了几分。 觉远与他对视,表情凝重。 沉默好一会,觉远重重叹息。 “先师曾言,大都督动情动爱,必会凶祸不止,有征伐之灾。那些话,老衲多少年来都未曾想得明白,究竟何故……如今一看,还是先师看得高远,这个明光郡主就是你的劫……” “大师。” 赵胤打断觉远,语气低沉了几分。 “你也曾说:一人一造化,一生一缘法。命既由天,也由人。本座是凡胎肉体,自会有七情六欲。我不懂命数,更不曾得见异象。我只信,人定胜天。时到今日,如果大师还要执意相劝,那么,本座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大有拂袖而去的意思。 “大都督!” 觉远连忙阻止,端详着他苦笑摇头。 “老衲有自知之明,劝不住你,更阻止不了。今日老衲只有一言,想请大都督应了我。” 赵胤慢慢转头,看着他,沉默不语。 觉远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凝重。 “大都督,可否在庆寿寺众位佛祖的面前,答应老衲,不论将来世事何变,你、赵胤,永不兴兵,不背弃朝廷,不行征伐不开杀戮。” 木窗外面的庭院里,蝉在鸣叫。 躁动不安。 长枪策马平天下是男人之志,谁知赵胤心思如何? 禅房里的两个人,安静地对视着。 觉远宝相庄重,一动不动地盯住赵胤,仿佛要透过他那张冷峻异常的脸看清他皮下的灵魂。 但,觉远没有催促,只是微笑看他,好像一个慈爱的长者,在等待一个承诺。 赵胤冷冷地站立着,慢慢地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对着觉远,竖起左手两根指头。 “我,赵胤,今日在庆寿寺众佛面前发誓,不论将来世事如何变迁,永不兴兵、不背弃朝廷,不行征伐不开杀戮。若有违此誓,必遭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觉远的脸上以看得见的速度,松了口气,流露出几分真诚的喜色。 “大都督也曾说过,一切法象,无不有变。兴许,这才是天意。” 顿了顿,他双手合十,朝赵胤施上一礼。 “老衲恭贺大都督新婚大喜。愿大都督与郡主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赵胤勾起唇角,还礼。 “多谢。”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婚事不被祝福,更不愿意总是背负着一个“恶毒”的诅咒步入婚姻的殿堂。 哪怕是时雍这种穿越而来的人,诡事听得多了,也难免心下犯憷,更何况身在这个时代的赵胤? 因此,觉远的祝福对这对新人来说,尤其重要。 赵胤离开觉远的禅房时,神态明显放松又舒展,微勾的唇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谢放。” 谢放小步跟着他,“爷,属下在。” 赵胤道:“吩咐下去,即刻回京。” 谢放抬头看一眼主子的脸,连忙拱手,“属下明白。” 他转身下去安排了,白执喜滋滋地跟着赵胤,一路走向时雍居住的厢房。 不曾想,刚过去就吃了个闭门羹。 “侯爷……” 塔娜和恩和守在门外,在赵胤带来的强势和威压里,身子紧绷着,很是紧张。 “郡主说了,不许,不许任何人打扰她睡觉。” 赵胤看着她们的表情,扭头问白执。 “什么时辰了?” 白执不敢抬头,“回爷的话,申时过了。” 这个时候收拾回京正好可以吃夜饭,再耽误下去,只怕就要入夜了。 白执以为赵胤会斥开两个丫头,进去叫时雍起床。 不料,他问完,竟吩咐塔娜去搬了张椅子,就放在厢房的檐下,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本座等她睡醒。” “……” 塔娜看着恩和,恩和低着头,瑟缩害怕。 而白执整个人都是呆的。 他家爷,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往常是何等威风?谁敢相信,赵胤会坐在姑娘的门口,等姑娘午睡醒来? 等待的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收住了,天气阴沉下来,乌云黑压压地罩在天际,好像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白执不时抬头看天。 “爷,快下雨了。” 赵胤单手执书,慵懒地斜躺着,闻言嗯一声,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白执撇了撇嘴巴,怕主子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又说得更明白了些。 “这天怕是要下大雨。下了雨,山路不好走。” 赵胤:“嗯。” 白执偷偷瞄他,无声地叹息。 “要不,去请郡主……” 赵胤合上书,目光冷冷地盯住他。 “让她睡。” “……” 在白执的心里,时雍不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姑娘,所以他认为现在去叫醒她,时雍是不会生气或者怪罪的。 他想不明白赵胤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放安排好了过来,看赵胤还坐在房门口,同白执交换个眼神,大抵有些明白了,赶紧上前禀报。 “爷,各路人马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赵胤抬头看他,“什么时辰了?” 谢放道:“申时三刻。” 赵胤眼睛微眯,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有那两个紧张万分的侍女,嗯了声。 “明白了。” 他明白了,谢放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爷,走,还是不走?” 赵胤道:“等郡主醒来。” 谢放这下终于明白了。 “是。” 他垂下双手,刚要站到一侧,突又见赵胤朝他招手。 “你过来。” 谢放怔了怔,看看白执,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离赵胤更近了些。 “爷。” 赵胤看着他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阿拾今日可有说过什么?” 谢放想了想,摇头,“属下不知爷所指何事?” 赵胤沉着脸思忖片刻,似乎又不知如何启齿,朝他摆了摆手。 “罢了,问你也是无用。” 谢放汗颜,低下头站到旁边。 赵胤又将塔娜和恩和两人叫过来。 “你们主子今日,可曾说了什么?” 塔娜和恩和对视一眼,满脸的困惑。 “主子犯困,不许人吵她。” 赵胤沉默片刻,“没有旁的?” 两个丫头齐刷刷摇头。 塔娜不敢乱说话,恩和年纪小些,胆子也稍稍大一点。 她偷偷打量着赵胤的脸色,低低浅浅地道:“侯爷,婢子觉得郡主神色不好,似乎有些不高兴。说话时好凶,也不和婢子们玩笑了。” 赵胤目光如炬,抬头盯住她。 “为何?” 恩和摇摇头,咬着下唇想了想。 “婢子想,也许,也许是小猫被药死了,郡主有些难过。” 原来如此? 赵胤看着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 章节目录 第716章 过目不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睡得有些沉。 一开始的醋意和气恨是真的,想着想着就见周公去了,也是真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赵胤在外面等着,一个人在床上酣睡不止,直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蹭在手上,痒酥酥的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别闹!” 她半睡半醒,抬手挠了一下,翻个身继续睡。 “喵……” 一道低低弱弱的声音传入耳朵,那毛爪子又落在了脸上,脖子上。 这一觉睡得太久,时雍这会儿很不舒服,胸闷头晕,被闹得彻底醒转,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埋怨。 “塔娜,恩和,你们在搞什么,哪里来的猫……” 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双眼却瞪得好大。 这……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床上,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猫。 “赵胤?” 她直呼其名,看着面前俊脸严肃的男人,以及他怀里的小花猫。 “你在做什么?” 不做锦衣卫指挥使,准备改行开宠物店? 赵胤眉头微蹙。 刚醒来的时雍脸上不见怒意,没有难过和伤心,看到猫也没有“十分喜爱”的样子。 这女子实在是令人费解。 赵胤慢条斯理地将怀里的猫放在时雍的床边上,又在床沿坐下,盯着趴在地上同猫玩耍的大黑,声音不紧不慢, “大黑喜欢。” 哈? 大黑喜欢猫? 所以,他就弄来这么多猫给大黑玩? 可是为什么要玩到她的床上来,打扰她睡觉。 时雍沉下脸,双眼微眯着盯着这个吵醒了她还一脸云淡风轻的男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 “大黑!” 无辜的大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背了锅,又被女主人吼,它赶紧抛弃正在玩耍的黄花小伙伴,摇着尾巴跑过来,两只前蹄搭在床上,朝时雍笑眯眯地吐着舌。 时雍目光凉凉扫过赵胤的脸,问大黑:“你喜欢猫?” 大黑摇摇尾巴,伸出一只爪子,温柔地刨了刨她的胳膊。 时雍握住它的爪子往前一拉,身子前倾过去,盯住狗脸用手指戳了戳。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睡觉的时候,不想被人打扰。” 大黑嘴里嘤嘤两声,好像是听懂了的样子。 时雍哼声,咬牙切齿,“所以,这些猫是怎么回事?不听我的招呼,你是不是准备换主子了?嗯?” 换主子这句话就是明显针对赵胤说的了。 大黑听懂没有不知道,但它看懂了时雍的脸色,委屈地嘤嘤着,身子一跃便跳上床去,整个儿扑向时雍,将她牢牢的抱住,嘴筒子蹭过去放在她胳膊上,一副求别抛弃的样子。 “啊!” 猫啊狗啊男人啊都跑到她床上来。 时雍爆炸。 “下去!” 赵胤将猫儿拎起来,放到地上,又拍拍大黑的屁股,“下去。” 时雍扭头,盯住他,咬牙切齿地笑出一个阴恻恻的表情。 “还有侯爷,也请你出去好么?男女授受不亲,寺庙清净之地,别让人看了笑话……” 男女授受不亲?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阿拾睡醒了吗?” 时雍道:“没有。” 赵胤唔声,“那本座原谅你的胡言乱语。” 时雍:“???” 什么叫原谅她胡言乱语? 她歪了歪头,正想反驳赵胤,不料这男人突然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捞起,那模样与刚才拎猫的动作差不多,甚至还要更粗鲁几分,二话不说就将她放坐在床边,然后弯腰将她的双脚塞入鞋里,再将她整个人用大披风一裹,搂入怀里,扬长而去。 “收拾东西,跟上。” 塔娜和恩和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抱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是。侯爷!” “赵胤——”时雍整个人落地而起时,才彻底反应过来赵胤在做什么。 她不敢相信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愕然片刻,这才开始推拒。 “你做什么?我自己有腿。会走!放我下来。”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寺庙清净之地,不要吵闹。” “……” 时雍被呛得倒吸一口气,左右四顾,手指将他胳膊揪得更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疯啦?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赵胤面无表情,将她身子裹得更紧。 “本座,便是体统。” 时雍哭笑不得。 平常看他人模人样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原来也是个这么霸道不讲理的? “你也不怕被人瞧见笑话?” 赵胤哼声。 “谁笑话?本座割了他的舌头。” “啧,你也就说说。奶凶。” 这个词赵胤没听过,迟疑两秒,沉下眉目不悦地斥她。 “慎言。” “……” 时雍服气了,正要说话,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匆匆脚步。 接着,便是慧光惊讶的声音。 “侯爷,你们这就要走了?郡主这是……” 听他声音迟疑,想必是对赵胤抱着时雍的举动有些意外,又不好随便猜测。 “嗯。”赵胤胳膊微微一收,不给时雍说话的机会,语气平静地道:“郡主体弱,午睡时突然抱恙,本座这便要带她走了。” 时雍差点怄出一口老血来。 可赵胤话都说出去了,她总不能原地“诈尸”,打他的脸吧。 慧光没有怀疑。 毕竟正常情况下,赵胤不会随便抱着一个女子走动。 “阿弥陀佛,师父还让小僧来请侯爷,用了斋饭再走。既如此,那不便相留了。侯爷和郡主保重身体,小僧送你们出寺。” 今儿的慧光比他们上山那天客气很多,语气也十分小意,到了寺门,又再三谢过赵胤替庆寿寺找回《血经》,还替他向师父求情,免了他的责罚。 赵胤会对慧光这么善意,时雍没有预料到。 甚至隐隐怀疑,是不是因为婧衣的原因,他才会如此…… 兴许是心里作怪,她越想就越不是滋味儿。 回去马车上,赵胤将她放坐好,又亲手为她添了茶水和零嘴,全摆在面前,淡淡地看着她苦巴巴的脸。 “吃吧。” “不吃。”时雍淡淡瞥他一眼,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离他远了些,满是戒备的样子。 赵胤道:“你生的什么气?” 时雍斜睨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想,好一会才开口。 “你在庆寿寺里,留下这么一个‘尾巴’,不会真就走了,不管不顾了吧?” 赵胤沉下眉,将一颗话梅塞入她的嘴里。 “我留了人。” “唔……” 时雍嘴被塞着,没有马上回答,却又见赵胤深邃的眼睛关注地望了过来。 “我在问你,生的什么气?” 哼! 时雍抿了抿嘴巴。 这事当真是说出来丢人,不说心里又窝着火儿,让自己难受。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难受,她决定丢人。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无非是没人惦着,没人念着,没有人帮我画像而已。” “……” 赵胤那表情见鬼似的。 他平常是个棺材脸,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变化,这么强烈的表情反应,时雍还是第一次见,差点把自己给吓住了。 该不会捅了马蜂窝吧? “怎么了?”她心里本就有些不舒服,看赵胤不言不语更不回应,那火儿更是燃得旺了几分,“我要是说错了话,天会惩罚我。劳烦侯爷别给我摆脸色了,怪难看的。我懂,大丈夫三妻四妾七八个通房那都是常理,你与婧衣朝夕相处,多年感情,轻易割舍不下,心里会惦着念着也是人之常情,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呢……” “呵!” 赵胤的低笑来得有些迟,时雍听来就觉得莫名其妙。 “笑什么?” 赵胤猛地伸出长臂,狠狠地搂她入怀,另一只手抬起她的小脸,深深望过去,声音低沉带笑。 “竟为这般?” “……”时雍动弹不得,抿了抿嘴巴,委屈加上无奈,那模样便有些娇俏可怜,偏生一双纤眉,却是凶巴巴地挑起:“还笑?你还笑?我有那么可笑吗?” “不笑了。”赵胤敛住神色,喟叹一声,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松开她,又把她抱过来松松揽坐在腿上,“阿拾想画开口便是,莫说一幅,千幅万幅又有何难?” “那不一样。”时雍脱口而出,语气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下意识画出来的千媚百娇,那才是将人放在了心尖尖上呢。一颦一笑,栩栩如生,若不是情至深处,多年熟识,谁能做得到?呵,有人以前还对我说,从不多看姑娘。原来你是这样的赵大驴,闷骚!” “……” 赵胤不知道什么是闷骚,不过却瞧出小丫头这次是真的很生气。 他点了点时雍的鼻头,无奈地皱眉苦笑。 “你怎不知,本座过目不忘?” 章节目录 第717章 健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斜睨赵胤。 但见他俊脸端正,笃定而认真,不见半分玩笑,却好似吸收了世间所有的光芒,雍容华贵,高冷无双。 时雍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眼神微转,半是认真半玩笑,“那你回头把庆寿寺那个扫地的小沙弥,给我画出来看一下?” 扫地的小沙弥太不起眼,有没有与赵胤正面相视都说不清楚,这分明就是刁难。 赵胤瞄她一眼。 “这有何难?” 这么厉害? 时雍看他说得自信,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今儿抱过的那只猫。也要画!”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赵胤嗯一声。 “可。” 时雍看他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为难的样子,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潋滟生光。 “不生气么?” 赵胤道:“为何生气?” 时雍润了润嘴唇,笑得有点坏,“我在胡搅蛮缠,我在借题发挥,我在恣意妄为,我在为难你呀!” 赵胤低头,眯眼瞧着她,缓缓勾唇,“这叫什么为难?阿拾要的,我都给。” 时雍心里微荡,盯住他棱角分明的脸,一个激动,突然就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扑上去,双臂紧紧束着他,像个粘人的小猴子一般。 “侯爷此话当真?” 赵胤点点头,“绝无虚言。” “那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时雍速度极快地笑着接过话,然后将自己温软的身子靠过去,贴在男人的怀里,那只挂在他脖子上的手也不老实的在她后颈上挠来挠去,声音低浅却坚定。 “那我要你一生一世只我一人。” 这话不是商量不是撒娇没有小意,更像是她的宣言。 霸道又任性。 在时下女子中,可谓惊世骇俗。 赵胤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没有回应。 时雍看着这张冷峻无波的面孔,等了片刻,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是不情愿么?方才还说只要我要,你就给我。一生独我一人的承诺而已,侯爷就给不起了么?” 赵胤审视般打量着她。 “阿拾。” 时雍嗯声,与他面对面,眼对眼,一颗心莫名跳得快了起来。 想得到答案,又怕不是自己想听的答案。 对这段感情,她最初一直有些游离,就是怕有一天会受伤,所以在内心的给自己留有退路,不止一次地警告过自己,不要陷得太深,一旦赵胤在私德方面有亏,犯了男人的通病,她一定要断然离去,绝不留恋,绝不给机会。 可是随着日子推移,感情加深,她早已泥足深陷,想要抽身难,全身而退更难。赵胤和赵焕不同,在她心里的地位更不同。她伤不起,内心顾虑就会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她。 因此这个要求与其说是即兴发挥,不如说是深埋内心许久的想法。 “侯爷想说什么?” 时雍从赵胤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内心想法,那种忐忑感更甚。 叹口气,竟是笑了。 “说吧,别怕伤害我,我想听侯爷真实的心声。”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里渐渐森冷。 “阿拾当真想听本座的心声?” 一声本座,就拉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时雍察觉到他不高兴,扁了扁嘴,强自镇定。 “侯爷若是觉得我不守本分,这些话逾越了,明白说出来就行。我从不逼人应下不肯做的事情。” 赵胤道:“你对本座的心声,并不在乎。” 这话如同指控一般,教时雍一时糊涂,嘴一撇,手指在他肩膀上画着圈。 “你都不说,怎知我不在乎?” 赵胤低头看了看她的手,一动不动,淡淡道:“阿拾可曾记得你我在祠堂私订终身,我在列祖列宗面前起的誓?” 时雍心窝一热,偎着他,“自是记得。” 那夜的赵胤如同一只冲破礼教囚笼的野兽,一言一行无不令她动容。 “阿拾铭刻心扉。” 赵胤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又将女子快要埋到胸口的头抬了起来,让她直面自己,慢条斯理地问:“那阿拾是不是忘了,曾让我应你的三个条件。” 时雍微怔。 这个…… 时雍一怔。 脑子里冷不丁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第一,你我成婚后,若是相处不好,大人须得允我自行离去。” “第二,我不想做深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喜绣花描红,就像大人府上养的鹦鹉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我想做我想做的事。” “第三点,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我先预定在这里。若有一日,阿拾犯下滔天大罪,再拿出来当个免死金牌,求大人饶恕一命,可好?” 赵胤是如何回答的? “第二条,我答应你。第一条,我不答应。阿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赵胤既然娶你,便不会再有二心。你老老实实待在爷的身边,哪里也别想去。” “第三,若你当真有一日罪犯滔天,我必会护你平安……” 往事纷至沓来。 整个天下,能斩钉截铁说出这番话来的人,唯有赵胤了。 时雍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侯爷~” 她紧紧揪着赵胤的衣角,整个儿贴在他的身上。 “我没有忘,我都记得的。” “哼!” 赵胤不满地冷冷睨视着她。 “你若未忘,为何又问来爷的心思?” “……那不同。”时雍没办法解释此一时彼一时,更没有办法说得清楚,那时的她对赵胤的感情与现在有截然不同的深度,只能悠悠地瞄他一眼,说得小声而可怜,“就是有时候心里不踏实,没有安全感,看你把婧衣画得那么漂亮,还吃醋,不舒服。” 她把吃醋说得理所当然,眉眼语气全是小女人的娇憨。 赵胤是个大男人,这模样倒是取悦了她。 轻哼一声,他的语气已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你啊,还要爷如何?” 他托住时雍的腰,将她抱过来横坐在腿上,目光严肃地盯住她。 “一生一世与否,本座从不深思,更不去猜度。因为,本应如此。” 时雍心跳加快,呼吸都深了。 这么冷漠,又这么深情的赵胤,真的太要人命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带着笑道:“听说庆寿寺的菩萨很灵,那侯爷可要记住今日你我说过的话嗯?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男人。往后你若是变了心,有了别的女人,或是想要纳妾通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不会再自请离去,我要灭了你,再灭了你的女人,让你们去地府做鬼鸳鸯!” 章节目录 第718章 好久不见呀,赵云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哼! 赵胤懒洋洋地瞥她。 “本座记忆尚好。反倒是你……” 他凉森森托住时雍的下巴,专注地盯了片刻,突然惩罚般低头狠狠咬她一下。 “从那时起,你就给本座挖坑,给自己留下后路。” 时雍微愣,眼珠转着,挣扎了一下,辩解得有些心虚。 “我哪里有?” 赵胤盯住他看了片刻,突然低笑一声,“宋阿拾,或许,我该叫你时雍?你这狡诈女子,无时无刻都在想,若有一日感情不在,如何离开才不会痛……那你又可曾想过,你若离开,我会不会痛?” 他声音低哑,带着莫名的伤感,听得时雍心里一阵发紧,有些难过。 “以前我不完全了解你,或许是有顾虑。不过现在,我发誓没有……” 说着,她眼皮又耷拉下来,有些委屈地道:“再说了,只要你对我好,一心一意,我又怎会离开,我傻么?离开你,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好的赵大驴等着我?” 赵胤微微眯眼。 被她叫得多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赵大驴”这个不雅的称呼。 又或是,他此刻的心思不在此,想得是更为深远的事情。 “你忘了,你是怎么来的么?” 赵胤扶着她的腰,将他往怀里又拉了拉,仿佛怕她会突然从掌心里飞走似的,温柔的动作里带着说不出的珍惜和后怕。 “我也会怕。” 怕她像来时一样,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若在这世间,哪怕走遍天下,本座也能来找你,万一你若不在了?我何处去寻?” 时雍心里一凛。 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来了就是一生。 可,赵胤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谁又能说得清楚,灵魂住进一个身体就是永恒? “侯爷……” 她仰脸看着赵胤,双眼微微下弯,如同月牙儿般带笑,以便让气氛轻松一些。 “有件事,我还没有问过你……” 赵胤嗯声,“何事?” 时雍直勾勾地盯了他一会儿,莞尔道:“你喜欢的是我这副皮囊,还是我的灵魂?” 赵胤微微一怔。 时雍又低低地笑,“我是说,你喜欢的是宋阿拾的皮囊,还是时雍的灵魂?” 这真是一道送命题。 喜欢宋阿拾,她却是时雍。若是喜欢时雍,那是不是代表他嫌弃如今的长相,单是迷恋曾经时雍艳丽无双的美貌? 连时雍都觉得这么问一个男人不厚道。 因为不论赵胤的回答是哪一个,她可能都会意难平。 然而, 赵胤的回答出乎意料。 “等洞房夜,我再告诉你。” 时雍不满地蹙眉,“为什么?” 赵胤就像看穿了她心思似的,指节抬起,在她脑袋上敲了敲,“留点秘密。” 哼!分明就是回答不出来。 时雍扬了扬眉梢,也觉得自己这么问很是无聊,太小女人太矫情,根本就不符合她女强人的人设。 马车在林间不疾不徐地行进着,风比下山时大了一些,雨点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打在车篷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下雨了! 时雍打开帘子看了片刻,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浮动着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远去的庆寿寺八角亭,在白雾里若隐若现,宛如缥缈的仙山。 美丽,却也有些无趣。 “诶!” 她放下帘子,突然扭头,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赵胤。 “话又说回来,你就不怕我么?” 赵胤似乎没有明白过来, “嗯?” 时雍脑袋仰起来,眯起眼,目光阴凉凉的,“作恶多端,多行不义的女魔头时雍。” 赵胤失笑,“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时雍也跟着笑,“人家都是这么说的,我不信你就没有听过。说不定,你听过比这还要过分的话,对不对?**?荡妇?” 赵胤眉头皱了起来,有一阵没有说话。 她说得没有错,锦衣卫掌天下情报,即便赵胤与时雍没有什么交集,却不妨碍他了解时雍的事情。 对她的风评,确实大多是丑事,坏事,以讹传讹。 可也正因为锦衣卫庞大的情报网,反让赵胤对时雍的观感更为客观。 “旁人说什么,何须在意?” 赵胤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神情动作满是宠爱。 “你作恶多端,我心狠手辣。你多行不义,我恶贯满盈。天生一对。” 时雍嘴角抽了抽,扬起一丝笑来。 “这么说,倒也不错。” 轻叹一声,时雍笑眯眯地倾身向前,双手揽住他,眼睛黑油油的极是灵动。 “那你……当真就没有在意过吗?关于我的那些,嗯,与赵焕的事情?” 太找死了。 她真是无聊得自生事端! 时雍看着赵胤脸色沉下来的时候,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 奈何,话都说出来了,又收不回去。 她只能乖乖地献吻,在他脸上吧唧一下。 “香一个。闲着说说话而已,可不许生气的,嗯?” 赵胤嘴角微抿,“在意。” 时雍扬眉,想到他让自己吃醋的时候,语气不由添了几分促狭,“在意什么?” 赵胤目光深了深,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撇开了脸,望着大黑在马车的摇摆里酣睡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当年时雍风头无两,天下女子,无人能出其右。本座自也爱慕。可惜,芳踪旁落,岂能不在意?” 时雍眯起眼看他。 总觉得,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 更不相信他当年就爱慕自己…… 当然,她也早已忘了,当初在诏狱验尸时,赵胤问她“时雍可是处子”那句话,以及她自己随口胡绉地那句带着赌气意味的回答。 “是吗?” 时雍不满地哼了声,小小嘟囔一下。 “侯爷的意思,当年的时雍风头无两,如今换了张脸,没有那么好看了,就少了风头,有人可比了呗?” “……” 赵胤闻言噎住。 半晌,微微笑开。 “挖坑的人,竟是本座自己。” 时雍挑了挑眉梢,瞥着他,“没事,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也原谅了你。不过,若有一日侯爷需要,平平无奇的宋阿拾,虽然没有时雍的风头无两,仍可为你再造一个商业帝国。助你一臂之力……” 赵胤脸色一变。 “阿拾。” 这声提醒来得又急又快,眉头也沉了下来。 “慎言。” 时雍看着他。 赵胤也低下头,深深望着她 有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在封建礼教方面,时雍天生比他少一些约束,但能理解他对此的紧张和惧意,不再乱开玩笑了。 “我明白,祸从口出。”时雍看他表情仍是凝重,又凑上去,用力贴了贴他的脸,低低地道:“我也就敢在侯爷面前才会这么不假思索地玩笑。在外面,才不敢的。就算不为侯爷着想,我还能忘记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不曾?” 一提死字,赵胤身子便紧绷起来。 他搂紧时雍,将她纳入怀里,声音低沉。 “再不会了。” “嗯?” “这辈子,你有我。” 时雍抬头,见他眼神温柔,心窝一暖,慢慢地闭上双眼,靠在他的身上。 “老天待我不薄。” 两人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过来,车马已到京师城下。 今儿京师也在下雨,天气灰蒙蒙一片,早早的天便黑下来了。 这个时刻,城门早该关闭。 可是,时雍看到的却是大亮的灯笼,还有停在雨雾里的明黄的华盖车,还有华盖下那张焦虑等候的小脸。 “太子爷!” “大都督,太子爷出城相迎了……” 外面白执和许煜的声音有些激动,时雍的目光透过雨雾看着赵云圳那小模样,喉头却突然发涩。 好久不见了呀,赵云圳。 这个怕狗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章节目录 第719章 回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外辗转数月,这一刻,看着眼前巍峨高耸的城楼和夯实工整的城墙,时雍才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九死一生,还是活着回来了! 京师幽凉的风带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时雍深深一嗅,顿时思绪万千,激动不已。 “侯爷,是太子殿下……” 她低笑一声,撩开帘子,身子往前一倾就要跳下去。不料,手腕却被赵胤拉住。 “急什么?”男人沉稳的声音,平静里隐隐有着不悦的暗流,时雍微微挑眉,眼角笑得弯了起来,小声道:“不会吧?吃一个小屁孩儿的醋?” 赵胤看她一眼,不答话,只是在众目睽睽下,亲自扶了时雍下马车,然后握住她的手,不紧不慢走向华盖下的赵云圳。 到了面前,这才轻轻松开时雍,拱手施礼。 “臣赵胤见过太子殿下。” 在他们马车驶来的时候,赵云圳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看着二人下了马车朝自己走来,他也是好几次想要冲过去。奈何,人多眼杂,他是太子,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无所拘束,肆意妄为。 “免礼。” 赵云圳忍耐着心下躁动,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突然蹙了蹙眉头,看着时雍的脸。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摸了摸脸。 “殿下指的是……我怎么了?” 赵云圳嫌弃地别开眼,看了赵胤一眼,这才低低哼声。 “变丑了。” 时雍:…… 本来她就对脸上的疤痕有阴影,赵胤一直安慰她无所谓,哪料到,还没入城就被小屁孩儿损了,叫她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江东父老? “殿下也变了。” 时雍抿了抿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少年老成,变得不那么可爱了。” “咳!”赵胤轻咳一声,看着赵云圳变幻莫测的小脸,平静地道:“雨越下越大。殿下,我们进城再说话。” 赵云圳瞪了时雍一眼,朝她翻个白眼,再回头看向赵胤的时候,又收住表情,一幅沉稳安静的模样。 “本宫奉命前来迎接大都督回京,已在此恭候半个时辰。父皇久盼佳音,说是想念得紧,只怕这会儿还在宫中等候,大都督若无要事,不如同我一起进宫面圣?” 从塞外回来,本就应该先去面见皇帝,汇报差务。 赵胤看了赵云圳一眼,说道:“殿下先行,臣随后就来。” 赵云圳朝他拱手,又瞥了时雍一眼,率先上了身后的马车,“启驾。” “太子殿下启驾回宫!” 内侍尖细的嗓子一声吆喝,城门的差役和守卫们便纷纷让到两侧,屏紧呼吸,齐齐山呼。 “恭送太子殿下。” 赵胤和时雍等人停在原地,一直目送赵云圳座驾离去,这才返回马车,在绵绵细雨里,带着一群锦衣卫徐徐入城。 “唉,太子爷真的变了。”时雍望着雨雾里远去的华丽车驾和随行的禁卫军,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伤感,“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小粘人精了。侯爷,你有没有失落的感觉?” 赵胤目不斜视,端正而坐,“是人,都会长大。” 时雍瞥他,又抿了抿嘴,“话虽如此,还是有点唏嘘嘛。” 赵胤没有说话,眼睛半阖起来。 时雍回头瞄他一眼,“我知道,这原本就是侯爷希望看到的样子。但他真的变成了这样,你不觉得难过吗?” 赵胤道:“不。” 时雍无语地看他片刻,“好吧,我对牛弹琴了。” 赵胤凉凉扫她一眼,“我不是牛。” 噗! 时雍心里那股子惆怅,被他认真的眼神一冲,突然就散开了,笑了起来。 “是我错了。应该说对驴弹琴才对。” 她说的是赵云圳身上原本的童真,以及以前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而赵胤的格局显然更大,想的是赵云圳肩负的重任,对他的成长自然喜闻乐见。 “谢放!” 赵胤吩咐谢放的声音,将时雍的神思拉了回来。 “属下在。”谢放骑马靠近。 赵胤打开帘子,看一眼他被雨水溅得水亮晶莹的头盔,“你护送郡主回家。我骑马入宫。” 谢放略略迟疑一下,抬头看看雨雾,“是。” “不用。”时雍速度极快的反对,视线掠过赵胤的脸,又在他膝盖上扫了一眼,“这个天,侯爷还是小心些好,要做新郎倌的人了,莫要淋雨受寒。我可不想洞房花烛夜,正经新娘做不成,还要给你做大夫累死累活。” 赵胤:…… 谢放:…… 这女子当真是胆大,什么都敢说。 时雍挑了挑眉,松快地笑,“我自己回去就行。一会儿到了街口,你停一下。” 她个性固执,赵胤知道多劝无用,云淡风轻地扫她一眼,又吩咐谢放。 “绕道鼓楼,先送郡主回去。” 谢放松口气,“是。” 宫中有皇帝在等,做臣子的原该快马加鞭前去面圣才对,但赵胤怎肯让时雍自己回去,于是,马车没有跟随赵云圳的车驾,到地方就拐了弯。 赵云圳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人没了。猛地哼声,牙一咬,气咻咻地发狠。 “又丢下我,又丢下我。讨厌。” 小丙候在一旁,闻声愣愣地看过来。 “殿下,你在说什么?” 赵云圳瞪他一眼,咬了咬下唇,双眼湿漉漉的。 “我什么都没说。要你多嘴来问?” “哦……” “哦什么哦?” “……” 小丙不是很会说话,但看赵云圳生气,赶紧闭上嘴巴,小声咕哝一句。 “太子殿下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在赵云圳跟前,敢这么抱怨的人不多,小丙恰是其中一个。两人朝夕相处,共过患难,赵云圳对小丙本就与人不同,常常由得他放肆。可这会儿,赵云圳本就生气,再听小丙这么说自己,他当即就恼了。 “你是嫌脑袋搁脖子上太沉了是吗?” 小丙没反应过来,啊了声,愣愣看着他。 “什么?” 赵云圳咬牙,“脑袋不想要了,本宫便叫人给你摘了去,免得你多嘴。” 小丙赶紧闭上嘴巴。 好一会,看赵云圳怒气未消,他又坐近了些。 “殿下不就是想和阿胤哥和阿拾姐姐一起去玩吗?不敢在阿胤哥面前说,只会在属下面前耍威风……”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你是太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去玩谁还能拦住你不成……” “嗯?”赵云圳小眉头揪起,不悦地瞪他,“本宫许你开口了吗?没规矩的东西!” “……” 小丙闭着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赵云圳瞪他片刻,又抬手,不高兴地用力扯了扯车上的流苏。 “还玩什么?我每日里就像坐牢似的……不,坐牢都没我这么惨。阿胤叔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他话音未落,突然端正了坐姿,学着赵胤那严肃古板的模样,又一本正经模仿赵胤的语气。 “殿下万金之躯,怎可冒雨出宫?殿下不可耽误学业,殿下不可久留,殿下再私自出宫,臣便让东华门守卫提头来见。来人,送殿下回宫……” 他学得惟妙惟肖,小丙在旁边笑得脸都皱了起来。 两个孩子的“乐趣”,时雍和赵胤自是不知,马车停在王氏饭馆的门外,赵胤留下白执,塔娜和恩和两个丫头,沉声吩咐道: “阿拾,替我向岳父岳母告罪,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过门不入,不去拜见,是为失礼。但时雍是从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人,知道他着急走,赶紧地摆手。 “快些去吧,别让陛下久等。爹娘这边,哪会怪罪?” 又哪里敢怪罪他? 时雍心里忖着,目送他离去,这才让白执上前去敲门。 他们是临时决定回来的,事先没有派人捎信,宋家人都不知情,而京师今日的雨把天都下黑了,王氏早早就关了店门,在房里张罗大婚的宴请名单。 章节目录 第720章 体面和不体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阿拾的大婚是体面事儿,宋长贵有些嫌麻烦,王氏却一定要好好操办。她这个要请,那个也要邀,倒不是为了收那几个礼金,就为扬眉吐气,气死那些曾经看不起他们家的人。 王氏不识字,却是总指挥。她扳着手指头数着人,宋长贵和宋鸿,父子俩一人坐在书案的一边,按王氏拟定的人,一张一张写着名帖,宋香在旁边磨墨,一家人很是认真。 “宋大人,王娘子,阿拾……不,明光郡主回来了。回来了。” 予安的声音满是喜悦,带着少年特有的粗嘎,一路破开嘀嗒不停的雨点,响彻小院。 王氏一呆。 好半晌,与宋长贵对视着没有反应。 “愣着干什么?”宋长贵猛地回过神,放下毛笔,双手整理一下衣衫,看了看屋子里的家人。 “还不快去迎接郡主?” 王氏抽紧的那股子喜气,突然长长地吐了出来,眉开眼笑地呸了一声。 “什么郡主?落了家就是咱们的闺女。宋老三,你赶紧去接闺女,我去灶上……” 宋长贵看她转身就走,一脸纳闷。 “阿拾回来了,你不去接她,去灶上干什么?” 王氏头也不回,脚步匆忙。 “柚子叶我都备好了,还没有来得及熬成汤。我这就去熬上满满一大锅,让她给老娘好好洗一洗……再弄几个这丫头喜欢吃的小菜,呵呵呵,这么久没吃着,她定是馋死了。” 宋长贵愕然看着她,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走。 宋香和宋鸿也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氏半晌没有听到他们的回应,猛地转头,瞪着父子三人。 “砍脑壳的东西,你们都是傻的不成?外面下着雨呢,还不快拿了伞去接人?痴站着等什么?等生根发芽结果子不成?……阿香,你就别去了,赶紧来给我烧火。” 宋香:…… “我就知道。” …… 饭馆里有王氏的嫂子在看管,听到外面有声音的时候,已经开了房门,将时雍几个迎了进去,通传的通传,倒水的倒水,忙得不亦乐乎。紧跟着宋长贵和宋鸿出来,一家人更是欢声笑语,说个不停。 “我娘呢?” “灶上呢,给你弄吃的。” “哎哟,我就知道。哈哈哈,就等着这一口呢。” “你这丫头,就为这张嘴。” “阿鸿你是不是又长高了?长成大小伙了呢。” “长姐。” “声音都变了?” “你别取笑他了,腼腆着呢。” “哈哈哈哈。” 一到家,时雍十分放松,说话也随意。 几个人正寒暄间,店门外的街上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大骂和婴儿嘤嘤的哭嚎声,很是激烈。 时雍怔了怔,转头看去。 雨雾里,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正与一个握着酒壶醉醺醺的男子拉扯,声音尖细而凄厉,恨得仿佛要从男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而男子七八成醉,根本不理女子的哭闹,一把将人甩开,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你又要上哪里去?又是哪个小妖精迷了你的魂儿?” “呵!我说你今儿怎么要往这里走,原来是看大妖精回来了是不是?” “你还不死心,还不死心,你是要看我们娘俩死在你的面前,这才肯醒悟吗?” “你站住——站住——” 女子骂着吼着,看男子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她又不甘心地扑上去,对着男子踢打撕咬,全然不顾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男子似乎被她闹得不耐烦了,气恨地抽回袖子,将她重重推倒在地。 一时间,大的哭,小的也哭,好不凄凉。 时雍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王家嫂子正抱了门板要合上,看到时雍的眼神,顿了顿,轻嗤一声,奚落道。 “好歹是个读书人,烂酒好赌、斯文扫地也就罢了,还一天到晚打媳妇儿孩子,算个什么东西。我呸!” 时雍眉梢一挑,不可思议地又看了看。 “他竟如此?” 王家嫂子是个直性子,听时雍问起,张嘴就要数落,却被宋长贵严肃的眼神制止。 “阿拾。” 宋长贵叹了口气,用眼神暗示一下时雍。 “我们去后院说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了。” 时雍知道宋长贵在担心什么,目光闪了闪,莞尔一笑。 “父亲放心。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虽说陈淮被褫夺了爵位,陈家人也被赶出了广武侯府,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十年的经营,陈淮和陈香苋可没少攒家底,就算陈家不复往日的荣华富贵,财产也绝非普通人家可比。宝音不是狠心的人,哪怕看在陈岚的面上,也不会赶尽杀绝,只要陈香苋能好好过日子,靠着手上的积蓄,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沦落到当街与谢再衡拉扯哭喊的地步吧? 她觉得不可思议,宋长贵却认为理所当然。 “谢炀被处决,谢再衡家破人亡……性子大变,整日烂醉如泥,流连烟花之地,后来又染上赌瘾……这种不争气的败家玩意儿,家宅败落只是早晚而已。” 时雍还是难以想象,侧头再瞄一眼,深吸口气。 “那也太快了些吧。” 几个月而已。 再回京师,竟有些物似人非的感觉。 从赵云圳到谢再衡、陈香苋,好像都变了。 “你管他们做甚?”王氏刚好从灶房出来,听到父女二人的对话,瞪了宋长贵一眼,三两步冲上前去,双手扶住门板,像个点燃了的炮仗似的,冲着外面街上的人就破口大骂。 “嚷嚷什么嚷嚷?要吵要骂走远一点,老娘还要做生意呢?要饭也别要到老娘跟前来,晦气!” 砰一声! 不等声音落下,王氏已重重关上了店门,回来一把拉住时雍的胳膊。 “坐在这门口说什么说?也不嫌油烟重,你现在是郡主,不是宋家的傻姑娘,尊贵着呢……赶紧的回院子里去等着,娘给你烧了柚子叶水,泡个澡,驱邪避祸,婚事顺顺利利……” 时雍被她推搡着进了后院的门,一时哭笑不得。 在王氏一句接一句的询问里,也没工夫再去想谢再衡夫妇的事情。 一直到身子泡进了温暖的热水,房里彻底安静下来,时雍这才有机会阖上眼睛,懒洋洋地躺下来思考…… 这次回京,她将会面临些什么? 光启帝马不停蹄地召了赵胤进宫,所为何事?当真像赵云圳说的,只是因为久不相见,想念得紧? 帝王心,海底针。 时雍没有忘记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死在诏狱的。 三生崖的事,光启帝不会没有耳闻,对这个曾经死于他手的“灵魂归来”,他会怎么做? 一念至此,时雍突觉脊背泛寒,一桶热腾腾的柚子水也暖不透。 她想:如果光启帝要杀她…… 赵胤会怎么做? 她自己又当如何? 章节目录 第721章 蹉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久别回家,尽管时雍思维繁杂,还是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晌午才起,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备好,家里热热闹闹,不时有笑声传来。春秀、子柔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打闹,塔娜和恩和忙着熟悉大晏京城的生活,看什么都惊讶,很是招王氏喜欢…… 待时雍洗漱好出来,才发现家里有客,比较熟的是乌婵和周明生,然后便是家中亲眷,时雍礼节性地向这些人打了招呼,就把乌婵和周明生叫到了偏厅。 “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乌婵笑盈盈地道:“来了有一会,王大娘不许我们扰你睡觉。反正有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有没有你在也就没有关系了。” 时雍嗔笑,“说得好像国公府弱待你,短了你的吃喝一样。” “可不么?” 乌婵懒洋洋地瘫在罗汉椅上,顺手拎了一块糕点,拿着端详着片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吃,还天天喝那劳什子的大补汤,我都快要腻死了。” 她边吃边点头,一席话说得含含糊糊。 “不错不错,还是王大娘的手艺好,阿拾,干脆我让陈萧把我休了,嫁给你好了……” 时雍哭笑不得,看了看她认真的脸,又凝重道:“你是哪里不舒服么?为什么要喝补汤,还不许吃这个,不许吃那个?” 乌婵喉头一噎。 顿了顿,咳嗽起来。 好半晌她才缓过劲儿,看了看周明生,有些不自在地道: “我还能有什么毛病?还不是为了那点事。” 生孩子的事。 定国公想抱孙子都快想出毛病来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诚国公府的小公爷带了个怀孕的玉姬回来,可给他气坏了。 在他们眼里,诚国公府那个元疾行是最不着调的小子。从小到大,他都不如陈萧懂事省心,往些年,总是诚国公唉声叹气,怒斥自家孩子不争气,陈宗昶嘴上不说,脸上没少嘚瑟的时候。这下好了,诚国公就快有大孙子了,有事没事就来找陈宗昶喝茶,然后有意无意的炫一下。 这哪里受得了? 陈宗昶天天盼孙子,决定两面开花。 一面将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塞给陈萧做妾,一面让人找偏方给乌婵服用。 哪料,陈萧对两个姬妾并没有兴趣,回京当天夜里,就直接将人送到了他老爹的房里,还美其名曰“孝敬”,然后他回屋将门一关,自己睡书房去了,连乌婵都不碰。 陈宗昶气得直跳脚。 他不敢把儿子逼急了,也不好再为他找别的女人,于是回过头来,还从乌婵身上入手。为此,他找了个从宫里出来的嬷嬷,专门为乌婵调理身子,一应饮食无不精细,搞得整个定国公府如临大敌。 “不过,你回来就好了,往后我想吃什么,就告诉他们,阿拾说的这个吃了好。你的话,他们谁敢不信?” 看乌婵一边说,一边拼命吃零嘴,时雍笑着拍了下她的手。 “既然要备孕,忌一下口也是应当。” 乌婵眉头一蹙,眼睛瞪过来,“你也来管我?” “还不是为你好?” 时雍笑着又塞了个糕点到她的嘴里。 “最后一个。” “唔……” 乌婵瞪着她,好不容易咽了下去,顺了顺心窝,打个嗝。 “没良心的,你想呛死我?” 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一会儿,周明生都没有接话,也不吃东西,整个人拘束地坐着,和以前那个聒噪的性子很是不同。 时雍与乌婵交换个眼神,又笑着喊他。 “周大头,你今儿来找我,不会只是为听我们说话的吧?” 周明生搓了搓手,脸上有些尴尬。 “不是,我就是来看看,看看你们……” 时雍凝神看他。 几个月不见,这个原本阳刚爱笑、人高马大的汉子,变得愁容满面,整个人清减了,憔悴了,脸色也差了许多。 时雍收住表情:“都没有问你,最近还好吗?” 周明生目光与她接触,又飞快地低垂下头,神态很是局促不安。 “挺好的。老样子,还在顺天府衙门里当差。” 时雍静默一下,“没去锦衣卫?” 周明生搓了搓脸,抬起头来,看着他笑,目光满是惆怅。 “原本以为是有希望的,后来你在玉堂庵出了事,我那事儿自然也就耽误了下来。” 那时候赵胤找不着人,哪里有精力去管周明生。同时,周明生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在那个节骨眼上去找他。 时雍看着他沮丧的样子,突然叹息一声。 “都等这么久了。说来,你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回头我给大都督说说,是该给你安排一下的。” “不不不——”周明生突然开口否认,脸颊微微涨红,“我今儿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他神色黯淡下来,声音低沉。 “如今对我来说,去不去锦衣卫已经没有关系了。” 乌婵不解地接过话,“为何?” 周明生苦笑,垂头丧气。 “当初,我一门心思去锦衣卫,是因为锦衣卫粮饷多、威风又神气,没人敢惹……我寻思我去了锦衣卫当差,街坊邻里便不敢再嚼舌根,我娘也不会再阻止我和雪凝的婚事……” 时雍与乌婵对视一眼,心里沉了沉。 “雪凝,走了吗?” 周明生微愣,抬头看了她许久,喉头突然发哽。 “你……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时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是透露过去意。” 周明生似乎有些不敢接受地看着她。 “阿拾,你为何不告诉我?” 时雍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有些不落忍,“一来,雪凝信任我,才告诉我这事,我得尊重她的决定。京师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那些风言风语实在杀人,她有多煎熬,你可知道?换个地方从头开始,没有什么不好。二来,雪凝变卖家什,转让辅子田产,这么大的动静,你周明生身为顺天府的捕快,居然无知无觉,你敢说你的心思放在她身上,敢说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吗?” 周明生喉头哽动,说不出话。 时雍严肃地道:“这世道,女子不比男子。你受那些流言蜚语已然受不了,甚至都不敢违抗母命给她一个交代一个承诺,你期待一个女子怎么做?不管不顾,漫无期限地等你功成名就那一天?周明生,虽然你是我的朋友,我还是得说,你很自私。在雪凝说要留下来喝我喜酒再走的那些日子,我就知道,她其实有在等你,等你真正敢于为她抗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就是要娶这个女子,不管她有什么经历有什么不堪,你都要娶她。这样,她才敢踏踏实实地留下来,跟你一起面对。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但你没有这么做,不是吗?” 周明生的满腔忿然在时雍一句句的逼问里,变成了痛苦。 “我……我不知道她要走。我原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我去了锦衣卫,就好了。” “不会好的。”时雍盯住周明生的眼睛,“你去了锦衣卫,流言蜚语一样不会少,雪凝和你要承受的也不会少。其实你心里很明白,什么也改变不了。除非,你自己想改。” 周明生哑然,突然痛苦地双手捂脸,垂下头去,声音哽咽一般说道: “都是我不好。可是,我找不到她了。我找遍了京师,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丝踪迹都寻不到……” 吕雪凝什么时候离开的京师,时雍也不知情。 去了玉堂庵,后面的事情,她就身不由己,也顾不得吕雪凝。 见状,她长叹一声,抬手在周明生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是什么时候找不到她的?” 周明生道:“我同她最后一次相见,是她来衙门找我。” 时雍和乌婵齐齐看着他,等待下文。 可是,周明生似乎不敢看她们的眼睛,哽咽了好半晌,才开口。 “那天我当值,正因为明光郡主失踪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她突然寻来,向我打听你的下落。又红着眼问我,阿拾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我那时也不知实情,又急着去办差,来不及同她多说,只叮嘱她早些回去,不要乱跑,就匆匆和沈头一起走了。” 使劲搓着额头,周明生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有想到,那次相见,竟成最后一面。” 章节目录 第722章 生恩养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着周明生的表情,眉头微拧。 “然后呢?” 周明生道:“几天后,事情有些眉目了,我准备将你失踪的事情告诉她。在我看来,失踪也是个好消息,至少人还活着……我想,她听了肯定会好受一些。哪里料到,等我再去吕家米行,却发现老板已经换了人……有人告诉我,她变卖了家产,带着她娘走了。是在一个深夜走的,就在我去找她的前两天……阿拾,你说我在做什么?忙什么?我为何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周明生已是泣不成声。 “阿拾,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去锦衣卫当差……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些日子,雪凝可有与你联络,你在外面,有没有碰见过她?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时雍摇了摇头,看着周明生失望的模样,不知能说些什么。 乌婵也有些唏嘘。 “别难过了,若是你们有缘,会再见面的。” 时雍沉默片刻,又拍了拍周明生,“你得这样想,与其让她在京师里面对流言,成日痛苦不堪,不如让她离开,余生过得快活一些。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过得好吗?” 周明生肩膀耸动,啪啪地掉眼泪。 一个大男人,哭得伤心不已。 …… 晌午饭后,时雍让予安套了车,在乌婵的陪同下,先去了一趟良医堂拜访孙国栋,顺便给孙老爷子的灵位上了三炷香,再出来时,又去了一趟米市街,沿着河边走了一圈,看了看曾经的吕家大院和吕家米行。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早知道吕雪凝要走的。 可是,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时雍还是不免难过。 “愿她余生喜乐,温暖平安吧。” “会的。” 两人紧挨一起。 乌婵想了想,又道:“还有红玉。也不知怎么了,去了哈拉和林,也没捎个信儿回来,怪担心的。” 时雍道:“与长公主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别的我不敢保证,我只知道,长公主这人极其护短,红玉是她带去的人,除非长公主自身难保,不然,她定会全力护着红玉的。” 乌婵勉强一笑。 “希望如此。也不知怎的,我最近常做噩梦,每次想到红玉,都会特别担心。” “你这叫思虑过甚。”时雍望着她,展颜微笑,“说到底还是因为怀孕的事,焦虑了。你要放宽心。生孩子,也讲究缘分。” “我才不担心呢。又不是我想要孩子。” 乌婵反驳得很快,说到这里,脸色收了收,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 “说来,也幸亏了我公公。若不是他想抱孙子,我还不知怎么对付陈萧呢。” “对付?”时雍眉梢微沉,“因为玉令?” 乌婵点了点头,“今儿来找你,就想说这事。先头有周明生在身边,我不好开口……”她握住时雍的手,压低了声音,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时雍:“阿拾,我怀疑陈萧早知玉令是我偷的了。” 时雍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可有问你?” 乌婵摇头,“这厮看上去蛮勇憨直,没什么复杂心思,其实啊奸滑着呢。他不动声色,偷偷查我,甚至派人跟踪我。” 时雍心里一惊。 乌婵这个人其实最简单,除了乌家班的人,与她过从最密的人,就是时雍自己。 如果陈萧有心调查,很容易猜到乌婵偷盗玉令的下落。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很显然,这个人极有城府。 “所以我说,得亏了我公公,派了人成天跟着我伺候吃喝,照顾得仔细。陈萧对我有顾虑,我俩这才能相安无事。不过,我已经想好了,若有一天,他当真来逼问我,找我麻烦,我就马上怀孕。” 马上怀孕?时雍挑了挑眉梢。 乌婵看着她,又嘻嘻地笑着挽起她的手臂。 “到时候,就需要你这个大夫相帮了。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我怀上孩子,陈萧就怂了。就算他要把我怎样,他爹也绝对不会允许的……” 时雍反手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那也不是个事。” 乌婵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目露狐疑地看过来。 时雍皱了皱眉头,“我得找个机会,同侯爷说清楚。” …… 赵胤一回到京师,事情就多,眼看大婚在即,私务、公务全都凑到一块,时雍并没有寻到那个合适的机会。 一天没有见到人,也没有个信儿,一直等到第三天,时雍去了无乩馆。 赵胤没有在府上。 娴衣告诉她,侯爷昨日天明方回,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又匆匆出门,没再回来。 时雍不知道光启帝把赵胤传入宫中,说什么能一直说到早上。 但是一想到这件事,她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 娴衣看不出她的情绪,与时雍久别重逢,心里藏了说不完的话,一改常态,话多了起来,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再不复以前那一副冰冷模样。 这些日子,娴衣一直留在京城,时雍没有听到她提及婧衣的事情,心知朱九并没有告诉她这事,也就没有多嘴,闲聊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出来了。 时雍在马车上装了一些王氏做的糕点果脯零嘴小吃,让予安驱车去了公主府看望陈岚。 陈岚这些日子胃口都不太好,丫头们都着急得很,让厨子做了好多她往常爱吃的东西,都吃不了几口,没有想到,王氏做的这些零嘴,她倒是一口气吃下不少。 “娘,你喜欢吃,我明儿再带些来。” 陈岚听着她的话,咬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个“来”字,很清楚地表明了她的心里,哪里才是家。 以前没有清醒时,陈岚会成日去找女儿,找贵子哥,如今的她淡然下来,已是绝口不会再提。 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就要成婚了,这些日子你也忙,不用想着娘。也不用每天来请安,你好好的过日子,娘心里就开心。” “娘……” 时雍看着孤伶伶的陈岚,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可是有些事情又无能为力。 “婚礼也不用我做什么,我就出个人就好,没什么要忙的事情,还是陪娘最紧要。” 陈岚道:“王娘子养你长大,极是不易。养恩大过生恩,你多陪陪她,别让她伤了心……你我母女,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陪伴,你紧着她些。” 这真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时雍心里叹着,脸上却是笑盈盈地,双手抱着陈岚的胳膊撒娇。 “我看娘一个人在府中也是无趣,不然,跟我去宋家蹭饭吧?我那个娘做的饭菜可好吃了。” “你啊,就贪这一口。”陈岚笑看着她,然后淡声婉拒,“我去不合适。贵子哥和王娘子都是好人,可不好再节外生枝。” 时雍明白她指的什么,莫名有些心疼她。 “娘,我想问你一句实话……” 陈岚眯起眼,“什么?” 时雍犹豫了又犹豫,这才小声道:“我爹,我是指宋爹,你喜欢他吗?还是说,你心里有其他中意的人?有没有?” 陈岚眼皮垂下,温和地责备,“你这小妮子问的这叫什么话,一把岁数的人了,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时雍笑道:“一把岁数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这里就你我母女二人,你告诉我心里话好不好?” 陈岚迟疑片刻,脸上的表情微微敛起,看起去有些不安,但语气诚挚。 “我想,我是喜欢过他的。” 时雍与她聊天的目的,就是想打开她的心扉, 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没有人倾诉,是会出大问题的。 因此,陈岚愿意坦然相告,她很是开心。 “当真?”时雍眨眨眼,“那时候,我爹好看吗?” 陈岚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好看还是不好看,记忆有些糊涂了。我只知道,当年,他曾经是我的夫君,很是疼我,我也很依赖他。在那段记忆里,他是我温暖所在。” 顿了顿,陈岚突然拧住眉头,长叹一声。 “以至于如今脑海里,一想到过去,就想到……那一声贵子哥。” 时雍突然泪目。 为这终究成为了过去的错位。 也为陈岚如此孤苦,还想着成全别人。 “娘,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事?” “傻孩子。”陈岚侧过身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目光和煦如春,眼角的皱纹也仿佛在笑,“都已是过去了。我看他与王娘子过得和和美美,有了自己的儿女,心里也是欢喜。好人,就该有好报。” “可你也是好人……” “我也有好报。”陈岚微笑着抿了抿唇,“等你大婚那日,娘还要亲手为你梳头呢。就是不知,王娘子会不会不喜?” 时雍拼命摇头,“不会不会,不会的。实在不行,两个娘,一人梳一边。” 陈岚被她逗笑起来,遗憾地轻叹一声。 “就是你姨母,怕是赶不及回来见证你的大婚了。” 为了多陪陪陈岚,时雍没有回宋家,而是留在了公主府用晚膳,只是中途派了予安回去传话,说是今夜就留在这里,明儿再回去。 因此,入夜的时候,赵胤从锦衣卫衙门出来,没有回无乩馆,而是直奔公主府。 章节目录 第723章 换个新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幕下的公主府安静得出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人产生警觉。 外面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时雍正在陈岚房里陪她。陈岚性喜安静,时雍也不多话,就乖乖坐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她描红绣花。 “启禀殿下,东定侯过府拜访。” 丫头小蛮的声音打破了母女二人的静谧气氛。 陈岚抬起头,瞥一眼时雍烛火下白皙的小脸儿,微微一笑。 “让侯爷花厅稍候。” 这个时辰还来府上拜访,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陈岚怎会不明白小儿女的心思。看时雍绷着个唇,不冷不热的样子,她放下绣棚,笑道: “去吧,别让他久等。” 时雍哼声,眉梢扬起。 “母亲没听到小蛮说的话么?人家是来拜会公主殿下的,与我何干?我困了,娘,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早睡下了。” 陈岚诧异地盯她片刻,温和地笑叹一声。 “你这小性子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阿胤离京那么久,回来定是诸事繁忙。被公务拌住了手脚也是有的。不过两日没来找你,就使起小性子来?” 时雍懒懒地道:“哪里是两日?今儿都第三天了,子时一过,就该第四天。在他心里,我大概已经是个死人了吧,不见也罢。” 陈岚哭笑不得:“你看他这忙过了,不就马上来了么?” 时雍心里其实敞亮着,就算有点小情绪,但也并未真的与赵胤置气。只不过为了哄哄陈岚,让她食一食人间烟火,故意在娘面前撒娇罢了。 闻言,她低低哼声,“再忙,捎个信的时间都没有么?又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陈岚怔了怔,看她娇俏模样,脸上彻底笑开。 在她心里,阿拾一直是豁达爽利的女儿家,与她这种慵慢的性子不同,倒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小女儿的模样。而且,她有了情绪,也不掩饰,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给面子。 陈岚又是一声笑叹。 “那你也总该去听听他说些什么才好。要打要骂,你也得让他见到人,有个说法。” “好吧,既然我娘为他求情,那我就暂时去见一见,看他能说些什么。” 她说着就起身要扶陈岚,不料,陈岚却笑着拒绝。 “你们小年轻说话,我就不去打扰了。看久了花样了,眼睛发涩,我得眯一眯,你替我向阿胤致歉。” 她素来不喜应酬交际,不去见人并不奇怪。 时雍也不逼她,吩咐小果和小如伺候公主歇下,自己拎了羊角灯笼,从陈岚房里出来,去花厅见赵胤。 公主府花厅彩饰精美,纱幔低垂,古香古色,时雍进去的时候,赵胤正背对着厅门看着壁上的一副书画,桌上小蛮泡好的茶,散发出清冽的茶香,但显然没有人动过。 时雍在门口停下,看着他平静的背影。 她不动,直到赵胤转过头来。 “阿拾。” 时雍眯了眯眼,“来了?” 男人飞鱼服衬黑披风,挺拔刚毅、眸正眼清,一张刀削斧凿的俊脸凝重端正,当真是人才出众,风华无双,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勾了去。只是,那凉薄的双唇紧紧抿起,眉头微蹙,似乎略藏心思。在接触到时雍目光的时候,几乎瞬间就移了开去。 “我来看看你。” 时雍太熟悉赵胤了。 又是放在她心尖上的男人,哪怕一个微小的表情,都能让她察觉到异常。 “侯爷总算记得,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了。” 时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慢慢走近,站到他面前的时候,鼻子微微一动,表情突然敛起,目光深深地盯住他。 “侯爷从哪里来的?” 赵胤道:“锦衣卫衙门。” 时雍迟疑一下,突然拉过他的胳膊,低下头嗅了嗅,再抬头看他一眼,更是前倾身子,闭上眼睛,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赵胤被迫抬高双臂,低笑道:“你是阿拾,还是大黑?嗯?” 时雍停下,抬起头看他。 “没去别的地方?没做别的事?” 赵胤皱了皱眉,“为何这么问?” 时雍道:“皂角胰子都遮不住的脂粉味,还有药味儿,你不舒服?” “……” 赵胤看着她认真的小脸,抬起自己胳膊也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今儿办差沾了些秽气,喝了点汤药,怕唐突了阿拾,来前又特地沐浴更衣……锦衣卫那帮糙爷们用的胰子,属实香了点。明日过去,让他们换掉。” 噗! 时雍看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笑了起来。 “还以为你昨晚一夜未归,去与哪个佳人幽会了呢。” 赵胤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阿拾去过无乩馆?” 时雍幽幽一叹,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那日回京,侯爷把我丢在家门口就入宫去了。我在家久候不至,也不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婚事还办是不办,总得找到府上问个究竟吧?” 这话里话外,分明有责备之意。 赵胤执起她的手,拉她一起坐下。 “昨日天亮才从宫中回府,歇了片刻便办差去了,一直忙到深夜,索性宿在了锦衣卫,没有回府。这些事繁杂,一时忘了差人来同阿拾说一声,是爷的不是。” 看时雍不说话,他眉梢微动。 “生气了?” 时雍盯住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生气不至于,就是心下不安。” 她琢磨着要怎么才能把玉令的事情告诉他,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询问。 “陛下同你说什么这么紧要?用得着秉烛夜谈,天明方休?” 赵胤微眯起眼,一脸淡漠地想了想,“君臣久不相见,就多说了一会儿。” 时雍嫣然一笑,眉梢扬了起来。 “是吗?” 她问他说了些什么,他却回答多说了一会,分明就没在问题的点子上。而赵胤根本就不是理解不到别人意思的人,更不会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除非,他本就不想回答。 时雍端起面前的水,垂下眸子,淡淡喝一口。 “陛下对你我婚事,怎么说?” 赵胤道:“陛下赏了些玩意,还说要来喝喜酒。” 什么? 时雍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水盈盈的双眸看了赵胤片刻,见他俊脸板正,不像在安慰她,更不像玩笑,这才放下茶盏,斟酌着说道: “我一直觉得陛下对我……有些成见。” 赵胤抿唇,淡淡一笑,“陛下对你夸赞有加。” 夸他?真的假的? 时雍心里悬挂起了一个大写的警惕。 “他就没有别的交代,也没有提出异议?”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说道:“若有异议,三月前他就出声阻止,又岂会等到现在?” “可是……” 时雍皱起了眉头,瞟他一眼。 “那时还没有发生三生崖的事情。这些日子,你我远在漠北,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就不信他毫不知情,心无芥蒂……” “陛下确有耳闻。” 赵胤皱眉说完,看时雍紧张地望过来,又勾了勾唇角。 “然,陛下不以为意。反是夸你临危不惧,会审时度势与楚王周旋,避免了大晏江山动荡、兄弟阋墙,有大将之风。” 啊? 这言词也太过褒奖,让时雍很怀疑当真出自赵炔之口。 “侯爷没有哄我?陛下当真这么说?” 赵胤嘴角一扬,“我何须欺骗阿拾?大婚在即,是与不是阿拾自可心证。” 时雍唔了一声。 皇帝若要使暗招,猜度也无用,不如听之。 “那也太好了。” 时雍松口气,望着赵胤,思忖怎么把话题绕到玉令上来。 “那侯爷今晚是回无乩馆,还是……又有差务要办?” “回无乩馆。”说着话,赵胤已经站了起来,“我来就是同阿拾说说话。稍待片刻就走。回去约莫能睡三个时辰,还要出京一趟。” “出京?”时雍有些诧异,眯了眯眼睛,“那你要是赶不回来大婚,我是找只公鸡拜堂呢,还是干脆换个新郎倌?” 章节目录 第724章 请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一怔。 低头看着时雍眼中隐隐的委屈,他叹气一声,伸手将人搂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语气温和。 “最多两日就回。” 时雍将头埋在他怀里,不满地哼哼一声,不抬头,不说话。 赵胤眉头皱了皱,抬起她的脸,却见她眉间眼里满是笑意,哪里有半分生气的样子? “你啊,皮。” 他无奈地捏了捏时雍的鼻子,低低说道:“等我回来。嗯?” 时雍瞄他一眼,轻蹙眉头,眼神里闪过一抹狐疑。 “侯爷是去庆寿寺?血经有消息了?” 赵胤犹豫一下,没有多说,只低低道:“星清月明,一派祥和。你我婚后,便只剩朗朗晴天。” 时雍从善如流地笑道:“这么说,侯爷也是为了大婚能够顺顺利利的么。辛苦你了。” 赵胤搂紧她,哼笑,“阿拾一客气,本座便忐忑。” 时雍笑了起来,双手绕过去抱紧他的腰,脸在他胸膛上轻轻蹭着,轻声细语地道:“两三日不见侯爷,怪想念的,还想与侯爷多说会儿体己话呢?” 赵胤将一团软若无骨的娇躯扣在怀中,收紧手臂,心潮不免起伏不定。 “你这女子,又来诓爷?你哪里有想念,嗯?” 他轻抚时雍腰身,声音低沉软磁,仿佛要命的催情散,听得时雍耳窝发麻,身子便有些绵软无力,连带声音都娇气了几分。 “有些事情,想在婚前与侯爷讲明白……” 赵胤眯了一下眼睛,低下头,对着她略带游离的眼神,突然勾唇,轻轻擒住她的下颌,手指摩挲般抚过她的脸颊,将她腮边的乱发拨开。 “何事?” 时雍微微一窒,内心忐忑不安…… “侯爷,我……” 她刚刚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两下轻轻的敲门声。 “爷!” 是谢放。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提醒似的敲了敲门,却成功转移了赵胤的注意力,也打断了时雍的话,让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时雍看着赵胤。 他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雍慢慢松开赵胤,无奈地笑叹。 “看来今夜无缘。你去忙吧。” 赵胤笑了笑,温柔盛在目光里,将她轻轻拉过来,在她脸上抚了抚,低低道:“阿拾有什么话,待到洞房之夜,再与爷慢慢道来。” 时雍抿唇一笑,扬起眉眼。 “洞房之夜有的是事情要做,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做甚?” 赵胤怔了怔,轻咳一声,不轻不重地睨她一眼,唇角不轻易地扬起笑,然后大步离去了。 时雍倚在门边,吹着夜风,看着远去的背影,暗叹一声。 下次再说吧,洞房夜,也确实是个好时机。 …… …… 时雍没回宋家,次日早上,予安领了春秀和子柔两个丫头,带着王氏做的早餐过来了。 食盒里装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让人垂涎欲滴。 予安道:“王大娘特地叮嘱我,路上快着些,凉了不好吃。” 春秀也笑着催促时雍,“郡主,你和殿下快些吃吧,王大娘天不亮就起身,忙活了一大早上,说郡主就好这一口。” 时雍知道王氏有她的小心思,但这份心意也属实可贵。 “娘,你尝尝。” 陈岚温和地笑:“王娘子有心了。” 浅尝几口,陈岚又让小蛮去屋里拿了她的私藏来,挑了几件崭新的首饰,包起来递给时雍。 “全是你姨母赏的,我也没戴过。带回去给你娘和妹子,给他们添几分颜色吧。” 公主给的东西,叫赏赐,是莫大的荣耀。 时雍连忙代王氏和宋香道谢。 又坐了一会儿,便心情沉甸甸地回去了。 两个娘对她都很好,面上也都十分客气,可是内心难免都会有些意难平,可偏偏阿拾只有一个,无法成全所有。 …… 这一日,赵胤果然踪迹全无。 只是留了朱九和白执,暗地里保护她。 时雍在家待了半日,乌婵便差了丫头彩云来传话,说要约她一起去乌家班看新排的戏。 时雍赶紧让予安套了车,带着大黑和两个丫头,往乌家班而去。 乌婵在门口等她,看到时雍下马车,很是热络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往里走。 几个丫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时雍看乌婵说起新戏时眉飞色舞的模样,眉头沉了沉,小声道: “你找我来到底何事?你可不是为了一个新戏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人。” 乌婵回头看一眼,不见有外人,这才朝她挤了挤眼。 “燕穆要见你。” “嗯?” 燕穆要见她,为何不自己来找,反是绕过乌婵来传话?还非得约上乌婵一起来这里? 乌婵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若有似无地掀了掀唇,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他啊,怕影响你。” “影响我什么?” “你快要成婚了,我的郡主,怎能与男子私会?” 时雍愣了愣,低笑一声。 “他又不是不知,我这个人向来是不要脸的,哪里管别人说什么?” 乌婵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实事上,这些日子,关于时雍的闲话并不少,尤其她回京后再传与赵胤婚期将近,就更是如此。 三生崖的事情,传来传去传得多了,就变成了一个“鬼故事”,真真假假不说,喜欢听鬼故事的人却不少,人们谈论得津津有味,就跟亲眼看到时雍“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亦人亦妖”一样,传得神乎其乎。 不过,她的故事太有传奇性。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差役,到尊贵的明光郡主,再到东定侯赵胤之妻,一桩桩、一件件都匪夷所思到近乎神奇。别说她是鬼是妖,就算说她是神仙,大抵也会有人相信。 唱好的,唱衰的,时雍都听不见。 乌家班客堂里,燕穆正想着方才在茶楼里听来的那些闲话,时雍和乌婵就笑吟吟地进来了。 燕穆立马起身,端端正正地朝时雍行礼。 “主子。” 他许久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称呼过时雍了,闻言,时雍笑容收了收,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脸。 “你找我来,有何要事?” 燕穆示意时雍屏退左右,又亲自把客堂的帘子拉上。 “南倾,你去外面守着。” 南倾的那条腿没能彻底恢复,仍旧坐在一张木轮椅上。他目光深深地看了时雍一眼,点点头,推着轮椅出去,合上了门。 光线一暗,室内安静下来。 气氛莫名凝重。 时雍平静地看着燕穆,一声不吭。 却见他突然从桌上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摞厚厚的本子。 “主子,这是雍人园手下现有的产业名目和账本,请您过目。” 时雍许久都不曾过问账目的事情了,她对燕穆又素来信任,听到这话,有些诧异。 “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去翻账本,而是蹙眉看着燕穆。 “想走?” 燕穆低垂双眸,低低嗯了一声。 “为什么?”时雍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有什么要事非得离开不可?还是……对我不满?” 燕穆见她神色平静,喉头微微一硬。 “属下不敢不满,也没有要事。只是,主子已是当朝郡主,就要嫁入侯府……而属下等却是朝廷钦犯,再为主子效力,恐会为主子招来是非。既如此,倒不如自请离去,远走高飞……没了我们在身边,就算有人怀疑主子的身份,也无明证,少了许多麻烦。” 不敢? 时雍淡淡一笑。 “那就还是有不满了。你说吧,我听着。畅所欲言。” 燕穆僵硬般站在她面前,一头白发绾了起来,有帽子遮着,只隐隐露出一点白色的鬓角,看上去仍是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 可是,他今日情绪十分低落。 “我们把主子当主子,主子把我们当外人。” 这是怪她一直没有向他们坦白承认自己的身份吗? 章节目录 第725章 味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对不起。” 时雍没有辩解,目光坦然地望着燕穆。 “我没有早些同你们说清楚,是我不对。但你要相信,我绝无恶意。”她垂下眼皮,声音凝重了一些,“一开始我怕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又想与过往划清界限,免得招来杀身之祸……几经蹉跎,这事便成了难言之隐。” 燕穆沉着脸,直直盯着她,一字一顿说得艰涩。 “我本以为,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我是你会绝对信任的人。” 时雍抿了抿嘴,再次露出歉意。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们。实际上,我原本没有想过要告诉任何人。” 燕穆目光微暗,“我试探过你。” “我知道。” “你拒绝承认。骗了我。” 时雍垂了垂眼皮,流露出一丝惭愧的表情,“那时,我自身难保。时雍这个身份,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我们这一群人的灾难……” 燕穆淡淡地问道:“如今呢?就没有灾难了吗?” “有!” 时雍对这件事的想法并不乐观。 一个曾经被天下人唾弃和痛恨过的女人,内心的阴影一时半会是化不开的。 她踌躇一下,眉头微蹙,“但是……” “但是你如今有赵胤,不同了。”燕穆接过话来,声音低沉而失落,还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目光则是一动不动地盯在时雍的脸上。 “你认为,赵胤会保护你,绝对的信任你,也值得你信任,对吗?” 时雍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 眉头一皱,她回视燕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燕穆没有回应。 等了好一会,他在乌婵不赞许的目光盯视下,略略别开脸。 “我想说的,方才已经说了。我今日来,是向主子道别的。” 时雍盯着他的脸,突然将那些名录和账目往前一推。 “人各有志。你执意要走,我也不留。但是这些东西,你不必再还给我。带走吧,捐一部分给穷苦百姓,剩下的,你和南倾云度再置办一些家产,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儿,过你们的日子。” 燕穆震惊的看着她。 雍人园的产业,可不是小数目,不是几万两黄金白银的家当……不说富可敌国,保子孙数代富贵无忧足够。 她居然说放弃就放弃? 时雍看着他的表情,扁了扁嘴,淡然地说道:“时雍死了,就让她死了吧。这些年你为雍人园打理产业,鞠躬尽瘁,着实辛苦。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燕穆许久没有吭声。 客堂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好几次,燕穆目光噙泪,嘴皮蠕动,仿佛要说些什么。 然而,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就那么走到时雍的面前,朝他深深拜下,然后打开门,径直离去。 时雍没有转身。 她看到了燕穆摆动的衣角,也看到南倾推着轮椅转过来看她的样子…… 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阿时……”乌婵心疼地捉住她的手,“你别难过,他就是发疯了。看你要成婚,心里不舒坦,跟你闹别扭呢,会回来的。” 时雍看着那些账目,突然头痛。 “你去。帮我拿给他。” …… 时雍与燕穆相识于寒微。 远早于乌婵和赵焕,与燕穆的感情也更甚于南倾和云度这些人。 在过去的许多年,她们相依为命,时雍一度觉得与燕穆就像是一家人,不用分彼此。但是,自始至终都无关男女情爱。燕穆在她心里充当的角色,不是下属,更像兄长,朋友。 她曾经以为,燕穆待她亦如是。 如果没有察觉到燕穆对她的情感,时雍想,他们会一直这么下去。 可是,自从燕穆断然拒绝乌婵,隐隐流露出对她的情感,这份感情就很难再像从前一般亲密。 时雍的感情逻辑很简单。 爱与不爱如同黑白,一眼分明。 骑驴找马,伤春怀抱,平白消耗人的情感,她做不到。 她主动与燕穆拉开了距离,燕穆自然也感受得到,在燕穆陪同乌婵去阴山找她再到回京这段日子,他其实一直在时雍的身边,离她很近,但如非必要,没有事情要他去办,时雍就不会再找他。 燕穆的失落大抵来源于此。 他要走,时雍会难过。 但她,无法挽留。 …… 从乌家班出来,时雍让予安转道去了无乩馆。 家里正高高兴兴地操办她的婚礼,她不想丧着个脸回去让王氏盘问。 没有赵胤的无乩馆很是冷清,尤其是后院里,只剩娴衣带着几个丫头和婆子晒着太阳在打络子。 看着时雍领着大黑过府,脸带愁绪,娴衣没有多话,使个眼色让丫头婆子们收拾好东西,各自散去,这才随了时雍进屋。 “郡主脸色不好,可是累着了?” 时雍点点头,看了娴衣一眼。 “我想在这里睡一觉。可以吗?” 娴衣讶然。 “当然。我这就去给郡主铺床……” 无乩馆里有时雍的房间,但是她离开数月,房里久不住人,被子床帐都有些潮湿,被娴衣拿出去晒了,收将起来。 “不用。”时雍看她转身,出声阻止,“我就在侯爷屋里睡一会儿。” 娴衣唔一声,没有说什么。 若是旁人要睡赵胤的床,那是万万不行的,犯大忌。 但时雍不同。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赵胤这里撒野的女人。 娴衣领她进屋,又为她泡了热茶,见她恹恹无力,到底咽下了喉头的询问,退出去关好了门。 时雍和衣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头。 被子里有赵胤身上的味道,常常令她感觉安心。 可是,被子刚盖上去,她又冷不丁地拉开,神色凝重地皱着眉头,慢慢的,一点点地凑过去,仔细地闻。 为什么会有一种脂粉味? 他前晚不是一夜未归? 而昨晚,直接从公主府就离开了,也没听娴衣说回来过呀? 回京到现在,他就在这张床睡了一夜而已…… 难不成,宫里带回来的? 可他为什么又说,在锦衣卫沐浴时沾上的? 时雍脑子转得很快,下意识觉得赵胤瞒了她什么,可是再一细想,赵胤瞒她的事情,又岂止一件两件?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日理万机,脑子里都不知有多少秘密。又怎么可能什么都告诉她? 时雍想了片刻,将被子翻了个面,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大黑趴在她的床边,脑袋埋在她的身前,嘴里哈着气,不停地蹭她。时雍慢吞吞睁开眼,恍惚般看着四周,隐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瞥了大黑一眼。 “怎么了?” 大黑抬起爪子,又刨了刨她。 “饿了?” 大黑舔舔她的手背。 “我也饿了。”时雍打个呵欠,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拉开房门就看到娴衣满脸焦急的站在外面,似在踌躇。 猛地对上时雍的眼,娴衣怔了怔。 “郡主?你醒了?” 时雍嗯声,“怎么了?” 娴衣道:“良医堂的孙大夫派人来问,你是不是在这里。说是有急事,请你过去一趟。” 孙国栋? 找人都找到无乩馆来了,肯定有要紧的事情。 时雍瞥了瞥大黑,“走吧。” 大黑摇摇尾巴,跟上她。 时雍却突然顿步,回头笑着看向娴衣。 “侯爷回来,不用告诉他我睡过他的床。” 看娴衣不解,时雍又眨了眨眼睛。 “害羞。好姐姐,替我保密——” 娴衣愣了愣,了然一笑。 “婢子明白。” …… 良医堂。 原本清清净净的一个小巷医馆,此刻挤满了人。 人群占了道,马车走不过去,时雍只能让予安把车停在巷子外面,然后下车步行。 今儿她出门穿得随意,未施脂粉,不带钗环,头上戴一顶轻纱帷帽,遮了大半边脸,看上去就像是哪家前来求医的小娘子,并没有引来太多的目光。 医馆门口吵吵嚷嚷,哭闹不止。 围观的人踮着脚,挤来挤去,时雍好不容易才在予安的帮忙下,分开人群。 “怎么回事?” 孙国栋一看到她,当即红了眼。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 章节目录 第726章 同样的招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孙国栋一副神色焦灼的样子,眼睛微微一眯,往忙碌的医馆里扫了一眼。 伙计们忙成一团,几个家属模样的人低低饮泣。目光越过医堂,只见一个帘子挂起来遮掩的内室里,隐隐露出两双并排的脚。 人是躺着的,没有动静。 “你治死了人?”时雍视线收回来定在孙国栋的脸上,下意识地认为是他治死了人,死者家属来医馆里闹事。 “不死也差不多了。”孙国栋摇了摇头,叹口气,“是我无用。祖父留下这间医馆,原是盼着我将孙家的医术发扬光大。可我……祖父刚走不久,我这就……”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也不怕人家把你撕了。”时雍打断他,左右看看,“带我去看看。” 孙国栋看她眼神坚定,脸色稍稍好了些,一边领着她往里走一边说情况。 “这两人被送到良医堂时,便已有些神情恍惚。我瞧他们症候奇怪,顿觉不妙,赶紧把人带入内室,开方抓药,解毒祛病。哪料,人很快就死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时雍在帘子前站住,“有何奇怪之处?” 孙国栋想了想,说道:“面颈部潮红肿胀,牙龈出血,有牙齿脱落,翻看眼睛,目现血点。还有,高热不退。”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接着便又听孙国栋道:“上次米市街那桩案子,我听你提过,依稀有些印象,这才赶紧差了小厮去找你。” 他说着就去撩帘子,时雍跟着进去。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孙国栋说是外面街上的茶叶商,姓沈,是一对夫妇。沈家老小平常有个什么伤风凉寒,也会到良医堂来开方拣药,与孙国栋也算是熟识。看他们昏迷不醒,孙国栋也是神色凄凄,愁眉不展。 “郡主,你快看看,这……是也不是?” 时雍走近,撸起袖管,从自己带来的药箱里拿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后低下头去,仔细查看。病患身上的症候与孙国栋描述的差不多,也确实很像当初米市街吕雪凝家的“怪病”,就连脉象也极其相似。 难道邪君卷土重来? 还用同样的招数和伎俩? 时雍眉头紧皱,一时陷入沉思。 从她与邪君几次交锋的情况来看,邪君此人极其自负,看不上任何人,好像放眼天下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样。 因此,时雍对邪君会用老办法再来一次持怀疑态度。 “你开的什么药?” “这里。”孙国栋将她请到案前的椅子上坐下,这才将被砚台压着的方子抽出来,递上去,“请过目。” 时雍坐到案前,一面查阅孙国栋开的方子,一面漫不经心地询问沈家夫妇的事情。孙国栋不知道时雍为什么询问,以为她是对毒物进行溯源,遂将自己知道的与沈氏夫妇有关的事情都一一相告。 一个很普通的人家,经营着茶叶铺,顺带开了一间茶馆,上有老,下有小,为人勤劳朴素,忠厚老实,在附近人缘甚好,从来没有听说与人结仇结冤,既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 “那外面怎么回事?” 时雍捋了捋袖口,抬头瞥了孙国栋一眼。 “他们家人来找你麻烦的?” 孙国栋望了望床上的两个人,踌躇道:“也没找什么麻烦。老沈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家里老小的日子就没个着落,哭哭啼啼也是常理。唉,都是老实巴交的人……” 时雍瞄他一眼。 “我看你才是老实人,把人想得这么好做什么?人家把家里亲戚都带过来了,往你医馆里一坐,哭闹不休,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孙大夫,我儿这病到底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你给我老婆子一个准话。你妙手仁心,别拿了我们家的诊金银子不做事,就这么拖着我们啊……”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害的是什么病,吃的是什么药,也不给个说法。人好端端来瞧病,倒在他家的医馆里,大夫也不救人……这叫什么医馆,这是什么大夫,我看就是治死人的庸医,江湖骗子。” 那些话越说越过分,把个孙国栋急得双颊通红,又是怒又是急,又无可奈何。 他虽然医术不如祖父孙正业,考太医院的时候也没能考上,吃不上公家饭,可跟着孙正业行医执法这么多年,再不济也比普通大夫强上些许,人也忠厚良善,何时被人这么数落辱骂过? “人不是我治坏的。” 他涨红着脸,几乎要吼起来。 而外面的人声音比他更大。 “那你倒是给个说法,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人自己走着来,到了你的医馆就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孙国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又解释不清,争辩不过。 时雍突然“嗤”笑一声,走出去打开帘子,望着那群吵吵闹闹的人,冷声道:“你们是谁?患者的亲属还是仇人?人还没死呢,你们就想骂死救人的大夫是吧?我看你们就是诚心想叫他们死。” 她可不像孙国栋那个老好人,说话又冷又酸又损,气势也足。 那群人愣了半晌,终于有人厉声反问。 “你又是谁?我们的事,要你来管。” 时雍望着那个质问她的年轻小子,淡淡一笑,“我是你姑奶奶。” 那些人一听,当即变了脸色,时雍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拉下脸冷冷道:“我劝你们老实点,不要七嘴八舌的讨人嫌。不然,沈家夫妇今儿要是死在这儿,你们都是刽子手。” 众人又是一怔。 那年轻小子暴怒不已。 “你算什么东西,由得你来说话?” 时雍看着他,冷笑一声,猛地摘下头上帷帽。 “我是孙正业老先生的徒弟。你说我算什么东西?” 人群里隐隐有抽气声传来。 看着时雍那张不近人情的冷漠面孔,人们面面相觑,好一阵儿才有人发出声音。 “宋阿拾?!” “嘘……是明光郡主。” 人们开始躁动起来,熙熙攘攘往前挤,议论纷纷。 药堂外面围观的人群更是往里涌动,不时传来大喊声。 “郡主,沈家人得的是不是米市街吕家那种怪病?” “是不是又有邪灵作祟呀?” 章节目录 第727章 无异强心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将良医堂围得风雨不透。 今儿本就有点闷热,时雍觉得气都透不过来。 “想知道答案?” 时雍皱起眉头,微微一扫。 四下里当即安静下来。 “那烦请你们安静地离开良医堂,不是沈家家眷,都不要留在这里,影响本郡主救人。” 人们怔怔,没有动弹。 时雍又是一个轻笑。 “是不是要让官兵来请,你们才会离开?” 看着她凌厉的视线,众人纷纷后退。 时雍不再跟他们墨迹,哼声扭头,拉下帘子,将人们隔绝在外,低声看向孙国栋。 “开方,熬药。拿银针。” …… 原则上来说,孙国栋的治疗方法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他用药谨慎,而患者的病症来势汹汹,药还没有来得及起作用,他们就倒下了。 在时雍施针后不到一刻钟,沈家娘子就醒了过来。 时雍照顾她喝下汤药,精神又好了不少。 听说眼前的女子是明光郡主,沈家娘子一时怔然,然后感恩戴德。 从她的嘴里,时雍再核实了一遍他夫妇染病的过程,与孙国栋说的一般无二。 出门进货,开茶铺,做买卖,照常营生,一开始发现身子不适并没有太过注意,以为是染了风寒,直到今儿夫妇俩有些熬不住了,这才到良医堂来问诊。 时雍问:“你俩谁先觉得不适?” 沈家娘子想了想,看一眼身边尚未苏醒的丈夫。 “是我家老爷。” 时雍点点头,“你的症状是比他轻一些。他发病多久,你才察觉不适的?” “这……民妇也说不清楚。许是一日,又或是两日?” “你们家,可还有别人身感不适?” 沈家娘子显然不知郡主为何发问,但仍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没有。” 时雍眯了眯眼,“你们与父母儿女同住吗?” 沈娘子再次摇了摇头,“儿孙和父母都住在家中,只我夫妇二人住在茶铺。常日忙碌,也不怎么回去,只偶尔父母带小孙子过来看一看。” 时雍点头,又问了一些事情,叫她好生休养,便将孙国栋唤到里间。 “国栋,你听我说。” 这来自长辈的称呼,素来让孙国栋有些无言。 嘴巴张了张,也只是点头,“你说。” 时雍面色凝重地道:“夫妇二人齐齐发病,又是这样的症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你今日做得很对,将人单独放在里间,用布帘相隔。但这还不够……” “不够?”孙国栋脸色凝重,“你是说?” 时雍道:“我怕这个病会传染,所以,你还是小心为上。良医堂里外,要按我开的方子熬药洒扫,任何人与沈家夫妇相见,都要保持距离,最好戴上面罩,触碰后要用药水洗手。” 孙国栋也是大夫,对此很能理解。 “医馆里倒是好办,就是沈家人,一直吵着要见人,被我拦下,还是不肯走……” 时雍哼声,往外面瞥了一眼。 “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再夸张一些就行。你说此病致死率高,接触就会传染,我就不相信,他们不怕死。” 孙国栋一怔。 他是从来不会骗人的,闻言有些犹豫。 时雍看孙国栋这副模样,挑了挑眉。 “你不想说,我去。正好我要走了。” 孙国栋满脸不情愿地望着她,讷讷地道:“你这就要走了?” 时雍眉梢一扬,“我过几日就要成婚了。不走,难不成留下来在医馆坐堂啊?” 孙国栋倒是巴不得她能留下来坐堂。 自从祖父走了以后,他刚刚挑起医堂的大梁不久,就碰上这样的事情,一时便六神无主。有时雍在,他心里更踏实。但时雍要成婚了,他确实也不能把人拘在这里。 “唉。好吧。我送你。” 时雍勾了勾唇,笑着望他。 “高兴一点,你很快就要成为京师名医了,垂头丧气地干什么,拿出气势来。” 孙国栋苦着脸,送她出来。 “沈家夫妇这病,当真治得好吧?” 时雍笑道:“你说呢?我若不想让他死,阎王来了也无用。” 这话说得极狂,但对此刻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孙国栋而言,无异于一针强心剂。他长长松了口气,朝时雍作揖行礼。 “多谢师姑。有师姑在,我便心安啦。” 师姑? 时雍眉头狠狠跳了跳。 虽然这个称呼也没有什么错,她自己也爱调侃地称呼他为“国栋”,但是,当这个胡子老长的家伙一本正经的叫她“师姑”时,她还是有点受惊,顿时有一种老了二十岁的感觉。 “咳!” 时雍负着手,故作老成。 “免礼免礼。自家人,不用客气。接下来的这些日子,我可能不方便再抛头露面。不过,你这边有什么情况,随意差人来找我。” “明白。师姑慢走——” 时雍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没有小瞧这件事情。 这个病不是不治之症,但是与吕家人症状类同,就不得不提高警惕了。 她有些想念赵胤。 回到家,便叫来了朱九和白执。 “侯爷几时回来?” 朱九有些犹豫,与白执对视一眼,摇头。 “爷的事,属下哪能得知。” 时雍挑了挑眉梢,哼声,“他走前,没有跟你们通过气?” 朱九撇嘴,再次摇头,咕哝般道:“郡主又不是不知,我在爷的眼里本就不堪大用,这种事情哪里会告诉我的。”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白执瞪他一眼,严肃地对时雍道:“爷曾说,少则两日,多则……” 时雍眯了眯眼,“多则如何?” 朱九轻咳。 白执抿了抿嘴角,偷瞄时雍一眼,想看她什么表情,却被时雍瞅了个正着,当即敛住神色,“爷说,肯定会在大婚前赶回来。” 这个赵大驴!过分。 时雍唇角微弯,神色凉下不少。 “明白了。那你们想法子,把良医堂的事情禀报他知晓。” 朱九和白执站得笔直,谁也没有说话。 时雍扬起眉梢,“怎么,做不到?” 白执赶紧应了一声,“做得到。属下这便去办。” 说罢,他匆匆下去了。时雍抬起头,对上朱九懵然的面孔,突然弯了弯唇,“原是想着等我嫁入侯府,就将娴衣许了你的。如今看来,九哥一点都不急嘛。” 朱九面色一变,“不不不,郡主,我急。我急得很……姑奶奶,您可千万得把我的终身大事放在心头啊。” 时雍哼声,站起身来往房里走。 “看我心情。” “……” 朱九耷拉下脸,无辜地看着她的背影,委屈不已。 “这叫什么事儿啊。” …… 东定侯与明光郡主的大婚之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年初时雍出事之前,侯府就已经过礼了,随行的还有礼部官员,规格很大,当时的礼仪队伍,浩浩荡荡地绵延了鼓楼大街,见过的人们至今仍历历在目。因此,严格说起来,婚礼仪程已经过了一半,就差大婚。 对于时雍从哪里出嫁出府,最初是有些尴尬的。 宋长贵为此特地说服了王氏,准备让时雍从公主府出嫁,说那是她的脸面,同时也为宽慰陈岚。王氏心中虽有些不喜,但也没有多说。然而,当时雍告诉陈岚这个决定时,却被陈岚拒绝了。 生恩不如养恩大,她尊重王氏。 更何况,现在时雍名义上只是她的义女,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在宋家出嫁,也是天经地义。 闲在家里,时雍其实也无事可做,但好歹是个新娘子,她不好在大婚前到处走动,抛头露面,对声誉不好。 时雍虽然不在乎,但陈岚在乎,王氏在乎,东定侯府也在乎。她不为自己,为了他们也得收敛一点。 在白执去传信的第二天傍晚,时雍得到了赵胤的回复。 “知道了。” 就三个字。 当白执告诉她的时候,时雍都有些不可置信。 “就这……?” 白执低着头,几乎不敢看她。 “爷就,就是这么说的。” 见时雍沉着脸,白执想了想又恍然抬头,“哦,爷还说了一句,让郡主好生休养,把身子养好些,等他回来。” 时雍哼声,冷冷瞥他。 “这是你自己想的?” 白执赶紧摆手,“不是不是,确实是爷说的。” 不论是不是赵胤说的,对时雍来说,其实都不重要。反正她除了在家休养,也做不到什么。 这些日子,她除了去公主府向陈岚请安,哪里都没有去过,连无乩馆也没有再踏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良医堂并没有坏消息传来。 那沈家夫妇服用了她的汤药,病情略有好转,良医堂里,也没有再收治第二个这样的病例。 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时雍松了口气,安下心来准备大婚。 也做好了,大婚前见不到新郎倌的准备。 章节目录 第728章 王氏的木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转眼到了九月十三,大婚前两日,京师天气突然转凉。 秋风乍起,入袖透肌。时雍自忖身子骨好,加上临近大婚,整日心如火炙,并不觉得冷。可是王氏看她穿得这样单薄就到处走动,一时心急如焚,把几个小丫头大骂了一顿,然后将自己亲手做的秋装给时雍套上去。 “眼看就要大婚,若是染上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王氏嘴巴厉害是真,但并不怎么严厉地训人,春秀和子柔来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被她骂,吓得瑟瑟不已。今儿的王氏就像吃了枪药一样,穿好衣服看时雍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又回头瞪人。 “你们对郡主的事情当真是半分不上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儿。秋露白茫茫,早晚加衣裳,郡主要是冻出个好歹,看老娘不扒了你们的皮……” 春秀和子柔,紧张得不敢抬头。 新来的塔娜恩和更是吓得白了脸。 “婢子知错了。” “婢子再也不敢了,以后会注意的。” 王氏瞪她们一眼,重重哼声,“呸!还以后呢?郡主大婚就一次。能有几个以后?” 又拿眼神扫着时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似乎还不放心,小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时雍哭笑不得。 “娘,你太紧张了。我没事的。不是她们不管我,是我体热,不肯穿。你要骂也该骂我,哪里就能怪得了别人?” 王氏不高兴地哼声,“可不紧张坏了么?我这几日当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阿弥陀佛,就盼着九月十六顺顺利利地嫁闺女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时雍知道上次的事情在王氏心里种下了阴影,这才让她神经紧绷至此。见状,笑叹一声,将身子贴上去挨着王氏的肩膀,乖巧地眨了眨眼,转移注意力。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娘,我饿了,想吃竹笋鸡脯,水煠肉,还要吃糍粑和奶皮……” 王氏当即笑了起来。 “你这肚子里莫不是住了几头小猪?刚吃多久,这又饿了?” “就是饿了嘛。” “等下再吃。”王氏的脸突然严肃起来,看着时雍道:“你给我进来。” “嗯?” 时雍的目光跟着王氏的身影转动,见她去了自己居住的主屋,于是回头望了望紧张的丫头们,笑着摆摆手,“没事了,我娘她有口无心,别往心里去。” 几个丫头连声答谢。 时雍笑着跟在王氏背后进去。 王氏看她一眼,走过去就要关门,恰好宋香走过来,见状愣了愣,不解地看她,“娘?” 王氏拉下脸,“没你事。我同你姐说话。” “哦。” 宋香默默地走开了。 这次回来,时雍明显发现宋香更沉默了几分,与她初到宋家时见到的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姑娘判若两人,她不明白宋香的心路历程,但能感觉到宋香并不愿意与她交心,也就自动保持了距离。 她坐在床沿上,两只脚闲闲地晃来晃去,看王氏在门边听了许久,再开门不见宋香的人了,这才小心走过来,不由有些好笑。 “啥事儿这么神秘,还瞒着阿香?” 王氏瞥她一眼,不说话,默默转身从床下搬出一个木箱子。 这个箱子打造得很是粗糙,就像时雍身上穿的这件秋装外衫一般,虽然王氏已经尽力缝制,但王氏从小长至贫家,接触的东西只能到这个层次,手艺也逊色,远不如侯府过礼来的衣物布匹。 不过,时雍不在乎就是了,只是笑盈盈地相问。 “这是什么宝贝?” 王氏仍是不说话,将木箱放到床上,又从腰间摸出钥匙来,很是慎重地打开。 时雍诧异地看着她,一脸戏谑地笑。 “什么传家宝贝么?藏得这么把细……” 王氏瞪她一眼,箱子也随之打开。 砰的一声,清脆地衬着里头叮当作响的首饰。 时雍愕然片刻,随即笑开。 “干嘛?” “给你的。”王氏看她一眼,“我和你爹什么家底你是知道的,我尽力了。这两张地契是我用你给我的银子,在城外置下的。一处小院,二亩水田。就这么大的力了。” 时雍诧异。 这贫家小户的,嫁妆还给地契,庄子和田产? 一次性拿出这些东西,怕不是剜了王氏的心肝肉了吧? “我给的银子,怕是不够买这些吧?” 王氏瞪她一眼,“饭馆开了这么些日子,生意又这么好,老娘不会赚钱的么?” 时雍看着她,不作声。 王氏被她瞧得不自在,眼皮略略垂下,“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这饭馆和这房子,也全是用你的银子置办的,说来全是你的东西。但老娘好歹把你拉扯大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功。这房子,我就留下来,将来给阿鸿娶媳妇用了。” 时雍愕然半晌,有些好笑。 “那阿香呢?” 王氏的脸黯然一瞬,随即抬头,眼睛又亮了亮。 “等她出嫁,老娘还能攒不出嫁妆咋的?到是她的婚事,你多上点心,有好的儿郎,记着一点你妹子,她年岁也不小了,该许人家了……” 时雍知道宋香心里还装着刘清池,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努嘴望着王氏的木箱子。 “这些呢?又是什么?” 王氏回过神来,放下地契,很是不舍地伸出粗糙的手指,从那些被她视着心肝宝贝的首饰玉器上轻轻抚摸过去,小声说道: “这对玉如意,花了老娘一百两银子,是要你从此称心如意,和和美美。还有这些珠花头面,虽说比不上侯府过礼的那些精贵,但全是我和你爹帮你攒下的,是我们两个的心意。你去了侯府,若是怕丢人戴不出来,就放着。若是往后哪天……” 王氏眼中不知不觉有了泪雾,说话时,狠狠咽了下唾沫。 “你别怕我说话难听。这人啦,不跌不摔难倒老……侯府不比别的人家,我那姑爷也不是普通的男人。他一表人才,官大势大,要什么有什么……我怕将来你被人家嫌弃了,总不能光着身子被赶出来不是?这些东西虽不值几个钱,戴着也不那么体面,侯府肯定也看不上,但到底能让你傍身,当真有那一天,也管个温饱……” 看她说得认真,时雍鼻子一酸,涩涩地笑了笑。 “怎么会呢?人家侯爷不是那样的人……” 王氏叹息道:“老娘没见过世面,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活了这半辈子,瞧得人多了,什么没见过?这人啦,火没落到脚背上,谁知道它是烫的呢?你好好过日子,自然是老天保佑,可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靠什么去?” 时雍笑道:“看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就算我当真被赵胤嫌弃了,被撵出侯府,不还有你么?我来投奔你和我爹,也不至于饿饭不是。” 一听这话,王氏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和你爹……小门小户的人家,胳膊肘儿扳不动大腿,哪来的本事护着你?若当真有那一日,我们脑袋上吃饭的家伙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定的。” 王氏以前生活在宋家胡同那个圈子里,能见的世情有限,但现在不同了,她开了饭馆,认识的人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尤其在时雍身上,她也算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又一幕,很多事情也就变得更为通透。 “别说我和你爹这贫贱百姓,便是你那公主娘亲,也不定能靠得住。这泼天的富贵来得有多快,去得就有多快。人啦,不到棺材盖合上那一刻,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些什么……”王氏慢慢盖上木箱,掌心盖上去拍了拍,抱起来塞到时雍的怀里,“你都带着,娘家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体己钱。谁也拿不走。” “娘……” 时雍喉头发紧,觉得手上的木箱重若千斤。 置办这么些东西,对她来说,就是抬抬手的事情,可是对于王氏而言,那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章节目录 第729章 大婚前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我不要。” 时雍将木箱重重放回床上,认真地虎着脸看王氏。 “娘放心,若是将来有一天赵胤真的生出二心,要撵我出府,我定会拉他一起下地狱,拿这些身外之物也是无用。你留着,将来给阿香添嫁妆。” 一听这话,王氏顿时变了脸色,吓得个半死,就差伸手来捂住她的嘴巴了。 “呸呸呸呸,你个小蹄子说的是什么要杀头的话?还不赶紧闭上嘴,仔细让那两个侍卫听了去,告诉了侯爷……” 她压着声音,脑袋凑到时雍的面前,耳提面命地说道: “你也不想想,侯府是什么人家,侯爷是什么人?你这是,你这是……”她说着又不知怎么形容时雍的胆大妄为,手臂往下一甩,叹口气,迟疑片刻突然眉头一动,又带出几分怀疑地看过来。 “难不成你当真像人家说的那个,女魔头附体了不成。” “是!我就是女魔头附身。”时雍肃然看她,一本正经地道:“所以你看,我堂堂魔头,是会差这点东西的人么?拿回去,我不要。” 王氏怔怔看她。 好一会儿,没有动。 就在时雍以为她松动了,正想笑一笑,突然被王氏一只手指戳在了脑门上,接着便听到王氏尖细刻薄地骂声。 “你快别给自个儿头上戴高帽子了。女魔头附身?你要真是女魔头附身,能把自己给作得九死一生,差点把小命都作进去?少给老娘装神弄鬼,拿着。就这样,我去忙了,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呢。” 不等话音落下,王氏理了理衣裳,将箱子往她身上一塞,便起身出去。 走到门口,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着时雍做了个“嘘”的手势。 “别叫你妹子晓得。” “……” 时雍捧着沉甸甸的木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怎么搞得她像宋家亲生的孩子,而宋香是王氏捡来的一样? 唉! 她默默将木箱抱紧,叹口气。 拿着吧。 回头再想法子补贴给他们。 …… 临近大婚,宋家更热闹了起来,家门亲戚,上门相帮的,为时雍添嫁妆的络绎不绝。若是早两年,宋长贵要嫁女儿,这些人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殷勤。但今时不同往日,阿拾要嫁的男人是当朝权臣、东定侯赵胤,攀上这样的亲戚,说出去也是体面。因此,无数人哪怕家底不丰,也得咬咬牙,拿出最高最好的礼数上门。 宋长贵向衙门请了假,在家招待客人。 王氏更是眉色飞扬,踏上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就连宋鸿和宋香姐妹俩,身份与往常也不同了。 以前还想与他们说亲的人家,也歇了求亲的心思。 宾客盈门,笑笑闹闹,时雍一天天却脑仁痛。 嫁了个“金龟婿”,大抵就是这感觉吧。 可她这会儿真是怀疑,她的金龟婿还没有回京,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办差呢。 大晏敬业第一人,非赵胤莫属。 时雍在心里向赵胤翻了无数个白眼,却不再问朱九和白执,他们家主子的下落。 朱九和白执也乐得如此,整天像布景似的跟着时雍,不论时雍去哪里,都跟在她身边,只要一个咳嗽声就能把人招来。 时雍明显的感觉到,随着婚期接近,朱九和白执把她看得更紧了。 更神奇的是,九月十四这天,时雍去公主府的路上,竟然发现除了朱九和白执以外,赵胤在她身边增添了人手。其中一个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光景,是这些人的头目,朱九叫他“丙六爷”。 时雍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但见他步履稳健,神色凝重,来了也不主动与她接近,只与朱九或白执交代几句就走,很有些神出鬼没的样子,便知是“十天干”的人。 看来赵胤还是很怕这个媳妇儿飞了嘛。 时雍心里暗喜。 坐在马车里,一时没忍住,重重咳嗽一下。 “九哥!” 朱九离马车不远,闻言赶紧上前,低低回应,“郡主,属下在。” 时雍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赵胤。 “你家主子,这是什么意思,嗯?” 朱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嘿嘿干笑两声。 “郡主这还瞧不出来么?我家爷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呗。” 时雍抿了抿嘴,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差点笑出声来。 “听你这话,本郡主便是那只煮熟的鸭子?” 朱九惊觉失言,清咳而笑,“属下可不敢这么说,郡主你应该是……”迟疑一下,他补充:“煮不熟的鸭子才对。” 时雍:“……” 黑着脸,她拉开帘子去瞪朱九,却见街对面站着一个清瘦修长的人影。 萧瑟的秋风里,他腰系一柄长剑,袍角微微摆动,原本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与以前的模样相比分别是瘦了一圈,那满头的白发照旧是束在了帽子里,让人看了说不出的心酸。 尤其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时雍的马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九哥。” 时雍回头看着燕穆。 他也看着她,眼神切切,仿佛有话要说。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视片刻,时雍拍了拍窗橼,待马车缓下来,她这才看着燕穆,对朱九道:“我遇到一个朋友,他好像有话同我说。稍等我一下。” 朱九和白执认识燕穆,虽然没有和燕穆直接交流过,但曾经共过进退,也知道燕穆对时雍的意义。 “停车。” 马车彻底停下时,燕穆走近过来。 离了一丈左右,低下头,拱手朝时雍行礼。 “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时雍看了看天色,“好。” 那天她把燕穆留下的东西交给乌婵,可是没过两天,乌婵又给她抱回来了。 燕穆不肯收。 乌婵说,燕穆去意已决,她怎么也劝不住。 那,燕穆今日来见,是向她辞行的吧? 时雍心里导度着,脚踩着马车杌子,慢慢下了马车,看了朱九和白执一眼,“你们在这里等我。” 白执和朱九交换个眼神。 “是!” 燕穆往前走,背影挺拔萧飒。 他去的方向是银台书局,就在街的斜对面,很近。 时雍看着书局的招牌,慢步跟上去。 朱九和白执缓步跟在她的背后,走了没几步,朱九又抬头看了看,小声道:“郡主,你快着些,我看这天儿要变,好像要下雨了呢。” 时雍脚步顿了顿,慢慢回头,看他一眼,淡淡地道: “明白的。” 章节目录 第730章 十天干首领印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阴沉沉的天空,黑云罩顶,没有一丝风,沉闷得令人气紧。 书局二楼,燕穆合上门,开了穿,黯然的目光从街面上的马车慢慢移向天空。 “暴雨一至,怕要绵延几日,你这大婚的日子选得不好。” 时雍走到他近前,望着男子浅淡的脸色,视线顺着他望向空中避雨的鸟,一排排整齐地飞过远近的檐角,展翅而去。 她静了片刻,微叹一声。 “上来时我看书局没人,是要关张了吗?” 燕穆身子微绷,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自上而下,目光复杂而暗淡。 “你不知情么?” “什么?”时雍略微抬眉。 燕穆看她片刻,轻呵一笑,如若自嘲。 “自从严文泽出事,银台书局被锦衣卫盯上,早就一日不如一日了。新请的先生浑水摸鱼,书局早已入不敷出。这次回京,我更是发现,此人私自挪用公银,不是个好东西,索性就辞了。” 时雍唔声,“没再找个合适的么?” 她问得随意,燕穆却是拧着眉头盯住她。 好半晌,淡淡一笑。 “我都交还你了。剩下的事务,由你处置。”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递到时雍的面前,语气淡淡说道:“这些日子没有去处,仍住在书局,今日后,就不用了。” 时雍没有接钥匙,意外地蹙紧眉头道:“今日就走?” “嗯?” “我以为你会喝了我的喜酒,再走。” 燕穆看着她,目光里波光闪动。 房里寂静一片,窗外的黑云滚滚翻腾,风吹来,帘子扑扑作响。 许久,时雍才听到燕穆沙哑的声音。 “喝不下。” 她抿了抿嘴,“严文泽的事情,也是让你对我失望的原因之一吧。” 燕穆没有说话,但眉头拧了起来,神情似有难过。 年初,严文泽已经被问斩,和吕建安一起。 从情感上来说,时雍能理解燕穆对严文泽一案的怀疑,也明白他不肯接受。但是她是从法制时代穿越而来的人,理解“律法和人情”的矛盾,但也尊重律法的威严。 但燕穆不同,他与严文泽相识多年,严文泽是由燕穆提拔任用,严文泽出事后,也是燕穆几次找时雍想要保住他。然而,最终这个人还是伏了法。 “燕穆,你重情义,讲情分。可朝廷办事不能按江湖规矩来。他们得讲律法公理。严文泽参与杀害刘荣发一案,证据确凿……” “你还想说,他是邪君的人。对不对?”燕穆突然打断时雍,眼睛动也不动地盯住他,“可这个案子当初是魏州办的。魏州是什么人?他难道不会故意栽脏陷害吗?” “不。”时雍道:“赵胤当初以伤为名,让这桩案子交给魏州,虽有试探魏州,静观其变之意。但他既然默认了魏州的处置方法,那就证明……严文泽本人,也是当斩之人。” 燕穆冷笑,“你就如此信任他?” 时雍勾了勾嘴。 不想刺激他,因此不回答。 燕穆盯住她道:“我也是朝廷钦犯,若赵胤要杀我,你是不是也要同我讲朝廷律法,认为我该死?” “你不同。”时雍平静地回答他,声音里带了劝慰之意,“锦衣卫的探子远比雍人园厉害。赵胤知道你,一直知道你的存在。但他什么也没有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默认此事过去……” “但他并没有为你我翻案。” 燕穆声音低沉,隐隐有些恼意,看着时雍的双眼更是锐利了一些。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他是我们的仇人?” 时雍沉默片刻,一字一顿,“他不是。” 燕穆咬牙,目光骤冷:“时雍死在诏狱。” “但凶手是魏州。他已伏法。” “魏州只是一个小喽啰,若没有赵胤默许,魏州如何做得到?”燕穆双眼生出厉光,“你敢说,时雍死在诏狱里和锦衣卫指挥使,没有半分关系?” 时雍说不出这话。 燕穆更是有了几分恼意。 “你被他迷惑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把拽住时雍的手腕,将她带到屋中的书案旁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袋子,砰地一声,摔到时雍的面前。 “赵胤不仅知道,还知道得一清二楚。执行的人是魏州,但要杀你的人,是光启。赵胤知道实情,有没有告诉你?没有。他有没有阻止?没有。执行诛杀令的人是魏州,但下令的人是谁,你可明白?你不明白。阿时,从始至终你就是一个悲剧,而造成这个悲剧的,是赵家人。赵焕利用你聚财造反,让你成了赵炔的眼中钉。皇帝不肯亲手弑弟,就拿你开刀,以警告赵焕。而赵胤,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冷眼旁观,他身上也流着赵家人的血,不作为就是害死你的元凶!更何况,他就是主谋。你当真不恨不冤,这么快就原谅了仇人?还要嫁给仇人为妻?你有没有想过,赵胤位高权重,为什么要娶你,一个仵作的女儿?” 时雍目光微动,看他一眼,拆开牛皮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眼睛一直。 “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牛皮纸袋里装的东西,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杀头的罪名。 里面装着的是时雍案的详细卷宗,以及锦衣卫的调查记录。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光启对赵焕的猜疑,以及对雍人园的清剿和抓捕行动…… 全是绝密文封,不可示人。 最紧要的是,其中有一封盖有显目“阅后即焚”字样的密函。 密函上是赵胤的字迹,他亲自下达了“清剿雍人园”、“诛杀时雍”的命令。 领受命令的人是十天干“乙一”,函上盖有“十天干”的首领印鉴。 “乙一,就是魏州。十天干首领印鉴,唯一人有。” 燕穆指着印鉴示意给时雍看。 “你也说了,锦衣卫探子无孔不入,这么大的行动,赵胤怎会毫不知情?实际上,雍人园事发前,锦衣卫早有察觉。在没有接到光启的命令前,赵胤已在派人暗查此事。尔后,锦衣卫得令清剿雍人园,于是赵胤下了诛杀令……” 见时雍一动不动地看着密函,燕穆目光又暗淡了几分。 “时雍,你可以忘记那些为你卖命过的兄弟们的惨死,我忘不掉。南倾忘不掉,云度也忘不掉……” 燕穆慢慢取下帽子,任由一头白发倾泻而下。 旁边暗门微响,南倾和云度慢慢出来。 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推着轮椅,双眼仍然系着避光的白布。 “你看到了吗?你的下属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燕穆见时雍面有动容,加重了语气。 “我们是雍人园的幸存者。我们只是白了头,瘸了腿,瞎了眼……而更多的兄弟,他们丢了性命。” 南倾也是哽咽一声,默默推着轮椅走近。 “主子,你怎忍心?” 时雍眯了眯眼睛,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燕穆,声音平静而低沉,但仔细瞧去,能看到她手指微微的颤抖。 “我是问你,这些东西,从何处得来?” “严文泽留下的,就藏在银台书局的暗室里。”燕穆静默一下,指了指南倾和云度走出来的暗室,目光隐隐有些疲惫,“你不用怀疑真假,赵胤的字,你应当认得。十天干首领印鉴,独此一家,别人杜撰不出。” 时雍点点头,冷笑一声。 “显然,这东西是魏州留下来的。赵胤下令阅后即焚,魏州没有执行。呵,这个魏州,真是个奇人。他是赵胤信任的人,为赵胤做事,又与邪君有染。一边杀人,一边贼喊捉贼。可惜,他死得早,不然,有些事情,我真想亲口问问他……” “他是什么人,并不紧要。”燕穆道:“紧要的是,你忘了雍人园的仇恨,就要嫁给凶手为妻了。” 字字如刀,直剜心窝。 时雍捏紧卷录,闭了闭眼睛,平静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严文泽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他早已入狱,哪来的机会留下给你?” 章节目录 第731章 失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燕穆见她镇定如常,微微一怔,摇头失笑。 “这个我就不知情了。若非这次清理,我也不会发现这些东西。” 时雍勾了勾唇,笑得淡然而笃定,“那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能找到它,是因为有人想让你找到它。” 魏州是个三面间谍,是赵胤的人,为光启办事,同时,又相信邪君的“蛊惑”,以为自己是建章帝赵绵泽的儿子,存了夺位私心。那么,魏州私自留下的这些东西,完全有可能交给了邪君,以获得邪君的信任。 在赵胤与时雍的大婚之际,邪君冷不丁让燕穆发现这个卷录和密函,存有什么心思显而易见。 时雍并不完全清楚个中真假,沉默片刻,突然抬眼看着燕穆,时雍又道:“兄弟们因我枉死,我比谁都痛心。当初,我被赵焕利用,是我愚蠢,与人无忧,愧对他们的人是我,该死的人,也是我。我死过一次了,但没有忘记兄弟们的血海深仇,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赵焕已被圈禁……” “那皇帝呢?赵胤呢?”燕穆盯住他,“要屠戮雍人园的是光启,但是下令清剿雍人园的,是赵胤。” 时雍沉默。 燕穆见状忽而一笑,唇角散发出冷冽的恨意。 “我早已怀疑赵胤有份,但我想,既然你意已定,此事便算了。你已经不是时雍了,你如今是宋阿拾,换了个人,也换了个性子,只要你快活就好。我和死去的兄弟们,一心护你敬你,为你肝脑涂地,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开心么?” 目光一转,燕穆声音更为凛厉了几分。 “但我还是太愚蠢了。我以为赵胤只是坐壁上观,虽然没有出手救你,但也没有害过你……直到看到这封秘函,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不敢想,你竟然真的会嫁给杀害自己和雍人园兄弟的仇人……” 时雍闭上眼睛。 燕穆眼光黯淡下来。 “你大婚在即,我忍了又忍。我不想揭开这层遮羞布,不愿看你与赵胤反目而痛苦,可我……又天真了不是?你不会。即使知道这一切,你的心意仍未动摇。” 突然,云度低低道:“下雨了。” 眼睛不好的人,听力格外的强。 在云度说完这句话好一会,时雍才听到窗外沙沙的雨声。 这场雨终于下来了。 寂寥的雨声里,好一会,没有人说话。 时雍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疲惫。 “所以,我更应该嫁给他。” 没有听到燕穆的回答,她抬头,只见三束目光紧紧地盯住自己。 时雍又是一声淡笑,“嫁给仇人,吃亏的不一定是自己,或许,也是仇人。” 燕穆攥紧了拳心,“我如此归劝,你还是要嫁?” “嫁。”时雍抿了抿嘴,眼里浮上雾气,“不嫁又哪来机会祸害他?不接近他,又怎能报仇?又哪来的机会弄清真相?” “真相?” 燕穆脸色沉下,皱眉看着她,咬紧牙槽冷冷看她。 “这么多证据摆在你面前,你不信。你还要什么真相?” “人命关天,自当慎重。”时雍脸色浅浅淡淡,挤出一丝笑容,“事情没有明朗前,我不相轻易下结论。” “你鬼迷心窍了。” 燕穆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靠近时雍。 “雍人园上上下下死伤三百余口,在你眼里竟然不如与赵胤的露水情缘。我与兄弟们的性命,在你心里,更是如同草芥,对不对?” 南倾眼睛一红,声音亦是有些许哽咽。 “主子,我们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哪怕是你要我们去死,我们也应当应分,本不该有埋怨。可是,我们实在不愿眼睁睁看你做出这种……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时雍从他嘴里捕捉到一丝余味,猛地扭头。 “后悔。我为何后悔?” 南倾微怔,看着燕穆。 云度也是皱着眉头,朝他望过去。 燕穆道:“你可知这些日子,赵胤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时雍心里警觉顿起,扬了扬眉梢,看着他问:“做了什么?” 燕穆眯了眯眼,“我很想编一些谎言骗你。但我做不到。实际上,我尚且没能查出他具体做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赵胤与一女子过从甚密。” 过从甚密? 一个女子? 时雍脑子里嗡嗡作想,突然觉得神思恍惚,眼前燕穆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她脚下一晃,手指堪堪抓住案边,靠着案几才没有倒下去。 她心里一凛,“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燕穆身子往前倾下,瞥一眼桌角的熏香炉。 “跟我们一起离开京师,好吗?我们可以从头开始。雍人园也能再生。有雍人园在,兄弟们才能死得其所,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他越走越近,盯住时雍的双眼里,满是期待与痛苦。 “……” 时雍踉跄着后退一步,厉色道:“你们想做什么,不要乱来。” “你可以喊人。朱九和白执就在外面。”燕穆微微一笑,“但是你只要出声,我和南倾云度,都得死。就像雍人园那些兄弟一样,死在锦衣卫的绣春刀下。” 时雍张着嘴,一动不动,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直到头重脚轻,意识焕散,整个人倒在了燕穆伸出的臂弯里。 …… 大雨滂沱。 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将天地间连成一片,淋湿了大地,遮盖了天空,也掩住了一切细微的声音。 不过才晌午时分,天地间已暗沉一片,家家户户都掌了灯。 赵胤望了眼被暴雨肆虐的窗户,慢慢站了起来。 “此间事了,我先行一步。你也早些回去,十六那天,你还要喝媳妇茶。” 在他的面前,站着甲一。 闻言,甲一没有说话,取过搭在衣架上的披风,亲自为赵胤披上,“一场秋雨一场寒。新郎倌,染上风寒可不好。” 赵胤斜过眼睛看着肩膀上的披风,还有那只手,慢慢抬头。 “谢谢。” 甲一手指微顿。 片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去吧。” 赵胤转身,想了想,又顿住回头,“我的婚仪,你不会不来吧?” 甲一可以全程不管他的婚事,但他若是大婚当天都不出面,那可就难看了。 “来。”甲一望向窗口,凝神片刻,又道:“时雍之过,你装聋作哑。宋阿拾的身份,你视若罔闻。一个为祸国朝与你有深仇大恨的妖女,一个狼头刺悉心培养送到你身边的细作,一个心思深沉,意图不明的女人……你竟执意要娶。我除了顺着你,又能如何?” 赵胤沉默,与他对视片刻,面色冷冽如冰。 “那就好。婚礼上,我盼你做好身为人父该做的事。二十多年未曾尽责,仅此一次,别叫我失望。” 说罢他转身就走。 甲一被噎住,盯着房里刚亮起的孤灯,再看一眼外面黑沉沉的雨雾。 “天公不作美,何尝不是示警?” 赵胤头也不回,越去越远。 雨声沥沥,甲一看着被风雨吹得摇曳不停的树木,听着鼓噪耳膜的阵阵呼啸,长叹一声。 “先帝呀。你叫我如何是好?这孩子,终是怨了我。” …… 急雨如织,天边黑云压下。 赵胤策马狂奔,马蹄踩过官道上深深浅浅的水洼,人马合一如同利箭,很快奔至城门。他的衣裳早已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湿透,但他没有停留半分,速度快得将身后的谢放甩了老远。 巍峨的城门近在眼前,他抬头,唇角不由自主浮出一丝笑意。 九月十四,午时,不算太晚。 回去做新郎。 “侯爷——” 赵胤马匹刚过门洞,前方的雨雾里便有一骑飞驰而来,蹄声被雨点掩盖,但他的喊声却破开雨雾,带着惊乱失措的惧意,停在赵胤面前,下马跪在雨地。 “属下失职。” 章节目录 第732章 美丽的营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勒住马,不知不觉地紧拽缰绳,看着朱九高昂的脸上不停流淌的雨水。 “郡主怎么了?” 朱九心跳如雷,几乎不敢正视他炽热的眼睛。 “燕穆……郡主单独见燕穆,在银台书局,属下和白执就守在门口,没有料到,书局有暗道,人不见了……” 朱九太紧张太慌乱,说话也不太利索,但事情大抵说清楚了。 在时雍的身边,能信任的几个人里,就有燕穆。若是燕穆突然发难,阿拾肯定防不胜防。 赵胤脸色大变,被雨水溅湿的双眼泛起一片红光。 “饭桶!” “爷……”朱九很少被主子这么咬牙切齿地训过,不知所措地望着赵胤,脸色苍白得如若纸片,“白执和丙六爷正在带人搜查,想必这会儿已经有消息了……” 赵胤冷冷剜他一眼,猛地沉下声音,回头吩咐谢放。 “关城门!” 话音未落,但听他“驾”的一声,马蹄扬起,嘶的一声啸叫,从朱九身边疾越而过,直奔长街。 谢放倒吸一口气,在后面狂追。 “爷。” “侯爷……” 赵胤速度极快,转眼间,一人一马已出去很远,风声和雨声从耳朵里呼啦啦地灌入,奔流的血液仿佛在四肢百骸汹涌激荡,心窝里突突跳动。赵胤无法完全听清谢放的声音,只在轰轰声里捕捉到几个字。 “大婚之礼当如何是好……” 谢放是个做事稳重的人,思虑周全。 婚期还差两天,新娘子又不见了。再一再二的波折,要是这次成不了婚,大都督就要成为京师笑话了。这事不办好,怎么收场都难看。因此,得先做出对策才好。 赵胤马步不停,扬鞭策马,声音凉凉传来。 “照旧。” ………… 雨声更大了。 朱九用腰刀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走到谢放的身边。 “放哥!” 谢放冷冷看他,朱九苦涩地抹了一把脸,抓住谢放的马鞍。 “别这么看我。我怕。放哥,眼下如何是好?” 谢放面无表情地看他,“找人。” “可是……”朱九心跳如雷,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一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样子,“若是大婚前找不到呢?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也知道,爷要脸?” 听谢放的语气里隐隐有责备,朱九紧张得浑身的血液都几近凝固。 谢放是最接近赵胤的人,很多时候,谢放的态度,就代表了赵胤的态度。朱九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若是这次找不到郡主,他说不定会比杨斐还要惨。 不,惨上十倍,百倍不止。 他恨得咬牙。 明明燕穆是自己人,他们也懂事的在门口守着,怎么会说反水就反水,说不见就不见了? 燕穆这贼人太不讲道义。 还有这场暴雨,下得太不是时候…… 雨声掩盖了太多,也欺骗了他的耳朵。 朱九越想越苦,嘴里似乎都长出了黄连。 “放哥,你说我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将功恕罪?” 谢放看着苦着脸的朱九,目光恍然一瞬,淡淡地道:“切记三点。一、不要张扬出去。二、不要张扬出去,三、不要张扬出去。” “啊?” 朱九瞠目结舌地看着谢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放瞥他一眼,拉紧马缰绳,低低道:“郡主失踪的事情,侯爷不想惊动任何人。守得住秘密,你小命可留。” 果然会要命么? 朱九脖子凉飕飕的,从来没有感觉过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他摸了摸后颈,看着谢放。 “那什么都不说,有人问起,我们找什么理由?” 谢放冷冷扫他:“锦衣卫找人,何须理由?” “明白了。” 朱九很多时候是佩服谢放的,同样是在大都督跟前当差,他们只会听令行事,而谢放却懂得举一反三,将差事办得更好,总能完整地理解赵胤的心思和意图。比如刚才,赵胤除了说“关城门”和“照旧”,分明多的一个字都没有。 哦不,还对他说了一个“饭桶。” 可是他朱九,为什么就想不到那么多…… “唉!我除了武艺尚可长得还行忠诚勇猛还有什么优点?” 谢放瞪他一眼,转身安排去了。 …… 时雍是被舟船划水的声音惊醒过来的。 睁开眼,面前站着两个人,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三个人三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歉疚和担心,借着一盏风灯微弱的光芒,时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尽量身下铺了薄被,还是在漕船的摇晃中硌得人脊背吃痛。 视线再往下,她目光怔了怔,冷笑出声。 原来硌人的不是木板床,而是她身上的绳子。 “很好。你们都学会了,不给敌人留半点机会。” 燕穆看着她,声音低哑,“你不是敌人。” 时雍看了看身上结结实实的绳索,润了润干涩的嘴唇,盯着燕穆瘦削的脸上明显的惭愧,目光冷冷闪动。 “这是哪里?运河?” 燕穆佩服她的思考力,点点头。 “没错。” 时雍扬扬眉,“准备带我去哪里?” 燕穆眉头紧皱,看着她绷紧的小脸上那一抹难以言说的嘲弄,闭了闭眼。 “浪迹江湖。去一个赵胤找不到的地方。” 时雍沉默了片刻,“好。你先放开我。” 燕穆审视着她,冷冷问道:“如果我放开你,你就会回去找他,对不对?然后呢?让锦衣卫来羁拿我们,下诏狱,还是处死?” 时雍一怔,认真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们。我自己会找理由搪塞过去。不会有人知道是你们处心积虑地掳走了我。赵胤自然也不会因此怪罪……” 燕穆看着她,眼波平静,写满了自嘲。 “是吗?” “自然。”时雍眯了眯眼,又道:“再者说,除非你能捆绑看押我一辈子,或是干脆点宰了我。否则,一旦有机会,我还是要走的。有何区别?燕穆,要走的人留不住,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燕穆安静地站着。 看她片刻,声音低低地问:“你走后,我们怎么办?你有没有为我们想过?” 时雍迟疑道:“你们……燕穆,你们三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好儿郎,忘掉京师忘掉我,在这江湖,总归会有一席之地。成就一番事业,娶得一房美妻,不好吗?何苦为此拘泥一生?不值得呀。” “忘掉你…?” 燕穆悠悠地笑。 他的目光扫过南倾,又扫过云度。 最后,慢慢落在时雍的脸上。 “你可记得,我们在雍人园时,你说过的话?” 时雍抿嘴不语,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 南倾和云度脸上似有悲恸。 燕穆嘴唇翕动,声音温柔又悲伤。 “你说,我们都是你的人。” 时雍微怔,“我说的?不是。燕穆,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燕穆道:“或许吧。在你心里是误会,在我们看来,是美好的承诺。”他又看了看南倾和云度俊朗的脸和身上的残疾,低低地笑。 “你说我们是你的人,我们就把自己当成你的人。一生识你为主,一生追随你,凡事以你为先……” 燕穆话音未落,南倾突然低叹,接过话去,说道:“我们也从未想过要如你所说,成就事业,娶妻生子……主子,我们是你的人啊,你怎这么忍心抛弃我们?。” 是她的人。 可不等同于她的男人啊。 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固执? 认了主子就不能换个人生方向么? 时雍脑仁有点痛。 但事已至此,她还是得想办法,先让自己获得自由,只有身体自由了,才能想法子脱身。 如今漕船已行走在运河,想必离京师已经远了。 不知赵胤回京没有,知不知道她丢了? 唉! 这婚礼真是一波三折。 时雍叹息一声,不再纠缠于谁是谁的人了,而是转而问道:“几时了?” “亥时。” 亥时? 离女家过嫁妆请花夜酒只剩几个时辰。 明儿天一亮,亲戚朋友就会陆续到宋家贺喜了。 到时候王氏和宋长贵找不到她的人,会不会急得崩溃? 时雍想到王氏为她备上的那一箱子嫁妆,再想想宅子里那一个个大红的“囍”字,心潮起伏不定,突然将眼一闭。 “行。你们赢了,说服我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三个男人齐刷刷看着她。 时雍道:“反正这会儿回去也赶不及婚礼。罢了,我不嫁了,随你们走。” 云度第一个发出惊喜的声音,“真的?” “真的。”时雍道:“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经营我们的雍人园。或许,叫别的什么园也好。总之,远离京师,浪迹江湖……” 燕穆见她俏脸生笑,眉眼飞扬,而南倾和云度脸上分明已有动容,低低苦笑一声。 “我从你十几岁……在你还是时雍时就认识你,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你忘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怎会不知?阿时,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没用的。” 稍怔,时雍盯住他浑然不为所动的表情,无奈地笑了一声。 “果然,朋友成了敌人,比敌人更为可怕。” “我们不是敌人。”燕穆再次重申,目光里的受伤感比方才更为浓郁,“我只是想带走你,不让你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阿时,赵胤是在利用你,他和赵焕没有什么区别,否则,他为什么在明知你的身份后,还一意孤行要娶你……” 时雍不好大着脸说“因为爱”,只是自嘲地勾了勾唇,“我说过,若此事当真是他做的,我自会为兄弟们复仇。无论如何,我要搞清楚这件事……你说,还有什么比嫁给他更为方便行事的办法吗?” 燕穆一动不动。 “不,你不想报仇,你只是倾慕他,想嫁给他。” 时雍摇了摇头,突然低头示意他望向自己的衣裳。 “在我的衣角里,缝了一块玉令。是十天干的乙字令。你想想,如果我当真这么想,当真与赵胤是一条心,对他没有丝毫怀疑的话,我为什么不把玉令取出来交给赵胤,而是小心翼翼地缝在衣角,千辛万苦从北带到南,整日里提心吊胆,怕他发现?我这不是自找罪受么?” 南倾和云度脸上微有动容,齐齐看向燕穆。 燕穆安静地站了片刻,突然拾步上前,盯着时雍的眼睛道: “失礼了。” 说罢,他伸手拎起时雍的衣角,捏了捏,突然抽出匕首将布料划开,取出里面的白玉令牌。 看了片刻,燕穆挑了挑眉梢,问道:“乌婵给你的那块?” “是。”时雍道:“我藏了许久,很是不易。” 燕穆将玉令握牢在掌心,看看时雍,再看看玉令,冷脸微微变色,“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时雍道:“相信我,嫁给赵胤是我最快最便捷的复仇方式——” 砰! 漕船顶篷突如其来的巨响,破开夜色传入耳朵,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一般,突然露出个大洞,篷顶的积水哗啦啦地泼下来,令人猝不及防。 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紧随其后突然落下,猛地一脚踹向站在时雍面前的燕穆,然后将时雍一把捞入怀里,胳膊一紧。 “杀!” 眼前人影晃动,时雍来不及说话,便见一群湿漉漉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船底爬将上来,刀光森寒,如猛兽出笼,杀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733章 本座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下的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惨淡的月光。 漕船里一下子闯进这么多人,承载力受到挑战,剧烈地摇摆起来,那一盏微弱的风灯也跟着晃动不停。兵戈相撞,杀声震动水面,一层层波光推入空旷的河道,也激荡着时雍的内心。 这群人无声无息地摸上来,突然发难,令人始料不及。 方才她同燕穆说的话,赵胤都听到了没有? 时雍缓缓抬起头,眼神激动地望向赵胤。 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无波的冷脸。 赵胤目光阴冷如同鹰隼,高大的身躯将时雍完全地笼罩在臂弯里,冷眼旁观着燕穆三人在锦衣卫的围攻下,步步后退,渐渐不支。 这三个人都是雍人园的高手,骁勇善战,可是锦衣卫来人也非弱者,而且人多势众。不过转瞬间,时雍刚从赵胤突然到来的震惊中回神,他们已被锦衣卫逼到了绝路。 “侯爷……” 时雍稍一闪神,便见丙六手上的回旋钩几乎就要贯穿燕穆的胸膛。 “刀下留人。” 时雍心脏怦怦乱跳,紧紧拉住赵胤的袖子。 “求你。” 一连三句话,她说得短促又用力。 赵胤没有回答,但是丙六那柄弯曲得如同毒蛇一样的兵器并没有刺向燕穆的胸膛,而是慢慢架住他的脖子上,扫一眼赵胤,一把将十天干玉令从燕穆的手中夺了下来。 “燕穆!”南倾和云度目赤欲裂,却也无力反抗。 他们身体本有不便,在锦衣卫围攻下,交手不过片刻,就被控制住了。 漕船恢复了平静。 船板上湿漉漉一片,满是水渍和杂乱的脚印。 燕穆自知大势已去,默默闭了闭眼睛,将后背倚在船舷,调整呼吸,冷静地看着赵胤。 赵胤也看着他。 没有动,一言不发。 四周许久无声。 夜下漕船,月痕侵入,波光如同碎玉,一片冰寒。 “侯爷~”丙六突然出声,手臂一扬,玉令便划过昏暗的光,抛了过来。 赵胤手臂一抬,将玉令抓住掌心。 摊开看了看,慢慢地捏紧,低低地说道: “阿拾。” 时雍心里一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后颈飕飕地发凉。 从始至终,赵胤没有正眼看她,就连这声轻唤也听不出半分情感,甚至都不是对着她说的。 显然,方才她同燕穆说的话,赵胤都听见了。 而且玉令确实是从她身上拿出来的,她藏了这么久没有告诉赵胤,如今也很难再自圆其说。 衰! “侯爷,我在。” 赵胤冷冷问:“掳劫郡主,该当何罪?” 时雍身子动弹不得,像从火里捞出来的一般,贴着赵胤的那一片肌肤仿佛要烧起来,但她那只紧紧拉住赵胤袖子的手,却没有退开,反而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像撒娇一般。 “我知道你生气了,但我可以解释。能不能先请你,大人大量,饶他们这一次……” 赵胤侧目看来,目光里散发着令人惊惧的寒光,那张俊朗的脸上也寻不见半分温情,只有一抹肃杀的冷光,将时雍没有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喉间,再也开不了口。 “本座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这一声,赵胤问得不轻不重,甚至听不出半分怒火,但是一个个阴冷的字眼都如同刀子似的切割着时雍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看他片刻,时雍低低叫了一声“侯爷”,眼圈便已泛红。 “你气我没有向你坦白玉令之事,可是你有对我坦诚相待吗?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有几个是我知情的?” 赵胤冷冷看着她,“你不必知情。” 时雍微怔。 与他对视着,突然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在侯爷眼里,我不配知情,哪怕与我有关的事情,也不必告知我。世间女子皆为附属……原以为侯爷与那些人不同,原来也是一样。” 赵胤沉默看他,目光冰寒,不言不语。 “赵胤。”时雍不再用充满感觉的声音叫他侯爷,直呼其名后,便是迅速冷静下来的面孔,还有那无法言明的无力和淡淡的自嘲。 “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是吧?我知道有玉令为证,无论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全然相信。” 赵胤看着她,平静地道:“你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本座不知该如何去信你。” 时雍呼吸微紧,迎上他冷漠的视线。 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同这个男人曾经那么热烈的相拥过亲近过,她以为那便是相爱。相爱过的人,即使有什么误会,也应该给对方机会去解释,因此,在燕穆给她看那封密函,甚至在所有证据都指向雍人园一案是赵胤下令为之,赵胤就是杀害她和雍人园兄弟们的刽子手的时候,她仍然留有余地,想听他亲口说,亲口承认才会去信。 可是他,显然不是。 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 女人重情,男人重利。 时雍想着想着,冷不丁笑了起来。 “是。我也不否认,曾经对你有过怀疑,不……也不是曾经,包括现在,我对你并不是没有怀疑过。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那我也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无须再掩饰什么。雍人园上上下下三百多口,死的死,伤的伤,入狱的入狱,若当真是你下的手,要我当成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做不到……” “所以你千方百计勾引本座,就是来复仇的?” 千方百计勾引? 时雍突然浑身冰凉,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顿时失声。 最初的最初,她是有挑逗过他,也存了利用之心吧?回想一下过去种种,她竟然辩解不了。 “无话可说?嗯?”赵胤冷冷看着她,眼窝深邃得像嵌了一口幽暗的古井,光芒如炽,却分辨不出情绪,不见愤怒,也没有痛苦,只有无波无浪的平静。 时雍闭了闭眼。 为何突然间这个人就离她这么远…… 这么远了呢? “你明知不是的。”时雍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轻颤,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再看赵胤的淡漠和疏离,她只觉得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连声音都低哑起来。 “不过,既然侯爷已经为我们定了罪。那么——” 她看了燕穆和南倾云度一眼,轻叹口气。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众人呼吸微窒。 时雍默默地闭上眼,仰头面向赵胤,一副“随你处置”的样子。 四周安静,众人紧张地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时雍心跳很快。 她在赌,赌赵胤对她的感情,也是赌燕穆三人的小命。 “哼!” 赵胤冷笑。 高挺的身姿凝固在原地,身上却散发着冷漠的,疏离的,带着暗黑气息的杀意。明明靠着他的身体,时雍却感觉不到半点温暖。 “本座成全你——” 气氛一滞,突见燕穆手掌翻动,一道白亮的光芒破空而来,直扑赵胤的面部。 “侯爷小心!” 众侍卫猝不及防,发出惊恐的喊声。 丙六更是一把勒住了燕穆,手心捏得咔嚓作响,仿佛要拧断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间,时雍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地侧过身子,抬手想去挡住激射而来的利器。奈何赵胤没有给她机会,一把扼住她的身子,生生将她的动作固定在半空中,然后眼睁睁看着那把尖利的飞镖被绣春刀弹了出去,深深插入船舷上。 吁! 众人松口气。 惊觉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赵胤拔刀的速度太快,时雍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再回神见他无事,微微喘了口气,责备地望了燕穆一眼,却从他的眼里看到满腔的悲凉。 燕穆看到了她意图挡镖的动作。 也看到了她对赵胤的保护和感情。 可是,赵胤好像并没有看到,也没有因此有所松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睨向燕穆,淡淡道: “带回去。” 时雍心弦稍松。 带回去,就是不会再杀他了。 看来刚才赌对了,赵胤一时气盛才会生出杀意罢了,等他的气消了,肯定能放他们一码…… 岂料,她刚刚升起的希望,转眼就被赵胤冰冷的一句话打破。 “大婚见血,是为不吉。带回去押入诏狱,容后发落。” 章节目录 第734章 焦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耳窝一震,猛地抬头看着男人冰冷的面孔,一口气就那么卡在喉头,欲吐不出,欲咽不能。 大婚? 他气成这个样子,还是要娶她么? 时雍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意外,盯住他冰冷的眉眼,徐徐地说道: “那侯爷能否听我一言?燕穆他们虽然做得不对,但本意也是为我,且未伤锦衣卫一兵一卒,罪不至此。” 赵胤面无表情,刀锋般的眉眼凛冽异常,根本不为所动,时雍见他如此,脸色微微苍白,眼睛里的光芒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声音冷冽如水。 “侯爷何必赶尽杀绝?” 赵胤缓缓扭头,眼睛里散发着浓浓的森寒,平静异常,也锐利异常。 “大婚前劫持本座的夫人,当朝郡主,你竟说,罪不至此?” 他凉凉一笑,“若非大婚在即,本座当场便宰杀了他。能得几日苟活,知足吧。” 时雍脸色大变,当即红了眼眶。 “赵胤!” 赵胤摆摆手,“带走。” 丙六等人齐齐应声。 “属下领命。” …… 寒江夜渡,清风徐来。 漕船掉头往京师行去,不过走出两三里,便见前方停着一艘官船,沉寂在夜幕中,没有掌灯,只余一个淡淡的轮廓,清晰又朦胧,静影沉碧,与两侧的远山融成一色。 赵胤带时雍从甲板转上官船。 黑暗的官船上,陆续掌灯,亮开一片。 寂静的运河被点亮,波光被揉碎,又连成一片,涟漪点点,如同披上了一件五彩的霞衣,璀璨夺目。 “侯爷。” “大都督!” 官船上等候的朱九和白执,看了时雍一眼,默默拱手垂头,不敢直视赵胤的脸,但内心已是稍稍宽慰了几分。 郡主找回来了。 他们的小命大概也保住了。 赵胤沉着脸,“返京。” “领命!” “启——航。” 官船越去越远,那艘漕船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里。 时雍站在甲板上,听着水声,看着光怪陆离的运河夜景,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风卷入河面,被惊动的鱼儿跃出水面,时雍青丝飞扬,仿佛穿梭在时空的栈道,越过历史的烟波,一时思绪迷茫,竟分不清身在何处,真实或梦幻。 一个借尸还魂的异世之人,如果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历史的苍穹下,那必定是天选之子,受老天眷顾,有别于芸芸大众的幸运儿了。可是,为什么老天派了她闯入异世,却要给她开一个这样的玩笑? 莫非她真如觉远所言,她与赵胤本就不是命定之人,非要结合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才遭了天谴,一个婚礼这么一波三折? 呵,命运。 时雍无力地靠在栏杆上,望着远方,苍穹,寂静无声。 赵胤的目光滑过她尖俏的脸颊和挺直的背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谢放,几时了。” 谢放在赵胤的身后不远,闻言走上前来。 “子时三刻。” “嗯。” 赵胤淡淡浅浅的应着,又若有似无的望了时雍一眼。 “来得及。” 时雍侧头看他,眼神有刹那的迷茫。 赵胤皱眉,“婚礼,一切照旧。” 时雍抿着嘴唇,望了他片刻,低低一笑。 “侯爷明明这么气我,还要娶我,是为何故?准备折磨我一辈子?” 赵胤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慢慢收回视线,转过身子望向远山的剪影。 许久,淡淡道出一句。 “互相折磨吧。” 时雍一怔,低笑。 “好。” 运河秋夜,乍暖乍寒。 星月如上苍的眼,俯视着世间渺小的人事。 不知何时何处,传来一道渔娘的歌声。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 …… 宋家。 主屋里,王氏辗转反侧睡不着,不时的唉声叹气。 宋长贵每次迷迷糊糊睡了,又被她的声音弄醒,有些无奈。 “不早了,快些睡吧,明儿不是要早起备席?” 听到他出了声,王氏索性不再睡了,披衣起床,拨亮了灯芯,坐到床沿上回头看他,“你说阿拾这丫头怎么回事?嗯?说了明日家里有客,让她早些回来睡下,养足了精神,她倒好,干脆宿在那边了……” 宋长贵打个呵欠,“这有什么?她又不是第一次在公主府宿下,你着什么急?快睡!” “我睡不着。”王氏侧过去靠在床头,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皱紧,“这婚事没有落地,我心里就不踏实。”她捂了捂心窝,又去拿宋长贵的手,“你摸摸看,我心跳得多快。总觉得有些不好……” “你啊,就是想出来的毛病。那朱九爷不是来说过了吗?阿拾好端端在公主府里歇下,明儿就回来,你是操的什么心?” 宋长贵抽回手,看她一眼,也跟着坐起来。 王氏见状,赶紧给他肩膀上披了件衣裳,又顺势瞪他一眼。 “你不操心是你心大,啥事都不放在心里。哼!好像不是你嫁女儿似的。” 宋长贵叹气,揉了揉额头,对她很是无奈,“那你说,如何是好?总不能大半夜的,我们去公主府要人吧?通宁公主本是她亲娘,姑娘要出嫁,想多陪陪娘,本是正理。咱们现在去要人,难看不难看啦?” 王氏拉着脸看他,想了想,又撇了撇嘴。 “快睡。” “那你呢?” “等着。” “……” 宋长贵无言地看着她。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王氏爬起来拿了个绣棚子,就着灯火打发起时间来。 “唉!”宋长贵靠着床沿,闭目养神。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这个夜晚极为漫长。 不待天亮,王氏就起了身,叫上自家嫂子和厨娘,又把宋香宋鸿和几个丫头从床上挖了出来,一个个安排活计。 宋家的小院里,飘出了食物的香味。 天亮时,陆续有亲朋贵客前来贺喜,王氏忙着招呼,嘴上笑着乐着,心里却着急得不行,好不容易偷个闲,赶紧出来叫春秀,小声道:“予安呢?予安在哪里?让她赶紧套了车去公主府里接你家小姐回来呀。这都什么时辰了,一个个的这么墨迹……” 春秀看她脸色不好,紧张地缩了下身子,“予安昨儿没回来呀,许是,许是在公主府歇下了。” “这滑头!挨千刀的东西,往常都知道回来,这个节骨眼上,倒是贪起了公主府的床铺睡得舒坦了?” 王氏骂骂咧咧,去门口瞅了半天,仍然不见时雍的身影,越发焦急起来。 章节目录 第735章 回来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老三,怎么回事?”王氏找到宋长贵,商量着,“要不,你去公主府看看?宾客一会就都该来了,新娘子不在家,是什么道理?莫不要让人笑掉了大牙去!” 王氏往常是很不愿意宋长贵和通宁公主接触的,可眼下这边客人多,她走不开,让别人去又不合适,只能牺牲自家男人了。 宋长贵看她着实急躁得很,点点头,回房换了一身衣服,出了门。 公主府一如既往的宁静,陈岚听到门房来报,略略有些意外,但还是赶紧让小蛮为自己梳妆换衣,出来相见。 “贵子哥……” 刚唤出一声,两个人便怔住。 “宋大人。”陈岚赶紧换了称呼,敛住表情,“你这一大早过来,是有急事?” 宋长贵在陈岚面前很是拘束,低着头,不敢乱看。 “殿下,今日家中宴请,亲朋都来了,想见见新娘子。下官是来接阿拾的。” “阿拾?”陈岚诧异。 宋长贵听出异样,“那个丫头,还没起身?” 陈岚皱眉,“阿拾昨日没有到我府上来呀。怎么?她不在家里?” 两人对视片刻,陈岚猛地站了起来,身子紧绷着。 “坏了,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回头叫小蛮,“去!备车,本宫要去无乩馆问问。” 成婚前,新郎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这事王氏早就叮嘱过时雍。不过,她这人本来就与人不同,不遵礼仪也不是不可能。尤其在这个时候,他们只能盼着时雍在无乩馆。 两个人着急地上了车,往无乩馆匆匆赶去。 马车在无乩馆外面停下,陈岚看了一眼无乩馆张灯结彩的门楣,心里沉了又沉。为免将此事张扬出去,她没有告诉门房,等见到了后院里代为管事的娴衣,这才开口询问。 岂料,娴衣听说她来找时雍,大为震惊。 “郡主?郡主没有来过啊?” 陈岚脸色大变,“侯爷呢,侯爷在何处?” 娴衣对昨夜之事,尚不知情,她看了看陈岚,一副为难的样子,“回殿下的话。我们家爷出去办事了。说是今日回来,应该是快了。” “什么?” 陈岚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明日大婚,新郎倌居然要今儿才赶回来?” 娴衣面对通宁公主,不免有些害怕,她不敢为赵胤开脱,只能吭哧吭哧地道:“殿下放心,爷已经派人回来交代过,他今儿准能回来。现在府上正忙着准备大礼,有魏国公夫人张罗,您就放心吧……” 陈岚浑身的血液都快凉透了。 这叫她如何放心? 阿拾不是那么不着调的人,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个时候,她是不会乱跑的。 “殿下?”娴衣看她面色发白,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郡主是不是不在家里?难道……她又不见了?” 一个“又”字,让陈岚心里更是发慌。 “马上差人给你们侯爷传信,本宫在府上等他。” …… 风雨过去,今儿是个大晴天。 东定侯府和宋家都在紧张地准备着婚礼,宋家的客人都上门了,有些女客自是笑闹着要去看看新娘子,看看陪嫁添妆。好在,全被王氏挡了下来。 左盼右盼,把宋长贵盼回来了。 看他摇摇头,王氏一颗心咚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人没了?哪里去了?” 宋长贵叹息。 “到底怎么回事?”王氏快要急疯了,“你倒是说话啊!” 宋长贵看了看热闹的人群,把她拉到一旁,“公主已经派人去通知姑爷了。让我们这边,先稳住宾客,暂时不要声张……” “什么?”王氏听完原委,瞪大了眼睛,“新娘子不见了,新娘倌也不在府上?” 宋长贵沉默,点点头。 王氏按住怦怦直跳的心窝,听着客堂里宾客们的笑嚷声,急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啊!” …… 运河上的官船尚未靠岸,宋家的宴席便已经开了桌。 王氏和宋长贵穿梭在亲朋中间,陪着笑脸招呼着,心里的弦却绷到了极点。 晌午后,吃席的客人已经来齐了,尽管王氏和宋长贵尽了全力,但一直没有得到阿拾的消息,他们内心的慌乱已很难掩藏。 渐渐地,客人们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今日女家请客,一般会让人参观下新娘子的嫁妆和陪奁,女眷们也是可以同新娘子说说话,帮忙打点一下的。可是,来宾里没有一个人见过新娘子,就连亲婶子都见不到,这是什么情况? 宾客嘴上不说,私底下有了议论。 尤其宋长贵的两个嫂嫂,见不着人,不免火上浇油的四处嚼舌根。 宋老太见状,干脆拉下脸来,当众质问。 “说破天去,我也是她的祖母吧?从未听过哪家丫头这么不知礼数的。哼,藏着掖着不肯出来见人,是瞧不起我这个祖母呢,还是瞧不起来贺喜的贵客?” 这老东西煽风点火很有一套。 王氏当即变了脸色,但仍是赔着笑。 “娘,看你说的什么话?阿拾只是身子不便,哪里敢不尊长辈……” “身子不便?是哪里不便?请大夫来瞧过没有?若是当真病得重了,还怎么成婚?怕不是要找一只母鸡来拜堂?那也要早做准备才好呢。” 什么母鸡拜堂? 王氏气得牙根作痒。 但是看到众人都在附和宋老太,觉得他们家这么处事不对,不是办喜事的样子,便是有一张巧嘴,也愣是说不出话。 尴尬间,宋老太和两个儿媳的奚落声越来越大。 王氏看了看渐渐西沉的太阳,觉得这阿拾今儿是回不来了,横竖是要丢人的了,她懒得再忍气吞声。 于是,王氏不要脸了,袖管一撸,叉着腰就要冲上去与两个妯娌骂仗。 “通宁公主驾到——”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通传声。 王氏愣了愣,望了宋长贵一眼,心里生出希冀,赶紧带着一条老小出去迎接。 陈岚的马车停在门口,帘子撩开,扶着她的手下车的人,正是今儿的新娘子。 众人震惊。 然后,齐齐施礼。 阿拾这个明光郡主怎么来的,亲朋们自是知情。 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人见过这个传闻中的通宁公主—— 乍一见,公主文雅从容,庄重大方,着装并不十分华丽,却满是皇家女子的雍容矜贵。哪怕这些宋家亲眷,虽然有不少人都见过当年的傻娘,但是,十几年过去,陈岚模样大变,尽管有人觉得眉眼熟悉,但谁会将一个蝼蚁似的傻娘和当朝通宁公主相提并论? 没有人敢猜,更没有人敢想。 唯有宋老太,看着陈岚这张脸,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两个儿媳背后。 时雍看着宋老太那张青白不匀的脸,眉头微蹙,又笑吟吟地走过去拉住王氏的手,撒娇般摇了摇,小声道:“昨夜陪我娘说话晚了些,就歇在公主府了,我是不是回来晚了呀?” 王氏嗔怪地瞪她下,“不晚,晚什么晚?” 今儿女家请客,身为义母的陈岚请来赴宴也是应当,时雍同她一起回来,更不会引人怀疑,算是为宋家解了围。王氏这会儿只想阿弥陀佛谢菩萨,哪里还会在意这些细节? 她看向陈岚温和带笑的脸,拉着时雍,上前热情地拜下。 “殿下,请里面上座。” 热闹的人群自动分开,站到两侧,为陈岚留出中间的路。 公主到了民间,对普通百姓而言,除了畏惧,更多的是好奇。 陈岚点点头,谢过王氏,在时雍的搀扶下,带着小蛮小果几个丫头,从中走过。 “娘,这边走——” 时雍很是照顾陈岚,她知道这个娘是最不喜欢抛头露面出席这种场合的,今日若不是为了给她撑场面,不让她遭人议论,让人小瞧了去,陈岚大概也不会过来。 王氏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小心翼翼地陪在左右。 众宾客跟在后面,簇拥一般,将人往里带。 岂料,就在这热闹的当景,陈岚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宋老太和她两个儿媳的方向,蹙起了眉头—— 章节目录 第736章 大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岚在宋家胡同生活那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因为她病情的关系,记忆模糊,并不能完全记得。 刚才过来之前,时雍还就此担心过,怕她不能面对。但是陈岚很坦然,说她早已白了头发,人也变得苍老憔悴,没有人能认得出她。即使有人觉得相似,只要她不加理会,也断断不敢有人上前把公主认做傻娘。 从进入宋家,陈岚就是通宁公主的姿态,温和但也疏离,不给人正眼看…… 为何,她突然这么看宋老太? 时雍察觉她突变的情绪,小声道:“娘……怎么了?” 陈岚迟疑一下,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重新迈开脚步。 “没什么。看到大黑跑过来,刚想招呼它,就又跑不见了。” 大黑? 时雍担心地看着陈岚,随即轻轻一笑。 “等下将它抓过来,陪娘玩耍。” 陈岚保持着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王氏与时雍对视一眼,心里却敲起了闷鼓。 今儿家里来了不少客人,王氏怕大黑跑出来吓着人,早上就叫春秀将它关在了阿拾的房里…… 怎么会跑出来? …… 在运河上辗转的这一天一夜,时雍太累了,如今双脚再次踏在宋家的地面,看着宅子里大红的喜字和一抬抬摆放整齐的嫁妆,再看看面前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如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再回人间,不由恍惚不已。 这是什么大婚? 说是渡劫还差不多。 宴席摆在前厅和院子里,到处都是赴宴的人。 时雍脑子打结,没有心思与人周旋,应酬几句,就借口陈岚喜欢清净,带她回了房。 今儿来的宾客很多,王氏纵有疑惑,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春秀几个丫头看到时雍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 大黑也嘤嘤叫着,扑上来亲热她。 时雍看到关在房里的狗子,诧异地看了陈岚一眼。 而陈岚已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弯下腰去摸大黑的头,像在哄孩子般笑着,似乎忘了刚才的话。 时雍抿了抿唇,“娘?” 陈岚没有开口说话,摸大黑的那只手缓慢了许久。 就这么僵硬片刻,陈岚慢慢直起腰来,看着她缓缓一笑:“来的路上,娘问你昨夜去了哪里?你说,一切等大婚后再说。眼下,你也不要问娘,好吗?” 房里光线昏暗,烛火幽幽。 时雍心里沉甸甸的,看着陈岚点了点头。 佳期在即,当是喜迎。 这一日,谁也不愿意说不开心的事情来破坏这一场久违的婚礼。 花夜酒热热闹闹。 临近天黑时,东定侯府送来“催妆礼”,凤冠霞帔、妆镜,胭脂,香粉衣饰等不一而足。 宾客哗然,恭贺声不止。 次日一大早,东定侯府再一次派人催妆。 东定侯更是亲作“催妆诗”一首,赞明光郡主“海棠惜香,羞怯脂粉”,随诗附上的,还有一副他亲就的催妆画。 画上的佳人玉面酥腰,笑盈盈,娇飒飒,如梅初绽,琼枝玉树,好一副迤逦娇容。 纸上新墨未干,显然是东定侯昨夜思之而作…… 可见赵胤对阿拾如此看重,当真是恩宠备至。 羡的,妒的,酸的,祝贺的,凑成了时雍隆重的大婚之礼,宋家也迎来了最为热闹最为风光的一天,成为了整个京城里最令人艳羡的人家,而宋家的女儿宋阿拾,哪怕满天蜚语,遍地流言,也不妨碍她成为天底下所有女子都想要成为的那个幸运儿。 封郡主,嫁侯府。 皇帝贺喜,公主光临,夫婿看重,万千宠爱仿佛集于她一身。 只有时雍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维护彼此的体面。 那个亲作催妆诗和催妆画的东定侯,手上拿的不是笔,而是绣春刀,一笔一画描着她的眉眼时,说不定牙槽都快咬碎了。 他恨她呢! …… 光启二十三年九月十六,骄阳烈焰,霞光万丈,打破了京师阴雨绵绵的秋日魔咒。 天不见亮,时雍就起床沐浴更衣,上妆梳头,好一番忙活。然而,等铜镜里的新娘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却几乎不敢相认。 这是谁? 妖怪么? 时雍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的妆,一层厚厚的脂粉糊去了她原本的肤色,嘴唇红得好像刚喝过人血似的,小脸儿被胭脂涂得那叫一个艳丽。 这哪像新娘子? 分明是一个唱大戏的小丑。 然而,无论她怎么反对,都没有人理会,从王氏到喜娘和丫头,一个个都对她今儿的“美艳”赞不绝口,这让时雍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审美。 “这真的能看吗?” 赵胤看到这样子的她,还能提得起兴趣? 时雍有点好笑。 不过,想了想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这个洞房花烛夜,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经历,这样也好。 侯府的婚礼比寻常百姓隆重许多,东定侯府的花轿停在宋家门口的时候,整个鼓楼街都快被围观的百姓堵住了,水泄不通。 人们都想一睹新郎倌的风采,时雍也很想知道今日的赵胤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头上的凤冠沉得仿佛要压断她的脖子,这真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吉时到——” 礼炮轰鸣,乐声不止。 侯府的迎亲队伍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喜字高举,前方一辆八抬大轿披红挂彩,后面还有为送亲队伍准备的轿子和车马,声势浩大,隆重万分。 喜娘满脸笑色地迈着小步跑入后院,大声喊:“时辰到了,新娘子该上轿了,莫叫新郎倌久等了呀。” 时雍听着外面的礼炮声,手心攥紧,不停地深呼吸。 她不想紧张,又忍不住紧张,脊背汗涔涔的难受。 若是一会让赵胤看到她这副丢人的模样,该怎么说? “第一次成婚,没有经验,请侯爷多多担待?” 呵! 兵荒马乱的迎亲礼,在众人的欢声笑语里就这般过去了。 整个过程,时雍仿佛身在梦里,身心疲惫,如一个提线木偶,在别人的指挥下机械地行动。 而她身边的男人,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能看到的只是喜帕下那一片晃眼的红,以及那一双会随着她移动的黑色皁靴。 从官船下来,赵胤就没有同她说过话,把她交给陈岚时,也只是借谢放之口,传了一句。 “燕穆三人尚在诏狱,爷说,郡主要好自为之。” 时雍认为自己十分好自为之,今儿做的一切想必都是符合赵胤要求的。但是,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在这些本该亲热心跳的婚仪里,她没有感觉到赵胤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似乎对她并不满意。 他冷冰冰的,像一块冰。 也许他对别人笑了,但时雍看不到。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想撕了她。 “礼成!” 仪式一过,时雍被人扶着送入洞房时,已是头晕脑胀,累得耳窝嗡嗡作响,恨不得瘫下去长睡不醒。 奈何,洞房里也不消停。魏国公夏夫人和一群前来贺喜的夫人贵妇们,三不五时的上来与她说话调笑,话里话外,除了对新娘子的好奇,全都是对闹洞房的期待。 东定侯赵胤,他的洞房,谁不想闹? 或许说,赵胤娶妻,谁不想看个热闹? 时雍心里很是不耐,又不得不赔着笑应和贵客。 喜帕下的脸,早已笑得僵硬了,那涂满的厚粉想必都已经龟裂了。她对今儿的婚容婚貌已经没有了信心,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闹洞房”,更是满心的拒绝与无奈。 奈何,妇人们叽叽喳喳。 “来了来了。” “新郎倌来了——” 洞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随即,一串清晰的脚步声传入耳朵,稳健且极富节奏。 时雍分辨得出来,是赵胤。 妇人们又笑了起来。 “还不快拿喜秤来,新郎倌要揭盖头了。” 时雍心里一紧,喜服里的身子顷刻僵硬了起来。隔着一层喜帕,她看不到赵胤的样子,但能明显的感觉到一束冰冷的目光从她头顶看了下来。 在几个妇人催促的笑声里,那双黑色皁靴越来越近,站到了喜榻前。 时雍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放松了紧绷的胳膊,心脏却跳得越发地欢快,仿佛就要蹦出胸膛。 “快呀,新郎倌。” “叫我们瞧瞧新娘子是个何等水灵的模样!” 这些皇族贵妇们平常听到赵胤的名字都有些畏惧,可今儿不同,这是难得的可以调侃他的特殊日子,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当然,也可以趁机拉近与他的关系。 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反衬着赵胤的平静。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喜秤,在时雍的面前站了许久没有动弹,几乎快把洞房里的喜气弄得凝滞起来,这才猝不及防地挑开了喜帕。 盖头落在时雍的脚边,她猛地抬头,下意识朝赵胤看去。 然而,赵胤已然放下喜秤,转身朝众位夫人行礼道谢,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侧影—— 章节目录 第737章 坐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嫌弃了,时雍的脸颊就那么保持着上仰看他的弧度,肉眼可见的尴尬。 只一瞬,她又挺直了脊背,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如常地端坐,双眼冰寒,脸上是不带情绪地笑。 满屋子热闹调笑,一群身着华服的夫人小姐们都在抢着话地恭贺他们新婚大喜,唯恐少说一句,就会被别人抢了风头。所有人都围着赵胤,唯独新娘子被冷落在一旁。 就连春秀和子柔两个丫头,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手指微微捻了捻衣角,频频望向时雍和赵胤,尤其春秀,她是全程见证了时雍和赵胤情感经历的一个丫头,她记得,在大青山裴府里的“恩爱”虽然是他们装的,也明显比这洞房花烛夜要亲近许多。 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圈一下就红了。 看所有人眼睛里都只有赵胤,而自家小姐无人理会,她鼓着勇气说。 “是不是该……吃饺子了?” 小姑娘是什么都不懂,却提醒了大家。 众人都看过来。 春秀尴尬地指了指托盘里的饺子,咬了咬下唇,“饺子都快凉了。凉了,不好吃。” 魏国公夏夫人在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看了时雍一眼,笑了起来。 “你们快别缠着新郎倌了,把这娇滴滴的新娘子冷落在一旁可不好。” 众人笑嘻嘻地散开,一个个夸起了新娘子的美貌端庄。 对这位夫人,时雍印象挺好。听到她友好的解围,时雍慢慢抬眼看去,感激地一笑。 恰好赵胤转头,时雍就这么与他四目相对。 男人的眼睛深幽似海,神色难测,看不出情绪,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剑眉星目,俊美无匹,更添了几分雍荣贵重,可能是他停留在脸上的时间太长,时雍下意识地有点慌乱。 第一次做新娘,本就紧张,又画着这样一张突破了她审美的“大婚脸”,她真不敢想此刻赵胤眼里的她是何等可笑的模样。 时雍略略低头,瞥看眼。 一旁的铜镜里倒映出男人俊美的模样。 他一动不动,却令时雍心中突然酸涩难当。 “哎呀,侯爷快别瞧了,再瞧把我这老妇瞧得都不好意思了。”魏国公夫人是赵胤的长辈,瞥了赵胤一眼,笑吟吟地玩笑着,戏谑他俩,“等我们走了,整个夜晚都是你们二人的,想怎么看都行。” 她又转过头,问周围的夫人小姐们。 “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 众人齐齐发笑。 赵胤微微眯起眼睛,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角,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但眼中那一抹疏离和冷漠慢慢隐去,在满屋子揶揄取笑的妇人们目光注视里,他走近时雍,当众弯腰执起她微微蜷缩的手,握牢在掌心。 “夫人们别再取笑了,阿拾面皮薄,可受不得。” 他的宠爱和维护,又惹来一阵笑声。 魏国公夫人眼角的皱纹都笑出来了,更是直言不讳。 “侯爷好生福气,娶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小媳妇,长得又这么水灵娇美,怪不得当宝贝似的宠着,看着怪让人眼热的。” 赵胤若有似无地勾唇,目光斜过时雍,“平生孤影动,少喜多怨嗔。偷得瑶台燕,得遇此佳人。无乩何幸得此贤妻,怎敢不宠?” 时雍脸颊莫名地发烧。 这字字句句,只怕都是赵胤的反话。 便是他平生“孤影”,少喜多嗔。但她又如何当得起一个“贤”字? 时雍信不信没关系,夫人小姐们不仅信了,还都是羡慕起来。 “啧啧啧,听听,你们听听新郎倌说的话。我们这些人不识好的,再杵在洞房里都是罪过了。” 时雍垂下脸,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 今儿她原是好生打扮过一番的,此刻自是颜色极好,肌肤白皙,肩若削,腰若柳,施施然坐在喜榻上,好一个娇娥美姬娘。 “喜娘,快些坐福撒帐吃子孙饺子吧。” 众人又笑闹起来。 赵胤在喜娘和魏国公夫人的推搡下坐到了时雍的身边,两人并排在床沿,赵胤手臂微抬,大红的衣襟便压在时雍的喜服上。 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这就是坐福。 又叫坐帐,表示男人理所应当压女人一头。 赵胤坐得漫不经心,时雍唇角微抿,似笑非笑,而周围的夫人小姐们看不出来二人中间流动的微妙情绪,欢欢喜喜地将花生、枣子等喜果往时雍的怀中撒了过来。 一个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冷不丁将一把花生劈头盖脸地撒在时雍的脸上。 赵胤眉头微拧,眼风扫去,但见时雍嘴角含笑,一动未动的受下了,他又缓缓敛住表情。众人仍在笑闹,一时间,伴着喜娘嘴里的吉利话,花生、枣子、桂圆、莲子遍地开花。 “枣生贵子,儿孙满堂。” “一颗花生一粒枣,荣华富贵万年长。” “男才女貌是佳偶,合欢床上影成双。” 这些话听在耳朵里,时雍眼眶不由发热。她垂着眼皮,绷着肩膀,温顺而安静的坐着,目光落在膝盖的手上,将情绪收敛得很好。 “好一对般配的小夫妇。” 魏国公夫不吝夸奖,将坐在喜榻上的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又调头叫丫头。 “赶紧的,上合卺酒!” 魏国公夫人肘了肘丫头,丫头喜滋滋地应着,转身端来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里面放着的是两只金樽,装着满满当当的酒液,金盏用彩结相连,被丫头分别递到二人的手上。 喜娘又笑盈盈地讨口彩。 “共饮合卺酒,同睡鸳鸯帐。两姓成一家,金玉又满堂。”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们的脸上,时雍耳根有些发烫,端着酒盏,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默默抬起手臂。赵胤幽暗的双眼落在她的脸上,看她睫毛轻颤,慢慢将手臂绕过她的,然后低头,将酒盏凑到唇边。 时雍见他只是略微沾了沾唇,估计嘴皮都没有打湿,便拿了开去。 众人有些怔愣,但谁也没有开口。 时雍笑了笑,望着赵胤的眼睛,猛地仰头,将这合婚之酒一饮而尽。 赵胤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盯住她的双眼里散发着浓烈而复杂的情绪,“你酒量不好。” 时雍微怔,“但从来不晕。” 赵胤若有似无地哼笑一声,收回了手。 他速度不快,有力的胳膊与时雍轻轻触碰,时雍精准地察觉到当她说“从来不晕”时,男人身上流露出的森冷之气。 这句话气到他了么?她居然有点想笑。 魏国公夫人看新郎新娘都面露微笑,满意极了。 “没眼力劲儿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子孙饺端上来。” 新郎和新娘太过般配,丫头方才都瞧入神了,被夫人提醒,这才哦了一声,连忙把早已备好的托盘端上来。 “郡主请用……” 一双镶了金银的筷子递到了时雍的手上。 她平静地接过来。 这个情节,时雍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过无数遍,轮到自己时,居然莫名的紧张起来。在身边那个男人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她夹了好几次没夹起饺子,又被人一阵取笑。 等她把饺子塞入嘴里,还没来得及咬,旁边就有人笑闹着问了起来。 “生不生?” 唉!时雍手指微顿,“生。” “哈哈哈。生就好,先生贵子,再生女郎。儿孙绕膝,人丁兴旺。” 又是一番吉祥话,引来满堂欢笑。 魏国公夫人很会带气氛,在她的带领下,洞房里的欢天笑语传了老远,窗户外面都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门口也堵满了人。 此刻的时雍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人观赏的大猴子,在哄笑声里,脸颊早已热得发烫,反观赵胤,除了时不时捏一捏她的手,以示安抚和宠爱,沉稳得不像一个大婚之吉的新郎倌。 不过,众人并不意外。 谁让他是赵胤呢? 他能这么配合众人取笑玩乐,已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没人敢有过多的要求。 章节目录 第738章 尊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礼成!”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喜做新郎!” 闹洞房是时人难得的乐趣事,但新郎倌是赵胤,长辈下不得手,平辈则是不太敢下手,因此,虽然个个嘴上都说要“闹洞房”,房门和窗外也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但真正敢大闹的人却没有。 满屋子的贺喜声,将大婚仪式推向了高潮。 窗户和门板被挤得砰砰作响,仿佛随时会有人撞过来。 时雍小心的维持着表情,脸都快要笑僵了。 “乏了?” 一道温热的气息从头顶传来,不待她出声,男人的手臂就从腰上缠过来,温柔地揽住她,另一只手又轻轻理了理她的领子。 “小脸儿都白了。” 擦那么多粉,当然白了。 时雍不解其意,对上赵胤的眼睛,刚想摇头,腰上的手便紧了紧。 她微怔,赵胤的脸突然侧过来,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不想被围观,就顺着我。” 男人的气息温热又冷漠,时雍一怔,瞥他一眼,连忙点点头。 “回爷的话,是有些乏了。” 赵胤捉了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贴了贴。 “辛苦你了。” 他们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落入旁边魏国公夫人的耳朵。 魏国公夫人看了看赵胤因为爱妻而变得凝重的冷脸,扬起眉笑了,“看看我们的新郎倌,又心疼起新娘子来了。” 赵胤一笑,站起身来,带出一身的枣子花生。 “拙荆前不久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尚未康复,万请诸位怜惜。” 他礼数周全,表情带笑,却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众人一听,就知道这个洞房闹不成了。 魏国公夫人道:“闹腾了一天,新郎新娘都乏了,也该歇着。大家伙儿都散了吧。”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散了散了,看新郎倌这都急了。” “大都督守了二十余年,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新娘子身子未愈,是要好生怜惜些才好。” “哈哈哈哈……” 洞房花烛夜,开玩笑荤素不忌。 听着这些人调侃的荤话,赵胤仿佛未察,平静地笑道:“谢放,还不快请诸位贵客去外面吃酒。” 婚宴的酒席还没有散场,行酒令和划拳的声音吼得震天,喧闹不止。 众人打趣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赵胤这才敛住表情,朝时雍看了一眼。 “我去敬酒。你若困了,早些歇着。” 来宾众多,新郎倌出去陪酒也是礼节,可他是赵胤,不去陪酒也没有人会说什么。时雍并不意外他的决定,轻轻点了点头。 “侯爷早些回。” “嗯。” “少喝点——” 时雍话音未落,赵胤已然转身离去。 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时雍眼睁睁看着他那一双新做的黑色皁靴踩过散落在地的花生和枣子等喜果,就像被什么东西踩在心上一样,呼吸凝滞,难以动弹。 赵胤走到门口,身姿微微一顿,返身合上房门。 脚步声渐行渐远。 洞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时雍僵硬地坐了片刻,突然吐了口气,摘掉头上的凤冠往枕头上一丢,整个人和衣倒了下去,双眼大睁着,望向大红的喜帐,许久没有动弹。 嫁人了。 成婚了。 本是期待许久的事,如今却觉,意难平。 恩怨件件,误会重重,两个人的关系明明搅得一团乱麻,却又成了夫妻。 怎么会是这样呢? 婚礼上,她和赵胤都保持着高度的克制,既没有吵架,也没有摆脸色,为了配合众人的观赏欲,大都督甚至还放下身段狠狠地当众“宠爱”了她一回,更加坐实了她受赵胤爱重的传言。 爱的尽头是恨。 恨的尽头也是爱? 时雍嘴角微撇,轻笑一声,将手慢慢放在心窝上。 这里仿佛插了一把刀子,拔不出来,丝丝的痛。 “郡主……” 不知过了多久,春秀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 春秀很是心疼时雍,默默地收拾一下屋子,又同子柔对视一眼,走近喜榻,小声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时雍摇头,“不饿。” 春秀哦一声,“那你可要吃点什么?” 时雍:“……” 她顿了顿,坐起来看着小姑娘无辜的小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俩做什么这样看我?”她捋了捋头发,眼儿微斜,“大婚之夜,别拉着个脸,晦气。” 春秀快要哭出来了,“可是侯爷他为何这样待你……” 子柔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阻止地摇了摇头,笑道:“不要胡说八道。侯爷最心疼郡主了,你没见那些人想闹洞房都被侯爷吓走了吗?” 春秀嘴巴一撇,“我瞧着不好……” “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时雍懒洋洋瞥她一眼,打个呵欠,“我当真有些困了,你俩休息去吧。” “不行的。姑爷还没回来,我们怎么能走。”春秀频频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小脸又突然红了起来,“出门前,大娘都交代给我们了,要我们好好照顾郡主。” 时雍狐疑地看着她的表情,不知王氏都交代什么了,才让小丫头这一副害羞的模样。 不过,她也懒得问。 “那随你们。” 她不是困了,而是疲惫。 如何被人抽走了力气一般,从身到心的疲乏,就那么慵懒地躺下去。 今天晚上的赵胤,她不敢惹。 之前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更不敢不听。 因此,她没有脱鞋,也不敢脱喜服,就那么安静地躺着,不知道即将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有那么一刻,她竟希望赵胤喝多些酒,若是他醉了,今晚或可相安无事。不过他醉了的样子,又有些可怕……万一又晕倒呢? 时雍脑子里天人交战,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 她乍然惊醒,竖起耳朵,听到守在外面的恩和低低唤了一声“侯爷”,接着婚房的大门便被人推了开。 酒气盈面,但站在门口的男人身姿笔直,巍然而立,英挺的脸上不见半分醉态,而且,散发着浓烈的肃冷之气。 时雍慢慢坐起来,与他对视片刻,笑了笑,起身走过去扶他。 “喝得多么?好大的酒味。” 她是无话找话,赵胤听了却是眉目一冷,视线斜下来扫向她。喜服迤逦于地,大红的颜色衬着她白皙的肌肤,酡红的小脸,秋瞳翦水,海棠春色。平时的她打扮得太素了,偶尔添几分颜色,竟有着令人心动的美艳。 她长得不像时雍,可眉间眼底却有其风采。 赵胤眉目微动,声音轻哑。 “没醉。” “哦。” “失望了?” 时雍一怔,笑道:“怎会?” 赵胤面无表情站在屋中,看了一眼两侧侍立的小丫头,眉头微沉,“出去。” 春秀和子柔交换个眼神,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时雍。 今晚的侯爷,怎会如此吓人? 她们替时雍担心起来,很是踌躇。 赵胤看他们磨磨蹭蹭不肯走,脸色阴沉,语气也生硬,“出门前,没人教过你们吗?” 时雍生怕他迁怒丫头,赶紧朝春秀和子柔使眼色,笑道:“你们出去吧。没得命令,切不可进来,知道没有?” 两个小丫头齐齐福身。 “是。” 房门再次合上。 时雍硬着头皮将赵胤扶坐到喜榻上,站在他面前低头道:“侯爷,我为你更衣。” 这是出门前老娘教的规矩,既然赵胤是这么看重规矩的人,那她就照着他的想法去做好了。 时雍说着就去解他的喜服,不料,赵胤抬手便挡了回去。 “不必。” 他亲自动手脱去繁重的外袍,动作慢条斯理,速度慢得令人忍不住屏紧呼吸。 时雍一动不动,声音低了低,“侯爷,还是我来帮你吧。” 赵胤皱眉朝她看来,“没人教过你规矩么?” 时雍一怔,不解地看他。 要帮他更衣又不让?她该怎么做? 赵胤冷冷道:“虽为夫妻,仍有尊卑。在夫君面前,当如何自称?” 时雍心里微微一窒。 从来,她在赵胤面前都是称“我”,如今是要让她怎样? 时雍想到之前“坐福”时,赵胤压在身上的衣襟,突然失笑。 这是下马威还是振夫纲?是要让她遵守内宅妇人的三从四德?还是要让她彻底清醒地看清,这是一个以夫为天的时代,让她搞清楚自己的地位,永不可凌驾于男人之上? 章节目录 第739章 时雍,你赢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很难描述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她站直身子,看着赵胤。 “侯爷,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吗?侯爷是重诺之人,怎能反悔?”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眉梢微扬,“你跟本座谈承诺?” 时雍略微一怔,抿嘴不语。 赵胤目光深深,冷笑道:“你在本座面前撒了多少谎,是要我提醒你么?” 时雍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侯爷就不曾骗我吗?” “不曾。”赵胤冷然开口。 “哼!对雍人园的诛杀令,侯爷当真不知情?” 赵胤神色微冷。 若说毫不知情那是假话,但他对时雍没有杀心,甚至曾经一心要查找证据为她脱罪—— 但如今, 物是人非,何须再言? “知情。”赵胤淡淡看她,“雍人园背逆朝廷,死有余辜。” 时雍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她想伏低做小先顺着他,等赵胤气消了一些,再慢慢同他解释,解开彼此的心结。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到底同生共死,相爱一场,纵然现在有什么恩怨,只要愿意卸下心防来谈,就没有什么说不开的话。 哪怕说到最后,当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化解不了,那也可以豁达一点,好聚好散,得个好的结局。 可是,赵胤显然没有好好谈的想法。 她说得再多,身段放得再低,也是无用。 时雍慢慢收住笑容,皱着眉看他。 “既然如此,那侯爷何故要娶我回来?我就是这样不懂规矩的人,从认识你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没有变过,也改不了。侯爷若是喜欢那种懂规矩的闺阁千金,外面有的是,你只要打开这扇门,喊一声,说不定就有人抢着把女儿送到你房里来……” 看她一声声数落自己的不是,赵胤眼眸里浮浮沉沉,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低笑一声。 “时雍,你是不是很得意?” 时雍咬紧牙槽,冷冷一哼,“眼下我是侯爷的笼中之鸟,有什么可得意的?倒是侯爷,有人质在手,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得意的是你才对。” “为所欲为?” 赵胤淡淡复述一句,微微眯起眼,目光复杂地在她脸上流连。 “敢在本座面前如此说话,还活得好好的你,这才叫为所欲为。” 时雍挑眉,“所以呢?侯爷娶我就是想要找虐?体验不一样的快感?” 从来没有女子在夫君面前敢这样说话,赵胤看着这个可恶的女人,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明知她欺骗他,利用他,有目的的接近他,甚至根本就不曾真正的喜欢过他,他仍然不舍得将她打杀下狱,也不舍得将她推离身边。 铜炉里的熏香,轻烟袅袅。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极乐之事,可如今的洞房里,暗流涌动,如同山雨欲来。 二人眼对眼,相看许久,谁也不肯示弱。 许久,赵胤闭了闭眼,冷笑。 “时雍,你赢了。” 他突然伸手拉住时雍的胳膊。 “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时辰不早,歇了。” 时雍猝不及防他会有此举动,一个站立不稳,差点一头栽入他的怀里。好不容易撑住他的肩膀站稳,低头看去,赵胤脸上怒意未散,但目光里更多的是无奈。 她嘴唇抿了抿,“侯爷还有心情洞房?” 赵胤冷着脸,抬高她的下巴,左右端详片刻,凉凉一笑。 “本座为了今夜,滴酒未沾,怎会没有心情?” 滴酒未沾? 时雍怀疑地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子酒气,根本就不相信。 “侯爷说起谎来,不输于我嘛。” 赵胤不想解释他是如何避开那些人的灌酒,推辞了应酬,急不可耐地回房来的,只是将她拉坐到腿上,目光逼视着她,不冷不热地勾了下唇角。 “本座知你不肯,但没有关系。今晚,没人敢来救你。” 她不肯? 不等时雍反应过来,又听赵胤冷嘲一声。 “纵使你再编什么讨本座喜欢的借口,也是逃不过的。” 时雍心里一窒。 两个人的误会是真的大了。 他把皇陵里那次不成功的欢好,当成了是她有意拒绝而找的借口。出于男人的尊严,当初他有多么怜惜她,因为怕她疼痛而终止,如今就会对她有多么的愤怒。 “我为何要逃?” 时雍不肯退缩地迎上他的视线,离他更近一些,目光里闪着狡黠的笑意。 “既然侯爷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妖女,为了利用你才不计代价地接近你,勾引你。那如今我的目的都没有达成,逃了岂不可惜?” 赵胤面不改色,一双黑眸眯起。 时雍拉开他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腰间,然后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看着男人冷冷蔑视的样子,莞尔一笑。 “今天晚上,谁怂,谁是王八蛋!如何?” 赵胤面色微变,脸颊泛起一阵诡异的潮红。 “时雍,当初你对赵焕,也是如此?” 时雍看着他的目光,笑容微微僵硬。 他不再叫她阿拾,一口一句时雍,虽然没有明说什么,可是这表情无一不是对她的质疑,就差直接说是她“勾引赵焕,诱导赵焕的夺位野心”一样了。 女魔头的名声,果然洗刷不清了。 呵! 在赵胤幽深的眼睛里,时雍看到了自己突然绽开的笑容。 “红颜祸水。侯爷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赵胤心头一抽,“你这个女人,到底要什么?嗯?赵焕能给你什么?本座又能给你什么?” 时雍懒洋洋地缠住赵胤的脖子,整个身子柔软地偎入他的怀里,在他变得更为阴沉的目光里,若有似无地勾出一个笑。 “这个天下是你们男人的天下。身为女子,我能要什么呢?江山,权力,金钱?地位?侯爷太小看我了。这些我都不屑。我要的……自始至终,只是侯爷你的美色而已。” 赵胤差点没被气得窒息。 他冷冰冰看着时雍,满目冷意。 时雍却仍然在笑,“你认为是我诱使楚王篡位,以为我是个野心家,认定是我害得大晏朝廷动荡不安,明明对我恨之若骨……” 她捻起一丝头发,在赵胤脸上轻扫。 “可惜,你仍然躲不掉,还不是被我勾引到了?” 她不冷不热地笑着,突然俯到赵胤的耳边。 “赵胤,你一直都想睡我,对不对?” “……” 如此大胆! 赵胤喉头仿佛被烈火灼了一下,目光冷冷看着她,说不出话。 时雍勾起笑容,“我其实也有些疑惑,他们都说侯爷洁身自好,孑然一人惯了,从不喜女子近旁。为何,偏偏对我感兴趣?难不成,因为时雍?嗯,你想试试赵焕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还是想尝尝看,女魔头是不是与众不同?” “够了!” 赵胤突然抱住她站起身来。 时雍身子一颠,差点被他甩下去。 稍一疑惑,她想去抓住他,赵胤却已然转身,猛地将她重重丢在喜榻上。 背后的喜果硌得时雍难受地皱起眉头,赵胤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目光里毫无怜惜。 “愣着干什么?要本座亲自为你更衣?” 他居高临下,站在脚踏上,比平躺的时雍不知高出多少。 浓浓的威压与愤怨的疏冷,外加化不开的恩恩怨怨,这让时雍对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很不看好。她抿了抿嘴,迎着赵胤冷冽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慢慢将那一身繁复的喜袍褪下,散开在榻上,然后闭上眼睛。 “……皇陵那次,我没有说谎。我不是不想,是第一次,真的害怕。今日新婚,请侯爷怜惜几分……” 赵胤看着她微蹙眉头手指攥紧的模样,心头划过刹那的异样。 “你同赵焕,不是有过。”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搅得时雍喉头发紧。 果然撒过的谎都要自己承担后果。 她没有睁眼,呼吸起伏。 “我说没有,侯爷信吗?” 赵胤没有回答,安静地站立着,一动未动。 时雍等待了许久,没听到他的动静,猛地睁开眼睛,却迎上了男人凌厉的双眼。她突然泄一口气,又爬起来把中衣褪去,然后将喜榻上的喜果和多余的喜被一股脑的拂到地上,把自己躺出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头靠在枕头上,瞥他一眼。 “怂了?” 她的笑容阴阴的,坏坏的, 噎得赵胤面色微变,冷冷道:“你真是不怕死。” 时雍大大方方地撩他一眼,媚色生香,“侯爷才舍不得我死……” 赵胤眸色幽暗,血液几乎刹那从腹下蹿起。他是个正常男人,有七情六欲,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禁欲多年,如今美色当前,又恰是他的心头好,哪能不为所动? “是。本座舍不得你死。” 赵胤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慢慢拂上她的身子,声音凉沉喑哑。 “却能让你换个死法。” …… …… 章节目录 第740章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夫妻间就那点事儿,时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怎会听不出赵胤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只是没有想到素来清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也会说些荤话罢了。 “没想到侯爷也会有这么孟浪的时候……” 时雍笑盈盈瞄他一眼,突地被赵胤捏住了下巴。 “唔!” 她刚想张嘴说话,喜榻微微一沉,人已经被赵胤压在喜被上。 男人低着头,目光深渊一般盯着她略微变色的红唇俏面,情绪莫辨。 时雍条件反射地绷起身子,无力的双手撑不住他的肩膀,在他滚烫的气息里,慢慢地垂下来,十指紧张地揪着被褥,眉头不可自抑的轻轻蹙起。 二人没有说话,呼吸纠缠杂乱,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 赵胤的目光扫过她微红的眼和脸颊的红晕,突然抬手抽去她方才脱去凤冠后随意绾在发间的那一支海棠玉钗。 叮一声! 玉钗被他随意一丢,坠落在地,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时雍满头的青丝如瀑布般垂下,铺在枕上,柔软似缎,在大红的喜榻衬托下,此刻的她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美艳不可方物。 “多谢侯爷……” 时雍话说半句,便戛然而止。 因为赵胤没有给她机会,她的嘴被堵住了。 他带着恨恼的情绪,与皇陵那日顾及她怜惜她而自我压抑的样子截然不同,他下手狠,力道重,与其说是吻她不如说是要吃了她。 屋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大红喜烛的灯芯在微风中闪烁。 时雍来不及说话,在男人无法拒绝的索取里,身子打着颤,却又不知从哪儿突然生出一丝勇气,不堪这么被动,突然攀住赵胤的肩膀抬起身子来,咬他的手臂,肩膀,脖子,然后裹住他滚动的喉结,狠狠咬上一口,听到他吃痛地喘气,仍不肯罢休,吐气如兰地回应他的疯狂。 不,比他更为狂热更为疯狂。此时的时雍,披头散发,妆容浓艳,像一只异化的妖精,在男人滚烫的气息里,将那些对他的不满,怨念和浓郁得化不开的情感,悉数融在这一方颠倒的喜帐里。 “时雍,这才是你。” 赵胤眼眶渐红,眸底仿佛住了一只野兽。 女子热情的熟稔的仿佛演练过千百次般的疯狂,如一把钢刀切割着他,赵胤眸中燃起火焰,还有一股几近失控的怒火。 皇陵里,她那一副初尝云雨娇软无力的模样,全是伪装来欺骗他的,亏他信以为真,舍不得让她吃半点苦头,生生把自己逼成苦行僧,压抑下几近爆炸的欲丨望,只为看她露出一个欢颜。 “我就是我。”时雍知道他在想什么,眼含秋水,半睁半闭,几分媚态几分嘲弄地看着他,“侯爷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当初勾引你就是这副模样,如今也是一样。我没有欺骗过侯爷,是你自己,在心里美化了我,欺骗了自己……” 她喘着气,说得语调不匀,在赵胤眼里就是一个恶毒得剜他心窝的小妖女。 “哼!” 赵胤拂开她腮边的头发,突然撑身起来。 时雍心里一松,以为他要放弃,下意识地收回那一条差点被他扳折了的腿。膝盖无意擦过赵胤,他身子微侧,冷冷看着她,突然一笑,低头在她臀上重重一拍,压低的声音带着捉摸不透的促狭,又或是恶意的嘲笑。 “不急。爷马上回来。” 时雍的脸迅速爬上滚烫的红云。 而赵胤已漠然起身,镇定如常地捡起地上被她丢弃的两床喜被,将大红的被面拉下来,慢条斯理地走出去,把门窗重新遮掩了一层,这才折返回来。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在自个儿的家里也这么小心翼翼……” 时雍缓了口气,又有精神损他了。 “说好听点,你这叫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说难听点,平常没少干亏心事缺德事吧?洞房花烛夜都怕人偷窥使坏?” 赵胤对她的奚落充耳不闻,弯腰拉下喜帐的金钩,再回头,看喜被上慵懒而躺的女子嘴带讥诮,眸子晶亮,一团妖肌媚骨不盈一握,极惹人怜。 夜生寒,灯花暗,鸳鸯锦、影成双…… 这是他的女人,在他的榻上,独属于他。赵胤微微眯眼,身子俯下去覆上她,盯住她小鹿般湿漉漉无辜又慌乱的眼,那股熟悉的热浪又如灼烧般蹿上脊背,搅得他心扉纷乱…… 怎会有这般善变的女子? 损他、笑他、嘲弄他、恶毒至此。可只要他一上手,她就能变成无辜可怜要人怜惜的样子,好像被他欺负了似的。可笑的是,连他自己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恨不得把人好好抱在怀里,哄一哄,宠一番,让她重新笑得开颜…… 这就是她说的“找虐”吧? 不知是气得还是急的,赵胤呼吸粗重起来,他用力将时雍的手腕拉高抬过头,又重重按下去,沉哑着嗓音道: “要我疼你吗?” “嗯?”时雍以为自己听错。 “本座可以好好待你。” “……”为什么? 时雍胳膊被折得难受,疼得皱起眉头,双眼雾蒙蒙地望着他,满是疑惑,刚想开口说话,赵胤灼烧般滚烫的气息已然落到耳边,声音低低地道:“我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也不想后半生麻烦,再换一个。” 时雍心弦微绷。 她知道赵胤这会儿动了情,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说这个做什么?”时雍扬起唇角,呼吸吃紧,但笑意丝毫不減,“是觉得自己干干净净委身于我,亏了么?若是如此,你大可以找十个八个……” 赵胤用力压紧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讽刺,凉薄的唇抵在她的俏鼻上,低低地道:“我不管你想要什么,接近我有何图谋,往后收起你的心思。我或可念及夫妻之情,既往不咎。” 刚才恨不得打杀了她,这就既往不咎了? “果然,男人上了床,承诺张口就来。下了床,裤子一提,立马不认。”时雍说的是她看尽了世间痴男怨女的故事后得来的经验,可落入赵胤的耳朵里,能想到的只是赵焕。 “闭嘴!”他只手提起时雍的细腰,“别拿我同他相比……” 时雍这才反应过来,但是误会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桩,她连解释的想法都没有,也不想再同他墨迹,横竖都有一刀,早些解决早点睡觉。她挣扎一下,将手腕从赵胤掌心收回,一言不发地揽住他的脖子,猛地抬头吻上去,堵住他的话。 他身子发烫,时雍甚至能感觉到她吻上去时他轻微的一颤。 时雍没有停顿,望着他的眼睛,慢慢伸向他的裤腰,发现他早已阳刚似铁,低笑一声,不轻不重地覆上去。赵胤倒吸一口气,猛地扯住她的手腕,呼吸极重地低声道: “爷让你碰了吗?” 时雍哑声一笑,气息也很是不稳。 “春宵苦短,何必浪费时间?侯爷,你我都不是纯情少年,再这么装,就没意思了。” “时雍……”赵胤在她掌心哆嗦一下,咬牙切齿,“你这女人,可知廉耻?” 嗤! 廉耻? 时雍笑了起来。 “我以为侯爷是个真男人,没想到也是个伪君子。大婚之日,喜榻之上,你我做什么都天经地义。难不成你希望我像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一样,故作娇羞,欲拒还迎?皇陵里我已经装过一次了,不想再装。”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哪里疼痛,她就扎他哪里。 赵胤低低呼吸着,“你这妇人……” “如何?”时雍想到他过往的评论,轻轻道:“狡诈?” “恶毒!”赵胤低低说着,在她撩拨般的试探后已然情难自抑,他生疏而急促地吻住她娇软的唇,堵住了她的话。 时雍并不抗拒,微眯起眼看赵胤为自己情动的模样,用比他更为激烈的疯狂回应着他。赵胤浑身肌肉倏地绷紧,喉头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吟,不再克制…… 章节目录 第741章 魔鬼中的天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红喜帐里,双影纠缠,二人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恨不得把对方嵌入身体,却还是觉得不够。 不够恨,也不够爱。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激烈,忘情,忘我…… 也忘却仇恨。 铜炉里的熏香,散发着迷人的淡淡芬芳,时雍脑子一片空白,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黑暗幽深的皇陵地底,在回光返照楼弥漫着百媚生的寂静空间中,与深爱的男子深情地拥抱纠缠,默契地分享着彼此身体深藏的秘密,浑身发烫,燃烧着,喘息着,整个人随时会爆炸开来。 “做什么这样看我?” 时雍脸红得仿若滴血,眼神迷离,“不能看么?” “……” 赵胤抿住唇,又听她低笑。 “好看。” “……” 赵胤沉默片刻,按住她的手,低下头,目光森冷,“怎么?又不想要了?” “没有。” “讨好求饶?想都别想。” “侯爷误会了,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讨好求饶这两个词。”时雍朝赵胤一笑,突然张开嘴就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仿佛要咬掉他一块肉似的,那么狠,那么绝,偏生眉间眼底还带着娇俏的笑意,扬起的眉梢满是嘲弄。 赵胤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 时雍察觉到嘴角的腥甜,抬起头看他一眼。 “抱歉!侯爷说大婚见血,是为不吉,我好像又坏了你的规矩。” 赵胤若有似无的笑了一声。 千方百计为他添堵,不让他好受,这就对了。 这才是时雍该有的样子。 冷血、薄情,天生就是个小白眼狼,怎么待她好,也是喂不熟的。 为了免她疼痛忍耐这么久,全是白费心思。赵胤恨得牙根痒痒,他俯身抬起她的腰腹,拉过枕下早已备好的洁白巾子垫在榻上…… 红烛,喜被,暖帐轻荡。 时雍耳窝里发出嗡得一声,身子猛地绷紧,脑子突然空白,整个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停顿下来,她条件反射地蜷缩起脚趾。 赵胤亦是痛苦的皱眉,闷声叫她。 “放松。” 时雍不动,他又是一个用力。 “放松!” 时雍惊惧不已,颤抖得根本承受不住。 进退两难的滋味,折磨得赵胤欲仙欲死,他低下头,轻蹭女子柔软的脖子,“时雍,是谁说,谁怂谁就是王八蛋?这才刚刚开始你就受不住了?嗯?” “谁怂了?” 时雍深吸一口气,痛得恨不能原地去世。 不过还好他良心发现没有急着欺负他,待她稍缓,他才气息紊乱地低笑着,再次打开她,“别没出息,让爷瞧不上你。” “……” 时雍呼吸一窒,差点哭出来。 “赵胤,这就是你的能耐,欺负女人。” 她又蹬又踢,却无能为力。眼前是一片片大红的喜色在晃动,她如同一条溺水的鱼儿,痉挛般起伏,喘息,狠狠咬着下唇忍耐着…… 赵胤怕她把自己给咬坏了,扼住她的下巴。 “出声。” “……” “时雍,出声。” “……” “出声来。” “赵胤,你这个混蛋!” 时雍咬牙切齿,脸色绯红如同火烧。 这不是一场新婚欢好,而是一场生与死的搏斗。 她的脖子上锁骨上全是暖昧的红痕,赵胤也没有比她好多少,身上清晰的齿印和挠痕,全是时雍留下的杰作。 两个人,四目相对。 时雍喘气着,又重复一句。 “赵胤,你这个混蛋。” 喊出来,心里舒服了,身子好像也舒服了许多,不那么疼了。 “混蛋,你不是个东西,欺负女人……” 时雍一声骂一声吟,似舒似爽。 赵胤目光幽暗,呼吸愈发地急促。 “彼此。” “魔鬼!” “妖女!” 时雍快要哭出来了,赵胤这个家伙她简直是错看了,一直以为他是克制保守古板严肃会怜香惜玉的那种君子,哪里知道根本就是头野兽,上了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狂野起来让人遭受不住,时雍怀疑自己今晚会死在这里。 “我……跟你拼了。” 时雍喘着气抬头咬向他,一副要与他拼杀撕咬的样子。 赵胤俊脸淌着一层细密的汗,额头青筋暴露,闻言一把扼住时雍,下颌绷住一个冷冷的弧度。 “想要我命?” 时雍蹙眉看着他,呼吸起伏不停。 “当然,我恨不得咬死你。” 赵胤目光微微一暗,眼睛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声音低哑:“你不是咬着?” 时雍脸颊几乎要烧起来,双眼湿漉漉看着他,咬牙切齿却气得说不出话,只是气喘不止…… 赵胤闷哼一声:“还有什么本事,使出来。最好让爷死你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情动,又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克制和隐忍。 时雍发现,她居然很爱看他这时的模样,这不是平常那个飞鱼服包裹下一板一眼的锦衣卫大都督,也不是那个碍于皇权而处处谨慎小心的东定侯,他就是个不正经的男人,是个野兽,是个不再受礼数和规矩约束的赵胤。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赵胤。 “好啊!”时雍冷丝丝地笑,目光妖得像毒蛇的信子,仿佛要把他吞了。 “让我上来……” 时雍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柔软而多情,更没有再想起半分与赵胤的恩恩怨怨,她沉浸在他的狂热和情动里,拒绝去想多余的事情。 赵胤那要吃人的狠劲儿,也不过维持了片刻。 时雍稍稍不悦地蹙眉娇嗔,他便舍不得那么粗暴地待她了。 她若不情不愿也不得酣畅,宠着她,也是为了满足自己。他这么想着,意识再次沉入温柔乡里,那些埋怨、嫉妒与怀疑,只是短暂得如同闪电一般掠过脑子便消失不见。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纠缠。 时雍是个疯女人,从不肯受他掌控,初承风雨的疼痛过去,便要死死拿住他的节奏,化身女巫,骂他,挠他,咬他,又哭又叫,仍要忍着痛与他搦战到底,激得他更为勇猛。 时雍从未料到自己的新婚是一场战斗。 赵胤也没有想过会遇上这么一个妖女。没有为妇之德,不知羞不害臊,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世间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令他又爱又恨,上一刻恨不得掐死她,下一刻又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疼到骨子里…… 这份不可或缺,让他又悲凉又无奈。 这催心动肺的感受,也同样让时雍几近发狂。 两个人带着彻骨的恩怨情仇,至死方休一般抵死纠缠,不知疲惫,也不知已然春耕几度,但见烛台上的喜烛早已燃尽,天边也泛起斑白…… 时雍疲惫得睡过去前,脑子已混沌得不能思考。 “赵胤,你不是人,今儿我总算是信了……” 赵胤折过她软绵绵的身体,调整着呼吸,低哑的道:“信了什么?” “你,锦衣卫指挥使赵胤,是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魔鬼……”时雍意识涣散,语调都有些破碎了,她自言自语一般,声音越来越小。 赵胤许久没有说话。 室内昏暗,他看不清时雍的脸,许久没有听到她再出声指责,而是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他身体微微一绷,低头摸了摸她的脸,发现她真的睡着了,喟叹一声,慢慢退出来,拿过床边的小铜锣,声音沙哑。 “传水。” …… 时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更不知道自己昏睡后,赵胤如何为她清理善后,她真的太累了,整个人散了架一般,神飞魂灭。 风停云开,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辰时,天色早已大亮,霞光越过瑞兽,散在无乩馆的琉璃瓦上。 甲一独自坐在正厅里等待,手边的茶水已然泡白,仍然不见新婚夫妇前来奉茶。 他安静地等着,默默无声。 谢放在无乩院和正厅中间来回了几次。 朱九截住他,“放哥,怎么办?要不要去叫爷?” 昨天夜里,是谢放值夜,他知道赵胤是何时入睡的,皱了皱眉头,回看一眼正厅,把心一横。 “叫!” 新婚头一天,新媳妇儿给公婆奉茶是规矩。 爷是最讲究这个的人,他也不愿意时雍因此开罪于甲一,往后日子不好过。 然而,他声音刚刚落下,背后就传来甲一的声音, “不用了。” 谢放和朱九齐齐回头,朝甲一行礼,硬着头皮解释。 “爷昨夜歇得晚,恐是还没有醒,丫头婆子也不敢去叫……” 甲一嗯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沉寂的无乩院。 “等他们醒来,就说我有事,先走一步。下次回来再行大礼。” 说罢,不等谢放回答,甲一转身而去。 谢放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这是甲一给他们的台阶,他自行离去,不会让小辈背上不敬尊长之过。 侯爷不是糊涂人,不是那种纵欲而忘礼的人。 今儿的事,只是一个意外。 毕竟是新婚之喜。 谢放在心里为赵胤开脱着,没有想到的是,赵胤不是糊涂人,却是清醒地让继续沉沦了下去—— 整整三天,他不管公务,不见旁人,几乎没有离开过无乩院,传膳、备水、一应事务都只是差了丫头婆子出来置办,谢放连他的人都没有见到。 马上就要回门了。 这叫什么事儿? 章节目录 第742章 脾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秋高景静,尚未大亮,无乩馆笼罩在一片浓雾里。院外的虫儿在低低呢喃,纱帐上的流苏被晨曦的微风吹得微微飘荡…… 时雍睡得很沉,眉头微蹙着,一条白皙的腿霸道地跨过去束紧赵胤的劲腰,另一只雪白柔软的手,牢牢地揪住他的寝衣,指节握得十分的紧,赵胤想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脱身,几无可能。 赵胤早已经醒来。 无论睡得多晚,他总会准时苏醒,出去练功。 但这次,他已经三天没有提过刀了。 全是拜怀里这个妖女所赐。 赵胤从不认为自己是耽于肉丶欲的人,三天放纵始无前例,他都不知时雍是给他施了什么法术,怎么都走不出这个院子。 他看着沉睡的女子,轻轻伸手想要拉开她,果然,她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抓住他寝衣的手,往上一爬,直接揽住了她的脖子,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这个时节,秋寒已至,男人身上暖和,时雍很喜欢拿他取暖,无意识间便有了依偎的动作。赵胤看着她这一副娇软可怜的模样,目光渐渐柔软。 “今日该回门了。” 他低低说了一句。 怀里的小妇人,没有反应。 赵胤叹息一声,扯了被子把她盖住,趁着她嫌弃地翻被,拉开她的腿,起身坐起。下榻时,回头看了看她沉寂的睡颜,他不知不觉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索上袍带,走出卧房。 “唤娴衣来。” 侯爷新婚,新娘子金贵得紧,因此在这三天里,无乩馆一律不准男侍卫进入,便连贴身的谢放也只能在院门口守候,而带着丫头婆子主事的人,便是大丫头娴衣。 丫头们听了几天房,再看侯爷,一个个心惊肉跳,表情都有些微妙。 赵胤却似不察,默默站在台阶上,嗅着晨风送来的清新气息,等着娴衣上来。 “三朝回门,可备好礼了?” 娴衣也有点不敢抬头看自家主子,微微颔首,眼睫不停地颤动。 “回爷话,管家都已经备妥了,爷可要亲自过问。” 赵胤点头,“不必。” 娴衣迟疑一下又问:“那可要婢子进去替郡主梳洗?” 赵胤想了想,摆摆手。 “等她睡饱。” “是。” 袍袖微微拂动,待娴衣抬头,赵胤已然转身离去,将房门从里面闩上。 三天下来,娴衣已经习惯,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安排去了。 回门对新嫁娘来说,是一桩大事,无乩馆里没有公婆操办,管家早已把东西都备好,却没有想到侯爷会如此看重,亲自过问,于是又再次检查一番,生怕有半分纰漏。 而谢放得知此事,也算松了口气。 侯爷还没到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地步,若三朝回门都不去,谢放只怕就要闯进去看看,主子是不是被人绑架了。 …… 等时雍醒转,天光已然大亮。但是,睁开了眼,她并没有睡饱的神清气爽,反倒觉得力歇疲惫,浑身上下肌骨酸软,抬一抬身,腰都快要断掉了似的,连下床都费劲。 魔鬼! 时雍咬牙切齿,四处张望着寻找始作俑者。 却见他慵懒地倚在南窗边的罗汉椅上,手执书卷,身姿挺拔修长,如青松朗月,冷毅的脸上不仅不见半分疲态,锐利的眸,冰冷的眉,还有那轻抿的唇,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神采。俊美无比,高贵无双。 时雍突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强烈对比下,她怀疑这家伙修炼了什么邪术,采阴补阳,把她榨取成了这个鬼模样,他竟丝毫不受影响,仍然是这一副丰神朗朗的样子。 可恶。 时雍怨念刚起,脑子里又不经意地浮现起了许多颠鸾倒凤的画面,三天里的那些画面,实在太摧毁意志了。她有些无法正视自己,几乎刹那,脾气就没了。 恶魔招惹不起。 不要以卵击石,要以柔克刚,硬碰硬不划算,吃亏的是自己,受伤的是身子…… 时雍心里发着狠,睁着眼睛看赵胤半天没有发现她,突然转过身去,低低饮泣起来。 赵胤听到声音转头,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削肩微颤,将喜被滑落腰间,露出一片雪白的背。 他心猿意马,惊讶地发现,欲望竟隐隐有复苏之势。 禽兽!他默默放下书走过去。 她身子很白,是那种嫩滑得好像刚剥壳的鸡蛋那般的柔腻,因此,身子上的红痕点点就尤其明显,仿佛在对他无声的控诉。 赵胤目光幽暗地审视片刻,坐下来扳过她的肩膀。 “哭什么?” 时雍以手掩面,就是委屈的样子,不说话。 赵胤眉头皱了皱,掌心抚着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一捏,声音低沉,“不是很硬气么?这会儿倒娇气起来。” “没有你硬。” 时雍怼得毫不犹豫,却换来赵胤许久的沉默。 她没有听到背后的声音,装起来就有些吃力了。 没人哄,装个什么劲儿啊。 以柔克刚不行,那就不用客气了。 她转过头来,脸上半滴眼泪都没有。 “敢问侯爷,如今可满意了?我今儿可以出门了么?” 赵胤严肃的脸上没有表情,看她片刻,“起来吧,收拾收拾,回娘家。” 在这三天里,时雍无比怀念家里的美食和自由,闻言,眸子一亮,立马翻身坐起,披上衣服,下床趿鞋就要走。岂料,身子的不适突然传来,让她摇晃一下,又往回跌坐。 赵胤猛地抬手,扶住她。 “小心!” 时雍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是不服又是气恼,凭什么吃亏的是女人,他为什么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没事人一样。 “别假好心。”她拍开赵胤的手,“还不是拜你所赐。” 赵胤皱眉,“讲理!” “不讲。”时雍想也不想。 赵胤淡淡斜她一眼。 两个人做的事,怎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是谁妖精般缠着他,誓要把他弄死不可? 食髓知味,赵胤对三天里发了狠地要她这事,多少有些愧疚。于是,没有再与她争辩什么,见她摇摇晃晃地再次起身要走,又伸手拉住她胳膊。 “你做什么?” 时雍瞪他,“出恭。” 赵胤不放心看她,“唤丫头进来。” 时雍:“没脸。” 身上那些红痕印迹,让小丫头看到问起来,怎么启齿? 时雍想要拨开他的手,不料,赵胤却站起来,“我陪你。” “……” 出恭也陪着? 时雍看他气定神闲,并无恶意,面上微微发热。 “大都督这是善心发作了?怎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 赵胤不动声色地带着她往前走,“你是我妻。” 时雍剜他一眼,迟疑片刻,没有再说话。 男女感情是最为复杂又微妙的一种情感。时雍不得不承认,张爱玲那句“通往女人心灵的路”的名言是对的,亲密感和依恋感,在有了灵与肉的结合后,会变得更为深刻。在没有发生过亲密关系前,不论两人一起经历过什么、有多么深厚的情感,仍然会有一些保守,不会轻易向对方坦露最深的棱角,关系多少会浅一些。发生过了,再看那个人都有了不同的样子,哪怕再保守的人也会丢掉一些棱角和防备。 至少,此时的时雍是如此。 不管两人有什么恩怨爱恨,她使唤起赵胤来,毫不客气。 她不愿丫头来帮她,整个洗漱和更衣的过程都是在赵胤的协助下完成的,而赵胤,虽是脸色深沉,还是给了悉心的照顾。 有种做夫妻的感觉了。 时雍看着男人,任由她将自己抱坐在榻上,微微抿唇。 “我好了,你去更衣吧。” “嗯。” 赵胤是个传统而保守的男人,他不习惯被人伺候衣寝,婚前不论和时雍多么亲近,他也会习惯性地避嫌。但是,时雍没有想到,两个人都睡三天了,他拿了衣裳居然还要去隔间梳洗。 “站住!”时雍突然出声。 章节目录 第743章 三朝回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听到这声低喝,赵胤回头看来。 时雍道:“我都让你看了。你凭什么不给我看?” “……” 赵胤迟疑一下,走了回来,熟练地解开腰带,将身上的外袍和寝衣一并褪去…… 房间里寂静无声。 时雍的心跳得极快,极快。 三日的红尘颠倒,她都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观察赵胤。 他背对着她,动作漫不经心,一副从未在人前暴露过的坚实躯体,精壮、匀称、修长,每一寸肌骨都生得恰到好处,不过分夸张,却极度养眼。随着他的动作,凹凸的线条在光影里,带着无声的诱惑,性丶感得令人口干舌燥,喉头发紧,耳根隐隐发热…… 时雍无法否认,她真的很喜欢看他,秀色可餐。 这炙热的目光没能逃过赵胤的眼神。 待他穿戴整齐,这才回头。 “看够了吗?” 时雍抬了抬眉梢,视线瞄向别处,“我饿了,今早吃什么?要不,我们回娘家再吃?” 赵胤无声走近,“可以走吗?” “当然。”时雍扶着桌子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脚步有些别扭,但走路没有问题。 赵胤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从后面跟上来,将她打横一抱,大步走了出去。 …… …… 时雍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新婚三日没出房门也就算了,三朝回门还让男人抱着上马车,在众目睽睽中,感受那些看着恭顺严肃实则微妙复杂的目光…… 无乩馆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嘴巴是堵不住的,她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些人都知道了她和赵胤的事,说不准就会传出去,人人都会知道东定侯的“雄风”。 只可怜了她…… 幸好脸皮够厚,不然,如何见人。 “放心。” 赵胤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将她放坐在马车铺得厚实的垫子上,淡淡道:“没人敢嚼舌根。” 时雍抬头看他,目光波光不定。 赵胤低眉,又道:“谁敢多嘴,爷剪了他的舌头。” 这话,他拔高了声音,就好像故意说给侯府门口的那些人听似的,声音一落,从管家到门房,丫头侍卫,个个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赵胤撩着帘子扫视一眼,垂眸放帘。 “出发。” …… 初升的微光里,鼓楼街宋家热闹异常。 宋长贵和王氏,以及宋香、宋鸿两姐妹,早已等在店门口,翘首以待。今儿天不亮,王氏就起床带着两个厨子忙活起来。宋香和宋鸿更是可怜,没有睡饱,就被母亲抓起来,一个帮忙打下手,一个背功课。 他们不明白姐姐回门,大喜的事,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王氏的想法却不同,她是个心里有劲儿的妇人,尤其对宋鸿这个儿子,先生说他功课不错,将来可堪大用,真不真她不管,反正只要姐夫觉得好,往后这孩子就能有大出息。 “来了,来了!” “娘,快来,是我姐和姐夫的车驾。” 宋鸿踮着脚尖,往外张望,满脸都是兴奋。 围在王氏饭馆外的人群也纷纷议论起来,自动让开了道路。 今日是个晴天,路上车水马龙,又是郡主出嫁后第一次回门,左右邻居也伸头观望。 时雍还没有下车,头发就麻了。 她幽怨地看着赵胤,“看你干的好事……” 赵胤:“不想走,本座大可抱你进去。” “多谢侯爷好意。”时雍拒绝得极快,她才不想被人像看猴似的审视呢。 “恩和——” 她刚要唤丫头来搀扶她,帘子一动,大黑矫健的身影便冷不丁地窜了上来,吐着舌头,扑向时雍的腿,拼命地摇尾巴,嘴里发出欢快的嘤嘤声。 三天不见,它想时雍了。 时雍也想它了。 看着狗子,她眼窝热了热,弓腰抱住大黑的脖颈,将脸贴在了它的身上。 “崽崽,在家有不有听话?有没有做坏事?” 大黑撒娇般在她怀里蹭,尾巴摇得越来越欢。 赵胤看她对狗子都比对自己亲热,眉头皱了皱。 “下车。” 时雍又搂了搂大黑,回头看他一眼。 “我今儿要把大黑带走。” 赵胤面无表情:“嗯。” 大婚当天,时雍原本就想将大黑带过去的,但是—— 被赵胤不讲情面的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他不想洞房的时候,突然跳上来一只狗找他拼命。 那个画面有点美,时雍想想大黑确实干得出来,也就没有与他争辩。 “乖崽崽,你受委屈了。走,我们下车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时雍在恩和的搀扶下,慢慢踏着杌子走下马车。 宋家人欢天喜地的迎上来。 东定侯府带来的礼品多,但随行者却只有那么几个。 娴衣、朱九,谢放、白执几个侍卫,然后便是时雍的丫头。 人群里,宋长贵目光切切,王氏则是精准地察觉到了时雍的脸色不好。苍白、憔悴,倦乏,尽管这姑娘今儿特地穿得鲜艳了一些,脸上妆容也整齐,还是让她忧心不已。 “哟,这是怎么了?” 王氏是个妇道人家,性子又爽直,并不避讳太多,从恩和手里接过时雍,扶入大门,就当着赵胤的面询问。 “怎么回事?白着个小脸?” 时雍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尴尬地笑了一下。 “换了床,我睡不踏实……” 她话音未落,就听赵胤道:“岳母大人,都怪我没有照料妥当,让阿拾难以成眠。” 难以成眠…… 时雍心里狠狠一跳。 若不是赵胤表情严肃,说得一本正经,他都要怀疑这厮故意在说荤话了。 幸好,宋长贵和王氏没什么反应。 看赵胤伸手来扶时雍,满是怜惜的样子,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脸上缓和下来。 认真说来,侯府里没有婆婆妯娌相处,也没有更多人管束,只要姑爷疼爱,阿拾的日子就不会难过。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里走。 时雍身子很不舒服,神情也有些疲倦,既然赵胤要做好人,她便索性倚在他的身上,娇声娇气地配合。 “娘,你有没有把我喜欢吃的东西都备好啊?我在那边吃不习惯,都快馋死了。” 赵胤的眉梢不经意一跳。 在无乩馆,他又何尝不是让灶房变着花样为她做吃的? 不料得了这么个评价。 王氏瞄她一眼,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知不知羞?都嫁人了,还惦记娘家这一口吃食。知道的,说我手艺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弱待你呢。” 时雍嘴角微扬,撒娇一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 “可不就是弱待我么?” 赵胤眉头又是一沉,幽幽看来,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宠溺模样,摸了摸她的头发。 “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想吃岳母大人做的,也可每日差人来取,这有何难?” 时雍牙根痒痒。 这厮可真会装啊! 说得好像她有机会差人似的。 三天时间,她差点连床都下不了! 话说到这里,时雍也不客气了,顺竿子往上爬,“那我往后,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回来吃呀?” 赵胤语声温和:“只要你想。” 时雍勾唇,在他掌心挠了一下,瞄他一眼。 “若是我想让你陪呢?” 赵胤微微眯眼,审视般看她,一声低笑,目光深邃难辨。 “为夫自然奉陪到底。” …… …… 赵胤不是头一次来宋家,但这么上门还是第一次。 宋长贵将赵胤引入客堂入座,早有王氏备好的茶水果点送上来。 翁婿二人官阶不同,但所属公务却有不少联系,倒也不缺话题,宋鸿年纪虽小,也被王氏喊到了堂上陪坐,听姐夫和父亲说话,见见世面。 赵胤上门前,宋长贵还有些忐忑。 毕竟他也算不得正经岳父,心里多少虚了点。 不料,赵胤比他以为的更为温和有礼,有问有答,并不摆侯爷和上官的架子,还时不时关心的问一下宋鸿的学业,见这小子机灵,他又好一番言语鼓励。 宋鸿心花怒放,再三拘礼,说要好生读书。 一口一个“姐夫”,叫得脆生生的,讨人喜欢。 宋长贵见状,更是舒心了几分,想想赵胤为他们家做的一切,甚至有些感恩戴德了起来…… 与其说是阿拾改变了宋家的环境,不如说是赵胤。 老宋家能翻身,全是遇到大都督开始的。 客堂里翁婿俩相谈甚欢,后院里,时雍却被王氏拉着审问。 “你老实说,怎么回事?” 对着王氏的眼睛,时雍一怔。 “娘,你要问什么呀?” 王氏侧过脸,拉住她的手,观察她的面色,“侯爷是不是待你不好?” 时雍摸了摸脸颊,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热了热,“没有呀。娘为何这么问?” 王氏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你别想瞒着老娘。看你走路都不得劲儿,说,他是不是打你了?” 时雍的脸,唰地一红。 这叫她怎么说? 章节目录 第744章 丈母娘看女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氏一副不问出究竟誓不罢休的样子,让时雍很是为难。 “他……” 话到嘴边,时雍突然好奇心上来,“你问来做什么?就算赵胤当真打我,你又能拿他奈何?” 王氏怔了怔 几乎是突然的就红了眼睛。 “杀千刀的混账哟!” 她将时雍的手抓得更紧,气得仿佛语调都颤了起来,“老娘就说世上没那么好的事儿吧?天上怎会掉馅饼?他位高权重,一手遮天,为啥独独看上了你?还为你打点铺路……老娘早就看出来了,这事不简单,果不其然,原来私底下是个下流胚子……我跟你说,你也别怕,好歹你现在也是个郡主,回头你去告诉通宁公主,就算她做不了主,还有长公主呢……” 王氏语速又快又急,时雍岔都打不了。 “娘~” 听她这么骂赵胤,时雍心里很是复杂,又觉得出了口恶气,又觉得哪里不对,一时神情怪异地笑了起来。 “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信了?” 王氏:“玩笑?” “嗯。” 一个大巴掌拍在时雍的手背上,王氏红着眼,狠狠瞪她。 “挨千刀的小白眼狼,老娘这几天担心你,觉都睡不着,就怕你受了欺负,你倒好,哄骗到老娘跟前了……那你说说,没打你,你这腿怎么回事……” 说着她就要来撩时雍的衣裙,吓得她连忙退缩。 要是让王氏看到她身上的痕印,那还了得? “娘娘娘,你听我说。” 时雍连连后退阻止,王氏却不管不顾。 “怕什么?自家娘俩,你身上哪个地方老娘没见过?” “……” 时雍哭笑不得,幸好这时恩和出声解围。 “大娘,侯爷待郡主可好了,才不舍得欺负她呢。” 王氏停下手,抬头看她,“你又晓得了?” 恩和这几天都守在无乩院,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瞄时雍一眼,便口无遮拦地笑道:“侯爷三天三夜没出房门,自是疼爱郡主得紧呢。” 这话说得不那么明白,可王氏是过来人,一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三天?”她想想有些怕,见时雍憔悴的小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这些个大老爷们,就没一个晓得心疼人的。我这姑爷看着……不像那么孟浪的人呢,哪里晓得比糙爷们还要糙?我的乖乖,你受罪了。” 其实也没那么受罪。 除了气到极点那会儿,后来赵胤还是很照顾她的感受,并不是真正的“糙爷们”,更何况,她也有主动的时候,没有吃亏。但这些房里的事情,在王氏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于是,等王氏数落完赵胤不懂怜香惜玉,时雍立马换了话题。 “我娘她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婚礼那天,陈岚也来了,做为时雍的“义母”受了新娘子的出门礼,后来时雍去了无乩馆,就没有她的消息了,这几天在无乩馆里兵荒马乱的应付赵胤,她也顾不上。 但时雍记得那天,陈岚的情绪是有些低落的,强颜欢笑送她出嫁罢了。 王氏瞥她一眼,语气突然酸了起来。 “你出了门子不多会儿,她就回去了。你爹送她回去的。” 看她那表情,时雍勾了勾唇,拉住她的手。 “她有没有说什么?” “那得问你爹。”王氏是个普通的市井妇人,心善嘴辣,对通宁公主的看法很复杂,忌惮、同情,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羡慕嫉妒。 时雍道:“好好好,我一会问他去。你也别为这事跟我爹置气,无论如何,他同我娘是不可能的了。” 一句我爹,一句我娘,哪就不可能了? 王氏眼眶都涩了,语气更酸。 “我有什么本事跟人置气?毕竟他俩做过几年正经夫妻,一张床上滚过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是说割舍就割舍得了的……” 时雍见她呷酸吃味,脑仁疼痛。 长辈的感情,她最是无奈,便不再提陈岚了,说了些讨王氏喜欢的话,便说肚子饿,吵着要吃。 王氏最喜欢看她馋自己做的吃食那一副小模样了,一看就满足。 “侯府吃得不比家里好呀?真是的,走吧,出去吃东西,早就给你备好了。春秀,恩和,快!扶着你家郡主,别把人摔了……” 饭菜上桌的当儿,王氏的两个嫂子和饭馆里帮佣的两个婆子都过来拜见郡主。 时雍以前也没见她们那么客气,今儿又是磕拜又是行礼,让她很是不适,但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除了是明光郡主,还是赵胤的妻子,该受的礼,也不得不受。 几个妇人看她一如往常的随和,话匣子打开,一个个都夸她,三天不见,出落得更是娇俏大方了,把她说得跟天仙似的,时雍自己都觉得尴尬。 然而,赵胤在宋长贵的陪同下进门时,听到这些话,却似格外满意,让娴衣给每个人都发了赏银,喜得几个妇人眉梢都飞了起来,连连谢恩不止。 姑爷大方,王氏也倍觉有面子。 等她们拿了赏,赶紧把人打发下去,然后殷勤备至地伺候姑爷吃喝。 宋长贵陪坐在侧,酒杯满上,正要敬赵胤,却被他拒绝了。 “岳父大人见谅,我身子不便饮酒,戒了。” 宋长贵愕了愕,望向时雍,见她表情复杂,随即笑个呵呵,“那侯爷,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王氏也在旁边笑,“不吃酒好。别学你岳父,怎么说都不听,吃了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遭人讨厌。” 宋长贵尴尬。 时雍知道宋家夫妇二人因为陈岚的事情,可能有些龃龉,因为自己回门才不得不欢欢喜喜说笑而已,为免他们当场翻脸,她赶紧拿了个肉沫烧饼,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好吃好吃。我娘做的烧饼,当真是京师一绝,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王氏心里头高兴,又怕她没心没肺地说话,开罪于赵胤,笑着瞪她,“你这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侯府里哪样不比家里好?享福都不会。” 时雍嘿嘿笑,“那不一样。娘做的,就是香嘛。你就别数落我了,为了吃你这一口,我连早饭都没用,巴巴地赶回来呢。” 王氏看赵胤声色不显,又笑道:“都嫁人了还这副小丫头模样,也不知道照顾你夫婿吃喝……” 时雍知道赵胤这人洁癖,最不喜与人同桌而食,今儿回门能坐上桌子,已是勉为其难,很给面子了。 “娘,你别管他。他早上吃得多,又吃得晚,没饿。” “……” 她这是替赵胤解围,哪料,话未落下,赵胤竟突然伸手,夹走她盘子里没有吃完的半张烧饼,“不饿,也不可辜负美食。” 时雍偏头看去,见他将烧饼放入嘴里咀嚼,很是怡然的样子,略略惊异。 不嫌弃了? 是早上没吃饭,确实饿得很了? 还是装佳夫贤婿上瘾了? 时雍轻笑一下,“那侯爷可就有口福了,你尝尝这个。甜而不腻芝麻卷,外酥里嫩咸板鸭……碗豆黄,黄焖鸡,桂花翅子清蒸鱼。谁吃了都说好。” 推荐起王氏的手艺来,时雍毫不吝啬言词夸赞,暂时将她和赵胤那“不共戴天”的仇恨抛之脑后,就着自己的筷子一样一样夹入赵胤面前的盘子,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快,尝尝。” 盘子里堆成了山。 赵胤眉头蹙了一下,倏而失笑。 “多谢夫人。” 赵胤吃相雅致矜贵,规规矩矩,衬得时雍像饿死鬼投胎似的,风卷残云,不时引来王氏数落,时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转头问赵胤。 “侯爷,味道如何?” 赵胤看着她,目光淡淡,“别有一番风味。”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高的赞美了。时雍勾了勾唇角,见这厮扮演起好丈夫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可谓演技超群,不由随心一笑,默默盛了碗清汤放到他的面前。 “卷子噎,板鸭腻,喝点汤。” 她说得亲和随意,就像普通人家的妻子。 赵胤睨她一眼,点头谢过,慢慢地喝。 后来时雍发现,赵胤不仅将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干净了,居然连汤都一并喝完。 这家伙吃得不少啊。 看来又是一个被王氏的手艺征服的人。 …… 章节目录 第745章 变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饭后,一家子在客堂说了会儿话,王氏又让宋鸿拿了功课进来,拼命在赵胤面前表现,只为让赵胤夸奖一句。 小门小户的人家,那点野心表露无疑。 时雍自然知道王氏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停地朝她使眼色,怕她做得太过了,会物极必反。赵胤可不是那种随便听几句好话就耳根子软的人,就王氏那点花花肠子,人家不用眼睛都能瞧个分明。 更何况,她和赵胤的关系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恩爱”,说是仇人也不为过,刚打了三天架下来,他能坐下来吃饭尽个礼数,已经让她极为意外了,还能指望他什么? 不料,时雍又猜错了。 赵胤不仅没有生厌,还耐心地指导了宋鸿,问了他功课的情况,末了,还允许他以后到无乩馆来,找谢放教他武艺。 “男子要想建功立业,学文习武,缺一不可。” 王氏和宋长贵听了,感恩戴德,王氏更是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能去无乩馆学武,有名师有背景,只要宋鸿争点气,前途还有什么可愁的? 只可怜谢放,莫名就被主子委以了重任,多了个徒弟,脑仁都大了。 时雍脑仁也大,还懵。 赵胤的所作所为,她看不懂了。 装,也装得太过了吧? 时雍越想越不安,半天下来,突然就明白了个中关键—— 这厮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 他都说了,不想麻烦再换个女人,那这生育重任,不就落到她的肩膀上了?赵胤之所以不跟她翻脸,还善待她的家人,大抵便是为了这个了。 怪不得三天三夜都不肯放她离开,想必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不让她出门服食汤药,有避子的机会。 狗男人,果然够阴! 缠绵的三天里,实在红尘颠倒,时雍完全没有去想这个事情,现下一想,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她这身子的年纪还小,没到最佳生育年龄,她也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实在不想这么快就怀上孩儿。 脑子里翻江倒海,她整个人都阴郁下来,连王氏端来的状元糖都不甜了,嘴里苦丝丝的。 安安静静的时雍在赵胤眼里是不正常的。 赵胤端坐片刻,见时雍神思游离,笑容勉强还满脸苦涩,眉梢微抬,便侧过脸去,温和地道:“不是吵着要吃状元糖,怎么不吃了?” 时雍嘴巴撇了撇,“胃胀,吃不下。” 胃胀?赵胤眯了眯眼,“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回府,叫褚老来瞧瞧。” 时雍扯出个不情不愿的笑容,嘴里像包了一颗黄连,明明在笑,语气却惆怅不已,“不用麻烦师父,我想去良医堂看看。上次有两个病人,不知什么情况了,我不放心,去瞅一瞅,顺便抓点药。” 赵胤:“尚在新婚,你便操心起病人来。” 时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说着话,她的双手已经缠在了赵胤的胳膊上,轻轻摇了摇,“好不好嘛,侯爷。” 赵胤目光深邃,审视着她略略一想,说道:“让娴衣陪你。” 娴衣? 若是他派白执和朱九跟着,时雍还能借口男女之防,想办法支开他们。 可娴衣……怎么支? 时雍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当着宋长贵和王氏的面,也不好找理由反驳,只得满口应下。 恰在这时,予安来报,说良医堂的伙计来找郡主,说有急事。 王氏不满地道:“郡主今儿回门,什么急事就非得找她不可?不能让人好好成婚了么……” “娘!”时雍知晓王氏是顺着赵胤在说话,阻止了她,赶紧传了伙计进来问话。 伙计头都不敢抬起,吭吭哧哧地道:“沈家夫妇的病症,眼看有所好转,突而又加速了,还,还…有,他家的儿媳和小孙子,也突感不适,前日送到了良医堂来。郡主大婚,掌柜的没敢来说,按老法子治着,哪料,今儿突然就不行了,掌柜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来求助郡主……” 时雍听了原委,一颗心突然沉了下来。 “明白了。你先回去告诉国栋,说我马上就来。” “是,有劳郡主。”伙计松了口气,行过礼匆匆离去了。 时雍侧目望向赵胤,“侯爷都听见了吧?” 赵胤:“嗯。” 两人四目相对,交换着眼神。 时雍道:“此病来势汹汹,恐有传染之嫌,我怕是疫症。侯爷,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的意思是,让他暂时放下对她的仇恨和不满,先把这个事情解决了,再来说他二人的恩怨。 时雍知道赵胤听得懂,没有想到,他听完便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既是疫症,更不可让郡主涉险。” 说罢,他扭头,“谢放。” 谢放上前,拱手道:“属下在。” 赵胤道:“让褚道子去良医堂走一趟,就说是本座的命令。” 谢放抬头瞧了瞧时雍,“是。” 看着谢放走出去,时雍沉下脸来,“侯爷!” 听她变了声音,隐隐有些愤怒,赵胤面不改色地道:“褚道子是你师父,他的医术,你当可放心。治病而已,谁去也是一样。乖,别闹了,省得岳父岳母担心。” 时雍瞬间凝滞。 赵胤嘴上说是省得他们担心。 潜台词却是提醒她,不要让宋家夫妇看出他们夫妻不和,多生事端。 在这个问题上,时雍的想法与他是一样的。 瞥一眼面露探究的王氏,时雍深深吸一口气,突然委屈地捂住胸口,撒娇般嗔怪地道:“那我胃疼胃涨可如何是好?” “本座叫御医来瞧。”话音未落,赵胤已将她拉了过来,半搂入怀里,当着宋长贵和王氏的面,要替她揉抚,时雍脸颊一热,赶紧阻止他。 却被赵胤将手拿开,捏在掌心里,挠痒似的捏了捏。 “岳父岳母,郡主身子不适,我们便告辞了。” 宋家夫妇满脸担心,叮嘱他们要让大夫好好地瞧。 赵胤温和地笑着点头,然后当着他们将时雍打横一抱,告辞出来。 王氏不放心,一路送到车边,“慢些,慢些走啊,有什么事儿,差人捎个信来,想吃什么,娘给你送来。” 时雍僵硬地笑着,挥手,“会的会的,你们快回去吧,别送了。” 众人依依不舍。 明明隔得也不远,却像要久别似的。 赵胤面色从容温和,十分客气,直到大黑上车,拉下帘帷,马车徐徐远去,他才沉下脸,淡淡剜向不停回望的时雍。 “胃还胀吗?” 时雍也不吭声,就坐在软垫上冷冷地瞅着他。 好半晌,勾唇一笑,不客气地数落,“不装了?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床上一套,床下一套。满心满眼就只有那点事儿。要的时候是宝贝乖乖,不要的时候,人家有病都不管……” 她声音不小,随行的丫头侍卫全都听见了。 众人替主子尴尬,又觉得时雍胆大,脸颊火辣辣的。 马车里,赵胤却面不改色,突然倾身下来,抬起时雍的下巴,瞧了瞧,一把将她拉入怀里。 “有什么病,回府,爷慢慢给你治。” 章节目录 第746章 君子寡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哎了一声,手撑在赵胤的胸膛,不由抬头朝他瞅了一眼,再转头看了看大黑突然坐直的模样,眼眸微眯,眸底流光微荡,“是吗?我竟不知侯爷有这本事?” 自从赵胤那夜叫她妖女,她便身体力行地在他面前扮演起了这个角色,甚至觉得做妖女可比做正经女子容易多了,也不必去看男人什么脸色,自己舒服就好。 果然,赵胤看她蹭上来,又娇又媚的模样,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便慢慢紧绷,深邃的眼底,流露出几分难辨的异样。 “哼!” 他搭下眼帘,睨着她脸。 “爷的本事,你是不知?” 时雍心里激灵一下,想到三天的“惩罚”,身子骨突然就酸乏了,盯着男人眼底的异色,她挽了挽唇,抬头凑到他的下颌处,娇而低地问:“侯爷粮仓如此富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赵胤嘴角微微绷起,目光里的惊讶无法掩饰地扫了过来。可见,他对时雍一个女子能说出这种话,有多么吃惊。然而,也只一瞬,他便是恢复淡然神色,那冷峻的轮廓,平静无波。 “兵多将广,鱼米之乡。” 噗~ 时雍轻笑一声,瞄着他眉眼,小小“哦”了一声。 “侯爷,君子寡欲。” 赵胤漫不经心扶着他的纤细,平静如常地应道:“食色性也。” 时雍瞥他,“也不怕伤着身子?” 赵胤手指微紧:“玉体横陈春风醉,鸳鸯帐暖恨鸡鸣。” 时雍哼声:“红颜祸水弄愚夫,家国功名转头无。侯爷,慎重啊!” 赵胤目光带笑:“知易行难。” 时雍身子僵在她的怀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赵胤通常不爱与人斗嘴,话也不多,时雍在嘴皮上常常占尽了上风。没料到,这厮认真呈起口舌之能来,也不遑多让呀。 时雍牙槽都咬紧了,可是,望着赵胤挺拔端正的姿容,也不知怎的,就觉得骨头发软。尤其那三天的记忆太过印象,单是看着他这张脸,一帧帧画面便往脑子里钻,身子脑子都像被两个小人拉扯着似的,一个满腔郁愤,恨不得手撕了他。一个柔情化水,硬要拉着她臣服于赵大驴的飞鱼服下。 他娘的。 时雍暗骂一声,身子比脑子反应更快,双手紧紧环住了赵胤的腰,小脸埋入他的怀里,掐几把,揪几下,声音便娇软下来。 “求饶……求放过……求休战……各种求。” “……” 赵胤许久没动。 与时雍相同,酣战情景,历历在目,他心中小人同样有二,几乎快要将他的脑子劈成两半。可不论哪一个,对时雍这一招都有些束手无策。 她若像那三天,与他耍横斗狠,他尚且能下得了手。而这般“各种求”的时雍,就像手执制服他的符咒,轻手一扬,便能定住他。 “侯爷……” 时雍没见他反应,又揪住他衣襟抬头,嘴角下弯,露出可怜样,无声地做嘴型。 “好不好嘛?” 赵胤喉头微硬,眸底凉气渐收,火苗仿佛从脚底滋生,一寸寸灼痛肺腑。 “看你表现。” …… 东定侯与明光郡主的大婚之喜,轰动了整个京城。 皇帝亲临,太子赐喜,文武百官能到的都到了,到不了的也都托人送上了贺礼。如今三日过去,从鼓楼街到无乩馆的路上,时雍透过帘帷,依旧能看到成婚那日没有机会看到的街景。 临街摆设的摊位都已关张,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干净的街道上悬挂的大红喜幔,与硕大的“囍”字,保持着原样,与时雍以前见到的街面截然不同。 大婚那日全城出动,万人空巷的盛景,京师百姓津津乐道。可是,那会儿坐在花轿里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时雍,神思恍惚,如同一个被支配的木偶,却是唯一一个没能看到婚礼盛况的人。 “可惜。” 马车在无乩馆前停下,她看着大门口的张灯结彩,不无遗憾。 赵胤瞥过来,“何事?” 时雍回神,抬了抬眉梢,“可惜我没能参加乌婵的婚礼,也没能参加自己的。” 赵胤眉头微蹙,考量般凝视她片刻,凉凉一笑,没有多言。 马车徐徐驶入无乩馆,等停下时,赵胤伸手相扶。 “我抱你?” “不必。” “能走?” 休息这半日,时雍已经恢复了很多。早上出门时被无乩馆无数双微妙的眼睛支配的恐惧,她不想再尝试,莞尔一笑。 “当然。” 她踏过马车的杌子,脚刚落地,便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吆喝。 “太子殿下驾到——” 赵云圳来了? 赵胤登时沉下脸来,时雍抬头,看着他不太愉悦的脸色,当即就快活起来。 “侯爷,还不去迎接?” 无乩馆门口,寂静无声。 赵胤带着众人,给赵云圳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 赵云圳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带着小丙和小太监福宝,走到赵胤和时雍面前,双手负在身后,双眼扫了一眼众人。 “免礼。” 赵胤抬头,“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何要事?” 赵云圳最不喜他同自己客气,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直接驳斥赵胤的话,只淡淡地道:“人多眼杂,东定侯且借步一叙。” 赵胤面无表情地让到一侧,摆袖恭迎,“殿下,请。” 赵云圳挺直腰背,从他面前走过,路过时雍时,眼一斜,朝时雍眨了个眼,然后便一本正经地走了过去。 呵!人小鬼大。 时雍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再回头,发现赵胤黑着脸,她又是一笑,叹息着说得欣慰。 “太子殿下的个头窜得好快。我记得去玉堂庵的时候,他身量才到你腋下,这都过肩了?再长两三年,说不得都要与你一般高了呢。嗯,是个俊俏的小少年了!” 赵胤一声不吭,加快了脚步。 时雍没得到回应,说得没趣,遂急步跟上。 花厅里摆满了茶点,因为赵云圳喜欢,时雍又让娴衣把从宋家拿回来的糕点装了上来,伺候这位太子爷。 赵胤陪坐在侧,屏退了众人,只问赵云圳。 “殿下有何要事?” 赵云圳眉头微抬,察觉到自己不受阿胤叔的欢迎,也不在意,略一思索便侧过眸去,“福宝。” 小太监应了一声,“是。” 接着,便托着一个檀木盒子,交到赵云圳面前。 “殿下。” 赵云圳目光微扫,打开檀木盒子,从中取出一个琉璃药膏递给时雍。 “给你的,拿着。” 时雍微微有些诧异,看了赵胤一眼,起身接过,“这是什么?” 赵云圳斜眼看她,一副她没见识的样子,“红浅玉颜膏,宫中御药。” 赵胤脸色微变,眉目生凉。时雍没注意看的表情,拿膏药凑到鼻头闻了闻,以为是什么护肤的药膏,笑着纳入袖中,“谢过殿下。就是这也太少了,能擦几日?” 赵云圳想了想,回头问福宝。 “你为何只偷一个?” 偷? 时雍再次诧异。 却听福宝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提醒赵云圳注意言辞。 赵云圳却无所谓地说道:“怕什么?本宫还用不得一盒药膏了?” 时雍愈发生出了好奇心,又将袖中药膏拿出来。 “这是什么神药,如此金贵,堂堂太子,居然要偷?” 赵云圳想了想,似乎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只是一本正经地道:“父皇宠幸后宫,就会赐下此物,想来是好东西,你也是新婚,本宫便寻思,你定然也用得着……” “咳咳!” 赵胤重重一咳,仿佛吸了口气,才敛住表情,示意时雍赶紧将药膏收起来,然后责怪地目光看着小丙。 “你怎么看着殿下的,恁地胡闹?” 小丙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赵云圳不服气,“我怎地就胡闹了?我还不是为了阿拾好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不懂得怜香惜玉。” 章节目录 第747章 铁打的赵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与赵胤太熟了,又时常对他察言观色,更比旁人了解几分。成婚那日,他就看出赵胤平静的神色下那些不为人知的隐隐不快。那会子赵云圳就很生气,差一点就要当场质问,结果被赵炔拎回宫了。 好不容易憋了三天,这不就打上门来了么? “阿胤叔,你好生不讲道理!” 赵云圳是个令人头痛的小孩,也是赵胤难得的小克星。 他眉头微蹙,淡淡叹气,“殿下若无要事,早些回宫吧。小丙……” “谁说本宫没有要事。”赵云圳哼声,两只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瞪着他,“本宫事情大了。” “……” “你不等我长大,便求娶了我心爱的女子,说好要好好待他,又背信弃义,是以为没有人替她撑腰了么?” “……” 时雍差点笑出声,赵胤却冷下脸,站了起来。 “小丙,是谁允许太子出宫的?” 小丙瞥了一眼气咻咻的小太子爷,吭哧吭哧地道:“是,是太子殿下自己。” 赵云圳手负在背后,“本宫堂堂储君,长着双脚,还走不得路么?” 赵胤回头,“朱九!” 不用猜,时雍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看赵云圳明显瑟缩了一下,知道他骨子里还是惧怕赵胤,赶紧伸手拦住赵胤的胳膊,又朝谢放摆了摆头,笑道: “再怎样,也等太子殿下吃了这些糕点吧?” 她澄澈的双眼,带着笑,却仿佛在控诉他的不近人情。 赵胤静默。 慢慢的,他坐了回去,一声不发。 赵云圳高兴起来,指挥小丙让他的椅子往时雍这边抬近一些,不管赵胤什么表情,喜逐颜开地同时雍说起话来。 小家伙在宫里憋得久了,天天学着大人的模样,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刻,就像八辈子没开心过似的,欢声笑语。时雍不时拿糕点投喂他,不论他说什么,都赞扬,夸奖,听得赵云圳双眼湿漉漉的,快活极了。 赵胤像个泥塑的木雕,一动不动。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赵云圳才吃饱喝足,在赵胤冰冷的目光盯视中,再找不出什么理由逗留下来,终是不得不离开了。 临上马车前,他还在朝时雍递眼色。 “若是有人欺负你,记得找我告状。” 时雍哭笑不得。 就像找他告状就有用似的。 再是当朝太子,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还没到执掌天下,翻云覆雨的地步。 “恭送殿下。” 马车徐徐离去。 时雍松口气,觉得腰背有些酸涩,撑着后腰就转身叫娴衣备轿。 从前院到后宅,距离很远,无乩馆府邸占地极大,平常她还有闲心慢慢走,今儿这两条腿实在伺候不起。 赵胤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回到院中,时雍倒在罗汉榻的软垫上,将枕头塞在腰后,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赵胤让娴衣端了温水进来,仔仔细细地洗净了手,又回头叫娴衣备水,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时雍面前。 “去。洗洗。” 时雍怔了怔,讶异地看他。 “不是吧?这么禽兽?我都这样了,侯爷还有兴致……你是铁打的不成?” 赵胤眉头微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洗完擦药。太子恩赐,不必浪费。” 擦药? 时雍眼中一凝,微微笑了起来:“就不必劳驾侯爷了吧?我自己又不是没有双手。” 赵胤轻哼,扬起的唇角略带一丝嘲弄,听入耳朵却有如沐春风之感。 “你知浅红玉颜膏,是何用处?” 时雍想到赵云圳的话,突然意识到什么,“不是擦脸的么?” 赵胤弯下腰来,盯着她腾然生起两团红粉的小脸,“擦脸之用,为何会在帝王临幸后妃后赐下?” 时雍看着他的表情,已经猜到这药的“妙处”,但不敢直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以示天家恩宠?” 赵胤一怔,嘴角噙着笑,慢慢直起身来。 “此言,倒也不错。” 又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 “拿来。” 时雍低头看着这双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似乎还带着他净手时的淡淡幽香,而他的眼,他的声音,就像有魔力一样,蛊惑着她。 药膏放到赵胤的掌心里,他没有吭声。 温热的浴汤很快备好,呈了上来。 时雍身子不便,又不想叫丫头帮忙,当然,她也不肯让赵胤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这就像两军开战,被敌军打败后,还要出示伤痕让对方评头论足一般,太没自尊。 她咬着牙,若无其事地去到净房,将身子擦洗干净,又穿好衣服出来,淡淡地笑着躺在榻上,一副老佛爷的慵懒模样。 “来吧,小胤子。” 赵胤:…… 他淡淡瞥了时雍一眼,不说话,就像有洁癖似的,再次净手,擦拭干净,然后坐在时雍的面前,一丝不苟地帮她擦药,态度正经,仔仔细细,并无半分猥亵之意。时雍也不吭声,就那么斜躺着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忍耐着。 忍耐着—— 海棠春艳,肌香骨秀,娇生生,粉嫩嫩…… 这分明是一副旖旎之景,赵胤却正经得叫人绝望。 时雍甚至怀疑前三天那头不知疲惫吃人不吐骨头的野狼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侯爷!” 她有些受不得了,在他指间拨弄下,呼吸都有些吃紧,不得不找一点话题转移注意力。 “你老实告诉我,阻止我去良医堂,是不是还有存了别的心思?” 赵胤头也不抬,“看来,你胃疾痊愈了。” 时雍被噎住,暗咬牙槽,看他半晌,又是一笑。 “行吧,势单力薄,斗不过你,我服输。侯爷也给我一句准话,接下来要怎么着?” 赵胤徐徐抬头,冷冷道:“爷说了,你不作妖,既往不咎。” 时雍沉默着抿了抿唇,“那燕穆三人呢?侯爷要如何处理?” 赵胤放下药膏,慢慢直起身,云淡风轻地转过去继续净手,语气也平静得寻不出半分起伏。 “他们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时雍:“我?” 赵胤转头,目光幽暗。 “伺候好本座,或要免死。” 伺候他? 时雍看了看正在洗手的他,再看看躺在榻上的自己,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好似,她不仅没伺候他,反而叫他又伺候了一回? 完了! 她一个激灵,刚想从榻上起身,外面便传来谢放的声音。 “爷,急事禀报。” 赵胤一顿,朝时雍看了一眼。 “书房候着。” “是。” 时雍听出谢放声音里的焦急,隐隐觉得或是与良医堂的事情有关,因为谢放方才被赵胤派去知会诸道子,定有消息传回。 奈何,赵胤眼下分明对她有了防备,即便有什么要事,也不肯让她参与的样子。 这分明就是要把她藏于深宅, 不理世事,也就再不会做出他嘴里的“作妖”之事了。 看着赵胤对镜整装,时雍唇角浮上笑意,慢慢走到赵胤的背后,双臂爬到他腰间,“我要去。” 赵胤低头,解开她手。 “不是累了?歇着。” “侯爷没有契约精神。”时雍不高兴了,见他转身要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死死攥在掌心里,“我要去。” “……” 赵胤抽手,时雍拽住不放。 他再抬手臂,时雍干脆顺上去缠住他。 赵胤一身锦绣袍服,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眼帘便垂落下来。 “时雍!” “在呢。” “放手!” “不呢。” 赵胤尽量把声音压低,“你到底要干什么?” “夫唱妇随。” “你——” 赵胤眼眶都红了起来,眸底隐隐生怒,如刀子般肃冷,时雍却笑得眉眼弯弯,抬起下巴,在他下颌轻轻一吻。 “生气么?想杀了我?” 她闭上眼睛,将修长的脖子递到赵胤的面前。 “动手。” “……” 赵胤身子僵硬,目光波光浮动,幽暗难辩。 时雍再度睁开眼,抬头看他,“与其把我关在男人的后宅里虚度光阴,度日如年,不如早死早投胎。” 赵胤微微皱眉,却聚不起胸膛里的那口怒气,慢慢出声。 “松手。” “带我?” “下不为例!” 说罢,他冷冷扳开时雍的手指,大步出门。 章节目录 第748章 药石无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就这片刻功夫,谢放已在书房里焦灼的走来走去。 在时雍的印象里,他是个沉稳老练,不会轻易流露情绪的人,这着急的模样实在少见。 书房门口,时雍和赵胤不约而同的顿了顿,放慢脚步。 “爷--”谢放扭头,看到时雍也跟在赵胤后面,略微意外,但既然爷带她来了,自然就不用再避讳。 谢放将二位主子迎进来,示意朱九在门外看着,这才合上房门,神情严肃地道:“褚老让属下赶紧回府禀报侯爷,此症,恐是时疫……褚老说,此疫病症复杂,反复难治,若不采用一些手段,怕会继续蔓延。” 时疫,便是瘟疫,致死率很高。 在没有现代医学的古代,时人谈疫色变。 谢放所言的“采用一些手段”,便是指的时下阻止时疫蔓延最有用的办法,官府强制性区域隔离。 褚道子医术了得,这么严重的话他不会乱说。 自从投靠赵胤,他随同回京以后,这是第一次接受任务,想必会更为慎重。 赵胤与时雍对视一眼,很快做出反应。 一面差人去御药局找太医院吏目前往核查,一面派兵将沈氏茶行和良医堂所在区域封锁戒严,准进不准出。 然后,他吩咐谢放备马。 “本座要入宫。” 京师发生瘟疫,不论是否蔓延,势必要尽快禀报朝廷,让皇帝知晓示下,同时,知会宫中采取措施。 时疫猛如火,速度自然越快越好。 看他转身便走,时雍紧跟两步。 “侯爷,沈氏夫妇最初就是由我诊治的,我要亲自去看看。” 赵胤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时雍眉心蹙得紧紧,“不论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时疫当头,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担当此责。你我搁置恩怨,共同御敌。可好?” 赵胤面部表情很是复杂,犹豫的须臾间,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在时雍的脸上看出个大窟窿来。 最终,他点了点头。 “娴衣跟着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本座一应满足。” 时雍勾了勾唇,“你我夫妻一体,我不会跟侯爷客气的。” 赵胤目光微微一暗,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快马加鞭地入宫去了,而时雍没有那么着急出发,返回赵胤的书房里,就着笔墨画出一个口罩的形状,再详细将结构讲解给娴衣,吩咐她去城里的几个制衣铺,按她的要求,批量赶制出简易的口罩。 当然,暂时先记在侯府的账上,待回头再来计算。 这种口罩当然比不得后世的医用口罩,但是有胜于无。尤其他们这些医者,每日与病患打交道,最易染病。 时雍有一种预感,这瘟疫不会只传染上沈家几口,只不过病程发展较慢,一般人家舍不得到良医堂来抓药问诊,随便吃点赤脚大夫的药,或者干脆硬杠罢了。 更让她觉得恐慌的是,当日在良医堂,她为沈家夫妇诊病时,因为二人的病况与当初米市街米家极为相似,让她误认为与当初吕家一样,后来几天没有再听到良医堂有消息,还以为二人已然痊愈,恰好忙着大婚,接着又发生了燕穆的事情,她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然,她当时也叮嘱了孙国栋做好防护和隔离,不可让沈家夫妇的家属接触到病人。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以时下的防护措施,有效率能有多少? 再有这疫情来势汹汹,刚好发生在她和赵胤的大婚之时,他们婚礼那天,大街小巷观礼之人不知凡几,宋家、侯府的宾客也是人满为患,王侯公爵,文武百官倾巢出动,就连宫里的皇帝太子都出席了婚礼-- 时雍后背隐隐发凉。 若是人群里混入了感染者,后果不堪设想。 这就像一个预谋。 不仅仅是针对她和赵胤来的,而是针对大晏朝廷,甚至,是大晏整个国家。 病毒的浸透有时候比兵马侵犯更为隐秘可怕,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若当真是人为,其心可诛! 时雍想到了天神殿那个邪君,以及他那些恐怖的毒药培养皿,还有那些至今还封存在锦衣卫衙门里的毒药瓶,头皮都麻了起来。 赵胤不许她单独外出,在等娴衣的时候,时雍手写了三封书信,分别差人传给公主府、鼓楼宋家、和天寿山皇陵的甲一。 时疫的事情,官府尚未宣布,无乩馆也是人多嘴杂,时雍不敢抢在赵胤之前四处乱说,引来人心惶惶,酿出大祸。但是在三封家信里,她为了让他们重视,特地注明“恐有时疫”四个字。 然后,细致地叮嘱陈岚不外出,不见客,贴身丫头小蛮四人,但凡取食要净手,与人保持距离。而给宋家的信里,她又另外叮嘱王氏立马关张店铺,暂时不要与外人接触,对于在衙门里当差的宋长贵,时雍更是直接,让他这些日子先住在衙门的居所,不要回家。 事无巨细,她一一交代。 不过,给甲一的信,就简单了许多。甲一那样的老油子,这些必要的叮嘱都不必要。时雍之所以在给宋家和公主府后,又顺带写一封书信给他,完全是礼节性的。 时雍刚刚差人将信送出去,娴衣就已经回来了,还拿了一匹时雍要的粗棉布。 这是时雍能想到的过滤介质最好的布料了,她二话不说指挥娴衣裁成小块,再简单地剪出两个可以悬挂在耳朵上的布条,然后用烧酒喷洒表面,待稍稍透干,带着上了马车,直奔良医堂。 马车进入水洗巷,街口已经有官兵严阵以待地戒严。道路限制通行,时雍头戴帷帽,面有布罩,官兵本不肯放行,后来还是她出示了赵胤的令牌,又自报家门,这才来了个头目,放了马车进去了。 往常热闹的街道,此时冷冷清清。 许是嗅到了风声,一看到官兵到来,胆小怕事的人家便已关门封户,但也有不怕事的人,探头探脑出来打听情况,然后被官兵吼回去。 良医堂里散发着浓浓的药水味。 孙国栋告诉时雍,药堂每日按她说的方子喷洒药剂消毒,尚无大碍。但是,这些天,先后有三个伙计有低热头痛,面颈潮红的症候,开始以为是深秋换季,偶感风寒,便自行吃了些汤药丸子,方才褚道子一来,便将三人单独隔离在了杂物房里。 而最早发病的沈氏夫妇,昏迷不醒,药石无用,俨然已是等着落气了—— 章节目录 第749章 时疫爆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让娴衣给孙国栋和伙计们都发了一个“简易口罩”,这才匆匆进入内间。 孙正业是一个拥有后现代医疗意识的好大夫,放眼整个京师,良医堂也是唯一一个具有隔离措施的医馆。 但面对大疫,这远远不够。 时雍进去的时候,一个妇人抱着个小孩儿在嘤嘤哭啼。 孙国栋介绍,这就是沈家夫妇的儿媳妇钱氏和孙子。 时雍点了点头,看向窗边医案前的褚道子。 “师父,我来了。” 褚道子仍然是那一身黑色罩袍,整个面部被黑布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像个老怪物似的。他正坐在医案前翻阅书籍,听到时雍的声音才从沉思中抬头,看她一眼,颇为意外。 “你怎地来了?” 时雍道:“师父在这,我不能不来。” 其实,褚道子想问的是,赵胤怎么舍得她出来冒这样的风险,但是看时雍转头就走向了哭啼的钱氏母子,他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时雍探了探这母子二人的脉息,又示意他们抬头,张嘴,吐舌,观察了一下情况,发现母子二人面颈部潮红肿胀,牙龈充血,眼泛血丝,她自诉的早期症状与风寒发烧也差不了多少,瞧不出是什么疫症,但与她所知的任何一种瘟疫都不同。 她心下更加确信,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小娘子,快别哭了。我问你几句话。” 时雍示意这小娘子先止住哭,然后坐在她三尺外,开始盘问。 “你公公婆婆,最初可是如你一样的症状?” 那女子抱紧孩子,朝时雍看来,那双眼里红得仿若滴血一般,隐隐泛着泪光,可怜中又带了几分羞愧。 “公婆平素住在茶铺,而我与孩子都住在老宅里……那些日子,我甚为忙碌,没去茶铺向公婆请安,连公婆染疾,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只有我家小儿……”小娘子看了看怀里的幼子,饮泣道:“我家小儿会随了祖母过去瞧瞧。” 也就是说,钱氏不知道沈家夫妇最初的症候。 而钱氏之所以会染病,是她的孩子和沈家老爷子夫妇去茶铺感染上的。 这与当初沈家娘子说的话大体一致。 时雍问道:“你家几口人?” 钱氏道:“祖父母健在,我们没有分家。三房人,上上下下共有二十余口……” 时雍皱眉,“你夫婿在何处?可有不适?” 钱氏道:“我夫君在京畿大营当差,休沐才回……” 时雍刚松一口气。 便又听到她道:“侯爷成婚那日,他奉命回京值守,匆匆回家一趟,留宿一夜,次日一大早就回营去了。” 时雍心里微微一凉。 “你呢?这些日子,你都去过何地?与何人有过接触?” 钱氏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能接触什么人?平常来往的,除了两个妯娌,和几个闺中好友,便无他人了。” 时雍想了想,又道:“东定侯大婚,你没去瞧热闹吗?” 钱氏眼泪汪汪地点点头,“去了。和我两个妯娌同去的,那日人多,天气炎热,挤得我一身热汗,回来便略感不适,我还以为是凉了汗,这才头痛胸闷……” 时雍的头也痛了。 听这小娘子的说法,她那日已经有了发病的症候,却在大婚的观礼人群里挤挤攘攘,还与她的妯娌,或是别的什么七大姑八大姨说过话,甚至口沫横飞地议论过她的婚礼。 “阿拾--” 褚道子的声音打断了时雍的思绪。 “你过来一下。” 他走去了医堂。 孙国栋识趣的没有跟上去。 时雍略微迟疑,示意孙国栋安抚钱氏母子二人,起身走出去。 “师父,可有发现?” 褚道子的脸隐在罩袍里,但时雍仍然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出了他的凝重。 “这不是寻常时疫,是人为之毒。” 师徒二人判断一致。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望了褚道子一眼,“师父可听说过京师米市街的吕家一事?” 虽是邪君作恶,可从邪君对狼头刺的渗透来说,时雍觉得褚道子不可能对此没有耳闻。 果然,褚道子点头。 “除去吕家,还有死在大帽胡同的三名狼头刺探子。” 时雍心惊,“原来师父都知情?” 褚道子平静地看着她,没有隐瞒,“事发时,我受半山之命,来过京师。” 那个时候,他尚在玉堂庵做狼头刺的暗探,甚至是狼头刺安插在大晏的级别很高的头目,知道这些事情不奇怪。 时雍问:“师父认为,与狼头刺有没有干系?” 褚道子摇头,时雍正要追问他为何这么肯定,就听褚道子道:“很难判断。但不论是谁,此番定有后手。” 时雍点点头,“那师父,此症可有解法?” 褚道子的眼神突然便幽淡了下来。 “在你来前,我查阅了孙老留下的时疫典籍,并无发现。而为师的医术,重不在此--” 就时雍的了解,褚道子更擅长的是外科骨伤科和经络疾病等,其他病症虽然不能说他不懂,但遇上这么复杂的病毒,想必一时也是没有办法。 “为今之计,唯有封锁。不让病势扩大。” 时雍赞同他的想法,同时敬佩他有这种前瞻性的建议。 但是,她还是不得不做出最悲观的预想。 “我们可能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我方才仔细询问了沈家的小娘子,她那日曾去我与侯爷的大婚观礼,这些日子,也府中妯娌也多有来往,还成与夫婿一聚。他的夫婿,在京畿大营服役……” 褚道子对时疫虽有前瞻性,但还没有像时雍一般,会想到去追溯病人的行踪轨迹和接触人群。这么一听,他脊背都凉了起来。 “你是说,此病其实早已在百姓中流传起来?甚至,已经渗透入了京畿大营。” 时雍默默点头。 坏消息来得很快。 果然,如时雍所想。 赵胤在入宫面圣之后,很快与赵炔合计出了应对之法,而他首先做的,除了封锁染疫区域外,便是调查城中遗漏病人。 这一查,除了良医堂,城中多处发现有类似症状的百姓,更令人错愕的是,隶属太医院的惠民药局,早前就已经接到了相关病患的禀报,还派了太医亲自查验,甚至将患者转入惠民药局诊治。 因为有上次明光郡主“巧方治病”的前例,惠民药局的吏目和太医们,依葫芦画瓢,按时雍当初下的方子,以“败血之症”来治,还在调查百姓的饮食习惯是否改变,并没有引起其他方面的重视,更没有把它当成瘟疫。 然而,这怪病巧就巧在,它只是伪装成那个样子,发病初期如同风寒,再深入病程便疑似败血症,而真正的病毒本身与这些病症毫无关系。 帝王旨下,九城紧闭。 京城暴发时疫的消息不胫而走。 黄昏时分,魏骁龙单骑闯城,高声呐喊要面见赵胤。 “神机营多名将士染病,医官说,或与京师疫情有关。” 章节目录 第750章 大疫纪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深秋天凉,大地乌沉沉一片。 既无风雨也无晴,压抑。 赵胤是隔着一道帘子,一丈开外的距离与魏骁龙见面的。 看着雪白的垂帘,魏骁龙堂堂七尺儿郎,说到营中疫情眼圈泛红,几近落泪。全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眼睁睁看着他们倒下,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分磨人。 “若是敌人来犯,末将有长矛大刀,大可拼死一战,可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大都督,眼下当如何是好……” 赵胤没有马上回答他,一只手紧紧攥着椅子扶手,沉思了片刻,说道: “循旧例,染疫者先行隔押,派医官看护,不可与之相近。” 魏骁龙喉头发紧,“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赵胤道:“太医院正在问病研方,但有法子,便会传达军中,魏将军请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大都督让末将如何能安下心来?” 魏骁龙语气里几乎都是喷着火的,心中焦急可想而知,但赵胤的声音仍是平静模样,“魏将军。大疫当前,主帅若不能平心静气,军中岂不大乱?一旦激起兵变,猛于疫情。” “大都督……”魏骁龙又是一阵哽咽。 赵胤闭眼,“骁龙,国运艰难,你我兄弟当携手共渡难关。当务之急,稳定军心,是重中之重。” 魏骁龙鼻子微微一酸,突然抱拳,“末将领命!” 在魏骁龙返回大营的时候,赵胤赠送了他两匹粗棉布,便将时雍做出来给府中丫头的“口罩”拿出几个,让他们依样画葫芦,自行裁剪使用。 这都是时雍离府前的交代。 两匹粗棉布,对神机营自是不够,魏骁龙离去前,又自行去布店买了几匹,用马儿驼了出城。 …… 一个又一个消息传入锦衣卫衙门。 禀报疫情、求助、要物资,要医官,络绎不绝。 而此刻的京师,已然是被愁云惨雾笼罩,整个大晏朝廷对突如其来的疫情都有些措手不及。 在整个人类历史长河中,大疫次数并不少见,而每次出现都是死伤者极众。故而,瘟疫与战争并例为灾难之最。 在赵胤的面前,是今日他从宫中带回的一本大疫纪要。 跨越两千多年历史,每次大疫,在纪要里只剩下寥寥几笔,却是人类传承之痛。 “天奉三年,丙子,二月大疫,士卒死于疾疫者十有六七。” “地皇三年,壬午,大疾疫,死者且半。 “建武十四年,戊戌,会稽因大疫而死者万数。” “延熹五年,壬寅,军中大疫,死者十有三四。” “建宁二年,己酉年,疫气流行,死者极众。” “建安元年,丙子年,南阳自此连年疾疫,不到十年之间,张仲景宗族两百余口,死者竟达三分之二,摘自《伤寒杂病论·序》。” “黄初四年,癸卯年,三月,宛许大疫,死者万数。” “咸宁元年,乙未年,十一月,大疫,京都死者十万人。 “太元元年,丙子年,冬,大疫,延至明年五月,多绝户者。” “嘉定二年,己巳年,夏,都民疫,死去甚众,淮民流江南者,饥与暑并,多疫死。” “……” 大疫死亡人数,大多以“死者不可计数”一概而过,“灭门,绝户”的描述更是比比皆有。 而自大晏朝以来,有史记载的疫情有两次。 一次是洪泰元年,战事连年,就一句话“曲阳大疫,二月至十月,人牛多毙,疫死无数。” 另一次是建章二年,仍是发生在战事,当时还是晋王的永禄帝领兵南下靖难,遇大疫。纪要里,也只有一句话,“武邑瘟疫,晋军有染,疫死者五千余人,流民数万。” 这算是近代有清晰记录的疫情了。 赵胤翻阅旧典,找到的最重要也最有用的一份档案,便是在建章二年的这次疫情里,由永禄爷亲自抄录的《晋军战时医疗保障应急预案》,在这份档案里,有对疫病的防治相关,但由于当年的武邑疫情并没有扩大,又发生在战争年代,许多资料已是不齐。 可惜。 赵胤揉着额头,颅中隐隐作痛。 …… 良医堂。 时雍、褚道子、孙国栋,还有从太医院赶来的两个吏目和太医,在商议了两个时辰后,共议了应急的药方,含喷洒消毒和内服之用。 就在汤药出锅前的一个小时,最先发病的沈家夫妇便与世长辞。 同在良医堂的沈家儿媳钱氏抱着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但没被允许去送公婆最后一程,也没有人告诉她,她正在京畿大营服役的丈夫,也已染疫,被隔离至军中。老夫妇俩的尸身用他们之前使用的棉被裹了,由官兵抬到了城外的一处坟地,就地掩埋。 下葬时,沈家亲眷也没有一人出现。 为了将来亲眷认领尸骨,官府在旁边竖上一块木牌了事。 此事按下不表,只说时雍,等药方审定,并带着娴衣告辞离去。 “师父,这里有劳你。注意休息。” 褚道子看着她,点点头,欲言又止,“公主府上,可有医官关照?” 时雍知道她担心陈岚,勉强笑了一下,“没有。不过,还有比我娘更好的医官吗?” 褚道子道:“那不同。医者未必都能自医,更何况,此乃时疫……” 时雍道:“我已去信,叫我娘好生防备,不可外出。她晓得个中厉害,倒是师父你……” 褚道子摆摆手,说得平静。 “我有什么紧要的?孤家寡人,一辈子醉心医理,便是由此染病至死,也是死得其所,并无遗憾。” “师父!” 时雍不赞同他这么说自己,但是想想,身为大夫,治病救人而死,其实也是最高荣誉,她同褚道子又何尝不是一样? “好。你我师徒共渡难关。” 褚道子嗯声,“去吧,仔细点。” “明白。” 看时雍掉头就要走,孙国栋眉头都揪到了一处,良医堂今儿又收治了几个病患,看到这么多染疫之人,他焦虑得头发都白了许多,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是写着“完了”两个字,甚至觉得若是祖父再熬上一年,这次疫情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而时雍,就是他此刻的救命稻草。 “师姑……” 孙国栋跟在她的后面,“你要去哪里?何时再来?” 时雍看他一眼,急急上车,“我还有事。” 孙国栋苦着脸道:“这些人,师姑就不救了么?” 时雍脚步微微一顿,“这里有你们,我要去做的事,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孙国栋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时雍也没有时间跟他解释。 这个点儿,已是夜深人静了,离发现疫情过去了几个时辰,时间就是生命,她耽搁不得。 回到无乩馆,在门房一问,赵胤尚未回府,时雍立马和娴衣调转马头,直奔锦衣卫衙门。 在门口,她就被挡了驾。 守卫告诉他,大都督正与几位大人商议要事,大疫当前,锦衣卫不许任何人进入。 娴衣问:“夫人也不能进吗?” 今儿出门的时候,时雍为了方便,穿着男装束带,脸又戴了个面罩,守卫经娴衣提醒,这才认出她来。 可惜,他仍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大都督说,天王老子也不行。” 娴衣:“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你不去通传怎知大都督不肯见……” 时雍猛地挡住她的手臂,看着那个守卫。 “我们在这等。不进去,烦请知会大都督,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他会见我的,去吧。” 防疫要求,一视同仁,时雍没有异议,但是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没有赵胤的许可,或说是协助,根本就成不了事。她必须见到赵胤。 而且,这事越快越好。 守卫踌躇着看她,似乎不肯。 恰在这时,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盛大人。” 时雍看到是盛章,松了口气,拔高嗓子道:“能不能请你帮我告诉赵胤,我要见他。立刻,马上。” 她内心太着急了,脑子里全是防疫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尊卑和礼数的想法。 不管是盛章,还是守卫,听到她几乎直白的称呼和表述,都愣了愣。 但盛章与她熟识许多,迟疑一下,示意守卫开门,将时雍和娴衣迎到衙门的一个小偏厅里,倒好热茶奉上,“郡主稍候,大都督正与张院判等人拟定大疫章程,结束便会来见你。” 一听这个,时雍更急了,屁股就像长了疖子似的,根本坐不住。 “你告诉他,我有章程,现成的,科学的……相信我。” 什么是科学,盛章不懂,可是她看出来了时雍眼里的急切。 这个郡主是有本事的,盛章明白,看她说得紧张,他没再犹豫,点点头,出去了。 不到片刻,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次来的人,除了盛章,还有赵胤和张院判,以及时雍完全不认识的几个官员。 章节目录 第751章 还可治我(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群人,就是目前光启帝示下,指挥疫情的核心官员了。 时雍看他们每人戴了个口罩,微微意外,再与赵胤对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这口罩的由来。 “侯爷……” 时雍刚要行礼,就被赵胤阻止。 “大疫当前,虚礼免了。你说你有现成的章程?”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时雍,目光充满了希冀。 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每逢瘟疫,对朝廷,对百姓都是灭顶之灾,更是病毒对人类的降维打击,时雍看着眼前这些人目光里的焦灼,知道他们为了阻止疫情,已然殚精竭虑。 可是,哪怕是拥有了现代医学的后世,应对疫情也是艰难万分,这不是他们几个努力就有用的。 “是,我有一套完善合用的防疫措施。侯爷,请差人来,笔墨记录。” 对赵胤和这些官员来说,防疫章程也是借鉴历史上使用的措施,再进行一些完善。而时雍要说的章程,方向是一致的。 唯有不同,是她有着后世总结而来的数千年经验,又是经历过后世疫情而来的医者,会比他们想的更细致,更有条理,更高效。 不过,古今条件不同,防疫方法不可生搬硬套,直接拿来是无法直接使用的。后世拥有的医疗条件,这里没有。但综合考量,此时的大晏朝也有一个优点——在锦衣卫多年的“铁拳”制服下,朝廷的行政制约力度,比后世更强、更有力。民怕官,惧官,官府说一不二。 而事实上,在没有特效药物治疗疫症的情况下,物理防疫其实才是最有效的防治办法。 在来锦衣卫衙门的路上,时雍已然再三思量过,哪些办法可以用,哪些恶习必须屏弃。因此,众人问来,她心头有数,条件极为清晰。 “第一,隔离制度。这一点,侯爷和各位大人反应十分迅速,我代表京师百姓感谢你们。但是,尚有不足。隔离的目的,是为阻碍疫情蔓延,就是说把疫症圈起来。因此,除了隔离病人和戒严染病区域以外,对接触过病人的这一部分高危易发人群,也要实施隔离观察。” “二、迅速建立疫医馆。趁疫情尚未大暴发,可先行征用空宅或是寺庙等场所,哪怕简陋搭建的窝棚都行,一定要有单独的、专用的、以治疗疫症为主的医馆,与民居和别的医馆分开。” “三、建立临时的防疫站或是熏蒸站,对京城全面消杀。同时,清理‘路侧’(公厕)、阴沟等易藏污纳垢之处。疫症乃是外邪入侵所致,邪之即除,疫将何存?” “四、招募志愿者。这些人可以在京城各坊间协助官府管治疫区民众,为隔离的病人或民众派发饮食和药物,听候朝廷差谴,直达民情……” 听到这里,一个官员突然皱眉,打了个岔。 “郡主前三点,下官尚能领会,只是这个……什么招募志愿者,下官以为大可不必。一是另行招募志愿者,又须花费大笔银钱,以付工食,于朝廷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二是朝廷不缺士兵,这些事情,大可交由朝廷官兵来做,能省则省吧。” “大人此言差矣。” 时雍微微一笑,看着他认真探讨的样子,并非诚心为难她,也就更为仔细地向他们讲解为何要“招募志愿者”了。 “所谓志愿者,意在'志愿'二字,由诚心为国为民效力的年轻体壮者担任。朝廷倒也不用支付他们工食,想来也会有人愿意。那为何又不能由朝廷的士兵担任呢?我考虑的主要有两点因素。 一是,志愿者出自民众,一般从本坊中选取,熟识本坊地形、人员,上报朝廷,下达居民,便于行事。二是,我们要招募的志愿者,不是目不识丁的人,而是要通晓算术初通文墨的文人。他们还肩负着一个责任,统计、记录,或如实汇报。据我了解,军中将士,大多目不识丁不会算术,只怕办起事来会事倍功半。更何况,军队是国之重器,国之保障,疫情一旦发展下去,保不准会有外敌侵犯,‘趁你病,要你命’,保障士兵健康,不与疫区接触,更为妥当。” 时雍说得头头是道。 众人视线齐齐落在她脸上。 虽说明光郡主素有才名,但这几位大人尚是首次与她接触,闻之,不由大为震惊。 唯有赵胤,最为淡然。 “继续。”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声音清朗的说道。 “五、编写防疫手册。号召民众,与人言,一丈远,与人聚,要取消。开窗通风,居所消杀。勤洗手,不外出,不聚集,不传谣。手册印刷好后,除了派发京师,还可向各府、州、县推广,防患于未然,有备无患。” “六、建立战时防疫总指挥部,任用各级防疫官员,专款专用。由上至下,层层把控,保障民众的衣、食、住行,也便于追责。这些细则,侯爷会比我更懂得怎么安排,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七、由太医院挂帅,将各医馆、医士、郎中、大夫,统一调配管理,研制对症之药,建立医疗保障体系,统计数据并备档以便查阅。” “八、减摊派免赋税。要调动全民抗疫的热情与决心,必须许民以利,体恤民情,要心怀恻隐之心,不能简单粗暴的一封了之,陷民众于水深火热。” “九,抓典型。防疫做得好的提拔任用,那些尸位素餐,吃粮不管事的家伙,该罢免的罢免,该降罪的降罪,决不可手软。这个时候,团结百姓的是首要任务,要让百姓看到朝廷的抗疫决心。民心齐,把山移,防疫不仅仅是官府的事,更是百姓的事,若是不能得到百姓的的充分理解和支持,这场战,必输无疑。” 接下去的时间,时雍一口气,将整个防疫体系一层层剥开,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大到官员的任用和防疫的指挥,小到民众的消杀,饮食,口罩的使用……方方面面的管理和调配,盖含药品的取用等各个方面的细化方案。各行各责,无一疏漏之处,结构齐整,体系完善。而这些事情,有一些是赵胤与官员们方才已经商议到的地方,有一些是新鲜的点子,虽是时雍的“拿来主义”,但是对目前的大晏朝廷来说,无异于一剂良方。 在场的官员,全是站在大晏朝廷金字塔上方的人物,并非庸碌之辈,他们都是有见识和学识的人,时雍的话也说得通俗易懂,并不会很难理解。 待她说完,负责记录整理的书吏,将手稿呈上,一一览阅。 然后,频频点头。 时雍见他们尚在商讨和议论,心急如焚。 但她也知道,这份防疫章程草案,动的是朝廷根本,花的是巨额银钱,即使她说得头头是道,在他们看来,终归只是纸上谈兵的女子臆想,绝不可能轻易拍板定下。 一念至此,时雍又掉头,看着赵胤, “恕我直言,这次疫情不仅仅是疫症,更是考校大晏朝廷执行力和公信力的时候。试想一下,若是面对这样一场有预谋的疫情,都没能动摇大晏半分,外敌岂敢再心存妄想?” 赵胤微微眯眼。 他很清楚这场疫情来得诡异。 不是战争,却胜过战争。 只是,时雍能想到这么多,确实让他刮目相看。更紧要的是,这些章程规则,对疫情的防治不再是一味的镇丨压和围堵,将人圈禁起来任其自生自灭,更多的是变堵为疏,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与民为本,实在是仁政之举。 官员们整肃面色,小声商议。 赵胤静默片刻,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又慢慢阖上茶壶,轻描淡写地道。 “以上章程,本座准了。” 此言落地有声,却震得众人当即错愕。 “大都督……” 赵胤嗯声,目光不冷不热地扫向眼前的一众官员。 “诸位同僚,事不宜迟,可将防疫章程商议细化,照此办理。” 众人面面相觑。 看看时雍,再看看赵胤。 “大都督,下官以为此事不可着急,此章程要调派各部,动用银钱不可计数,涉及礼部、兵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京畿大营、锦衣卫、东厂等各要害之所……还有待商榷。” “是啊,大都督,朝廷拨付如此之巨的人力、财物,不是易事。再有章程一旦派发,定会引来民众恐慌。届时,人心不稳,势必流言四起,动摇国本……” 众人频频点头。 “不若待你我再商议定策,重新抄录后,呈送宫中,由陛下决断。” “大都督,张大人所言,下官深以为然。大疫当前,事关万千民众生死,你我食君之禄,不可轻言决断……” 时雍心里一凉。 果然,还是官僚那一套。谁都不敢承担责任,凡事都要等到皇帝来拍板,可皇帝只有一个人,哪能事事都懂?如果什么都要皇帝来决断,要下级官员何用?照旨办差,混吃等死么? 她心里着急,脸上便有情绪。 赵胤看来一眼,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几。 “本座见日面圣,与陛下详谈一个时辰有余,出宫时,本座已下令封锁禁宫。” 众人看着他,脸上纷纷变色。 “那政令如何通达?” 赵胤面无表情,说道:“当此时疫横行之际,陛下当坐镇宫中,不再与外臣接触。出宫时,陛下旨谕本座:疫情瞬息万变,不必事事请旨,一应决策,可由本座独断专行。” 这…… 光启帝对赵胤的信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众人都看在眼里。若不然,也不能让他掌这么多年五军和锦衣卫事。可是,凡事都由他一人独断,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众人互相看看,畏首畏尾,却不言语。 赵胤冷哼,淡淡冷冷道:“从即日起,将锦衣卫衙门改用战时防疫总指挥所,由本座出任总指挥,各级防疫官员,向本座汇报。一应责任,由本座承担。” 众人闻言,迟疑一下,纷纷参拜。 “谨遵大都督令。” 有人承担责任,有人出头指挥,事情就好办多了。 赵胤又向众人和麾下锦衣卫各级将校传达了命令,这个由时雍拟定的战时防疫系统便开始运转起来。 看着赵胤忙碌,时雍微微怔忡。 待厅中人员散尽,她亲自奉上一盏茶。 “侯爷辛苦。” 对她莫名的殷勤,赵胤似是不习惯,抬头看来。 “还有什么请求?一并说完。” 这是以为她有求于他,才上前奉茶的? 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时雍眉头微耸,“刘大人说得不错,兹事体大,侯爷承了口,就要担责。一场疫情下来,说不得要死多少人……侯爷如今一口应下,就不怕我骗你么?为什么这次,你……这么容易就相信了我说的话?” 赵胤眉头微皱,眼波清冷,“我不是信你。是自我判断,合用则用。” “是么?” “嗯。”赵胤想到了之前翻阅的《晋军战时医疗保障应急预案》,有很多法子与说法,与时雍雷同,只不过,时雍本人在此,而不是一个冰冷的手册,她说得更为细致、也更为详尽罢了。 时雍沉默片刻,又低低笑了起来。 “那侯爷扛下这口锅,也是大责。一旦抗疫不力,你如何向皇帝向朝廷向百姓交代?一颗头都不够杀的。” “为国为民,生死何惧?” 赵胤突然站起来,伸手就去牵她。 “一颗头若不够杀,吾妻尚有一颗,拿去便是。” 时雍哭笑不得,手背到身后,一连退了几步。 “杀我的头,侯爷你慷什么慨?” 赵胤不满看她,“你躲什么?过来。” 时雍看他又要朝自己走近,连忙推手制止,“诶不许动。三尺距离,防疫守则……” “……” 赵胤定住。 看看她,又慢慢后退一步。 时雍看了看,恰有三尺距离左右,不由发笑。 “侯爷想说什么,直言便可。” 赵胤道:“如此详细的防疫之策,皆出自你一人?” 这是对她的能力有疑惑么? 时雍失笑。 这个功劳她还真的不敢大言不惭地揽下来。 “不是。”她回答。 赵胤道:“那是出自何人之口?” 时雍想了一下,说道:“数千年智慧结晶,来自数代华夏子孙。” 赵胤面色微微一沉,“又在胡言乱语。难不成你活了数千年不成?” 时雍莞尔,“是呀,我就是活了数千年的妖精。侯爷有这个工夫审问我,不如看看防疫章程都落实了没有。” 一句话,把赵胤噎住。 时雍轻笑,朝他拱手,“那侯爷去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赵胤道:“你要去哪里?” 时雍道:“我在制衣铺定制了一批口罩,去验一验货。” 原来那叫口罩?名字取得十分贴切。 赵胤点点头,但是却没有放时雍离去。 “防疫物资,一应由工部督办,无须你亲自出面。” 时雍微愕,“那我……” “留下来。”赵胤平静地看着她,“有智慧者,不必亲劳。即日起,本座任命你为战时防疫指挥部的……” 时雍心里一窒,微笑道:“侯爷要许我一个什么官职么?” 这个时代可没有女子为官的道理,若是赵胤敢开这个先河,她更是要高看他几分了。 岂料,赵胤迟疑一下,忽而沉声。 “协理指挥。” 协理指挥? 这是个什么官职? 时雍抿唇不语,狐疑地看着他。 赵胤道:“协助本座,专司防疫药物调配,使用。” 哼!时雍差点笑起来,“你不如说研发。说到底,我这个协理指挥,不还是个大夫呗。” 赵胤眉梢微扬,“大有不同。” “有何不同。” “大夫只能治病。” “我呢?”时雍挑高眉梢,挑衅地看他。 赵胤迟疑片刻,“你还可治我。” “…… 章节目录 第752章 挨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防疫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方便称呼,时雍与张院判一合计,给这个来势汹汹却没有先例的不明疫症,取了个名字,叫着“毒鸩”,表示其症之毒,也暗示是毒不是病。除此之外,时雍还针对医疗机构的一些旧习惯做了大刀阔斧的调整,一条一款,全部印刷到防疫章程里。 有赵胤的余威在,没有人敢不遵照执行。然而,任何事情的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长久养成的旧习更是很难改变。 五日下来,从上到下,人倾马翻。许多人对制定如此严苛章程的时雍充满了怨怼,觉得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有大都督撑腰,故意折腾人。甚至还有人扬言,宁愿染疫而亡,都不想这么辛劳而死。 时雍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听见。 她知道,要让一群古人按科学的防疫方法去生活,确实有些难为。但为了尽快的控制疫情,不让历史上那些“十死五六”、“绝门绝户”这样的悲剧发生,她必须得狠下心来当这个坏人。 时雍无所谓,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对锦衣卫衙门--这个战时防疫指挥部的防疫之事,她尤为上心。 若是老巢里都发生了感染,那才难看。 考虑到眼下锦衣卫衙门的实际情况,她让人收拾了几间空置屋子,用以隔离休息,再按防疫章程的要求将府衙里重新布置了一遍,包括在每道门都设置“熏蒸沐手区”,进出之人,都要经过熏蒸杀毒,连看押人犯的诏狱都没有放过。消杀、熏蒸,一视同仁。 当然,对赵胤,她更为“关照”,除了盯着他戴好口罩,甚至专门让娴衣为他准备了两套褚道子那种款式的罩袍,连头带脸把人遮得严严实实。 赵胤看着罩袍就皱眉,一脸拒绝。 时雍却非逼他罩在外面。 “你是总指挥,你若染疫了,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赵胤道:“这有用吗?” 时雍瞥他,笑道:“你以为我师父那老狐狸,为什么经年累月穿成那样?这罩袍自是能阻绝一些病菌的……” 赵胤打量她,“你为何不为自己也做一套?” 时雍道:“来不及。你是大爷,当然得先紧着你。” 赵胤看她的目光深了深。 “这几日累坏了,你早些歇吧。” 时雍抬头,察觉到他的情绪,突然勾了勾唇,“怎么了?突然这么关心我,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赵胤沉默片刻,说道:“本座已经交代下去。再有人敢对防疫章程有异议,乱嚼舌根,杖三十,革职查办。” 杖三十就挺狠了,还要丢官坐牢? 虽然说疫情期间按战时规矩来办,没有什么问题,但那些人其实也只是吐槽一下她而已,并没有阳奉阴违,不按章程做事。这就像打工人对老板的政策有看法一样,说说罢了。 时雍微微一笑,淡淡瞄他,“侯爷如此重罚,大可不必。私底下埋怨几句,又不碍事,没少干活就行。” 赵胤斜睃她,“人家骂你,你不生气?” “我气什么?骂得再厉害,我又不少一两肉。”时雍笑着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轻笑一声,“侯爷这么做,是为抗疫,还是因为他们骂我?” 赵胤道:“自然为抗疫。人心有怨,必不能尽心办事。” 说罢,他顿了顿,又低低哼声,“再者,你是本座的人。岂能任人辱骂编排?” 时雍心底微涩,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抬了抬眉,才又抿唇说道:“侯爷,恕我直言。这几日下来,大家都很辛劳,冒着染疫的风险,没日没夜的奔波,好些人鞋底都要磨穿了,一日只得睡两三个时辰……人非圣贤,有埋怨是常情。依我之见,侯爷不仅不该惩罚他们,反而该大力嘉奖。当然,若是骂骂我,能让他们心里舒坦一点,我没有关系。” 赵胤的眼里浮上一抹波光,幽深难辨。 时雍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着,丝毫不露怯,也没有因为拂了他的好意而内疚。坦坦荡荡,怎么想就怎么说,没什么可避讳的。 “侯爷若是没什么事的话,也去歇了吧。我再把今日上报的医档看一看。这个疫症,目前没有特效药,但我们下发了几种不同的方剂,总有优劣。可择其优,再寻方向……” 她说得认真,提到疫情,眼睛里仿佛有光。 其实,她才是磨破鞋底,每日睡两三个时辰的人。 赵胤不动声色地看她片刻,身子突然前倾,趁时雍不注意就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捏在掌心里,揉搓一下,似乎仍不能解心中之意,顺势一拉便将她拽入怀里,一言不发地紧紧搂住。 “喂~” 时雍惊惧,条件反射地推拒。 “防疫章程……” “我洗手了。” “可是……” “熏蒸了。” “赵胤!” “也戴口罩了,还穿了罩袍。” 不轻不重地说着,他双臂再次紧了紧。 “别动。” “……” 时雍僵硬地站着,不知道能说什么。 这鸡犬不宁的几天里,两个人各自忙碌,偶尔碰头,但都保持着防疫要求的“三尺距离”,更没有身体的接触,时雍每每看到赵胤,他那张脸也多是严肃冷峻,没有波澜也无温情。 因此,她并不能确定他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这样动情。 难不成是……想那事了? 她知道男人与女人生理上的不同,在夫妻之事上,男人远比女人更为热衷。往常赵胤能守二十多年,那是因为没有开荤也无经历,大体也少了些体会,因此不太急切。可如今不同,新婚三日,两人耳鬓厮磨极尽折腾之能事,难免产生遐思…… 念及此,时雍心脏怦怦直跳,清了清嗓子,觉得口干舌燥。 “侯爷,疫情当前,不太合适。” 赵胤垂目,“什么?” 时雍哪能说得出来,眼睫乱颤,不敢看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赵胤隐在口罩里的嘴,在时雍看不到的地方微微上扬,然后裹了裹她的腰身,用力一抱,再执起她的手来。 “只是这样。” 是她多想了?时雍脸颊微热,看着赵胤挺拔的脊背,被动地随了他的脚步往前走。 “做什么去?” “洗手。” “……” 何苦来着? 就为了抱这两秒,又要重新洗一次。 章节目录 第753章 灾星临世,妖孽重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瞥他一眼,“多此一举。” 赵胤不说话,亲自帮她净了手,又仔仔细细擦拭干净,说得理所当然。 “确实多此一举。你我同为一体,若有一人染疫,另一个再怎样也是跑不掉的。既是结果一样,何必拘着自己,连亲热都小心翼翼?” 时雍哭笑不得。 “若人人都像侯爷这么想,防疫章程就成废纸一张了。依我看,最该惩罚的人,就是你。乱来!” “何为乱来?你我夫妻,这是天经地义。” 赵胤冷哼,在她掌心轻轻一拍。 “这巴掌,以振夫纲。” 时雍挑了挑眉,“你打我?” “……” “手又白洗了,可恶!” 时雍又是无奈又是埋怨,不停拿大眼珠子瞪他。赵胤却是不动,站着看了她片刻,眼睛里仿佛要勾缠出涟漪来。 好半晌,他才抬头,在时雍脑袋上揉了揉。 “别看太晚。我还有事,走了。” 有事? 时雍望一眼窗外,夜色幽深,更敲三下。 “都这个点了,你还要去哪里?” 赵胤道:“隔壁。” 时雍皱了皱眉,哦一声,知道他有他的事情,也就没有再多问,伸个懒腰,带着心满意足的哈欠,转过身子,准备和衣躺床上看医档。不料,赵胤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传来。 “辛二从庆寿寺过来,我去见见。” 庆寿寺? 时雍怔了怔,回头看着他。 “注意防护,保持距离,戴好口罩。” 赵胤点点头,出去了。 顺天府这个地方,人多,寺庙也多。在这次疫情里,顺天府地界的多家寺庙纷纷响应朝廷的号召,将寺庙变成了临时的防疫隔离点和集中治疗地。 庆寿寺也是一样。 觉远是最早打开寺门,接纳病重患者,配合朝廷的方丈。因此,庆寿寺不是普通的隔离点,那里还有三十来个染疫患者,其中有十个都是重患。 辛二是当初庆寿寺《血经》被窃时,赵胤特地留在那里的,突然回来,想必是有后续了。 时雍很有些好奇,但是话到嘴边,想到两人间的矛盾和误会,又生生咽了回去。 “行。侯爷也别太晚。告诉辛二哥,注意防疫。” 摆摆手,她捧着医档倒下去,呵欠连天,一看就是强打精神。 赵胤站了片刻,转身离去,合上房门。 娴衣刚端着宵夜过来,看到赵胤,赶紧福了福身。 “爷。” 赵胤看她一眼,吩咐道:“别让郡主歇太晚,最多半个时辰。” 郡主哪里是她能管束得了的? 娴衣头都不敢抬起,低低地应:“是。” …… 隔壁是赵胤的居所,疫情原因,好多屋子都腾出来了,供其他防疫官员使用,因此他办公接见也一应在此。 辛二正在等他。 赵胤推门,看他神态有些焦灼,不由皱眉。 “何事如此着急?” 疫情期间,按防疫章程,能不见面谈的就不见面,辛二亲自赶来,赵胤以为必是与庆寿寺的疫情或是《血经》之事有关。 岂料,辛二看到他便苦了脸。 “为了你和郡主。” 赵胤挑高眉梢,“说清楚。” 辛二道:“大都督,这几天庆寿寺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大都督是灾星降世,悖天命而生,受七世诅咒……还有道常大师批命,终其一生不可娶妻,更不可与女子同房,否则必引天下大乱……” 赵胤冷哼。 辛二垂下眼皮,:“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很多人知道了大都督出生那日天降异象的事情。还有郡主,更是说她是……妖孽再生,是女魔头时雍阴魂不散,又出来祸害京师。眼下,真是谣言四起。” 赵胤道:“那又如何?” 辛二看着主子的面色,心里隐隐泛冷。 很显然,他是绝对不肯妥协的了。 “大都督,流言不可轻视。原本,这些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是,昨日庆寿寺山脚的镇上突然发生一件异事。” “霄南镇?”赵胤问。 “是。”辛二又道:“霄南镇有十数染疫之人,尚在隔离中,民众听多了闲言碎语,认为疫症是有妖魔作祟,便请了镇子上的大仙来驱邪除魔……哪料,事到中途,突然引来了观音菩萨显灵……” “观音菩萨?” 辛二重重点头。 “据看到的人称,观音菩萨悬浮半空,浑身金光闪闪……众人大骇,跪拜参见。再抬头时,菩萨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幅符咒,和十六个字--” 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 赵胤却是表情淡淡。 “哪十六个字?” 辛二低下头,不敢看赵胤的眼睛。 “灾星临世,妖孽重生,天下大乱,亡国之兆。” 灾星临世,不用说,指的是赵胤。 妖孽重生,自然是针对时雍了。 赵胤道:“觉远大师怎么说?” 辛二仍然没有抬头,声音越来越小,“觉远大师倒没有多说什么,对民众请求指引也是避而不见。但是,大师私底下,倒与属下说了几句。说他近日观星,发现荧惑逼近心宿,星相异常,乱了轨迹,是大灾之兆。觉远大师还说,为今之计,大都督最好与郡主分开,以免引来民怨,不好收场——” “哼!如何分开?让本座休妻么?”赵胤冷冷道:“大疫当前,不是大灾又是什么?还说什么大灾之兆,我看他是一派胡言。” 辛二抿了抿唇,“属下自是不信,但事发突然,有观音菩萨指点……霄南镇的人都快疯了,不肯再隔离,纷纷上山恳请觉远大师,降妖除魔……寺里的病人也不肯配合朝廷治疗,有人大夫被打伤……” 说到这里,辛二似乎又想到什么似的,目光一转。 “还有一事,属下以为须得查核。霄南镇观音显灵那日,死了个武师,身不见伤,盘腿坐在镇口的牌坊底下,就那么众目睽睽的,瞪着眼睛死过去了,没人瞧得出死因。镇上的人说,这人不孝爹娘,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菩萨一出,便遭了报应……因了这武师之死,菩萨显灵这事,民众更是深信不疑。” 赵胤冷冷道:“本座杀戮无数,手染鲜血,也不孝爹娘。当真菩萨显灵,为何不来杀我这灾星?” 听他称自己为灾星,辛二心里微抽,莫名有些难过。 为阻止疫症流行,救民于水火,大都督和郡主可谓呕心沥血,结果竟遭如此非议,任谁看了都心酸。 辛二暗叹,压着嗓子道:“大都督,是得想办法堵住流言,眼下是霄南镇,是庆寿寺,再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得就要传遍顺天府了。到时候,可就麻烦了……防民之口,甚于防疫啊。” 甚于防疫? 赵胤双眼微微眯起,慢悠悠地道: “无妨。本座修书一封,你带回庆寿寺,交由觉远大师。” 辛二看着他转身走到书案,挽袖提笔,身姿冷峻傲然,低低应一声,叹息。 “是。” 章节目录 第754章 缉拿奸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疫情的阴影笼罩下,时雍没有心思顾及旁务,一门心思扑在抗疫和寻找对症药剂的事情上,也完全不知霄南镇和庆寿寺发生的事情。 每日上传来的医档里,染疫人员的数量越来越多,死亡病例也日益增长。 在取得病人家属的同意下,时雍找来张院判、褚道子以及太医院两个精通医理的太医,解剖了几具病死者的大体,又再次调整了处方药剂。 然而,几天下来,疫情没有得到控制,每日里的新增病人反而更多。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做的是无用功,疫情还在持续恶化—— “不应该啊。” 时雍想不通。 在惠民药局和良医堂的病例实验里,在喝了新方药剂揦,病人的病情明显有好转,轻症康复,重症减轻,而且,只要按防疫章程来办,疫情过了第一波峰值后,肯定会有减轻,怎会越来越多。这不合理。 时雍决定出去转转,看看隔离点,不再每次守着医馆或是药堂。 这一走动,她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观音显灵”一事后,“灾星临世,妖孽重生”的说法越传越远,深入人心。百姓们认定大疫是因触怒上苍,不再相信朝廷的防疫手段,开始在私底下串联走动,写状纸递到官府,甚至聚众冲击隔离点的官兵设卡,或者去官府请愿,要求为天下民生大计,不让灾星和妖孽再祸害世人。 因有道常批命一说,无数人请愿,让皇帝下旨,勒令赵胤与时雍和离,更有激进者,要求将赵胤与时雍法办,斩首示众,以正乾坤—— 谣言发酵,在人们添油加醋的煽动下,甚至波及到了鼓楼的宋家。王氏饭馆的门外,每天都会有大批闹事者,辱骂、喧闹,往他们家里丢鞭炮驱邪祟,在他们家门板上贴黄符……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人,正是宋老太婆媳三个。 王氏气不过,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宋长贵又不在家,他们娘儿几个不便冒头,门都不敢打开,只在家里生闷气。所幸家里开饭馆,米粮油盐菜都有储备,不出门也不打紧。 时雍回来就碰上这桩事,大为震惊。 “好个赵胤,这么大的事儿,瞒我瞒得这样紧,居然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娴衣看她面色发冷,赶紧低声安慰。 “爷也是怕你担忧,眼下正是郡主研制新药,抵抗疫症之时,爷也不想你分心。” 时雍坐在马车上,透过车帘看着王氏饭馆门外聚集的人,冷哼一声。 “你说我此刻下去,他们会不会撕了我?” 娴衣打了个寒噤,赶紧挽住她的手。 “郡主,可不好冲动的呀。” 时雍莞尔,“放心吧,我没这么傻,大黑……” 她拍了拍大黑的狗头,正要叫大黑去院子里给王氏传信,就听到人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官府捉拿奸犯,速速让开。” 时雍微怔,看到了戴着面罩挤入人群里的沈灏和周明生郭大力几个捕快,他们手扶腰刀,径直走到宋老大和两个儿媳妇的面前。 “拿下。” 宋老太怔了怔,大声尖叫起来。 “天老爷,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不去捉拿妖孽,不为百姓做主,却是要抓走伸张正义的良民么……” 两个儿媳也嘤嘤哭起来,试图引发人群的声援和骚乱。 “都闭嘴!” 沈灏大喝一声。 他是顺天府的老捕头了,很有些威仪,人群突然噤声。 沈灏看着被押了胳膊的宋老三娘儿三个,冷声道: “有人向官府举报,宋老太略卖良家妇女,证据确凿。本衙依律缉拿。你们为奸犯说话,是要与其连坐吗?” 略卖,便是拐卖。 依大晏律,拐卖良家妇女和儿童,称为略诱罪,乃是重罪,依被拐卖人的身份,惩罚多有不同,最厉害的杖一百,徒三年。 人群安静了片刻。 “沈捕头!” 有熟识的人,大声吆喝道: “大疫当前,官府不是号召群民抗疫么,怎地抓起略卖来?” 沈灏回头扫他一眼。 “大疫当前官府就不办差了么?该抓的奸人贼子还能任她逍遥法外不成?你,还有你们,赶紧散了!官府贴的告示是没有看见么?跑到别人家门口闹事,当真是不怕染疫?” “怕有什么用?妖孽不出,这天道是好不了的,天下都要大乱了,还怕染疫?疫症一时半会死不了人。可这妖孽不出,早晚都要死。” 沈灏皱眉,“早晚都要死,那你还活着干什么?浪费粮食。” “沈捕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个好人,出来办差也是受命行事,咱们也不为难你。你办案要带谁,带走便是,不过你也得回去给大老爷捎上咱们的诉求……朝廷再是不应声,就别怕我们不客气了……” 沈灏:“你们要怎的,造反不成?” 天底脚下,京师城中,谁敢轻言造反? 岂料,沈灏话音一落,人群里便传来一道吼声。 “若是朝廷不顾百姓死活,造他娘的反又有何不可?” “旧的制度和腐朽的朝廷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皇帝就换个人来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几句话一声高过一声,引来群情激奋。 时雍听着觉得这些句子十分耳熟,眼睛眯了起来,视线扫视着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恰在此时,人群又吼了起来。 “锦衣卫来了。” “朝廷鹰犬来了!” 不知谁高喊了两嗓子,方才还呐喊出声的人群突然作鸟兽般,往四面八方蜂拥而散。 锦衣卫是得到消息过来的。 这两天,他们疲于奔命。奈何,事态越闹越大,这些人也越学越聪明,闹一场就换一个地方,没有人就闹,挨家挨户的宣传,发单子,痛斥朝廷鄙政,一旦锦衣卫赶到,他们就跑,不正面相抗。 最后的结果是,锦衣卫抓了不少人,但这些人都是有籍可查的京师百姓,说几句抨击时政的话,关几天还是得放出来。 喧闹的大街很快消停下来。 时雍没有下车,看着锦衣卫带人离去,也看着沈灏压走了哭闹不止的宋老太和她的两个儿媳,思忖片刻,慢慢放下帘子。 “我们走。” 娴衣看着她的脸色,“那宋老太,居然会做这种事,实在令人费解,也不知宋大人知不知晓此事……” 顺天府衙门来拿人,宋长贵就算现在不知道,也很快会知道。 时雍道:“有什么可费解的?这家人早就黑了良心的,别说拐卖妇女,便是杀人放火,我都不奇怪。” 娴衣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是从哪里发生的,就得从哪里杜绝传播。 时雍压着一肚子的气,找到赵胤,就提了一个要求。 她要去霄南镇。 “菩萨显灵,有人惨死报应。我要去瞧个究竟。” 赵胤这些天就没有睡一个完整的好觉。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忙碌到深夜不止。在他狭长的眼下有一抹黯淡的青黑,眼睛泛着红丝,许是实在太累了,他靠在软椅上,耷下眼皮,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沉吟许久才开口。 “不可。” “为何?侯爷不想得到答案吗?” 赵胤淡淡抬起眼皮,“顺天府地界,最痛恨你我的,当数霄南镇人。你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时雍冷冷勾唇,“侯爷大可放心,我一定全须全尾的回来,不会让人发现是我。” 赵胤沉下脸,仍是不愿,“太医院这边,少不得你相帮。” 时雍知道他在找理由,淡淡道:“这疫情非一朝一夕可以结束。不把闹事的源头解决,更是遥遥无期。再有,新方剂极为奏效,须得几日再观察药效,我在与不在,都会有档可查,不受影响。” 看她如此执着,赵胤沉吟一下,手指摩挲着扶手。 “多带些人。” 这是同意了? 时雍看着他冷淡的双眼,不辩情绪,于是笑了笑。 “我省得。还有,我得带上我爹。烦请侯爷给个手令,我方便去要人。” 宋家门外发生的事情,赵胤已然听盛章禀报过了。闻言,他看了时雍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点点头。 “带上也好。” …… 章节目录 第755章 枉死之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人事亲至孝,就算宋老太为人烂到了肚腑里,宋长贵仍然是她的亲儿子,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老娘伏法受审,想必是极不好受,又十分为难。正好霄南镇的事情,宋长贵帮得上忙,时雍索性把他带走。 同时,要走了赵胤的手书。 临去霄南镇前,时雍特地请求赵胤。 “狱中友人,多加照管,勿使染疫。” 赵胤认为她是怕自己趁她不在,忽略燕穆等人或是干脆弄死他们推到疫症身上? “放心。”他淡淡一哼,“此人既是爱妻心肝,本座岂会轻易让他死?有他在一日,爱妻就会听话一日。” 心肝这个说法,让时雍皱了皱眉头。不过,她这会儿没有时间与赵胤争口头输赢,挑眉说一声“谢过侯爷”,便带着人走了。 …… 宋长贵已经在顺天府衙门住了好多天没能回家了。 朝廷命令下来,府衙从上到下,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 疫情当前,他没能顾得上妻儿,对那些混人去家中闹事,也一无所知。宋老太被沈灏带入府衙的时候,是府尹马兴旺下的命令,宋长贵那时候受命去了熏蒸站巡查府域的消杀情况,等他结束回府,恰好时雍带着赵胤手令过来要人。 于是,他二话不说,净了净手,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一身,便让徒弟宋辞带上仵作工具箱同时雍走了。 时雍见他压根儿不知道老娘被缉拿的事情,心下恻了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多嘴,只是在路上,把霄南镇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些天宋长贵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听罢叹息一声。 “也不知是何人造谣生事,这不单是破坏抗疫,还想致你和大都督于死地啊。” 时雍道:“看鹿死谁手吧。” …… 他们赶到霄南镇的时候,那个“坐死”在牌坊下的武师,正准备下葬。 时雍和宋长贵都没有表露身份,而是扮成顺天府仵作宋辞的随从,带着顺天府的公文,了解了一下情况,准备查验尸体。 然而,他们的要求受到了阻碍。 尸体已经封棺,抬到墓地,就等着下葬了,家人不肯同意。 武师姓严,是霄南镇一个开客栈的老板家的小儿子,常年在京师一个戏班作工,此次是因为疫情原因,戏班歇业,他才回家来的。 令时雍没有想到的是,严武师作工的戏班竟是乌家班,东家正是乌婵。 严武师去京师乌家班好几年了,镇上的人直言对他了解不多,但不曾听过他与谁结怨,最被人诟病的便是前阵子不知何事与家人发生争吵,当着客栈客人的面,对父母大发雷霆,最后摔门而去。 但是在严家人嘴里,又是另一个版本。严家人都夸他忠厚老实,孝顺双亲,平日赚的工食,也都拿回来孝敬父母。 “有乡邻说,前些日子,严武师与父母大吵,摔门离家,所为何事?” 问话的是宋长贵,他穿着便袍,严家父母不知他是顺天府的推官,但看他是个长得随和的中年汉子,纵有些不耐,也是如实说了。 “牙齿和舌头那么好也有咬到的时候,一家人哪有不生龃龉的?无非是娶媳妇儿那点家事罢了。” 宋长贵点点头,“那乡邻说他,是因为不孝父母,在观音显灵时遭了报应,你们怎么看?” 一听这个,严家二老就愤愤起来。 “官爷不要听那些坏良心的东西胡唚生事,我儿对我们可孝顺着呢,该遭报应的是他们。” 他们大概是霄南镇唯一不认同“观音显灵”的人了。因为如果他们承认,就证明那些人所言非虚,他们的儿子是遭了报应才死的。哪个父母会忍心在亲儿死后,还让他背上这么个不孝的罪名,到了阎王殿投胎转世都不好写生死薄? 因得严武师死状怪异,又有菩萨显灵一说,镇上大多人都避着他们,便是严武师治丧下葬也无人肯来吊唁烧香。 “往常镇子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我们家哪次不是妥妥帖帖地随上份子,表达心意……如今我儿莫名枉死,竟没一个有良心的来看一眼,问一句。” 严家人哭哭啼啼,数落着霄南镇的人情淡薄。 这么听下去,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时雍看严母哭得声嘶力竭,突然截住话头,“那你就不想为令郎申冤?” 严母愣了愣,用手绢子拭着眼泪,抽泣着道:“我儿死后,里正和巡检司的人都来了,我们家自己也寻了相熟的大夫,都说是无伤无病,这让我们如何申冤,找谁申冤啦……” 巡检是地方上最基层的捕盗官,里正也是基层干部,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的话就是权威。时雍理解严家人的悲痛,同时认定这份悲痛,是撬开事件的切口。 家人,终归是最疼死者的人,父母也最看不得他枉死。 时雍看了看宋辞,对严母说道:“为何不能申冤,我们不就是为了给令郎申冤而来?宋仵作,拿公文予这位大娘。” 顺天府衙门的公文对老百姓来说,也是管用的。 严家父母一看,有些动容,但还是不放心。 “几位官爷,你们当真能为我儿申冤?” 时雍点头:“只要有冤,那就必然可以。” 严母抹着眼泪,与严父商量一下,又趴在棺材上一阵哭泣。 “儿啊,娘对不住你。只怕要你多等一等,再入土为安了。” 钉好的棺材被启开,为免死者家属伤心,宋长贵特地叫严家人回避了。 时雍本以为有着“菩萨显灵”的光环,尸体又说是无伤无痕的,这个人的死亡原因肯定会很难查找,可能会费些功夫。哪里料到,宋长贵仔细查验一遍,就给出了结论。 “体表未见损伤,确无伤痕,只嘴舌有细微破裂,但不足死。” 顿了顿,他似有踌躇地瞄了时雍一眼,看她神色淡定,这才皱眉道:“另检见,死者左侧肾囊碎裂。” 时雍脊背一凉,“这才是致死原因?” 宋长贵点了点头,“肉眼观察,囊体无异常,无出血……想是被忽略了。要得剖解,方能见到明显损伤。” “不用了。我信爹爹。” 时人都看重尸体的完整性,能不解剖就不解剖,宋长贵老仵作了,又是个男人,他说是睾丨丸碎裂致死,那就错不了。 “如此说来,严武师就不是死在牌坊下。” 也就是说,牌坊那里,不是案发现场。 宋长贵点头,“肾囊破裂,疼痛剧烈。不可能不为人所察。” 宋辞道:“那他是怎么死在那里的?还盘腿而坐?太是奇怪了。” 时雍冷笑,“死后被人挪移到牌坊下面的。” 宋辞道:“那天霄南镇跳大神,在场人众,哪能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 时雍看他一眼,“观音菩萨都能悬空而现,还有什么不可能?障眼法罢了。我若猜得不错,尸体肯定早已被运至牌坊下,趁着众人齐齐仰头看‘观音显灵’的时候,再挪开遮掩物,让人发现尸身……” 宋辞不解,“如此大费周章,为了什么呢?” 时雍看了看愁眉不展的宋长贵,倏而一笑,“为了坐实菩萨显灵,会有天谴,引祸水东流,对付我和侯爷,从而阻止朝廷引导百姓防疫……” 往大了说,瘟疫蔓延的结果,是颠覆朝政。 宋长贵叹息,“其心甚狠,用这么多人命为代价……” 宋辞又发出了疑问:“那观音显灵,又是个什么说法?” 观音显灵,没有亲自看到,时雍不好下结论。不过从镇上居民的议论来看,那日天色已暗,观音浮在半空,莲花宝座,身上泛光,统共出现也不过片刻。而观音显灵后留下的符咒和十六个字,里正拿了,后面已然呈到锦衣卫赵胤的手上,时雍也未得见。 想了想,她道:“想来也不是多么高明的伎俩。无非借着天色昏暗,欺人眼拙的小把戏罢了。你忘了,水洗巷那个会飘的女鬼了么?女鬼都能飘起来,来个假菩萨又有何难?” 宋辞点点头,“可是,为什么是严武师呢?是恰好选中,还是……有仇怨?” 这个时雍没有办法回答,有可能是知道严武师与父母吵架,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爹爹,宋仵作,严武师之死,暂由你们来处理。我去一趟庆寿寺。” 查到了死因,后续还得查找凶手,不是那么轻易结案的事情。怎么也要拖住宋长贵几天。 时雍离开霄南镇前,让同行的白执给赵胤捎了信去,说明这边的情况,当然带着众人直接上了庆寿寺。 却说庆寿寺作为一个病区,成日会有病人送上来,又有朝廷派的医官、补给来往,还有这几日消散不尽的流言蜚语,着实让觉远头痛。 当然,更让他头痛的是赵胤托辛二传来的手书。 这个大都督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让他配合“灾星临世”的说法,说这次大疫是天道惩罚,观音显灵更是上天的预警……若不除去他这个大晏的灾星,恐会天下大乱,亡国之兆。 觉远想了两日,没有想明白赵胤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怕他心里也认定确实有“天道”一说,但他是个善良的和尚,让他落井下石,推赵胤下悬崖,他做不到。 人人都看着他,说不定宫中那位都在等着结论,他若是开了这个口,不是致他于死地么? 时雍找上门来的时候,觉远还在禅房里祭拜师尊法相,祈求保佑,得到小沙弥传来的消息,脑仁都快胀裂了。 “这个姑奶奶又来做什么?” 小沙弥看着他,“方丈,那…要不要让她进来?” 觉远拂袖,无奈一叹,“请。” 章节目录 第756章 剑走偏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季秋时节,山下夜露深重,凉风将时雍帷帽的轻纱吹得晃动不止,娴衣的双眼也止不住地随了那波动瞄向时雍,想从她脸上探个究竟。 奈何,自打离开霄云镇开始,她便是默不作声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娴衣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内心有些忐忑。而朱九和白执则是远远跟在后面,不着锦衣卫服饰,看上去与朝廷派来运送物资和病员的官差没什么区别,娴衣也没法与他们沟通。 禅院里搭着简易的棚屋,里面便是集中隔离治疗的病人。已是晌午时分,蒙着面巾的沙弥们正用木桶担着斋饭给隔离点的人送去。大疫当前,庆寿寺的和尚们承担了许多繁重的活计,从这一点上,觉远这个和尚是当得起“慈悲”二字的。 只是,整个寺院太过压抑,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绝望的气息。安置病人的棚屋和禅房里,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和喊叫,或是病人的骂咧与哀求,听来极是瘆人。一线治疗点的炼狱景况,全在那声声的吼叫里惨烈的呈现了出来。 任谁听了,心上都不免发毛。 小沙弥越走越快。 娴衣的手心也攥了起来。 时雍眉头微拧着,突然问道:“觉远大师在何处?” 小沙弥道:“在后院的禅房。郡主见谅,近日鄙寺收治的疫症病人极多,为免交叉染症,寺中僧侣连带方丈都搬到了后面禅院,劳烦你要多走一会子……” 庆寿寺占地面积极大,从寺门走到最后面的方丈禅房,要好一会儿功夫。 觉远等在门外,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远远走过来,他便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满脸带着温和的笑意,慢迎上去。 “不知郡主光临鄙寺,老衲有失远迎。还望郡主见谅……” 时雍恭敬地还礼,“大师客气。小女子此番贸然前来,是有事相求。叨扰了。” 觉远见她单刀直入,根本就不绕弯子,心里凛然一凉。 外面谣言四起,他本以为这位姑奶奶是来找他麻烦的。 这么客气的“相求”,倒让觉远略略有些意外。 他连忙让到一旁,抬手相邀,“郡主,请。” 时雍哪敢走在老和尚的前面,她做了个同样的手势,“大师先请。” 她是郡主,身份尊贵,但觉远是长辈,又是庆寿寺的主人,自认也担得起她的客气,也不再与她虚礼,连忙将人迎入禅房,奉上热茶,屏退了闲杂人等,这才道: “郡主何事指教?直说无妨。” 时雍不碰茶盏,坐相端正,隔着一个粗布口罩,表情被掩盖得很好,听声音却有几分悠然之意。 “大师别来无恙?” 觉远看着她乌黑的双眼,那种脊背发寒的不适感爬了脊背。 前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还是赵胤。 说来说去,这姑奶奶还是来找他算账的。 觉远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托郡主的福,老衲尚能饭食。” 时雍笑道:“不错。看大师精神头儿确是很好的。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却是不太好。” 一句“救命恩人”让觉远的耳根突然有点发热。 上次闭关,他差点丢掉性命,确实亏了时雍妙手回春,说是救命恩人倒也不为过。只是觉远年岁长她不少,这么些年,坐稳僧录司禅教,又是京师第一大寺的主持,地位和名声都大了,便很少有对人低小的时候了,而时雍这个说法,偏偏就带给了他这种感觉,让他一时有些尴尬。 但他出家修行数十载,这点胸怀还是有的。 “承蒙郡主搭救,老衲铭感于心,不敢一日或忘。” 时雍唇角微抿,低笑声便从口罩溢了出来,“那若得机会,大师可愿报答一二?” 世人都说“施恩莫望报”,像时雍这种找上门来要人报答的,还真是难找。觉远又有一番自我折磨的纠结,然后才叹息着道: “近来谣言四起,老衲亦有耳闻,实在是为难郡主和大都督了……尤其,此番驱除疫症,郡主与大都督尽心尽力,着实不该受此非议。奈何,老衲人微言轻,便是想为郡主说话,也是难以叫人相信……” 这话觉远倒不是说谎。 虽然他一直是道常大和尚的坚定拥护者,对师父的批命深信不疑,但觉远是个心地慈善的人,时雍和赵胤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听有人用恶毒的言语辱骂他们,觉远是受不得的。 山外之事,他管不得,但山中寺内,是绝对不可妄言的,便是有些山下的人蜂拥到庆寿寺,要觉远主持公道,或是要他发话“捉妖除魔”,他也总是善言相劝,让人宽和。 只不过,收效甚微罢了。说得多了,还有人说他是个假和尚,受了赵胤的好处,连带着他都编排上了。 “大师有心了。”时雍诚心谢过,凉凉一笑,“世人皆是如此,好的未必肯信,坏的却一定会信。就像羊群里的羊,跟风盲从而已,谁又能说得动一心传谣的人?” 觉远唉声叹气,“郡主所言极是。眼下,要扭转看法实在艰难,老衲以为,快些控制住疫症蔓延,让京师恢复原貌,百姓安居乐业,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时雍笑着朝他看去,反问道:“大师也认为是谣言吗?这么说,你并不赞同那灾星临世,妖孽重生的说法了?” “这……” 觉远眉头微动,抬起眼皮看着她,温和的眸子突生几分寒意,踌躇半晌才语意不详地道:“既是谣言,真假相杂也是有的。” 稍稍停顿,觉远看她眼睛呤着笑意,皱了皱眉,突地一叹,手上佛珠不停地转动,“当日郡主与大都督大婚,老衲也盼二位良缘似锦,婚道坦途,岂料……尚在婚期就生出这等大疫,也着实令老衲忧心,此乃天道之祸啊。” 他满脸正色,大抵害怕伤害时雍,语气极是委婉。 时雍听完,笑了起来。 “大师这样想,那就最好了。” 觉远一怔。 这叫什么话? 他不解地看着时雍,时雍却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几上茶盏,微微一笑。 “大师怎么想,就怎么说。既然解释无用,你不如就顺水推舟,告诉世人:顺天府突发大疫正是天道惩罚,霄南镇观音显灵更是上天警示……若不除去我这个妖孽,必将天下大乱,有亡国之忧。” 时雍说得自在而缓慢,觉远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怔愕当场。 她说的话与赵胤来信里的主旨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赵胤说要除去他这个灾星,而时雍要除去的是她自己这个妖孽。 这二人到底是商议过的,还是没有商议?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古怪的要求,给老和尚整不会了。 “恕老衲愚笨,郡主此言,老衲实在有些听不懂……” 时雍一笑。 “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而已。” 看觉远怔怔不语,时雍淡淡补充。 “疫情会结束,大晏也亡不了国。当然,想要除去我这个妖孽,也得要点本事。与其年年岁岁让人诟病,不如趁此机会破除这个要命的魔咒……不然,不论什么时候来个天灾人祸,或是谁家有个头痛脑热小儿哭闹的事情,都怪到我们的头上,我们背得起那么大的黑锅么,这辈子还有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这……”觉远脸色变幻不停,“老衲仍是不明白。这样如何能破除?” 时雍看着他困惑的表情,眉梢一扬,轻轻笑道:“这个大师就不用管了。总之,我有我的办法。你只须帮我就好。” 对觉远来说,这个很难理解,但说来其实很简单--按现代说法,就是反向营销、反向施压。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观音菩萨都出来显灵了,不论他们解释什么,都很难再取信于人。那不如由觉远一锤定音,将人们的仇恨值拉到最满,这样才能在事件反转时,达到极致的效果,人们才会对冤枉他们一事,给予更多的愧疚和同情,她和赵胤也才能彻底洗脱“灾星和妖孽”的污名。 这叫剑走偏峰。 至于如何来反转,时雍心中已有章程。 “大师,你帮我这次,便当是……报恩了。” 章节目录 第757章 十天干乙字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疫症底下,人心惶惶。 当夜,觉远大师彻夜难寐,忽受道常师尊感召,于子时三刻登霄南山云台夜观天象,占卜排盘。下山的时候,觉远跌了一跤,崴了脚,伤了筋骨,走路都一瘸一拐,却得出了个“女魔重生,大祸将至”的征兆,震惊世人。 女魔指的是谁,时雍呗! 之前对于时雍的身份,觉远还替她遮遮掩掩,现在他也不回避了,直说三生崖上的传闻一应是真,女魔头时雍确实已经“借尸还魂”,要来找世人讨债了。 以前时雍就是街头巷尾恶骂的对象,此番一出,她更是成了众矢之的,人们提到这个名字都觉得晦气,恨不能吐她两口唾沫才好。不过,因此而带来的恐惧也是巨大的,一个能借尸还魂的女魔头,得是多么强大而恐怖的存在? 时雍觉得,如果不能让人喜欢自己,让人怕她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消息传到锦衣卫衙门,赵胤当即便摔了茶盏。 “这个觉远,好大的胆子。” 不按他书信中的去办,倒是自作主张同意了时雍的建议。 谢放看着主子盛怒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蹲身,将碎裂的茶盏捡起来,低低道了一句。 “郡主这么做,是何用意?” 赵胤冷冷道:“还能是什么?想把祸水引向她一人身上……哼!这个女人,当真是,当真是……”他咬牙切齿地重复说了两遍,谢放的耳朵也竖了半天,愣是没有听到当真是什么可恨的存在。 最后,只听赵胤一声喟叹。 “罢了。谢放听令!” “属下在。”谢放当即站直了身子,拱手垂目,静待吩咐。 赵胤抬头看他,冷眸如霜,一字一字仿若利刃出鞘,极是森寒,“加派人手护卫夫人安全。” 话音未落,他眉头拧了一下,仿佛仍是不放心似的,突然抬手阻止了谢放,思忖片刻,慢慢地伸手入怀,取出那一枚从时雍手里得来的玉令,看了一眼,沉声说道: “十天干乙字令,交由你。” 谢放一怔,复杂的目光中有惊喜,又有困惑。 他没有说话,难掩激动地看着赵胤,但听赵胤冷声命令。 “传令,十天干乙字卫,十天干丙字卫,十天干丁字卫,起用一级防卫,加强对顺天府暗哨人员控制,确保夫人安全,但有越界冒犯者,轻则苔杖入刑,重则斩首示众。” 谢放吓了一跳。 虽然说时雍这“女魔头”的名号一现世,恨她怨她的人很多,但眼下朝廷对疫情管控极严,青楼酒肆,茶馆饭庄,悉数关闭,但凡有人员聚集,马上就会被锦衣卫追查抓捕,可以说,大晏有史以来都没有过这么严苛的管控,百姓根本就不得自由,便是有人想要刺杀时雍,也到处都是官兵设卡巡逻,时雍的身边还有朱九白执娴衣等护卫,可以说是风雨不透,哪有那么容易?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赵胤居然起用十天干三大卫来保护一个女子,还起用一级护卫。这是他预计有人会对时雍不利,还是关心太切? 谢放心里觉得主子有点过于紧张了,但他没有反驳赵胤的习惯,接了任务自是听令行事。 他前脚一走,赵胤后脚就叫来了盛章,让他在鼓楼宋家加派人手,暗中布控,以免因谣言而失控的民众在有心人的搧动下冲击宋家,对他们造成伤害。 安排好防务,赵胤坐下来翻看各坊呈上的疫症数据,翻着翻着,手指一顿,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抬起头来,厉色道: “谢放!” 谢放还没有回来。 进来的是许煜,他小心翼翼地走近。 “爷,有何吩咐?” 赵胤看他一眼,“庆寿寺的消息是何人传回来的?” 许煜道:“是辛二爷。” 赵胤眯了眯冷冽的眼,盯着他问:“辛二没说旁的?郡主何时回京?此刻又在作甚?” 许煜摇头,“这个属下不知。” 接信的人是谢放,十天干密函,他也没有接触的机会。 赵胤唔了声,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下去吧。” …… 谣言堪比瘟疫,传播速度极快,不到半天工夫,在定国公府里躲疫的乌婵就知晓了。 她同时得知的还有另外一桩事情,这是乌家班的慕苍生托人传信来的——班子里的严武师在霄南镇死于非命。 乌婵是个炮仗的性子,得了这些消息,不由心急如焚。虽说眼下防疫为要,陈萧离家时也三令五申地不许她出府,还加派了侍卫守着她,但乌婵此刻就像屁股上长了火疖子似的,半刻都坐不住了。 “彩云!” 唤来丫头,乌婵与她耳语几句,同彩云换了一身衣服,戴上口罩便匆匆离了府。 …… 庆寿寺。 天亮时分,雾气笼罩着层层庙宇。 寺中刚开早膳,沙弥和志愿者们穿棱其间,医官满脸焦灼地查探病情,在众人的忙碌中,时雍和娴衣身着男装,戴着帷帽和口罩,乘一辆马车悄悄的离开了庆寿寺,没有惊动任何人。 朱九和白执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面。 山林静谧,车轱辘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与林中鸟雀互为呼应。 时雍沉默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十分端正,脑子里想的却是觉远那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以及觉远对她说的那番话。 “郡主,今日机缘巧合,老衲就直言不讳了。你背负业障而生,与大都督确非良配。大都督命硬,你亦如此,强强相碰,天翻地覆是也。若郡主能听老衲一言,与大都督留下情分,保持距离,方是最好。” 何谓留下情分,保持距离? 柏拉图么? 老和尚没有说,却在时雍心上敲下重重一击。 她以前从不信什么天命,可穿越再重生,对这些吊诡的事情便多了一些敬畏。都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谁知道会不会有神在天,俯瞰而视? 一念至此,她突然低笑一声,拉开帘子,望向天际。 灰蒙蒙的天空低压罩顶,就像要下雨了似的,雾气极重。 看不到九天,连云朵都看不到,天神又在哪里? “娴衣。” 时雍放下帘子,掌心重新放在膝上,捏了捏。 “我自问行事端浄,不害人不苟且无不良嗜好还时常行侠仗义,与人相帮,无愧天地,怎生我就是魔头,要遭受天谴呢?” 娴衣动了动嘴皮,不知道怎么宽慰,只伸手去挽住她的胳膊。 “你不必多虑,老天若是有眼,定会为你洗刷冤屈……” “我能有什么冤屈呢?哼!”时雍想到上辈子,再上辈子,都特么死得莫名其妙,结果重生还是死性不改,看到不平不公的事情就忍不住出手,可偏生她只是一个平凡人,如觉远所说,还带了业障而生,怎生一个矛盾了得? “我想明白了。” 时雍突然望住娴衣,似笑非笑。 “我原是女魔头的命数,可我却偏生要做好人。这才违了天道。苍生大地,三界五行,有黑有白,方能长久,我竟想打破这秩序?属实邪恶之极。” 娴衣:…… 这么说,还真有点道理。 “驾--” “驾--” 前方有马蹄声,很是匆忙。 时雍瞥了娴衣一眼,示意她看个究竟。 然而,不待娴衣开口,那人就大声吆喝了起来。 “郡主……” 此次来霄南镇,时雍行事隐秘,认识她车驾的人,只有同行的几个。 她一惊,打开帘子,见来人是个官差,转头叫娴衣:“停车。” 他们这次下山,是与霄南镇上的宋长贵会合去的,无论如何,严武师的案子还得有个说法。 一桩案子,一件观音显灵的诡事,是时雍眼下必须要解决的两件事……先让这两件事情反转,然后再是疫情与安定。 “驭!” 马车徐徐停下。 时雍问:“何事?” 那官差跃下马来,拱了拱手,气喘吁吁地说道:“宋大人差小的上山请郡主,恰好遇上了。郡主,快些去吧,宋大人等在镇上……” 章节目录 第758章 第二具尸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霄南镇。 沿山脚静静流淌的小河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一具湿透的尸体躺在河边的荒草地上,人群对着尸体指指点点,两个死者父母模样的夫妇,跪坐在地上,抱着尸体哭啼不止。 “我的阿旺是那样乖的孩儿呐……要不是你们这些人,他怎会突然横遭噩劫,都是被你们逼的,都是你们……” 妇人泪眼婆娑间,指向的人正是宋长贵。 而围观的人群,看法却不一致。 “那阿旺打小手脚就不干净……哪是什么好东西?” “死得这么惨。难不成又是天罚?” “观音显灵护着咱们霄南镇呢,哪里来霄小行凶?依我看,就是阿旺往常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得太多,这才死于非命的……” 众人说得小声,也不怕当面道人长短。 可见,这个阿旺在镇上真的没少干坏事。 但再坏的孩子在父母眼中,都是乖乖好大儿,阿旺的父母和亲眷听了这话哭得更为厉害了几分,又是跪地、又是磕头,悲痛欲绝。 “天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他们是怎么逼死我儿的。” “观音菩萨是正神。正神哪里会伤害无辜?阿旺娘说的有道理。要不是这些官爷到处追查严武师的事,阿旺也不会吓得投河……” 众人七嘴八舌。 被围在中间的宋长贵都快急疯了。 时疫当前,官府三令五申不可聚集,要做好防护,可这些人根本不当回事,听说河边淹死了人,一个个跑过来凑热闹,将地方围得水泄不通,严重影响他验尸也就算了,偏生死者家眷将他们恨之入骨,不仅不肯让他验尸,还一口咬定是他们查案逼死了阿旺…… 时雍还没有走近,就听到了人群的议论声。 第二具尸体是淹死的? 时雍皱了皱眉,看着河边围满的人群,侧目看向随同的官差。 “这么多人在这儿?” 这位官差名叫何用,是从顺天府调派过来,在霄南镇维持安定并协助抗疫的,以前在京师与宋长贵打过交道,算是相熟。因此,宋长贵脱不开身,这才请了他去庆寿寺帮忙传信。 何用听时雍声音骤冷,隐隐有责备之意,连忙低下头,无奈又小心地说:“不瞒郡主,我们人手吃紧,这霄南镇穷乡僻壤尽出刁民,日日与官府作对,实是令人头痛得很……” “我理解。” 出京办差的人,大都是冒着风险的打工人,有人脉的不会干这种辛苦还不讨好的活儿,时雍能体谅他们的不容易,但是看着霄南镇目前的状况,实在忧心。 “只是,再这么放纵下去,这霄南镇有多少人染疫死亡暂且不说,你们这桩差事搞砸了,怕是回去没法向上官交代……” 何用脸色微白,“属下明白,这就去带人过来,驱散人群。还望郡主……回京多美言几句。” 时雍淡淡看他一眼,轻轻嗯声,“别叫我郡主。” 不待话音落下,她便带着娴衣走了过去。 她二人步行至此,着装寻常,又戴着帷帽口罩,看上去就像瞧热闹的人,没有引起人群的注意,只是宋长贵发现了她们,朝时雍招了招手。 时雍挤进去,站到宋长贵的身边。 “怎么回事?” 人群这才发现他们是一起的,也是朝廷的人,于是,阿旺家人哭得更伤心更大声了。 宋长贵叹息一声,凑近时雍,同她耳语。 “这事儿说来话长……” 时雍看着他,“你简要说。” 宋长贵皱了皱眉,“我和宋辞追查严武师的死因,查到了这个叫阿旺的人身上……” 在严武师下葬以后,宋长贵特地留下来,点了香烛烧了纸钱,又包了一份帛金给严家父母,当即便得到了严家父母的好感。 严家是开客栈的,受严武师的死亡影响,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既无人敢住,也无人敢与这“受到天罚”的人家来往。宋长贵索性带着宋辞住在了他们家的客栈。 店中冷静。 深受人情凉薄之痛的严家父母好生款待了宋长贵,宋长贵再向他们打听情况,就容易了许多。 从他们嘴里,宋长贵发现了一件异事。 严武师自打去京师的戏班上工,经年累月的很少归家,尽管霄南镇离京师也就两三个时辰的来去,他一年到头却最多回来两三次,节气上也从来不回,说是过节的时候戏班生意好,他要留下来多赚些银子娶媳妇儿。 可是,最近几个月,严武师突然回来得勤快,有时候一住就是三五天,严家父母问他为什么,也不肯说。只有一日,严武师突然管父母要大笔银子,说是看中一个女子,需要银钱。 严家父母自家开着小店,霄南镇的山上又有一座名刹宝寺,不愁客源,他们手头也算宽裕,但是严武师要的银钱太大了,夫妻二人自然要追问,姑娘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家世如何等俗事的问题。然而,不论他们如何打听,严武师都三缄其口,最后问得烦了,他同父母发了脾气,说自己这些年没少往家里拿钱。最后,他摔门离去,叫镇上好多人听去。 宋长贵从仵作做到推官,破案自是一把好手,一听就警觉起来。 他顺藤摸瓜,虽然没有得到严武师嘴里那个“姑娘”的消息,却无意打听到一件小事——霄南镇铁匠家的儿子,也就是河边死去的徐阿旺。他在严武师死前的头两天傍晚,曾经鬼鬼祟祟地来客栈,探头探脑地打望,被阿旺瞧见,两人发生了推攘。 当时在灶房里做饭的严家小妹听到,他们争吵间都发狠说要弄死对方,言词里还提到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是关键人物。 宋长贵当机立断,向霄南镇巡检的司吏要了两个人,暗查阿旺。 岂料,他刚开始行动,阿旺的父母就来报案,说阿旺丢了。 后来有人在河岸寻到一具尸体,阿旺父母从身上衣物辨认出正是他们的儿子。宋长贵再次向阿旺的父母询问案情,并说出了自己的疑点。 这下坏了,阿旺父母不仅不像严家父母一样配合查案,更不在乎杀死儿子的凶手是谁,反倒一口咬定是他们逼死了阿旺,哭闹不休地要求赔偿。 时雍是了解宋长贵为人的。 有本事,有经验,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弱,很容易被人欺上头。 他刚说完,时雍便看到那个身上又湿又脏的妇人,爬过来就抱住宋长贵的大腿,开始了哭诉。 “你做什么?松手!” 时雍没宋长贵那么好的脾气。 尤其疫症当前,她看到任何的身体接触都会产生下意识的反应。 “朝廷章程没有看吗?与人言,隔三尺。退后!” 大抵是她声音太冷,整个人显得太过凶狠,妇人竟是短暂的停止了哭泣,抬头来看着她,隔了片刻,才慢慢地收回手,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官府逼死孩子了,谁来为我们做主啊……” 时雍冷笑,“我来为你们做主。” 她说着,拨开想要阻止的宋长贵,走到尸体的跟前。 “让开,别影响我断案。” 出门在外,软的是被欺的,硬的怕更硬的,时雍当年行走江湖,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她寸步不让的逼上去,阿旺家人看她修长端方的一个少年郎,潇洒俊气,气度非凡,尤其手上那柄宝剑,在铁匠眼里那便是求而不得的珍品,一看便知是好东西。 他们当即便软了声音。 “你是谁?难不成,比那两位大人的官还要大吗?” “那是自然。”时雍浅浅一笑,“我是观音菩萨派来的。” 什么? 宋长贵以为自己听岔了。 而那一堆围观的人,包括死者父母——那对铁匠夫妇齐刷刷怔住。 稍顷,才有人质疑起来。 “小郎君,菩萨可亵渎不得,胡说八道是要造口孽的呀。” 时雍双眼望过去,眼底淡然无波。 “谁说我胡说八道了?我乃观音菩萨座下灵童……下凡历劫而来。” 章节目录 第759章 灵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看众人神色复杂,根本不肯相信,时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质符牌,还有几张黄色的符纸,上面是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符纹。 “那夜观音菩萨托梦于我,说女魔现世,瘟疫横生,叮嘱我前来救民于水火。我这才不远千里前来霄南镇寻找菩萨。这个符牌和符纸,便是我按菩萨梦中嘱托,在庆寿寺观世音菩萨宝相像底下拿到的。” 这符牌上有观音大世的宝像,乍一看去,确实很有玄机的模样。 普通百姓受不得忽悠,加上观音已经显灵过一次了,再次显灵就更容易取信于人。 众人小声窃窃。 不过,仍然有人质问。 “谁知你从哪里来的破东西?你说是就是么?” 时雍仿佛早知他们会有疑惑一般,镇定自若地说道: “庆寿寺的觉远禅师可以作证。他亲眼所见,我从观世宝相的底座拿到的符牌符纸。” 觉远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从来不打诳语,尤其最近又“参悟天道”,亲口告诉世人“女魔现世,祸害人间”,人们对他更是深信不疑。 在时雍的忽悠下,围观的人群开始相信了,自动让开路来。 就连阿旺父母在时雍冷厉的双眼盯视下,也退开了些许…… 尸体上盖着东西,方才又被人挡着,时雍没能看得太清,这一走近,把布揭开,当即愣住。 这具尸体浑身湿淋淋的,好像是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一般。 但是,尸体没有头。 时雍转头和宋长贵交换了一个眼神。 宋长贵给了她一个眼神。 时雍皱眉。 没有来得及说话,何用便带着一群官兵过来了。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防疫章程都忘后脑勺去了?” “散了散了!都散了!” “再不走,全都抓回去蹲大狱!” 官兵们手持武器,对百姓还是有威慑作用的,尽量他们很想留下来看看这个“观音菩萨座下弟子”要怎么破案,但是在官兵们的驱赶下,又得了时雍“稍后会让大家再与菩萨见面”的保证,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宋长贵向何用道了谢。 并借了他的人,将尸体搬到了一个收尸点。 此处原本是为收殓疫症死亡的人准备的棚屋,但霄南镇的疫症病人都往庆寿寺送了,死了有和尚超度,这个地方目前还没有死者。 时雍和宋长贵借地验尸。 外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又有朱九和白执守在外面,父女二人说话就不用再避讳什么。 宋长贵问出疑惑,“阿拾,你弄那些神神怪怪的做甚?到时候,你拿什么跟人交代?” 时雍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宋长贵眉头皱得更紧,“我看你那符牌倒真像神物,何处来的?从前为何不曾见你带过?” 时雍莞尔:“观音菩萨送的。” 宋长贵:“……” 别人会信时雍的鬼话,他是万万不肯信的。 时雍也不同他解释,更不去管此刻山上的觉远大师看到她留下的“书信”后会不会痛哭,只道:“父亲,你看这人是如何死的?” 她在转移话题。 宋长贵也成功被她引走了注意力。 尸体没有了头颅,只剩下一副躯干。躯干表皮泡得泛白,两手紧握成拳,腹肚微胀,摇晃似有水响,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浮肿也不太明显。 宋长贵慢慢戴上手套,在尸体身上拍压片刻,抓起他的手指察看片刻,又脱掉他脚上鞋袜,看了看两只脚底。” “为父以为,阿旺是溺水而亡。” 宋辞频频点头,一脸佩服地看着宋长贵。 时雍近前看了片刻,没有吱声。 宋长贵看她一眼,又道:“腹胀,肚内有水,按压颈部有水沫溢出,脚底皱白,指甲有泥沙……身子未浮肿,是因死亡时间不久。我判断,尚不足一个时辰……” 他说着他的判断理由,时雍拉了拉手套,依样发葫芦的将尸体外观检查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 “父亲说得不错。看死症,确系溺亡。不过,若要进一步判断,最好还是剖尸确定。爹爹你想,此人若是溺亡,为何被人砍去头颅?既然有人故意砍掉他的脑袋带走,就肯定有什么隐情,或是不想让人知晓的真相。” 宋长贵想到那对难缠的夫妻,“只怕,他家人不肯……” 时雍道:“会肯的。” 宋长贵不解地看过来,时雍朝他微微一笑,侧目叫来娴衣。 “你去给那对夫妻一封银钱。一封不够,就给两封,说动他们为止。” 娴衣微愕。 哪有给银子就有人愿意开膛破肚的道理? 宋长贵亦是惊讶,“阿拾,切莫触怒了死者家眷。霄南镇不比京师,你我行事多有掣肘……” 时雍淡淡一笑,说得极为笃定,“贪财之人,那才是最讲理的人呢。” 就在刚才那对铁匠夫妻缠住宋长贵不放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们与严家那对一心想为儿子申冤的父母不同。这对铁匠夫妻要市侩许多,人已经没了,他们好像并不在乎破不破案,至少没有那么紧要,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要讹诈个什么人,拿到一笔银钱才不亏。 宋长贵正好是那个倒霉蛋,一看就是善良人,人家便咬住他不放。 听时雍这么说,娴衣半信半疑地出去了。 那对铁匠夫妻带着一个小儿子,就等在棚屋的外面,一直没有走远。只是此地有官差看着,不敢近前罢了。娴衣万万没有想到,她走过去道明来意,铁匠夫妇除了讨价还价以外,根本就没与她费什么口舌,拿到一份合理的银钱,便欣然应允。 …… 此番宋长贵从京师来,带足了仵作行的用具,时雍也是有经验的法医,虽然工具不算得心应手,但解剖的过程,仍是没有花费她太长的时间。 “爹!溺死无疑。” 死者肺腔严重积水,有大量液体,胃内也有溺液和水中杂物,即使眼下没有办法做硅藻检验,但根据种种迹象,可以确认,此人确系溺亡。 也就是说,阿旺是在淹死以后,才被人砍去头颅的。 而且,头颅尚不知去向。 时雍吁口气,摘下手套丢在案上,与宋长贵相视一眼。 “查下去,答案兴许就在那颗脑袋上。” 在场的宋辞和娴衣听了这话,身上倏然麻酥酥的,觉得此间的事情,越发吊诡。 宋长贵迟疑一下,点头。 “那还得找何用和司吏相帮才行。” …… 在巡检官差和司吏的协助下,他们组织了约摸五六十号人的巡检队,一面防查疫情,一面寻找线索。 一个时辰后,时雍找到了一柄斧头。 斧头被丢弃在山林里一条流水淙淙的隐秘夹缝里,斧柄还有残血未净。 根据伤痕与斧头缺口的痕迹判断,这就是杀害阿旺的凶器。 不仅如此,这还是一把出自徐家铁匠铺的斧头。 斧头都砍出了缺口,时雍端详片刻,说道:“砍头的人并不十分利落,这徐家铁匠铺打出来的东西,也不怎么锋利。” 宋辞道:“凶手会不会是铁匠夫妇?” 儿子一死就想讹钱,娴衣去谈解剖的时候,也未见他们推拒。 见钱眼开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说起来,铁匠家确实有嫌疑,但时雍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铁匠家常年与铁器刀剑打交道,下手不会这般笨拙……” 说到这里,她又举起斧头,挥舞几下试了试。 “我认为,动手的应是女子。” 宋辞道:“难道是阿旺他娘?” 时雍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爹杀孩子的听得多了,娘杀孩子的少见。铁匠的妻子贪财没错,但她看上去比铁匠悲痛许多。我们还是再找找别的线索吧。” 宋辞摸了摸脖子,轻轻“哦”了一声。 恰在这时,朱九匆匆走了过来。 经过娴衣的身边,他偷偷瞄了姑娘一眼,双眼带着晶亮的光,盯着人就不放,见娴衣红了脸,这才清了清嗓子,转头正色看向时雍。 “郡主,两件事情,一件好消息,一件坏消息,你想先听……” “别啰嗦!一块儿说。”时雍打断他,“别惹得我叫娴衣揍你。” 娴衣低下头去,嘴角噙着笑。 朱九尴尬地一笑,“好消息是,我们发现了血手印,已经派人追下去了……坏消息是,庆寿寺的觉远大师托人捎话,好似是要找郡主的麻烦……” 章节目录 第760章 意外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日的霄南山十分平静。 山上的觉远老和尚在念经,山下的时雍在找人。 道常师尊留下的观音符牌被时雍“留书借走”,这个节骨眼上,觉远大抵能猜到她带走符牌与“观音显灵”有关。不过,觉远并不知道时雍具体要怎么做,就像头顶上悬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砍掉脑袋一般,急得他心绪不宁,几十年修行差点就破了功,一遍遍念经都没法缓解。 时雍没有理会他托人捎来的信儿。 “东西用完了,本郡主自然会还。大师是得道高僧,能算天地宇宙,岂会在意这点身外之物?此事不用着急,查找凶手才是紧要。” 怀揣观音符牌,她领着朱九娴衣和宋长贵等人一路追出霄南镇,循着那血手印而去,很快在山林间与白执等人会合。 “郡主!” “参见郡主。” 众人纷纷朝时雍行礼。 时雍发现,连同白执一起,这些人对她的礼数好像比往常更为恭敬了,而白执的身边,多了好几个陌生男子。她唯一见过的是丁五,那个精通天文地理的“十天干”,其他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外形不一,有俊的,有平常的,都不是赵胤身边常见的那些侍卫,但都有几分神秘莫测的样子。 难不成这些人,都是十天干? 若当真这样,赵胤派出来的这支队伍会不会太庞大了? “兄弟们不用客气。” 时雍心里揣度着赵胤的用意,脸上未显分毫情绪。施施然回了礼,她看着眼前的山林,轻扬眉梢。 “查到地方了吗?你们为何都在此处?” 白执上前道:“回郡主话,为免打草惊蛇,丙六和丙七先去查探,我们在此等候接应。” 这么多人同行,再是小心也会闹出动静。而丙六擅长轻功、奔跑和刺探,有“飞天壁虎”的美誉,由他出马再好不过了。 众人寂静而立。 时雍与宋长贵小声地讨论着案情。 而其他人却仿佛泥雕一般,连寒暄都无。 不消片刻,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道鸟叫。 丁五听到,低低学鸟叫回应。 很快,耳侧传道窸窸窣窣的声音,丙六的身影从山林的小径间挤了出来。 “郡主!” 看他拱手施礼,时雍连忙摆手阻止他。 “都是自己人,不用在意虚礼。丙六哥,你直说便是。” 一声哥,喊得丙六臊了耳朵,连说两声当不起,这才说正事。 “发现人了,我回来报信,丙七继续跟着……” 时雍道:“事不宜迟,那我们走。” 丙六点点头,与其他人交换了眼神,抬臂摆手。 “跟我来!” 进入密林,小径更是狭窄曲折,极为难行。 山中雾气很重,仿佛轻裹着一件轻薄的纱衣,潮湿的空气,带着一股泥土的清香。 时雍神色冷然地走在中间,时不时注意着宋长贵,用眼神提醒他小心脚下。 整个队伍,十分安静。 走了不知多久,丙六突然停下,抬起一只手。 “稍等。” 时雍停下脚步,“怎么了?” 丙六道:“就在前面--” 他走到小径左侧的树丛里,拨开茂密的树叶往外张望。 突然回头,朝时雍招了招手。 “郡主,你来。” 时雍学他的样子,蹲下身子掩好行迹,慢慢靠近。 丙六所站立的位置,恰是山坳的凸起处,地势较高,从这里可以看到下方的山谷腹地,那是一块相对而言较为平整的土地,以及耸立在山林里的几间茅草木屋。单看外观,就像是猎户上山打猎时使用的小柴屋,十分简陋。 唯一不同的是,木屋外面有开垦的土地,时下正值季秋时节,收获之际,土地上种植的菜蔬和尚未长成的果树,绿油油一片,很是惹人喜欢…… 时雍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何人的居所?” 丙六摇摇头,小声说道:“这里有一条通往下方山谷的小道,极为陡峭,方才我与丙七就是在这里分的手。不见他人,想是跟下去了……” 时雍道:“我们也去看看。” 丙六道:“只怕我们人多,还没有下去,就被人发现了。” 时雍一想也是,回头看着宋长贵和宋辞等人,正想将人分成两拨,等一部分人原地等候,就听到下方又传来一声鸟叫。 若不是方才听到了丙六和丁五的“鸟叫声”,时雍是绝对不会怀疑这鸟叫有什么疑点的。 此番听到,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望向丙六。 果然,丙六略一皱眉,便将手指入口,掐着声音回应了一句。 然后他回头,神色冷清地告诉时雍。 “情况有变。” “嗯?” 尚未闹清楚状况,就有变了? 时雍心里一凛,“我下去看看。” 丙六阻止他,“不必。丙七很快会上来。” 一声鸟叫,就能传达这么多讯息? 十天干这么厉害么的? 时雍轻唔一声,没有问,但眼底满是疑惑。 丙六笑了笑,“尚能发出讯息,证明丙七没有被人发现,更未受制于人。他出声,是让我们稍安勿躁的意思。” “是吗?” 时雍困惑又无解。 这简直比摩斯密码更难搞懂。 事实上,丙六和丙七是多年共事的兄弟,彼此的意思自然能轻易猜度。 如他所言,不消片刻,丙七上来了,掩着一个沉重的花布包裹,拖着一个反剪双手捆缚在后嘴塞棉布不能言语的女子,走得很慢。 女子脚步蹒跚,头垂得很低,长发凌乱地散下来,几乎挡了大半张脸。 时雍觉得这身段有些熟悉,望一眼走在前方的丙七。 “怎么回事?” 丙七看看她,再看看丙六和众人,见他们点头,知道她就是明光郡主,大都督的夫人,稍稍意外一下,讶异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然后拖拽女子的手,任由她无力地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 “郡主。”丙七道:“属下跟踪这女子到山谷,本以为她会径直入屋,属下再守着等你们前来便是。哪曾想,此女极是狡猾,她发现了我,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还将包袱放在地上,弯腰去解。属下怕她给屋中同伙报信,只得抢先一步制住她,把人带了上来……” 女子蜷缩着身子,嘴里呜呜有声。 好像在辩解,又好像在哀求…… 时雍调头过去,恰与她目光对上。 熟悉感铺天盖地地袭来。数月未见,但这双眼睛时雍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雪凝?是你!” 章节目录 第761章 原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吕雪凝扶坐起来,却没有解绑也没有除去她嘴里的棉布团,只是正色端详着她。 “是你吗?雪凝。” 吕雪凝看着时雍,眼中已有泪水。 是熟悉的她。 那个善良软弱骨子里又不肯认输坚强无比的吕雪凝。 “为什么?” 时雍低低地问,吕雪凝摇着头。 她说不出话,就没有办法回答时雍的问题。 看时雍要抽去她塞口的棉布,丙六提醒。 “郡主,不可。万一山谷有她同伙……” 时雍缩回手,看着泪眼婆娑的吕雪凝一眼,突然扭头看向那个花布包裹。 “里面是什么?” 丙七道:“属下方才只顾着她,还没来得及查看。不过,拎上来的时候,我发现挺沉的。” 时雍点头,“拆开。” 她说话简洁直截,但十天干恰是不喜那些繁文缛节的人,倒也很受用。 “是!” 丙七说着,就解开了花布包袱。 里面是一个铁盒子。 上了锁。 丙七狐疑地端详片刻,突然从腰上取出一个铁制的工具,对着那锁头拨弄几下,便开了。但是丙七没有马上掀开盒盖,而是站直身子,一只手将铁盒托起,另一只手在掀动盒盖的瞬间,把铁盒猛地朝密林里掷了出去—— 咚! 铁盒掀翻在草地上。 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滚落出来,翻腾好几周才停住。 众人微怔。 丙七把盒子摔出去,是防止盒中有杀器,倒是没有想到,盒子里是一颗人头,包装得很是精细,先用绸布裹好,又放在这个密封的铁盒里,此举极是古怪。 若是报复,取走人头就是,为何封藏得这么把细? 四周鸦雀无声。 时雍低头察觉一下,又唤来宋长贵。 “爹,你看看,是不是阿旺。” 宋长贵蹲下身去。 他们是从脖子与尸身的伤口来判断的,阿旺死亡时间不长,伤口变化还不大,斧头砍过的痕迹仍然可辩。 “没错。” 宋长贵朝她点头。 “是同一人。” 时雍默不作声。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神色平静地走到吕雪凝面前,慢慢弯腰捏住她的肩膀,用了用力。 “瘦了。” 吕雪凝身子一颤,嘴里再次发出“呜呜”声。 “我知道你有话想说。”时雍盯住她的声音,眉头微微蹙起,“可是我还能相信你吗?雪凝?你还是不是我的姐妹?” 若说方才她还能把吕雪凝想成受害者,那么,在看到这颗人头后,就不敢再轻易信任了。 世上唯有变化才是不变的永恒。 她会变,吕雪凝也一样。 “呜呜……呜呜……” 时雍见吕雪凝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一大颗一大颗地滑落眼眶,滴在塞住她嘴巴的棉布上,模样楚楚可怜。 “别急。”她回头,看着丙六,“借匕首一用。” 她手上拿的长剑,并不方便行事。 说罢,她一把抽出丙六递来的匕首,横在吕雪凝的脖子上。 “姐妹,原谅我的疑心。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你明白吗?” 吕雪凝点点头,又眨了眨眼,表示并不在意。 时雍莞尔,“好的。你不要乱动,否则,我一激动,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面轻言软语地说话,一面轻轻拉开了吕雪凝嘴里的棉布。 如她预见,吕雪凝没有叫喊,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淌得比方才更厉害了。 丙七见状讶异,“原来你方才不是要传信呀?” 吕雪凝道:“我没有发现你。我只是想……停下来处理人头。” 丙七啊地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阿拾……” 吕雪凝的嘴巴塞得太久,声音有些含糊。 “你可算……回来了。” 情绪是骗不了人的。时雍在与她的目光交流中,能明显地察觉到吕雪凝的激动和情感。如果这都不是真的,那只能说,这姑娘太能演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拎着阿旺的人头?雪凝,你同我仔细说来……” 吕雪凝点点头,“阿拾,我砍下阿旺的人头,故意带到这里,便是为了偷偷引你们前来。” 话还没有说完,但见吕雪凝又拼命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又可怜。 “阿拾,我来不及同你细说,我们长话短说好不好?总之,我是故意让人发现我的。但是现在,我娘……我娘还在下面的木屋里,他们囚禁着她,我怕时间久了,我娘会出事……” 吕雪凝逻辑稍稍凌乱,但众人还是听清了原委。 她被人胁迫了。 时雍回头:“白执。” 白执上前拱手,“属下在。” 时雍道:“你同丙六哥他们下去,将木屋给我看牢了,不必打草惊蛇。但是,若有什么动静,可先发制人。” 白执:“属下领命。” 时雍只知道白执和丙六是轻功了得的人,所以只能吩咐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丙六又点了丙七几个人随同,只留下朱九娴衣和丁五在上面,保护时雍。 “好了,你可以说了。” 时雍淡淡地看着她,“不要怕,有什么尽管说。即使是受人要挟做了什么错事,也不用避讳。” 看着她清亮透彻的眼睛,吕雪凝羞愧地垂下眼皮,呜咽一下。 “我杀人了,我杀了人……阿旺是我杀的。” 她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时雍沉眉不语,不逼也不急,静待下文。 吕雪凝哽咽着,这才徐徐道来。 …… 原来她们母女带着丫头仆役悄悄离开米市街,并没有回临海的老家。 “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早已传了出去。更何况,我二叔是朝廷问斩的重犯,也是要发函回乡的,哪里能瞒得了人?我老家亲眷众多,无人不知我们家在京师的事情,我们母女,其实早无容身之地……” 一对败坏了名声的母女,在举目无亲的京城尚且活得战战兢兢,被人非议,回到故旧众多的老家,日子就能好起来吗? 只会更差。 时雍几乎可以预见那样的场面。 她搂了搂吕雪凝的肩膀,将她身上捆绑的绳索解开,“你受苦了。” 吕雪凝低低饮泣。 “我们母女无颜回乡,又想苟活于世,只得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时雍问:“为何选择霄南山?” 吕雪凝抬起眼睛,泪光楚楚地道:“你在玉堂庵来修行,失踪在此。我便想来寻你……阿拾,我是想寻你,才来这里的。” 时雍心里一酸,突然说不出话来。 吕雪凝泣道:“那时,你生死未知,我从周明生那里也打听不出个究竟来,只知道朝廷也没寻到人。他们都说,其实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朝廷早就已经放弃寻找,大军都已回城……说是失踪,无非是个安慰罢了。” “但我不肯相信。没见尸首,我就坚信你还活在人世,奈何我人微言轻,自身都难保,又能有几分力量来找你?正好我们母女无处可去,我便说服了母亲,来到霄南山……” “我们不敢住在镇上,更不敢随便与人结交。我选择了隐居山里,带着有一日出门,突然找到你的幻想,住到这里来……那几间破木屋子,是我在一个猎户身上买下的,只是年久失修,我娘身子又受不得寒,我托猎户在镇上,找人前来帮忙修葺,又置办了一些家当,便这样住了下来……” 猎户找来帮他们修葺房屋的人,就是阿旺。 阿旺家是开铁匠铺的,铁锅锄头弯刀斧子这一应家什,他都自告奋勇地帮吕雪凝买了回来。 包括那把最后砍掉他脑袋的斧头。 “阿旺不是好人,可我……我原本是不想杀他的,但是我没有办法,阿拾,我不杀他……我娘就要死……” 章节目录 第762章 造下的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和吕雪凝在山坳上谈了约莫一刻钟左右,山风轻柔,旷野寂静,女子的声音低哑缓慢,时而带着惊悚和紧张,身子绷得紧紧的,便是时雍紧紧搂住她,也无法控制那仿佛来自心灵深处的颤抖。 于普通人而言,世道兴衰都不足大,只有切身体验的辛酸苦辣才是真切的滋味儿。吕雪凝离开京师避世霄南山,从最初与母亲在此修葺房屋,开垦田地,种菜种树的怡然,到置身于森冷恐怖的黑暗困境,过着见不得光的囚徒生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身在其中的她,受尽悲苦…… 时雍看得也是心酸。 这么一个有才有貌的姑娘沦落至此,实是可悲。 “雪凝,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在吕雪凝的诉说中,有许多是琐碎的心境和苦情,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的悲伤情绪,而时雍却要先解决眼下的事情,不能被她带着跑。 见吕雪凝含着泪点头,时雍又为她拭了拭泪水。 “你说你不明白胁迫你们那群人的身份,那你可曾见过他们的脸?或是有什么特点?平常他们有没有聊些什么?” 吕雪凝眼皮垂下,表情有些不自在。 “脸是见过的,却是不相识。平常他们说话都会背着我和我娘……”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我听那些下属叫那个人,叫执事大人。” 执事大人? 时雍心里微沉。 她看着吕雪凝问道:“你可知,严武师是谁杀的?” 吕雪凝头垂得更低了些,“阿旺。” 时雍道:“是那个执事大人的命令?” 吕雪凝点头,又摇摇头。 “他们没有命令阿旺,只是利用了阿旺。” “你再说得明白一些?” 吕雪凝蹙眉,又沉默片刻,突然闭了闭眼,低低地道:“都是我,都是我造下的孽。若是那日我不去见他……或许他不会丢了性命,都是我不好……” 时雍微怔。 接下来,她又从与严武师父母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听到了他的故事。 在京师的时候,吕雪凝小产堕胎,曾在乌家班住过一段日子,与乌婵很是熟悉。后来为了报恩,她又常常带着母亲去乌家班听戏。这个严武师,便是她那个时候认识的。只是,二人当初不曾说过话而已。 那一日,吕雪凝受执事大人指派去霄南镇见阿旺,无意间叫严武师撞见了。他还记得这个饱受非议的漂亮姑娘,见她出现在自己的家乡,严武师极是诧异地上前同她打招呼。 吕雪凝不敢相认,匆匆离去。 可是,回到山上后,看到母亲所受苦楚,她几番辗转,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那些日子,不论她去哪里,“执事大人”都会派人跟着她,监视她,不让她有机会报官或是背叛,霄南镇离京师这么远,吕雪凝也没个熟悉的人可以传递消息,与严武师的遇见,启发了她的心思。 隔日,她借口掉了东西,下山去找严武师,偷偷塞了纸条给他。 为了避免连累他,吕雪凝在纸条上,只说思念京师的情郎周明生,若是严武师回京遇到周明生,万请传个口信,就说雪凝时常想念他。 周明生是顺天府捕快,常在那一带行走,严武师自是认识他。 原本吕雪凝的想法是严武师将纸条传到顺天府,周明生知道了她的下落,再看纸条,定会知道事有蹊跷。他那么想去锦衣卫,又崇拜大都督,自己肯定不会贸然行动,必将此事禀报给大都督。 有大都督出马,她与母亲就有机会脱离苦海。 哪曾想,这个严武师是个耿直的性子…… 吕雪凝莫名其妙找上门来,问他昨天有没有捡到她的玉佩,又借着心急跌倒的机会往他的手里塞了纸条,严武师当即就发现不对。 等吕雪凝一走,他偷偷跟在后面,发现了尾随吕雪凝的阿旺。 这个阿旺在霄南镇名声不好,严武师以为吕雪凝是受了阿旺的威胁这才借机向周明生求救…… 身为男人,他觉得自己就可以帮到吕雪凝。 他偷摸着上前,打晕了阿旺,就要带走吕雪凝,带她去见官。 吕雪凝有苦难言。 除掉一个阿旺有什么用? 阿旺只是个傀儡罢了。 她的身边还有别的人跟着,她的母亲还在他们手中,她不仅不敢跟严武师走,连真相都不能说,只能半真半假地告诉他,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不堪见人,只想找个没人的所在苟活余生,不想再受到打扰,然后哭泣着催促他快点离开。 哪料严武师信以为真,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生怜香惜玉之心,说她既然到了霄南山,便是缘分,他要娶吕雪凝,还答应照顾她余生。 尔后,便有了他三番五次回到霄山的怪异之举,向父母要钱也是这个期间发生的事情。 而吕雪凝这边,不出所料,她与严武师的拉扯果然叫执事大人知道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执事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说她干得好,便指使她频频与严武师接触。 此举惹怒了阿旺。 这个执事大人的存在,在阿旺眼里,是吕雪凝的父亲,他们与吕雪凝同住山中,一直以“来自外乡的逃难一家人”对外,他们也是这般借着吕雪凝母女来掩盖身份的。阿旺不知究竟,找上门去讨个说法,问他们是不是要一女二嫁。 接下来,便有了霄南镇观音显灵时的一幕。 阿旺在他们的教唆下,杀害了严武师,便将尸体摆放到牌坊底下,制造观音显灵,“不孝而死”的假相,借此让霄南镇的百姓对观音显灵一事,深信不疑,从而传播谣言,破坏朝廷抗疫章程,使疫情不断扩散…… 吕雪凝道:“原本阿旺才是他们选中的,要献祭给菩萨的人,这才让我与之相交。若不是严武师的出现,牌坊下惨死的人,就是阿旺。是我,害了严武师。” 说到严武师的惨死,吕雪凝泣不成声。 时雍问:“为何弃阿旺,而选严武师?” 吕雪凝摇了摇头。 “我亦不知。他们有什么目的,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猜测,是阿旺对他们还有用处。他们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人,行事多有不便,当初让我吊住阿旺,便是帮他们办一些,他们办不了的事……” 阿旺是霄南镇本地人,做事说话自然会方便许多。 比如:传谣,煽风点火? 若是他们这些陌生人出来说话,乡亲邻里未必肯听,但是经由阿旺的嘴传播出来,就不同了。 时雍点了点头,又问:“那为何,又突然要杀掉阿旺?” 吕雪凝道:“许是得知宋大人来了霄南镇,他们怕查到阿旺的头上,杀人灭口。再有,菩萨显灵只死一个不孝父母的严武师显是不够,再杀一个偷摸爬窃早就坏了名声的阿旺,岂不更好……” 时雍冷笑,“倒有一把好算盘。” 吕雪凝的表情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们让我杀阿旺,是要让我手上染血,这样就触犯了朝廷律法,让我成为他们一样的人,更好掌控我……但是,我听到他们说宋大人来了,我心里头想的却是,机会终于来了……” 时雍握紧她的手,“你是个勇敢的女子。但是,我为阿旺验过尸,他是溺水而亡,并非斧戗而死,这是怎么回事?” 吕雪凝抬眼看她一下,语气带着颤意,“阿旺是我亲自下的蒙汗药,又是我亲手推下河的,他们堵了他的嘴,身上绑了大石头,等他溺死后,才又拖上来,除去口布和绳子,佯装畏罪自杀的模样……” 时雍问:“那你是如何砍掉他脑袋的?” 章节目录 第763章 智擒宠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吕雪凝看着她,恍惚一笑。 “得亏我以前与你相交,无意中听你说到,溺死的人,嘴里会有浮沫和泥沙……可是阿旺是被堵了嘴沉河的,他嘴里不就没有这个了吗?我当时没有告诉他们这一点,待回到山上,这才谎称突然想起,怕精明的宋大人会有察觉,于是,自告奋勇地带着斧头回来处理尸体。我想着,可以借机留下线索……” 时雍一笑,“你很聪明。” 吕雪凝摇摇头,“不,我还是想得不够周全。他们怎会放我一个人回来呢?他们派了个人,一路跟着我。” 时雍道:“可你还是成功摆脱了他。” 吕雪凝苦笑,“这是运气。大抵是老天垂怜,回来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朝廷的人……”顿了顿,她又指向丁五,“就是他们几个。” 丁五诧异,“你怎知我们是朝廷的人?” 吕雪凝说道:“跟着我那个人说的。” 丁五和时雍对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时雍道:“接下来呢?” 吕雪凝道:“那人似乎很怕,说情况紧急,必须马上返回山上告诉执事大人。我便让他先回去报信,我去处理尸首……这些日子,我一直很听话,从未违抗过执事的命令,又已经杀过人了,成了他们的同伙,我娘又在他们手上,他大抵料我不敢怎样,便相信了我,独自离去……” “我悄悄返回河边,阿旺的尸身尚未被人发现,我慌不迭地砍下他的头,装入铁盒里带走……我在林间丢弃斧头,路上留下血手印,便是想引宋大人和朝廷的人找来……” 说到这里,她哽咽一下,突然紧紧抱住时雍。 “我没有想到,阿拾,你也来了。” 时雍救过她一次,在吕雪凝眼里,时雍不仅是姐妹,还是恩人,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这些日子,我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一天。但是……阿拾,他们很凶残,很厉害,你们要小心……” 这些日子被欺压怕了,时雍发现吕雪凝在说到那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恐惧。 “那个人说,他们是上苍派来的,是这个封建时代的终结者,他们要推翻这个邪恶和腐朽的旧世界。还说,他们要在这一块开满了罪恶之花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崭新的时代……” 说到这里,吕雪凝的目光里闪了闪,声音低了几分。 “他还说,在新时代里,像我这样的女子,再也不会因为身子不干净,失了贞节就被人唾弃……女子还可以向男子一样进学,科举,做官……” 不得不说,这番话对身受重创的吕雪凝来说,是有诱惑力的,时雍能明显感觉到,当她说出这几句话时,声音里充满的渴望和怀疑。 “阿拾,你说,真的会有这样的时代吗?” “会。” 在万般理由,时雍也不忍打击一个女子的憧憬。 但她心里很清醒,要跨越历史的鸿沟不是一蹶而就的。这个时代方方面面的条件都达不到邪君所宣称的“新时代”到来的条件。大同之世,当初的懿初皇后做不到,曾经认为可以靠穿越女的力量和自己的努力而改变时代最后却死无葬身之地的时雍也做不到。 寸积铢累,顽疾难治。在历史的长河上,他们这点金手指最多能扑腾出几朵浪花,却改变不河水的流向。 她们不行,那邪君就可以吗? 这么狠毒、这么阴损的招儿都用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时雍轻揽吕雪凝。 “但是雪凝,我们还需等待。时代的改变,靠的是自己,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创造。教育的革新,科技的进步,社会的转变,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不是杀戮、鲜血、战争、瘟疫可以完成替换的……” 吕雪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拾,你懂得好多,有些话,我都听不懂。” 时雍莞尔,眨了眨眼,“我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实不相瞒,我这个女魔头,也是肩负着上苍赋予的使命而来的,我的到来,就是为了推毁这个令人发指的邪恶组织,把他们彻底扫入时代的垃圾堆,并把我们的时代,建设得更加美好……” 吕雪凝眼里亮起了光,“真的?” “你相信我,就勇敢一点。” 时雍怕她经了这事,更会想不开,轻抚她的后背宽慰了几句,这才转头问丁五。 “丁五哥,你能给丙六哥他们传信吗?” 丁五迟疑一下,点头,“简单的可以。” “告诉他们,准备行动。” 时雍说罢,慢慢站起来,一把拔出长剑,挑起那颗带血的人头,丢回铁盒子里,回头看吕雪凝。 “你原本想怎么处理这颗头?” 吕雪凝看着她长身挑剑的飒然模样,有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我怕他们发现我故意留下印痕,而你们又没能跟上来,准备先把头埋起来,回去谎称没能完成任务,然后再想法子下山,再引一次……” 时雍点点头,将那块布盖在人头上面。 “现在你可以带回去了。” 吕雪凝怔忡。 …… 咕……咕…… 咕咕咕…… 鸟叫声在山林响起。 一声,两声,三声…… 很快,山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时雍带着吕雪凝,拎着那个装着人头的铁盒子,慢慢下到山谷,穿过绿油油的茶地,朝竹林里的几间木屋走过去。 丙六等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们,借由山林的掩护,慢慢靠近。 “娘……” 吕雪凝提了提裙角走在前面。 “我回来了。” 里面静悄悄的。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吕雪凝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爹,娘,我回来了……” 为了掩藏身份,这些日子,那个男人一直逼吕雪凝这么称呼他。吕雪凝平常叫得拗口,这一声倒顺溜。 屋里顿时传来一道冷哼。 “带回来的是谁?” 时雍是大大方方跟着她来的,就没想过隐藏。 闻言,他道:“小子入山迷了路,又累又饿,巧遇这位公子,便想来讨一口饭吃……” 吕雪凝道:“是啊,爹……我,我看他带着宝剑,想是江湖侠士,是个好人……孤身一人在外,也怪可怜的。” 这么说的原因,便是故意暗示屋中人,她是被胁迫的,不得不带回来这个人。 甚至有可能是追查他们的人。 而且,她并没有背叛。 果然,屋里传来一声怪笑。 “那就请进来吧。” 紧闭的房门突然开启,几个人影从中急掠而出,带出一阵山风,将时雍包围。 他们手握钢刀,虎视眈眈,吓得吕雪凝尖叫一声,将铁盒丢弃在地,退后几步,抱头跑到一边,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洞开的屋子里还端坐着一个人。 阴恻恻的,冷气森森。 他看见了滚落在地的人头,冷笑着慢慢走到门口,看向拔剑防备的时雍。 “明光郡主,别来无恙?” 时雍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再看他的脸,皱眉确认了片刻,脊背突然爬满冷汗。 “是你?” 一阵山风吹来,带着那人怪异而沙哑的笑。 “没有想到吧?我没有死。” 这个男人是庞淞。 楚王赵焕举事那日,在霄南山纵火逃脱的庞淞。 时雍知道他没有死,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又潜回了霄南山…… 这么说来,婧衣利用慧光偷《血经》,大闹庆寿寺藏经阁这些事,全都与他有关了。 庞淞道:“我在霄南山终日念叨郡主,没有想到,郡主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哈哈哈哈哈!” 时雍咬了咬牙槽,猛地转身,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冷光,将面前的两个壮汉逼退两步,摆出搏斗的架势,冷笑一声,“你果然是邪君的人。好,算我失策,今儿羊入虎口。有什么本事使出来吧,看你能不能抓住姑奶奶?” 庞淞大笑,又往外走了几步,已经出了屋子,整个人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郡主说错了,我不是邪君的人。邪君才是我的人。” “呵!” 时雍厉喝一声,大声朗笑。 “看来你是个大人物,不枉我费心布局一场。” 她话音未落,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紧接着,丁五、丙六、丙七、朱九等人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疾扑而来,身影晃动间,快得几乎看不清脸,打了庞淞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兵戈落地,铮铮有声。 杀的杀,伤的伤,俘的俘。 一群人没怎么抵抗,很快就被十天干制服。 庞淞有一身好武艺,怀里还有保命的剧毒之物。可是,他方才见时雍孤身一人,有些掉以轻心了,根本就来不及使唤,而十天干和朱九等人速度也着实太快,快得都没有给他机会,猝不及防之下,一个回合不到,就被人缴了械,踢跪在泥地上,反剪了双手,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娴衣从他背后的木门里,扶住脚步不稳的吕夫人,朝时雍点了点头。 “郡主,婢子幸不辱命。” “做得好。兵不刃血!” 时雍长剑一挽,扛在肩膀,勾住嘴角邪邪浅笑,一副跩跩的模样盯住庞淞。 “接下来,就要劳烦长史大人说说,是如何念叨本郡主的了?” 庞淞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这个小娘们儿给耍了。 庞淞绰号“神算子”,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不曾想,今儿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么轻易就被时雍拿住。没有搏斗,没有反抗,没有机会逃跑,连他准备好的那些防身之物都没有来得及使用,就这么彻彻底底地败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不可思议。 这一切,荒唐得如同儿戏! 他怔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后背被朱九一脚踢来,疼痛提醒了他,这才冷静下来,不得不接受现实。 “咳咳……咳咳咳!” 庞淞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下,深吸一口气,慢慢悠悠地昂起头,双眼恶毒地盯着时雍,凉凉地发笑。 “郡主好手段,此番倒是把我迷惑住了。我认栽!” “好说。”时雍冷冷淡淡,“雕虫小计而已。对付小人可以,稍稍有点能耐的人,就不够看了。说到底,还是长史大人太过愚蠢。” 拿了人,还损他。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庞淞冷笑,“郡主好一张利嘴。然而,你似乎太过低估我,而高估你自己。你以为拿了我,就能力挽狂澜,拯救大晏这危机四伏的局面?痴心妄想!” “是吗?”时雍撇了撇嘴,走近他的身子,往他怀里一摸。 果然,几个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被她掏了出来。 她抬在掌心,眯起眼一个个端详着,似笑非笑地扭头。 “不知道这些个好东西,够不够让长史大人张嘴说实话了呢?” 章节目录 第764章 怜香惜玉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山林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没有人声,木屋前一片寂静。 时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庞淞,小脸俏丽依旧,但在庞淞眼里却无异于鬼魅再现。 “你别乱来。”突然被俘,庞松心里前所未有的绝望,但他理智尚存,不至于被区区几句话就吓得尿裤子。 他咽了咽唾沫,强作镇定地看着时雍。 “我知道你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这个答案也只有我能给你。当然,你我都明白,这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什么都说了,只有死。 什么都不说,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时雍将他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闻声一笑,“活还不容易吗?只是怎么个活法而已。” 顿了顿,她敛住表情,阴冷冷地盯住庞淞的眼睛,压着嗓子道:“很快长史大人就会知道,死比活容易,想死却难是什么滋味儿……” 她语气浅淡,甚至都没有威胁人的狠劲儿,可是落在庞淞心上却如重锤。 “你要做什么?” 时雍莞尔,眼睛眯了眯,冰冷的长剑在他脖子上反复地摩挲,带出一片冷意,声音更是低沉得可怕。 “你说我一个女魔头会做什么?这个名头是你们送我的,我自是不会辜负,定要如你们所愿才好。” 话落,猛地抽剑,生生磨破庞淞的肩膀,带出一条血线,而她面色淡然地转头。 “把人看牢,搜查这几间木屋。” …… 庞淞在霄南山住了挺长的时间了,从屋中的情形来看,若不出事,他还有长久住下去的打算。房子里挖了地窖,还砌了粮仓,储存了不少的米粮、武器等一应生活物资。 时雍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虽是令人搜查庞淞的居所,但她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亲自进了屋子,同大家一起搜索。 然而,庞淞这人既称“神算子”,为人自然谨慎而精明,他们遍查房舍,除了一些瓶瓶罐罐的药物,寻不见半点文书往来或是与案件相关的其他证物,也没有别的什么有用的东西。 唯一令人意外的是,庞淞竟然是一直同吕夫人兰氏住在一起的。 这和她以为的囚禁和虐待完全不同,怪不得方才说到兰氏的境遇时,吕雪凝有些支吾与犹豫。 兰氏是被庞淞霸占的无疑,可是……一个妇人长期与他同住一处,从律法上来讲,意义就不同了。是受害者,也是可以提供线索的关键证人。 时雍走了门来,看着被吕雪凝抱在怀里瑟缩发抖的兰氏,左右看了看,避开一众男子,压着声音问兰氏。 “大娘,我有些事情要问你。还望你如实相告。” 兰氏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话还没说,泪水先淌了下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是自愿的……” 吕雪凝可能遗传自她,母女俩都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很爱掉眼泪。一听当娘的哭,吕雪凝也跟着抽泣起来,为自家母亲辩解,“他们最初想要霸占我,我娘为了我,这才不得不……忍辱委身于他。我娘是不得已的,这人极是狡猾,他是不会在我娘面前透露什么的。” 委身于他,甚至想尽万般办法讨好他,就为了女儿的性命,不让女儿受到与她一样的羞辱。 兰氏泪水涟涟,掩面而泣,身子颤抖得站立不稳。 她个子比吕雪凝高,身子也要丰腴一些,时雍看吕雪凝扶不住她,赶紧上前搭把手,把她扶坐到屋门口的小凳上。 “大娘,你好好想想,他平常都跟什么人来往,行事可有什么异常?” 时雍认为,长期生活在一些的男女,无论怎么避讳,多少都能知道一些对方的事情,若是触觉够灵敏,甚至能有更多的作为。 可是兰氏显然是个不够敏锐的人,不停摇头,除了哭泣什么都说不出来。 时雍皱眉。 却听庞淞在那头冷声长笑。 “明光郡主有什么招儿朝我来使,为难一个寡妇做什么?我做什么事能让她知晓,这几十年岂不白活了?” 时雍扭头一望,只见庞淞身上全是泥地里磨蹭出来的污渍,看上去狼狈又凶狠,可话里话外对兰氏却有维护之意。而兰氏虽有一个吕雪凝那么大的女儿,其实年岁不足四十,容色皆好,风韵犹存。 她略微意外,看着庞淞勾唇一笑。 “没想到长史大人还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庞淞冷哼,“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兰氏再是不堪,到底小意温柔地伺候了我这么久,我堂堂丈夫,何必拉她下水?” “闭嘴!”兰氏听得羞恼不已,整张脸都胀红起来,“谁跟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若非你拿我女儿性命相邀,我早已一头撞死,怎会与你苟且?” 庞淞被兰氏痛骂,却不气恼,而是哈哈大笑。 “翻脸这么快?这些日子,我看你同我苟且得很是快活嘛,不是你告诉我说,你一个寡妇,渴男人早就渴得狠了,巴巴来求着我上?亏得我不嫌弃,放着你女儿那么好的颜色不要,要你这个老妇人。怎么,这会儿倒是不认了?” 兰氏羞愧得满脸通红,突然挣脱吕雪凝的手臂,一头撞向墙壁。 “娘!” “大娘!” 时雍迅速转身拉住兰氏,可兰氏力道很大,这一个劲头还是撞上去了,额头正中乌青渗血,一看便知是存了死念。 庞淞见状,冷笑,“好死不如赖活着。寻了短见就没人知道你被我睡了这么久?你们这些妇人,当真是无知之极。” 时雍猛地回头,恶狠狠地道:“掌嘴!打得他说不出话为止。” 此时的庞淞已是五花大绑,早已动弹不得,就只剩一张嘴讨厌而已。 押着庞淞的是朱九,听到时雍的命令,愣了愣,脊背突然发毛,觉得这明光群主狠起来比他家主子真是不遑多让。 “是。” 搧脸的声音此起彼伏。 庞淞不吼,也不叫,就那么恶狠狠地盯住时雍,不时发出阴冷冷的笑声。 “不必浪费力气了……大晏朝廷命数已尽,你便是打死我,也挽回不了……” “郡主不要忘了……大晏的灾难都来自于你……和赵胤,是你们不顾天道执意妄为,带来的苦厄……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要栽脏陷害,真是死性不改。 时雍看他嘴角红肿,鲜血淋漓,话都快要说不明白了也不肯求饶,还真怕把他给打坏了,往后说不出话来,于是,摆摆手制止。 “把他的嘴巴给我堵了。聒噪!” 章节目录 第765章 女魔头名不虚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离开木屋之前,众人在吕雪凝的指引下,在开垦的菜田一角那堆乱石里启出几具尸体。 这些人全是当初跟着吕雪凝母女从京师出走的丫头和仆役,全都惨死在庞淞的手上。 吕雪凝看到昔日忠仆的尸骨,哭得不能抑止。 为全主仆之情,她拜托众人重新挖坑填埋,垒了坟头,又将刻了他们名字的木头插入坟前。 “等此间事了,我再来祭拜你们……” 庞淞恶行累累,自是要押回锦衣卫受审。庞淞是邪君组织的关键人物,为免夜长梦多,时雍让丁五和丙六加派人手,速速安排押他回京,自己却要留下来。 十天干此行的主要任务,其实是保护她。 抓住庞淞,算是意外之喜。 他们见时雍不与他们同行回京,便有些踌躇。 “郡主,我等受大都督差遣,是为护卫你而来,岂能就此弃你而去?再者,霄南镇案件已了,留下也是无用,何苦累着自个儿?” 时雍笑了,“这哪里是弃?我们各行其事,分工不同罢了。然后,我留下来,还有别的事情。” 众人不知道时雍还要做什么。 最后,一番商议,为了时雍的安全,也为了把庞淞等人顺利押解回京,由朱九出面,找何用借了二十名巡检官兵,一同押解人犯。十天干也一分为二,一半回京,一半跟着时雍。 临行,时雍让他们带了吕雪凝母女回京。 不论是不是被迫,吕雪凝杀害阿旺是事实,是此案的关键人物,而兰氏也是此案的重要证人,须得一同到锦衣卫受审。 兰氏自打那一撞整个人木木愣愣,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说话。 而吕雪凝默默地接受了时雍的决定,只是朝她笑了笑,轻问:“阿拾,我杀了人,会不会问斩?” 时雍目光微沉,握住她的手。 “有没有罪,该不该受罚,最后都要由律法来定。不过,雪凝,你也别怕。你是受害者,杀人本非本愿,更何况,你杀的是恶人,算是除暴安良。又协助了我们破案,抓获了朝廷通缉要犯庞淞,这是立了大功的,朝廷定会秉公处置,不会让好人蒙冤的……当然,我也会为你求情。” 吕雪凝呆呆地看着她。 时雍朝她重重点头,又搂过她来,小声在她耳边道。 “别怕。若是赵胤敢判你重刑,我跟他没完。” 吕雪凝身子这才松开,伏在她肩头饮泣。 “多谢你……阿拾,其实我不怕死,但我听说,问斩是要游街的,我不想这事又闹得人尽皆知,更不想再看那些厌恶的、嘲笑的、憎恨的脸……我受不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 时雍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抚。 “身为女子,难为你了。但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出发前,丁五便先行传递了消息回京。 因此,人还没到,赵胤已然知晓。 此刻的锦衣卫衙门里,谢放轻手轻脚地走到赵胤的身边,揭开茶盏,续了热水,这才在烟雾袅袅间,望向赵胤那张晦暗难辩的脸。 “爷!你该歇了。” 时雍一走,这位就像魂儿被抽走了似的,白日里忙碌起来还好,一到夜间独处时便是这一副模样,孤孤冷冷,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赵胤果然没应声。 谢放看他一眼,暗自叹息,自言自语般道。 “郡主此番前去霄南镇,抓了庞淞,了却案情,已是大功一件。你说她还要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以为赵胤不会回答,不料,他突然斜来一眼,拿起热茶轻饮一口,这才低低沉沉地道:“拿了觉远大师的观音符牌,她哪能就此收手?哼,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不闹出点大动静,哪里舍得回来?” 谢放微怔。 活了这么久,他还没有听赵胤这么评价过别人。 虽说“女中豪杰”几个字,听上去褒贬参半,但也是赵胤对时雍能力的认可。 再想想,时雍确也担得起。 “爷,你说郡主准备干大事,是干什么大事呢?” 赵胤侧目看他,目光锐利而冰冷。 “拭目以待。” 谢放道:“那我们要不要帮她一把?” 赵胤想了想,搓额:“不必了。吃力不讨好。我若出手,她转头就得咬我一口。” “……” 这说的是人么? 分明是野兽。 赵胤看谢放一脸怪异的表情,一道冷哼。 “这女人,与野兽无异。” 说罢,他拍拍膝盖,幽幽叹息。 “又要下雨了。” “爷,你的腿又痛了?” “嗯。” “要不要给郡主捎个口信……” 赵胤身子微定,转头冷冷剜他一眼,“把今日各坊呈报上来的疫症纪要抱上来,本座要看。” 谢放无语看他。 “是。” …… 听说时雍要在庆寿寺里修行的时候,觉远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庆寿寺是和尚庙,虽说近来也接收了一些染上疫症的女患者,可她们都不入后院,不进居处和禅房,但是,时雍不同,她一来就要了后面最僻静的院落——觉远自己住的那个禅院。 理由很简单,安静,安全,安心。 觉远一代高僧,急得气血上浮,眼前发黑,有种白白修行了几十年的感觉。 “郡主,后院皆是男子,多有不便。且郡主身份贵重……” “不不不,我不贵重,我就几十斤,倒是大师看着挺重的。” 时雍淡定地说着,表情那叫一个正经:“再者说了,大师是出家人,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红尘皆无,又何来性别之分?诸法空相,无受、想、行、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男不女……便是我与大师住到一起,我相信旁人也不会胡乱嚼舌的。” 觉远一口气卡在喉头,好半晌喘不了气。 不男不女? 他万般修行,自认待人接物已是练得气定神闲,泰山崩于面而色不变,偏生就能被这女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气得破功。 觉远深深提气,打个佛手,“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时雍接上他的话,弯腰看着觉远身侧的小沙弥,温和地笑道:“小师父,这院子,哪一处最为安静呀?” 小沙弥看了看自家气得捋胡须的师父,朝左侧指了指。 “好的。”时雍喜爱地上前摸这孩子的光头,“劳烦你了,带我下去安置吧。” 觉远瞪眼:“郡主……” 时雍莞尔一笑,“阿弥陀佛,多谢大师成全。放心,待我修炼出山,定会还你符牌和清白,还会让你的贤名,再上一个新台阶。” 说着,她便带着人走了。 觉远身子一晃,差点站立不住。 慧光刚刚进得门来,一看这情形,赶紧上前扶住他。 “师父……你没事吧?” 觉远堪堪站稳,看着时雍的背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仿佛被人上了一个紧箍咒。 “妖孽,妖孽啊。” 慧光一怔,左右四顾,“哪里有妖孽。” 觉远这才惊觉把心里头的想法说了出来,赶紧轻咳一声,站直身子看着自己这个徒弟。 “不是让你闭门思过,无事不许来我的禅院吗?” 慧光惭愧地看着他,“师父罚徒弟禁足半月,已然届满。徒弟今日是来向师父问安请罪的?” 藏经阁的事情,觉远当着赵胤和时雍的面儿没怎么着,待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将慧光禁了足,责令其闭门思过。 本来就是爱徒,年轻气盛吃了女色的亏罢了,觉远心里已经原谅了他,禁足的目的原本只为端正寺规,杀鸡儆猴。 奈何这会儿时雍一闹,他正在气头上,再看慧光怎么都不顺眼,更觉得这些事都是他惹出来的。这一想,觉远胡子一捋,突然沉了声音。 “是吗?那回去再禁半月。” 慧光抬头,嘴巴张了张,有些意外,最后没有申辩。 “是,弟子领命。” …… 时雍要修什么行,觉远一概不知,禅院的东边几间厢房全都拨给她和手底下那些人用了,觉远自己住在主屋,平日里也不怎么能见着她的人。 觉远心底里不怎么想招惹这女魔头,时雍也没有来问安拜见的打算,人虽住下来了,却是相安无事。 不过。 时雍是安静、安全,安心了,觉远的麻烦却一点不少。 霄南镇的严武师和阿旺珠案子破了,朝廷也贴了告示,将原委告知了乡民。然后再三告诫:时疫当前,民众应与朝廷同心协力,共克时艰,不许再聚集闹事,更不可再传播谣言。 然而,那个“观音显灵”的画面无数人亲眼看到,早已深入人心,岂是一纸告示和朝廷的告诫就能让人信服的? 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得山来,找觉远要说法。 毕竟,肯定“灾星降世,妖孽重生”的人是他这个得道高僧。 哪有只管说妖,不管降妖的道理? 你老和尚不出面,谁来出面? 觉远心里那叫一个苦啊。 他怎么能说,妖精就住在他的院子里? 章节目录 第766章 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寺中清寒,日子过得极慢。 一转眼,便到了九月底,天气变凉了,尤其在山中,一早一晚更是寒冷。 京师捎来了冬衣,也传来了陈岚、王氏和宋长贵等人的信件和问候。 陈岚话不多,也不问时雍要在庆寿寺里做什么,只道:“近来时疫多发,你在山中清修也好。记得多添衣,加餐饭,不用记挂着娘,京中一切安好。” 宋长贵也是话语寥寥,对阿拾将他带到霄南镇,错失老娘被顺天府衙审查入狱的事情,一字未提,多是叮嘱她照顾身体,防备时疫,反而是王氏让宋鸿代笔写了好几页纸,絮絮叨叨。 王氏的话里,除了叮嘱时雍小心疫症,大多是家长里短。从她们认识的人里,谁谁被感染了时疫,谁谁不幸过世,这些日子她和宋香宋鸿都没有出门,困在家中,但不愁水米,女婿每日会派人护卫,送米粮饮食等物,很是令人安心。再又提及刘清池托人送东西来家,被她扔了出去,惹得宋香大哭与她闹别扭,事无巨细…… 信里,王氏没有提及宋老太入狱,显然是不知情。 而且从信里语气判断,王氏的消息来源显然不如通宁公主。信是她托锦衣卫转交的,根本就不知时雍如今在庆寿寺,仍以为她同赵胤在一起,为了疫症四处走动。 长辈总是嘘寒问暖。 男人么,她离开这么久了半个字都没有,连口信都没有托人传来一个,问都不问她在做什么。 时雍觉得,赵胤大概当她已经死了吧? 念及此,时雍挑了挑眉梢,将三封信的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慢条斯理地压在案头,重新拿起了她写了一半的纸张,托袖抬笔。 庆寿寺的钟声,穿过庙宇传来,浑厚,绵长,梵声悠悠入耳,时雍整个人宁静得如同老僧,没有嘈杂,没有浮躁,心里半分波澜都没有。 选择在庆寿寺里做这件事情,她很满意。 这些天里,时雍闭门不出,究竟把自己关在屋里做什么,旁人无从知晓,只能看到每日里侍从们将源源不断的东西往郡主屋子里送,全用箱子装着,时不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金银铁器,又像是瓶瓶罐罐,不知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可没有人敢去打听,甚至都不敢靠近。 因为时雍身边的那些侍卫看上去都好凶。 觉远身边的小沙弥个个都绕着走,私底下询问师尊,郡主不会要在庙里做尼姑吧,那庆寿寺不是要划出一半做尼姑庵了? 觉远近来修行倒退,隐隐有气血不稳之象,吃了好几副汤药未见好,索性便托口“病重”,除了寺中医士,不再面见客人,暗地里却是吩咐武僧守好寺庙,不让人借机闹事。 不过, 时雍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却是无所不知。 有娴衣伴在身边,远比春秀子柔这两个娇弱的小姑娘以及塔那恩和这两个异邦丫头更为贴心,用起来自然也更为方便。 娴衣到底是赵胤府上调教出来的婢女,有分寸,有本事,主子一个眼神,她便能照顾到情绪,知道该做什么。她每日里会将时雍想要知道的事情一字不漏地禀报上来,也因为了朱九的关系,更方便上传下达时雍的命令。 时雍这阵子简直快要爱上她了。 累的时候,伸个懒腰,就有人捏肩捶背。 想要做什么,只要吩咐一声,或是一个眼神,娴衣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她甚至有些懊恼,这居然不是她的丫头,而是赵胤的人。 狗大驴凭什么拥有这么好的婢女? “娴衣啊,帮我备点热水。” 时雍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刚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被娴衣按了下去。 “郡主别动,婢子先给你松松筋骨。” 每天忙活下来,时雍最愉快的就是这个时候了,她也不见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胳膊搭在扶手上,双手轻阖,懒洋洋地道: “往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别回无乩馆了。” 她半是玩笑半认真,娴衣听了,却好一阵儿没有出声,直到时雍快要睡着了,才听她低低道:“婢子是可以,就怕朱九不肯。” 嚯!? 时雍的瞌睡秒醒。 她睁开眼,瞄了娴衣一下,笑盈盈地道。 “那等我们回了京,我就把你许给他好了,看你迫不及待的小样儿……” “哪里有?”娴衣当即臊了个大红脸,羞涩地垂下眼皮,“婢子自是愿意陪着郡主,只是答应了朱九,又不好悔婚嘛。毕竟当初他救了婢子一命呢。” 时雍暗自偷笑。 小妮子就是会找理由。 时雍笑着瞄她,“九哥这人可以的,对你那是一心一意。尤其这些日子,帮我们做了不少事,毫无怨言。” 娴衣道:“为郡主办差本就应当。” 时雍抿笑,“那可不能这么说,九哥是侯爷的人,本就不必听命于我。” 娴衣低头看着她光洁的额头,迟疑一下,“婢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时雍抬头,“说呀,你跟我客气什么。” 娴衣想了想,说道:“婢子不知郡主与侯爷有何恩怨,但这些日子,郡主对侯爷的事,不闻不问,着实让婢子心里发慌……郡主与侯爷既成夫妻,有什么解不开的隔夜仇呢?婢子不会说话,但郡主是个通达的人,想必明白婢子想说的是什么……” 时雍沉默。 娴衣垂下眼皮,又劝道:“婢子知道郡主是个骄傲的人,也不肯对男子小意奉承,可侯爷毕竟是侯爷,是男子,也是主子……婢子跟在侯爷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待谁像待郡主这么好过……” 时雍眼帘微垂,幽幽地笑问:“你看他待我……是真心好的吗?” 娴衣道:“自然是真心的好。婢子虽是旁观之人,但可用项上人头担保……” “别!”时雍连忙阻止她,飞起一个俏眼,似笑非笑,“别说这种话,庆寿寺里菩萨多,万一你那主子不争气,岂不连累了你?你说他待我好,你看都这么久了,他可有问过我死活么?” 娴衣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声轻咳。 “郡主,属下有急事禀报。” 章节目录 第767章 观音,该显灵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门外是朱九的声音。 这些天来,时雍的居处,除了娴衣和朱九之外,其他侍卫都不许进来,每次拿东西或是传消息,也都是由娴衣和朱九来完成。当然,时雍这么做的目的,除了对所做之事保密,也是为了给这对小情侣更多的时间相处。 闻言,时雍抬了抬下巴,示意娴衣去开门,然后坐直了身子。 朱九风一样卷进来,手上抱了个信鸽,还有一个信筒和薄薄的纸条。 “郡主,京师飞鸽传书。” 这是锦衣卫的信鸽,信筒上也带有锦衣卫标志,信纸上还有火漆。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响。 是赵胤给她的信么? 这薄薄的纸,能写几个字? 她抬头看了朱九一眼,飞快地展开纸条。 只看一眼,时雍就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 纸条上短短几个字,“乌婵染疫,已近弥留。” 时雍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盯住朱九。 “怎么会这样?” 朱九看了娴衣一眼,低下头道:“乌家班严武师出事,又得闻郡主的谣传,少将军夫人担心郡主,一时心急如焚,换上丫头彩云的衣裳悄悄出府,一路往霄南镇跑,可是路上却被巡检当成流民给……给抓了。在隔离处,不幸染上疫症。” 大疫期间,朝廷颁布了诏令,不许民众私自离开居处,更不能四处流窜,便是时雍和宋长贵他们从京师到霄南镇,都是需要公文才行的,时雍临走要走赵胤一个手令,也是为了行事方便。 这个乌婵! 时雍喉头几近哽咽。 “她就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吗?” 朱九道:“据属下所知,少将军夫人倒是说了,但她身着婢女衣物,身上又无自证的令牌……没人肯信。” 时雍无力地坐了回去。 糊涂啊! 疫情期间人心惶惶,朝廷有朝廷的规定,巡检有巡检的职责,每天他们会遇到无数不肯遵守防疫章程的人,恐怕也是把乌婵当成其中一个了…… 时雍问:“陈萧呢?乌婵不见,他就没去找人吗?” 朱九抬眸看她,道:“隔离的第二日,少将军就找到了夫人,夫人当时也没有症状……少将军将夫人带回了府,约莫两三日后才开始有了病症。” “没找人瞧么?” “定国公府当即就找了褚老去瞧的,也按照症状开了方子……也不知怎的,旁人吃着新的疫症方子就还好,少将军夫人却是每况愈下……” 时雍额头突突地跳。 想到乌婵的模样,心窝抽痛得仿若窒息。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这声音稍显冷漠,而朱九确实是早已知情,只是不知道乌婵病得这么严重罢了。 一听时雍冷声质问,他喉头一紧,猛地拱手,单膝下跪。 “属下有罪,请郡主责罚。” 时雍看着他,“我是问你为什么?” 朱九昂起头来,“一来郡主入住庆寿寺,便告诫属下等,不想受到任何打扰。二来,属下不知少将军夫人病情如何,心道京师有褚老有太医,药材也充足,断不会短了治疗,与其让郡主因此焦虑,不如让郡主安心研制新药,早日攻克时疫更好……” 时雍双唇紧抿,许久没有出声。 是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庆寿寺里潜心研制新药。 自从那天在木屋里找到了庞淞留下的药瓶药物后,她就产生了这个想法。 这一场来势汹汹的疫症,庞淞肯定是参与者。既然这些药物是他随身带着的,说不定就有解药,毕竟他也不想被感染。就算里头没有解药,也一定会找出与疫症相关的东西存在。 当然,时雍这么做,攻克疫症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也是为了破解“观音显灵”这个谣言,将她和赵胤身上的“灾星和妖孽”罪名一举洗去。 “郡主,你别难受……” 朱九看她不吱声,在娴衣责备的目光里,早已变了脸色。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骂我吧?别客气,要还是生气,你打我也行……” “与你无关。”时雍截住他的话。 朱九说的不无道理。 就算她那个时候知道了乌婵的病,也无法开出比褚道子更为有效的方子。 不过,今日却可一试。 “九哥。”时雍脑子转得飞快,突然又精神了起来,“从庆寿寺到定国公府,你最快能多快?” 朱九愣了愣,“快马加鞭,最快两个时辰。” 时雍猛地站了起来,“那好。你替我往京师送药。娴衣,你来帮我。” 娴衣看了看朱九,“是。” 朱九也跟着她站起来,走到时雍的身边,几分惊喜又几分意外地问:“郡主,你已经研制出疫症解药来了?” 时雍手指顿了顿,“没有。” 在朱九错愕的眼神里,时雍小心翼翼地将桌上一个青花的瓷瓶倒扣,摇晃一下,倒入一些黑乎乎的药丸装入另一个空闲的小瓶子里,然后将塞子塞住,回头看着朱九,塞到他手上。 “这是今天刚开炉启出的药丸,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朱九震惊。 “这……” 她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可这药到底是给少将军夫人吃的,定国公府愿不愿意?敢不敢拿乌婵的命来赌时雍的“新药”,那谁知道? 朱九觉得这样还是太冒险了。 而时雍很是着急,催促道:“你快些去送。别再耽误了,另外,一定要让我师父看着,就怕有什么不适……” 朱九踌躇着,不肯走,“郡主,此举怕是不妥。” 时雍沉下面孔,很是急切,“有何不妥?” 朱九道:“属下知道郡主同少将军夫人交好,情如姐妹,可是……容属下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少将军夫人虽已是弥留之际,但她仍是活着,是定国公府的人,若她因为吃了郡主的药才去的,恐生事端……” 很多时候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比做错了好。 时雍知道朱九是真心为她好,不由叹息。 “前头几种药丸的效果你们都看到了,我给庆寿寺重症患者使用,效果都还不错,没有一例死亡。这是我几次改良药方新制而成,说它是解药定然不足够,但我可以确定,此药对轻症者,有百分之百的疗效……” 说来还要感谢庞淞。 这药,确实是时雍从他留下的药里分辨出配方再重新研制的。 只是乌婵病得太重了,已经不属于轻症患者,这药送到京师能起到多大的效果,能不能治愈乌婵,时雍不敢肯定。 “九哥,有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别再耽误了。” 朱九知道,时雍为了研制这款药,当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么多天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不仅要避开别人的窥探,还要小心翼翼地将新药用在庆寿寺病患的治疗和试验,同时从医士那里得到病情的反馈,实在是劳心又劳力。 而这些日子,一直是朱九和娴衣替她隐瞒,并且配合着她的行动,自是知晓个中内情。 这么一想,朱九不再犹豫了。 “那属下自去了。” 说着他将药瓶塞入怀中,转身便走。 “九哥!” 时雍往前追了两步。 “见着乌婵,就说,让她一定要好好活着,我过两天,最多两天,不,一天半就能回京看她。” 朱九见她眸中已有泪雾,重重点头。 “属下省得。” 朱九走得很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院子里。 娴衣走到时雍的身边,看着她冷肃的面孔,低低问:“郡主说的两日,是有什么打算吗?” “嗯。” 时雍刚刚出声,便看到觉远从禅房里出来,僧衣整洁,袈裟锡杖,很是庄重的模样。 “大师!” 时雍突然迈出门槛,走到屋檐下,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上下打量觉远。 “听说大师病重,我正想过来请脉呢。可如今……看大师这神清气爽的模样,是病体已然康愈了?” 觉远脸色微凝,差点再次被气出病来。 “阿弥陀佛,多谢郡主挂念,老衲已好了许多……” 时雍哦了声,似笑非笑,“近日变天,气候转凉,我劝大师还是再休歇两日为好。” 觉远长眉下一双锐眼微微闪动,看着时雍略带苍白的面孔,老和尚突然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 “今日有贵客来访,老衲自当亲迎。” 贵客? 得是多贵的“客”,才能让这个装病不见人的老和尚从病榻上爬起来出门相迎啊? 时雍挑了挑眉梢,没有相问,只是淡淡地道:“那大师自去吧。” 觉远点头,“告辞。” 时雍等他走出去,又突然喊了一声。 “大师留步,我尚有一事相告……我想借大师寺中东西一用,不知大师方不方便?” 借? 说得这么好听,可是他不借能行吗? 观音符牌就是前车之鉴。 觉远索性给了她这个顺水人情,头也不回地道:“郡主自便。” 时雍凉凉勾唇。 “多谢大师!” 说罢,她懒懒转头看着娴衣。 “明日是寒衣节了吧?” 娴衣微怔,“是的,郡主。” “那就再好不过了。”时雍顿了顿,又道:“你去把白执和丙六他们都叫入我房里来,我有话说。” 娴衣有些意外,这些天时雍不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不肯让任何人知晓,就连十天干等人她都防着,这突然要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是要做什么? 时雍仿佛看出娴衣的疑惑,回头冷冷一笑。 “观音菩萨,该显灵了。” 章节目录 第768章 寒衣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儿已是寒衣节的前一天,庆寿寺作为顺天府地界最大的寺庙,也早早地准备了起来。 庭院里,落叶纷纷,两个小沙弥正在洒扫,觉远站在门口石阶上,看着“贵客”那一双尊贵的长筒乌靴踏着秋色徐徐而至,一时长眉微垂,双手合什一揖佛礼,露出由衷的笑意。 “见过大都督。老衲久病抱恙,有失远迎。万请恕罪。” 赵胤今日未着飞鱼服,一身锦袍常服衬得他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便是面巾遮掩仍是难盖锋芒。 “大师不必客气。” 老和尚的热情较之往常更甚,但赵胤平静地还礼,似是没有察觉,一直到觉远将他迎入房内坐定,奉茶相候良久,仍是不肯道明来意,觉远有些憋不住了。 “大都督今日前来,可是要接郡主返家?” 他语气里的幽怨几乎掩饰不住,可见这些日子被时雍折腾得有多惨。 赵胤刚拿起茶盏,闻言手指微顿,又将茶盏放回去,淡淡地道: “自然不是。” 觉远心里一沉,只觉得天光都黯淡了几分。 赵胤眉梢微微一扬,“明日寒衣节,本座也来烧个香,还个愿。” 十月一,送寒衣。 寒衣节,又称“十月朝”,是一个祭祀祖先的节日。为免在阴间的祖先挨冷受冻、缺衣少穿,在每年的十月初一这一天,人们会祭扫烧献,把“寒衣”焚给亡人,称为“送寒衣”,寒衣节也是鬼节之一。 祭祀先祖,到寺庙烧香拜佛,祈求平安顺遂,也是惯例。 因此,赵胤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觉远听来越发觉得事情棘手罢了。 赵胤看他沉眉不语,满脸悲伤,唇角一勾。 “大师可是有什么话想说?还是说……本座前来,叨扰大师养病了?” 觉远微怔,连忙否认,“不曾不曾。大都督说笑了。大都督能来鄙寺烧香,那是老衲和鄙寺的荣幸,何来叨扰一说?只是,近日疫症未除,寺中病患来往驳杂,老衲怕照顾不周。尤其是明光郡主,身娇体弱,在寺中多有不便……” 说来说去,撵的还是时雍。 连“身娇体弱”都说出来了。 可见,觉远已是忍耐到了极点。 奈何赵胤就像听不懂似的,这才慢慢悠悠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无妨。” 觉远竖着耳朵想听下文。 然而,下面没有了,赵胤就这两个字。 觉远脑袋又隐隐作痛,却不得不保持平静,一派和善地以佛礼作揖。 “那老衲这就让人给大都督安排禅房。” 明日才到寒衣节,这个点儿来,今晚自然要在寺中住下。 赵胤没有拒绝觉远的好意,只是在他吩咐小沙弥之前,淡淡补充了一句。 “本座在大师所居禅院借住几日便好。于近处聆听大师禅言,安静,安全,安心。” 觉远眉头微跳,差点破功。 一个姑奶奶不够,又来一个祖宗爷。 他庙小,哪里容得下两尊大菩萨? 原以为赵胤前来是接走时雍的,哪里知道他也要住下来。赵胤可不是寻常闲人,有事没事会来山中小居。觉远掐指一算,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沉吟片刻,他抬起微眯的双眼,索性挑明相问。 “大都督此番前来,恐怕不是为了送寒衣那么简单吧?老衲是个愚钝之人,还望大都督直言不讳……” 赵胤嘴角微抿,表情淡淡。 “久居京师,想念山中清净,来禅居几日,与大师说说话,讲讲经。” 觉远被他锐利的目光望得心里咯噔一下。 哪有平白无故说话讲经的?他要讲的是什么经? 觉远眉梢一跳,“大都督的意思是……” 赵胤垂眼,轻拂茶盖,“正是大师所想。” 觉远:…… 又来了。 师尊,弟子愚钝呀!此番境况当如何来解? …… …… 时雍尚且不知觉远招待的贵客就是赵胤本尊,更不知道赵胤已经悄无声息地住入了同一个禅院里。 她今儿很忙,将留在庆寿寺里的下属全都召集了起来,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这些日子,大家在庆寿寺里都待得有些烦闷,除了帮时雍准备药材药炉,他们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不知道时雍还有什么打算。 乍一听要让“观音显灵”,他们还以为郡主在开玩笑,没有想到,她真的要这么做。 不仅如此,连观音的人选她都想好了——娴衣。 娴衣听得心惊胆战,“郡主,婢子是观音,那你是何人?” 时雍莞尔,“观音座下转世灵童。” 娴衣:“……” 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听了完整计划之后,他们不得不发出一道感慨。 “郡主大才!” 为了这个计划,时雍已然琢磨了许久,可称完美。 霄南镇的“观音菩萨”是如何显灵的,时雍就要让她在庆寿寺再来一次,而且,要比霄南镇的更为玄妙逼真。 要让观音飘在半空,不难。 一是要会武的“观音菩萨”扮演者。 二是要黑漆的木柱以及天色和地形的隐护。 然后,则是选时选址。 寒衣节是鬼节,这样的日子有天然的优势,观音菩萨真不真,全靠人们自我的心理暗示。 天时、地利、人和,时雍就不信造不出一个“神”来。 此刻坐镇房中,时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电影导演,事无巨细地安排着,从道具到场景,从情节到演员,从视角到光影,每一个细节都形成文字再多方推敲,供大家参阅和讨论。 “我们的目的就一个——为世人呈现一个精彩绝伦的‘仙侠大片’。因此,既要富有质感,又要逼真。表演要有层次,不可过于复杂。简而言之,四个要点:保密、逼真、简约、高级。” 众人:“……” 郡主的想法本身就不简单,但高级是肯定高级的,众人并不能完全明白时雍说的那些词,但是,每个人的任务她都安排得很具体,整体的目标也很清楚,都能看得明白,反正总导演是郡主,他们各司其职而已。 时雍看他们交头接耳小心议论,面带笑容,好一会儿才说。 “大家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看着她脸上“慈祥”的表情,众人连声点头。 “有!” “属下觉得能成。” “但凭郡主差遣,属下必定肝脑涂地!” 时雍看他们一个个十分认真,龇着牙轻笑。 “那倒也不必肝脑涂地。拍戏而已,拍不好,大不了不赚银子赚个吆喝。” 众人哈哈大笑。 “就跟那戏班子一样呗。” 时雍手指轻摇,“不不不,虽然说来差不多。但我们的戏……更高级。” “对,高级!哈哈哈。” “属下必定全力以赴,为了高级。” “高级!高级!” …… 一个院落之隔的禅房里,赵胤听着丙六的禀报,反复咀嚼了许久“高级”两个字,点点头,“吩咐下去,照郡主的意思办。” “是。”丙六刚想转身,又回头,“大都督,要不要告诉郡主,您过来了……” “不必。”赵胤抬手阻止,“她唱了大戏,本座观赏便是。” “明白。” 丙六垂目退下,一边走,一边偷偷观察赵胤平淡无波的脸和那一副慵懒从容的模样,琢磨了片刻,大体能领会他不肯见明光郡主的用意。 因此,这天深夜,当值守的丙六,看到一个影子飘然落下,要往明光郡主房里去的时候,他震惊得几乎合不拢嘴…… “大都督?” 若不是亲眼看见,丙六肯定会把赵胤当成小毛贼。 哪有不肯明白地告诉人家,却半夜潜入房中的道理? “别声张!”赵胤沉声。 丙六赶紧站端正了,然后苦巴巴地看着他,满脸的疑惑和……委屈。 “郡主已然睡下。” 赵胤淡然摆手,“本座知道。” 知道还要半夜里来,是何居心呀? 丙六心里敢想嘴上却不敢问,而赵胤也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只拿眼神示意他守好屋子便轻轻推开了房门。 章节目录 第769章 大都督夜闯禅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夜娴衣不在,为了扮观音菩萨,她已经提前去准备了。时雍一个人在屋子里,但她并没有真的睡下,只是趴在床上,拿着她的“剧本”在仔细推敲。 有人在外面值夜,时雍很放松,想得又很入神,因此并没有察觉到开门声和背后低沉的脚步,直到帐子上突然出现一条长长的黑影,她这才惊住,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然后抽剑便刺。 “当!” 人剑合一……被赵胤拽了过去,揽入怀里。 宝剑握捏不稳,直接掉落在地上,发出嗡鸣。 时雍这时已经认出了狗男人,气得差点要骂娘。 “你做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道不?” 赵胤平静地扶稳她的腰,坐下来,淡淡挑眉,“本座竟不知郡主如此胆小。” 啧! 这客气疏离的称呼,时雍直呼一个“好家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侯爷无视防疫章程,大老远地跑到庆寿寺来,就是为了找我的晦气?” 赵胤眉目无波,定神看她,说得一本正经,“为夫以为,娘子会需要我?” “无赖!”时雍低低啐了一口,在赵胤越发深邃的目光注意下,不由脸红心跳,脑子里不知不觉就浮现出新婚时两人在无乩馆里荒唐放纵的那三天,整个人状态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这里是庆寿寺。佛门清净之地,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赵胤皱眉端详着她,“我想什么?” 时雍看着他正色的模样,猛地抿住嘴巴。 赵胤这时才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望着她尴尬的表情,淡淡地道:“本座的小娘子在庆寿寺兴风作浪,惹是生非,难免不得招出些麻烦。本座是说,你可能会有需要我的地方……你想的是什么?嗯?” 想的是什么?不就是你暗示的那个么? 时雍恨得牙根痒痒,偏生又挑不出人家的错处,一时眼皮乱眨,不敢正面回答。 “这里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侯爷只管放心便是。杀鸡用不着牛刀,你安心看戏,不用出手。” 她嘴上是这么说,可表情透出来的却分明是“反正我也指望不上你”。赵胤瞥她一眼,淡淡道:“是这个道理。” 声音未落,他脱去乌靴,往时雍的床头一靠。 “那本座便安心了。” 时雍看他躺得十分自在,回头看去,不由露出一抹羞涩和薄怒,“寺庙是清修之地,这又是觉远大师的禅院里,你我若是做点什么…………怕会气死觉远。侯爷,夜深了,早些回去歇了吧。” 赵胤慢条斯理地抬眼,“本座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躺在她的床上不走? 哼!赵胤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在身侧轻轻一拍,掌心落在膝盖上,揉捏两下。 “腿疾犯了。疼!” 时雍无言。 面前的男人,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表情也没有太多的变化,可一声“疼”却听得时雍柔肠百结,不知不觉就起了怜悯之心。 那些过往的、温情的、她为他针灸的画面也一帧帧浮上心头。 “你稍等。” 时雍转身出去,叫人备水。 屋子里突然安静,赵胤慢慢坐起,肩背笔直地靠在床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时雍远去的脚步,还有她伫立门边的侧影,以及她同人说话时,不经意捋动耳侧碎发的温婉模样。 她只有在紧张或不自在的时候,才会有这个小动作。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赵胤勾唇。 是他毫无征兆地出现,让她心生慌乱了么? 当时雍再一次回到屋子准备银针时,赵胤已然漫不经心地躺了回去,嘴角噙笑,默默看她,好像没有痛苦一般。但时雍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不时用力,反复地松开,又捏紧,手指上青筋都隐隐浮动出来。 时雍洞若观火,却没有说话,一直等到谢放令人抬了热水进来,时雍这才给他面子,蹲身挽起他的裤腿,检查他的病情…… “你这是?是叫雷劈了么?” 时雍以前就知道赵胤的腿疾情况,形成了慢症,很难彻底治愈。可是经过这一年多的治疗,他分明已是好了许多,除了换季时疼痛会有加重,平常偶尔发作也是可以忍受的程度……怎会突然又这样了? 关节红肿淤青,几乎变形。 比她最初见到的样子好像更为严重。 赵胤看她震惊的双眼里,隐隐跳跃的心疼,唇角不着痕迹地扬起。 “这都被你猜中了。那日一个大雷劈下,就这样了。” 时雍抽口气,按捺下情绪,凉凉哼声,将他的双脚拿过来,重重塞入热水桶中去。 “叫你胡乱发誓。活该!” “……” 赵胤不语,只是低眉看她,时雍双手在他膝盖上轻轻揉捏几下,手法老道,看上去却凶狠,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对赵胤疼痛的膝盖而言,又痛又快活,无异甜蜜的折磨。 好一会,两人都不言语,室内无声寂静。 谢放在旁静默片刻,看了看赵胤肿胀的膝盖,无声一叹,与白执交换个眼神,头一偏,率先走出去了。 白执随后跟上,迈出门槛,合上房门。 “放哥……”他小声道:“爷的腿……” “嘘!”谢放沉着脸示意他闭嘴,“你我当好差便是,爷的事,无须置喙。” 白执:“是。” …… 这个夜,更深、露重。 庭外秋风卷落叶,房中银烛燃耐心。 两个人相处,难得有这么沉默的时候。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时雍为赵胤针灸结束,将他的腿用绒巾子裹了,放在榻上,这才低低出声。 “好了。你坐一下,缓过劲儿,回去睡一觉,明日或可松缓。” 赵胤抬头看她,“还要热敷么?” 时雍收拾银针,皱眉看他。 赵胤道:“我记得以前做完针灸,你会为我再热敷一次,说有助于通络活血。” 时雍撩他一眼,“今儿太晚了。明日再敷。” 顿了顿,她又说道:“你若是想热敷,可回去让谢放帮你。” “不要。” 赵胤断然拒绝,漆黑的眼带着傲娇的幽风扫过来,说得一本正经,“他那手如锉刀一般,哪有娘子的好?” 时雍气紧,“热敷用手吗?” 赵胤恍然大悟般看着她,“不用手吗?” “……” 不用手,用脚? 时雍知道跟他扯不清楚,突然将方才为他擦脚的绒巾一掷,猛地摔在床上,然后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赵胤,你就是来找我麻烦的是吧?故意折腾我?行,你赢了。我拜托你了,爷,我明儿还有要事,困乏了,想歇息了,能不能劳动你的尊臀,移驾回屋?” 赵胤看她片刻,“好。” 一个字淡淡地出口,他的手撑着床沿,好似吃力地坐了起来,又弯腰去穿鞋袜。 时雍手指尖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般,来回搓捏几下,一个咬牙,弯下腰来,一边恨自己不争气,一边为赵胤穿上鞋袜。 “我让谢放来扶你。” 赵胤没有出声。 时雍看他一眼,站起身要走,赵胤仍是不开口,却不等她离开,突然一个伸手就将她拉拽了回来,一把扣紧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扳转过来直面自己。 时雍:“你——” “是。我。”赵胤低叹一声,不给她挣扎的机会,手臂一紧,恶狠狠地抱住她,一张俊脸带了几分夜的冰凉,压在时雍脸上的时候,让她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赵胤!” 时雍羞恼不已,一颗心怦怦直跳,觉得这男人越发不可理喻了。 “你做什么,讲不讲理?” 山中寺院,晚上很是安静,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时雍生怕传出声音被人听到,嗓子压得极小,如蚊子似的落在赵胤的耳边,瓮声瓮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委屈。 赵胤低笑,托起她的脸,拇指轻拂过那羊脂白玉般的柔软,呼吸不由一紧。 “与女子讲理,本座是傻的不成?” “不讲理那你讲什么?” 时雍愤慨,赵胤却松了松胳膊,掌心在她后背轻抚,低低的声音说不出的磁性好听。 “夫妻之间,不讲理,讲情。” “……” 这人大概是疯了吧?一会要与她划清界限,一会儿又是夫妻情深。时雍搞不清楚男人的内心世界,只知道此刻的自己,累了一天,又忧心乌婵的病,又伺候了这个男人半个时辰,已是累得气紧,气得肝痛,心力交瘁。 “赵胤,你何时变得这般无赖了?” 赵胤拧眉,仿佛仔细思考一般,双眼温柔地看着她,慢声道:“想爷的小媳妇儿时。” 想她? 时雍恨得咬牙,冷哼一声,“赵大驴,你是想气死老娘吧。对,我看出来了,你专门跑过来,就是为了气死我的。” 赵胤瞥她,“有辱斯文。” “谢谢你全家的斯文……” 时雍在他面前很容易生气,一生气就容易口不择言,自乱阵脚,与她在其他人面前的镇定自若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赵胤也不在乎她是什么样子。 闻言,赵胤黑眸微眯。 “不必言谢。你不喜斯文,那也可以换换别的。”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着,又将气咻咻的女子摁坐下来,然后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撑在床沿,看着她气息不稳的样子,心神莫名一荡。 “时雍。你当真是妖孽……不成?” 后面两个字很轻,轻得大概只有赵胤自己听见。时雍心里一梗,正想与他争辩,男人便已慢慢地低下头来,一个滚烫的吻,落在她的唇边。 时雍震惊。 抬头,瞪着眼。 赵胤温热的掌心抬起,将她的眼睛盖住。 比方才更加灼热的吻海潮一般袭来,如山雨滚落…… 夜风轻撩。 纱帐絮絮。 在男人温柔的亲吻里,时雍头皮发麻,不知不觉伸手挽住他的脖子,闭上眼回应。 蜡烛快要燃尽,火苗温柔地舔舐着烛油。 幽暗的光线,模糊了视觉。 时雍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快得惊人。 两个人不言不语,默默相吻,轻柔而缓慢,耳鬓厮磨,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回那般自然,几乎忘却人间。 好一会儿,时雍才听得一声压低的轻笑。 “爷得走了。” 时雍猛地睁眼,看他胸膛起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又与他亲热起来,不免心浮气躁,气息不稳地回怼。 “还不快滚!” 赵胤重重捏一把她的脸。有点肉,滑。他没有收手,又捏了一下,喟叹不已。 “狗东西,你和大黑一样,吃完肉转眼不认人。” 吃什么肉?她吃什么肉了? 时雍气急败坏,恨不得咬死他。 “你走不走?不走是想让人知道你夜闯女客禅房,伤风败俗么?还是想把觉远活生生气死。” “走。” 赵胤低下头,亲一下她的额。 “明日,你别来求爷。” 他走得很快,一阵风似的,时雍想抓住他的手问一下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没有来得及,那男人只留给了她一个挺拔的背影。 时雍抬手揉了揉被他捏痛的脸,冷哼一声。 “我懒得理你。” …… 章节目录 第770章 被摆了一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次日阴雨绵绵。 觉远很早就起床了,顶着两斤重的眼袋主持寒衣节法祭。 昨夜,觉远没有睡好,念了半宿的经,直到赵胤离开时雍的屋子仍然没法入睡。 师尊留下的箴言,眼下面临的时疫,以及赵胤和时雍这两个悖世之人的存在,都让他万分头痛。奈何绞尽脑汁想到深夜,还不得不早起,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那精神头儿嘛,萎靡得仿佛昨儿去偷鸡摸狗了似的。 寒衣节上山烧香的人较寻常更多,庆寿寺香火旺盛,祈福的人络绎不绝,法堂里的蒲团摆得整整齐齐,热闹却不嘈杂…… 但是觉远刚一迈入正殿的院子就愣住了。 法堂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最前方是一张木桌,掌院坐在案前,提笔疾书,仿佛在记录什么。 觉远皱眉,看着眼前忙碌的僧众,“慧静。” 一个和尚转头看到他,走过来,双手合什行佛礼。 “师父,法祭都已准备妥当……” “老衲并非问你这个。”觉远目光越过他的目光,再次望向法堂外那些排着长队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慧静和尚顺着师父的视线看了一眼,随即笑道:“掌院正在登记,人太多,便让他们排队了。” 觉远面有薄怒:“登什么记?” 慧静和尚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师父今夜不是要在云台唱经作法,并邀民众共同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时疫退散么?掌院认为,大疫期间,寺里也不能什么人都收留,祈福也是干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自是要先登记好名录,了解明白这些参与祈福的都是什么人才好……” 觉远听不下去了,喉头阵阵发紧,差点没呛出一口老血。 “老衲何时说过要在云台唱经祈福?” 觉远压着嗓子,脸上有克制的怒气,以及掩不住的震惊。 慧静和尚比觉远更为惊讶。 “不是师父……您的吩咐?” “老衲何时吩咐的?” “昨日啊。”慧静道:“师父身边的空尘来吩咐的,还拿着师父的宝印……众僧得知此事,都甚为振奋。时疫已持续良久,死伤无数,民不聊生,师父能在此刻挺身而出,实在是功德一件。因此掌院早早就吩咐了下去,安排民众入寺,务必要将祈福法会办得盛大隆重……” “……” 觉远脑袋嗡嗡作响。 一时间,气血上涌,连话都讲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到昨日出门去接赵胤的时候,时雍在他背后说的那句话“我想借大师寺中东西一用,不知大师方不方便?” 觉远要早知道她会“借走”宝印,怎么都说不出“郡主自便”那句话来。早知如此,他一定会将宝印捂得死死的,谁也别让碰。偏生他没有引起注意,而空尘那个蠢钝的东西,更不是时雍的对手,几句话下来大概就被她打发了。 他们这是被时雍摆了一道啊! “师父?” 慧静和尚看觉远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心里有些后怕起来,“难道云台唱经祈福不是你的意思?” 觉远在慧静的询问声里,总算缓过气来,压下一口气。 “是。是老衲的意思。” 慧静瞪大眼睛,见鬼般看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您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这哪是在问他舒不舒服?分明就是怀疑他脑子有什么问题。 觉远垂下眼帘,按捺着那一股子从脚底升起来的怒气,一本正经地道:“昨夜梦见师尊,聆听他老人家讲经半宿,歇得晚,差些把这事忘了。” “哦。”慧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不敢相信。 觉远自己也不相信,帮时雍打掩护的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然而,参与祈福的民众早已排成了长龙,寺门口还有民众陆续赶来,庆寿寺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他这个老和尚要“为民祈福”的名声也已经传播出去了,现在他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现在说不是自己的吩咐,那不是相当于自搧耳光,告诉世人,他觉远和尚不想为国为民唱经作法了吗? 好她个时雍! 当真是个妖孽无疑,把他耍得团团转。 觉远气不打一处来。 可心里面更多的,是猜测…… 时雍到底要做什么? 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和阵仗,总不至于就为了气死他吧? 觉远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慧静。” 一边往法堂走,觉远一边问:“这两日寺中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慧静想了好半晌,看了看自家师父古怪的面孔,无奈地摇摇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有是有……就是弟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觉远侧目,“但讲无妨。” 慧静哦了一声,默默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师兄弟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师父近日心浮气躁,脸上不见半分笑意,脾气也大了,好似有,有走火入魔之兆。” 觉远胸口发窒,一股腥甜隐隐升腾,脸都气白了。 …… 时雍是在庆寿寺法祭的梵音和钟声中醒过来的。 好几日不得好眠,这一觉,她睡得到是格外的好。赵胤走后,她便躺到现在,姿势都没有变一下,直到朱九前来敲门。 听到朱九的声音,时雍一个骨碌爬起来,匆匆整理一下衣服便开门去见。 “九哥,快进来说话。” 朱九已然知道赵胤入住庆寿寺禅院,刚准备迈步入房,突觉背后仿佛有利芒在刺,又赶紧将脚收回来,看了看门口值守的白执,压低了声音。 “我就不进去了,就这里说。” 娴衣不在房里,他若进去就是孤男寡女,时雍没有勉强,抬手整理一下头发,示意他。 “快说。” 朱九是刚刚快马从京师赶来的,昨夜一直在定国公府,几乎没有合眼。但是,说到乌婵的病情时,朱九那双浮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竟是满满的喜悦。 “郡主,是好消息。昨日属下赶到定国公府时,少将军夫人已是有进气没出气,说不出话来,单单靠通宁公主的银针吊着一口气了……” 时雍微怔,“我娘也去了?” 朱九点点头,“少将军亲自去公主府,跪请的通宁公主。” 跪请? 乌婵害的是疫症,会传染的,会要命的,陈萧没有弃她不顾,还在这般情况下去请陈岚,算是有情有义的男人。而她那个善良的娘亲……得到消息,会亲自到定国公府相救,时雍不算意外。 “通宁公主真是个活菩萨,疫病这般严重,她也没有避讳,径直就带上银针跟到定国公府去了。” 章节目录 第771章 真菩萨来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听得万分担忧。 但她如今远在庆寿寺,除了为他们祈祷也没有别的作用。 因此,她更在意朱九带去那些药丸的效用。 防疫是一个方面,能研制出对症之药,才是解决疫情的关键。 “然后呢?乌婵吃了药后是什么状况,你和我详细说说……” 朱九弱弱地瞄她一眼,“郡主,少将军夫人染疫,定国公府防控森严,属下一个外男,也见不到少将军夫人。只是呈上药,就被安排在外院歇着了。当然,属下不敢当真去歇。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属下一直在等结果……” 时雍听他说话着急,“你拣重要的说。” 朱九哦声,“属下听人说,中途褚老过来了,他看到通宁公主也在,好似有点生气……” 这不是重点的啊大哥。 时雍皱了皱眉,朱九看她表情,赶紧中断话题,继续道:“属下心急火燎地在外院待到今儿卯时,这才听到好消息传来,昏迷的少将军夫人醒了,褚老请了脉,说是正气渐长、邪气在退,认定是郡主的药起效了,属下欣喜不已,赶紧把郡主托我带给少将军夫人的话写在纸条上,让府中丫头递进去,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回来……” 时雍看着他。 朱九撇了撇嘴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郡主问的那些,我也瞧不见,不敢乱说。” 时雍深呼吸一下。 “辛苦你了。无论如何,乌婵能醒过来,有好转,那就有希望,也证明我的药确实是有效的。” 朱九重重点头,又往里张望一眼。 “娴衣呢?怎么没有见到?” 时雍莞尔,“晚上你就见到了。” “观音显灵”这个计划,朱九没有参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雍这时候也不方便向他解释更多,只是努了努嘴,望一眼对面。 “去给你家爷请安吧。我再睡会儿。” 朱九拱手,“是。” …… 寒衣节的法祭约摸一个时辰不到就结束了。 庆寿寺是大寺,寺中斋堂可容纳无数人就餐,加上早有准备,虽然上山的民众甚多,但里里外外丝毫不乱。 时雍白天没什么作为,确实是在屋中补眠。 中途白执来传了一回话,说是觉远大师有事求见,被时雍给拒了。觉远也不好厚着脸皮反复纠缠此事,只能把气憋着,到晚上再见真章。 然后便是赵胤,晌午过后叫人带了斋饭过去,生生将时雍拉起来吃了一顿。 时雍只是困,不饿,但受不住男人的霸道,只能半眯着眼,懒洋洋地陪他用过午膳才又倒下去继续睡觉。 好在,赵胤这次并没有纠缠她,让人收拾了碗筷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阴雨缠绵了大半日,今儿的天黑得很早,整个天际黑沉沉一片,半点星光都没有,月亮更是早早就躲入了云层,不肯出来相见。 云台在三生崖的另一侧,是一块凸起的大石台,比三生崖的地势更高,周围密林峭壁,很是隐蔽。 因已故庆寿寺主持道常法师常在此处修行悟道,感应天机,故而云台被庆寿寺奉为“圣地”。平日有武僧把守,不允许任何僧侣和寺众上去,更别说寺庙外的闲人了。 不过,云台再厉害,其实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甚至称得上丑陋的大石头。 石台中间嵌有一方石桌,两个石凳对立而设,石桌上是一个凿好的棋盘和两个棋盅,除此之外,光秃秃的别无他物。 今夜,觉远和尚亲登云台唱经。 他带了十几名护法弟子,全部盘膝坐在云台的花天蒲团上,仅他一人坐在中间。 而那些要与他共同祈福的民众和僧侣,全部被安置在云台下方的演武场上。 场上的油灯幽幽闪烁,映照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却照不见高高在上的云台圣地。 暮色重重,天地庄重又肃穆,无形间便添出几分低压的气氛。 亥时至,觉远率领一众护法僧祭天祈福,大致说了一些眼前的形势:时疫骤起,民不聊生,凶灾无情,望苍天垂怜等等。 然后,和尚们开始了整齐划一的唱经。 经文的内容,普通人都听不懂,但并不妨碍人们在沉重而幽远的声音里感应佛法…… 彼时,万物皆静,人们沉寂在梵音里,直到夜空被一道清亮的喊声划破。 “快看……那是什么?” 喊声来自于人群里,惊恐万分。 随着他昂头指去的方向,人们看到云台之上,漆黑的夜空中突然飘起几缕泛着莹光的轻纱,如五彩祥云般升起…… 众人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紧接着,一个身披天衣的女菩萨便徐徐浮现在半空中,但见她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右手托净瓶,左手持莲花,玉面端庄,雍容华贵,头顶“阿弥陀佛”,结大慧施无畏印,脸上带着大家熟悉的慈祥笑容。 “那个是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显灵了!” “菩萨啊,是你老人家显灵了吗?” 观音菩萨合掌笑道:“正是小神。” 众人只是短暂地怔愣,便纷纷跪倒拜告,更有甚者直接磕头饮泣,痛哭了起来。 “草民等不知菩萨临世,竟未亲迎……实在罪过……” “菩萨呀,今遇疫症,天下大乱,前有灾星乱世,后有妖孽难收,万请菩萨救苦救难,解世人于水火……” 众人齐声。 “求菩萨大慈大悲,大显神通,搭救下界生灵,施恩济世……” 众人齐齐拜倒,低头颔首,没几个敢直接抬头看向飘浮于半空的观音菩萨。 菩萨笑道:“小神正是为此而来。” 稍顿,她宝相微侧,望向云台上与众人一般拜倒的觉远和尚。 “方才小神正在打盹,忽而得玉帝宣召,说南晏地界有一个名曰庆寿寺的地方,有一得道高僧正在唱经布法,向上界求助,说近日受魔障缠身,疫症困扰,民不聊生,玉帝特命小神前来一察虚实……” 觉远听得耳窝发麻,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感动了上苍,惊动了玉帝? 玉帝派了观音来助他? 觉远修行了几十年,半信半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云台下方的民众,却是深信不疑。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是实,是实……快搭救搭救世人吧。” 众人齐齐“告状”,没有人对观音起疑。 可这时,掩藏在人群里的十天干却说话了。 “菩萨,小民有一事不明。‘灾星降世,妖孽重生’不是菩萨在霄南镇显灵那日,亲口所言么?为何方才听菩萨的意思,却是不曾知晓的样子?” “嗯?” 观音菩萨的声音划破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 紧接着,他肃冷了面容。 “休得胡言!小神自五百年前在花果山水帘洞降伏过一只猴子,已是数百年不曾下界,何时现身霄南镇也?” 章节目录 第772章 锦襕袈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此话如一记闷雷在天顶炸响,众人齐齐抬头望向浮在半空的观音大士,这时都反应过来。 “这个菩萨与那日的菩萨着实不同……” “菩萨都会变身法,可老可少,可男可女,想变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同又如何?” “你怕不是傻?那个菩萨说的话,这个菩萨没有说过,那两个菩萨,哪一个是真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纷纷朝悬浮半空的观音菩萨投以注目。 这时,马上就有人开口对怀疑这个观音的人嗤之以鼻。 “兄弟,你怕不是眼瞎。霄南镇的观音我也见着了,那打扮一看就是穷人家的观音……你再看看这个观音,如此雍容华贵,如此……妙不可言。孰真孰假,还用问么?” “正是,正是。只要眼力不拙,一看便是真假。” 群演的煽动力是无穷的…… 人们纷纷点头称是,甚至有人主动比对出了“假观音”的拙劣之处。 更有口快的人,生怕菩萨不知情,抢在前头把霄南镇那桩“观音显灵”的事情说了出来。 “菩萨,不知那个冒充你的是何方妖孽?” 依众人所想,能飘在半空的,自然不是常人。 观音听罢,突地捻指念诀,再抬头,突生一笑。 “好个孽障,我道它去了何处,原来在这里兴风作浪。” 众人不知此言何故,听得云里雾里,纷纷仰起头,欲知下文。 观音道:“诸位有所不知,二百年前小神的仙宫莲池里不见了一只三足青蛙,遍寻不见,以为是去了哪里偷懒修炼,兹当是一段缘法,便不再管它。哪知道,这三足青蛙竟偷偷下界,变身癞蛤蟆藏于霄南山中,吸天地精华,潜心苦炼,于近日修炼成人,出来为祸世人……” 蛤蟆精修炼成人? 众人将信将疑。 很快,人群里便有“知情人”表示,前阵子入山打柴,碰见过一只比竹筐还大的癞蛤蟆,想必就是从菩萨莲池里逃出来的那一只了。 “是不是碧水泉边?我好似也瞧到过。” “正是。” 有人说,有人附和,其他人就敢信。 “这么说,近日顺天府疫症,便是那只蛤蟆精在作怪?” “不仅兴妖作怪,还幻化成菩萨的模样来欺骗世人,企图将所做恶事栽赃给大都督和明光郡主,当真是可恨之极……” “请菩萨降妖!除邪扶正。” 观音菩萨不疾不徐,待众人说罢,这才慈眉善目地道: “这蛤蟆精本是灾星所化,在仙宫莲池被我喂养多年,通达人性,狡猾多端,着实害人不浅。小神这便捉了它来。” 语罢,观音低头念咒,突然执起手上的莲花往外一扬,“孽障,还不速速现出原形,随我皈依佛陀!”但见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癞蛤蟆,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迅速朝观音摊开的掌心疾飞而去…… 观音菩萨身姿徐徐掠起,大袖摆动间,如踏浮云之上,翩然而轻盈,等他再坐回莲坐,掌心里的癞蛤蟆已然变成一只绿皮青蛙,呱呱地叫着。 观音问:“你可知罪?” “呱呱……” “我佛慈悲,怜你修行千年也是不易,饶你一命,只是不可再留你在下界作恶。” 众目睽睽下,但见那观音菩萨打个佛手,袍袖翻动间,仿佛画了个符咒一般,厉喝一声: “收!” 再抬手,青蛙已是不见,菩萨摇了摇手上的净瓶,慈眉善目地笑道:“此番境遇也是你咎由自取,这便随我去吧。” “……” 天地间鸦雀无声。 冷不丁听到菩萨就要走,有人带头跪拜而下。 “多谢菩萨搭救,捉拿蛤蟆精,为民除害。只是菩萨,走不得啊!” 有人领头,余下不论男女老幼,纷纷跪下磕头。 “如今大疫当前,还望菩萨施以援手,赐下灵丹……” 这次观音菩萨没有回应,而是慈祥地笑着,金面微摇。 “三界各有律法,各有始终,小神出手下界之事,也是有违天道之举,与这蛤蟆精又有何异?” 人群里一阵阵抽气。 观音菩萨捉走蛤蟆精,就不管疫症了么? “菩萨救命!” “菩萨救命啊!” 人群纷乱再次高喊磕头。 “求菩萨大发慈悲,救救世人吧……” 恳求声里,观音菩萨突然一叹,“无量佛祖,善哉善哉。也罢,小神虽不便管束这下界之事,但小神座下灵童正转世历劫……” 说到此,她顿了顿,温和地道:“出来吧,童儿。” 时雍等“菩萨”这句话,已经等了许久。 身为总导演,她一直在观察整个“大片现场”的情况,灯光,道具,演员,也包括群演的表现,目前来看很是满意,人群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顺着剧情在走了。 现在,轮到她出场,自是不会含糊。 “菩萨,童儿在此,但凭吩咐!” 她脆生生地应着,走出人群,庄重地朝观音菩萨行礼。 观音看着她微微一笑,很是熟稔地道:“你已下凡历劫两世,累积了些许功德,也遭来无数业报。眼下,疫症这道考题就由你来完成吧。完成得好,往后我便为你在玉帝面前美言……” 时雍道:“不瞒菩萨,童儿心下已有章程。” 观音笑道:“你这孩儿素来机灵,说与我听听,是何章程?” 时雍道:“童儿已炼出一剂观音灵丹,可治疫症,只是童儿炼丹时日尚浅,不能药到病除。或得多一些时日,方可大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庆寿寺里除了有疫症患者,还有医士,听说她有灵药,纷纷喧哗着想要讨药。 时雍这才朝白执使了个眼色,将早已炼好的药丸分了些出来,交由医士,拿去给几个轻症患者服用。 药物要见效没有那么快,但是观音菩萨却不可久留。时间越长,越容易被人发现破绽。 事情到了这里,菩萨差不多该退场了。 时雍仰首道:“菩萨,这疫症之事,就交给童儿,你速速带那作恶多端的蛤蟆精返回天庭向玉帝复命吧。” 观音道:“此言甚是,那你我就此道别。你好生修行,切记多行善事,勿妄为之。举头三尺有神明照鉴,因果自有定论,休得胡作非为!” “童儿省得。” 时雍拜下。 其余人跟着拜下。 这人啦就是羊群效应,有人拜,都跟着拜倒。 趁着这个时机,半空中的菩萨突然扬手,朗声一笑道: “庆寿寺方丈觉远,你本是天界护卫神兵,天蓬元帅,因调戏霓裳仙子被贬下凡尘……幸得道常法师点化,在庆寿寺出家为僧,多年来,你潜心向佛,亦有小成。此番疫症,你能预知蛤蟆精作怪,并告诫世人‘灾星临世,妖孽重生’,设医庐济世,领众僧侣助民,算是功德无量。今赐你锦襕袈裟一件,望你从今往后,竭力修持,勿再做有悖德行之诳言,来日功行德满,可登极乐,位列仙班。” 一件红艳艳的锦襕袈裟自半空飘然落下。 遮掩着众人的视线,也将觉远臊热的老脸挡住了。 觉远来不及多想,带着众僧磕头拜谢。 云台下的民众也是磕拜不止。 这番情景下,离得最近的觉远等僧众都看不清菩萨的来去,遑论别人。 待众人参拜完再抬头时,天空中已是空无一物。 “菩萨呢?” “菩萨走矣!” “菩萨慢行!” “菩萨啊!” 僧侣们纷纷上前,将锦襕袈裟拾起,“师父,快看!” 那可不是一件普通的袈裟,金线银丝配合蚕丝织成,细滑柔韧,几无针线痕迹,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 众人捧起袈裟,赞不绝口。 “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恭喜师父,获得至宝。” 章节目录 第773章 仙童灵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到现在仍是飘飘然,懵懂懂。 观音来了,赐了他袈裟,还为他解了围,将他“灾星临世、妖孽重生”的话转嫁到那只“蛤蟆精”的身上,还说这蛤蟆精本就是灾星所化……这些诡异的巧妙,再加上时雍先头的种种作为,想让他不怀疑此事与时雍有关都难。 可是,任由老和尚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时雍是怎么做到让观音菩萨显灵的。 毕竟菩萨会凌空翻飞,不是作假,而是他亲眼所见的呀。 与觉远的懵懂不同,时雍看着那袈裟不免有点忌妒。 这锦襕袈裟也太精巧了吧?老和尚那么讨厌,怎么配得上? 她准备袈裟,本是为了做障眼法之用,掩护娴衣在众目睽睽下无声无息地离去,但没有想到用这么好的袈裟呀?是谁搞来的,又是从哪里搞来的? 这回下血本了。 觉远硬着头皮披上袈裟,在众僧和民众的恭喜声中,麻木着脸,眼风四处追寻时雍。 奈何,时雍并不看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他。 毕竟这时候的时雍有了一个比他更响亮的名字——观音座下转世灵童。 人们追逐着她,又是作揖又是行拜礼,恨不能把她拖到自家屋子里去点拨点拨自己一家开运发财健康长寿。 时雍让侍卫将人拦在外面,匆匆去到外庭的医棚。 吹再多牛逼都有吹破的一天,但是把疫症治好,却是终生管用的。 她走在路上,背后尾随着一大帮人。有人开始猜测她的身份,人群里又有“好心人”特地告之。 “这便是明光郡主。” “那个妖孽……” “休得胡言乱语!明光郡主可是观音座下灵童转世,下凡历劫来的……” “怪不得郡主可死而复生。” “怪不得郡主做派与众不同。” “怪不得郡主医术了得。” “武术也了得。” “人品更是了得。世人这般编排她辱骂她,她还不计前嫌地炼药救人……” “这就是活菩萨呀!” 时雍听不到背后那些议论,但是可以想象……因为人群里带节奏的人,全是她安排的,毕竟大多数的人都有从众心里,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就算有人会心生疑惑,也会因为害怕自己的想法与旁人不同,不敢轻易出口,尤其是得罪“菩萨”的事,更不敢轻易开。 “好啦,好啦!” 医棚那边,一个身着医士袍的男子脚步快得仿佛要飞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时雍面前,回头指着医棚…… “药丸服下,又按郡主所嘱,令他们服下大量温水,这才两刻钟工夫不到,服药者都说心里舒坦了。我观其舌苔,由厚转薄,津液复生。再切其脉,缓和濡软,正是病邪渐退之兆呀,这简直就是灵丹妙药了!” 服药的几个人,本就是轻症。在大量温水的润燥下,配合药丸的治疗,病情有明显好转,这本就是时雍做出来给人的示范,听罢不算意外,但仍是谦虚地道: “多找几个医士,再仔细诊治为妥。” “是。”医士满脸喜色,“当务之际,此药应大力配入各地医馆,方能使疫情转向……” 时雍点点头,“我会禀报朝廷,筹备药物,加大力度炼制药丸。” 只是,要大量应用于疫症还须一些时日。 不为别的,而是药材本身就是名贵且稀有之物,她也是吩咐十天干寻遍京师而来,下一步,她要做的是找到替代或是更有效的方法。无论如何,先解了燃眉之急就好…… 时雍在医士的带领下,进入医棚亲自看了看几个服药的轻症患者,在他们感恩戴德的道谢声里,慢慢地退出来,又受到了民众的磕头大礼。 “灵童救命!” “郡主活菩萨,救救我们吧。” “我家孩子那日贪玩出去,便染上疫症,如今尚未好转,请活菩萨赐药……” 药就那么多,人人都想要。 相比别人的苦痛,人们更在意的是自家人的苦痛。 看到越围越多的人群,听到那些哀求声,时雍在中间寸步难行,这才发现,自己预料了全局,想到了整个“大片”的方方面面,却忽略了最后的人性。 当潮水退去,为了“观音灵药”,那些患病的人,或是家里有患者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实际上,他们的举动比时雍料想的更为疯狂,大有不给药,就不让走的意思。尤其有些人理所当然的认为,你既然是“灵童”,那药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吗?为什么就给几个人服用? 人皆不患寡而患不均。 当亲眼见到有人吃了“灵药”被治愈后,人们便完全疯狂了。 以情相挟,这是时雍见过的最为撕心裂肺的“围堵”。 她和几个侍卫被围在中间,劝说无效,解释无用,又不能当真对普通百姓动手,一时间竟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当优先享用灵药,谁都不肯让步…… “明日,你不要来求爷。” 兵荒马乱间,时雍突然想到赵胤昨夜临走前说的话,还有那张欠揍的,就好像早就料到了她会求他一样的俊脸,突然气不到一处来。 “白执。” 白执就在她的旁边,闻言低低道:“属下在。” 时雍问:“你能出去吗?” 白执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群:“能。” 时雍暗自咬了咬牙槽,“去找赵胤。” 白执侧目,脸上写满了疑惑。 时雍恨声说道:“你就告诉他,我求他。为我善后。” 白执低低哦了一声,眼帘微微垂下,“爷说了,若是郡主相求,就说……爷不肯。” 什么? 时雍听着四面八面转来的哀求和嘈杂,被一双双炽热的目光盯着,整个人都快要气得炸毛了。对付贱人她有千百种办法,唯独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有点无力。而且,她现在的精力,就想用到药物的研制上,实在是不想花费时间来应对这些人情世故。 “不过,爷又说了。” 就在时雍心如死灰的时候,白执又在她耳旁说了一句。 “要是郡主肯亲自去求她,他或可相帮。” 亲自去求他? 时雍懂了,那狗男人不就是想看她笑话,想看她在他面前示弱服软么? 哼! “好呀,我求他。” 时雍冷哼一声,突然提起一口气,抬起双手按了按,示意人群噤声。 “大家先冷静一下。冷静冷静。我有话说。” 众人看她这般,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紧紧盯住她,好像怕她飞走了似的。 时雍微笑:“列位有所不知,炼药极费心神和药材,我闭门炼了数日,也只得这些,你们若不放我离去,我也没办法再炼救人了呀?” 人群发出失望的声音。 随即有人吼。 “哪有只炼这点的道理,我不信。” “你不是灵童吗?难道你不会法术?” “郡主,求求你了,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吧……” 又一轮的求药开始了。 哀求,渴望…… 一双双悲伤的眼睛。 时雍有点不忍直视,说道:“确有一些盈余,被我存在大都督那里了,这便去取来。眼下寺中病众极多,余药如何分配,自有大都督做主。不过大家放心,我会加紧炼药,确保所有病人都能用上……” 有了这句话,人群终于松散了一些,时雍在白执等人的护卫下狼狈地冲出了人群,疾速冲入赵胤的房间,推门而入。 “赵胤!” 赵胤正慵懒地坐在书案前,抬笔写着什么,抬眼看她,眉梢微扬。 “怎不敲门?” 时雍深吸一口气,退回两步,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又返身关好,将后背抵在门板上。 “侯爷,外间闹起来了,大家都想抢药,你赶紧帮帮忙。” 赵胤慢条斯理地放好狼毫,蹙眉看着她帷帽歪斜,气喘吁吁的样子,轻哼一声。 “仙童这是打哪座仙山得道而来,为何如此狼狈?” 时雍咬牙,“明知故问。” 赵胤微微眯起眼,“仙童此言,本座不解。” 时雍大步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拉着个脸瞪他,“别装了,大尾巴狼。大都督你运筹帷幄,决断千里,我用的那些又全是你的人,哪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不是都算准了,我会来求你么?我来了。求了。你怎么办吧。” 赵胤被她蛮横的样子气笑了。 “你这是求人的模样?” 时雍道:“那依侯爷的意思,我要如何求才对?” 赵胤朝她抬抬手,示意她坐到腿上来。 章节目录 第774章 在他心里不是女魔头就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站着不动。 眼前的男人好整以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不温不火的目光,如一个坐在高高的穹顶之上俯视众生的仙者,风姿俊美,清冷安静,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僵持片刻,时雍稳住心神,气咻咻走过去,重重坐在他的腿上。 “侯爷,我求你,帮帮我。” 赵胤淡淡道:“温柔。” 时雍顺手揽住他的脖子,阴恻恻地一声冷笑,放软嗓音:“我求你……” 赵胤瞥她:“小意。” 时雍深吸气,忍住几欲炸裂的怒火,微笑眨眼,身子更软了几分,偎着他。 “我求求你了,爷……” 赵胤皱眉:“太假。” 时雍暗自咬牙,又是一笑:“算我求你了,善良正义的青天大猴爷!” 赵胤哼声:“你在辱骂本座?” 时雍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他的肩膀:“我去你大爷的,爱帮不帮,反正我都说了,我炼好的药都会交给你,到时候人家找你的麻烦,你也别来求我……” 赵胤面不改色,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要挟,淡淡地道:“如此蛮横的女子,本座是管不了的。” 时雍一声卧槽在心头,瞪着他,“你到底要如何?” 赵胤漫不经心地将她拉回来,继续坐到腿上,双臂圈住她的腰,定定看她半晌,慢声道:“事到如今,你仍然不知错在何处?” 时雍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赵胤道:“分明是救济世人,却落得这般下场。时雍,你仍不懂反省吗?” 时雍默然看着他,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给她上课,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知道“吃力未必能讨好”,但还是忍不住会去做。 “我就是这般耿直性子,侯爷若是不喜,休妻再娶便是。” “唉!” 赵胤低低叹息,手指轻轻拂过她帷帽的轻纱,将它拨弄到一边,又低头在时雍的额角轻轻一吻。 “本想让你长一长教训,不曾想——” 他拖了拖嗓音,无奈摇头。 “受教训的竟是本座。” 这时禅院外面已是围满了民众,纷纷要求见大都督,要求见明光郡主,喊的,哭的,求的,嘈杂不堪,有些甚至歇斯底里。 疫症持续这么久,有了灵药出现,人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时雍此刻坐在赵胤的腿上,心情已然平静下来,也不再像方才那么焦灼了。 “侯爷就别挣扎了,如今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依我看,咱俩就别说谁求谁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赵胤打量她神情,忽而转头。 “谢放。” “属下在。”谢放悄然无声地站立着,闻言才从旁侧走过来。 赵胤慢声道:“传令下去,凡有不按防疫章程,围堵庆寿寺禅院者,依律法办。着锦衣卫指挥佥事易骁通督办此事,重兵护守,若有人不为所动,妨碍明光郡主炼制灵药,阻止朝廷防疫大事,给了歹人可乘之机,那便不用法办了,当场格杀。” 他说得轻描淡写,听在时雍耳朵里,却字字如刃,仿佛在敲打骨头,尖利又冷漠。 “侯爷,人皆有私,倒也不必这么狠……” 赵胤冷冷侧目,将时雍剩下的话剜了回去。 谢放看了时雍一眼,低头拱手,“属下立即去办。” 门开了,嘈杂声放大了数倍传进来。 显然,久未得到回应的人群,比方才更为激动了几分,几欲翻天。 时雍慢慢放下想要说服赵胤的手,叹息一声,坐到到他的腿上,手指无意在他肩膀上掸了掸。 “你也太凶了。” 赵胤淡淡看她,“我带的是兵。” 时雍抬了抬眉梢,懒洋洋“哦”一声。 赵胤道:“你说,兵者,是什么?” 时雍顺嘴道:“兵者,诡道也?” 赵胤一怔,又被她气笑了,“你倒也知道兵者诡道,可你是该诡时不诡,不该诡时,比谁都诡。” 时雍斜眼看他,“我可以当成夸奖吗?” 赵胤道:“我没夸你。” 太直白了,不给人留面子。 时雍没有说一句话,在赵胤严厉而冷冽的目光注视下,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个晚辈,或是学生。 忽然间,房里便多了一种逼人的压力。 来自赵胤的压力。 时雍不作声,仍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胳膊,缩得像个被扒了毛的小鹌鹑,脑袋搭他胸前,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赵胤看她片刻,视线无端柔软了几分,手慢慢抬起,落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童儿,观音菩萨没有教过你,单有善心是不够的?” 这声童儿叫得时雍猝不及防,赵胤的气息掠过耳朵,热热的,暖暖的,听上去像是批评教育,又有些说不出的庞溺和暧昧。 “兵者,凶器也,止殇、止闹、止杀、止一切不平事。” 时雍抬起头,默默地审视这个男人。 “你是对的。” 道理她全都懂, 只是无法做到知行合一罢了。 时雍突然幽幽叹口气,低头把玩着赵胤的袍袖,说得缓慢又无奈:“可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完美的人呢?老天赏了我这么多本事,总得给我留一些缺点不是?否则,让常人怎么活,侯爷你的能耐,又哪里去发挥?我这是给你留活路呢。也不感谢我!” 赵胤视线一凝。 仿佛被时雍噎住, 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一张冷峻的面孔,在夜灯里渐渐模糊。 …… 夜渐渐深了。 外间的喧嚣声没过多久,便趋于平静。 时雍以为,百姓被这么严厉要求,定会心生不满,没有想到,等她从赵胤房里出去的时候,庆寿寺早已安静下来,不仅寺外的人,便是连寺中僧侣也比之前更为小心谨慎,面罩戴得规规矩矩,走路无声无息…… 当时雍再去医棚巡查的时候,那些病患见到她,如老鼠见到猫似的,再不敢提灵药之事。 以兵止闹,效果显著。 按朱九的说法是“没有灵药不会马上死。惹恼了大都督却天王老子也救不了。换了你,如何选择?” 时雍觉得很有道理,可她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圣母心,那么问题来了,大都督是如何看出来她“善良可欺”的呢? 也不知为何,想到在赵胤心里,她居然是一个“善良到可任由欺负的人”时,时雍竟莫名松快了几分。 至少,不是女魔头了,善良就善良吧。 …… …… 天明时分,一骑快马飞奔入京,向光启帝报信。 在庆寿寺通往京师的官道上,一行车马在晨起的霞光中徐徐而行,马蹄声里,金灿灿的光线斜斜洒下,将黑漆的马车浸染得富丽堂皇,一条赤红的云彩如飘带般浮在天际,天空剥去黑暗,高远而明亮。 道路两侧,人们烧寒衣祭祖和磕拜观音菩萨的纸钱和祭品,尚有残留,风一吹,纸钱如黑蝴蝶一般飞入半空…… 时雍眯眼望着天空美丽的祥云,笑叹一声。 “寺中一日,人世百年。我怎么感觉再出山,如同换了人间一般?” 赵胤没有回答她的话。 睨她片刻,只道:“临行前,觉远找你说甚么?” 时雍斜斜看他,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说来,这觉远大师可能是全寺最清醒的一个人了。果然是做什么的人就不信什么,这老和尚装神弄鬼糊弄人习惯了,根本就不信观音显灵,直接问我,是如何做到的?” 她笑得自在,赵胤眉头却蹙了起来。 “你那一套,哪里学来的?” 时雍扬眉:“哪一套?” 赵胤道:“观音显灵。” 时雍:“这个嘛,要给学费,我才会告诉你了。” 赵胤轻哼一声,“本座想知道什么,谁人瞒得住?” 毕竟帮时雍做事的全是他的人。时雍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便懒洋洋伸了伸腰,把全套把戏都告诉他了。 “化妆、道具,场地选择,这些都很重要,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人飞起来。我们称这个叫做吊威亚……” “威亚?”赵胤皱起眉头,满脸不解。 章节目录 第775章 交换条件被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知道他不明白这些,勾了勾唇,也不便说得太明白。 “就是一种保护装置,拴在腰上,可由人牵引带动起落。你想,那么高的地方,如非绝对安全,我怎能让娴衣涉险?要动作轻盈又好看,娴衣的武艺配合威亚,再是完美不过。” 赵胤目光幽暗,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时雍又道:“为了这场大戏,我想了好久呢。幸好,教我给想到了,道具也有现成的。上次侯爷去三生崖寻人使用的铁链和钢丝,帮了大忙。我们将木头涂黑,做滚轮滑动,又巧借云台的天险与视线角度,就把威亚做起来了。侯爷你说,娴衣浮在半空时,是不是很逼真?” “是很逼真。” 如果赵胤不是事先知情,大抵也会被欺骗眼睛。 时雍不无得意地瞄他,“那是……”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猛地扭头瞪着赵胤。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去看么?” 赵胤抬了抬眉梢,脸上丝毫不见被拆穿的尴尬,反而淡淡反问,将话锋回归正题:“那你是如何回答觉远的?” 时雍沉着脸,“自然不能告诉他实情。这老和尚,把我们害得好惨……得让他心里有些畏惧才好。你看我都是观音菩萨座下灵童了,哪里还是妖孽重生?如此一来,那大都督你,自然也不是灾星临世了……” 赵胤目光微沉,在听到“灾星”二字时,脸色有明显的晦暗。 “昨晚你回房后,我也去见了觉远。” 时雍讶异。 不是因为他去见觉远,而是赵胤居然会告诉她。 时雍的心提了起来。 “说什么了?” 赵胤平静地道:“问他要《血经》。” 血经? 时雍被他弄糊涂了。 “觉远不是说血经一事是假的么?藏经阁的血经不是他用来试探慧光和尚的?” “哼!” 赵胤不冷不热地道:“你信那老秃驴的话?” 咳!时雍很少听到赵胤如此对人不敬,尤其还是对觉远这样的得道高僧。 她笑了起来:“我信不信不重要,侯爷信他就行。若是侯爷不信,又为何特地给人送上那么好的袈裟?” 赵胤眼神朝她扫过来,噙了一丝笑,又好似在疑惑。 时雍挑高眉梢,懒洋洋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蠢笨。若非你的授意,他们上哪里找来这么好的袈裟,又哪里敢用这么好的袈裟给觉远?” “确实不笨。” 赵胤掌心落在她的脑袋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 “本座很满意。” 时雍不满地挑眉,“你手痒么?摸什么摸?” 赵胤摊开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仙童给本座看看,为何发痒?” “……” 这男人! 什么时候学会的蹬鼻子上脸了? 时雍又好气又好笑,低头看着那修长好看的指节,突然重重一拍。 “把爪子拿开,先说正事。” 这一巴掌,有去无回。 她的手来不及收回就被赵胤牢牢地包在了掌心,“说吧,本座听着。” 时雍挣脱两下,挣脱不了,就由得他去了。反正天气凉下来了,这只大手温暖又干燥,倒也合她的口味。 于是,时雍收敛心神,说道:“《血经》一说,确有点半真半假的意味,更像是觉远的障眼法。因此,不论真假,觉远那老和尚是断然不肯承认的。” 赵胤淡然不语。 时雍心下更是笃定:“侯爷问他,他承认了吗?” 赵胤冷哼,“阿拾猜对了。这老和尚,着实顽固。” 时雍心神微微一晃。 印象中,赵胤许久不曾叫她“阿拾”了,这随口说来,两人又好像回到了最初,站在同一条战线并肩驭敌那个时候…… 一时心潮起伏,她佯装平静,“他不承认,那侯爷就算了么?” 赵胤侧过脸来看她,眼神有刹那的闪烁,很快又掠了过去,语气里仿佛带了些难以描述的落寞。 “本座把他绑了。” 时雍愕然片刻,有些好笑。 这确实是赵胤的作风。 “然后呢。找到《血经》了吗?” 赵胤沉默,目光沉沉。 时雍不明白他为什么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但能看出来他对道常批命一事极为在意,而且,他并没有从觉远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而觉远这和尚,生死都不怕,还有何惧? 时雍一笑,“说实话,《血经》到底存不存在,我不敢保证,毕竟道常法师圆寂多年,有没有给觉远留下什么东西,谁都说不准。不过,我却可以肯定,觉远和尚有一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当初庞淞、半山之辈,都是为了他守口如瓶的那桩秘密而来。侯爷,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呢?” 赵胤垂下眼帘,略微摇头。 时雍突然弯起嘴角,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 “那你想知道吗?” 赵胤不言不语地盯住她。 时雍眼皮轻眨,“只要侯爷想知道,我就有办法,撬开觉远的嘴。” 各路人马都想撬开觉远的嘴巴,但没有一个人能像时雍这般自信,说得理所当然。 赵胤看她又恢复了这一副暗藏得意的劲儿,双眼微微眯起,徐徐开口。 “一言为定。” “有条件。”时雍手撑在他膝盖上,身子前倾看他。 她会有此一说,赵胤半分不意外,“说来听听。” 时雍道:“一、放了燕穆,南倾和云度。二、为时雍平反。” 赵胤眼里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轻慢地审视着她。 松缓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好半晌,听得赵胤凉凉地道:“平反可以,放人不行。” “你——到底要把人拘到何时?” 时雍眯起眼,凉飕飕地盯住赵胤,有一丝恶狠狠的味道。赵胤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抬手捧住她的脸,左右端详,突然拂去她碍眼的头发,低下头,又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本座想知道的,自己会查。夫人不必操劳。” 温热的吻还在额头,话却说得这么可恨,时雍气得差点爆炸。 她想,上辈子赵胤一定是被她气死的,所以这辈子她才还债来了。 重重一哼,她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撇开头去,不看他。 “到了京师,我要去定国公府。” 赵胤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当马车停下,时雍从昏昏欲睡中醒过来时,发现已然到了定国公府。 时疫当前,各家府邸防卫都十分严格,时雍刚入角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水味道,很熟悉,又让人很安心。 得闻大都督驾到,陈宗昶和陈萧父子亲自迎了出来,众人保持着防疫章程的三尺距离,各自揖礼问好,再行入座。而时雍则在严格的沐手消毒后进入内宅,见到了面色枯黄,病怏怏的乌婵。 所幸,乌婵是醒着的,眼眶深陷,两个眼珠子显得格外的大和圆,仿佛凸出来了似的,瞧到时雍就开始激动,想要翻身坐起…… “别动!你躺着就好。”时雍阻止了她,离床远远地站着,先朝陈岚行了个礼,这才问:“母亲辛苦。婵儿的情况如何了?” 这两日,陈岚寸步不离地守在乌婵院子里,除了因她本就有身为医者的操守外,也是因为乌婵这个姑娘对女儿十分重要。她生怕看到自家孩子失望和痛苦,更了竭尽全力。 因此,不仅乌婵瘦了,陈岚也瘦了一圈,眼泛红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分明是没有得到好的休息。 但听得时雍发问,她语气却轻快带笑。 “阿拾的药来得及时,鬼门关前抢回一命。这两日,婵儿吃着你的药,有我金针护脉,已是大有好转。” 时雍知道陈岚故意将功劳都给了自己,却不敢大大方方地居功,“母亲过誉了,我有自知之明,我那药丸子只是起了一部分效用。若没有母亲和师父在,纵是我有三头六臂,也赶不回来救婵儿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喉头微微发紧。 乌婵则是干脆地掉起了眼泪来。 “多亏殿下和褚老救我一命,阿拾,我原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次死里逃生,全是托了殿下的福……” 说着,她便合什行礼,被陈岚微笑阻止。 “你身子还虚弱,不可劳心劳神。你先躺着歇一会,我出去同阿拾说几句话,很快回来。” 陈岚站起来,给时雍递了个眼神。 同为医者,时雍自然知道她要问什么,朝乌婵笑了笑,就跟着陈岚走到了外间。 章节目录 第776章 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丫头小蛮赶紧端来椅子。 时雍不敢同陈岚靠得太近,不远不近地坐着,话一开口又是感慨。 “娘,这几日,你辛苦了。” 陈岚眼角含笑,“一家母女不说两家话。说说你那药,是如何炼得?我那日与褚道子研究半晌,俱是开怀。就眼下而言,这已是治疗疫情最好的药方了……” “确实。”时雍将他们在霄南山抓到庞淞,得到了一些药物,她再由此着手研制出新药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陈岚,然后又略带遗憾地叹息。 “只可惜,我那里设备简陋,时间又短,不算完美,也不能药到病除。尤其是这些药材不可多得,短时间内无法完全应用到疫区……” 陈岚点点头,道:“你且把配方写出来,娘看看,能不能在府上找到一些,实在不行,我再去宫里的药庐找。” 陈岚的养母也就是先皇帝的懿初皇后,那是个医药大家,先皇宠爱她,在宫中为她修建了一个名为“墨家九号”的药庐,里面储藏了各种珍贵药材。而光启帝事母至孝,懿初皇后过世这两年,每每祭祀,也会搜罗各种珍贵药材奉到药庐,祭奠母亲。 时雍得闻此事,大喜过望。 “那再好不过了,就是……” 她又迟疑一下,“内宫早已禁止出入,母亲又刚为婵儿治过病,此时怕是不好进去。” 最怕感染的地方,自然就是皇宫了。毕竟那里住着九五至尊,谁敢带病而入那是要杀全家的。 陈岚听了这话,也略有迟疑,“你说得对。我眼下是不便去。不过,你别担心,只管写来,我来想办法……” 宫中传递来去,如今全以铜铃为号,这个时雍是知道的,见陈岚这么说,也就不再犹豫,叫小蛮备好纸笔,便将自己配药的药材写了下来。 一式两份。 其中一份给了陈岚,一份她塞入了怀里。 “等会儿交给赵胤去,让他再想想法子找药。” 陈岚低头看着药单,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似的,蹙眉道:“怪不得你说药物难得,这何止是难得呀……” 时雍侧目,看着她一脸疑惑。 陈岚指着纸上时雍特地从笔墨圈住的两味药,看着她道:“这两味药,是从庞淞那里得来的?” 时雍点点头,说道:“药名我没有听过,但我想,可能与常用的称呼略有出入,不敢确定是哪一种,便按他药瓶上的名字写下来了。娘知道这两味药出自哪里?” 陈岚点头,“这银霜天果来自兀良汗草原,两年一生,隆冬时季采摘,可遇不可求,紫阳冥花则是来自北狄哈拉和林……” 说到这里,陈岚目光微闪,眉头微蹙,说道:“据说,这紫阳冥花是长在坟头的。” 时雍诧异,“坟头?” 陈岚道:“不仅是坟头,还是北狄皇室的安葬地。不然,也不敢称着紫阳。这种花,其色极艳,被北狄人视为圣物,认为此花可以让他们得到死去先祖的庇护……” 时雍听得头皮发麻。 她突然埋首,从怀里取出两个瓷瓶递到陈岚的面前。 “为了配药,我特地留了些。娘,你看看,这药粉是不是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 陈岚接过,看了看瓷瓶上的文字,又拨开瓶塞闻了闻,摇头。 “娘也识别不出。” 时雍皱眉,“你以前也不曾得见?” “见是见过的。”陈岚道:“在懿初皇后的药庐里,但都是药材的模样,不是药粉。方才我说的典故,还是懿初皇后告诉娘的呢。” 时雍道:“怪不得取这么奇怪的名字。这么说来,确实太难得了。一个两年生,隆冬采摘,就算有想必也不多。另一个就更难了,长在坟头上,北狄皇室也不可能每天死人呀?” 陈岚:“……” “你也别太着急。”陈岚敛住表情,说道:“虽说这两味药材都极为珍贵,但也不是没有。每年隆冬时节,就会有一些兀良汗人深入冰原寻找银霜天果,再高价卖出。即使药材贵,市面上也肯定会有。就是这紫阳冥花嘛……” 确实,北狄皇室也不每天死人,坟头就那么多,能长几朵? 时雍觉得这两味药材有被刻意夸大效果的嫌疑。 想她来自后世,又得孙正业真传,有什么药材是没有听过的呢?很大可能是,药材过于玄幻的名字掩盖了真实的它。 “娘。”时雍一想,突然问道:“这两种药材都长什么样子?可有典籍供参阅?说不定咱们大晏也有呢?” 陈岚摇摇头。 “当初娘见到,是兀良汗和北狄进贡给大晏的,已是制成药材的模样,娘也不得见本株。” 时雍道:“有可能故弄玄虚。就为了表示他们送的东西珍贵。” 这个说法,陈岚认同,“我大晏地大物博,疆土辽阔,物产丰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找药材。我这便去信给长公主,让她想法子在漠北买药。这京师城里,还得劳烦阿胤,总有些药材商人,手上有囤积。” 母女二人商议罢了,陈岚便领着小蛮几个丫头走了。 时雍看她急冲冲的样子,心里叹息。 若是救一个人,可以想方设法找法,可这是要救成千上万的人,得多少药材才够?能找到一些药物应急自然是好,但更紧要的是,找到可以借代的平价药材。 邪君那个龟孙子果真够阴险! 这么刁钻的毒物。 如此难得的解药。 他要的,分明是毁灭! 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果她没有猜错,世面上的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恐怕早就已经被邪君的人搜入囊中。 …… 乌婵病况好转,但身子仍很虚弱,时雍在房里陪她坐了片刻,她便有些困乏。时雍叮嘱她睡下,留了些药丸给她,便告辞出来。 陈家父子陪赵胤坐在客堂。 见到时雍,陈宗昶以比陈萧更快的速度起身,大嗓门问道:“郡主,我儿媳怎样?” 他是乌婵的公公,这样的身份是不方便进房去探病的。乌婵的消息,他一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来,很是担忧。 时雍看着这父子俩,为乌婵感到开心。 没有人怪她私自出府,只是关心她的安危,府上也没有婆母出来责备,这算是很好的夫家了。 “她大有好转,不过要回复生龙活虎的模样,还须得些日子,国公爷不必着急,再慢慢将养一些日子,就当在房里防疫了……” 陈宗昶连声道谢,坐回去,一拍脑门。 “都怪我。” 怎么自责起来?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 就听陈宗昶道:“说来惭愧,我这人别的想头没有,就是抱孙心切。前些日子被诚国公那老不休给刺激得,我一时没想开,将霸州参将送来的两个姬妾送到了惟杨房里……” 陈宗昶在小辈面前说起这件尴尬事,老脸都涨红了。 “惟杨与我置气,儿媳妇也有些想不开。这不,悄摸摸离家出走……” 陈萧不等他说完,轻哼一声,“这是没出大事,幸好婵儿活过来了。否则,我娘在天有灵,怕是也不得安生了。” 一提他娘,陈宗昶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满脸藏不住的愧疚。 “你也甭揪着你爹的过错就不放,你不也是,好好的媳妇儿看不住,哼……” 时雍听得颇为意外。 很显然,陈宗昶不知道乌婵为何离府。 而这个陈萧,看上去这么实在的一个人,居然将错就错,故意把乌婵出走的责任扣在他爹的脑袋上,从此省了自己的麻烦。 再往后,陈宗昶想抱孙子,大概也不敢随便塞女人了。 只可惜乌婵没有看到这么精彩的大戏。 “咳!” 赵胤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 “定国公,少将军,本座还有要事,就不久留了。待来日疫症消失,你我再把酒共庆。” “好说好说。”陈宗昶跟着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大都督贵人事忙,老夫就不留客了。惟杨,送大都督和明光郡主。” 陈萧镇定自若,“是。” 章节目录 第777章 大都督的上策阿拾的下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出自花厅,几个人沉默片刻。 陈萧突然抬头,看着时雍和赵胤,无奈一叹。 “让二位见笑了,我爹就是这样子,说什么都不肯听,我只能出此下策。” 说乌婵是因为他纳妾才负气离府这样的谎言,也就能骗骗陈宗昶,至于时雍和赵胤么,他心知是骗不了的,索性就直白相告。 “这次婵儿染病,幸得二位相助。今日之恩,惟杨来日自当奉还……” “不必。”赵胤突然接过话,目光淡淡扫过去,轻描淡写地道:“该还的,你夫人已经替你还了。” 夫人替他还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 坏了。 这男人连她的玉令哪里来的,都一清二楚了。 他可千万不要当着陈萧的面儿,说出是乌婵偷的玉令。 人家两口子没有说清楚的话,若是从赵胤之口说出来,惹得人家闹矛盾可怎生是好? 闻言,陈萧脸上果然露出一抹惊讶。 “婵儿替我还了什么?大都督可否明言。” 时雍不知道陈萧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也没有勇气再听下去——那等于,她转头卖了乌婵一样。 “侯爷……”时雍不待赵胤说话,突然双手抱着他的胳膊,弯下了腰去,“我肚子痛。” 赵胤和陈萧的对话果然被打断。 “怎么了?”赵胤伸手揽住她的腰,目光微暗,“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陈萧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 在他定国公府吃坏了东西,那还了得? “郡主,不如进屋坐下,叫大夫来看看?” 时雍从赵胤的肩窝里抬起头,略带羞涩地道:“不劳烦少将军了,我自己就是大夫……回去歇歇就好。”说着,她侧过脸去,踮起脚凑到赵胤的耳边,同他咬耳朵。 “人家那个可能要来了,侯爷,我们快些走吧,不然要在这里丢人了。” 赵胤侧目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好。” 夫妻二人向陈萧辞职,上了马车,匆匆赶回无乩馆。 …… 娴衣是提前回来的,早已烧好热水,给二人沐浴更衣。 赵胤拿着时雍给的药单,看了片刻把谢放叫来,吩咐下去,全城搜罗药材,而时雍则是美美地沐浴去了。 无论如何,有了对症药,乌婵也没有生命危险。灾星和妖孽之说,也算有一个短暂的结果。想想自己在庆寿寺“大展雄风”,再想想此刻得到消息的邪君是个什么狗模样,时雍无端觉得舒坦。 娴衣在她身边伺候,见状轻笑。 “郡主为何这么开心?” 时雍探出雾气腾腾的小脸,“好好洗个澡,打起精神来,再慢慢跟那王八蛋斗上一斗。看看是他厉害呢,还是老娘厉害。” 她指的是邪君,可刚刚进门的赵胤并不这么想。 雾气腾腾,时雍缩在水里,没有发现背后的娴衣短暂变色的表情,更没有看到娴衣退了下去,拿起瓜瓢的变成了一只修长的大手。 “舒服!” 时雍闭着眼睛躺在浴桶上,双臂懒洋洋地搁在桶沿,轻声细气地叹道。 “烫点也没关系,我就想烫一烫,杀毒,驱邪!” 又一瓢热水淋了下来,激得时雍一个哆嗦。 “爽!” 她整个人由里到外,连骨头仿佛都被水温弄得熨帖了,说话也软绵绵的,很是娇俏,加上又以为背后是娴衣,说话更是自在,随意地唠着家常。 “娴衣啊,你看这疫症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不如……咱就不等了,等这几天缓过来,我们就把你和九哥的婚事办了吧。” 没有听到声音,她也不在意。 嗐,娴衣害羞呢。 时雍又笑了起来,“眼看就要入冬了,大冬天的,你和九哥孤床寡被的睡着也不是个事儿……你放心,就算你家那个冷面冷心的主子爷管你们,我也得管到底。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独自过冬了……” 娴衣还是没有说话。 时雍笑了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再添点水,我说姐姐,你愣着干什么?害羞啊?” 水来了,暖暖地倾倒入浴桶,时雍展开手指,舒舒服服地叹气。 “等疫症好转,把你的事办了,我也该去办我的事了……” “你有什么事?”一道低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时雍低叫一声,差点从浴桶里站起。 好在,她知道自己浑身不着寸缕,是个何等羞人的模样,不仅没敢站起来,还往浴桶里缩了缩,换了个方向坐下,又顺势掬了一捧水洒向男人。 “你干什么呀。人家在沐浴……” 赵胤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热雾,他冷峻的面孔仿佛添了几分凉薄,幽暗的眼更为深邃与了冷冽。 “夫人操心别人孤床寡被,冬日凉寒,却不想为夫也会?” 时雍淡定地道:“你不是有我陪么?” 赵胤一言不发地逼近两步,身子前倾下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是吗?你会一直陪着本座?” 时雍被他瞧得莫名心虚,眼风微动,“我就算想走,侯爷也不会给我机会不是么?你有人质在手,我有什么?还不得凡事都听你的么?反正你吃定我了。” 赵胤沉默,只是那般看她。 时雍觉得在沐浴房里,两个人这样对视属实有些尴尬。 “侯爷不是有事要忙吗?药材有没有找到?” “哪有那么快?”赵胤轻轻掬水,洒在她的头上,又慢慢捋起她一缕长发,任其在水中飘荡,卷出一层层的水波,而他的声音,比那水波还要轻柔。 “要我为你搓背吗?” 时雍心里一紧,“不用麻烦。” “那我给你洗头。” 赵胤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情绪,以至于时雍根本搞不懂他是真心实话这么想,还是在故意刺她——就像这些天来的无数次嘲弄那样,将他对她的不满和怨恨悉数化在言语中。 “唉!”时雍叹息,“赵胤,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有。”赵胤抬了抬眼,透过她白皙的小脸,审视她的表情,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辈子还长,有的是意思。” 时雍抿嘴,坦然看着他,“既然你已经查到玉令是乌婵从陈萧那里偷来给我的,那么就该知道,我不好直接把玉令交给你,是有原因的,毕竟那样我解释不清,会连累许多人……” “撒谎。” “……” “你不给我,只因不信我。” “当然,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毕竟我……死在诏狱。”时雍抬头看他,平心静气地道:“还是死在这个玉令的主人手上。我很难说服自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燕穆还在银台书局查到你亲手写的诛杀令和十天干印鉴。” 赵胤冷笑,眯了眯眼,“还有呢?在你心里,还藏有本座多少罪状?” 时雍看他严肃追问的模样,突然想笑。 她没有想到,发生误会这么久以来,首次与赵胤心平气和地讨论此事,居然是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地方…… “侯爷是不是觉得女人不穿衣服的时候,说话更为老实一些?” 赵胤看着她,目光热了热,“你不想说这个,我们做点别的也可以。” 时雍无语,看着他,叹一口气,“这不公平。我身无寸缕,侯爷衣冠楚楚……” 她本来是想说,可不可以容自己洗好,穿好衣服再与他好好谈。哪料,赵胤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径直褪去外袍,松缓腰带。 “夫人邀我共浴,莫敢不从。” 时雍:“???” 她怎么就邀他共浴了? 这大尾巴狼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来越厉害了。 然而,不给她反抗的机会,赵胤已经快速地清洁自己,跨入了浴桶。 这个浴桶算是比较大,时雍一个人躺着觉得很是舒服,可是再加一个人就有些拥挤了,尤其这特么还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几乎马上就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将她挤入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还夸张地霸占过来,将她满满地束在怀里。 “可以说了。” 时雍双脸快要臊死,呼吸都紧了,要她脑子如何转,如何跟他说得清楚。 “这里说,合适么?。” 赵胤眼帘微垂,沾了些水,睫毛看上去又长又翘,很是迷人,声音也低浅下来,说不出的好听。 “有何不可?你我夫妻,如此方能坦诚。” 这也……确实够坦诚的。 面对这双深渊般会吃人的眼睛,时雍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可是又怕地洞挖开,水没了,更要赤果相见。 “好!” 时雍深吸一口气,眼对眼看着赵胤。 “那你我今日,索性就把话说清楚好了。然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地解决。从此以后,一笔勾销。无论有什么仇恨恩怨,都不许带出这个浴桶!如何?” 章节目录 第778章 长开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坐得端正,水面上只露出一颗头和两片削肩,脖子莹白修长,锁骨窝儿有些深,这些日子在庆寿寺吃着斋饭忙着制药,显然是瘦了不少,再往上看,那张板得严肃的小脸似乎都少了一圈肉。 身量长开了,脸也长开了。 赵胤视线打量着她,声音听不出喜怒。 “夫人所言很有道理,你我就地解决。” 他比时雍高上许多,同样的水面,时雍只露一颗头,而他却是大大方方地将大片精壮的肌肤露在外面,甚至掬了些水,轻轻拍打,水露顺着肩膀流下,湿漉漉一片,时雍喉头突然发紧。 太欲了。 赵胤不是那种单薄斯文的古代贵族公子,长年练武让他的身体极为阳刚紧实,肌肉不过分突兀,却一块块叫人瞧得面红耳赤,典型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体格。 时雍手心突然有些痒。 很想,去戳一戳。 她忍住了,轻咳一下,“那侯爷你说,如何解决?” 赵胤漫不经心地道:“说要解决的人,不是夫人你么?自是你来解决。” “……” 可能是这男人身材太好眼睛太深长得太俊目光太要人命的缘故,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说的是正经话,也没有出格的举动,时雍却听得眼皮微颤,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正经的画面来…… 罪过。 她垂下眼皮,“那就从侯爷的问题开始好了。” 赵胤不可置否地抿一下唇。 然后就听时雍道:“我心里藏着的侯爷,是个决策千里,运筹帷幄,同时也顶天立地的男人。对你的不满是有一些的。若说罪状,那没有。” 空气突然凝滞。 时雍的话,显然出乎赵胤的意料之外,他目光微动,落在她脸上像溢出了胶,粘糊。 但他没有说话。 时雍抬眼,与他相对而视,“你肯定觉得我又在骗你,故意这么说,是为了让你解除戒心和对我的防备,其实心里别有所图,对不对?” 赵胤凉薄的唇微微一抿,目光滑开。 “时雍,你骗我的事不少。不差这一桩。” “这么说,就是不信。” 赵胤沉默。 时雍长长叹一口气,双臂落下,拍打得水花溅起,浇湿小脸,声音颇有几丝无奈。 “我知道你不信,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信我会这么信任你。” 她稍稍挪一下位置,把腿往后缩了缩。 因为赵某人可能嫌弃浴桶太小,坐着不舒服,那两条长腿毫不见外地朝她这边挤了过来,霸占她本就逼仄的空间。 “那天在船上,燕穆给我看你亲手所书的诛杀令,还有十天干的首领印鉴时,我对你是有疑心的,但也只是疑心而已,并没有当真为你定罪。其实,这种疑心已经存在很久,从我当初以宋阿拾的身份留在你身边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瞄一眼赵胤,实事求是的说。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除了腿又往她这边摆了摆,没有别的反应。 时雍沉吟一下,接着道:“你也不能怪我怀疑你。我方才说了,我死在诏狱,这是你锦衣卫的地盘,你是锦衣卫指挥使,难辞其咎。我那会儿心里其实就有定论,就算我不是死在你赵胤的手里……至少,我也死在你的眼皮下。你敢说你对诛杀雍人园一事,一无所知么?” 赵胤眉心微蹙,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时雍抢在了前面。 “如果你一无所知,那我就要收回我刚才的话了。有人在你的眼皮子底子搞事,你都不知情,你还决策个屁的千里!” “……” 赵胤深吸一口气,对女人突然爆粗的话,既意外,又不意外,甚至不知当气还是当笑。 “接着说。” 时雍抬了抬眉,“所以,我对你是有埋怨的,但这种埋怨很微妙,是对现在的赵胤,而并非过去的赵胤。” “过去的赵胤与我毫无关系,就算当真是你下令诛杀雍人园,诛杀时雍,也是各自为政,职责所在,我可以基于立场找你寻仇,与你真刀真枪的拼命,但没有理由去埋怨你,那说不过去。而现在的赵胤,是我的男人了,他娶了我,占有了我这个人,却不肯同我一心,隔着肚皮与我做夫妻。这不是我要的婚姻,也不是我要的男人。所以,我有怨,偶尔也气,还有恨。可这些,都谈不上是侯爷的罪状。” 女子侃侃而谈,声音轻柔低缓,说是有怨,却听不出指责的意味,仿佛是在与老友袒露心迹,只是说到最后,眼中突生几分雾气,不知是热雾浸染,还是其他,看得赵胤目光微深,长指不由自主地伸过去,在她眼角擦拭了一下。 时雍偏开头,“我没那么矫情。不是眼泪,热水熏的。”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我没有下诛杀令,十天干首领印鉴,也并非出自我手。” 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在时雍面前解释过,这冷不丁这么坦诚相告,没有拐弯抹角,倒是叫时雍有些意外。 她抬起头,隔着一层涟漪,望着他的眼睛。 “我信侯爷。” 赵胤眼帘垂下,“我无法自证。” “没有关系。”时雍道:“你犯不着撒谎,因为你不怕我寻仇。” “不。”赵胤迟疑一下,“我怕。” “……” 他会是胆小的人? 哄人的! 时雍轻轻一笑,“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相信,只是觉得事出蹊跷,你有嫌疑而已。侯爷还记得除夕宫变,魏州手持盖有十天干首领印鉴的侯爷手书,调动了十大天干突袭皇城一事吗?” “嗯。” “既然魏州有这个本事伪造,那别人说不定也可以。除非,除夕宫变和所有的变故,本就是侯爷所为,魏州只是你的替死鬼。实不相瞒,我想过这种可能,最后又否定了。” “为何?” 时雍剜他一眼,“我又没瞎,你的所作所为我是看在眼里,你这个人,就算会背叛我,背着我找女人,也不会背叛朝廷,背叛大晏的。我有这个自信……毕竟你看你,宁愿让我埋怨生气,恨你气你,也绝口不提,那个要杀我的人,其实就是当今皇帝。” “阿拾!” “如何?” “慎言。” “我不慎,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难不成,侯爷会出卖我?” “……” “不过如今想来,我还恨着你。侯爷可曾记得,魏州死后我就问过你,手书是怎么回事?可你记得你是怎么唐塞我的吗?” 章节目录 第779章 某人语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看赵胤语迟,时雍勾唇冷笑,“你说魏州弥留之际,言语无状,说得并不清楚。可我知道,你没有说真话。就像我问你,时雍之死与你有没有关系,你说没有一样。你这人不老实,怎么能叫我不怀疑?我死过一次,不想再死得莫名其妙。” 赵胤沉眉,思考片刻,“我确实不是一无所知。” 时雍冷冷一哼,“承认了吧?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说完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雍人园被诛灭和诏狱的冤情,她眸有厉色,牙槽微咬,看上去有些恨恨的样子。 赵胤拂开水面上的浮花,伸手便来揽她,被时雍不满地推开。 他无奈喟叹,“我本以为,诏狱,才是最为安全的所在。” 时雍呵声冷笑,“我谢谢你全家啊。诏狱可真是太安全了。妥妥的黄府地狱一条龙服务,都不带拐弯的,保证送到地头。” “……” 赵胤难得地低笑一声。 “是我错了。” 错在那时的他,不知身为十天干“乙一”的魏州会背叛自己,私下处决了时雍。 有些事情,早已事过境迁,他原不想再说。因为他没有做到的事情,就不应当拿出来邀功得到她的原谅,但是,此刻与时雍困于这一方小小的浴桶,她已是他的妻子,又亲口坦言对他有怨,终是开了口。 “对雍人园的行动,我知情。你入狱,我也知情。但是,天子之怒,流血漂橹。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更是大晏的臣子。时雍,我认为我能护你的地方,是诏狱。” 诏狱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随便在诏狱动手。 “是我误判。没有想到魏州会动手。实则上,从雍人园事发那日开始,我就在查找证据,意图为你脱罪……” 时雍吃了一惊。 “为什么?” 赵胤眯了眯眼睛,看着她道:“可是你,当初情迷心窍,生生把自己断送在赵焕的手里……” 说到赵焕,他语气多了几分冷意,分明对时雍和赵焕的往事不曾释怀。 时雍却没有管这个,而是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帮我脱罪?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当年可没有那个荣幸与大都督相交……” 不是朋友, 更不是知己。 连基本的交往都没有。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为什么要为一个死囚脱罪? 时雍想不通,而赵胤只是短暂的凝视她一瞬,便优雅地将身子挪到她的身边,长臂一伸,将她往怀中一裹。 “那时不相交,现在相交也可。” “……”时雍脸颊微热,觉得男人这种生物当真是稀奇,明明两人在说正事,而且还是血腥的正事,他居然也能精丨虫上脑,自动过滤了她问题的主旨,说这种撩人的话,生生把她气得翻白眼,还没有半分不自在。 “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时雍拍开赵胤的手,蹙眉道:“事情还没有解决,就动手动脚,你不讲规矩。” 赵胤脸一沉,“本座……” 时雍以为他要说“本座就是规矩”,早早就把眉梢挑了起来,不冷不热地睨着他。哪曾想,赵胤略顿一下,搔了搔她的头发。 “你不肯与我相交,我却识得你。” 什么叫她不肯呀? 她那时候都很少见到赵胤。 印象中偶然的几次,也是远远一见。 而每日他都是打马走过,威风凛凛,杀气迎面,正眼都不给旁人,她上哪里去与他相交? 时雍想着这事,再看赵胤意味深长的眼睛,有点不敢直视相交这个词了。 于是,她打趣道:“这么说,当年的大都督也是我的仰慕者之一?” “仰慕……”赵胤看着她狡黠的眼睛,斑驳往事,如在梦里,他唇角微微一勾,低沉轻哼,“或许。” 时雍信了他的话就有鬼。 “是不是那种准备灭全家的仰慕?时时刻刻关注着,看我要什么时候出错,然后带兵赶到,千刀万剐?” “调皮。”赵胤抚了抚她的头发,正色道:“总归,那时我不信你会谋逆。你只是……”犹豫一下,他略为不满地道:“所托非人。” 这句所托非人,说得那叫一个酸,脸色也叫一个难看。 但,时雍的心情,却莫名大好了起来。 “是呀,我就是看男人的眼光不行。” 她飞瞄赵胤一眼,意有所指。 赵胤哼笑,“少来刺我。我跟你的账还没有算呢。” “哦?”时雍攀到他的肩膀上,手指慢慢按抚,“那我们方才算的是什么?” “你的账。” “那也太便宜你了吧?你害死了我,就这样算了?” 赵胤拉过她的手,放在嘴里轻咬一口。 “一辈子都赔给你了,还不够?” 时雍呵声,冷笑:“那你也太划算了些。白得一个这么优秀的媳妇儿,到底谁赔谁啊?” 赵胤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也是。那这辈子不够,下辈子吧?” 他双眼灼灼生光,很亮。 时雍心头一跳,说不出的慌乱。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从他的眼里,到达她的心里。 “算了,我大度。不跟你计较。”她捋开赵胤的头发,侧着身子剜他,“说吧,你的账又准备怎么算?我在你的心里,又有几条罪状?” 赵胤盯住她的眼睛。 迟疑好一会,将就时雍的话还给了她。 “有怨,偶尔也气。无恨,更谈不上罪。” 时雍蹙起鼻子,“你这人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不老实的?拿来主义很好用是么?” 赵胤道:“夫人之言,不敢不学。” 时雍抬了抬下巴,语气已是轻松了起来,“那你说吧,你怨我什么?” 赵胤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等了许久,时雍以为能得到他酝酿许久的指责,不料却听到一个释然地叹。 “如今想来,都无足重轻。” 无非是耍小心眼骗他,哄他,利用他罢了。 至少,他值得这女人利用,甚至不惜以身勾引。 “愿者上钩,不可指摘。” 时雍一听就笑了起来。 原来还是那点事啊! “看不出来侯爷还是个小家子气。” 她也不矫情,认真将赵胤的脸扳过来,面对着自己,深深注视着。 “我是曾经存有利用之心,想为雍人园的兄弟,为我自己翻案。我一个女子,无权无势,在这个冷漠的世道,除了倚仗男人,又能怎样呢?” 她故意说得可怜巴巴的样子,末了,勾住赵胤的脖子,将身子倚上去。 “侯爷要这么想,我没有去利用别人,而是利用你,那是不是证明,侯爷在我心里是正义公平的化身,是可以为我翻案之人?” 赵胤哼声,“狡辩!” 分明是可以借由他,行锦衣卫之便。 “你这女子,还不老实。” “你不也不老实么?”时雍眼睛弯着,手指一寸寸下滑,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赵胤的脸在她手下慢慢变色的模样,声音不由低了下来。 “明明已经这样了,还在同我讲道理。哼,伪君子……” “你这妖精!”男人胳膊一紧,勒紧她,身子突地压下,将她摁倒在浴桶上。 时雍猛地撑住他的肩膀,眨了眨眼,“你还没有回答我,新婚之夜就该回答的问题。” 赵胤眸光微微眯起,若有火光席卷。 “什么?” 时雍含一抹笑,上下打量着他。 她很难去形容此刻的心情,也很难描述赵胤的身体为她带来的冲击力,就这么被他紧紧搂住,肌肤相贴处,那种雄性的结实的健壮的雕像般的力量感,蠢蠢欲动……让她很难在此时说出煞风景的话。 却又因他的好,让她无端地计较细节。 自己同自己计较。 自己吃自己的醋。 “你喜欢的人,到底是时雍,还是宋阿拾?” …… 章节目录 第780章 送命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就是一道送命题。 无论说喜欢时雍,还是喜欢宋阿拾,想必她都不会满意。 若说两个都喜欢,又无端背上一个花心的罪名。 赵胤眉梢微撩,目光悠悠地躺平看她。 “不如,你直接杀了我?” 时雍觉得气闷。气赵胤,也气自己。实际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期待的是哪一个答案,却又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结果。 这就很狗。 是的,她自己很狗。 可赵大驴分明比她更狗。 “算了,不说就不说。”时雍瞥他一眼,起身就要迈过浴桶去拿衣服,不冷不热的态度。 “燕穆那日问我,为什么你堂堂大都督,会娶一个仵作的女儿?肯定是藏了什么心思的,还说你似乎心有所属,在我们大婚前几日,与一女子过从甚密……我心里有疑惑呢,既然说了你我有什么仇恨恩怨都要说清楚,这才多问了几句,你却把我当妒妇……” 她嘴快,心里置的是什么气也说不清,就是酸,酸得不得了,牙都快酸掉了。 许久不听赵胤应声,她那只假意要迈出浴桶的腿收不回来,又不甘心,正暗自生恨,腰身突然被男人从身后一带,便拖了过去。 “呀!” 时雍低叫一声,脚底打滑,实实在在地落入赵胤的怀里。 俏眼微瞪,仰头看着男人,像是恨不得咬死他。 而赵胤气息平稳,俊目微眯,好一副冷静的模样。 “娘子,心平气和。” “……”时雍想挣扎,可是女人的力气跟男人相比实在悬殊太大,尤其赵胤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男人。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越发觉得此事不简单。 “不想回答的,不答便是,你还要怎样?” 赵胤紧搂住她,好半晌,低头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呼吸温热间,传来一道低低浅浅的叹。 “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时雍眼皮微掀,睨着他。 “怎么讲?” “魂兮归来,芳华所在。” “听不懂。” “……” 赵胤看着气鼓鼓的女人,无奈垂目,像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拉拽过来,坐在自己的怀里。火般灼烈的肌肤在温水里相贴一处,时雍当即臊得面颊发热,心里浮燥像有什么东西在蜇,气息不稳地推他的手,赵胤却不肯放,就那么若有所无地抵着她,平静地回答。 “魂所依处,皆是你。时雍也好,阿拾也罢,是你便可。” 时雍抬头瞥他,审视一般。 赵胤低头,嘴唇盖住她的眼睛。 “不要这么看我。” 他不是那种惯会说情话的男人,难得如此表达,很是不自在,那只落在时雍腰上的手也稍稍僵硬。 时雍感觉到了。 眼一斜,轻轻莞尔。 “侯爷很会嘛。那燕穆说的女人又是何人?有没有这回事?” 赵胤眉头一蹙,“阿拾……” “不许说谎。”时雍挑起眼尾,提前给他打预防针,“说了坦诚相待,你但凡说半句谎,就是对不起这个浴桶。” “……” 赵胤低垂眼帘,轻顺着她的长发。 “没有女子。” 时雍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男人有几道花花肠子,时雍说不清楚,燕穆不至于骗她,赵胤也不至于。 她疑惑,“那大婚前你去了哪里?” 赵胤叹息一声,圈住她。 “与我父亲在一起。” 甲一? 那个脸长得比棺材更无情的老爷子? 时雍正奇怪,赵胤又补充一句。 “你看他哪里长得像女子?” 噗! 时雍笑了起来。 她嘴不饶人,心里其实早已放下。 “行吧,许是他看错了。” 两人说开了,她终于可以在早就看中的这人身上肆意妄为,自是不会放过,这里戳一戳,那里捏一捏,就像看到什么心悦的玩具,把大婚时没有心情欣赏的东西都好好欣赏了个遍。赵胤被她弄得呼吸吃紧,却也不阻止她。他似乎知道小丫头喜欢的是什么,很是配合地舒展身子,然后慢悠悠地抬起一只胳膊,拿了一块香胰子过来。 “我帮你擦背?” 这香胰子有金桂檀木之雅淡,极是好闻,但时雍很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赵胤还有心情为她搓洗?不是该提腰上马同她一决高下么,可真能忍呀。 “不洗了。水都凉了。” 她拒绝,然后两只眼睛黑亮亮地盯住他,声音低浅带笑。 “既然浴桶里的事都解决了,那我就走了。说好的,出了这个桶,谁也不许再翻旧账,还有燕穆……” 一提燕穆,时雍自动降低了声音,坐得规规矩矩地面对着他。 “侯爷能不能把他们放了?当初雍人园惨死那么多人,他对侯爷心有恼恨,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他们也没有对侯爷造成伤害……” 赵胤撩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揽住他的脖子摇晃撒娇:“不是说好的?坦诚相待,就没有恩怨了。我们的事不都解决了吗?” 赵胤与她眼对眼,幽眸极亮。 “尚未解决。” 时雍不满,“不是吧?那行,你继续说,还要解决什么?” 赵胤一言不发,拉下她的手,慢慢落在腰腹间,“你就这么丢下爷不管,嗯?” 时雍手指烫得一缩。 他仿佛有生命力一般。 跳动。 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威慑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三天吃过的苦头和尝到的甜头。 时雍心里慌得要命,却不肯服软。毕竟她也是那么威风凛凛地与赵胤厮杀过的人,输人不输阵。 “侯爷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赵胤眼角也扬了起来,漆黑的瞳仁,能看到明朗的笑。 难得一笑,又煞是好看。 “装傻。” 他眼睛浅眯,看时雍那一束目光热辣辣的,如同饿了许久的野狼看到了新鲜而肥美的肉,直白得让人心颤。 “为夫素了这么久,夫人不该给些找补么?” 时雍莞尔,“我这阵子在庆寿寺,也是吃素呢。” “可怜!” 赵胤的声音低哑了几分。 “爷这里有肉,大可喂饱你……” 时雍的脸几乎刹那间便热了起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想当初都是她在调弄赵胤,如今身份对调了? “好呀。”时雍从不矫情,身子往上一抬,便将他往下摁,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好像真是一只会吞食人的小野兽,甚至不怕死地舔一下牙槽和嘴角。 “那我就要好好品尝一番了。我胃口可是好得很,侯爷不要受不住……” 浴房里的炉子里燃着暖融融的木炭,桶后的热水散发着氤氲的雾气,女子的眼里风情占尽,肌肤如温润玉瓷染上水滴,无限春意,无限妖娆,又自有一种逼人的骄飒。 挪动时的水响莫名悦耳,熨贴到每一个毛孔,赵胤汗毛倒竖,舒服地叹息一声,忽地咬牙,侧膝将她抱了起来,“妖精。” 桶里的水方才添得很热,两人说了这会子话还没有冷却,恰是最合适的温度。只可惜,折腾几下,一桶水便溅得只剩下半桶,泼了满地的湿渍,剩下的那半桶已是遮不住那一幕明媚韶光。 赵胤仿佛杀红了眼。 小小一方天地,成了他的战场。 他是挥刀的将军, 每一下,都仿佛要把人撕碎。 “侯爷……” “嗯。” 时雍好想投降。 无意识的,喘气而语。 “你……是不是仍然怨着我?” 赵胤没有回答,低下头来蹭她的脖子,呼吸略沉,用更大的力度向她证明,确实有怨。 时雍看着他额角的水滴,不知是水,还是汗,心里一飘,便豁出去了。 “我和赵焕其实……” “闭嘴。”赵胤的脸色沉了下来,即使此刻沉浸在欲海情波里仍是掩不住那一道冷冽的暗芒,“爷不想听他。” “那我就非得要说了。”时雍用力揽紧他,用比他更为热情地疯狂,啃他的脖子,啃他的喉结,吐出一串串细碎的声音,“我和他从来没有过。” 章节目录 第781章 好好做仇人很难吗(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一顿,好似没有听见。 “嗯?” 时雍咽了咽唾沫,不得不重复一次。 “我说,我和赵焕,从来……没有过。” 赵胤徐徐摆开手臂,低低地俯压她,目光灼灼幽亮。 “我见过他牵你的手。” “……” 有这种事?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 这男人不仅记忆力好,还记仇。 果然越描越黑,既然有“眼见为实”,那无论她怎么说,大概赵胤都不会相信她和赵焕没有发生过关系吧? 许是这件事触怒了他。 赵胤比方才更为激昂抖擞,发了狠地夯实她,仿佛要把人弄死。 时雍双颊热得厉害,整个人都快要被揉碎了一片,渐渐发出难捱的喘息。 “怪我。”她颤颤地道:“以前,我爱,唔爱逞口舌之能,故意气你,给自己找麻烦。现在想,真是,幼稚。” 赵胤凝视着时雍的眼睛。 “诏狱验尸那会,你我可未有相交,你为何气我?” 此番…… 竟说验尸? 时雍煞风景地叹息。 “记错了,那时不是,气你,是好奇你,为何那般关注此事,堂堂指挥使,关注女尸的身子,我这才借故,借故给你制造难题,让你去查此案。” “嗯?哼!” “我错了。轻点。” 时雍一个哆嗦,颤颤地攀住他。 “冷了?”赵胤微微停顿。 “嗯。嗯……” 水有些凉了。赵胤怕时雍受了寒,将她盘在自己身上,手臂一搂便站了起来,扯过浴桶旁边的风氅将她牢牢实实地裹住,大步往外走,时雍满脸通红地圈紧他的腰,不得不在他走动间承受那近乎会摧毁意志的煎熬。 连连吸气,她破碎出声。 “侯爷真是……坚忍不拔。” 回答她的,是赵胤不轻不重地一个巴掌。 …… 卧房里门是关着的,空无一人,娴衣和谢放等人早已知趣的出去守着了。 偌大的空间只属于他们。 再没有说废话的时间,也没有欲拒还迎,碰上赵胤的时雍,或说碰上时雍的赵胤,就如同浇上了汽油的干柴遇上了烈火,一旦点燃便难似熄灭。时雍从未见过赵胤这般孟浪的时候,比新婚三日尤甚几分,撑得要死却又激烈得要死。但也许是心理状态不同往日,她畅快得几乎忘了自己,忘了疫症,也忘了所有的身外事。 …… 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已晚。 房里熏着香,热被暖帐。 比庆寿寺的禅房不知道舒服了多少倍。 时雍虚脱一般,有气无力地躺着,整个人无比的放松,就是嗓子哑得厉害,累得手指头都不爱动了。 这两次赵胤仍是要得很,但给她的感受十分特别,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 没了心结,她有一种脱胎换骨再次重生的错觉。 女人呐,傻。 她想想又有点恨。 心志就是不够坚定,就这么让人吃住了。 赵胤去了净房。 再出来,看到锦被里的蜷缩的小娇娃,轻手轻脚地挑灭了灯芯,再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似乎怕把人吵醒,他离她有些距离。 时雍其实是醒着的,身侧一沉,呼吸就屏紧了。 赵胤刚刚沐浴过,身上有没有干透的水汽,暖烘烘的身体,结实精壮,十分令人安心,时雍往前拱了拱,靠他近了一些,手便开始不老实。 她太喜欢他这一身了,以前来无乩馆为他针灸时便肖想过,如今这人踏踏实实地属于她了,明媒正娶,天经地义,她摸得理所当然。 赵胤微微阖着眼,将她搂入怀里,侧过身来,有些好笑。 “不想睡?” “想。”时雍其实已经有点困了。 “那你还来招惹爷?” “这叫温存。”时雍声音软糯地纠正他,懒懒的说着话,仿佛快要睡着了,整个人没长骨头似的,生生长在了赵胤的身上,十分受用地靠着他。 “侯爷。” “嗯。” “你说你吃什么长大的?” “嗯?” “长得这样好,让我忍不住想欺负……” 赵胤轻哼,被她气笑了。 “你倒是不害臊。” “害臊哪里能占得了大都督的便宜?害臊我不死十次也死八次了。唉,万万没想到,我时雍重活一世,靠的不是才华,不是颜值,靠的竟是不要脸。” 时雍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状态,说话随心所欲,动作更是如此,赵胤被她弄得心紧不已,握了她的腰阻止几次不得法,一个翻身便把她压下,低头啄她。 “不知餍足。” 贪恋那般滋味的何止是时雍,赵胤比她犹胜。 “再闹,爷便不让你睡了。” “别……”时雍双眼微睁,打个呵欠,“好困。你会不会心疼人的?” 这妖精惯会反咬一口。 “还要爷怎样疼你?嗯?”赵胤给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仍那么圈住她,盯住她不停眨动的两排眼睫毛,叹口气,拍拍她,像在拍一个宠爱的娃娃。 “睡吧。饶了你。” 好一会,没了动静。 时雍偷偷睁开一只眼,恰与他灼灼的目光对上,又赶紧闭上。 赵胤哭笑不得,“又不困了?” “困的。”时雍连忙收回搭在他身上的手,却不小心蹭到气焰十足的家伙,当即便热了脸,小声嘀咕,“种驴。” 赵胤捏她脸,“在编排爷什么?” 时雍脑袋往他肩窝一埋,声音说得小声无比,“夸爷厉害。” 男人受用不已,低头衔她小嘴,时雍嘤咛一声,回应上去,赵胤见她如此配合,心里一热,便不客气了。这个吻持续了许久,一直到呼吸不畅都没有分开。 夜太漫长,只剩一串低语呢喃。 “你说我,好好地跟你做个仇人,很难么,我错了……就不该和你冰释前嫌。” …… …… 时雍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天地寂静,连梦都没有,再闪回复意识,如同断片一样。昨夜的浴房、卧室,一幕幕如在梦中。 被窝的另一侧暖烘烘的,仍有余温,但是男人已然不见。 窗外有明媚的天光透入,不知几时。 时雍打着呵欠爬起来,揉着酸痛得腰,想到始作俑居然能精神抖擞的早起,不由有些怨念。 苍天不公,凭什么受苦只有她? 床侧有小铜锣,她看一眼,没敲,趿着鞋出去唤人。 娴衣和春秀两个在门外说话,冷不丁看到满头乱发,衣衫不整的时雍钻出一颗脑袋,吓了一跳。 “夫人……” 春秀也跟着叫她,“夫人。” 怎么改称呼了? 时雍蹙眉:“侯爷呢?” 娴衣看着时雍光洁的脖子上有淡淡的红痕,略微羞涩地垂下眼帘,“老爷回来了,侯爷在陪他说话。” 时雍心里微惊。 自从她嫁入侯府,还没有给甲一奉过茶。 时雍知道甲一对她嫁给赵胤,是有不满的。不过,老爷子再是不高兴也只是压在心里罢了,并没有特意为难她一个女子。 就冲这点,时雍就觉得自己这茶,得补上。 “侯爷也真是,为什么不叫我起来……” 她有些懊丧。 新婚头天,没能起床敬茶,已经落人口实了,这次甲一回来,她居然又睡到日晒三竿。 “唉!人家不会觉得我是个懒媳妇儿吧?” 春秀缩着小肩膀,看了看娴衣,低着头笑。 “夫人本来就是。” 时雍扭头,瞪她一眼。 “春秀来帮我更衣。” “哦。” 想到要给甲一敬茶,时雍有点忐忑,丑媳妇儿见公婆的感觉。 她原本是个洒脱的人,不喜欢世俗的虚礼,可是……既然嫁人了,恰好赵家父子又都是迂腐守旧一板一眼讲规矩的性子,那她至少也得做做样子,免得让他们没面子,往后在同僚面前都不敢抬脸说话。 花厅外静悄悄的。 十几个侍卫,站得挺拔端正,寂静无声。 时雍端着托盘走过去,看到了谢放,示意一下。 “我进去给公公奉茶。” 谢放看一眼她托盘里的茶盏。 “爷说,夫人醒后,可自去安排。繁文缛节,不必在意。” 时雍意外,“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谢放道:“属下不知,爷是这么吩咐的。” 时雍望紧闭的门扉扫一眼,莞尔道:“看来,爷有正事要谈,那我就不去打扰了。一会儿见到公公,你记得说,我来过。” 意思到了就行。 谢放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 从无乩馆出来,时雍特地带上了大黑。 她没有乘车,没有骑马,而是带着狗步行。 整个皇城的富贵人家都住在这一片,因此无乩馆离定国公府不算太远。出门前,时雍吃得有点饱,想消消食,遛遛狗,然后去见乌婵,顺便找褚道子和陈岚讨论下制药之事。 “明光郡主。” 一个平铺直叙得几乎听不出起伏的声音,冷不丁传过来,让陷入沉思的时雍回了神。 她循声望去,猝然一惊,“白马扶舟?” 就在她不远的街口,站着一个挺拔俊美的男子。 他身着一袭白衣,面罩轻纱头戴圆顶大帽,牵了一匹剽悍的骏马,形单影只地站在秋日的落叶的槐树下,双眼亮得惊人,又恨得惊人,那目光仿佛是要穿透她的肌肤,吸食她的骨骼一般,瞧得时雍脊背生寒。 “你怎么会在这儿?” 大晏有疫症,早早已去信给宝音长公主,让他们不必急着回来,就在李太后处避瘟疫最好不过,时雍也没有听到他们回京的消息,按道理,白马扶舟不应出现在此。 时雍很是怀疑。 白马扶舟却不言不语,牵着马慢慢穿过街道,朝她走了过来。 时雍下意识观察他的眼神和表情,目光有防备。 白马扶舟也在看她。 看她明媚得如带秋水的眼瞳,还有面罩下嫩生生的肌肤和脖子上刻意掩盖的痕迹,突然轻哼一声。 “哼,郡主气色不错。” 时雍挑眉,听着他明显不善的语气。 “多谢厂督夸奖。” 白马扶舟目光冰冷,像藏了一条毒蛇,每个字都是他吐出的信子。 “你过得不错!看来我又来晚了。” 时雍不明白她气色好和他回来晚了之间有什么关系,也无心去猜度这个男人在抽什么疯,对他的攻击仍然报以一笑。 “我还有要事,厂督大人要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便先行一步了。告辞!” 她说着便行礼要走。 岂料,白马扶舟伸手就来拉她。 “本督有话要说——啊!” 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大黑咬白马扶舟这一口可谓是阴狠之极。 方才白马扶舟同时雍说话的时候,大黑就缩在旁边,一声都没有发出,更没有叫嚷,却在白马扶舟出手同时,惊准地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你这畜生!” 白马扶舟吃痛,低骂着就要拔刀。 “我劝你冷静。你敢伤我的狗,我就敢要你命!” 时雍冷斥一声,用眼神示意大黑退开。 白马扶舟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她不想大黑吃亏,奈何大黑认死理,白马扶舟不松手,它就不松口。 整只狗死死吊住白马扶舟,双眼瞪得铜铃似的,看上去又凶又狠。 然而,狗再狠,都不如时雍的话来得狠。 白马扶舟听到时雍的威胁,肺都快要气得炸了。 “好。”他缓缓松手,凝视着时雍,“我就说几句。” 时雍再次看大黑。 狗子这回乖了。 松开白马扶舟的胳膊,舔了舔嘴筒子,退到时雍的身边坐好,一副护卫的架势。 白马扶舟看着它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抬起胳膊看了看被狗咬的地方。狗还是有分寸,只是为了阻止他,没有咬得太狠。 他那口冷气,又落下不少,轻谩的眼微微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时雍。 “雍人园几百口的性命,都没能阻止你再次投入赵胤的怀抱?本督该说你贱,还是该说赵胤有魅力?” 时雍突然气紧。 这个男人是疯了不成。 莫名其妙找上门来骂她贱? “你有病?我们夫妻的事情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插嘴?” …… 章节目录 第782章 白马扶舟的愤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他是外人? 两个字如同毒针似的插在白马扶舟心尖上。 痛咧!偏生又无从辩解。 他冷丝丝地笑,“本督以为你恩怨分明,不曾想也只是个庸俗妇人,被男人三言两语诱哄,便忘了疼痛,忘了仇恨,忘了那些为了救你而死去的兄弟。你可是忘记了?雍人园那天的鲜血被大雨冲入白澈河,水都染红了!本督不忍你再重蹈覆辙,步时雍的后尘!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他的表情好像一个吃醋的妒夫,用最狠戾最恶毒的语言掩藏着自己的难堪,试图挽回尊严。 时雍却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些不可思议。 千里迢迢回来找到她,就为了把她痛斥一顿? 时雍不知该如何表达对这位“好心人”的情绪。 “我谢谢您嘞。厂督大人还是管好自己家的事吧。” 不冷不热地说完,她叫上大黑就要走人。白马扶舟方才吃了大黑的亏,这次不上手去拦她了,只是身子侧过去,一人一马横在她的面前,隔着二尺距离,带着一层薄怒,冷嗖嗖地朝她低喝。 “本督话没说完!” 时雍蹙眉,看着他许久不语。 认识这么久了,白马扶舟就是那种慵懒无情,一抹温和笑意却永远带点阴沉执拗的那么一个人,凡事漠不关心,除了长公主,他好似对什么人都爱搭不理,平常其实很少生气。除了那次在雪地里突然发狠发疯,差点掐死她那会儿,她根本不曾见过这般模样。 时雍条件反射地后退两步,神情有些凝固。 “我明白了。是你——那个在银台书局存放赵胤诛杀雍人园的证据,故意让燕穆发现的人,是你对不对?” 白马扶舟眼底有戾气,她和她的狗,四双眼睛里有着同样的防备,让他冷笑声声。 “姑姑此言何意,本督为何听不懂?” 哼!时雍的脸上已褪去疑惑,明明朗朗地写着笃定。 “怪不得临去哈拉和林前,你对我说什么防火防盗防枕边人。怪不得你说赵胤迂腐刻板,顽固不化,不知变通,保护不好我……原来你早已埋下了隐雷,就等着我们回京后爆炸呢?” 白马扶舟凉森森的俊脸,带着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时雍,你会后悔的。” 这个称呼让时雍脊背微僵,略感不适。 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阴山分别那天,你也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你确实挺狗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大黑一眼,抱歉地眨了下眼,再道:“先在分别时给我上眼药,让我防备赵胤,再偷偷在银台书局放下证物,引我夫妻离心……厂督大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她问得平心静气,不见怒火,接着不等白马扶舟回答,又冷笑一声。 “当初诛杀雍人园一事,是不是有你的份?不然,这些东西你从何而来?” “放屁!”白马扶舟也算是一个矜贵的大人物,得是气到何种地步才能这么不要脸皮地爆了粗口? “本督那时候尚在天寿山,何曾参与诛杀你雍人园一事?” 时雍看着他双颊隐隐的红潮,知道这人气到了极点,挑了挑眉梢。 “那东西你从何而来?” 白马扶舟道:“你管我?” 时雍:“承认了?果然是你。” 白马扶舟气得牙槽咬紧,那团团升腾的怒火在腹间辗转,却又找不到发泄之处。 “你这蠢货。你难道看不出来,谁对你好,谁在利用你吗?” 时雍含笑问他,“看不出,不如厂督提点一二?” 她看似疑惑,实则奚落,白马扶舟看着她那小样子,就着马缰绳微微一甩,吓得那匹马儿一时吃惊,嘶声怪叫,撒蹄子就想跑,白马扶舟始料未及,拉紧绳子,被马儿的力道带得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畜生,你他娘的……” 他骂了句粗话,踉跄好几下才制住马,却在回身时把脚崴了,痛得嘶了一声。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包括他的骂咧,都无不滑稽又莫名,看得时雍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位大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把自己搞成了这一副狼狈模样。 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酸他的话收了起来。 “厂督连自家的坐骑都管不好,还是少来操心我的事,不要再试图做我的救世主了吧。” 救世主三个字,不知道白马扶舟听懂没有,但脸色有些变化。好似比方才更愤怒了几分。 时雍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若真心为我着想,大可以直接将你所谓的那些赵胤陷害我的证物交给我,将真相告诉我。但你没有这么做,而是转弯抹角的巧设妙计,刺激燕穆,在我大婚前,让他一气之下带走我,让我与赵胤心生嫌隙,离间我们感情……” 她漆黑的眼,不见喜怒,却有着洞悉一切的清澈与笑意。 “我与赵胤生分,又逢疫症横行,‘妖孽重生’的言论再次将我推到风口浪尖,此时的我,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灼烤,里外不是人…………厂督等的就是这一刻,对不对?” 白马扶舟脸色再变。 时雍却是轻笑。 “眼看我受夫妻良心,朋友背弃之苦,眼看我被人口诛笔伐,人人喊打,厂督心里乐坏了吧?你等着做好人,做我的恩人,等着拉我出火坑,让我对你感激涕零?呵!厂督不仅是回来得晚了,还太嫩了。这一招姑奶奶早八百年前就用滥了!” 白马扶舟表情煞是精彩。 寸寸变色,却一字都无。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情结,哪一个不想成为踏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救下心爱女子的英雄? “没错。做你的恩人,救你于水火,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确实为此而来。”白马扶舟突然飙了火,语速加快,“我想成为你心里的那个……可以拯救你的人。但是,我没有你想的这么卑鄙——” “卑不卑鄙是你的事,我不需要救世主,我只信人需自救。”时雍打断他,语气淡淡,面容冷冷,但未见多少怒气。 “我多谢厂督看得起,也多谢你的成全。经此一遭,我们夫妻终是握手言和,坦诚相待。往后,自然会情比金坚,就不劳厂督费心了。” 她说完低头,“大黑。我们走。” 白马扶舟怒不可遏,一张俊脸气得仿佛黑了好几个度,突地抬起一脚踹在马腿上,压着声音厉色道: “蠢货!你还不知悔改吗?赵胤他就是想利用你,你当真看不出来?你也不想想,他都这把岁数了不娶妻,也没个侍妾,偏生就把你宋阿拾看上了。是你倾国倾城,还是你沉鱼落雁?有点自知之明吧。” 卧槽! 时雍听得耳窝发麻。 说赵胤就说赵胤,还顺带把她损一顿,容貌抵毁,人身攻击。 这人大概真的气疯了吧。 时雍猛地扭头,拉了拉衣衫,“麻烦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姑奶奶我是哪里不好看?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本事有本事,哪一点配不上赵胤?再说了,干卿何事?你他娘的是吃多了撑的?非得来搅这一趟浑水。” 白马扶舟深呼吸,反复被她气,他快炸了,眼圈都红了起来。 “老子就喜欢多管闲事,那又如何?” 什么? 连老子都说出来了? 这脾气大得。 是在哈拉和林跟草原人学得粗糙了,还是被邪祟上了身? 时雍上下打量他,咝咝冷笑,“你看看你,还有东厂大太监的样子吗?厂督大人,烦请你捡点一些,别坏了当朝权臣的名声。” 大太监? 她居然唤他叫大太监! 白马扶舟拳头捏得嚓嚓作响。 “赵胤根本就不想娶你,不然也不会大婚前还与女人勾勾搭搭。时雍,他有女人,有别的女人,他对不起你——你他娘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上辈子死在诏狱,我看你这辈子还得死那儿才能了事!” 时雍心底微怔。 盯着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的白马扶舟,她徐徐眯起眼。 “告诉燕穆赵胤有女人的,也是你吧?” 章节目录 第783章 姐妹私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闻言,白马扶舟冷笑一声。 “原来燕穆也知道此事?那你大可去问他真相。” 时雍看着他步步逼近,声音越来越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你不是在哈拉和林吗?怎么对大晏京师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白马扶舟,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在这个京城里,到底安排了多少探子?” 白马扶舟作势欺身过来,盯住她的眼睛,“在你心中,我东厂未必比锦衣卫差?” 时雍哼声,“我知道你们两家不睦,但同为朝廷效力。我劝厂督,多为大晏着想,别成天只知道排除异己搞党争,最后把自己作死。” 白马扶舟看她平静的样子,“你不信我所言?” 时雍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声未吭。 “站住!” 白马扶舟冷冰冰看着那一道纤细的背影。 时雍抬手,摆了摆,仍不回头。 “你给本督站好了!” 没有人理会他,白马扶舟气得又抖了一下马缰绳,在马儿的喷嚏声里,脚下传来撕拉拉的痛。 他低头看了看脚踝,又踢了那马儿一脚。 “肏!” 末了,他不知想到什么,气恨地咬了咬牙,额头青筋都胀了出来。 “老子不是太监!狗东西,你会回头来求着我的。” …… 时雍把白马扶舟怼了个哑口无言,看他盛怒之下那般无措失色的样子,也算是大开了眼界,心情很是愉快。 去到定国公府,褚道子和陈岚已经比她早到了。 二人坐在陈萧和乌婵小院的偏厅里,面前散放着一些医案与药方,背后有小蛮和小果两个丫头在伺候茶水。 褚道子身子微微躬起,眼皮低垂,不敢正眼看陈岚,说话时的声音轻柔低缓,是无比虔诚和恭顺的模样。 时雍看到这一幕便有些诧异, 要知道,褚道子这个人可是恃才傲物,从兀良汗到大晏,不论面对的是汗王还是长公主或是大都督,都青松朗朗,特立独行,何时这般低声下气的小意模样? 情之一字,无解。 时雍心里叹息,轻咳一下,走近行拜礼。 “母亲,师父,婵儿今日如何?” 褚道子坐直了身姿,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陈岚则是侧过脸来微微一笑。 “你先进去瞧瞧她吧。等会出来,娘有话与你说。” 时雍看到陈岚清淡的笑,目光微绚,觉得她与前阵子似有不同? 以前陈岚就是个闲散公主,什么事都做不了,也不用她去做,纵有满腹才情也无处施展,定是一个人孤寂无奈,郁郁寡欢。如今因由陈萧的“跪求”,她彻底地参与到疫症的治疗中来,整个人都松缓了下来,有了事情可做,身上仿佛在发光。 时雍喜欢这样的陈岚。 她眨了眨眼,在彩云的引导下去了内室。 今儿个乌婵的状态比昨日更好,那些药明显对症了,她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但身子尚且虚弱,陈萧不准她下床。 时雍进去的时候,小夫妻两个正在小声的争吵。 当然,主要是乌婵在埋怨陈萧。 她在床上躺了这些日子,人都快要躺得发霉了,很想下地走一走,可就在刚才,她借着小解要下去,竟被陈萧生生阻止,非得让丫头拿了恭桶过来,挂上帘子,像给小孩把尿似的把着她…… 当他的面,这让乌婵如何做得到? 她又羞又气,把陈萧痛骂一顿。 结果仍是抗拒无效。 陈萧这人就是一块顽石,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初与袁风的事情如此,如今对乌婵也是如此,旁人说什么,他从来不肯理会。虽不一定顶撞,也不一定会回怼,但一定会用他的方式,沉默地抗拒,直到对方放弃或顺从他为止。 乌婵气急了眼。 两人自打成婚他就是这般,床上待她热情似火,下了床便是这样不冷不热,说待她不好吧,凡事又自有照顾。说待她好吧,两人中间又好似隔着一层撕不开的膜。 奈何,乌婵对着这样的他,打又打不过,气又没什么用,人还病了,除了躺在那里生着闷气数落男人,什么也做不了。 陈萧也不吭声,由着她吹胡子瞪眼,只是坐在床前的高凳上,端着丫头刚盛进来的竹荪乌鸡汤,不轻不重地吹着气,尝尝温度合适了,这才用勺子送到乌婵的面前。 “张嘴!” 乌婵张嘴正想骂人,就看到撩着帘子站在门口的时雍。 “阿拾来了!” 她惊喜地唤了一声,又看她身边的彩云,俏脸微红。 “你怎地不知道通传一声的?” 时雍笑道:“别怪彩云。是我听到你在里头嚷嚷,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呢,这才冲进来救人的……” 乌婵叫她撞上这么丢人的事情,微微尴尬。 “嘴又贫了,快些来坐。” 陈萧也是站起身,将汤碗放在床柜的托盘里,朝时雍打了个招呼。 “见过郡主。” 时雍轻笑,“我是来为婵儿请脉的,不过,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要不,你们先喂食,等她吃饱了,我再进来?” 乌婵知道她在打趣自己,翻个白眼瞪她一下。 “赶紧坐过来。小蹄子,我就要你喂。” 时雍似笑非笑,没有回答,陈萧却是知趣地退开。 “我还有事,那劳烦郡主,陪她说说话。” 陈萧匆匆鞠礼,走得十分的快,那挺拔端正的背影看得乌婵唇角微掀,浑然不知自己的眼里是何等的娇俏旖旎,一副小妇人的模样。 “整挺好呀。”时雍懒洋洋坐在陈萧坐过的那张凳子上,端过那个汤碗来看一眼,“喝吗?” 乌婵连忙摇头,鼻子眉毛都皱了起来。 “别别别,我都快喝吐了。你都不知道,我一日三餐全是这些……上头有公公监督,下头有陈萧坐镇,我就像个囚犯似的……” 她对着时雍一顿抱怨,时雍却只是看着她笑,到后面,乌婵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清了清嗓子,“当然,我知道他们也是为了我好,我……就是这辈子都没有被人管束过,不习惯……” “我看你心里偷乐着吧。显摆!” 乌婵的娘很小就过世了,又没有爹,颠沛流离的日子虽是过得苦,但也独立自主少拘束,到了定国公府,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也打破了她的过往生活。 不习惯是有的,可是时雍瞧着,她分明是幸福多于埋怨。 于是,好事做到底,时雍将昨天听来的,陈萧和陈宗昶父子二人的对话告诉了乌婵。 “少将军为了你可谓煞费苦心,连亲爹都哄骗呢,知足吧你。” 乌婵面色还有些憔悴,一听这话,略微露出几分红润。 “什么呀,他那是为了他自己。” “怎么说?” “想生儿子呗。” “这话说得。”时雍白她一眼,“好像只有你会生似的。国公府是找不到能生孩子的美人儿了么?人家少将军不纳姬妾,不贪女色,一心一意待你。这么专一,很难得了。” “他……”乌婵不知想到什么,面颊微微羞涩,眼帘垂下去,犹豫着吭哧吭哧地道:“他也不是什么专一,就是,就是他说,可能是服了那药的原因,只有对着我,才能……才能那个。” “药?什么药?那个,又是哪个?” “小蹄子你明知故问。”乌婵羞赧地瞪着时雍,看她正经的样子,牙根痒痒,不过转瞬又严肃了脸,“我记得当初还见过他在倚红楼跟人家姑娘耍威风来的,为何会吃了你给的解药,就不行了呢?” 时雍愕然片刻,又忍不住笑。 “只对你一人有性致,这不是好事么?瞧把你愁得,什么就叫不行了?” 乌婵摸了摸肚皮,语气带点叹。 “我就是很奇怪嘛。你瞧我这也怀不上……” “你想怀上吗?”时雍盯住她问。 乌婵怔了怔。 方才那句话她说得顺嘴,可实际上,她好似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她想是不想,对陈萧又是什么样的情感。 “我不知道。”乌婵突然一叹,有些烦闷地笑,“怀上了,就生下来。反正也嫁了,有个孩子也是好的。至于他嘛,心底自有喜欢的女子,又有倚红楼会琴棋书画会卖弄风骚的相思姑娘……我们就,彼此随意吧。” 章节目录 第784章 疑点重重的来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彼此随意。 时雍看着她,似笑非笑。 以前的乌婵这么说,她肯定会信的。 那会儿乌婵心里还装着燕穆,对陈萧自是洒脱。 现如今,时移境迁,哪能不变? 时雍左右看了看,只有彩云一人站在门口,便倾身下去,小声问乌婵,“玉令的事,他有没有为难过你?” 乌婵皱眉,摇了摇头,“我能感觉他是知情的,但他什么都不问,一直按兵不动,我怀疑……” 她拖着嗓子盯着时雍,眼睛凉凉的。 时雍被她吓了一跳,“怀疑什么?” 乌婵道:“他可能想等我先为他生出儿子,再来同我算账。到时候是杀是剐,也就没有惧怕了。你想,他若现在宰了我,对别的女人又,又起不来,那哪来的儿子,对不对?” 时雍:…… 她看着乌婵不说话。 什么只对着她起得来这种话,她居然也信?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啊,姐妹! 这很可能只是陈萧为自己不肯纳妾的事找的托词罢了。 乌婵见她不动,又来拉她的袖子,“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时雍思忖着,凝视着她,“我得告诉你的是,此事赵胤已经知道了。” 乌婵诧异:“什么?” 时雍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捡要点告诉乌婵,又道:“他知道了玉令来自你手,自然也会知道是你从陈萧身上得来。据我所知,这个玉令是十天干乙字令,原属于魏州。也就是说,陈萧是从魏州手上拿到的。那么,就脱不了袁凤的干系……” 乌婵激灵一下,脸色有些怪异地变化。 “你是说……” 时雍嘘了声,“以我对赵胤的了解,他既然没有同陈萧挑明,就定然会有别的计较。” 乌婵一听,登时发起了愁来,“你说这个杀千刀的东西,为了袁凤那个女人,背一身黑锅,当初就不明不白落下个杀人的嫌疑,现在外头还有风言风语呢。谁会相信是魏州杀了他妻子,还不是指摘他陈萧么?如今他又拿了这个玉令,阿拾,他会不会被大都督问责治罪啊?” 时雍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担忧,笑了一下。 “这个你大可放心。少将军是有战功在身的人,定国公府又威名赫赫,深受皇帝宠幸。当初袁凤死时那么大的案子,他都能安然无恙,何况现在?除非……” 稍顿一下,时雍突然敛住表情,目光定定盯住乌婵,声音小得只有她二人可以听见。 “他参与谋朝篡位,谋逆,谋大逆。” 只要不是这样灭九族的罪名,以定国公府的累累军功,拿个玉令断断不会被治罪。 乌婵听得心惊胆战,“你说,我要不要问问他,玉令从何而来?是不是与袁凤有关?” 时雍眯了眯眼,抿嘴道:“这个你自行把握,但小心为上,不要提我刚说的事,免得多生事端。懂吗?” “我明白,我不会出卖你的。”乌婵频频点头,说着又懊恼起来,“阿拾,我用脑袋给你保证,那种抄家灭族的事情他是断断不会做的,最大的可能是为了袁凤那个女人。这个混蛋,当初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差点把自己毁了……” 时雍点点头。 定国公府皇恩正隆,陈萧确实没有与邪君沆瀣一气的可能。 但此事赵胤没有声张,不知他做何打算。 …… 陈岚带给时雍的是好消息。 今晨光启帝差李明昌去后宫的医庐里搜罗了全部的“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两种药材,让禁军带到了公主府交给陈岚。 同时还有一道光启帝的口谕。 “抗击时疫,救济黎民,不惜代价。” 光启帝已然下旨,禁止民间私自买卖这两味药材,凡有所储备,一律交由官府统一调配,用以炼药,否则依律法办。 有了朝廷统一处置,自是事半功倍。 另有一个好消息,陈岚是笑着告诉她的。 “你姨母来信了。” 她从袖口取出书信,笑容满脸地道:“快看看,天大的好事。” 时雍看着陈岚的表情,慢吞吞抽出信函,浏览一遍,后背都绷了起来。 宝音是一个言语简炼之人,信中问候的絮语不多,最紧要就三件事。 其一,恭贺时雍和赵胤的大喜,对没能赶回来吃喜酒,颇为遗憾。 其二,听说大晏爆发时疫,身为长公主的她甚是忧心,得闻“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对疫症有用,特地禀明李太后,短短时间内将漠北的两味药材搜罗一空,让白马扶舟快马加鞭送药回京。 其三,李太后很喜欢定国公府的嫡女红玉,意欲与大晏亲上加亲,想娶红玉为哲布亲王的正妃,托陈岚问问定国公的意思,看能不能做这个媒。这是一桩皇家姻亲,又是他们喜爱的晚辈,先与亲家通过气,再谴使提亲为好。 …… 时雍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除了惊讶于陈红玉与哲布的缘分,更多的则是觉得信的内容里疑点重重。 “娘,姨母怎知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对疫症有效?” 她用庞淞留下的药材研制新药虽有些时日了,但是那会儿一直在庆寿寺里小范围的试用,其间谁也没有告诉,连赵胤都不知情,其他人怎么会知道? 庞淞自己? 邪君? 可是,长公主身边只有白马扶舟。 陈岚看着她的表情,倒是没有特别的吃惊,淡淡一笑道。 “当年懿初皇后教我与你姨母伺药,你姨母虽是不喜,这两味药材及药效却是听过的。不过,说她自个儿能想到这茬,我却也不信。应当是白马说与她的……” 说到白马扶舟,陈岚又是莞尔。 “他倒是好专研的人,从小便伴在你姨母身边,多有请教懿初皇后,懿初皇后也是从不吝啬,有问则有答。宫中所藏医书,皆可由他参详。奈何,这孩子于医术一途,少了些天份,医术不甚了了,我后来倒听说,他喜伺弄毒物……” 时雍越听越心惊。 白马扶舟被宝音收养多年,收养前也曾在公主府伺候,而懿初皇后至今不过去世三年,可以想见,白马扶舟在懿初皇后身边偷师学艺多少年啦? 陈岚说他懂毒却不大通医理,时雍却觉得未必。 一个小太监在宫中那样的地方,虽得长公主照拂,但从小吃过苦头,难免不会心存戒备,会不会轻易对人讲真话? 即使对长公主也会有所保留的吧? 这次疫症,他可能是通过东厂探子早早就知道了她从庞淞手上拿去了药材,其中就有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于是,他才借由长公主之口从漠北将药材搜罗回来。若说他不通医理,不知道药材用效,绝无可能。 “娘。” 时雍抬头看着陈岚,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幽幽凉凉。 “白马扶舟今年几岁?” 陈岚有些意外。 她不知道时雍为何突然问这个,淡淡拧眉思考片刻,摇头。 “这个娘还当真不知。当年姐姐收了他到身边伺候的时候,面黄肌瘦,小小的一个孩子,瞧不出年岁几何。问他自己,也是一问三不知,生辰八字都不知情,何况年纪……” 时雍狐疑地问:“宫中没有记录造册吗?” 说到往事,陈岚唏嘘一下,摇了摇头。 “白马这孩子与旁人不同,当年他……唉,很是吃了些苦头,若不是遇上长公主,怕是小命早就没了。他不是像寻常内侍那般选入宫中来的,就算有造册,大抵也是胡乱窜改而成。” 时雍眉头越蹙越紧。 陈岚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笑着看她。 “你怎的突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 时雍回过神,微微一笑。 “就是突然好奇。” 陈岚叹一口气,压低声音。 “白马最不喜旁人询问往事,在他面前,你万莫多嘴。” “女儿明白。” 看时雍乖顺地点头,陈岚又道:“阿拾,娘已然禀告陛下,将当年懿初皇后留下的炼药器具要来了,想必下午就能全部运抵公主府,娘得回去看顾着,这些东西可损坏不得。当务之急,阿拾,你得快些去找白马拿回药材,我们得早些制出对症之药来。有你,有我,有褚先生,想必用不了多久,疫症可解!” 说到制药救人,陈岚如同突然焕发了新生一般,眉目生花,眼风烁烁,仿佛一夕间年轻了十岁,而时雍听到去找白马扶舟拿药,却头痛起来。 这厮今儿见到她,对此绝口不提。 如今去找他,岂不是要对她故作难色? 章节目录 第785章 他就是源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岚去找陈宗昶说陈红玉的婚事,时雍则去了内室和乌婵告别。 二人说了会儿话,时雍没把眼前的困境告诉乌婵,只叮嘱她安心养病,便心事重重地走了出来。 谢放站在花厅门外,抱着腰刀,身子笔直。 时雍看到他,不免有些意外。 “放哥。”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旧时称呼。 “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放看到她却很平静,回头看了看花厅,小声道:“爷来接你。” 亲自到定国公府里来接她? 赵胤今日很闲呀。 时雍琢磨一下,忽又明白了。 虽说她出门只带了狗,没有带人,但是赵胤又哪会放心她一人独自外出?不消说了,她和白马扶舟的争执和相见,定是有人禀报了赵胤。 某人巴巴地跑来接她,是吃味了么? 这倒也不错。 时雍翘起一侧唇角,正要进去叫上赵胤,就听到里头传来砰地一声。 茶盏坠地,四分五裂,带着陈宗昶愤怒的咆哮声。 “不可能的!我的女儿不远嫁。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没一个好东西。” 敢情这是把对赵焕的痛恨转嫁到了哲布身上,认为普天下的王爷就没一个好男人了? 陈萧小声道:“爹,公主也是好意,你不肯结亲也不必发脾气。” 陈宗昶:“老子哪有发脾气?茶盏自己滑了,怪我吗?” 陈萧:…… 厅中突然寂静,然后便是陈岚温和的笑声,“长公主传信来也是问您的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肯,我这便去信告诉长姊,让她委婉些拒绝了李太后便是。” 陈宗昶:“要怎么说,你去帮我弄。我是个大老粗,脑袋没你们好使,也不是在跟你发火,你别跟我生气……” 陈岚笑了起来:“你不肯让红玉远嫁的心情,我自是明白。换了我,也舍不得阿拾离开身边的。我这便回了长姊的话去。你也别跟长姊生气,李太后说到跟前了,她总不能当场便拒了,怎么也得捎个信来,回回你的意思,这是礼数。” 陈岚、陈宗昶、赵炔、宝音,这四个人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说话也随意,对尊卑之分没有那么在意,陈宗昶这才会随便在陈岚面前发火。 只是等陈宗昶说完了话,反应过来赵胤还在厅中,这才觉得有些失礼,又连忙起身告歉,“大都督勿怪勿怪,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污了你的眼了。” 赵胤道:“无妨。” 陈岚又笑:“都是一家人,何须客气?” 说来说去都有些姻缘,确实是一家人。 陈宗昶大笑,要留他们吃饭。 时雍这时才进门去,施礼见了人,然后委婉地拒绝了陈宗昶的好意。 陈岚也急着回府,为制药的事做些准备,几个人寒暄两句便匆匆散了。 …… 回去的马车上,时雍发现赵胤坐得端正,眉头也皱的极紧,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侯爷!” 时雍抿了抿嘴,决定主动交代。 “白马扶舟回来了。” 赵胤略略点头,“我知道。” 果然知情,时雍庆幸自己说在了前头。 于是想了想,她又告诉了赵胤,白马扶舟带回了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的事情,然后观察着他的神色,“下午宫里头的设备就要运到公主府了,我还得去找白马扶舟拿药材。” 赵胤没有回答,突然扭过头来,告诉她道:“吕雪凝母女,染上了疫症!” 时雍微惊,但没有太意外。 当初霄南镇疫症感染者不在少数,吕雪凝多次往返镇上,染上并不奇怪,而且现在对症的药方子有了,药材也有不少,这疫症就不再是死亡之症,她内心的忧虑也不像往日。 “找大夫去瞧了没有?” “去了,用了太医院给出的方子。” 那个方子是无数人研究和应验之后的,也有缓解之用。 时雍点点头,“那庞淞可有感染?” 赵胤摇头,“不曾。” 时雍:“这老狐狸,应当早就知道解药是什么,说不定早就已经服过解药了——” 赵胤看着她愤慨的模样,眉心微拧。 “我提审过庞淞和吕家母女。” 时雍微怔,“怎么说?” 赵胤目光微微一动,迟疑片刻才道:“吕氏母女与最先发病的茶商沈氏夫妇有过接触。” 据吕雪凝交代,她的母亲兰氏在这次瘟疫大肆传播前就有过类似的过病症,但当时不知是疫症,断断续续拖了许久,没有彻底好透,期间庞淞曾帮他捡药吃着,时好时坏。 “难道是沈氏夫妇传染给兰氏的?” 赵胤:“不是。” 时雍心里一个激灵,定定盯住赵胤的眼睛。 “你是说,其实是兰氏,传染给沈氏夫妇的?” 赵胤轻轻点头,冷冽的双眼微微眯起。 “据本座查实,最早的疫症患者是沈氏夫妇。然则,沈氏夫妇发病的时间远远晚于兰氏。” “难怪。” 这么一说,事情便明朗了。 “疫症的始作俑者,就是庞淞。他便是源头。” 赵胤再次点头。 时雍想到庞淞那个狗东西,就气不打一处来。 “庞淞有没有交代什么?” “口风很紧。” “你不是最有办法的么?”时雍挽住赵胤的胳膊,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我可是住过诏狱,尝过锦衣卫手段的人。他不肯招,侯爷就饶了他不成?” 赵胤低头看来,“你何时尝过诏狱的手段?你入狱时,爷便吩咐过,不得对你动刑。” “是吗?”时雍眯起眼,笑得有些假,“那时候就这么关心我呀,我是你什么人呀,指挥使大人?嗯?还不肯承认么?那会儿你就想做我裙下之臣了。” 一句裙下之臣听得赵胤哼了声。 他没有理会时雍的作态,将胳膊从时雍怀里抽出来,慢条斯理地绕过她的后腰,将人搂入怀里,抱到身上坐着。 他现在好像很喜欢这样抱她? 时雍也挺喜欢的,不抗拒,靠着他。 “庞淞怎么办?” “不急。”赵胤语气淡淡的,“他会开口的。” “要不要我帮你呀?”时雍眨了眨眼,双手缠在他的脖子上,笑吟吟地道:“我也不要别的报酬,就把燕穆他们放出来就行。” 哼! 赵胤垂下眼帘,轻捏她的脸颊。 “小阿拾你可知道,你越是在意这三个男人,爷便一天不想放人?” 时雍生气,“为什么?” 赵胤目光深深地盯住她。 “爷不高兴。” “你太霸道了,那你说说,到底要怎么才肯放?” 赵胤还是那句话。 “看你表现。” “……” 两人对视一眼,时雍看他一副正经脸不像玩笑的模样,轻轻哼一声便甩开他的袖子似要生气。赵胤沉眼看去,“生气了?” 时雍扭开头,“哄不好的那种。” 赵胤被她气笑,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又大力将人揽过来,扳过脑袋面对自己,语气也认真了几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晏律下,我纵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能大开后门,授人以柄。” 时雍道:“怎么说?” 赵胤淡淡地道:“燕穆伙同雍人园余部劫持郡主,试图从运河逃窜,这些事情抵不了赖。” 时雍抿唇,声音低了些,“你当真要将他们法办?你明知道……” “国有国法。”赵胤揽住她的腰,声音突然一轻,“但家也有家规。夫人开了口,爷怎么也得卖你几分薄面。燕穆等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是,即便从轻发落,怎么也得在牢里蹲些日子。” 时雍沉默不语。 赵胤将她揽紧过来,头低下,吻吻她的鬓角。 “阿拾,爷也有为难之处。” “我明白。”时雍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再看一看他沉静如水的面孔,不由抿嘴一笑。 “侯爷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嘴上说得虽狠,心却是好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爷,你也不能不顾朝廷律法,直接就把人放了。那就先这样吧,让他受些惩罚也是应当。” 章节目录 第786章 遐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平静的眸底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时雍,揽住她的腰,喉头微紧。 “阿拾……” “不用道歉。”时雍莞尔,“我大人大量,原谅你了。” 呵! 赵胤低笑,又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一啄。 “夫人体谅,为夫甚是欣慰。” “别酸。”时雍不满地哼一声,“我体谅你,可从来不曾见你体谅过我。” “……” 时雍许久没有听他说话,又自他胸前抬头,侧目望过去。 “对了,你差人给雪凝传过话,让她先吃着药,这两日我先不去瞧她,等对症的药丸制出来,我再拿了去找她……”说到此处,时雍发现赵胤脸色不对,忽又止住话题,奇怪地问: “怎么了?为何一直看着我,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得不对,还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时雍说着就去摸自己的脸。 忽地,头上传来赵胤情绪莫名的声音。 “今日太医来报,赵焕身子不适,似是……疫症。” 时雍惊了惊,没动。 赵胤慢慢抬起她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脸上分辨出这个女人对赵焕还有几分感情一般,语气徐徐,声音清悠,细听,却意味深长。 “还有他那个怀着五个月身孕的妾室秋莲,一并染疫。” 有些事情,如不是特意提起,时雍都快要忘记了。 忘记了仍然圈禁在宗人府中的楚王赵焕,还有那个与他一同圈禁,千媚百娇的阮娇娇。期间,赵焕还搞大了阮娇娇的丫头秋莲的肚子。 这些日子,时雍从未主动去打探过,也不知这几位过得如何。 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再次得到赵焕的消息,居然与疫症有关。 “活该!” 她说得平静无波,连愤恨都谈不上。 赵胤听了,脸色却明显的缓和了许多。 “到底是皇子皇孙,自作孽,也得倾力救治。” 时雍含糊地嗯了一声,不回答这个作死的问题。 如果赵胤对她和楚王的关系有芥蒂,那无论她怎么说都是不好的,不如不要关注,反正有的是大内御医,也轮不到她去。 安静片刻,时雍百无聊赖般,淡淡一笑。 “秋莲和赵焕染了疫症,那阮娇娇倒是没有染上?” 难不成,阮娇娇跟赵焕的关系,竟不如她自己的丫头秋莲来得亲密? 这让那个对容貌极度自信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了啊。 “阮娇娇已不在宗人府。”赵胤突然说道。 “啊?”时雍的惊讶全写在脸上,整个人从赵胤怀里直起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赵焕都没能出来,她倒有本事离开?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把她从宗人府弄出来的?” 赵胤沉默片刻,“我。” …… 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时雍怔怔看着赵胤,许久没有开口。 她曾不止一次问过赵胤,喜欢的是宋阿拾,还是时雍。这个问题听上去有些矛盾,实则并不冲突。时雍是艳光四射的娇娥妖姬,论容貌论身材论诱惑力,宋阿拾这副年仅十九岁的身子骨确实不如她。 顶着宋阿拾模样的时雍,有时雍的魂,却无时雍的身。 而那个与时雍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阮娇娇,却长得与时雍如出一辙。 “美人儿难得。” 时雍忽而一笑,平静地看着赵胤。 “侯爷当初想放诏狱里的时雍一码,与今日将阮娇娇从宗人府弄出来,是一样的心情吧?不,不一样,当年的时雍,侯爷到底是慢了一步,让她惨死诏狱。如今的阮娇娇,侯爷怕再错负,再不敢冒险……” “阿拾!”赵胤打断她,目光有些锐利,“爷是这样的人?” “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有女人。”时雍不顺着他的话回应,而是继续追问,“你我大婚前,你离京去赴的约,与你过从甚密的女人,是不是阮娇娇?” 赵胤深吸一口气。 “不是你想的那般。我这么做,自有用处……” 时雍不看他的脸,继续道:“那当然是有用处的,就看怎么用了。那一日,侯爷一夜未归,我在你的身上闻到了脂粉味。你睡过的被子上也有沾染。我曾问过侯爷,哪里来的味道,侯爷告诉我,办差沾了秽气,喝了汤药,怕唐突了我,回来前特地沐浴更衣,用了锦衣卫那帮糙爷们儿的胰子……” “阿拾。” “阮娇娇原来是糙爷们啊,有多糙,有我这么糙吗?” 话未落下,时雍突然沉声低喝。 “停车,我要下去。” 马车速度缓了缓,但没有听到赵胤的吩咐,车辘轳仍在徐徐向前。 时雍一怒之下,撩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阿拾!”赵胤一把勒住她的腰,将人拖了回来,牢牢圈在自己的腿上,双眼微眯,视线如染烈焰般灼在她的脸上。 “我是为了捉拿邪君。我对阮娇娇,不曾染指半分。” 时雍深吸一口气,双眼铜铃似的盯住他,一动也不动。 “你没睡过他。” “没亲过?” “没抱过?” “你没抱过她,她也没有抱过你吗?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赵胤慢慢伸出两根手指,指向车顶。 “头有苍天,神佛在上,赵胤若有半句虚言,必受开膛破肚五马分尸之苦,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谁让你发誓了?”时雍低哼一声,抓过他的手臂扯下来,凉丝丝地笑:“要是发誓有用的话,还要锦衣卫做什么?” “……” 时雍突然幽幽叹息,翻开内心审视片刻,选择了相信。 “我气的是你瞒着我。” “我没想瞒你。” “你已经瞒了。”时雍靠着马车,别开头去闭了眼。 “爷就想好好成个婚——”赵胤看着她情绪莫辩的样子,眉头紧紧蹙起,“婚前说出来,你若跟我闹,我上哪里去找人洞房?” “婚后你也没说。”时雍转过头来瞪他。 “唉!”赵胤揽住她,“这不是说了。” “若不是赵焕染了疫症,我问起阮娇娇来,你还不知要瞒我多久。”不知道为什么,时雍想到阮娇娇那张脸,心里就很是过不得。 以前还好一点,自从知晓赵胤在她还是时雍的时候就多有照顾,大有倾慕之心的样子,再想到阮娇娇跟时雍长得那么相似,就恨不得撕了她的脸。 “你就是喜欢那张脸。你就是个老色胚……” 这次,赵胤没有回答她的话,幽暗的双眼看着她,许久不说话。 时雍憋不住了,再次发难,“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做什么?” 赵胤道:“给了我爹。” “什么?” 时雍差点惊跳起来。 这句话可比刚才的话还要劲爆。 古代都是这么放得开的吗? 想想甲一那张脸,时雍的震惊已然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 “你爹……” “看你这兴奋的模样,想到哪里去了?”赵胤低头牵过她的手来,握在掌心,好似又不知怎么去疼她才好,轻轻凑到唇边吻了吻,情绪平静地说道:“邪君若是只大鱼,阮娇娇就是饵。” “不懂。”时雍蹙眉,“阮娇娇不是邪君找出来的饵么?” “饵便是饵,钓鱼的人不同,钓的鱼自然也不同。” 看着他正经的样子,时雍撇了撇嘴,冷冷地道。 “下次说话,别大喘气。” “嗯?”赵胤俊朗的脸上,有刹那的不安。 “你若怪罪,打我几下便是——” “打几下哪里够呀?赵大驴,你惨了你知不知道?”时雍懒洋洋地斜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从今往后,没我允许,不许上我的床。” “……” 时雍是拿着长公主的信函找到东厂去的。 此时,离时雍在定国公府外的街口见到白马扶舟已过去五六个时辰,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陪她来的人是娴衣。 除此之外,时雍没有带别人。 白马扶舟是个敏感又多疑的家伙,若是她带的人多了,浩浩荡荡,反而不好说话。 娴衣亦步亦趋地跟在时雍的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今日郡主和主子回到府中,气氛就怪怪的。 侯爷眼神不离地跟着郡主,可是郡主却似乎不爱搭理侯爷,不跟他说话,不正眼看他,就连他要派人同她一起来东辑事厂,也被郡主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甚至她都不待见谢放和朱九白执等人。 只给了娴衣一句。 “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娴衣不知道侯爷哪里得罪了郡主,不过,郡主把朱九也划为“狗男人”一类,她甚为赞同。 这个朱九最近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一般,一得空便要来寻她,又搂又抱地亲热,要不是她坚持没有成婚不可越过雷池,怕是早把她抱到了榻上…… “咳!娴衣,上去叫门。” 时雍的咳嗽声将娴衣从短暂的遐思中拉回神来。 一抬头,发现二人已然站到了白马扶舟在东厂的住处。 自昨年掌管东厂,白马扶舟除了去公主府,期余时间都住在东厂衙门里的住所,时雍方才持了令牌进衙门时,已经打听过,白马扶舟自晌午回府,一直没有外出。 大门紧密。 娴衣应声上去敲打门环,很快有人出来。 “郡主?” 看到是时雍,宋慕漓有些怔愣,似乎很是意外。 时雍也认出了他,同为宋姓,也是本家,她特地笑得真诚了几分。 “本郡主找厂督大人有要事相商,烦请侍卫长代为通传。” 宋慕漓眉头微蹙。 “郡主来得不巧,督主……” “我问过了,他回府未出。”时雍截断他可能要推托的话,扬了扬手上的信件,“再说,我是公事,不是私务。有长公主殿下手信在此,厂督大人没有理由不见我。” 宋慕漓低下头,“这个属下自是知道,郡主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督主特地吩咐过,不得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前去打扰,否则……” 否则如何,宋慕漓没有说。 但是白马扶舟那个性子,时雍不用听也能猜到。 “侍卫长既有不便,那我亲自去叫门,他要怪罪下来,也落不到你的头上。” 时雍说着,一只腿径直迈过门槛。 宋慕漓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无礼,在别人的府邸随意进出,稍稍迟疑她已带着娴衣如风一般闯了进去。 “郡主不可!” 宋慕漓大骇,紧紧跟上去。 “我警告你哦?”时雍看着他疑似阻止的动作,伸出握着信件的胳膊,指了指他,“千万别近本郡主的身,否则,我治你个大不敬!” “郡主!” “我当真要拿你,你家督主也护不住你。” 宋慕漓哑然,看着她很是无奈。 时雍就势往里走,在宋慕漓亦步亦趋的劝说和阻止中,一路往里。 府邸很是幽静,几乎没有看到人,这让时雍怀疑白马扶舟身边除了宋慕漓就没有别的侍卫了。不过,因为是办公之处的住宅,面积倒是不大,时雍很容易就找到白马扶舟的居处,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祁林和另外几个带刀侍卫。 看到冲上来的时雍,众人皆是一惊,将不解和指责的目光投向宋慕漓。 宋慕漓面有懊恼,百口莫辩。 “郡主……我拦不住她。” 祁林一声不响地拔出腰刀,盯住时雍不放。 时雍看着这个哑巴侍卫,勾了勾唇,并不走过去触怒他们,就站在庭中,对着屋子大声喊叫。 “厂督大人。我奉长公主之命前来,望你开门一叙。”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方才宋慕漓阻止的时候,时雍就猜测,白马扶舟肯定不想轻易将药材交出来,至少也要把她为难得够本了,才能报今日的狗咬之仇。 “厂督大人!” 时雍不急,拔高嗓子大喊。 “你不理不睬,难道想违抗命令不成?” 仍然没有人回答。 房门静悄悄的,只有那些站得笔直的侍卫,一眨不眨地盯着时雍。 “厂督大人!” “白马扶舟?”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见是不见,给是不给,你给句话。” “……” 时雍吼了一会,房子里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祁林有些站不住了,他与几个侍卫相视一眼,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突然转过身去,手握成拳,重重拍在厚实的木门上。 咚咚咚! 时雍配合地喊。 “白马扶舟!” 无人应声。 宋慕漓和那些侍卫也都变了脸色。 就算白马扶舟要为难时雍,也不至于都这么久了,半声不吭吧? 更何况,这是他十分感兴趣的女子。 宋慕漓走到祁林身边,喊着“督主”又拍了几下门板,还是没有听到回应。 时雍也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还不赶紧破门?!” 白马扶舟人在里面,换往常,谁人敢破门而入?可今儿有时雍在这里,她又是个拦不住的性子。二话不说,冲上去对着那房门就是重重一脚。 门颤了颤,没有打开。 “里面闩上了。” 时雍左右看了看这些木鸡似的侍卫。 “你们到是动啊!” 砰! 砰! 门终于被几个侍卫踹开。 宋慕漓和祁林冲在最前面,时雍紧追而上,绕过屏风进入内屋,只看一眼,就被床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和那一把刺入腰腹的长剑惊得目瞪口呆。 “白马扶舟!” 章节目录 第787章 医者本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重重垂下的床幔里,鲜血染红了白马扶舟那一身洁白的衣袍,染红了被褥和床单,也染红了时雍的眼帘。那红的、白的,汇成刺目的颜色,血腥味冲鼻。 有那么一瞬,时雍觉得白马扶舟已经死了, 那看上去宛如一具尸体,堪比凶案现场。 宋慕漓和祁林反应最是速度,在时雍迟疑的刹那,已至床边,看着白马扶舟垂下的双手和紧闭的眼睛,乱了心神。 “督主。” “督主!” “快,快去叫大夫。” 十几个侍卫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在宋慕漓的喊叫声里慌成一片。 “别动他。”时雍看着宋慕漓要去查看白马扶舟的伤口,连忙出声阻止,然后大步走去,双手拨开围在床前的侍卫。 “我就是大夫。” 明光郡主是孙正业的关门弟子,这不是秘密。 只是,在看到白马扶舟倒在血泊中那一瞬,没有人反应过来罢了。 时雍看了看白马扶舟苍白的面色,翻开他的眼皮,口唇,又握住他的手探向他的脉搏。 现场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时雍的眉头不知不觉拧了起来。 眼前的白马扶舟再不是槐树下那个阴狠而神经质的男人。 他意识已然模糊、结膜苍白、四肢湿冷、嘴唇呈现青紫,典型的失血性休克症状,虽有一息尚存,但这样的情况下,没有静脉注射,没有办法补充血容量,也没有别的医疗设备,十分危急。 “金疮药有吗?”时雍扭头发问。 祁林重重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很快,他拎来一个药箱。 白马扶舟本人酷爱玩毒试药,家里自会常备这些东西,时雍打开药箱看了片刻,从中拿出一个写着“金疮伤”的药瓶,在他的伤处撒上一层又一层粉末,实施急救止血,再徐徐拔剑,然后匆匆包扎。 “备车,去良医堂。” 祁林和宋慕漓似乎都不明白时雍的意思,不解地看着她。 “还不快去?再晚来不及了。”时雍低斥。 宋慕漓道:“督主这样子怕是挪动不得,郡主需要什么,不如让属下快马去拿……” 时雍冷笑一声。 “你家主子这剩半口气了。不去良医堂,那就去棺材铺吧。” 大概是她的表情震住了这些侍卫,再没有人提出异议。白马扶舟很快被抬上了马车。时雍带着娴衣上车跟随。一路上,时雍都蹲在白马扶舟的身边,握着他的手,不时摸他的脉腕和心跳,时时关注着他的状态。 然后,一遍又一遍呼喊他的名字。 这个男人的生死已悬于一线,稍有懈怠可能就没了。 在时雍的眼里,白马扶舟只是一个病人,此刻已没有了善恶和性别之分。可是娴衣看着她与白马扶舟交握的手,不时皱眉,好几次欲言又止。 “郡主,这不合……” 她好不容易出声,决定提醒一下郡主注意身份,突见时雍变了脸色。 “不好。” 她在白马扶舟的脸上拍了拍。 “醒醒!别睡了。再睡下去你就再醒不过来了。” 白马扶舟脑袋软趴趴地垂下去,没有反应。 时雍低叫:“娴衣!把他的头抬高。” 娴衣很是不情愿,但时雍的吩咐,她又不能不听。 但见时雍在他的脑袋后塞上一个靠枕,突然将身上的风氅脱了下来,紧紧捂在白马扶舟的身上。 娴衣震惊,“郡主!” 女子怎能轻易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一个外男的身上。 这不合礼数。 时雍显然想不到那么多,“他需要保暖。” 方才出来得急,祁林和宋慕漓就那般将白马扶舟抬上了马车,衣裳还是薄薄一层,身上就时雍拿的一条毯子,而失血休克的病人,最需要的是保暖。 以及,唤醒! 伤者如果一直昏睡不醒,长时间处于休克状态,很容易导致脑部缺血,损伤脑细胞,造成不可逆的脑部创伤。 “白马扶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时雍眼神严肃,握紧白马扶舟的手,紧了又紧。 “你要是听得到,就给我振作点。赶紧睁开眼睛看看!你这是干的什么好事?” 四周静默一片。 耳朵时只有车辘轳飞快转动的声音。 时雍又紧了紧白马扶舟的手,冷笑一声。 “你是自杀吗?” “不就是刺激了你几句,这就想不开啦?” “你要就这么死了,那可就是大晏历史上最大的笑话了。” “白马扶舟!” “白马扶舟!” “白马扶舟!” 一遍又一遍,时雍声音清冷,但是不厌其烦。 娴衣听得不时皱眉,却又不知该怎么阻止。 “郡主,厂督好端端的,为何会自尽?” 时雍看了看白马扶舟纸片般苍白,但依旧不失俊朗清秀的一张脸,冷冰冰地道:“好端端的他自然不会自尽,既然这么做了,那就是畏罪自杀了。” 她这么说,其实是在故意刺激白马扶舟,激起他的生存斗志。 实际上,白马扶舟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尚未有定论。 但是,宋慕漓和一干侍卫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从厂督进入房间,再没有人来过,中途也没有听到打斗和叫喊的声音,连一声痛呼都不曾出现。 白马扶舟这样谨慎的人,就算有人要杀他,也不可能半点动静都没有。 可若他会自杀,时雍自然也是不信的。 此事,十分蹊跷。 …… 良医堂最近住满了疫症患者,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药味,在整个空间弥漫着,仿佛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所幸,孙正业的手术房仍是空闲着的。 这个别具一格的医疗间,孙正业在世时花费了很大的心血,孙国栋也很是爱惜,不会轻易用来接待疫症病人。 白马扶舟被抬了进去。 孙国栋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过来。 “师姑,这是怎么回事?” 时雍没有回答他,只是扭头一看,“我师父来了吗?” 孙国栋摇头,“没有。” 在来良医堂的路上,时雍已经叫东厂的侍卫去请褚道子了,这会儿应当在路上。 救人如救火,时雍来不及等他。 “国栋,你来帮我。” 孙国栋的医术虽然达不到孙正业的水平,但医药世家子弟不是假的,耳濡目染,又行医数十载,常在孙正业身边行走,做起这个自是得心应手。 褚道子赶到的时候,时雍已经开始为白马扶舟伤口消毒,准备缝合。 手术房的设施让褚道子眼睛亮了一下。 “孙老果然名不虚传。” 时雍心里知道,这不完全是孙正业的功劳,这些理念一看就来自后世,显然是那个懿初皇后的指导,不过,这些事情她永远不会跟褚道子解释。 “师父,你来得太好了。外伤科救人,非你不可。” 在外伤科的急救上,时雍都不敢去争褚道子的光芒。想当初她从三生崖摔成那副德性,褚道子都把她救活过来,而且,还把她将养得极好,在外伤方面的造诣,想来当今天下,褚道子都是独一分的。 褚道子也不推辞,“我来。” 他动作十分麻利,时雍将位置让开,与孙国栋一样,在他身边打下手。 “怎么样?师父,救得活吗?” 褚道子看她一眼,黑罩袍下的目光幽幽闪闪。 “幸亏止血及时。不然……” 他摇了摇头,又换了种说法。 “白马扶舟欠你一条命。” 这相当于变相告诉她,这个人很可能死不了了。 时雍松口气,扫一眼白马扶舟仍然没有血色的脸,“算他福大命大,今儿若不是我恰好赶到,他死在里头都没有人知道。” 旁边侍立的祁林,看了宋慕漓一眼。 突然,扑嗵一声给时雍跪下,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舌头被剪,说不出话,可是眼底的感激,溢于言表。 时雍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不用谢我,救人是医者的本分。” 章节目录 第788章 救回来的冤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说到这里,时雍微微偏头,又是一笑。 “你如果确实想报答我,就赶紧把你们从漠北带回来的药材,送到公主府去。疫症横行,那都是救命的东西,耽误不得。” 祁林慢慢地直起腰来,看了看时雍,又看了看宋慕漓。 宋慕漓拱手道:“郡主,督主有吩咐,不得他的命令,不可乱动那些药材。” “什么?”时雍冷下脸,凉凉地道:“侍卫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药材归你东厂运送回京,这是你们的任务,不代表东西就是属你们所有。这是长公主的命令,是朝廷的防疫大事紧要,还是你家厂督的命令紧要。” 宋慕漓垂下头,没有开口。 看那模样,分明就是只听白马扶舟的命令。 哼! 时雍冷笑一声,“看来今儿我是白救了这个人。早知如此,我干脆让他死了,厂督换人来做,不知你们又听谁的吩咐?” 宋慕漓道:“郡主,属下不敢抗命,只是督主有吩咐……” 时雍道:“督主督主。你们是要等陛下下旨不成?” 宋慕漓吓了一跳,“属下绝无此意。” 他目光望向病床上的白马扶舟,踌躇一下,“不如等督主醒来,再作决定?” 时雍还要再说什么,被褚道子一个冷眼打断。 “擦汗。” 时雍看了看他黑罩袍下毫无汗意的脸,抖出自己绢子,伸手过去为他擦了擦,却见褚道子沉下眼,“给厂督。” 嗯? 时雍一怔。 这才注意到病床上的白马扶舟额头已然布满了一层细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淌,眼皮在微微的颤动,牙齿紧咬,一副忍痛到了极点的模样。 “他醒了。” 褚道子嗯一声,“布条。” “是。” 时雍从药箱里拿出纱布卷成条状,撬开白马扶舟的嘴塞了进去,不冷不热地道:“痛就咬住。” 白马扶舟眼皮再次飞快地眨动,嘴皮张合着仿佛想说什么,但是被布条一堵,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知道你很痛。”时雍放低了声音,“忍一忍,总会过去。” 没有麻醉药处理外伤,对大夫是考验,对病人更是如同炼狱般的煎熬。古时候,有多少人都是生生痛死的。时雍好不容易帮他捡回一条命,自然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死在眼前。 “想想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低头,又用绢子在白马扶舟的额头上轻拭几下。 “我相信厂督有这个魄力。这点小痛算什么,是不是?” 若是平常这么说,如同嘲讽,白马扶舟肯定是要怼回来的。 但此刻的他,生不如死,没有力气回应,只是用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朝时雍的方向挪了过来, 仿佛用尽了全力。 时雍落在床头的指头被他碰了一下,看一眼,自然而然地握住他。 “没事,很快就好。” 掌心里的手指,动了动,十分服帖地安静下来。 时雍看着褚道子处理伤口,稍顿一下,又轻轻一哼。 “这一剑也真会选地方。” 不偏不倚,正是时雍当初在天神殿捅在白马扶舟身上的那一道伤口。 旧的伤口结的疤还清晰可见,尚在恢复期,又在原处再添新伤,如此一来,伤口愈合更慢、更难,也更容易引起愈合不良。 “这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时雍看白马扶舟呼吸浓重,又俯下身为他拭了拭汗,然后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看你也不像会自尽的人啦?” 她知道白马扶舟说不出话来,这么讲,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帮他成功度过这个艰难的过程罢了。不成想,她这一问,白马扶舟的呼吸一紧,表情也明显有了变化,就连眼皮的眨动都比方才更快。 “怎么样?很难受是不是?你忍住。” 时雍回头看孙国栋。 “糖水。” 加了汤药的温糖水是早就准备好的,时雍扯开白马扶舟嘴里的纱布,准备喂他喝下一些,补充些能量。哪料,纱布一离嘴,就听到白马扶舟深吸一口气,“啊”的一声大叫。 时雍手一哆嗦,差点又给他塞回去。 “痛就叫吧,没人会笑话你。” 白马扶舟死死咬住嘴巴。时雍目光微动,喂他服下糖水,顺便在他的嘴里塞了两粒药丸,刚要再拿纱布,就见白马扶舟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不用——” 时雍眯眼,“你确定?” “嗯。” 白马扶舟目光越过她,突然看向祁林和宋慕漓。 “你们……快去,将药材运去公主府。” 宋慕漓和祁林对视一眼,低下头,“是。” …… 时雍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松开。 事情这么顺手,她心情也好了许多。 “原来你刚才都听到了啊?” 白马扶舟嗯一声,眼皮微颤,望向褚道子处理伤口的手,又缓缓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握起…… 时雍手上一紧,这才发现仍然握住他的手。 “很快结束了,你再忍忍。” 她说着话,顺便抽手,想从他掌心收回来,可白马扶舟明明受着伤,手上力道却很足,根本就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时雍再次用力。 白马扶舟轻轻嘶一声,睁眼,两束利芒对上她清亮的瞳仁。 “我是病人。” 这真是亲手救回来的冤家! 时雍本不是拘泥于小节的人,看他痛成这样子,索性由他去了。毕竟在后世的手术台上,医生握住病人的手鼓励,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的反应,似乎取悦了白马扶舟。 他神情渐渐开,紧抿的唇角,甚至勾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 接下去,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这一台发生在古代的手术就算完成了,时雍佩服地看着褚道子,觉得他当真是外科圣手,就算去到后世,想必也不会落于人后。 “师父,这一手厉害的。” 褚道子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在水盆里慢慢洗手。 水盆里的净水,被他手上的鲜血染红。 那颜色触目惊心,令人头皮发麻。 褚道子却浑不在意地转头,突然看着白马扶舟。 “这人同厂督有深仇大恨吧?” 白马扶舟双眼微微稀开一丝缝,看着他,没有说话。 时雍左右看看,“师父为何这么说?” 褚道子低低一道冷哼。 “这不是一刀,是数十刀,无数刀……” 时雍侧头看了看白马扶舟,“是,我也觉得奇怪。” 她不仅是医生,还是一名法医,对伤口痕迹的了解尤胜于褚道子,虽然方才她只是匆匆为白马扶舟止血清洗,没有褚道子用时那么长,看得那么仔细深入,但她也是发现了这个诡异之处。 那伤口不是一刀灌入身体的。 而是徐徐的,缓慢的,一次又一次…… 仿佛在用长剑搅动伤口一般。 这十分令人费解。 若是有贼人对东厂厂督做这个事,侍卫不可能不查。 因此,她才会奚落白马扶舟是“畏罪自尽”。但折磨别人也就罢了,有哪个自尽的人,会如此变态地折磨自己? “没有。” 白马扶舟淡淡说了两个字,双眼再次阖起,明显不愿回答他师徒二人的困惑。 褚道子扫他一眼,对时雍道:“我去开方子,随后便去公主府。他这伤要将养些日子,非一时之功。这里,就交给你了。” 这会儿制药设备恐怕已经到了公主府,陈岚一人怕是忙不过来,褚道子去帮陈岚,再好不过,时雍也愿意他们多多接触,让陈岚不再那么孤独。 “那师父快去。” 说着,她回头看一眼白马扶舟。 “厂督大人不肯说的事情,问也无用。” 褚道子点点头,显然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扭头开外敷内服的药方去了。 …… 白马扶舟的伤在腰腹部,敷药的事情是孙国栋做的,但时雍并未避讳,一直站在旁边,直到孙国栋在外间的敷料上又裹上厚厚的一层纱布,再喂白马扶舟服下汤药,她这才拉了张凳子坐下来,为白马扶舟把脉。 “多谢。” 冷不丁听到这话,时雍愣了一下,抬头。 “不必。你为大晏运回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本是大功一件,我救你应当应分。” 白马扶舟沉默片刻。 “若是我没有药材呢?你便不救了?” 时雍笑道:“那也会救,只是,心情不同。” 看着她脸上盈盈笑意,白马扶舟许久没有开口,直到宋慕离匆匆进来,大惊失色地禀报。 “督主,药材,药材不见了。” 章节目录 第789章 诏狱的审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药材的失踪比白马扶舟被“刺杀”一样不可思议。 从漠北运回来,药材就放在东厂的仓库里。厚重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铁将军把门,大锁完好无损,且不说厂部有无数侍卫,便是仓库门口也不缺看守。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守卫森严的东厂里,督主遭到刺杀差点毙命,药材被盗无影无踪,奇不奇怪? 没有人受伤。 甚至没有人察觉药材被人盗走。 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上,裹着厚厚的围子,如今依旧好端端地覆盖在上面,没有半点破损和狼藉。只是里头的药材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干草和落叶,将马车垒得结结实实,与他们装车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单从外观,瞧不出来。 “呵!” 时雍没有去东厂,听宋慕漓说了情况,便是一声冷笑。 “很显然,药材没进东厂前,就已经被人掉了包。”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孙国栋是行医之人,听说这么珍贵的几车药材没有了,心如刀害一般,满脸焦灼。 时雍看向白马扶舟,“厂督大人如此精明之人,运送的东西被人掉了包,你就半点未察?” 白马扶舟虚弱地掀了掀眼皮,说话都费力,轻轻摇头。 “不曾。” 时雍不客气地呛他,“那你就是失职。” 白马扶舟突然抬起手,捂在受伤的腰腹处,两道俊眉紧紧蹙了起来,好似忍耐着万般的疼痛,声音更是气若游丝。 “慕漓,扶本督起来……” 宋慕漓惊讶地抬头,“督主?” 白马扶舟轻嘶一声,“本督要亲自去,把药材,找,找回来。” 时雍冷笑,“厂督大人还是好好躺着歇息吧,把身子养好了,再想想怎么跟朝廷交代!” 一个连直起身子都难的人,让他去追查药材,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白马扶舟忍痛要起的举动,在时雍看来,无异于作秀。 “我看厂督这模样,一时半会也死不了,那我先失陪了。” 时雍不冷不热地说完,瞥他一眼,回头吩咐孙国栋按褚道子的方子来为白马扶舟煎茶护理,然后径直离去。 “站住……” 白马扶舟伸出手想要阻止她。 奈何,他伤情严重,别说阻止时雍了,连自己的身子都稳不住。 时雍没有回头,撩开帘子走得很快,而白马扶舟一个收势不住就从床上滚落下来,痛得他英俊的面孔狰狞一团,盯着时雍离开的方向,嘴唇都咬得扭曲起来。他赶紧捂住伤口,感觉到鲜血溢出…… “督主!” “督主!” “哎呀,厂督大人可莫要再动!” 时雍听到了内室的声音,但他脚步没有半分停留,走得风一般快。 对此,娴衣很是满意,脸上的表情都好了许多。 她私心里自然是向着她家主子爷的,虽然知道时雍对白马扶舟没有私情,可谁知道那个厂督对时雍又存了什么心思呢?娴衣但凡想到白马扶舟那双自带深情的狐媚子眼睛,就有些后怕。 长得那样俊美,属实怪勾人的。 万一郡主被他勾走了怎么办? “娴衣!” 时雍转头那一眼,目光极为锐利。 正在走神的娴衣吓了吓。 “郡主,婢子在。” 时雍抿了抿唇,“侯爷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娴衣观察着时雍的表情,想了想,“会去锦衣卫衙门吧?婢子猜的。” 先头去东厂前,时雍对赵胤那叫一个爱搭不理,搞得娴衣都以为她要跟自家主子决裂了,后来又有白马扶舟那个妖孽在中间祸害,娴衣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如今一看时雍有事就想到赵胤,不由老怀欣慰。 主子虽是待人冷漠了些,好在有本事。 这不,郡主想用人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他。 娴衣为自家主子高兴,时态又极是紧急,她来不及多想,左右看了看,突然吹了个哨音。 “出来吧。” 时雍愣了愣。 不消片刻,就见朱九和白执两人怪不好意思地出现在面前。 “郡主不让我们跟,但我们不放心……” 时雍挑挑眉,看着朱九,“你是不放心我吗?” 朱九嘿嘿一声,双眼情不自禁地瞄娴衣。 而娴衣瞪他一眼,装着看不见他,只是拆台。 “这人惯会讨功劳。分明就是爷担心夫人的安危,派他俩偷偷护卫,怎么就成他不放心了?” 时雍看他两个眉来眼去的模样,不由失笑。 “人家九哥说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有自知之明,白执,我们走吧,带我去见侯爷。” 白执比朱九稳重一些,拱手低头,毕恭毕敬,“是。” 两人走在前头,朱九故意落在后方,往娴衣身边蹭,奈何娴衣害臊,紧跟两步便追上时雍,与她一同钻入了马车。 时雍道:“怎么了,有鬼在追你?” 娴衣红了脸蛋,眼微微垂下,“朱九这个人油嘴滑舌的,很是不老实。” 时雍笑着看她一眼,没有吭声。 她这会儿没有心情调侃,满心想的就是那几车失窃的药材。 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不仅仅是药材,而是命,是无数人的性命呀。 价值连城,千金难换啊。 …… 诏狱。 昏暗的火光映照着厚重的墙壁,潮湿的牢舍狭窄而森冷,一阵风吹来,空气里仿佛都夹带着刺鼻的血腥味儿。 蓬头垢面的男人被挂在木刑架上,双臂张开,铁链缠绕,凌乱的头发遮盖了他的脸,赤丨裸的上身,一条条鞭痕刺目惊心,还有一块块被烧得焦黑几乎不成模样的肌肤,鲜血一滴滴滑下来,落在看不出颜色的地面。 刑架上的人,此刻分明不像人,而像是屠宰场里的牲口。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 燃烧过的烙铁,发出“嗞滋”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极为瘆人。 “痛吗?” 一道平静得几无波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挺拔高颀的男人慢慢伸出胳膊,握住烙铁的一端,修长的指上是洁白的手套,而烙铁的另一端则是火红的颜色。 刑架上的那人慢慢抬头,两股战战地看着他,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赵,赵胤。你弄死了我,什么都,都得不到。” “死不了。”赵胤动作缓慢而优雅,一袭飞鱼服衬着冷峻的脸庞,锐利的眼深同古井,浑身上下仿若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令人不敢直视。 “庞淞,本座有的是耐心。” 烙铁在炭火里辗转,那嚓嚓的声音如同魔咒,煎熬着人的意识。 庞淞脑子嗡嗡声作响,在剧烈的疼痛和恐怖的阴影里,那根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那就……就比比,看谁更有耐心。” 庞淞颤抖地发着狠,整张脸扭曲得如同魔鬼。 “说与不说,反正都,都是个死字,我,我怕什么……” 赵胤一言不发,看他片刻,突然摆头。 两个锦衣卫二话不说就走上前去,一人一边抓住庞淞的胳膊,那刑具也是制得极好,一个开合,便听得嚓嚓两道脆响,分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 庞淞大声嘶叫,痛得双眼发黑,恨不能死过去。 “赵胤!你杀了我吧。有种你就杀了我。” “赵胤你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的。” 赵胤没有说话,漫不经心地丢下烙铁,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薄薄的匕首,放到炭火上烤了烤,仿佛消毒一般,来回反复,直到匕首上冒出了黑烟,他才慢慢拿起来审视片刻,朝庞淞走过去。 “刀上有毒。” 赵胤面色依旧平淡,就像在说天气很好一样。 “你那里得来,痒毒。” 他示意左右把软下去的庞淞架起来,重新用铁链锁在刑架上。 “油灯。” 谢放在侧,闻言取下墙上悬挂的油灯。 “照近一些。”赵胤淡淡地说。 “是。”谢放应着,又将油灯往前举了举,几乎要烧到庞淞的身上了,这才停下。 章节目录 第790章 大惑不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你要做什么?”庞淞惊恐地问。 赵胤冷冷扫过他的脸,见他的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面无表情地说道:“痒药之效,你比我清楚。” 他说得不疾不徐,尖利的刀锋已然挑开庞淞的皮肤,不轻不重地滑了一下。 鲜血滚落下来,这次庞淞没有叫,而是呈现出巨大的惊恐。 “别……别……” “不会让你死。”刀尖一点点翻开庞淞的伤口,赵胤慢条斯理的模样仿佛在完成什么艺术表演,切割皮肤却不使之深入,伤口平整而有序,很得纹理。 “不,不……不要!” 庞淞恐惧地惊叫着,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他剥下皮后尚未死去那一副血淋淋的模样,头皮一激,颤抖两下,尿液突然就那么不受控制地顺着裤裆淋了下来。 “啊啊啊!恶魔。你是个恶魔,魔鬼!赵胤,你这个魔鬼……啊,救命!” “娘,救命啊!娘啊!” 撕裂般的疼痛让这个恶魔叫起了魔鬼和亲娘。 声嘶力竭,恐怖,咆哮, 刑房里的惊悚感,到达了极点。 一众锦衣卫绷紧了脊背,大气都不敢出。 而赵胤整个人都是平静的,冷峻无波的脸,更是将气氛渲染得如同人间地狱。 时雍便是这个时候进入诏狱的。 大老远就听到了庞淞的吼叫。那声音很难描述,纵然那是一个其罪可诛的恶魔,但恶魔陷入极致恐惧时的叫声,仍然会令人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郡主。” “夫人。” 刑房门外,许煜和秦洛对视一眼,挡了驾。 时雍望一眼冷气森森的甬道。 “我有急事面见侯爷。劳烦通传。” 朱九不耐烦,“快去啊,愣着干什么?想挨爷的军棍了?” 许煜拱手,“稍等。” 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则,赵胤在里面办案,审庞淞,时雍自然不便直接闯进去。 很快,许煜回来了。 “爷有请郡主。” 时雍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那血腥味儿虽然难闻,但不至于把她吓倒。 进入刑室的时候,地上的血迹也已经用凉水泼过,散了些腥味,少了些恐怖。 赵胤慵懒地坐在居中的官帽椅上,脱去了手套,修长的指尖托着一个青花茶盏,悠然自得,除了眸底那一抹难掩的森寒,今日的他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区别,而刑架上的庞淞身上披了一件衣服,嘴巴被布塞住了,叫不出来,也说不了话,只剩一双眼睛鼓得如同铜铃一般,满脸狰狞又扭曲。 一众锦衣卫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就像什么都没有干过一般。 不是在审犯人么? 这什么情况? 时雍皱了皱眉,扫视一眼刑房里的环境,朝赵胤行礼。 “妾身见过侯爷。” 在外人面前,又有这么多下属,时雍给他威严和脸面,可是赵胤听着,握茶盏的手却是倏地一抖,满盏的茶差点渗出来。 “无须多礼。”赵胤瞥见时雍满是愁容的表情,唇角微抿,“夫人找我何事?” 时雍看一眼刑架上的庞淞,总觉得这个人的表情很是惊悚可怕,而屋子里的气氛也安静得近乎古怪了。但眼下这光景,她来不及想别的,直接把白马扶舟的情况和药材在东厂失窃的事情告诉了赵胤。 “事关重大,还请侯爷速速派兵查找药材下落,捉拿盗匪!” 赵胤沉眉,“嗯。” 时雍竖起耳朵,等待他的吩咐。 等了好半晌,不料赵胤却漫不经心地道:“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是治疗疫症的必备药材,干系民生国计的大事,在白马扶舟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掉包,依他的性情,定然不肯善罢甘休,自会派人查找。厂卫素来不和,我若贸然插手,难免引发事端。东西找回来还好,没找回来,岂非无端惹一身祸?” 时雍吃惊,又困惑。 “侯爷?” 她不敢相信这是赵胤说的话。 听上去是不想和白马扶舟争功劳,不愿生事,可事实上却是袖手旁观、明哲保身的态度,然后再坐等白马扶舟被制裁。 “你不是这样的人。” 时雍大惑不解。 就算不为白马扶舟,为了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赵胤也不会不管的。 正如他所说,这两味药材关系到民生国计,就算惹来一身的祸,依赵胤的为人,也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 赵胤轻哼,双眼微阖盯住她,“我是哪样的人?” 啪! 几乎同时,庞淞身上那件衣衫突然垂落在地…… 露出他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肌肤。 时雍猝不及防,惊了惊。 赵胤盯着她瞳孔微缩的模样,眯了眯眼,“夫人看到了。这才是我。” 时雍心头一寒。 一个法医自然不会惧怕血肉模糊的人体,她奇怪的是赵胤的反应。 今儿离开无乩馆的时候,明明是她生着赵胤的气,怎么转头这家伙就变了脸? 她都没有计较他私藏阮娇娇的事情,赵胤凭什么跟她甩冷脸? 赵胤看她变幻不定的表情,“吓倒了?” “没有。”时雍如实回答,然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胤慢慢地站了起来,回头看庞淞。 “继续审!” 锦衣卫齐齐应声。 “领命!” …… 临出刑房,时雍目光复杂地看了庞淞一眼。不是同情,而是有些可惜。 这人骨头硬,也算有几分真本事,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 赵胤走在前面,肩背笔直,披风在走动中被甬道的冷风带出一抹冷漠的弧度。 他没有同时雍说话,时雍默默跟随其后,一直到走出诏狱,迈入锦衣卫衙门赵胤办差的住所,时雍才停了下来,就站在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说两句话就走。” 她语气比方才冷淡不少,赵胤回头看来,眉头蹙起。 “不是有话告诉本座?” 时雍抿唇冷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有话。” “说。” “我得罪你赵胤的仙人板板,有事没事冲我发什么脾气?你审不出庞淞,是我的错吗?拿我撒气算什么男人?”时雍突然变脸,一顿低骂,见赵胤拉下眼睑,神情略带震惊,又冷静地理了理衣裙,朝他莞尔一笑。 “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不好意思骂你,给你留点脸面。好了,现在骂完了,我走了。药材的事,你爱找不找,我再想别的办法。没了你,天就要塌了怎么滴?”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放很有眼力劲儿,刚才就守在大门外,没有跟进来。 因此,时雍说得又快又狠,没给赵胤留面子,也没有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声音未落便怕怕地调头走人。 心底里,时雍还是有些怕赵胤的,骂完人就开溜—— 哼! 背后一道冷笑。 时雍没走出几步,男人便疾风般掠过来,一把将她拎起来就往回走。 “混蛋!”时雍反手抓住门框,一只脚勾住门槛,不肯就范,“你干什么?” 赵胤不回答,托住她的臀,将人整个儿“拔”起来,拉开她胳膊便揽入怀里,然后脚后跟一踢,那道厚实的木门便重重关上,发出砰地巨响。 “赵胤!”时雍低吼,“大白天的,你别乱来。” 赵胤没有乱来。 他将时雍放坐在靠窗的檀木圈椅上,身子伏低,双手紧握扶手,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今天做了什么,跟爷说说?” 做了什么? 什么跟什么? 时雍一头雾水。 想想,又生气地去推他。 “你管我。神经病,就会乱发脾气……” 她想要直起身子,赵胤却猛地压下来,贴在她身前,任她后肩抵着椅背。 硬硬的,硌人。时雍低呼一声,愤怒地抬起头,却见男人深邃的眼睛如同大海般幽暗,仿佛蕴藏着无数涌动的情绪。 “你干嘛欺负人?” 硬的不行,来软的。 这一招,时雍炉火纯青。 赵胤听着她明显软化的声音,再看一眼那猫儿般轻轻拉他袖子的小爪子,凉凉挽唇,抬手捋顺她散落在腮边的碎发,然后掌心抚上她的面颊,捧起来,懒洋洋地问。 “爷的手是不是比白马扶舟暖和多了?” 嗯? 时雍错愕,“你在吃醋?” 说罢,她又有些好笑,“不。不会。你就算吃醋,也不会不管疫情的……赵胤,你莫不是有病吧?” 章节目录 第791章 吃饱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撑在椅子上的手往下滑出两寸,盯着时雍狡黠带笑的眼,回答得漫不经心。 “兴许是。” “这样啊?”时雍故意沉吟,皱眉道:“可知是什么病?” 赵胤神情不变,“不知。” “那我就得好好给侯爷问问诊了。” 时雍眉梢微抬,说得云淡风轻,可那张正经的表情下分明藏着一抹调侃和促狭,“来,爷坐这里,坐好我为你把脉——”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将椅子让给赵胤。 然而,赵胤却不容她动弹,一把将人薅回去,掌心在她额头一摁。 “坐好!老实说话。” “……”时雍不满地反诘,“我是侯爷的犯人么?这里又不是诏狱。侯爷是以指挥使的身份在审我,还是以丈夫的身份在问我?若是前者,你还是捉了我去吧,若是后者,那侯爷态度不对。” “你这女子!” 赵胤声音无端低哑,仔细听带了些情绪。 “我惯得你毛病。” “侯爷这么凶,惯谁啊惯?该是我惯着你才对吧?想对我发脾气就发脾气……” 时雍忽略掉他几近龟裂的表情,直起身来拉起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十指交缠,仿佛细心体会了片刻,又笑盈盈地道: “说来确是侯爷的手暖和,别人哪里比得?这个天儿握在手心里头,比抱火炉子还要舒服几分。” 时雍不害臊地夸着赵胤,将那股子后世带来的八面玲珑的性子发挥到了极点,仿佛丝毫不记得刚才是如何对赵胤破口大骂的,一副妾意郎情的样子,扣住他的手,人也靠近偎入他的怀里,真诚,委婉,声色清越。 “爷,我现在排队可不可以?”她仰起天,乖顺的模样,“我想把你下辈子预定了,这么暖和的手,我不想他落到别人手上。” 至此,赵胤已彻底被她搞晕了。 哭笑不得。 “你这嘴,可真是利索。你以为这么说,爷就饶过你了?” “才不。爷可别饶了我。”时雍说得娇软甜腻,一声声像黄鹂出谷般,满带笑意,“最好永远都别饶我,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饶不了我那才好呢。” 语言的博大精深,在时雍嘴里得到了明显的体现。 明明一句不相饶的狠话,愣是被她说得柔情百结,如诉衷肠。 说罢,她嘴唇微微往上扬起,双眼噙笑看着赵胤,光芒忽闪,无异于催魂的毒药—— 赵胤从没见过像时雍这般不讲道理、不管逻辑、遇事就东拉西扯却可以拐带他的神经,拽着他的思想顺着她走的女人。 时下男子大多守旧,对女子要求严苛,像时雍那般当街当众对白马扶舟亲近的良家女子,全京城除了她大概就没有第二个。 她倾心全力救治白马扶舟,没有私心,赵胤也知道她没有,可男人有时候就是过不得心里那道坎儿。只如今,被时雍三言两语勾着,赵胤再大的火气,再多的不满都吐不出来。 气恨无从消弭。 他等待片刻,不见时雍还有别的解释,突然低头,手臂顺势一紧将人揽近,吻便落在了时雍的嘴上。 时雍想说的话还在喉头。 冷不丁见他亲上来,心里微微一窒。 忘了闭眼。 或说,她喜欢睁着眼睛看吻她时候的赵胤,不那么沉浸专注都无所谓,只要他沉浸,他专注就行,她只须这般欣赏他英俊的脸,低垂的眸,轻颤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感受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就足够。 时雍看得专注,双眼一眨不眨。 甚至遗憾。 若是有什么设备能将他这模样拍下来,每天看个百八十遍的该有多好。 “闭眼,”男人带着情丨欲的声音有淡淡的沙哑,掌心却摁在她的后脑勺,似乎对她盯着自己看的举动有些不满,那棱角分明的眉也微微皱了起来。薄怒,更添威严与性感。 时雍心里砰的一声。 帅死她了。 “不要。”她条件反射地回应,脸儿上还有被他激起的兴奋的红润,“我男人这么好看,我得看仔细些,刻在脑子里。” 唔! 赵胤更为滚烫的吻落下来。 小女人这话,取悦了他。 没有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崇拜和喜欢自己,赵胤也不例外。他轻阖眼皮,吻得比方才更用力,但眼睛却不再紧闭,而是仔细地睨着面前的女子。眼神凝视,彼此的脸,呼吸,清晰地灼入肌肤…… 时雍只觉脊背微麻,那种痒酥酥的感官在他的吻里,渐渐爬上四肢百骸。 “爷……” “嗯。” “这里,不合适。还有……” 不仅不合适,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时雍在心脏猛烈的跳动里,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要事。深吸一口气,突然勒紧他的脖子,闭上眼睛,急切地回应着他,然后含糊地说。 “药材……药材……” 赵胤眉头皱了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揽住她的腰,结束了这个吻,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待到呼吸渐渐平复,这才一叹。 “爷还没有用膳。” 时雍抬头,脸颊酡红一片。 “那药材怎么办?这批药材不能丢的呀。” 赵胤微微眯起眼睛,“你陪爷吃个饭,或许爷会想办法帮你。” 他的话令时雍很是不解,“这不是帮我,是帮大晏。赵胤,你不是一心尽忠报国,凡事皆为大晏着想么?你明知道,疫症关系着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这是社稷之根本呀?” 赵胤点头,“此一时,彼一时。” “何意?”时雍吃惊,目光浮上困惑,“你不要告诉我,你变了?” 说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凛,抬手在他眼前一晃。 “你不会被邪君洗脑了吧?” 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饿了没有?走,尝尝锦衣卫的饭菜。” 时雍被动地由他拉着手出了房间,穿过大厅,侧目看着赵胤好看的脸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嘴里仍是说不出好话。 “赵胤,你要是敢骗我什么,我饶不了你的啊。” “嗯。”男人大手紧了紧,揽住她的肩膀,“想吃什么?锦衣卫大灶也有好厨子。” “……” 时雍无语地看着他。 “赵胤……” 她欲言又止。 赵胤低头看她,“有什么话,等爷吃饱再说。” 吃饭是头等大事——这不是她的人设么?何时被这人抢去了? 今天的赵胤有些看不懂,时雍被他半圈在怀里,脑子里一片浆糊。 锦衣卫的膳食确实算得上丰盛,至少比时雍瞧过的顺天府衙门好了许多。而且,赵胤的膳食分明是厨子另做的私食,端到小间里,有菜有汤有甜点,还有一盘桂花丸子,清爽适口,恰是时雍的爱好。 “吃。”赵胤慢条斯理为她盛汤。 两人做夫妻这些日子,不是这个在忙,就是那个有事,真正像如今这般坐在一张桌子上共进膳食,反而很少。 难得的相处时刻,环境也清幽雅静,但时雍看着饭菜却有些叹息。 “唉,我不饿,也没心思吃饭。” 想到几车药材没有了,她哪里还吃得下去? 可是赵胤明显没有受到影响,瞥一眼时雍神思不属的模样,声音略略沉下,“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再不吃饭,我看你当真要成仙。” 时雍蹙眉看他,“……” 赵胤往她碟子里添了菜。 “用膳吧,仙童。” 仙童这词,就是纯粹地打趣她的。时雍怀疑赵胤的脑子被什么东西挖走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看来侯爷是当真不担忧药材的事。” “吃都闭上嘴?”赵胤不满地伸筷子喂她。 时雍将食物轻轻叼入嘴里,双眼动都不动地看着他。 赵胤并不在意,自顾自细嚼慢咽,吃得很是斯文优雅。 “东厂操心的事,锦衣卫向来不插手。” “疫症不是东厂的事。” “药材是。”赵胤斜目,“阿拾很为白马扶舟操心?” “我只操心疫症。”时雍回答。 “那就多吃点。”赵胤说得轻描淡写,“吃饱了,才有力气治病救人。” 章节目录 第792章 不想拉她下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没有办法,无论她怎么说,赵胤都是这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管她吃与不吃,赵胤都会慢条斯理她布菜,偶尔也喂她一嘴。时雍边吃边皱眉,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碟子里堆满了小山似的菜,低声抗议。 “吃不下了。” “吃完。”赵胤拿起洁白的绢子拭嘴,深邃的眼睛却扫着她,“脸都尖了,不补补怎么行?” 他很温和。 至少吃饭的时候是这样。 时雍无奈,低头吃饭,把他夹的那些菜,包括那碗桂花丸子都一股脑地咽下了肚子。 膳堂里很安静,只有碗筷的声音。 待时雍放下碗勺,赵胤伸出胳膊温和地替她擦干净嘴,娴衣又端了水来,二人分别漱口。至此,时雍的情绪算是平静了下来,有了走一步看一步的自觉。 “饱了吗?”赵胤问。 “饱了。”时雍配合地打个嗝。 她有点尴尬,赵胤却瞧得很满意,掌心在她后背顺了顺,慢慢站起来。 “走吧。” 时雍不解地拧眉,“去哪里?” 赵胤淡淡看她,“不是要制药?” 时雍:“那药材……” 赵胤脸沉下来,“除了白马扶舟,本座是搞不到药材了吗?” 这么一听,时雍突然欣喜。 是呀!制药的方子,她写了两张,一张给陈岚,一张是给赵胤的,并向他详细说了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的功效和必要性,赵胤也答应了派人去搜罗药材,想必这几天锦衣卫也是有收获的了。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时雍心思一打开,整个人都高兴起来,眉目仿佛在发光似的,甚至扭头又拿了个桌子上摆放的酥饼塞在嘴里,吃得满嘴是渣。 “侯爷英明,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干掉一头牛。” 时雍忙起来的时候,是没有吃相的,甚至都不如大富人家的丫头动作来得端方。可是,这样的时雍是火热的,鲜活的,灵动的,与任何人都不同。 满屋的侍卫全被她引去注意力。 赵胤沉着脸,“备车。” …… 在时雍和赵胤到达公主府前,制药的设备和药材已经运送了进去。除了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还有别的制药所需的药品,一车又一车,源源不断,保护严密,运送仔细,还有从太医院和惠民药局调派来的太医、医士、吏目等协助。 这些事情,是锦衣卫牵头做的。 整个公主府里全是锦衣卫,还有十天干暗卫,守卫严密的程度堪比禁宫大内。 足见赵胤对制药的重视。 时雍吃惊又迷茫。 陈岚看到二人出现,却十分兴奋。 她今儿穿一身白衣白裙,着寻常妇人打扮,头发用一块头巾包了起来,脸被面罩遮得严严实实,却难掩双眼里的灼热光芒。 “阿拾,这次无乩功不可没。你要好好答谢他。” 时雍哦一声,瞥赵胤,“那不是他应当做的么?怎么就功不可没了?” 陈岚轻笑,“能寻来这么多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哪是应当?这就是大功劳呢。待疫症过去,娘能入宫了,要好好在陛下面前说道说道,为无乩讨赏。” 这么多……是好多? 时雍看陈岚夸张的表情,内心略有激荡,但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附和着笑。 “娘,你可别惯坏了他。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自己的闺女。” “这么能干的姑爷,就该好好惯着。”陈岚笑道:“阿拾,你带无乩里屋坐着。娘就不陪你们小两口了,后院炉子刚烧起来,有得忙。” 时雍抿抿唇,“行,娘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陈岚道:“用不着你。我从小就在宫中看先皇后制药,不比你外行。再说,还有褚道子,你师父未必不如你么?你就好好陪着姑爷就好。” 今日的陈岚比以往快活。 话多,速度快,眼睛发着光,人也精神利落。这身打扮更是看不出当朝公主的尊贵模样,倒像一个寻常的医女。 但时雍喜欢这样的她,像个真实的人。 赵胤顺着时雍的视线望着陈岚远去的背景,稍顷,又转过头来。 “你可以放心了。岳母大人的病,好似痊愈。” 呵! 时雍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收回眼神落在他的脸上,“我更不放心了。” 赵胤:…… 时雍道:“我娘的病眼看大好了,但我夫君却病得不轻,岂不让人着急?” 赵胤无语:“阿拾……” 时雍哼一声,瞥着他,“走,我们去看看药材。” …… 公主府热闹非凡。 各类药材还有陆续入库。 库房门口,站满了查验的守卫和医士,库房里面也有专人在整理,造册和登录。 银霜天果和紫阳冥阳单独放在一个小库房的,看守极严,还上了锁。时雍推门进去,看着满屋子的药材,再嗅着那熟悉且独特的药味,深深吸一口气,冷不丁回头看赵胤。 “侯爷上哪里搞来这么多?” 赵胤眉梢微扬,“爷自有法子。” 时雍怀疑地看着他,往仓库外面探头看一眼,又猛地一把将他拉进来,掩上门,将赵胤推倒在门板上,身子欺压上去,仰起头逼视着他,小声道: “我问你,东厂失窃的药材,可是在里头?”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视线微垂,“我手上没有偷盗之物,药材来源全部合乎律法。至于旁人从何得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哼! 时雍瞪他,“就是你!” 此事若与赵胤无关,他肯定会矢口否认,绝不会说这种是实而非的话。 “别把我当傻子。”时雍抬高袖子,凑到赵胤的面前,“你闻闻看,我浑身上下都是聪明人的味道,会看不出你这点伎俩?我只是好奇……” 说到这里,不待赵胤回答,时雍又笑了起来。 “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白马扶舟手上搞到药材的?说实在的,我佩服。” 她扬眉带笑,目光充盈着快活的光芒,看不出因为赵胤得了药材而为白马扶舟惋惜的意思。 赵胤冷冽的脸松缓些许。 “爷说了,来路正当。” “不信。”时雍微翘红唇,脸上扬着笑容,“你这老狐狸,惯常蔫坏。不过,我喜欢。” 赵胤叹息,冷不丁低头,在她唇上一啄。 “此事干系重大,爷原本不准备告诉你的。可你这女子,实在令人头痛。” “这么说,另有隐情了?” 时雍听他说得严肃,俊脸冷冷绷起,很是正经,也敛住了笑容。 “愿闻其详。侯爷放心,我口风紧得很,左耳进右耳出,听了就像没有听一样,不该说的,绝不多嘴。” 赵胤抿唇,一双眼睛仿若染了冰霜,冷冽异常,又隐隐带了一丝肃杀。 “白马扶舟监守自盗。本座不过是顺手牵羊罢了。顺手牵羊,何为盗哉?” “……” 时雍愕然,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赵胤扶在她腰上的手,稍稍一紧。 “你不信?” 时雍摇头,又点头,“信。可是,侯爷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阿拾。” 赵胤轻轻顺着她的头发。 “邪君一案,如深渊之不,不可窥测,爷不想拉你下水……” 时雍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完全相信,“可我已经在水里了,不是吗?还和侯爷坐在一条船上。侯爷不该瞒我。若为我好,就让我知情,如何应对,我自有抉择。” 她素来便是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 赵胤看她片刻,沉稳的脸上带着犹豫,好一会儿,他将时雍耳际垂下的乱发顺了又顺,这才低低道:“东厂将两味药材调包,再令人运走。十天干化身山匪,黑吃黑,劫走药材再倒手给药商,由锦衣卫收购秘密运抵京师。” 时雍一时难以置信。 “白马扶舟是疯了不曾?” “他没疯。”赵胤道:“运送药材的人,已然被十天干擒拿,此事确认无疑。本座怀疑,白马扶舟就是邪君。” “可是……”时雍望着赵胤,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连喉头都干涩了不少,“侯爷当初也相信他的不是吗?青山镇大案,邪君作恶,查抄天神殿,白马扶舟被无数人指证他就是邪君本人,包括我,是侯爷一力保他,相信他的清白。为何如今,侯爷又怀疑起他来?” 章节目录 第793章 金屋藏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许久没有回答。 时雍看着他,眼前仿若有一团乱麻。 剪不断,理还乱。 “侯爷,如果单凭监守自盗这一点,就断定白马扶舟是邪君,恐怕还是草率了些。” “不错。”赵胤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被药材塞得满满的仓库,索性牵了时雍的手走过去,坐在小仓库唯一的木椅上,然后把时雍抱到腿上坐好,双臂轻轻环住,盯着她的眼睛,徐徐开口。 “阿拾的困惑,也是我如今没动白马扶舟的原因。天神殿那次,本座属实信任于他。可近来发生的种种,以及白马扶舟的所作所为,又不免让人心生疑惑。若他不是邪君,谁是邪君?若他不是邪君,调换药材是为何故?” 若他不是邪君,谁是邪君? 这个问题时雍也曾在心底问过自己千次万次…… 没有答案。 自从天神殿白马扶舟差点丢了小命,又被指证和怀疑是邪君,再到清虚馆大火,魏州抛下“清虚道长就是邪君”这个真假难辨的结果死去后,邪君就再未现身。 他不在江湖, 江湖却处处有他的传说。 时雍的第六感告诉她,邪君从未离开,一直就在身边,就像一双隐在暗处的眼睛,盯着他们,时不时出来膈应一下她和赵胤。但这么久以来,妖蛾子做得不少,杀伤力却明显不足。 甚至,远远不如青山镇,天神殿那会儿闹腾得厉害…… 在时雍看来,就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是有所忌惮,还是后劲不足? 时雍隐隐不安,在赵胤的腿上动了动。 “侯爷的怀疑十分合理。不瞒你说,这厮有时,确实古怪得很。” 她将白马扶舟回京找她的种种疑点说了说, 见赵胤表情明显不悦,赶紧别开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白马扶舟是不是邪君,都不影响他的为人。诡谲、阴狠,做事又谨慎。东厂也是个十分严密的组织,防外人防得滴水不漏……这么一想,白马扶舟既然胆敢调换药材,难道就不懂得掩人耳目?明知道侯爷会盯着他,怎会这么容易让你察觉?” 东厂里有锦衣卫的暗桩。 这一点,时雍知道。 但是,白马扶舟是一个何其精明的人?帮他做这件事的人,肯定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死都不会出卖他的人。按道理来讲,赵胤很难轻易抓到他的把柄。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 审视良久,倏地一哼。 “阿拾是在夸他?” “哪有?我明明是在损他,狡猾多端。哪像侯爷这般光明磊落,黑吃黑都吃得这么帅……咦,侯爷是在拈酸吃醋么?” “哼!”赵胤剜她,语气淡淡道:“这便是我从宗人府带走阮娇娇的理由。” 听到阮娇娇这个名字,时雍心里也不舒坦。 大抵与赵胤听到赵焕和白马扶舟差不多。 她眉眼淡淡地看了看赵胤,突然哼声,若有所悟地问:“听侯爷这意思,阮娇娇是被你……策反了?如今是你的人,在替你办事?” 赵胤道:“这么说,却也不错。” “怎么可能?”时雍声音尖了些,“这个女人又贪又狠,除非你许给她天大的好处。不然,她怎会倒戈?赵胤,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时雍有点气,还有点说不出的难受,身子僵硬无比,两条纤眉都皱了起来。 “难不成,阮娇娇被你男色所迷,心甘情愿为你冒险,得罪邪君?” 赵胤是听得有些好笑,打量着她的眉眼。 “阿拾是在拈酸吃醋?” 时雍刚刚问过的话,从他嘴里听到,不由啐了一声。 “我大度得很,你有种就把那千媚百娇的阮娘子弄回府上,弄到你的院子里,你的床上去,你看我会不会眨一下眼。” 赵胤侧头看她。 分明气恼得不行,偏偏要说得这么轻松。 赵胤清了一下嗓子,坐得更为端正了一些,脊背抵在椅子上,将时雍的身下换个方向,正对自己跨坐过来,确认她没法再乱跑乱动了,这才淡淡相问。 “阿拾此言当真?” 时雍心下微跳,不冷不热地哼声。 “当然。” “说话算数?”赵胤低下头,那张冷峻绝艳的面孔越发逼近,仿佛要在时雍的身上灼出一个大洞来。 赵胤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严肃时疏离冷漠,令人不敢靠近,专注看人时又像一个无底的漩涡,仿佛能吸走人的灵魂,看透藏在内心深处那些隐密的角落,令人无从逃避…… “不算数。”时雍恨恨瞪她一眼,说得咬牙切齿,“你敢带别的女人上床,我就敢剪了你,让你去当太监。” 她嘴上说得狠,身子也跟着乱动,冷不丁蹿起来,脑袋差点撞在赵胤背后垒好的药材柜上。 幸好赵胤眼明手快,用手护住她的额头。 “嘶……” 撞到他了? 听到赵胤呼痛,时雍立马老实了。 把他的手拿下来一看,见完好无损,根本就没有撞到,得知他又在哄骗自己,生气地丢开他的手。 “阮娇娇现在何处?你该不会是置了个别院来安置她吧?” 赵胤皱了皱眉,看着时雍的冷脸,迟疑片刻。 “还真是。” 时雍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好你个赵胤,你竟然……竟然背着我金屋藏娇?” 想到阮娇娇那张脸,时雍就气血翻滚,明知道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但还是忍不住心里发酸,不想听赵胤解释,在他怀里又捶又打。 赵胤生生忍着,看她生气的模样,眼底满带笑意。直到时雍打得累了,喘着气停下来,这才握住她的手。 “闹够了?” “没有。” 时雍赌气地怼他,皮笑肉不肉,“还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使出来呢。要不要都尝试一下?” 赵胤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叹口气。 “不闹了,听我说。” …… …… 公主府的药房如火如荼地干了起来。炼药,制药,派发到疫症治疗点,供病患试用。但是对外只称是从宫中和民间购买而来的药材,至于长公主让白马扶舟从漠北运抵的那一批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还是被划入了“失窃”的范围。 而东厂,仍在锲而不舍地追查。 当然,这么大的事情,是隐瞒不了的。 重伤未愈的白马扶舟在病榻上亲自写下“请罪书”,递入宫中,请求光启帝降罪,治他运送不利的大罪,同时,又传书漠北,向宝音悔过,言词恳切,并表示一定会把偷盗药材的人绳之于法。 长公主身在漠北,鸿雁难达。 但久居宫的光启帝,倒是丝毫没有怪罪,只说大疫当前,爱卿千里迢迢运送药材,又被贼人所伤,不仅没有过,还有功。皇帝赐下金银若干,很是宽慰了白马扶舟一番,此举让人大为震惊。 与此同时,京中有流言传出。 赵胤重权在握,持功而骄,牢牢把持着太子赵云圳,妄自尊大,私底下早与光启帝不合。而这才是光启帝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白马扶舟的原因。 至少,有东厂一日,就能牵制赵胤一日。若是白马扶舟倒台,赵胤将再无人掣肘,那岂不是无所畏惧?野心一旦膨胀,扯起大旗造丨反都有可能。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来,赵胤有皇室血脉,赵家人又都是天生反骨,有造丨反的传统。难保不会有异心。 流言蜚语传遍京师,言之凿凿。 隐藏在这些政事的背后,尚有一些香艳的流言八卦在推波助澜。 这得从赵胤将阮娇娇从宗人府带走开始说起。 京中无人不知,倚红楼的阮娇娇艳名远播,长得与时雍肖似,这才得幸于楚王,长宠不衰。没有人知道阮娇娇在宗人府被赵焕所弃,让一个丫头给欺到了头上,只是有“知情人”传出消息,说赵胤趁着楚王倒台的当口,将阮娇娇从宗人府弄了出来,另外置了一个别院安置。 阮娇娇,阮娇娇…… 果然是金屋藏娇呢。 章节目录 第794章 大都督的红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个个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赵胤以前不娶妻不纳妾,皆因迷恋女魔头时雍,奈何那会的时雍爱慕楚王,已有入幕之宾,赵胤只能暂时忍痛割爱,隐忍不发,多年来徐徐图之,搜集楚王罪状,直到天寿山一战将楚王一举扳倒,这才得偿所愿,将美人儿占为己有。 冲冠一怒为红颜,不外如是。 只可惜,本是一段佳话,奈何赵胤在楚王倒台前,已许婚顺天府推官之女宋阿拾,而宋阿拾当初自称是时雍的灵魂重生,大抵便是为了讨赵胤欢心,故意为之。 “此事说来也巧,一个有时雍的魂,一个有时雍的身。” “一个是金屋藏娇,一个是冲冠红颜……” “且看大都督要如何抉择?哈哈哈哈!” “你我只管看戏便是。” 茶肆里,一个老秀才说得口沫横飞,听得人也是津津有味,时不时发表一下意见,大有要为大都督操碎心的架势。 “大都督既然娶了宋阿拾,喜欢的自然是她。自古正妻为重,外室就是外室,想那阮娇娇一界青楼女子,再是生得美艳,也上不得台面。不然为何会安置在别院,侯府都不让进?” “不不不,兄台此言差矣!正妻是不得不娶,阮娇娇却是打心眼里欢喜……安置在外,那才叫人间天堂,即不会叫正妻欺压一头,又可独享美人恩宠,岂不快哉?” 时雍万万没有想到一群男人也会这么八卦。 她坐在门边的竹凳上,穿一身男装,戴了个黑色大帽,配个黑色面罩将小脸遮得严严实实,眼神里却散发出一抹漫不经心。 “嗤,简直是一派胡言!” 几个正在讨论的男人,听到她讽刺的声音,齐齐看了过来。 “这位小哥,你可是对爷几个的话,有异议?来来来,畅所欲言,你也说说你的看法。” “哈哈,看他这岁数,毛都没长齐呢,知道什么朝廷大事?” “小二,续水!” 茶肆里忙碌一片,喧闹阵阵。 时雍懒洋洋地将两条腿从木杌子上放下来,拍了拍袖口上沾的灰,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桌子上。临走,瞥了那几个家伙一眼,笑容玩世不恭。 “小人物才会做抉择,大都督么,自然是两个都喜欢,两个都要。” “……” 走出茶肆,大街上人来人往。 时雍左顾右看,有些感慨。 有了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的加持,治疗疫症的药丸一炉炉地炼出来。为了感谢霄南镇的“观音菩萨”,陈岚索性为这味药取名为“观音灵丹”。 药物对了症,疫症很快便得到了控制。在朝廷的统一调度下,轻症仍是喝时雍、褚道子、陈岚同太医们共同研制的汤药,重症患者才有机会使用“观音灵丹”。当然,无论什么时代,达官贵人们总是能优先享受到特殊照顾。比如楚王赵焕,身处宗人府,却早早就有人送了药去。 时疫得到控制,京师城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繁荣。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们放炮驱邪,吆喝买卖,热闹非凡。 “都是吃饱了撑的呀。” 吃饱了,又闲下来,不传流言不说是非,又干什么呢? 时雍回到无乩馆,赵胤正坐在花厅中等她。 茶香扑面,很是悠闲的模样。 “侯爷今儿回来得这么早?衙门里没事么?” 时雍说得缓慢,语气不冷不热,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说完也不待赵胤回应,转了身便要去后院。 “阿拾,”赵胤双眼幽幽眯起,看着她身上的衣着,又在她回头时,审视一般盯住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外面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时雍唔一声,点点头,“侯爷也知道了?” 赵胤表情微凝,语气颇有些低沉,似乎很怕时雍生气似的,说得温和无比。 “阮娇娇那些谣言,不是我让人散布出去的。” 时雍点头,一本正经:“我知道的呀。” 赵胤皱起眉头,“阿拾信我?” “当然。”时雍再次严肃地点头,还没等赵胤高兴,就听她莞尔一笑:“因为谣言是我散布出去的。” 有那么一会儿,赵胤没有说话,只是双眼情绪不明地看着她,锐利的视线仿佛要把她洞穿,看透。时雍猜,他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的女人。被她吓到了? 轻轻一笑,时雍捋头发。 “为何这样看我?” 赵胤问:“你为何这么做?” 他神情冷峻,眼里仿佛带了刀子。 时雍抿嘴,与他对视片刻,随即一笑。 “帮侯爷。俗话说演戏演全套,装叉装到底……” “本座没有听过这句俗话。” 时雍愣了愣,又笑说:“侯爷不是怕邪君怀疑你的用心么?如此一来,他再就不会怀疑了。如果他有心,应该能查到阮娇娇的事情,全因我的不满和抱怨,这才传出去的……”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 “你可真替本座着想——” 怎么有点咬牙切齿地味儿? 时雍扬眉,“不好吗?” 赵胤被她一噎,沉默着说不出话。 时雍淡淡道:“侯爷都敢对外散布消息,说自己狂妄尊大,不敬皇帝,天生反骨了,想来也不怕坏了名声。但对于阮娇娇这事,你仍然做得太保守。我知道,你怕我生气,对阮娇娇有所保留。可是,侯爷有没有想过,一个错漏,就有可能满盘皆输。邪君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咱们不做得像一点,自己都骗不了,还想骗人?还有——” 停顿片刻,她自嘲地笑。 “当然,我这么做也有私心。” 时雍盯着赵胤俊朗的五官,勾起唇角。 “我想将阮娇娇从背后推到人前。” 赵胤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出声。 时雍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地笑道:“尽管侯爷说阮娇娇弃暗投明,为你所用。但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观感是完全不同的。阮娇娇有没有坏到骨子里我不评价,但她这么快就转头侯爷的怀抱,无外乎三点理由。” 赵胤终是开口,“哪三点?” 时雍瞄他,笑得清冷。 “第一,当初她到侯爷来找侯爷告状的时候,兴许已被侯爷气度所折服。侯爷可能不知道,你越是忠诚于我,对他保持距离,她越是想征服你,喜欢你,靠近你呢……我以前学了个词,叫雌竞。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 赵胤的表情又凉了下来。 时雍不管他,继续笑着说道: “第二、审时度势。赵焕这犊子已经完了,宗人府再是好吃好喝,却不得自由,不出意外,这辈子他都得在里头养老。阮娇娇出自青楼,再是现实不过,她懂得女人只有依附于最强的男人,才能在这个以男人为天的世道,活成人上人的模样。侯爷,恰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赵胤:“说得好。” 时雍淡淡看他,“侯爷带她出宗人府,不是已然清楚这一点么?” 说罢,不给赵胤辩解的机会,她又接上。 “第三,看人秀恩爱,牢中日月长。就算阮娇娇有情有义,对赵焕有万丈深情,也在赵焕宠爱秋莲,三番两次羞辱她的情况下磨没了。阮娇娇就是一只夜莺,她要站在最高的枝头,打脸赵焕,将宗人府受的耻辱还回去。可惜,赵焕贵为亲王,哪怕轮为了阶下囚,那也是最尊贵的阶下囚,旁人动他不得。” 头一歪,时雍满眼是笑的看着赵胤。 “侯爷恰好能满足她所有的幻想,你说她投不投靠你,臣不臣服你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条条都是道理。 赵胤看她神色平静,好似真的不以为然,表情终是慢慢松缓下来。他起身,走到时雍的面前,执起她的手,又去摸她的头。 “我陪你回房。” 时雍下意识抽手,避开他,“不必。” 赵胤见她避之为恐不及的样子,心里莫名刺了一下。 “阿拾当真不往心里去?不生气?” “气的,怎么不气?”时雍说得认真,看他片刻,又忽地抬手抱在身前,一副与他保持距离的模样。 “这不是为了破案捉贼么?你我两个最近就冷淡一些,别成天往一处粘糊,让人瞧出破绽来。” 赵胤看她说得十分洒脱, 心里却不是滋味。 说什么为了破案抓人,可往细了想,分明就还为了阮娇娇的事,在同他置气呢。 “阿拾,带阮娇娇出宗人府,本是我父亲的权宜之计……” “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信你。”时雍抿抿唇,说得潇洒,顺便打了个呵欠,“相信阮娇娇定能助你早日破案,我有点困,去睡了。” “阿拾——” 赵胤拉住她的手腕,不肯放。 时雍回头,看向他冷冷的眉眼和手背捏出的青筋,又笑着解开他。 “高冷、高冷一点。现在你我两个还是互相看不惯彼此的阶段呢。” “……” 时雍笑意盈盈,听上去就像说得反话一样。 “坚持!这样才会让人觉得有机会……乘虚而入。” “我不愿如此——”赵胤眉头微微一皱,“这非我本意。” “五十步和一百步没有区别。你已经迈出了五十步,我再往前推你几步,助你早日马到功成,不好吗?”时雍负手而立,挺胸抬头往后退了几步,淡淡地扫着赵胤,似笑非笑。 “既然要用阮娇娇,那何不做得完美一点?” 一边说,她一边又往后退。 “去吧!没事你也得去瞧瞧她。你这模样,哪里像置有外室的男人?新婚前尚且不顾新娘子,与外室如胶似漆,如今有大把机会,却是不去了?岂不令人生疑。”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云淡风轻,赵胤很难从她的话里听出真正的心意,只觉得一股火苗从脊背蹿起,越燃越旺,灼得他十分难受。 他不喜与阿拾生分。 一天不行。 一个时辰也不行。 哪怕是假的,同样不行。 “阿拾,我们不必如此……”赵胤道:“白马扶舟重伤在身,最近邪君也很是安静。眼看朝廷炼药,时疫好转,对方也少有动作。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那又如何?我们仍然缺少证据。” 时雍说到这里,冷不丁又是一笑,“都说不要考验人性,更不要考验男人的情感。既然事情已经逼到了面前,又是你父亲设下的巧计,那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考验一下彼此,也未尝不可?” 声音未落,她已转了身。 赵胤身形未动,站在原地许久。 …… “她很懂事。” 不知何时,甲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破了寂静。 赵胤没有回头,唇边只溢出一丝冷笑。 “你看不出来吗?她在生气。” 甲一答道:“看不出来。我只看出,她比你冷静,更明白当下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赵胤猛地回头盯住他,“没有阮娇娇,我赵胤就破不了案,捉不住邪君了么?” “当然可以。”甲一缓缓走近,“你可以破案,可以捉住邪君,只是付出的代价会更大。而这些代价,有可能是你不愿意付出的。” “哼!”赵胤冷笑。 甲一知道他不相信,但脸上仍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叙述,“比如,阿拾的命。” 赵胤扭头,冷冷剜他一眼。 “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是他。”甲一眉头一皱,又看了看赵胤眼睛里的挣扎,说道:“薄情未必不深情。兵不刃血,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既然有捷径可走,何必把心爱之人置于敌人的刀口?阿胤,我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不愿你和阿拾再步后尘……” 赵胤沉默。 甲一叹息一声,突然笑了。 “无非别人传了几句流言,又不曾要你做什么,更没人逼你去亲近阮娇娇。你就一副被推入火炕的模样。” 他说着摆了摆手,不知想到什么,低低说了一句。 “……情种……倒是真像。” “你说什么?”赵胤突然问:“像谁?” 甲一愣住,随即笑道:“你是我儿,自然是像我。” “哼!”赵胤丝毫情面不给,“你一辈子无情无义,可不是什么情种。” 甲一一时语迟。 在赵胤烁烁的目光下,他忽而皱眉,换了话题。 “对了今儿刚得了个消息。你听说了吗?东厂查药材查到庆寿寺去了。” 赵胤目光微微眯起,不冷不热地问:“是吗?” 甲一嗯声,“说也奇怪。东厂好端端的查药材,为何会与庆寿寺发生瓜葛……” “那你好好想想。” “该不会是白马扶舟想借此……” 不待甲一问完,赵胤已然大步离去。 “诶?” 甲一看着赵胤挺拔高大的背影。 无声一叹。 “先帝啊,这是做的什么孽!” …… 章节目录 第795章 项上人头太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夜诏狱的风有些冷,半夜里又下了雨,庞淞的日子不好过。 惨叫声持续了许久,又停下。再起时,比初起时更为尖锐刺耳,凄厉地划破诏狱的上空。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大都督今日情绪不好。 锦衣卫噤若寒蝉,倒霉的人,仍然是庞淞。 牢头顶着风雨装了几筐盐进去,换出来的全是染血的碎布。 他哀声叹气,心疼盐。 至于那个从刑房里拖出来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牢头没有怎么注意。在诏狱里,这样的事并不稀罕,耗费这么多盐巴却是一桩异事。 天亮时,褚道子匆匆赶到了诏狱。 他从阴山投靠赵胤,算是赵胤的人,自是打个招呼就会来。 只是,褚道子没有想到是救庞淞。 就眼前这么一个见肉不见皮的东西,赵胤可算是给他出了一道大难道。 “褚先生,此处交给你了。” 赵胤刚刚沐浴过,洗去了身上的血腥味儿,平静而冷漠,临走,又斜一眼血泊中瞪着双眼有出气无进气的庞淞。 “这个人,死不得。务必救活。” 淡淡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杀气,饶是褚道子这种见多识广的人也有些头皮发麻。 “是,侯爷。” …… 天亮时,雨停了。 一辆马车停在无乩馆门口,安安静静,车帷紧闭。 赵胤只看一眼,眉头便是一皱。 “谢放。” 谢放低头走近,“爷。” 赵胤似乎想吩咐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摆摆手,“进去吧。” 那辆马车是寻常模样,却挂着没来得及去除的宫绦。 来人是宗人府的管事王富贵,要接时雍去为赵焕看诊,说是荣王赵梣的意思。 荣王是先帝同胞兄长,如今恰好担任宗人令,执掌宗人府,管理宗族事务,这人辈分高,思想守旧,比当今皇帝还要高上一辈,人人都得敬着他。 管事的人说,“观音灵丹”送到宗人府,赵焕全给身怀有孕的秋莲服用了,自己硬扛着,如今已是病得狠了,如入膏肓。 疫症的药物是由太医院负责分发的,楚王赵焕是个皇室贵胄,虽是阶下囚,太医院还是会先考虑他,但秋莲就不同了。一个下贱婢女,最初并没有人舍得把这么珍贵的药丸给她。 “这位也真是愁人,缺药也不吭声,不打一声招呼。就偷偷墨下药丸喂给婢女,谁也不知情,只看他一日一日消瘦……唉!也不知该说他够刚硬爷们儿,还是该说他痴傻……” 楚王在宗人府这些人眼里,确属异类。 放着温香似玉的倾世美人阮娇娇不肯要,偏偏睡了那个粗使丫头秋莲,还成天在阮娇娇的面前宠着丫头,让阮娇娇为奴为婢来伺候秋莲。 男子好色好新鲜,一时闲得无聊瞎折腾也可以理解,但疫症来了,赵焕明明病得那样严重,还把药丸让出来给丫头,就着实想人看不透了。 时雍问:“药丸没了再送便是,堂堂王爷,还吃不吃药么?” 管事的长吁短叹,不停地摇头。 “不成了,撑到现在,王爷病得实在太重,昨夜更是几度昏厥,人事不省……太医说,王爷如今全靠一口气在吊着……” 说到此,管事的看着时雍,脸上又露出一丝尴尬。 “今晨醒了一次,说要见郡主,说只有郡主才能救得他性命,别的谁人说什么也不理,药也不肯服用了……小的怕出事,禀报了荣王殿下,这才赶紧套了车过来接郡主。” 时雍哼声。 “他需要我去救他,我就要去救吗……” 话刚说到这里,门槛闪过一抹飞鱼服荡出的弧度,衣角摆动,时雍喉头一动,随即接上方才的话。 “当然得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楚王殿下既然如此信我,我自然得去。娴衣,去!拿我药箱来……” 娴衣看了刚刚进门的赵胤一眼,心里默默叹息。 “是,郡主。” “站住!”赵胤负手而立,冷峻的视线划过时雍的脸,在娴衣满是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说道:“再带些衣物。郡主可能要在宫中住些日子。” 宗人府是个特殊的机构,皇子宫妃皇亲勋戚们犯事都由宗人府来处置,为了维护皇权的神秘和高贵,府邸就置于皇城旁边,同大内一道铁门相连,来去相当方便。 但出宫问府也不远,为何要让时雍住在宫中? 娴衣以为自己听岔了,站在那儿许久未动,错愕不已。 朱九一直朝她使眼色都没有看见。 直到时雍笑出声来,“快去。楚王殿下还等着我呢。眼看天冷了,多拿几件厚实的,我那件狐皮氅子要带上,还有我在脂宝阁买的香膏粉饼全都拿上……” 娴衣脚下像生了根一般。 “侯爷,为何要让郡主住在宫中?” 时雍轻笑:“你还看不出来吗?咱们府上就快有新人了。” 娴衣吓一跳,下意识望向朱九,企图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却听赵胤说道:“太子殿下捎了几次口信出来,让郡主入宫去瞧他。既然得了这个机会,便去陪他一阵吧。” 这个理由还是说不服娴衣。 但再次从赵胤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不敢再多问,应一声,便低着头匆匆去了。 疫症发生那会儿,时雍把身边几个丫头都打发去鼓楼宋家照顾王氏了。眼下疫症稍缓,禁令却未完全解除,她们不能随处走动,过不来无乩馆,因此,时雍身边只有一个娴衣可用。 趁娴衣去收拾衣裳的工夫,时雍笑着问那个目瞪口呆的管事。 “我可以带狗吗?” 大黑就坐在时雍背后不远,看上去极是威风,模样还有点骇人。 管事明显有点忌惮,“它不咬人吧?” 时雍道:“只咬坏人。” 管事尴尬地笑了一下,想了片刻,又点点头,“郡主自便,但宫中贵人多,劳烦郡主小心看管着,不然,小的一颗头可不够砍。” 时雍点头称是,亲自返身回屋,拿了大黑的食盆和玩具,同自己的行李一并打包,一手拎一个走了出来,正眼都没有看赵胤。 …… 时雍前脚去了宗人府,赵胤后脚就骑马到了良医堂。 孙国栋看到他出现,既紧张又奇怪,连忙拱手上前相迎。 “大都督驾到,草民有失远迎……” 赵胤朝他点点头,回个礼,“白马扶舟在何处?” 被他幽幽生寒的眼风一扫,孙国栋脊背凉了凉,赶紧笑着将人带入内室。 几个东厂侍卫站在门口,看到是赵胤,稍稍错愕,便要阻止。 不料,里面却传来了白马扶舟的轻咳声。 “你们是嫌项上人头太重了么?大都督也敢拦着。还不快请!” 章节目录 第796章 厂卫搏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侍卫应声,低下头退到两侧,宋慕漓更是亲自出来相迎,朝赵胤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都督,里面坐。” 药味充斥鼻腔,房间不够宽敞,气氛便有些压抑。 赵胤面不改色地坐到白马扶舟的床头,盯着他一言不发。 白马扶舟与他对视。 片刻,摆了摆手。 “下去。” 宋慕漓和祁林略微一顿,“是。” 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门合上。 外间,东厂和锦衣卫眼对眼,谁都不说话。 屋子里也是安静一片,许久没有声音。 “咳咳——咳咳咳——” 白马扶舟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 “大都督,别来无恙。” “你我之间,无须虚礼。”赵胤平静地看着他,说道:“白马楫,你应当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 “呵~” 白马扶舟的笑声,带着虚弱的沙哑。 “不知。我一个卧榻养病的人,哪里能猜度大都督的心思?” “哼,少来这套。” 赵胤冷笑一声,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慵懒而漠然地盯住白马扶舟,语气淡薄,“这些日子,你可没闲着。” 白马扶舟蹙了蹙眉。 随即,唏嘘一声。 “大都督,何苦再来我伤口上撒盐,再损我一遭?你也不是不知,这次兄弟我从漠北带药材回京,惹出了大祸,药材失窃,我哪里能安心静养,哪怕是死,也得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东西寻回来才能安心下葬不是?你我同朝为官,想必能体恤一二吧?” 赵胤面无表情。 “药材找到了吗?” 白马扶舟深锁的眉心松了松。 “有点眉目了。” 赵胤拉下脸来,重重一哼。 “这就是你派兵包围庆寿寺的原因?庆寿寺和觉远法师在这次疫症中居功至伟,我刚要报请朝廷,为他们请功,你就把人给我逮了,是为何故?” 白马扶舟愣了愣,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是吗?本督刚从漠北回来不两日,属实不知觉远法师抗疫有功。” 稍顿一下,他又委婉一笑。 “不过,大都督想必也明白。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即便觉远有功于社稷,也不能洗脱他窃取抗疫药材,意图不轨本座的罪过……” 窃取药材,意图不轨。 赵胤眯了眯眼,仔细琢磨一下这两个词。 “如此说来,厂督是一定要为觉远定罪不可了?” 白马扶舟轻笑,“证据确凿,觉远这老秃驴抵赖不了。” 赵胤冷笑。 白马扶舟也跟着笑,“怎么,瞧大都督的意思,是要力保这个老家伙?” 赵胤凉凉地盯着他道:“非保不可。” “这是挑衅?” “本座依律办差。” “好一人依律——”白马扶舟咬紧牙槽,倏而又是一笑,“如此甚好。就看大都督的律法与本督的律法,哪一个管用了。” 他语气有些阴冷。 赵胤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峻的脸上半分起伏都没有。 “你和我说了都不做数。” 白马扶舟反唇相讥,“那何人的话能做数?” 赵胤:“当今圣上。” 白马扶舟一愣,却见赵胤将两只胳膊同慢条斯理地放在椅子扶手上,表情淡淡地看着他。 “为免厂督屈打成招,本座已派人去庆寿寺接觉远法师入京了。” 接? 白马扶舟轻轻哼笑。 “大都督说得可真是客气。” 哪里是接,分明就是派锦衣卫在东厂手里抢人! …… 赵胤还没有离开,消息就传过来了。 一个是锦衣卫,一个是东厂探子。 两个人都站在门口,大眼瞪着小眼,不知道谁先进去说话。 赵胤看一眼。 来的人是辛二,他皱眉。 “进来说。” 辛二应了一声,走到赵胤的身边,看了看白马扶舟,到底还是低下头,掩唇凑到赵胤跟前耳语。 “东厂抓了庆寿寺僧众,在寺中大肆搜查,我们依言办差,没有跟他们起冲突,很是谦虚谨慎…………谁知,竟然真叫他们找出了药材来。” 赵胤偏过头,看着他不言语。 辛二眼皮微垂,小声道:“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是从庆寿寺里找出来的。满满几大车,全是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 赵胤哼笑一声,眼皮抬抬,看向病床的白马扶舟。 不巧,东厂探子也刚刚向他汇报了一通。 说是锦衣卫仗势欺人、飞扬跋扈,在庆寿寺里横着走,欺凌他们东厂的人,不许他们进入觉远的禅院内室等处关键所在搜查,可锦衣卫自己却到处翻找,不知道在找什么。 “无妨。”白马扶舟目光淡淡地看着赵胤,“药材找到了就好。总归都是朝廷的东西,谁找到的不重要。该立下的功劳,也不紧要。” 这是说赵胤想抢功劳的意思。 辛二看了那个探子一眼,见他脖子上有伤,轻咳一声,退到赵胤后面。 “属下也幸不辱命,觉远法师贵体安好,没有受奸人迫害。” 赵胤嗯声,“做得好。” 白马扶舟眯起眼,冷哼一声,“大都督,药材在庆寿寺找到,众目睽睽之下,你的人也都瞧见的,你还有何话可说?还要为那老秃驴辩白吗?” 赵胤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并不理会白马扶舟的质问。 “孰是孰非,单靠几车药材可说不清。觉远乃僧录司禅教,即便有罪,也不当由你东厂罚下。此事,本座已禀明陛下,一切由他老人家定夺。厂督大人,告辞!” 哼! 白马扶舟勾起嘴角,眯起眼看着他的背影。 “那咱们就陛下面前见分晓好了。” 赵胤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谢放和辛二紧跟其后出来,赵胤又详细询问了觉远的情况,然后跨上马背,“回府。” 谢放抬头看他,“爷不去宗人府瞧瞧吗?” 赵胤看着前方的路,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不去了。” …… 宗人府里的环境和布置,与时雍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甚至都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压抑。 高檐碧瓦,明窗小几,深秋的黄叶铺了一层又一层,打扫的人懒惰,倒显出几分诗情画意。 这样的幽居生活,不愁吃穿,不知是多少人的理想了,可对于眼前这个尊贵的王爷来说,却是难捱的幽禁生活。 赵焕躺在床上,沉睡一般没有睁眼。 纱帐悬挂,无风而动,大着肚子的秋莲在旁边嘤嘤哭啼,一遍一遍叫着“王爷”,床上的人都没有动静。 直到时雍在管事的带领下迈过门槛,脚步声在屋中响起,床上那人才突然睁眼,头朝往偏。 “……你来了?” 章节目录 第797章 再相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三生崖一别,已是数月未见。 前情历历在目,人还是那两个人,光阴却改变了故事。 时雍站在门口,纤细的身子逆着光,手上拎着药箱,一人一狗笔直端正。停顿片刻,直到她走近,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才在赵焕的眼睛里逐渐清晰。 “屋里怎么不掌灯,不开窗?” 时雍声音很轻,没有情绪,像在看待一个普通的病人。 秋莲不满地嘟哝一声,“殿下病着,身子骨虚弱,受了风可不好……” 从丫头到宠妾,她有些忘乎所以,对时雍的到来,有恨有嫉,情不自禁就表现在了嘴上。 时雍这才将目光扫向她,“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秋莲许久没受过这样的夹磨了,闻言不满地竖起眉毛,就要还嘴。 “滚下去——”赵焕突然冷喝,许是用了些力,情绪又有波动,整个人突然就重重咳了起来。 秋莲眼圈一红,慌不迭地弓腰扶他,不停在他胸前抚摸顺气,顺势将他的棉被又往上拉了拉。 这是她的天,她的荣华富贵,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此刻的秋莲许是这个世上,最盼着赵焕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人,言词动作满满的忧心关切。 奈何,赵焕就像看不见,猛地推她一把,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吼。 “滚……本王的话,你,听不见吗?” 秋莲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时雍,心知男人想要的是谁,嘴巴微撇,不情不愿地退到旁上,含着眼泪,抽泣般小声。 “婢子不走,婢子就在这里,不说不动,能瞧到殿下就好。殿下就当我是死人好了。” 赵焕竖着眉头,眼看又要暴起,时雍说话了。 “留下她。正好要人做事的。” 赵焕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润润嘴唇,低低道:“都听你的。” 时雍就像看不见他目光里的示好,走到床前,看着她厚厚的锦被,二话不说就揭了开,又回头叫秋莲: “开窗。” 秋莲看着赵焕,只当没听到。 赵焕目光一直看着时雍,满满地不舍和眷恋。 “听她的。” 时雍抿嘴,一言不发地挂起纱帐,示意他将手拿过来,这才端坐在锦凳上,严肃地把脉。 房里静谧得落针可闻。 时雍低眉宁神,赵焕面孔苍白而憔悴,瘦了一圈,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落在了眼眶里,渐渐浸润。 “雍儿……”喊出这个名字,赵焕喉头已是哽咽,“有生之年,还能见你,我很是开怀……” 时雍抬起眼皮,不回应他的话,面不改色地说道: “脉来弦急,虚弱不应,此乃邪盛正衰,危症之兆。楚王,你可知你,命不久也?” 赵焕目光微冽,随即挽唇。 “终日深居宗人府苦寒之所,生如何,死又如何?无妨。只要送我下黄泉地府的人,是你就好。” 时雍哼声,放开他的手,像是沾染了什么肮脏之物似的,掏出绢子拭了拭手指,这才同慢条斯理地道: “观音灵丹,为何不服?” 赵焕看着她,“想等你来。” 他倒是挺老实,没有转弯抹角。 时雍冷笑,不回应,转头叫秋莲准备笔墨。 赵焕盯着她,似乎想要坐起来,却在一番挣扎后又无力地倒了回去,气促喘息。 “若非我病危,你是不是不会来?” 时雍回头,眼窝里是冷淡的嘲意。 “楚王殿下把自己看得太重。在我眼中,你与别的病人没有区别。救人是医者德行,我不会拒绝。” 赵焕一噎。 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 “雍儿,你就如此狠心?” 时雍:“请叫我明光郡主。” “……” 沉默片刻,赵焕突然笑了一下,十分勉强。 “是不是只有我死,你才会谅解我的过失?” 时雍看着他,不怎么明显地笑了下,“你做了个噩梦,会去找梦中人要谅解吗?” 原来在她心里,他只是她梦魇里的人。 赵焕喉结动了动,想说了什么,时雍却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去到书案。 秋莲已经摆好了笔墨,在时雍过来时,赶紧站到一旁边,别开目光。 时雍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递到秋莲的手上。 “两粒,喂他服下。” 秋莲认得这是什么药,看一眼,眼眶里又浮上泪雾。 “都是为了我和腹中骨肉,殿下才病得这样重,都是我不好……害了殿下……” 秋莲说着便将掌心盖上小腹,眼尾余光却在瞥时雍的表情。 时雍鼻翼里哼出一声,平平淡淡地道:“你无须自责,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别说是他心甘情愿把丹药让给你,便是你抢了他的,也是正解。” 秋莲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怀了赵焕的孩儿,肚子里这块肉是贵重的皇家血脉,她已为此事骄傲了许久,奈何这里人太少,连阮娇娇都不在了,再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得意和风光,她迫不及待想要炫耀…… 明光郡主又如何? 赵胤权倾天下又如何? 他们是皇子凤孙吗? 不是。但她自己却得到了这一切。 “你说得对。”秋莲压着声音,故意哭笑,“毕竟孩子最大,我和王爷怎样都行,死也不怕,只要皇家骨血绵延……” 时雍身子抖了下。 秋莲的话被打断,狐疑看她。 “郡主这是怎么了?” 时雍看她一眼,“鸡皮疙瘩。” 秋莲错愕,看着她许久没有吭声。 时雍写好方子,交到秋莲手上,这才淡淡一笑,“你知道阮娇娇是为什么被楚王所厌弃的吗?” 秋莲嘴角微微一翘,不无得意地说:“自以为是,妄想霸占殿下,在庆寿寺差点害死你……”轻咳一下,秋莲又瞄了时雍一眼,小声道:“我心下明白,殿下心里装着你,我不在乎,也不会拈酸吃醋。像殿下这般尊贵的男子,自当拥有美姬艳妾无数,岂是哪个女子胆敢独享的……” 好一番妇德自觉。 时雍听乐了。 “你错了。阮娇娇被厌弃,不为别人,也不是为我。只因为楚王从来没有打心眼儿里喜欢过她。至于你,恕我冒昧,尚且不如阮娇娇……” 秋莲是寒家女子,虽有些小心机,但不足够聪慧,简单的脑子也永远想不到那些深远的东西,被时雍这么一激,她果然大受打击,将在宗人府这几个月里,楚王是如何待阮娇娇的恶,又如何待她的好,如数家珍一般告诉时雍。 如此,时雍毫不费力气就得到了楚王在宗人府生活的第一手资料。 只可惜,没有特别紧要的消息。 除了宗人府的官吏,根本没有外面的人找过他,更别说邪君和庞淞了。 这个结果,不算意外,却令人唏嘘。 时雍看着赵焕把药服下去,想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损他一句。 “没想到吧,你就这样成了一颗弃子?” 赵焕身体僵硬着,看着时雍似笑非笑的脸,苦涩一笑。 “那你开心了吗?” 时雍冲他勾唇,“与我何干?” 赵焕轻咳,压低了声音道:“我宁愿你恨我。” 时雍默默挽唇,避开他的目光,“看你落到这步田地,我就懒得恨了。年少轻狂时,难免自以为是……你如此,我也一样。你错在被人利用,将一辈子都押注在一个不可能成功的欲望里。” “雍儿……我是为了你。”赵焕喉头哽咽。 呵! 时雍冷笑一声,眸子里极凉。 “男人总是喜欢这般,将所有的过失推到女人身上,让女人来担这红颜祸水的罪名。是不是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感动?” “赵焕。”时雍抽一口气,声音缓慢许多,“你对我或许有情,但你更爱自己,更爱这个江山。不然,你也不会被庞淞利用,更不会有什么阮娇娇,秋莲,还有你楚王府那一干美姬艳妾,你说,你这些都是为了我?可笑不可笑?为了我,和无数女人睡觉?” 赵焕噎住,好半晌才吐出那口气。 “我是个男人,我是大晏的亲王,我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的。你当年又不肯给我……” “停!”时雍不耐烦了,“过去的事情,我没有兴趣听。” “你必须得听。”赵焕拔高声音,喘气着为自己申辩,“我赵焕对天起誓,心里有你,只有你。至于那些女人……雍儿,你到底要何时才能明白?开枝散叶是男人的责任。我如此,赵胤也是如何。你是不是以为,你嫁给他,他这一生就独你一妇?再不会有他人?等你年老,色衰爱驰……” 章节目录 第798章 大案亲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再次笑了起来。 “那也与你没有关系……至少,他得到了我。而你……恕我直言,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我都是你得不到的女人呢。” 赵焕眼眶一热。 眼泪冷不丁就滑落下来。 “你何苦刺我?” 时雍哼声,眼看秋莲进了屋,淡淡道:“楚王殿下好生休养,我走了。” “雍儿!”赵焕喉头生硬,突然抽泣不止。 把个秋莲生生吓住。 从楚王府到宗人府,她何曾见过赵焕哭泣? 即便是争位失败,被今上圈禁在此,他都不曾像这般激动…… 她不明白,对赵焕而言,最深的疼痛,莫过于筹谋多年,到头来发现自己只是个笑话。爱得再多,终是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嫁与他人,从此不复相见。 “明日——你还来吗?” 赵焕气血浮动,用尽力气又问出一句。 时雍带着大黑刚迈过门槛,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朝他一笑。 “来。我夫婿说了,王爷贵体要紧,务必看着你痊愈。” 赵焕胸口抽痛,泣不成声,“我宁愿你恨我,你恨着,就会记得我,如果不能让你欢喜,能让你一直恨着,也是好的。恨我,心里也会有我。” 时雍黑亮的眼微微一眯,嘲弄般浅笑,在秋莲为他拭泪时,悄无声息地走了。 憾而不得,大抵是这个世间最重的惩罚。 于赵焕,如此罢了。 …… 公主府。 陈岚看着一车车药材运进来,满是欣慰地差了小蛮备好香烛,特地沐浴更衣,在府中的小佛堂里,规规矩矩给观音菩萨上了三炷香。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有了这批药材,再也不怕时疫反扑。公主府中的医士吏目们得知消息,个个欢天喜地,觉得这次东厂和白马扶舟立下了大功。 因此,对厂卫之争,便有了许多不同的观点和争论。 有人深信觉远和尚私藏了药材,而赵胤包庇他,令人寒心。 甚至为此怀疑起赵胤的用心,将他与明光郡主不和的传闻拎出来说。 在这些医士的心里,明光郡主才是“同僚”,是一起出生入死治疗疫症的伙伴,而赵胤与他们的关系自然要疏远许多。 赵胤置外室私藏阮娇娇,借为赵焕疗伤之名,让明光郡主入宫久居……这些消息传入耳朵,大家难免会带着情绪站队。大有说赵胤“宠妾灭妻”,不是正道所为的意思。 陈岚从佛堂出来,刚想去给宝音写信告知此事,就听到大家聚集在一起讨论。 她皱了皱眉头,示意小蛮先过去,自己慢慢走过来。 “药材入库,就赶紧忙去吧,疫症尚未根除,不是松懈的时候。” 公主没有责怪。 众人却听得面红耳赤。 说当朝公主的女儿和女婿的是非,还被逮个正着,又是心虚又是害怕。 “是。殿下。” “下官这就去……” “公主宽宥。” 陈岚没有吭声,直到众人鱼贯而出,这才转头看向褚道子,换了副好脸色。 “这阵子褚先生受累了,今日府中无甚大事,你也回去歇着吧。” 褚道子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又从药材袋子里抓出一片什么东西,放到鼻子边上嗅了嗅,又放入嘴里咬一咬,再吐掉,然后继续低头寻找。 陈岚觉得他的反应极是古怪。 “怎么了,褚先生,可是药材有什么异常?” 褚道子略略摇头,目光微动。 “药材并无异常。” 陈岚不解地问:“那先生为何皱眉?” 褚道子欲言又止,黑袍下的面容隐隐露出几分踌躇。 陈岚严肃下来,“这里没有外人,先生有事,但说无妨。” 褚道子垂下眼窝,掏出一把药材在掌心,摊开给陈岚看:“这些药材不像是从漠北来的……” 陈岚一惊,“先生何故断定?” 褚道子说得十分严肃,“这袋药材里混了些八角莲,这是江那边才能生长的植物,那一袋里,还有两只个头挺大的死蟑螂……这些东西,漠北没有。” 陈岚惊讶,“先生是说,南方也产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 褚道子摇摇头,“不,我是说,这些药材,很可能是从南方的商贾手中收购而来……” 疫症发生后不久,这两味药材就被朝廷下了买卖禁令,有哪个药材商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么大一笔买卖? 除非是在疫症发生之前,就已然大手笔买入囊中。 “先生心细。” 陈岚同褚道子对视片刻。 “这么说来,觉远法师就是清白的了。我也不信他会是盗窃药材的歹人。只是,既是他收来的药材,为何不说出真相?反倒矢口否认,引来祸端?” 褚道子:“……” 他没有想到,说了这么多,陈岚的理解却是这般。 叹息一声,他道:“公主良善。可这事想来,没有那么简单。” 顿了顿,他眯起眼盯着陈岚,冷肃地道:“这桩药材大案,说不得又要掀起腥风血雨,殿下还是要告诉郡主,早做打算为好。” …… 宫外的消息传来时,时雍正陪在赵云圳在东宫吃着芝麻卷、喝着莲子八宝粥,听小丙和他斗嘴。 这孩子见风长,好些日子不见,又长大了些许。 不过,无论赵云圳长成什么样子,在时雍面前好像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唇红齿白,顽皮傲娇的小屁孩儿。 在外人面前的威仪早已收起,赵云圳吃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煞是可爱。 “阿拾,你觉得觉远老和尚会偷盗药材吗?” “没大没小。”时雍纠正他许多次了,“叫婶子。” 赵云圳不满地嘟嘴,“若非阿胤叔不讲武德,你已经是我的太子妃了……” 十岁的小屁孩,还是虚岁,动不动就太子妃,时雍笑不可止。 “那你赶紧长大,去找他打一架。” 赵云圳负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敢。你等着吧,等我长大,第一个治他的罪……” “我举双手赞同。” 赵云圳一听却又不乐意了。 “他欺负你了?” “没有。”时雍回答得坦然自若。 赵云圳转头看了看小丙,不满地哼声,又转回正题,皱起小眉头思考,“你说这个觉远老和尚,好端端地偷盗药材何用?” 时雍喂了一口粥在自己的嘴里,淡淡道:“不让疫症好起来。” 赵云圳摇头,“那对他又有何好处?” 时雍挑高眉头瞥他,“小贼都抓完了,官差便无事可做。时疫要是结束了,大师还怎么做大师,受世人的景仰?” 赵云圳呆了呆。 他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逻辑。 不过转念,又觉得时雍说的没毛病。 “瞧他平常慈眉善目的模样,不曾想竟是这样恶毒的人……” 时雍微怔,笑着摆摆手,“玩笑话别当真。胡侃而已,罪过,罪过,带坏小孩子。” 她总把赵云圳当孩子。 赵云圳却是讨厌这一点。 没有一个孩子会承认自己是孩子。 “明光郡主,在当今太子面前如此说话,你可知该当何罪?” 时雍斜眼睨他,“逐出宫去,永不召见。” “想得美!”赵云圳哼声,小眉头蹙起,想了片刻,又不知想到什么,幽幽一叹,百无聊赖地搅动着碗里的粥,“若是父皇能逐我出宫,那我也觉得美。” 时雍见他学大人叹息,一副小大人模样,有些好笑。 “那太子殿下想不想去瞧热闹?” 赵云圳一下子兴奋起来,“哪里瞧?出宫去?” 时雍挤眼,“不出宫,也有热闹可瞧。” …… 觉远盗窃药材一案,锦衣卫和东厂争执不下,赵胤和白马扶舟更是各不相让。谁来审理的问题,也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两个人互相上奏弹劾,最终案子还是闹到了光启皇帝的面前。 时疫刚有好转,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光启帝对这桩诡异的案子也十分重视,觉远又是得道高僧,僧录司禅教。因此,在赵胤的建议下,他特升金銮殿,亲审此案。 大抵是疫症在宫中憋得太久,光启帝此刻很想见见他的臣子们,又或许是为了此案的严肃,杀鸡儆猴,顺便过一把升堂问案的瘾,光启帝特地召了三法司以及京中二品以上官员到殿陪审。 此番声势,不可谓不盛大。 卯时,不等钟鼓声响,时雍便穿着宫装,带着同样乔装成了小太监的赵云圳和小丙,偷偷摸摸地混入乾清宫随侍的人群…… 章节目录 第799章 大师的灾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三年冬,因抗疫药材的失窃一案,沉寂了许久的京师城又热闹起来。觉远在民间素有贤名,素来以慈悲见于人前。疫症时,庆寿寺更是为了救人掏空家底,一说他会偷药材,民众大多是不信的。 案子闹到皇帝面前,由帝王亲审,百姓兴味更浓。一大早,宫门外便聚集了不少人。有些是得过觉远和尚恩惠的民众,有些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站在路边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地等待着。 卯时,一行押囚车队徐徐而来。 锦衣卫和东厂各占一半,中间是几辆囚车,分别押送着觉远和尚和庆寿室掌教禅院和他的亲信弟子。觉远身着僧衣,披着那件“观音菩萨”亲赐的锦襕袈裟,端坐在囚车里,双眼微阖,珈琐在身仍不失高僧宝相,面色平静。 “觉远大师!” “觉远大师!” “大师,我们信你是清白的。” 人群里有人喊叫,也有人喧哗吵闹。 大人、小孩,纷纷往前挤。 官兵们持刀挡在前面,吆喝着不让人群靠近。 “退后。退后!” 天寒地冻,这个时辰气温极低,天地间白茫茫一层薄薄的雾气。 赵胤骑马走在押送的人群最前面,身后是白马扶舟的车驾。 白马扶舟重伤未愈,光启帝不曾要求他必须上殿,但他愣是服了药,强打精神让人扶上马车,把自己拉了过来。 入城时,锦衣卫和东厂各走一边,互相间没有交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厂卫间已是视同水火,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官兵们的驱赶下,人群退到人墙外,而时雍和赵云圳躲在城门里的垛墙根,亲眼看着赵胤打马从中经过,然后“灰溜溜”地提前进去埋伏。 “阿拾。” “嗯。” “阿胤叔不会发现我们吧?” “不会。”时雍压了压赵云圳的帽子,低下头,缩着脖子小声吩咐,“别往回看。” 赵云圳双眼亮睁睁的,明显是小孩子心性,觉得这事好玩,“我明白,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时雍轻笑起来。 两个人缩头缩尾,小心翼翼,却没有注意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丙频频回头,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很是引人瞩目。 赵胤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几个“宫人”离去的方向,唇角微微一弯。 “大都督,请下马。”一个内侍走过来,躬身施礼。 宫中不得策马扬鞭,到了这里不论文臣武将,一律要下马步行。 赵胤收敛表情,点头下马,将缰绳交到朱九的手上。 身边,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拿了件洁白的氅裘走到马车边上。 “督主,请下马乘软舆入宫。” 一顶软舆就停在车前。 这算是给白马扶舟这个伤员的特殊待遇。 可是,马车帘子打开好半晌,也没有听到白马扶舟的动静。 宋慕漓接过小太监手上的氅裘,钻入马车,“督主,属下背你……” 白马扶舟低声,“不必。” 众目睽睽,这么多人瞧着,让人背下车,多难看。 宋慕漓面有忧色,但没有坚持,只是扶住白马扶舟的胳膊,慢慢扶住他踩到杌凳上。 这个高度下地,对受伤的白马扶舟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 稍稍用力,伤口就扯得疼痛。 因此,一只脚颤颤歪歪在杌凳上站了许久,他没有下一步动作。 赵胤手握马鞭,站在旁边看他片刻,眉头一皱,“厂督伤得这么重,何不卧床休养?陛下亲审,你有何不放心?” 白马扶舟面色苍白,抬头看着他轻哼。 “怕小人作怪,陛下听信谗言。” 赵胤面不改色,平静地道:“厂督慎言。陛下是明君。” 白马扶舟被他反呛一句,自觉刚才的话不够严谨,随即闭上嘴,垂下眸子抬高脚步想要下来。可就是这一步,有赵胤在面前,他愣是放不下来。 赵胤看看杌凳离地面的距离,又看了看白马扶舟苍白的脸,唇角微抿。 “可要本座帮忙?” 白马扶舟正在气头上,皱眉反诘。 “大都督要如何帮?” 赵胤平静地将马鞭递给谢放,然后二话不说走到白马扶舟的面前,如同旱地拔葱似的将他抱起来,又生生将人杵在地上。 “……” 四周寂静。 看他二人斗嘴,谁会想到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 厂卫皆呆,宫人亦是愕住。 画面古怪地静止了片刻,但凡白马扶舟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幸亏宋慕漓伸手扶住,这才堪堪站稳,咬牙切齿地道出一句。 “多谢大都督相助!” 相比白马扶舟的尴尬和震惊,赵胤倒是十分平静,就像做了一桩寻常的助人为乐的小事,他轻拍双袖,朝白马扶舟抱拳拱手。 “请!” …… 禁宫森严,三法司和奉旨观审的大臣们已然候在奉天殿。 由于时疫的缘故,金銮宝座前方挂了一道轻纱织就的薄帘,与宝阶下的臣众足有几丈的距离。可以隐约见人,又不至于被疫症传染,布置得十分周到。 “陛下驾到——” 卯时三刻,李明昌一声唱响,奉天殿安静下来。 但见帘后人影晃动,光启帝赵炔端坐宝座。 群众齐声拜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光启帝抬手,“从爱卿平身。” “谢陛下!” 礼毕,赵炔目光缓缓透过纱帘,落在身披袈裟却枷锁在身的觉远,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转弯抹角,直奔主题。 “觉远,你可知罪?” 觉远跪在大殿中间,脖子上的枷锁重重压着他,他吃力抬头的样子看上去刚硬不屈,脸部表情却稍稍扭曲变形。 “回陛下,贫僧不知。” 光启帝语气平和,不见喜怒,眼神瞥向被赐坐在右侧的白马扶舟。 “白马楫,你来说。” 白马扶舟拱手拜过,面色凝重地道:“陛下,微臣奉长公主之命将在漠北收集的疫症药材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押运回京,奈何中途被人调包,到京才发现被换成了无用的杂草。微臣深受皇恩,却办砸了差事,自觉有愧,当即派人追查……” 停顿一下,白马扶舟眉梢微沉,扭过头,目光凉森森落在觉远的脸上。 “微臣的下属明察暗访,发现曾有庆寿寺僧众偷运物资上山,其行鬼祟。” “其后,在霄南山发现被弃的药袋,恰是微臣在漠北装车时使用。” “微臣有理由怀疑,庆寿寺与这批失窃的药材有关。” “不过,微臣起初并不曾怀疑觉远法师。觉远大师一代高僧。微臣原以为,即便觉远与药材失窃一案有染,也是受人蒙蔽或利用。然而,我东厂衙门好言好语地上门询问,却遭到庆寿寺僧众蛮横阻止,觉远大师更是矢口否认,拒不交出贼脏。不得已,微臣只得令人强制搜查。”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目光冷冷扫向站在大殿左侧的赵胤。 “果不其然,那几车失窃的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在庆寿寺被找到。偷运药材上山的贼僧慧光也已经认罪。”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对白马扶舟伤重的身子来说很是不易。 话音未落,他便重重咳嗽起来,然后抬手向皇帝致礼。 “人脏俱获,觉远万无脱罪的道理。望陛下明察秋毫,削觉远官职,依律治罪,再顺藤摸瓜,查出他幕后主使之人,以正朝纲,还乾坤朗朗。” 幕后主使之人。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却字字是刀,刺向赵胤。 白马扶舟的目的也很明确,先落实觉远的罪名,切实了罪证,再牵出赵胤。 赵胤一向与庆寿寺走得近。觉远出事,赵胤又是一力庇护,是个人都会想到,是不是赵胤有所图谋,才与觉远沆瀣一气。而且,觉远一个老和尚,不图名不图利偷窃那些药材做甚?无非帮凶罢了。 疫症关乎社稷江山已是共识。谁能掌握治疗疫症的对症之药,谁就掌握了财富密码,足以为所欲为。因此,隐晦地指出了赵胤庇护觉远的举止,不仅仅只是二人私交,说不得还有更大的阴谋。 章节目录 第800章 认罪伏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奉天殿里,气氛突然低压。 列位臣众屏气凝神,不敢抬头多看。 而白马扶舟看向赵胤的双眼,如夹尖刀,眼底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今儿这一出,看似是东厂抓了觉远和尚,要治觉远的罪。 实则,东厂要对付的人是赵胤。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厂卫之争。 一山不容二虎,这二位必定要分出胜负来。尤其今日在金銮殿上,当着群臣,有皇帝坐镇,谁输谁负,更是至关重要,基本奠定了未来的地位。 “嗯。” 良久,赵炔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头,又侧过脸来,看向赵胤。 “东定侯,你有何话说?” 赵胤皱眉想了想,“厂督带伤上殿,着实辛苦。陛下当赐水一杯,让厂督润润喉,攒些力气继续瞎编。” 赵炔眉梢一挑,轻咳两下,清清嗓子,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朕是指,你上书为觉远辩白,说他无罪。可是有什么道理,或是自证之证?” 赵胤道:“没有。” 赵炔抿紧嘴角,“那你如何证实觉远无罪?” 赵胤淡淡道:“回陛下,依我大晏律,当由举证之人示证。东厂衙门要为觉远大师治罪,便得拿出足以说服世人的罪证来。而不是凭着几车药材和厂督红口白牙的怀疑,就能削去一代高僧的贤名,抹去觉远法师在时疫中的贡献。” 稍顿,他又环顾四周,正色道:“臣与觉远没有私交。不仅没有交情,还曾有龃龉恩怨。此番为觉远上书,臣只是不想,眼睁睁看到一个人,为国为民操劳一生,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光启帝又是点头。 “爱卿此言有理。白马爱卿,你可有证据?” 这皇帝,说来说去谁也不得罪,说是审案,就像是一个坐在金銮殿上的吃瓜群众一样。时雍躲在大殿背后的内室里,与赵云圳对视一眼,互相挤眼睛。 赵云圳打个呵欠,小声道:“犯困!父皇审案好生无趣。” 时雍递个眼神制止他,“嘘,听着就好……”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白马扶舟的声音。 “启禀陛下,微臣既然能捉拿僧录司禅教,自是不敢信口开河。” 他扫了赵胤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觉远身上,“几车药材现已送到公主府,确是来自漠北的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无疑。敢问觉远大师,药材从何而来?若是自购,为何不交归朝廷?有何图谋?受何人指使?” 觉远叹息。 “贫僧不知。陛下,贫僧不曾见过药材,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我庆寿寺,也没有任何人指使过贫僧,更无图谋。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若有半句假话,必将受天道所遣,永不得轮回……” 光启帝皱眉不语。 白马扶舟却是一声冷笑。 “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拱手,对帝王宝座上的赵炔道:“请陛下宣庆寿寺知客僧慧光和尚上殿作证。” 光启帝迟疑一下,抬手,“宣。” 李明昌站在奉天殿门外,拂尘微甩,大声道:“宣庆寿寺知客僧慧光和尚觐见!” 几车药材是物证,那慧光和尚就是人证了。 这个慧光是觉远最信任的徒弟,他拘着身子被押入大殿,众人的目光都变了。 扑嗵!慧光被人一推,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冲光启帝就嗵嗵磕了几个响头。 然后不待人询问,就老老实实认了罪。 “小僧有罪,小僧有罪。不关师父的事情,全是小僧一人做下的。与师父没有关系,望陛下明鉴,治小僧一人之罪……” 光启帝沉声,“抬起头来。说说,你何罪之有?” 慧光早已是吓得白了脸,语气紧张但吐字尚算清晰。 “将朝廷禁药偷运上山的人,正是小僧。师父事先不知情。阻止东厂衙门搜查寺庙的人,也是小僧。师父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被小僧连累的。” 看得出来,慧光一心想为觉远开脱。 可就他与觉远的关系,谁会相信觉远无辜? 只能说,他越是心向觉远,越是让人觉得他的话不太老实。 果然,光启帝眉头皱了起来,眼色也更为深幽了几分。 “你是说,偷窃药材,偷运上山,阻止搜查,全是你一人所为?岂有此理!你是方丈,还是觉远是方丈?慧光,朕且问你,可知欺君何罪?” 慧光战战兢兢,语气都结巴起来。 “小僧但求一死。请陛下责罚……” 这个慧光,说的是什么话? 越描越黑这个词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时雍在殿后默默为觉远默哀,殿上的觉远也老眼一闭,一副认命的模样。 “慧光。你着实愚不可及。” 慧光神色恹恹,被师父责怪,鼻子一酸,突然泣出声来。 “弟子错了,不该瞒着师父……”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跪行两步往前,昂头望着殿上的皇帝,大声道: “陛下明鉴,药材不是小僧偷窃而来,是,是自己出现在霄南山的。” 光启帝冷哼,“你是说,药材自己长了腿,走到你霄南山来的?” 慧光被质问得胀红了脸,“药材没有长腿,只是小僧瞎了眼,起了贪恋。前些日子,因为小僧触犯寺规,师父罚小僧禁足……小僧又愧又羞,一心想做点什么事情弥补,重获师父信任。” “时疫是寺中大事,又是当世珍物。小僧偶然获得这两味药材,喜不自胜,但为了邀功,不敢告诉师父是无意捡来的……本意是想悄悄运到寺中藏起,然后再假意出山去寻,做出一番艰难得药的姿态来……” 觉远突然瞪住他。 慧光赶紧低头,讷讷地道:“当然,当然也是因为这是朝廷禁药,小僧心知,不会无缘无故弃落在霄南山,也是怕说出来,会生出事端,这才偷偷藏起,准备过些时日,看看风声,等没什么事了,再找个由头将药材奉给师父、进献朝廷,以期获得师父爱重……” 觉远微微吸气,又叹息,一言不发。 不知道他信了慧光的话没有,反正光启帝的样子,看着不是很信。 “觉远,你还有何话可说?” 僧众犯事,一个方丈说与自己无关,定然是说不过去的。 觉远被光启帝点到名字,抬起头,镇定自若地道:“贫僧教徒不严,治寺不利,无话可说。劣徒所犯之过,贫僧愿受连坐之责,但凭陛下处罚。” “大师不必急着认罪——”白马扶舟突然出声打断觉远,目光凉凉地一笑,又道: “陛下,微臣尚有证物,可证实窃取药材一事,觉远背后另有其人。他们要窃取的东西,也不仅仅是药材,还有大晏江山!” 章节目录 第801章 一证套一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皇权下,最大的过错便是谋逆篡位,肖想皇权。白马扶舟话音一落,奉天殿里顿时安静。 文臣武将噤若寒蝉。 便是藏于后殿的时雍也不禁吃了一惊,她朝赵云圳望去,恰能看到他变色的小脸上眉头都蹙紧起来。 “有何证物?为何不一次道来。” 光启帝的话里,已有不耐。 显然,他的想法与大家伙儿一样——觉远再是胆大,也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遵纪守法了一辈子的人,怎会突然就变? 光启不信,殿上的臣众也不信,一束束目光纷纷落在白马扶舟的脸上,想看他到底能拿出什么证物来。 “有劳公公,将密函呈与陛下过目。”白马扶舟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样的东西,示意玉阶前的内侍。 内侍看他一眼,没动,直到光启帝示意,这才躹着身子走到白马扶舟面前,拿过那封密函,转身呈到光启的案前。 光启帝慢慢展开密函,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化。 奉天殿上鸦雀无声。 臣众屏气凝神,观察着纱帘后的皇帝。 呵!片刻,突听光启帝一声冷笑,那封密函便从他手中飞了出来,直接撞在纱帘上,然后落地。 “东定侯。你也看看吧。” 密函掉在地上,让赵胤看,分明就是让他捡。 天子怒火显而易见是冲着赵胤而来。 密函内容是什么,可想而知。 在任何一个时代,皇帝最忌讳的莫过于臣子有不臣之心,皇帝的脸色,便是赵胤的命运。 风向突然逆转,个人表情不一。 …… 时雍紧张地攥紧拳头,呼吸都凝重起来。 赵云圳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摇头,“我不信。” 小孩子嘴上说不信,却已红了眼圈,分明比她还要紧张。 赵云圳年纪虽小,但在宫中长大,怎会不明白皇权倾轧的可怕? “嗯,不会有事的。”时雍安抚着他,耳朵竖了起来,可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 大殿上寂静如声。 赵胤走得很慢,脚步落地就像不会发出声音似的,慢慢走近玉阶,蹲下身子,捡起纱帘后的密函,慢慢拿起,展开…… 众人屏紧呼吸,看着他眼睛都不眨。 整个大殿中,最镇定的人大概就是赵胤本人。 白马扶舟都指他谋逆、篡夺大晏江山了,他却满不在乎的模样,而且,还是在皇帝的面前。 一个小小的细节,却将赵胤骨子里的狂妄展露无遗。 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不料,赵胤看完密函,并不再呈还给皇帝,而是将密函又放回原地,后退两步。 “臣看完了。” 光启帝怔了怔,猛地沉下脸来。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朕说?” 赵胤道:“没有。” 光启帝定定地看着殿上站得笔直的男子,目光变幻莫测。 “派人假扮山匪,窃走东厂押送的药材,再转运回京,藏匿到庆寿寺中,不告之朝廷。你竟然无话可说?” 赵胤道:“臣是得了一批药材,早已交到公主府制药,但那是不是厂督遗失的,臣就不得而知了。” 白马扶舟一声冷笑,“到了陛下面前,你还在狡辩。赵胤,你私藏药材,与觉远密谋篡位,还不肯认罪吗?” 赵胤淡淡看他,“本座无罪可认。厂督就凭这么一封密报,就指我盗取药材,甚至欲治我谋逆大罪,是否太过轻薄?” 白马扶舟脸色微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慌什么?本督有的是你违逆不法的罪证。”他话落,又望向光启皇帝,“启禀陛下,微臣尚有人证。只她是个女子,不便上殿,微臣让人将她押在殿外候着,还请陛下宣召……” 光启帝眉一皱,看了赵胤一眼,“宣。” …… 绝了。 时雍听着奉天殿上的动静,都快给气笑了。 没有想到赵胤“黑吃黑”劫走药材的事情,居然让东厂查到了首尾。于是,白马扶舟将计就计反打一耙,让赵胤吃了个哑巴亏? 这事简直匪夷所思。 十天干这么不谨慎吗? 竟然会留下把柄,让东厂逮到他们的小辫子? 时雍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当初白马扶舟监守自盗,调包药材运走一事,竟然让锦衣卫发现,再让赵胤钻了空子一样。 难不成厂卫之间,探子早已互相渗透? “民女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殿上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时雍惊住。 赵云圳的小脑袋也抬了起来,古怪地看着她。 居然是婧衣? …… 大殿上,婧衣安安静静地跪着,低着头,明显有些怯场。 “民女是大都督的婢子,名唤婧衣……” 她是被两个东厂番役反剪着双手押上大殿来的,身子有些消瘦,衣裳也不像往日那般整洁鲜艳。 但这个女人在无乩馆多年,以前也是得脸的婢子,自是有人知道她。 光启帝一眼看过去,没有叫她平身,而是望向白马扶舟。 “继续说。” 白马扶舟看着婧衣,“这婢子受赵胤指使,勾引觉远的大徒弟慧光,再通过慧光和尚,煽动觉远归顺赵胤,使之沆瀣一气,意图谋反……” 赵胤平静地道:“陛下,此女早已被臣逐出无乩馆,不是臣的人。” 白马扶舟冷哼一声,说道:“瞒天过海罢了,明逐暗令——赵胤,你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这点小伎俩都看不透?”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光启帝,厉色道:“陛下,婧衣不仅是赵胤的人,还怀上了赵胤的孩子。” 什么? 大殿上阵阵抽气。 众人都看着那个女子。 光启帝也是有些诧异。 “此话当真?” 婧衣咬着下唇,“民女……确有身孕。但,但不是大都督的。大都督也不曾,不曾派民女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陛下明察,民女,不敢的。大都督,也不敢的。” 婧衣眼眶泛泪,好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可此番情况下,正如慧光为觉远辩解的效果一般,婧衣越是为赵胤说话,越是让赵胤洗不清嫌弃。 赵胤并不看婧衣,只是淡淡地对白马扶舟道:“凭一个被我逐出府门的女子证词,尚不足以为我定罪。想来厂督,还有后手吧?” 他太冷静了。 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白马扶舟与他对视一眼,轻轻地笑。 “当然。” 音毕,又是一道冷声。 “慕漓!呈证物。” 他一声吩咐,押解婧衣上殿的宋慕漓便上前两步,将手上证物交到他手上。 白马扶舟看了看赵胤,再次让内侍将证物呈给光启皇帝。 “陛下,列位臣工。想来会有人奇怪,赵胤为何要想方设法拉拢觉远?一个久居山中的和尚,无兵无权,对赵胤有什么作用?为何就与谋逆有关了?” 一声冷笑,白马扶舟接着道:“此事说来,并不复杂。赵胤要举旗造反,到底也需要一个十足的由头。天下人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来,可大家都知道,此赵非彼赵——但,觉远僧录司禅教的身份,又是道常法师的接任者,恰好可以给赵胤需要的由头,让赵胤可以名正言顺的造反。当年,道常法师助先帝登基,有从龙之功,从而受天下景仰。显然,觉远和尚的野心,便是效仿他的师父——” “一派胡言。” 觉远不可置信地看着白马扶舟。 “厂督怎可这般编排谣言,诬蔑贫僧……” “肃静!”光启帝突然低斥。 奉天殿又安静下来。 证物落到光启帝的手上,是一本经书模样的册子。 白马扶舟看了看众人,不轻不重地说道: “此物名叫《血经》,据传是道常法师圆寂前亲笔手书,记载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朝廷隐密……不久前,庆寿寺发生一桩大案,锁在藏经阁的《血经》被盗,还死了人,引来村民围攻,此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想必列位也有所耳闻……恰好是大都督协助觉远破了此案,寻回《血经》,重新藏于寺庙。” 他稍稍停顿,冷笑一声。 “这次派人搜寺,不仅让我们搜到了药材,还搜到了这本《血经》。” 又是一阵抽气声。 《血经》被盗一事,许多人都略有耳闻。 可是,没有人知道《血经》里写的都是什么…… 白马扶舟扫视众人的目光,有刹那的凉意,很快又微微一笑。 “列位不必好奇,因为这个《血经》自始至终都是假的,一场骗局罢了。” 章节目录 第802章 觉远的真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帝翻看着《血经》,明明没有几页,他却看了许久。 一页翻过,又倒回来再看两次,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皇帝不说话,臣子们也不敢吭声。 各有各的心思,目光看一会光启,再看一看赵胤,最后都纷纷落在了白马扶舟的脸上,期待他说出答案。 此时的奉天殿,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大殿后,时雍也在等待结果。 她呼吸略紧,一颗心仿佛被绳子拎了起来,悬在喉咙口,冷汗早已湿透了脊背。 当初他们在庆寿寺追查《血经》时,觉远那老和尚说《血经》本是假的,赵胤便与他订下一计,传出消息去,说已然寻回真经,藏于寺中等着贼人再来…… 《血经》到底是真是假,有没有这回事,无人知情。 但眼下的情况是,赵胤将计就计之后,又被白马扶舟“反将计就计”了?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脑子里谜团似雾,时雍眉头皱起,额际隐隐有了一层浮汗,赵云圳更是瘪紧了嘴巴,拉了拉她的袖子,再次重申。 “阿胤叔不会的。” 时雍眯起眸子,“嘘!快听——” 大殿上,白马扶舟的声音朗朗清冽。 “陛下,列位臣工,《血经》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本《血经》也不是出自道常法师之手,而是出自觉远的徒弟慧光……” 他猛地扭头,看着正跪在地上发傻的慧光和尚。 “赵胤指使觉远,他们这一伙人编造《血经》,由慧光和尚执笔,假借道常法师和先帝之口,炮制出一本秘密经书,为赵胤编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皇族身世,说他是先帝永禄爷之子,是陛下的嫡亲兄弟……” 冷哼一声,白马扶舟厉色盯住赵胤。 “你冒认皇室身份,不为谋反,又是为何?” 冒认皇室身份已是大罪一桩。 就算没有谋反,也是要杀头的—— 众臣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赵胤已是权倾朝野,为何还要做出这等杀头的违逆之事来? 除了当真想坐皇帝,再无别的解释了。 光启帝还是没有说话,还在看那本《血经》。 从头到尾,赵胤一直很安静。 眼下被白马扶舟劈头盖脸质问,竟是淡淡一笑,眉色平和。 “厂督等这一天,许久了吧?受累了。” 白马扶舟道:“本督为了在陛下面前当众拆穿你的阴谋,查找你的罪证,确实不易。好在,等了许久,终是真相大白。赵胤,你还不认罪伏法吗?” 赵胤道:“一派胡言。” 他转身面对金銮宝座,看着翻动经书沉默不语的赵炔说道:“陛下明察。臣协助觉远大师破血经被盗一案是真。但这本所谓的《血经》,臣不曾见过,《血经》本就不存在,觉远大师早已告之于臣。” 接下去,他把当日庆寿寺案发后的事情,告诉了光启。 觉远接口道:“大都督所言不虚,望陛下明鉴。千错万错,都是贫僧一人的错。贫僧教徒无方,教出慧光这么一个蠢货,犯下淫戒,还被女子利用,耍得团团转……” 说到这里,觉远的目光又冷冷望向了白马扶舟,“厂督为了栽脏大都督,可谓煞费苦心。收买大都督逐出府门的婢子,再来勾引贫僧那个不争气的徒弟,费尽苦心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白马扶舟冷笑:“证据确凿,你等竟然还想狡辩。陛下,应马上将东定侯赵胤和僧录司禅教觉远下狱严审,以正朝纲!” 一席话,掷地有声。 奉天殿上,突然安静下来。 好一会,没有人说话。 沉吟许久,光启帝慢慢合上手上的经书,沉声道:“来人!” “在。”禁卫军带刀入殿,纷纷行礼。 光启帝考虑了许久,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赵胤道:“东定侯赵胤,不思皇恩,揽权结党,盗取朝廷疫症药材,勾连庆寿寺方丈觉远,编写反书《血经》,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其心可诛……即刻起,褫夺爵位,革职查办,押入大牢,着三法司九卿同审,由朕亲自督办。东定侯府众人、及庆寿寺僧众,一律拿问下狱,拘押待审。若有同犯或知情不报者,不论是谁,一同治罪!朕将严惩不怠,决不姑惜!” 皇帝金口玉牙,一言即出,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赵云圳再也憋不住了,咬紧牙齿就要冲出殿去—— 时雍眼明手快,一把薅住他。 “太子不可。” 赵云圳回头看她,双眼已含了泪光,“你没有听到吗?我再不去救,阿胤叔就完了。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不仅他要死,你也要。阿拾,你也会死的!” 想到自己喜欢的人都要死,小小孩儿气得瑟瑟发抖,小拳头捏得咕咕作响。 “你不能去。”时雍眼神坚定,死死拉住他,“你帮不了他,只会害了他。” “我不管。我是太子,你们不都说,这天底下,除了父皇,就数我最尊贵了吗?本宫想保个人都保不住,还做什么太子?今日父皇要是治阿胤叔的罪,那就让他把我一同治罪好了,这个太子不当也罢。或者,索性就说我是阿胤叔的同伙,想篡位的人是我……唔!” 时雍紧紧捂住孩子的嘴巴,汗都快被他气出来了。 “你给我闭嘴!” 她目光炽烈,面露凶狠,几近咬牙切齿地瞪着赵云圳。 “你是你父皇的儿子,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要你的命,会原谅你。可是赵胤不同!你这么冲动,当真是想害死他吗?” 赵云圳说不出话,睁着一双泪光楚楚的大眼睛,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伏在时雍怀里默默地哭。 时雍看他平静了许多,轻轻圈住他,拍了拍,一张脸格外冷静。 “小丙,你送太子回东宫。” 小丙看着他,脸色也暗沉沉的,“可是你呢?还有……阿胤哥怎么办?” 时雍道:“我是他的妻子,自是要与他同甘共苦。” 小丙喉头一哽,“那我也是……” 他是十天干,也是赵胤的人,他也应当与赵胤在一起。 然而,时雍不等他把话说出来,便一声冷呵。 “你是东宫侍卫,保护太子才是首要。” 不等声音落下,时雍将赵云圳推到小丙的怀里,严厉地看了孩子一眼。 “力量是自己给自己的,权力也是。你只有足够强大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太子。不然,总会有人掣肘于你,哪怕你有一天做了皇帝,也是一样。” 赵云圳扁着嘴巴,要哭不哭的模样。 “阿拾,我错了。我不去大殿,我等下去跪求父皇,我是一定要救你和阿胤叔的。” 时雍冷冷扫他一眼,不再说话,整理一下衣衫,挺直胸膛就想走出后殿…… 不料,却听到觉远一声暴喝。 “且慢!” “陛下,贫僧有话要说——” 此时的奉天殿,气氛已是低压到了极点。 赵胤没有带兵入宫,除了两个侍卫在奉天殿外等候,他没有人,连武器都没有带,禁卫军想要拿他下狱,简直易于反掌。 他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站着,不申辩什么,只是看着光启帝,好像就等候禁军来抓他。 觉远这一声咆哮,撕心裂肺,成功阻止了禁军的动作,也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光启帝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觉远情绪激动,枷锁上的铁链被他拉扯得铮铮作响,而他出口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陛下!赵胤没有谋逆,更不曾混淆皇室血脉。因为他,就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先帝的亲生儿子,陛下您的亲弟弟呀!”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人耳朵嗡鸣。 时雍也惊讶地停在了原地。 只有赵胤,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甚至在觉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底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是那双眼,在看向觉远,再看向白马扶舟的时候…… 安安静静,冷冰冰,如若深渊寒潭。 让他们突然有一种古怪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被赵胤利用了。 ——又仿佛赵胤才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的人,就等着觉远亲口说出来一般。 章节目录 第803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一席话,可谓惊天动地。 众人被惊得元神出窍,久久回不过神。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奉天殿上是没有任何声音的。 时雍站在后殿,抿紧唇角,手指微微卷起,心跳得很快,站在她背后不远处的赵云圳和小丙,亦是僵硬地站立着。小丙一脸茫然,而赵云圳小脸震惊,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 出家人不打诳语,别人信不信觉远,时雍都信他。 尽管她与这个老和尚向来不对付,并不防碍她对觉远的信任。 庆寿寺的秘密,那个让庞淞、半山、邪君等人急欲窥探的皇朝秘密,就是指的这个吧? 时雍很难断定白马扶舟引出《血经》是做什么打算,对未来的发展有些莫名的恐惧。 不论赵胤身份是真是假,恐怕都将难逃一劫。光启帝岂能容得下一个手握重权的皇弟? 此刻的奉天殿,如万丈寒潭。 没有声音。 一抹冷冰冰的冬日阳光从殿门射丨入,斜照在殿前,厚重地铺过门槛,却没有带来半分温暖。 光启帝端坐龙椅,双手轻放在膝盖上,一身五爪金龙袍威仪十足,脸色却晦暗难明。 “觉远。” 他低低地说了两个字,就像在自言自语,没有下文。 臣众肃立大殿中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在光启帝和赵胤之间来回切换。 “说说看。”光启帝终于再次开口,将几分冷淡的笑意掠过穿着整齐朝服,面无表情的赵胤身上,再问觉远。 “因何有此一说?” 皇帝的声音极是平静,平静得令人不安。 一股暗流在大殿上徐徐流动。 觉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好半晌,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都是呆怔无神的模样。很显然,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是他被逼到极点,为了救赵胤,或都说为了自救,不得不为之。 然而,天家血脉、皇子身份,岂是那么轻巧的小事? 赵胤的身世牵涉太广,真相一出,尚且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而且,这个后果更不是此时的觉远能够掌控和预料。在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觉远深感问题严重,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好一会儿,竟然没能开得了口。 哼! 白马扶舟冷哼一声,带着令人脊背生寒的笑。 “大师,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么?你是不是想告诉陛下,那本《血经》不是假的?上面所载内容,就是真相?” 觉远闭了闭眼,重重一叹。 “没错。陛下手上的《血经》是假的。但,血经上所载内容,大体属实。” 白马扶舟冷笑,“大体属实?觉远,你是当陛下和列位臣工都是傻子不成?如此拙劣的谎言,本督都懒得拆穿你。” 前有无乩馆婧衣与庆寿寺和尚慧光私通,后有赵胤劫盗东厂的药材,再有假《血经》出来混淆视听……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拼凑到一起,让人想相信觉远的话都难。 众臣频频点头。 这些事发生得实在蹊跷,换了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但见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吭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臣众又纷纷挺直腰,自动噤声当布景。 白马扶舟怼完了觉远,抬高眸子略带笑意看向光启帝,不失时机地提醒。 “陛下,这伙人串通一气,早已策划好今日一切,还望陛下不要受他们蒙蔽才好。先帝与先皇后只得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如今再跑出来一个先帝亲生的皇子,也不怕让人笑掉了大牙!” 自古以来,皇家兄弟之间情份凉薄,如今的宗人府里还关着一位楚王殿下呢。 因此,白马扶舟十分笃定,身居帝位的光启帝,不论任何时候,都不会愿意再多一位亲弟弟。 真假并不重要,皇帝的心意最紧要。 他给皇帝递出了梯子,只要皇帝顺着梯子下来,当场发难,治这些人的罪就行了。 即便有什么疑惑,都是事后再查了。 不曾想,听了他的话,沉默许久的光启帝突然抬了抬下巴,示意内侍将挂在龙椅前的纱帘取下来,然后端坐椅子上,面对面审视了赵胤良久,再次问觉远。 “觉远。你说《血经》是假,那又如何证明你口中所言,就是真相?” 大殿里一片寂静。 白马扶舟眼眸微动,唇角紧抿。 其他人也都意外, 同时,也隐隐嗅到一股子不寻常的味儿。 至少光启帝愿意听觉远说下去—— 这已经是一种态度。 “阿弥陀佛!”觉远为人仁厚,却不傻,对上皇帝晦暗难明的一双冷眼,他稍稍松口气,不再像方才那般歇斯底里,脸上少了僵硬,又恢复成一代高僧的模样儿。 “贫僧曾在先帝和师尊跟前发过重誓,此事不可对人言。可是今日,贫僧与大都督被指谋逆篡位,再不开口,便要蒙上这不白之冤了。” “贫僧活到这一把岁数,生死早已看淡。可是大都督——”觉远看了赵胤一眼,眼波里浮动起一抹浓郁的怅然,沉声而叹,“大都督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来日去到九泉,贫僧也无颜再见先帝和师尊。” “陛下,贫僧用数十年修为向满天神佛担保,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贫僧也愿意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陛下,但……”觉远说到这里,环视臣公们,语气带了些无奈,“兹事体大,尚得诸位大人回避为要。” 臣众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觉远的身上。 不时再看看光启和赵胤,似乎想从二人的脸上看出点真假来…… 不知是非心理作祟,经觉远这么一说,臣公们竟然越看越觉得赵胤和光启帝长得有那么几分相像。 只是光启帝年长赵胤许多,留了美须,头上又戴着冕旒,而赵胤年轻的脸孔尚无岁月痕迹,不仔细看,不会产生这等遐想罢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家秘闻了吧? 众臣可太想知道了, 太想留下来旁听觉远嘴里的秘密了。 奈何,事关皇室血脉,赵炔的想法与觉远不谋而合,准了觉远的请求,当场厉色地封了众臣的嘴,把人屏退下去。 白马扶舟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震惊不已。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又因身子有伤支撑不住,跌坐回椅子上,一张俊脸微微涨红,双眼满是压抑的怒意。 “陛下,不可听信这妖僧的谗言。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 “白马爱卿是说朕昏聩无能,竟不能明辨是非了么?” 光启帝语气不重,目光却锐利异常。 白马扶舟目光微冷,赶紧低头拱手,“微臣不敢。” 光启帝扬起一侧唇角,语气缓和下来,轻缓地说道:“既是审理案情,自是要听完双方申辩,总不能只听信一家之言。白马爱卿方才的举证,证人、证物、朕已悉数明白。若白马爱卿再没有别的补充,接下去,朕听听他们要如何辩解,又有何妨?” 给人治罪之前,听听别人的申辩,这是常理。 光启帝这番话没有问题,可是,白马扶舟内心的不安越发扩大。 “陛下……”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光启帝摆了摆手。 “退下吧。” 白马扶舟微微皱眉,低下头,“微臣领旨。” 众臣鱼贯而出,白马扶舟也被人抬了下去,临走,他深深看了赵胤一眼,眼里噙着一抹寒气森森的笑,而赵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脸色都没有半分变化。 为了维持这个案件的公正性,光启帝留下了荣王和诚国公这两个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以作明证。 哐——哐—— 奉天殿厚重的大门合上。 阳光被关在外面,大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光启帝为荣王和诚国公赐了座,又毫不见外的令李明昌除去他头上沉重的冕旒,转动一下酸涩的脖子,瞥向觉远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 章节目录 第804章 胎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阿弥陀佛!”觉远喊了一道响亮的佛号,喉头哽咽着,声音又是悲恸又是激动,“这个秘密,贫僧藏在心里二十多年,当真是如鲠在喉——” 说着说着,老和尚不知想到什么,竟泣不成声起来。 “先帝啊,师尊啊!觉远有愧,有负你们所托呀……” 光启帝看他如此,偏偏头,“为觉远大师除去重枷。” 荣王眼皮跳了一下,和诚国公对视一眼。 这皇帝的态度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他们不敢吭声,几乎将赵胤从头看到脚,眼里满是审视。 而赵胤面不改色,一身飞鱼服笔挺地肃立殿中,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满是不容忽视的冷峻和贵气,就他这一身非凡气质,说是先帝的儿子,当真不会有半点辱没。 觉远自从被东厂缉拿,已是受了许久的罪,身体重获自由,早已僵硬得酸痛不已,一时竟有些跪不直挺。 “多谢陛下。” 光启帝道:“你照实说便是。” “是,陛下。” 觉远唉声叹气。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二十多年前,先帝来庆寿寺找先师秘谈说起。” 谈及先帝,在座的心中不由翻江倒海。 光启帝目光复杂地看了赵胤一眼。 觉远道:“那天,师尊屏退了众人,只留下贫僧侍奉茶水。贫僧犹记得,先帝来时神情冷肃,颇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贫僧当时很是紧张,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因为先皇后有孕……” 懿初皇后有孕,皇帝一不找太医,二不找稳婆,而是到庆寿寺去找道常和尚,此事听来匪夷所思。 可是,觉远只是一提,赵炔就明白了原委。 在先帝永禄爷还是晋王爷的时候,道常法师便为他和懿初皇后测过命数。那时,道常法师说懿初皇后乃是“转世桃花,天生凤命”,是夹在天道轮回中的悖世之人,并非常理存在,若是生子,必将为天道不容。 那时,道常法师留下了一道“儿生母死”的悖世谶言。 直言告之,懿初皇后生女则无恙,若是生子,必遭横祸。 起初永禄爷并不全然相信这些僧言僧语,直到他带兵破金川门的那个血月之夜,懿初皇后在金川门阵前产子,差点一命呜呼…… 事实上,在许多人的心里,那天的懿初皇后已经一命呜呼了。 她昏迷了整整五年,如同死人。 是永禄爷不肯放手,亦不肯认命,费尽心力凿冰棺储之,药材养之,护她尸首……按照道常事后的解法,是永禄爷的痴情感动天道,这才让懿初皇后的灵魂得以从异时空归来,又与他过了那么多年的幸福日子。 但是这次的事件,对懿初皇后的身体损害尤重,不宜再生产。 当年的道常法师,再三规劝二人放下情孽未果,相信了人定胜天,但眼看永禄爷只得赵炔一个儿子,实在不利于江山社稷,便一心一意劝皇帝广开后宫,最后,皇帝却来了个“六宫无妃”,甚至颁旨明意,“自皇后之下,不设妃嫔”,把个道常气得回了庆寿寺,许久不再进宫面圣。 道常是有从龙之功的人,其功绩自不必说。 先帝自然也知道他是为了大晏江山,为了他着想。 永禄爷只有一个儿子的事情,不止道常,也是满朝文武的心结。他们三天两头会将延绵子嗣的事情拿到皇帝的案头,花样百出地劝谏皇帝广纳妃嫔,开枝散叶。 尽管先帝从不在先皇后面前提及,先皇后又怎会不知? 自从生育赵炔导致昏睡五年再醒来,先皇后多年来一直在调理身子,为免再出事端,避子的汤药一直都有服用。这一点,原本是夫妻二人的共识,可是眼看赵炔渐渐长大,偌大的大晏皇室,仍是只得这一个皇子,除了长姊宝音,连个兄弟都没有,懿初皇后也渐渐有些焦虑。 一面是先帝要独自面对来自群臣的压力。 一面是她自己内心的歉意。 于是,当懿初皇后调养多年,自觉身子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偷偷停服了避子汤药,并未告诉先帝。 先帝忙于朝政,一直未查她的变化。 直到肚子渐渐隆起,腹中胎儿已五月有余,懿初皇后才告之先帝此事。 孩子这么大了,要做掉已是不易。在这个时代,风险堪比生育。 先帝又是心疼又是紧张,这才匆匆赶赴庆寿寺找道常法师化解此劫…… 道常仍是老生常谈:生女无碍,若是不幸生子,仍是悖世而为,与上次生下赵炔恐无两样,儿生必定会母死。 而且,悖世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逆天而为,老天可否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先帝不敢赌。 “事过多年,贫僧至今仍记得先帝听完先师的话,那一副悲呛的神态……” 这话,觉远是看着赵胤说的。 好似是为了告诉他,不是先帝不肯要他,是确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赵胤面无表情,但听得很认真。 觉远叹息,“当时,依先师之言,先皇后应立即终止妊娠,无论如何不可要腹中胎儿临世。只要胎死腹中,便不算悖世。可是,先帝说,小皇子已然长全,会在母亲的肚子里动了,先皇后很是喜欢,开玩笑说不要他,小皇子便要在母亲肚子里打上一拳……” 说到此处,觉远声音已是哽咽。 “贫僧记得,先帝当时还讲了一个先皇后的胎梦。” 赵炔接过话来,“什么胎梦?” 听皇帝紧张的语气,好似全然相信的样子,觉远突然有些欣慰。 看看这两兄弟的眉眼表情,竟有些感动。 他们都成长得这样好,不负当年那么多人,为了他们能安安稳稳活下去所做出的牺牲和努力。 觉远眸中浮上雾气,“先帝说,那日凌晨,天尚未亮,先皇后突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哭着说,腹中的小皇子给她托梦了。一声声叫着娘亲,让娘亲救救他,说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先皇后还说,梦里的小皇子满头满身都是血污,模样极是狼狈,把当娘的惹哭了,然后,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赵炔哼声,撇头看了赵胤一眼。 “求生欲极强。” 赵胤眼波微荡,没有开口。 整个过程,他都很安静。 如置身事外一般,没有流露出半分情绪。 觉远又是一声叹息:“先师听完,深受感动,一口一句孽缘的叹着,迫于无奈之下,为先帝献出一计。” 众人没有开口,但心中隐隐已有猜测。 觉远道:“先师那时想到的法子,便是狸猫换太子,将真正的小皇子换到别的人家去抚养。如此一来,小皇子和懿初皇后没有母子名分,便不会母子相冲相克。既可保母亲平安,又可以让小皇子得以存活……” 赵炔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此事,母后可知情?” 觉远摇了摇头,叹息道:“先帝为免先皇后得知实情伤心伤身,此事是一定要瞒着她的。这等机密大事,当今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情,贫僧恰是其中一个。” 觉远又是一顿,“至于先师为何要将此事全盘告诉贫僧,其实另有缘故……” 赵炔问:“是何缘故?” 觉远皱了皱眉,手捋胡须轻声道:“小皇子出生那天,先师再为其批命占卜,发现此子……” 这老和尚突然闭上嘴巴,望着光启帝欲言又止。 光启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但说无妨。” 觉远拱手,“贫僧若有不尊君上之言,还请陛下勿怪。眼下所说所作,只为还原当年真相,还请陛下明鉴。” 光启帝:“嗯。” 赵胤垂下了眼皮。 觉远看了看他二人。 “小皇子出生那日,天有异象,荧惑守心,星孛袭月,先师批他八字,此子乃真龙命数。来日恐会引发朝纲动乱,社稷不稳,与陛下兄弟反目……” 他看了赵炔一眼,见皇帝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道:“先师特地将此事托付给贫僧,便是担心有朝一日,兄弟阋于墙而至灾难不止,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稍提一口气,觉远突然低头,朝赵炔重重拜下。 “今日,贫僧见陛下要将大都督下狱,想到先师所批的命数,只恐命理成真,一时情急,这才在众目睽睽下说出真相。如今想来,实在不该如此冲动,还请陛下治罪。” 章节目录 第805章 红颜劫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屈膝跪地,双手支撑着地面,缓缓地朝赵炔叩首,保持着稽首的动作,许久都没有动弹。 以觉远的身份和地位,以前在皇帝面前原也不必这么卑微,他做到这个恭顺的地步,证明心底有怕。帝王心思,难以猜度。 庙堂顶峰之上,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手足情分。 觉远不确定在自己说出方才那番话后,赵炔会怎么处理。 江山、皇权,真龙只有一个。 如何容得下再一个真龙之身的皇弟? 想到这里,觉远又开始后悔。 不该什么把事情说得那样的透彻,不该全然说出真话,多少给大都督留一层皮,免他引得帝王猜忌…… 要是光启因此生出杀心,岂非全是自己的罪过? 岂料,头顶突然传来皇帝一声叹息。 “觉远,朕信你所言。” 光启帝沉思许久,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条斯理地搓捏了片刻,皱着眉头说道:“但,单是朕信你没有用。今日大殿上的情况你都看到了。白马扶舟证据确凿,臣公们都看着,仅凭你一家之言,难以服众呀。” 这话倒是不偏不倚,全然在理。 白马扶舟已然占尽了先机,而觉远所说的那些话,全靠他一张嘴而已。 光启帝可以说信任他,然则,旁人不一定信呐。 “要堵住悠悠众口,须得有实证。” 觉远想了一下,说道:“当初先帝将小皇子换到甲老板名下,却在为大都督和楚王取名时,暗藏了一些心机。赵焕,焕者,换也,意为赵家换来的孩子。赵胤,胤者,后代,后嗣也,意为赵家的后代,帝王子嗣。” 光启帝低笑一声,摇头。 他望着觉远,这个继承了道常衣钵,却没有继承到道常奸滑的老和尚,沉声一叹,索性点得更直白一些:“名字最多是一个佐证,朕想知道的是,除你以外,还有多少人知晓此事?可以出来为证。” 觉远犹豫。 光启帝抬眉,“长公主可知情?” 觉远摇头,“除贫僧之外,还活在世上的人,只有一个了。” 光启帝似有所语:“谁?” 觉远道:“甲一。当年先帝为了给小皇子找个可以托付的人家,可谓煞费苦心。” 一要考虑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二要考虑抱养给了别人,他还能不能时时见到。 三要考虑这个家庭能给这个孩子带来什么前途和命运。 可以说,短短的几个月,先帝把小皇子的一生都考虑尽了。 多番思虑后,甲一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甲一是小皇子的舅舅,无论何时都不会弱待了小皇子。且甲一掌锦衣卫事,可以常常宫中行走。最紧要的是,甲一是十天干之首,为先帝马首是瞻,令行禁止,口风又紧,没有私心,与朝臣少有结交,于皇族亲眷又有威信…… 赵炔即位,亏待谁,也不会亏待甲一这个舅舅兼皇亲。那么,小皇子的身份也算贵重,一生一世可保荣华富贵,有了甲一在身边,先帝将小皇子常常带在身边教导,也不会引人注意。 苦心是苦心,然而,一听这话,赵炔的眉头却深深地皱了起来。 “甲一知晓,那又有何用?” 甲一是赵胤的父亲,有父子关系存在,他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相信,无非当成父子一党罢了。 “甲一做不得实证,还有旁人吗?” 觉远摇头。 光启帝问道:“那你可有证物?” “要证物何用?”接话的是赵胤。 在光启帝与觉远谈话的时候,他始终不曾言语。 这时,却淡淡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陛下。臣无须去证实什么,也不想做皇子。” 光启帝眉心紧拧,扭头看他,表情倒不算意外。 “眼下已不是你愿不愿意做皇子的问题,是你会不会被下狱,革职查办的问题。阿胤,这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独选题,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如果无法证明他是皇子,那就是谋朝篡位的逆臣。 没有选择。 觉远迟疑一下,看着面容凝重的皇帝,又看了看赵胤年轻冷峻的面孔,在兄弟二人炽热的目光对视中,莫名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辛酸。 “陛下,先师圆寂前,曾预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争执,因此,他倒是留下证物——” 光启帝乃至诚国公和荣王,纷纷转脸看向觉远,目光里满是对他“有证物不早点说出来”的不满。 “可是此物不是所取就取……”觉远眉头深锁,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若要取出证物,必将损毁先师遗体。” 道常的圆寂之处,是密封在庆寿寺后山的,多年来,曾有无数人去寻找过,终无所得。 当然,觉远一定是知情人。 “觉远大师,可否明言。” 觉远察觉到众人的不解和不满,无奈一叹:“此事说来又有些话长,恐怕还得请陛下和诸位大人忍耐片刻,听贫僧仔细道来……” 事过多年,很多事情相隔久远,又扑朔迷离。 众人甚有兴趣:“无妨。” 光启帝道:“大师不急,慢慢道来即可!” 觉远看了看赵胤,又叹息一声。 “实不相瞒。先师当年批完大都督八字,便大病一场,陷入了痛苦和自责中……” 这次荣王抢答:“为何?” 觉远道:“一山不容二虎,天下只得一主。这个孩子将为大晏带来灾难和兵燹,导致兄弟反目……那当如何是好?先师为此愁烦不已,数次上云台占卜国运。后来,终于让他窥得一二天机。” “天机?” “是。”觉远眼睛眯了眯,“导致江山不稳,社稷之祸的是小皇子的红颜劫!” “红颜劫?”又有一声抽气。 觉远点点头。 “先师窥得天机,一异世女子将与小皇子命数纠缠,相克相卜……是为红颜之劫,这女子是天机异数,也是导致灾祸的源头。” 殿中突然安静。 殿后的时雍一直听着,身子也僵硬了起来。 又听觉远道:“宗牒上,楚王的生辰与大都督是同一天。实则,并非如此——” 虽然先帝早已准备好狸猫换太子的人选,但妇人生产的时辰并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因此,赵焕真实的生辰大了赵胤整整一天。只不过,产下赵胤的先皇后大汗淋漓,身子虚弱不堪,只迷迷糊糊中看了亲儿子一眼,便晕厥过去,再醒来又哪里能认得? 章节目录 第806章 人算不如天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突然长叹一声。 “生辰八字不同,命数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了不让厄运落在小皇子的头上,不让大晏江山再起风浪,不让你兄弟二人手足相残。先师……先师他逆天而行,借苍天之眼,大胆为小皇子和楚王改命,而后,为求恕罪,先师决定以肉身祭天,用寿元抵罪,圆寂于霄南山中……” 想到往事,想到师尊圆寂前的景象,觉远喉头竟哽咽起来。 “先师法力高深,可通阴阳,知晓太多天机。为了大晏江山,为了先帝,他强行改命后,奉出寿元祭了天……却万万没有想到,天命不可为,硬要为之,也是枉然而已。” 光启眯起眼,“此言何意?” “人算不如天算!” 觉远失神地摇头,“先师改命的目的,便是让小皇子不会遇上那个命中注定的红颜女子,也就不会再发生那些命中劫数。谁知,兜兜转转,他们最终还是走向了命运既定的轨道……” 时雍就是那个异数。 如果先帝没有狸猫换太子,那么上一次踏时空而来的时雍,就会遇上身为王爷的赵胤,会不会发生“红颜祸水,至兄弟阋墙”的事情不一定,也无法再去考证。 但如此看来,时雍和赵焕的姻缘,本就是道常逆天改命后的一个畸形存在,一场虚幻罢了。 改了命,这段感情没有长久,而时雍在阴差阳错和赵焕在一起后,反而因为命运轨迹的改变,导致枉死诏狱。不过,谋反的人变成了赵焕,兄弟阋墙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只是换了人,威力减弱,算是化解了一场原本的灾祸,避过一劫。 然而,谁知道时雍的命运轨迹如此强大,竟然会借宋阿拾之体重生。再接下去的故事,更是完全否定了道常妄想改变天道的所作所为。 不论是时雍,还是赵胤,又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他们相识相爱了。 而赵胤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皇子身份,仍是被揭穿。 觉远絮絮叨叨地说,像在说一个故事,一个近乎疯狂和玄学的故事。 “先师以一己之身,化解灾难。不曾想,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 觉远说到伤感处,喉头沙哑,眼圈赤红,有着对命运的无奈和天道的臣服,也有着对道常之死的不甘和遗憾。 而光启帝更关注的,仍是眼前的事。 “大师方才所言,道常法师预见后事,做的布局是什么?” 觉远垂下头,“为免将来有一日,你兄弟兵戎相见,而无人能够掣肘。先师让先帝留下了一道旨意。这道圣旨,先帝以血着书,这便是《血经》由来。” 果然有这个东西存在? 但不是经,而是一道以血写成的圣旨。 如今,也可称为遗旨了。 光启激动起来。 “先帝遗旨在何处?” 觉远道:“先师遗骸里。” 遗骸里? 觉远眯了眯眼,“先师深知,将死之人无法掌控后世之事,怕将来这道旨意会落入歹人之手,被人所利用……因此,圆寂前,先师生生吞服下以铁器包裹的先帝血书,保存在腹中,并将圆寂仙府以药材密封,不接天地之气,使其肉身不腐……”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年来,确实有无数人怀疑过道常的突然圆寂事有蹊跷,以及他圆寂后庆寿寺不做法事,不让人瞻仰遗容,也不让任何人参拜这种种诡谲,但都被觉远以“先师遗愿”为由塘塞了过去。 也曾有无数人想去找道常留下的舍利子而不得。 最终,连他遗体在何处都不知情…… 众人唏嘘一番,老荣王又提出一个疑惑。 “本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觉远大师解答。” 觉远双手合十,“荣王殿下请说。” 老荣王的脸皱出了一道道沟壑,声音充满困惑,“此事是由白马扶舟在庆寿寺找到《血经》所引发。本王疑惑有二。其一,《血经》当真是大师的弟子慧光所书?其二,慧光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觉远一听,有些愧疚地道: “说来惭愧,全怪贫僧教徒无方,识人不清啦……” 觉远重重一叹,侧目望向赵胤,语气幽幽地解释道:“唉。大都督知情,前些日子,贫僧身子有恙,一度以为即将去见先帝和佛祖,后来,幸得大都督和明光郡主相救,查出是有人在贫僧的饮食中下了药……” 时雍在后殿听见,突地一怔,默默坐了下来,将后背靠在门上。 当初,他们都不知道这些人费尽心机通过婧衣勾引慧光,再毒害觉远老和尚是为了什么。而且,下在蜂蜜水中的毒性又极其轻微,不会致人死亡。 如今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觉远道:“贫僧生怕这个秘密会带入棺材,将来再有先师所料的事情发生,再无人知晓秘密,无人为大都督解围,无人能奉出先帝秘旨化解兵燹之祸。在贫僧的徒弟里,慧光最是稳重妥帖,贫僧就想试他一试,这才编出《血经》的考题,并旁敲侧击地向他暗示过一些事情……” 他黯然沉声。 “不料,这个劣徒,别的本事没有,倒是凭借贫僧这三言两语,就窥出了个大概,还写出个什么真的《血经》来……贫僧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到这里,他重重摇头。 “这个假《血经》的出现,贫僧一时也是想不分明。慧光为何要写?为何又恰好让白马厂督在庆寿寺搜罗了出来,还成为了指摘贫僧和大都督的铁证?” 觉远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眼风憋了赵胤一眼。 毕竟,当时说要“以假乱真”,引敌深入的人,正是赵胤。 若当真是赵胤所为,那他这一步棋走得简直是又险又精妙。 至少是一石三鸟。 一查出了血经真假。 二逼得觉远主动吐出庆寿寺秘闻的真相。 三白捡了东厂几车药材。 觉远越是想,越怀疑这个局正是赵胤所布,他和白马扶舟,甚至皇帝全都被赵胤利用而已。 奈何,赵胤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不给他半句回应,连眼风都没有一个。 觉远只得一叹,“贫僧无解。” 他无解。 其他人更是如此。 思量半晌,也只剩唏嘘。 先帝和道常法师算好了一切,为后人安排了这么多,道常法师甚至为此……献出寿元祭天,可谓牺牲巨大,不愧一代高僧,忧国忧民的贤名。 老荣王叹息,“陛下,臣以为,觉远大师所言非虚。眼下,只须启出先帝血书,自然可以证实阿胤的身份,为他和法师洗去嫌疑,再拿下白马扶舟受审即可……” 诚国公点点头。 觉远听罢,没有表态,但脸色明显有些迟疑。 一旦启开密封的“圆寂仙府”,取出道常腹中的血书,那道常法师的遗体就会遭到破坏。身为弟子,他是万万不愿的。 然而,事态发展到此,非他能够左右。 光启帝没有立即做决定,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赵胤的身上。 “阿胤,你以为如何?” “不妥。”赵胤平静地回答,“陛下!实不相瞒,当日臣正是发现东厂监守自盗,这才黑吃黑劫走药材,转交到公主府制药,这些都有证物。然而,东厂又在庆寿寺搜出银霜天果和紫阳冥花来,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光启帝蹙眉,“东厂备有朝廷禁药,借故拿出储备药材,栽赃陷害?可是,这批药材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说罢,他又摇了摇头。 “长公主待白马楫如若亲生,朕待他亦是不薄,许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他还图什么?江山,美人?朕以为,不太合理。” “陛下所言极是。”赵胤淡淡地道:“因此,臣以为,如无十足证据,不可动他。” 光启帝一惊。 “朕以为,你是最想动他的人?” 赵胤唇角微抿,“若臣就这点肚量,他早已死了千次万次。” 光启帝点头,目光噙着笑,“不错。此事急不得,慢慢再查。眼下若能证实阿胤你的身份,也算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再让他尝一尝为他人做嫁衣的滋味儿,想必他会收敛收敛。” 赵胤道:“臣要的,不是他收敛。而是他——恼羞成怒。” 只有恼羞成怒,气到了极点,才会迫不及待地行动,才会露出破绽来。 “好。” 光启帝一巴掌拍在膝盖上。 “觉远,朕先不追究你的过失。但你须得立即启出先帝血书,以证清白,为阿胤洗冤。” 觉远磕头在地。 “谢主隆恩!贫僧这便出发。” 章节目录 第807章 撵路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宫廷深深,无限幽怨。 东宫太子寝殿,坐着三个人一条狗。 屋子里十分安静,如同一个静止的画面。唯有大黑坐在地上,偶尔摇动的尾巴,稍显生气。 “唉!” 赵云圳一百零八次叹息。 “这事儿比我看过的画本都要精彩。唉!” 小丙皱着眉头,“那你为何叹气?” 赵云圳:“结局不好。” 小丙问:“哪里不好了?” 赵云圳瞥他一眼,“我崇拜的人,居然是我叔。” “那为啥结局不好?” “他是我亲叔。” “……” 小丙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完全不能理解太子爷的脑回路,小脸上的表情甚是纠结,而赵云圳再一次叹息摇头。 “你是不会懂的。他是我亲叔,那他厉害不是理所应当?那是我皇爷爷的血脉强大。那就表示……努力是没有用的。像我们这样的可怜人,再努力都没有用。因为,根本就无须努力,便可拥有一切强大的力量。” 小丙仍然懵:“???” 时雍突然站起来,指了指袖袍,整理衣衫往外走。 赵云圳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世界”里,突觉身侧有风掠过,再抬头时雍已只剩一个影子。 “阿拾!你要去哪里?” 赵云圳忙不迭地追出去。 时雍头也没回:“去给楚王瞧病。” “啊?”赵云圳抿了抿嘴,又是一声叹息,“他不是我叔了。也不知他是谁家的孩子……” 小小孩儿,学大人般叹息很是滑稽。 时雍走得很快,大黑跟在背后,走路的声音很大,嗒嗒作响,让人很安心。 “大黑。”时雍低低地说:“我真羡慕你。” 大黑照常走在她后面两个身位的位置,不动不响,尾巴自然地垂着,跟着时雍的速度而行动。 “你们狗类简单多了。爱憎分明,黑白有序,哪有人类这么复杂?” 时雍低笑一声,加快了脚步。 “走快些!回头我们也要瞧瞧热闹去。” 宗人府很近,也很静。黄叶落在地上腐烂在花坛里,少有人走动,洒扫的人也不尽心,风中弥漫着一股腐叶的味道。 透过支开的窗户,时雍看到秋莲挺着个大肚子坐在窗边绣着一顶示出生婴孩的虎头帽,凉风扫过窗户纸,发出沙沙的响声。秋莲咬着线头,猛一抬头,看到时雍,惊了惊。 又赶紧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推门走出来,将时雍迎进去。 “郡主怎么这时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点正是晌午,赵焕躺在床上休憩,浑然不知外间已风云变幻。 听到秋莲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带着大黑的时雍,恍惚一阵,露出几分惊喜。 “雍儿?你怎么来了?” 时雍的目光凉凉地掠过他的脸,没有说话。 秋莲之前给时雍摆脸子就被赵焕骂过,今儿在赵焕面前怎么也得装一下贤良淑德。她左右看看,尴尬地笑着说道: “郡主陪王爷说说话,婢子出去看看午膳送什么时候送过来。” 赵焕点点头,看他的脸色稍稍好了些。 “把门带上。” 秋莲挺着个大肚子,还是福了福身。 “是。” “不必。”时雍看了看秋莲迟疑的脚步,“我看看情况就走。” 她走向楚王的床边,在床前的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示意他伸出手腕。赵焕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神色有些复杂。 “你来,是不是有话跟我讲?” 时雍沉默,专心把脉。 赵焕看她神情严峻,闭上跟,良久才虚弱着嗓子问:“如何?” 时雍蹙眉看过去:“比昨日稍缓。” 掉头,她又叫秋莲把汤药盛一碗过来。秋莲不明所以,却依旧照做。时雍用勺子在碗里搅动几下,凑到鼻尖闻了闻,指出两个秋莲煎药的错误方法,放下碗,便起身。 “药丸按时服用。我换个方子,再吃两副看情况。” 在时雍坐在案前蹙眉写方子的时候,赵焕始终盯着她的脸。 今日的他,反常沉默。没有像时雍第一天来时那么纠缠。 而时雍也将来宗人府以前那些编排好的“讽刺、打击,羞辱”压了下去,什么也没有告诉赵焕。 将方子交给秋莲,她瞥赵焕一眼。 “殿下,告辞!” 赵焕审视着她,“你肚子里藏了话。” 时雍看着他心神不宁的模样,勾唇哼笑,什么也不解释,转身叫上伏在门口吐舌头的大黑。 “走了。” 她凉薄,陌生。 荒凉感如冷风一般袭上心头,赵焕一阵抽痛。 “明日可还来?” 时雍回头看他一眼,“不来。” 赵焕垂下眼帘,“什么时候……再来?” 时雍没什么表情。 “过两日。” 她衣?翻动,身形很快消失在赵焕的眼前。 赵焕喉头哽动,突然伸出手大声喊秋莲,“快,快扶本王起来。” 秋莲看着他那急切的模样,还有从始至终都盯着门槛儿不眨眼,甚至都没往她身上投注一眼的视线,压下心里的不悦,嘴上应了一声是,却在摸他坐起下床的时候,突然腹痛撒手。 赵焕一个不备,身子载倒在脚踏上,痛呼一声,盛怒。 “死丫头,你在做什么?” 秋莲满脸懊悔地将赵焕扶到榻上,一边告歉一边为整理衣服,又将被子盖上,低垂的眼里有一抹难以描述的讥诮。 …… 时雍不知道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深宅冬意里,有什么样的追逐又有什么样的心机,她脚步匆匆,从宗人府出来没再回东宫,而是径直摸回了无乩馆。 大门紧闭。 今儿的门岗有士兵站哨,戒备森严。 时雍站在街口转角看了片刻,拍拍大黑的头。 “去!” 大黑身手利索,一个俯冲就奔了过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与两个门岗纠缠在一起。这两个士兵见过大黑,有点悚它,不敢靠近这只狗,只大声吆喝着问它要做什么。 大黑咆哮,对着大门。 守卫对视一眼,叫开门房。 “祖宗,现在可以了吧?” 大黑舔舔嘴筒子,看看这两个人,大摇大摆地从角门进去了。 “大黑?” “大黑回来了!” 府里的人,看到大黑又是惊又是喜。 可是在它背后看不到时雍,又不免诧异。 赵胤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整理衣冠准备出门。 而狗子跑得同禀告消息的人一样快,话刚钻入耳朵,狗已经爬到了赵胤的身上。 两只前爪,在赵胤刚换好的干净衣服上留下几个清晰的爪印,嘴里嗷呜不停。 赵胤看了身侧的谢放一眼,叹息着去摸狗头。 “你怎地跑回来了?” 大黑目光里露出凶光,见赵胤要把它拂下去,立马又立起身子,整个人扑到他身上,赵胤不明所以,眉心拧了起来。 “是阿拾有事?” 大黑退开两步,坐在他面前,吐舌头。 谢放道:“爷,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启程了。” 赵胤不放心地又看了大黑一眼,“朱九,去厨房给大黑拿吃的。” 朱九在门口,闻言探出脑袋应了声,笑盈盈地招手,“大黑,走。我们走,去吃好吃的,吃肉。” 大黑正眼不看他,只是盯住赵胤。 眼看赵胤掸干净衣服,抬步就要出门,大黑突然又扑上去,这次不去爬赵胤的衣服了,直接抱腿。 两只前脚抱住赵胤的小腿就不放。 赵胤脚步都抬不起来,哭笑不得地低头问: “你到底要做甚?” 大黑:“汪汪!汪汪……” 赵胤沉下脸,威胁道:“你再无礼取闹,打杀了你。” 大黑耳朵趴下,露出无辜的表情,嘴里“嘤嘤”有声,一听就是委屈极了。 凶神恶煞的狗子突然卖萌,闹得谢放都看不下去了。 “爷,不如就带上它吧。” “撵路狗!” 赵胤笑骂,眉心微微松开,“走吧。” 大黑高兴了,起身吐着舌头露出一张笑脸,发出哈哧哈哧的声音,跑在前面。 车队已经备妥,是往庆寿寺去的。 赵胤带着大黑走出无乩馆,刚准备钻入马车,就看到街道口站着的女子。 章节目录 第808章 那些往事,应是美好(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静街无人,日高云疏。 女子安静地站着,白皙的小脸上一如既往地戴着面罩,黛眉美眸,杨柳细腰,一袭月白色的男子衣袍,头发束冠,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英气又妖娆,雌雄莫辨。 冬日天光并不分明,但她的五官却清晰在眼前。 两个人,四只眼,隔着锦衣卫人群相望。 好一阵,谁也没有说话。 马车周围的锦衣卫,如同一道寂静的布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两人,一动不动。 赵胤眸若幽潭,许久,慢声开口。 “怎么回来了也不入府?” 听到这话,时雍才从他的对面慢慢走过来,避开赵胤冷冽的视线,低头摸了摸大黑,不冷不热地说:“被侯府逐出府门的女子,未得命令,能轻易踏入侯府吗?” 赵胤:“……” 幽幽一叹,他脸色未变,只有喉结有明显的翕动。 “这是你家,你自然随时可回。” “哼!是吗?侯爷那天可不是这样说的。”时雍没有给赵胤什么好脸色,表情淡淡地挪开目光,看向蹲在赵胤脚下的大狗,皱着眉头训道:“谁让你回来的?走。人家不肯要你了,你就这么厚的脸皮吗……” 大黑吐舌头,嗷呜一声。 “阿拾。”赵胤听不了这样的话,见大黑委屈地将下巴搁在他靴面上磨蹭,再看面前气嘟嘟的女子,心里不禁柔软一片。 “你想去。来找我便是,何苦……” 时雍眯起眼,打断他的话,“谁想去了?” 赵胤叹气,改了口风,“大黑想去。” 时雍哦一声,瞥大黑:“想去哪里?” 赵胤道:“庆寿寺。既是大黑想去,那阿拾便前往吧。” 时雍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又瞥大黑一眼,慵懒散慢地轻嗯一声,“勉为其难”地上了车,坐在她惯常坐的位置上,斜靠着车榬,也不说话。 大黑一跃而上,蹲在她的脚边,看着赵胤。 赵胤沉声:“启程。” “是。” …… 车马徐徐而行。 赵胤见时雍衣裳单薄,默默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披在她的肩膀上,一脸严肃地为她掖她领口,“不是带了厚衣服入宫吗?怎么穿得这样少。” 时雍闷声闷气地拉紧披风,裹住自己。 “我不冷。” 赵胤看着她紧绷的小脸,“手比嘴诚实。” 时雍抬眼,“那我脱还给你?” 赵胤凝视着她,目光扫过她眨动的睫毛和那一副佯装镇定的模样,突然拦腰将人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不容她挣扎的束紧,按在自个儿怀里。 “这样我们都不冷了。” 时雍不满地哼声,身子却靠在了他的怀里取暖。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奉天殿。” 笃定的语气,不容怀疑的质问。聪明如她,赵胤没有否认,轻嗯一声,又反问:“你知道我要去庆寿寺。” “谁说的?”时雍不认账,小声道:“你以为我想跟你去么?我是回来找东西的。” “找什么……” 时雍望过去,对上大黑的眼睛,努了努嘴,“狗。” 赵胤侧着脸,观察她淡若寻常的小脸,嘴唇微勾,“你见过本座这么大只的狗吗?” “嗯。嗯?”时雍吃惊地抬头看去,刚好撞在赵胤清冽带笑的眼眸中,时雍低低一哼,又低下头去,将身子缩在男人的怀里。 “我回来,不会破坏你的计划吧?会不会让你的阮娘子不喜,不肯再为你做事了……” 不咸不淡的语气,掩饰不住的酸味。 赵胤抬高她的下巴,看着这一双水雾似的秋瞳。 “本座的计划,全与你无关。” 时雍眼睛微微一眨,“我不配在侯爷的计划之内?” “你这女子,明知爷的心思。”赵胤拉过她的手,扣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不会把你当成计划。你便是你,你该是自由而快活的。” 时雍眼睛刀子似的看着他,“那为何撵我离府?” 唉! 这个撵字看来是撇不清了。 赵胤微叹,“奉天殿上的事情,你既然都听见了,该明白爷的心思。” 时雍轻轻瞄他,哼一声:“我不明白。” 赵胤低头轻抚她的脸,“生死攸关。这一次,轻则革职查办,下狱侯审,重则抄家灭族……你是我妻,是要福祸共担的人。”见时雍仍是拿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不高不兴的模样,赵胤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待她不能呼吸了,满脸怒容地盯着他,这才松手。 “东宫有云圳。我便有不测,他大可护你周全。至少,不会受我牵连,丢了性命……” 怪不得那天黑着脸,让娴衣为她收拾行礼,说要让她在宫中多住些时日。原来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江山皇权白骨垒,天子一怒万物枯。 奉天殿上的凶险,用“命悬一线”来形容并不为过。 时雍明白他的想法,只是,转念再想,这岂不就代表他早就知情? “从东厂查到庆寿寺开始,你就已然在布局。你不顾流言蜚语,不怕与东厂兵戎相见,一意将觉远押解进京,便禀明陛下,由陛下在奉天大殿亲审,是不是就已经安排好这一切?若我所料不差,那本假的《血经》,如此轻易被白马扶舟寻来,应是出自你的谋划。若是不给白马扶舟十足的证据,让他觉得可以扳倒你,他怎敢在御前指你谋反?若非到了生死关头,觉远又怎么会把这个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公之于众,当庭出口?” 赵胤沉眉看她,乌发凛目,鼻涩挺拔,尽显风华。只是凌厉的双唇微微抿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呵!”时雍轻笑,“这个真相要在奉天殿里揭开,也是你算计好的吧?奉天殿,奉天之命。” 时雍审视般盯着赵胤看了片刻,突然一声低笑。 “看来所有人都被你耍弄了。包括我,还为此伤心一回。” “阿拾……”赵胤叹息,“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凡事皆知。” “只凭蛛丝马迹,便能写出一本接近真相的《血经》来。这已然足够神通广大了。你料准了所有人的反应。不论白马扶舟是不是邪君,发现这种事,都容不得你,一定会趁机揭穿。而觉远身负秘密,定然会出面护你。包括陛下……你若对帝王之心没有足够的了解,哪怕你是他亲生的弟弟,也是在冒险!连婧衣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当初发现她与慧光的事,你便一直在查她行踪,却许久无果,我还以为是锦衣卫的情报能力退步了,原来你在这儿等着她呢。还有东厂,你让十天干劫取药材,居然会留下把柄让人察觉,甚至让我怀疑起锦衣卫被东厂渗透……”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时雍暗咬牙槽。 “赵胤啊赵胤,我该说你极慧,还是该说你极狠?” “阿拾……” 赵胤似要辩解什么,却被一根纤细的手指封住了嘴。 “不必对我解释,我都明白。”时雍朝他莞尔,眼睛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展眉笑道:“只是下次,侯爷在把我托付给赵云圳这样一个小屁孩儿之前,能不能先同我通个气?” 赵胤拉下她的手,没有言语。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依时雍的性子,一旦得知他会以身赴险,在奉天殿上走那么一出可能万劫不复的险棋,怎会依言行事,如他所愿的离开无乩馆,去东宫小住? 四目相望。 时雍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似笑非笑地打趣。 “侯爷这次去庆寿寺,却肯带我一同前往,看来已然胸有成竹了。” 赵胤眯眼,露出一丝无辜又困惑的神色。 “不是某位夫人带狗到侯府生事,强行上车的么?” 时雍挑挑眉梢,扫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着转过来,将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拉得低下头,这才眼对眼的小声问: “你要做王爷了?” 赵胤沉默。 “怎么了?”时雍笑眯眯地捧着他英俊的脸,左右端详,“做王爷还不高兴吗?” 赵胤看着她,“我说不愿。你信吗?” 信自然是信的,就是听他这么说,时雍不免有些惊讶。 “既然你不愿意……为何又要设下此计揭开身世机秘,逼得觉远亲口吐出那个真相?” 赵胤打量一眼她烁烁闪动的目光,低低道:“我从未叫过一声爹娘。” 没有叫过,心中便会有念想、有遗憾。弄清楚这个真相更是他身而为人的权利。时雍心疼地看着他,又听他道: “只是我没有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没有什么残忍不堪的秘闻,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相授受。他从来没有被人抛弃过。相反,他是被所有人狠狠爱着的孩子。 真相虽然荒诞,但充满温情。 时雍莞尔,“你怨过吗?” 赵胤想了想,垂目摇头。 “他们对我很好。” 不论是先帝还是甲一,都对他很好,他不缺父爱。虽不曾称先帝一声爹,但在他的心里,一直把永禄爷当父亲一样敬重。他拼死护卫这大晏江山,不顾危险远征漠北,不管朝廷凉薄与否,都不曾有过半分枉想和动摇,便是因有心中这一份灼热的牵挂。 “只遗憾,我娘……” 赵胤说到此处,神色微微黯然。 “我没有娘。” 连假的都没有一个。 甲一为他编了个娘亲故去的谎言,他记了多年,一直想知道娘长成什么样子。可惜,没有画像、没有描述,脑子里空白一片,他从小就是没有娘的孩子。 宫中的懿初皇后,在他心里的记忆,远不如先帝来得清晰。 如今想来,懿初皇后每次见到他,都是极好极好的,眉眼弯弯,一次次说这个孩子长得好生漂亮,很愿意亲近他,拥抱他,抚摸他。 是他。 一直抗拒。 他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对这样的温情本能地想要逃离。没有感受过娘的温暖,他便能抵抗漫无边际的思念。一旦感受过娘的怀抱,让他如何在漫漫人生中去面对,他缺失的一角。 “有一次狩猎,我同赵焕比武。” 赵胤突然开口,喉头微硬,声音沙哑不堪。 “我虽也养在先帝爷身边,但自小明白,他是皇子,我是臣子。我不能伤他,我得让着。赵炔从小贪玩,不肯好好练武,偏好风花雪月。以他之能,自是打不过我。谁曾想,我已十分克制谦让,刀尖仍是滑伤了他的胳膊……见他受伤,我赶紧丢掉武器,站着,硬生生受了他一剑。” “皇后从看台站了起来,飞奔着朝我们跑过来。她很心痛、紧张……她走到了我们的面前,抱起了赵焕……看了看他的伤口,转过头来问我伤得如何?” “我不知他是我的娘。当时,我羡慕,赵焕有娘。” “赵胤……”时雍听得心头抽搐,难受地抱紧赵胤,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安慰,“懿初皇后她不知情。不然,她会抱你,会像抱赵焕那么抱你。不,他会更喜欢你,因为你那么好。” “我没事。”赵胤抚摸她的头发,语气轻描淡写:“先帝夸了我,骂了赵焕。先帝说我小小年纪有大将之风,量可容人,意坚如铁。训斥赵焕心胸狭窄,非君子之道……皇后也训了赵焕,说他不该在我弃刀后再刺我一剑。她说,山锐则不高,水狭则不深,说我是个好孩子,将来可拜相封侯为大晏建功立业……皇后痛骂赵焕,但她眼里的光,严厉、也温柔。” 时雍垂下眼。 她懂,她都懂。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情感,与外人是不同的。 对儿子再是严厉再是狠心,那也是爱。 对外人再是夸奖再是欣赏,也隔着深深的壁墙。 时雍抱紧他,在马车的颠簸里,感受着同他共振的心跳。 “所以,你便听进去了。成了一个量可容人,意坚如铁,有大将之风的男人,一辈子的追求,就是封侯拜相为大晏建功立业,是也不是?” 赵胤没有回答,目光和熙而温暖。 “那年我九岁,云圳那么大。我记得她的腕上有一个透绿的镯子。是热的。” 他可能想到许多的往事,脸上有隐隐的笑容。 那往事,应是美好。 人的一生,不管走的是什么路,都会在记忆里留下痕迹,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时雍无法去猜度赵胤内心因这段身世到底受到了何种伤害,只能陪着他,给他更多的笑容和温暖。她相信,爱可以弥补人生的遗憾。 “赵胤,你看你成长得那么好。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阿拾。”赵胤突然问她,“真的有异时空吗?” 时雍微怔,看着他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期待,静静地点头。 “有。” “什么样子?” “有好。有坏,很复杂。有人的地方,都复杂。” 时雍微微一笑,慢慢圈住他的脖子,低声道:“你的父母,可能就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赵胤嗯声,眼皮徐徐垂下。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时雍拥抱他。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从来没有人想过放弃。” 赵胤沉默着,轻抚她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 两个人心跳平静。 身影仿佛凝固在马车里,紧紧依偎。 仿佛忘了要去到何处,以为这便是天荒地老。 窗外的冷风,细碎的吹拂。 庆寿寺的钟声,就那么不期然地撞入耳朵。 “到了。” …… 霄南山早已入冬。 后山萧瑟一片,落叶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凉风拂过,冬意恰浓。 咚! 山寺钟声,响彻山谷。 香火袅袅飘向天际,全寺僧众齐齐跪坐蒲团,吟唱佛经。 庆寿寺今日闭门谢客,在后山设坛祭祀,为师尊进香,却全程有禁军参与。从山门到寺院,每一道门都有重兵把守,看上去如临大敌,不像是寻常法事。 章节目录 第809章 不情之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庆寿寺后山的路,很不好走。 时雍摔过三生崖,赵胤也曾带人下三生崖搜索。去往道常法师“圆寂仙府”的路,丝毫不比这个轻松。时雍怀疑这道常法师可能亏心事做得多,怕自己故后肉身被毁,整个布局如同迷宫,寻常人别说找到洞口,能毫发无伤地走到此处都艰难。 觉远带着众人转悠山中,许久,仍未停下。 时雍纳闷了,“大师,你该不会,也找不到路吧?” 觉远身披的袈裟上沾满了山间枯萎的苍耳毛球和鬼针草,袖口也没有幸免,他抬起擦了擦汗,脸上略显尴尬。 “山中岁月漫长,草木生长茂盛,与当年情形已大不一样。但也不必担心,贫僧找是能找到的,只是要费些工夫……” 时雍哦声,说道辛苦,又问:“这些年,大师就不曾来过?” 贫僧目光流露出黯然神态,微微阖眼叫一声“阿弥陀佛”,低低叹息。 “先师喜静,不愿被人打扰。圆寂前特地叮嘱贫僧,不必祭祀,不必礼拜,如非必要,不可前往仙府……” 时雍唔声,有点明白了。 喜静,不愿被人打扰或许是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不想被人找到地方吧。 这个道常和尚,确实挺能作妖。圆寂了也这么折腾人。 一行人兜兜转转,头顶日头渐沉。 觉远再次拭了拭满额的汗,这才抬头仰望面前一座奇形怪状如若一根倒插竹笋的小山峰。 “到了。” 整个地方全被草木覆盖,看不出有山门洞府。 好在,这次有了参照物的觉远,准确地找到了地方。 有凸起的山石在前,觉远让人铲开遮掩的草木,在石下找到一处铁环。 铁环缓缓拉动—— 头上的泥土扑簌簌往下落,洒了前头的两名锦衣卫一头一脸。 时雍和赵胤安静地站着,直到石门移开,恢复了安静,露出里面一条漆黑不见底的甬道,这才对视一眼。 “走吧。” 赵胤嗯声,“跟紧我。” 时雍轻轻一笑,“阴山皇陵我们都闯过来了,这里不会比阴山皇陵更为奇巧吧?” 赵胤没有说话,但神色冷峻,严肃异常。 道常和尚就是一个行事古怪的人,谁能猜到他会做出什么事? 众人鱼贯而入,经过一条不太长的甬道,到达一个石室。 觉远就着火光观察一下,介绍道:“从仙间进入此间,名为沐尘室。” 沐尘室,意为洗去尘埃。 花样挺多。时雍刚刚腹诽一句,就见觉远接过一盏风灯,走到漆黑的内室里面,目光在墙上一一抚过,回头对他们说道: “要进入师尊的仙府,需过六重门。诸位施主,请跟贫僧入内吧。” 朱九忍不住好奇心,一边往前走,一边左右四顾,“大师,为何要设六重门那么多?这个有什么讲究吗?” 觉远回头看了看众人,打个佛手,说道:“六重门,亦称六道门。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指众人轮回的六大去处。世间众生因所造诸业而有业报。业报不同,去处不同,却都将在六道中轮回生死。” 时雍一笑。 “六道分三善道,三恶道。道常法师在圆寂仙府外设上六道,意为六道皆要走一遍么?我便好奇,道常法师对自己在世间所造诸业是如何评判,善哉?恶哉?” 觉远哑然。 赵胤看他一眼。 “为善者流芳百世,为恶者遗臭万年。且看后世如何评价也罢。” 时雍看了觉远一眼,笑道:“也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赵胤没有再开口,默默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紧。 时雍心里确有因为赵胤的身世而牵怒于道常和尚的意思,这才会问出方才那句话。但今天来是有要事,她并不想把气氛弄僵,更不想在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和尚“墓里”横加指责。 众人又往前走片刻,空气稀薄,赵胤吩咐来掉多余的风灯,只留一盏照明,呼吸仍是不畅,好不容易撑着走完六道,众人到达一间窄小的石室。 风灯的光影照耀里,可以看到一条往下延伸的石阶,两侧是涂得漆黑的石墙。 觉远说道:“石阶共有十八级。下方便是仙府。” 时雍勾了勾唇,“十八这个数字可不好,且石阶又是往下行,岂不是十八层地狱的意思?道常法师将自己法身置于十八层地狱里,看来他对自己世间业报,并不看好。” 觉远垂目:“阿弥陀佛!” 赵胤轻摇时雍的手,“走吧,仔细脚下。” 这一趟探索地底仙府之路,除了空气稀薄导致呼吸不畅以外,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觉远顺利地带着他们到达了十八级石阶下,站在“仙府”石门前,停下。 “大都督,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胤的脸在风灯里晦暗难明,“说。” 觉远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眼皮垂下些许。 “当年先师在此圆寂,用了保存法身不败的药材,并嘱咐贫僧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如今启开仙门,难免会波及先师法身,贫僧想请郡主赐下神药,能否让先师安然如故?” 赐下神药? 真当时雍是观音灵童了? 赵胤低头看一眼时雍,不言语。 意思很明显,要看她的意思。 于是,觉远恳切的视线又转了过来,眼巴巴看着时雍。 这么一个老者切切地瞧着自己,时雍再是对道常和尚拆散人家母子缘分有怨念,也是狠不下心来的。 “没问题。”时雍道:“既然令师尊已然为自己安排好后事,有那么多药材保驾护航,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少些人进去便是。” 顿了顿,她不待觉远致谢,便又轻勾唇角。 “本郡主感念大师孝心,准备亲自为令师尊开膛破肚,尽量让刀口整齐美观一些。事毕,若有缝合条件,我会让他复原如故。” 好端端一句话,因为开膛破肚,无端添了些压抑。 可是,用开膛破肚形容,并没有错。 要取出道常藏于腹中的先帝血书,就必然要这么做。 觉远叹息一声,默默启开“仙室”机括,“请!” 门开了。 仙府里的陈设简陋得让时雍诧异。 没有陪葬品,只有一个靠着石壁的蒲团,上面盘腿坐着一个白眉长须宝相端庄的老和尚。 室内有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道常的法身未腐,僧袍袈裟,手捻佛珠执佛礼,看上去栩栩如生,仿若熟睡。肉眼看去,脸上肌肤尚有弹性,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人。 “师尊——” 觉远跪拜在地。 “徒儿来看你了。” 蒲团上的老和尚阖目端坐,靠着墙壁纹丝不动。 时雍看觉远悲痛欲绝,上前叹息,“大师,咱们还是不要担搁时间为要。” 又转头看赵胤,“我们开始吧。” 赵胤来前,并没有想到要让时雍亲自抄刀。可是,刚刚进入墓室,时雍一句“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就生生问住了他。 顺天府第一仵作的女儿,做这些确是拿手之事。 “相信我。”时雍瞥一眼赵胤微拧的眉头,又压低嗓音,“我便有不悦,也不会对死者不敬。我是一个专业的仵作,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不是不信你。”赵胤握住她的手,抬起,看看她白皙的掌心,轻慢摩挲。 尚未说话,便听时雍道:“没事,我戴手套。之后也不会影响你的手感。” “……” 赵胤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圆寂仙府”里空气不够流通,赵胤没有允许觉远带香烛祭拜,因此,在时雍为道常开刀取物的时候,觉远便直挺挺盘腿坐在道常圆寂的法身跟前,轻敲木鱼,吟唱经文。 谁能想到? 一代高僧,算天算地算国运算人间…… 最后,竟免不了法身被开膛破肚的下场。 章节目录 第810章 真实非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四周寂静无声,时雍低垂着头,口念“阿弥陀佛”划开了第一刀。 实际证明,时雍确实是执刀取物最合适的人选。 她没有破坏道常和尚原本的位置,甚至连身体的姿态都不曾改变,只是让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扶好道常法身,便很快取出了腹中之物。 时雍熟悉人体结构,下刀不偏不倚。 没有想到最先取出来的全是药材,最后才在一个角色里摸到一个细条的铁器。 这和尚死前曾多日辟谷,不吃不喝,只狂吞防腐药材。 为了保存法身,也是受了老罪了。 时雍依照事先对觉远的承诺,将药材推回去,又在蒲团基座和石壁下方找出许多用以防腐的药材,塞入道常的腹中,然后拿了针线,细细缝合回去,再为他穿好僧衣披上袈裟,这才抬头看向道常的脸。 “阿弥陀佛!多有得罪。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大师原谅则个。” 对这个道常和尚,时雍是有恼,也有些隐隐的惧。 对奉天殿上听来的故事,时雍半信半疑。但是,不论如何,这个和尚也算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她和赵胤的人生轨迹和命运,让他们蹉跎了这么多年。 对这种有本事的人,还是勿要得罪为好。 哪怕他已经死了。 因此,时雍又双手合十,对道常法身拜了拜,这才将那个铁器放到谢放摊开的手上。 “取开看看。” …… 铁器并不好启开,这是一个精致的鲁班锁。 谢放一头雾水地看了半晌,不得其法,只能求助地看着觉远。 “大师。” 觉远还盘跪在地,敲着木鱼念着经,仿佛沉浸其中…… 赵胤看他一眼,从谢放手上接过那铁器,端详片刻,也不知怎么摆弄的,几个旋转扭动,就听得轻微的“嚓”了一声。 铁器开了。 赵胤道:“风灯。” 谢放屏紧呼吸将风灯拎近,时雍也凑近了些许。 赵胤平静地从铁器里抽出了一张用油纸包裹的书信,慢慢展开…… 风灯忽地闪烁,照见众人变色的脸。 那是一张明黄色的纸。 纸上,有陈旧的压痕和斑驳的印迹,却无一个字。 但是在页末,却明晃晃地盖着两个印鉴。 一个是大晏玺宝,一个是永禄帝私印。 …… 千辛万苦找到的东西是空白的。 时雍和赵胤想了各种办法,想让书信还原,都没有结果。 回到庆寿寺的禅房,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赵胤派了人速往京城传信,自己带着时雍在庆寿寺借宿今晚。 从山上回来,赵胤神色便格外肃冷,少有说话。 时雍观察着他的表情,心知他的失望。 不是能不能做皇子,能是他的亲生父亲留存于世,唯一一个可以证明他身世的东西,居然毁了。心底的空洞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满,赵胤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不说话,时雍也不说话。 他拿着那封无字的明黄纸张反复观看,时雍就默默地陪着他看。 夜灯悠悠,山风峭冷。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赵胤一声低唤。 “阿拾。” 时雍抬头,看着男人孤冷的侧颜,嗯一声。 “我在。” 赵胤眯起双眼,又在她面前展开那张陈旧斑驳的纸。 “觉远说,先帝以血为书,不耐保存。年代久远,血迹褪色,这才变成无字之书。可为何,印鉴却这般鲜红?半分无损?” 时雍皱眉想了一下。 “印泥用料更为讲究,以朱砂八宝等物调制而成,色泽稳定,不易褪色。” 她知道赵胤不愿意听这个真相。 然而,事实就是,血液确实不如印泥容易保存。 年深日久,褪色是大概率的事情。 “侯爷!”时雍看着他紧拧的峰眉,伸出指头摁了摁,想要为他展平,却换来他更为严厉的一眼。 “爷以为,并非如此。” 时雍微怔。 手停在他面前,半晌,徐徐落下,搭在他肩膀上,人也站到他的背后,不紧不慢地为他按捏揉动,声音温柔而低浅。 “侯爷可有什么想法?” 赵胤抬手按住她的手背,将她拉到面前,认真看着她道:“你我都能明白的事情,先帝岂会不知?” 时雍一愣。 赵胤嘴角微抿,一双幽深的眸子自然地眯起,表情说不出的严肃,一番话说得也比寻常更为认真。 “以血着书,是为庄重。可先帝如此精明的人,岂会不知血迹不易保存?轻易就将它交付给道常,留给后人?” 时雍思忖片刻,略略点头,“你是说,此中有诈?” 赵胤冷冷道:“觉远只知有此物,却不曾亲眼得见血书。换言之,看过血书的人,只有先帝和道常两个。” 时雍嗯声,点点头,:“书中内容无法证实。” 赵胤沉吟一下,语气幽幽地道:“你不了解先帝的为人。我常陪他下棋,个中精妙难以言说。走一步,他必看七步。血书一事,交代给道常,又传于道常之徒,再盖其印鉴,只为证明一事——” 时雍恍然大悟,“证明此事真实。” 赵胤道:“阿拾说言极是。” 换而言之,这个无字血书的存在,只是先帝为了证明觉远所言非虚罢了。 赵胤眉目忽地黯然。 “难道,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有留下一字,没有对他的身世有所交代。 时雍看着他的身影投到墙上,被拉出的长长的剪影,皱眉道:“不会的。他既然准备了这个血书,就一定会有东西留下来。” 赵胤抬头,灯光里的双眼,赤红一片。 “是吗?” 时雍点头,是安慰,也是给赵胤一个希望。 “会有的。你不是都说了么?先帝为人十分谨慎。他肯定怕有人利用他留下的血书遗旨做文章,闹得鸡犬不宁,朝廷动荡,那样便有违初衷了不是?” 赵胤抬起手来,用力摁了摁眉心。 时雍笑道:“侯爷你想想,半山、庞淞,还有旁的什么人,即便不知道先帝和道常密谈的内容,却都对此事十分了解。也就是说,道常的庆寿寺自始至终都是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的。你若是先帝你会怎么做?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秘密,完全有可能只是诱饵,是挡箭牌。只是先帝用来勾引各路牛鬼蛇神的东西罢了。英明如他,怎会这么容易让人找到真相?” 见赵胤仍是不动弹,时雍推了推他。 “你父亲是在考验你呢。” 赵胤缓缓握紧她的手,长长一叹。 这夜的庆寿寺,静悄悄的。 祭礼时焚燃的香灰,已然冷却,在深夜时,被冷风卷起来漫天飞舞。 …… 次日带着残书回京,甲一在无乩馆等着赵胤。 父子二人相见,定有要事相商。 时雍看了看甲一那张万年无情的冷脸,懂事地请了安,便要告退。 不料,甲一却突然扭头,“你留下。” 时雍微怔,看向赵胤,见他朝自己点头,笑容盈盈地朝甲一福身。 “是。父亲大人。” 甲一被这声“父亲大人”弄得有些不自在,低低哼一声,转身迈入正堂。 “你们两个都进来。” 时雍直起身,没有动弹,示意赵胤先走。赵胤却没有言语,朝她伸出手来。 时雍莞尔,将手落在他掌心,由他牵着走了进去。 甲一坐在上首,端着刚沏好的热茶,看着手牵手进来的年轻小夫妻,手臂僵硬一下,突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赵胤也不答话,安置时雍坐下,自己也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这是时雍见过的最有意思又最没意思的父子对话。 若不是证实了赵胤的身份,说他是甲一的亲生儿子时雍也会信的。两张同样冷漠的面孔,没有父慈子孝,只有不拐弯抹角。 甲一问了去庆寿寺的经过,赵胤又向甲一核实了觉远的话中真假。 桩桩件件的事情,大体无差。甲一嘴里的真相,也与觉远所言更是一般无二。因为他同觉远一样,都是当年跟在先帝身边的人,就连他们听来的话,也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便只剩下一个问题。 “你可要恢复皇子身份?” 章节目录 第811章 一家人一家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抬头,目光凉凉地看着甲一。 “凭什么做皇子,就凭那张无字的纸?” 气氛凝滞片刻,甲一情绪难辨地说道:“无字。也可以是任何字。” 从道常的法身里启出的先帝血书虽然空无一字,但两个印鉴却是清清楚楚。 “笔墨要做旧,并不难。”甲一见他面色冷冽,又提醒他道:“你可以在上面任一书写。这或许也是先帝的意思。” 他低头吹开茶面的浮沫,浅泯一口,放下茶盏,在茶盏的清脆碰撞声里,漫不经心地道: “当日先帝将此物交由道常时,曾有言:你是婴孩,教你起卧饮食,明理知事。你是少年,教你诗书礼仪,学而有识。直至成人,你的言行,道理,却不再由长者的教诲而决定。你或许会受诸多苦难,遭到无数挫折,会有疼痛难堪。但这些,终归不是坏事,成长无人可以代替,摔多少次交都无妨,你能站起来,总会长成自己想要长成的模样……若将来有一日,机缘巧合,你知晓了身世,如何决择也当由你自己所决定。那时父母兴许已然故去,望你在想起父母时,是开明温和的模样。” 说到此,甲一的目光在时雍脸上绕了一圈,才又看向赵胤。 “我猜,无字,或许就是先帝的意思。” 甲一是跟在先帝身边最久的人,从先帝还是十九皇子到先帝起兵靖难再到先帝君临天下直到先帝寿终正寝,甲一都在先帝身边,若说猜度圣意,旁人可能都及不上他。 然而,赵胤听完,却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无字便是无字。猜度只是猜度。” 甲一心里一沉,“你作何想?” 赵胤抬起眼皮,看着他,“没有先帝明旨,那什么都做不得数。父亲在锦衣卫任职多年,不会不知咱们办案的规矩。无字之书,算不得证物!” 甲一眉头皱了起来。 他听出了赵胤的意思,哪怕证实了觉远的话是真实的,他仍然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 “你这是跟自己拧!”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非也。我向来只讲证据。” 甲一叹息,“如今你要上哪里去找铁证?” 赵胤沉默不语。 “阿胤。”甲一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无论如何,这天下终究是亏欠了你,你本该拥有这一切……你实话告诉我,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一辈子做大晏的臣子,还是做大晏皇子?” 赵胤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语气幽淡。 “等有了铁证那一日,我再回答父亲的问题。如今说什么,都是空谈。” “你……”甲一有些着急,看着他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也只剩下感慨,“你何时学得这么犟的?” “一直如此。” “唉!”甲一重重叹息。 许久,低着嗓子问道:“阿胤,江山皇权,坐拥天下,你爱是不爱?” 突如其来的话,暴露了甲一这个先帝爷的死忠者对道常的推命结果仍有着浓浓的担忧。他害怕被改变的命运轨迹重新扭转,回到既定的轨道上,会发生道常所预言的人伦悲剧,终究逃不开兄弟阋墙,天下大乱…… 赵胤哼一声。 “爱。” 他如何会听不出甲一话里有话? “江山皇权,逐鹿天下。哪个男子会不爱?” 甲一眉头拧起,没有说话,但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改变,眸底的忧色明明白白。末了,却只听得赵胤冷冷一笑。 “若这天下不姓赵,我不在先帝膝前长大,没有流着赵氏一脉的血,不怕穷兵黩武生灵涂炭,或许,我会一试。你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甲一身子一僵,许久没能出得了气。 这说了不等于根本就没说么? “你就是乐意跟我唱反调是吧?”甲一搓了搓额头,语气幽怨,“瞧瞧先帝给我出的这难题。你是皇子,我骂不得,打不得,管也管不得,可不管又不是,也不能,这些年,愣生生被你熬白了头……不过,先帝说过,不管你是谁,我都是你爹。你都得跟我好好说话……” 赵胤:“爹。” 甲一愣住,气极,又说不出话。 父子两个陷入沉漠。 大眼瞪小眼,气氛古怪地僵滞下来。 时雍看看二人,轻轻一笑。 “侯爷也学会开玩笑了。快到饭点了,这是为了给大家开胃么?” 转头,时雍又对赵胤道:“公公难得回府,不如今儿由我下厨,为你们爷儿俩做几个下酒菜,你们再边吃边谈?” 甲一硬绷绷地道:“我不吃。等下就要走了。” 赵胤的脸比他更冷几分:“他不吃,等下就走了。” 时雍莞尔,看着甲一紧紧握住茶盏的手,温和地笑道:“那就算是给儿媳妇一个脸面吧。嫁入侯府这么久,茶也没机会敬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公公且容儿媳尽一回孝吧。” 她把话说成这样了,让甲一如何拒绝? 再说了,一个做老公公的人,看着这么懂事的儿媳,再多的不悦,又怎能在小姑娘面前撒气? 他低嗯一声。 赵胤抬眉看他一眼,无言。 …… 时雍说要下厨自然就不会做些寻常可得的菜式。因此,为了这顿饭,她也算是煞费了苦心。 偷偷派人快马去鼓楼街找王氏取经,又将后世的一些做法融合进去,就着侯府的食材,做了三荤两素一个汤,简简单单地端上了桌,将那父子两个请了过来。 时雍知道时下的规矩,准备好餐具便老老实实要退下。 “公公,侯爷,你们请慢用……” 不料,话未落下,便被甲一和赵胤同声阻止。 “留下一起吃。” 时雍愣了愣,看向赵胤,眼神仿佛在说“可以吗?” 其实她平常也是同赵胤一道吃饭的,无非是在甲一面前做做贤妇的样子罢了。赵胤又何尝不了解她?这女子狡诈如狐,惯是会装。 不过他并不拆穿时雍,只是轻嗯一声,淡淡道:“我们府上没有那么多规矩。” 甲一看着她天真温顺的眼睛,不知触到了哪根弦,低叹一声。 “一家人,吃一家饭,何须拘礼?” 时雍喜不自胜,笑盈盈地福了福身,“是。” 三个人沉默地坐下,娴衣在旁伺候,哪知道还没有来得及开动,外间便传来一阵骚动。 谢放按着腰刀走到赵胤的身边,低低地道: “陛下驾到。” 章节目录 第812章 陛下驾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皇帝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 甲一表情变幻不定,起身就要出门接驾,门口却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 “我来得正好,赶上饭点。去!添两双碗筷。” 众人注意到光启帝用的是“我”,没有自称朕,再看他身上衣着,也是寻常富贵人家老爷的模样,气度不凡,却不见半分帝权与尊卑之物。 他就像寻常走亲戚的模样,反而是跟在他背后拉着个小脸的赵云圳,双手负在背后,嘴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一副大爷的样子,也不知谁得罪了他。 “陛下和太子驾到,臣有失远迎……” 礼数不能废,甲一说着就要下跪恭迎,时雍虽然有些不情愿,可公公打头要跪,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免礼免礼。”光启帝迅速托着甲一的手臂,示意他坐下说话,赵云圳也快他一步,赶在时雍下拜前阻止她。 “谁要你跪了?!” 光启帝看儿子又要犯浑,重重咳一声,示意他老实点,然后在甲一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来,正色道: “我今日微服出宫,便不是帝王身份。你们只当是寻常人家,兄弟叙话,无须多礼,不要显得你我生分了。” 一句兄弟叙话,十分窝心。 甲一点点头,默许了赵炔的行为,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皇帝和太子爷,当真要同他们一起吃饭。 这是一张圆桌,甲一方才坐在主位上,光启一来,他赶紧让开,把这个位置留给了皇帝,然后却发现,除了皇帝,太子也尊贵,甚至连儿子都比自己尊贵,他站愣片刻,居然要走往下首去坐…… “母舅。”光启帝笑叹,“都说了是寻常人家,你这么客气,让我如何敢坐下去?” 甲一姓夏,是魏国公府的公子,确实是先皇后的亲兄长,虽然他原本有赵氏血脉,但此中关系委实复杂了些,而且那一段皇室秘闻,不为外人所知。因此,光启帝以母家的身份称呼甲一“母舅”,自是合理。 “云圳,请舅爷爷上坐。” 皇帝一吩咐,还撅着个嘴的赵云圳便动了起来,走过去拉住甲一往上坐。 甲一连忙推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陛下驾前,岂容微臣放肆……” 他一辈子都是循规蹈矩的人,拉扯间,汗都急出来了,一脑门儿都是。 皇帝自己想让人放松一些,不要客气讲礼,却不知自己的言行对别人而言,压力有多大。 赵胤冷眼旁观,轻声道:“陛下。您就别为难我父亲了。你要让他坐在上首,他兴许食不下咽……” 光启听罢,笑叹一声,自己端坐了上首,又拉了甲一和赵胤坐在身边,然后沉下脸吩咐赵云圳。 “你坐下面去。小屁孩子!” 赵云圳小脸又垮了下来。 他到不是在意坐哪里的人,不知为何不高不兴。 时雍坐到他旁边,趁着给他布菜的机会,小声问:“怎么了?谁又招惹了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 赵云圳斜她一眼,“你。” 时雍不解:“我?” 赵云圳哼声,“说是去给楚王瞧病,一去就没了影儿。昨夜我等你许久,油灯都燃尽了,你还没回来。” 时雍一愣,心里暗想,完了。 她当时急着出宫同赵胤一起去庆寿寺,心思根本就没有在宫里。出宫时,不知赵胤能不能带她去,后来顺其自然地上了马车,就忘了给赵云圳传个信儿去。哪能想到,这个小家伙会一直等着她? “是我的错。”时雍诚心诚意地道歉,低眉垂眼,小声告饶,“是我不该,太子殿下大人大量,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赵云圳小脸仍然黑着,闻言又不高兴地扫她一眼。 “下次还敢吗?” 时雍连忙正色脸,“不敢了。无论何时,一定要以太子殿下为先……” 小屁孩儿藏不住情绪,一听这话就高兴起来,强装生气的小脸上,根本就压不住笑意。 “哼,我量你也不敢。”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亏得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原谅我……” “谁说我原谅你了?”赵云圳撩她一眼,“并没有。” 时雍哭笑不得,“那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赵云圳抬眉看了看正和甲一说话的光启帝,压着嗓子小声道:“除非你能说服那个皇帝……让他把我逐出东宫,在你府上长居数日……” 时雍一惊。 这不是要命么? 她如何能说服得了光启帝? 时雍皱着眉头,故做苦巴巴的样子。 “太子殿下,咱们能不能换一个要求?” 赵云圳板着小脸,“不能。” 时雍咂舌,刚想怎么哄他,就听到对面传来赵炔的“咳”声。 他朝赵云圳扫了过来,“怎么吃饭也没点规矩?缠着你婶娘说什么呢?” 赵云圳最是听不得这声“婶娘”,小脸儿当即垮得更厉害了,“才不是婶娘……” “云圳!”光启帝好像十分在意赵胤的感受,哪怕上了桌子,赵胤只是陪坐,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展露出半分不高兴,但皇帝就是想当然的觉得他不高兴。 这是一个受尽了挫折被隐瞒了身世二十多年的亲弟弟。 光启帝只是想想,都替这个弟弟难受。 所以,此刻亲儿子便不如亲弟弟来得重要了,他使劲儿给儿子下眼刀子,沉着脸训斥。 “云圳不得无礼。往后,这就是你的亲叔,你再大呼小叫,看朕怎么治你……” 赵云圳撇着嘴,“刚谁说不许称朕,只做一家人的?” 光启帝沉脸,“一家人你也是最小的,有你顶嘴的份?我看你如今是越发少了管教……” 赵云圳看了赵胤一眼,认真地道:“父皇此言极是。儿子太缺少管教了,不如就让儿子留下来,在我亲叔的身边,接受我亲叔的鞭策和毒打,多受些管教再行回宫?” 光启帝噎住。 “你……” 赵云圳眨了眨眼睛,扫过桌上的菜碟。 “阿拾,这个是什么菜,叫什么名儿?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要尝尝。” “嗯,那个我也要尝尝——” 眼看皇帝下不来台,赵胤扫了一眼赵云圳,慢声道:“太子好动活泼,陛下不必与他一般计较。” 光启帝顺着台阶下来,目光望向赵胤,不由温和下来。 “阿胤,接下来,不知你作何打算?” 又是一个来问赵胤打算的人。 还是当今皇帝。 时雍默默停下咀嚼,朝赵胤看过去。 气氛凝滞一瞬,光启帝没见赵胤开口,又是一笑。 “当然,此事不急。先吃饭,吃饭。这个是什么菜,叫什么名儿?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嗯,尝尝,尝一尝。” 赵胤突然开口,“陛下。从庆寿寺取回的无字血经,你可要一观?” 光启帝既然来了,自然是想看的。 只是进来就赶上饭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而已。 闻言,他点头。 “吃完饭,我们去书房再谈。” …… 这顿饭是时雍同赵胤在一起这么久,饭桌上人最多也最为尊贵的一餐。 她本不是个拘礼的性子,也难免有些小心翼翼。 至少在她看来,目前这个皇帝的来意,并不是十分明朗。 她不想给东定侯府惹祸。 而甲一的想法,大抵与他一样。 自古帝王心最难测,他做了赵胤二十多年的爹,不论嘴上怎么说,心底里早已有做爹的情分,不仅处处为赵胤着想,同时也不想辜负先帝爷所托。 因此,一餐饭吃下来,向来不擅言词的甲一,居然陪皇帝说了许多话,可谓舌灿莲花,让赵炔和赵胤都长了见识。 饭罢去书房前,赵炔语意不详地笑着说了一句。 “母舅竟然这么能说?当真令人意外。” 甲一汗颜,拳头都微微攥了起来:“微臣,微臣……” 微臣伴君如伴虎啊。 赵炔瞥他一眼,长笑一声。 “阿胤,走吧。咱们去书房喝会儿茶。母舅,我记得你府上可有好东西,可别吝啬啊!” 今儿的光启帝十分悠闲,真好像走亲戚来的人,说话也随意,毫无九五之尊的模样。 甲一把府上珍藏的茶都拿了出来,沏好拿到书房面圣。 岂料,刚到门口,就听到皇帝对赵胤温声细语地道:“阿胤,此处没有外人,你可愿唤我一声兄长?” 章节目录 第813章 敞开心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甲一停下脚步,将身子掩在门扉外,背对墙壁,默默地听。 书房里寂静无声。 冬风过庭,树叶细碎地摇动,如他一颗忧心,无端地跳得快了节奏。 “陛下——” 许久许久,听得赵胤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臣不敢。” 光启帝重重地一声叹息,有些失望,又似有困惑。 “阿胤,你可是心底怨着父皇?” “臣没有。只如今单凭觉远与臣的父亲一面之辞,不足以证明臣的身份。” “觉远大师的话,你可以不信,母舅的话,你也不信么?” “臣信。”赵胤声音如同碧柳轻拂,优雅也淡然,“但臣执掌五军和锦衣卫,身负如此要职,应当以证物论,而非以人情论。” 光启帝哑然。 身为帝王,当有人要讲朝廷规矩的时候,总归不能说规矩都不必要了。 “咚咚!” 甲一适时地敲门,打破书房里的僵执。 “陛下,尝尝臣的蒙顶石花。” 光启帝看一眼几上冒着热气的茶汤,赞道:“其汤嫩绿,其色清亮,其香芬芳……”他轻泯一口,又抬眼,“其滋味儿,浓郁回甘。母舅府上果然藏了不少好东西,看来往后我要经常来叨扰才行。” 甲一看了赵胤一眼,“阿胤孝敬臣下的。” 光启帝再次点头不止,“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蜀中仙山出好茶呀。阿胤往后得了好东西,也往宫里送送,让我也跟着沾沾光。” 赵胤道:“陛下说笑了。宫中什么好物没有,不缺臣这一口。” 光启帝淡淡一笑,“谁说不缺?换个对饮人,滋味大不同。” 说罢又转头,对甲一道:“这么好的茶,不可浪费。母舅何不令人生起炉火,你我甥舅三人围炉品茶?我当年也在太傅跟前习得一手好茶道,从未展露过身手。母舅,阿胤,你们今儿有福气了。” 皇帝要亲手给他们沏茶。 甲一余光瞄了瞄赵胤,连忙起身拱手。 “臣领命。” 光启帝突然拉下脸来。 “今日没君没臣,只有甥舅三人。母舅若再要客套,当真是折煞我也。那我只能领云圳告辞自去了。” 甲一心里叹息一声。 “臣……我知了。” …… 甥舅三人在书房叙话,赵云圳却随了时雍去到赵胤的无乩院里。 他以前常出宫在赵胤身边学习生活,走到这里如同回家一样,十分开心,甚至看到院里那个赵胤给大黑建的“黑煞府”,都想进去钻一钻。 “皮猴子。” 时雍领着他的衣领,就往屋子里扯。 “你再这样,我就去禀明陛下,让你去书房旁听……” “别别别,阿拾,我听话。听话还不成吗?”赵云圳挣扎几下,见时雍眉开眼笑的模样,又拍开她的手,示意小丙为他理了理领子,负着小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哼一声。 “当朝太子,不要脸面的么?拉拉扯扯!” 时雍在后面笑不可止。 其实,她心里清楚赵云圳为什么喜欢在无乩馆里玩,不喜欢回宫。 那个宫中他就是太子,人人看到他都噤若寒蝉,不敢大声说话,整日里还要跟着几个老学究修习诗书国论,除了小丙可以陪他,这孩子没有半点童年的乐趣。但是在无乩馆不同,他就像个普通孩子,招猫逗狗,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即便他犯下些什么,也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去。 自由自在,谁不爱呢? 赵云圳进了屋,鞋子不脱直接往赵胤的床上一躺。 看到时雍跟着迈进来,不知想到什么,又骨碌碌爬起来,看着她一脸八卦地问: “你如今住哪里?” 时雍斜他一眼,努嘴指了指他屁股下的床。 “这里。” 赵云圳先是瞪眼睛,然后小脸又不悦地拉了下来。 “阿胤叔真是禽兽。怎可如此强迫于你。” 时雍笑了起来,“我没有被人强迫。” 赵云圳哦一声,不高兴,“你们大人就是虚伪。我可听说了,女子都不喜嫁人。” 哪里来的理论? 时雍问:“你听谁说的?” 赵云圳小嘴巴一撇,认真脸道:“还用谁说么?女子出嫁哪个不是哭哭啼啼,肝肠寸断,若是开心,有谁会哭?” 时雍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那殿下长大了,可千万不要做禽兽。” 赵云圳抱住后脑勺,倒下去又跷起了二郎腿,一副“天大地大,本太子最大”的模样,说得一本正经。 “那不会,本太子娶妃的时候,定要好好哄我的太子妃,不让她哭。” 啧! 时雍眼睛都笑弯了。 娴衣端了零嘴果子进来,也是忍不住的笑意。 “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做大晏的太子妃。” “那是。只可惜,某些姑娘被禽兽拐带,没这福分等本宫长大喽。”赵云圳眼望帐顶,见时雍来拉他,却不肯起来,只张开一张小嘴巴,要她投喂。 “懒得你。”时雍猛地用力,将赵云圳整个拎起,“坐好!躺着吃东西对胃不好。” 赵云圳打个呵欠,张嘴做“啊”模样。 时雍哭笑不得,将一粒蜜饯塞入他的小嘴巴。 “甜。”赵云圳满意了,大眼睛又眯了起来,“你说那几个老头儿会说些什么?” 老头儿?时雍差点笑出声来。 “不如你过去听听?” “不了不了不了。”赵云圳往后缩,笑嘻嘻地道:“他们哪里有阿拾好看?没得可听!” “小小年纪,哪里来得油嘴滑舌?” …… 无乩院欢声笑语,书房里的气氛却颇为古怪。 在光启帝“无君无臣”的命令下,甥舅三人聊了许多事情,也算是推心置腹,可仍然是光启帝和甲一说得多,赵胤鲜少插嘴,那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常让皇帝产生错觉——或许这便是父皇年轻时的模样。 “唉!” 光启帝看过无字血书,仔细摩挲着先帝留下的印鉴,一声叹息。 “不瞒你们说,白马楫拿来假的血经时,我震憾之余,心里头竟是相信的。多少年来,父皇对阿胤的所作所为,都曾令我疑惑。且不说父皇对阿胤如若亲生的关爱。就说十天干,虽一直是母舅执掌,但到底隶属父皇所有。如此强大的一支秘密护卫,父皇不曾想过要交予我。” 正常来说,别人的孩子再好,都是别人的,当爹的哪个不为儿子筹谋。 而永禄爷当时说:“你为君,阿胤为臣,他统领十天干全力助你,正如你母舅之于为父一般。君臣合力,才是大晏之福。” 赵炔当年便觉得有点怪,可这个借口又十分完美,他找不出理由也不能反驳。 如今想来,皆是唏嘘。 “父皇为你为我,都有考量。他老人家怕有一日,你我兄弟反目,我手握江山,欺压于你……那你尚有十天干,不至于祸及性命和家人。” 十天干这支护卫军,完全只听掌印者的话,向来只认掌印是谁,不管皇帝是谁的。 赵炔笑叹,手执茶盏,斜眼扫向赵胤。 “皇帝爱幺子,果不其然。父皇偏心啦,将这么重的江山社稷交予我,把爱都给了你。” 他这么说,当然不是当真这么想,更不是在心里埋怨永禄爷,只是为了让赵胤感受到父皇的不易和深沉的情感,不让赵胤心有阴霾,一时看不开,怨怼老一辈的人。 甲一随声附和,两个人配合十分默契。 赵胤却似不愿意反复纠缠于身份,端起茶盏泯一口。 “陛下,你准备如何处理白马楫?” 光启帝本想说今日不谈国事,只谈家务,又怕赵胤听了觉得自己在防着他。想了想,他皱着眉头,不得已地被赵胤带了话题走。 “那日你说,不可轻易动他,朕深以为然,就眼下来看,白马楫行的桩桩件件,并无出格之处,即便血经是假,也是他从庆寿寺搜出来的……定不得罪。因而今晨白马楫送来折子,就药材案和谋逆案主谏言,朕便没有驳他。只说眼下证据不足,已派人深查,叮嘱他安心养伤。” 赵胤拱手道:“陛下英明。正当如此。” 章节目录 第814章 下棋之人是棋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帝怔了怔,又是一声苦笑。 “你看,朕又被你绕进去。阿胤,眼下我不问你要不要恢复身份,只问你。可有什么要求?” 赵胤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光启帝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有所求,我必为你办到。” 这是补偿。 赵胤看得出来皇帝今日来的目的,便是急切地想为他做点什么,以便补偿他多年来的委屈。可赵胤并不觉得自己委屈,自然也用不着这份补偿。 “没有。”赵胤淡定地道:“陛下清正严明,便是大晏之福,无乩之福。” 光启帝一怔。 “唉。你啊!让我怎么办才好?” 赵胤看着他失望的表情,眼波微荡一下,不想总拂他脸面,于是淡淡追问一句,“有件事,臣想问问陛下。” 光启帝脸色松开,有了光泽和笑意。 “你且说来听听。” 赵胤道:“陛下怕吗?” 光启拧眉,“朕怕什么。”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又扫一眼甲一,淡淡道:“外间传闻阿拾便是时雍转世。祸国之人,会颠覆江山。” 这些话光启帝自然是听说过的。 闻言,他淡淡一笑,“且不说这原就是无稽之谈,就算真有此事,朕又何来怕哉?命数之说,姑且信之,然朕更信,人定胜天。” 他定定看着赵胤,笑着补充。 “此话不是朕说的,是母后当年说的。母亲当年背负儿生母死之咒,在金川门诞下我时,便断了气。呼吸全无,数年不醒……是父皇不肯放弃,一意孤行置冰棺,以珍药相救。结果,母后不是也回来了吗?你我既是一母同胞,自当竭尽全力守护大晏,岂会因几句命理恶咒就阋墙生怨?往后便有龃龉,说开就是。” 赵胤没有开口。 光启帝垂下眼,突然放低了声音。 “这里没有外人,我给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帝不好当呀,这副担子压在肩上,实在是沉重。若有一日,阿胤当真想要,拱手让你又何妨?” 甲一心头一跳,大惊失色。 “陛下!” 赵胤亦是变了脸色,当即施礼。 “陛下,臣惶恐。江山社稷不可戏言……” “君无戏言。”光启帝看着因紧张而变得紧绷的甲一和赵胤,叹息一声,不再吓他们了。 他按按手,示意他们坐下,这才换了话题。 “眼下最紧要的是,焕儿,要如何处理?我今天过来,也是想听听母舅的意见。” 甲一沉吟。 既然光启帝叫了赵焕的乳名,就是仍然念着兄弟情分的意思。 事实也是如此,哪怕赵焕是抱养来的孩子,那也是懿初皇后和永禄爷当亲生孩子养大的人。总不能找回了亲生的,就不承认抱养的,没有这样的说法。 只是,当着赵胤的面儿,甲一不便明说。 “但凭陛下作主。” 光启帝思忖道:“赵焕这人,本性不坏,只是打小娇纵了些,又被庞淞迷了眼,把父母千方百计对他的好当成了嫌弃和捧杀,教人利用了去。” 甲一连声称是。 光启帝见赵胤不语,又道:“横竖他如今也在宗人府圈禁,这事便不必知会他了。由他去吧。” 甲一再次点头说陛下英明得很。 光启帝喝一口茶,沉默片刻,突然抬起眼。 “说到庞淞,朕方才想起……阿胤,你那日所奏当真?他果然说邪君是废帝的后人?” 废帝是指建章帝赵绵泽,是光启帝的堂兄。 他自开国皇帝洪泰爷手上接任皇位,在任仅有四年。建章帝即位后,因听信奸臣谗言,大肆削藩坑杀藩王——也就是他的皇叔,最后被当年还是晋王的先帝以清君侧之名赶下皇位,最后逃出皇宫,不知所踪。 这段历史,鲜见于大晏史册。 然,在座的都是皇族宗亲,自是明明白白。 赵胤点头,“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 这是那天夜审庞淞的收获。 在诏狱同锦衣卫硬抗了那么久,庞淞那身硬骨头终究还是受不住刑,交代了这件事。 “以及——危阑计划。” 那晚庞淞伤得很重,对邪君的“危阑计划”解释得并不详尽。大意是指邪君通过控制和策动当今天下最大的三个国家,即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的皇子谋反,进而控制三国命脉,待搅得翻天覆地,再坐收渔翁之利,由他出面重新组织新的秩序。 “他们称其为大同世界。这便是危阑计划的最终目的。” 光启帝深深皱眉。 “好狠毒的心计!” 甲一道:“南晏的楚王赵焕,兀良汗的大皇子乌日苏,那北狄呢?” 光启帝沉吟:“哲布亲王。” 赵胤道:“陛下可有发现?赵焕、乌日苏谋反夺位,虽说一个成,一个败,却有一个共同点。” 光启帝看着他,“什么?” 赵胤道:“身负皇室秘闻。” “此言有理。”光启帝点点头,思索道:“如今想来,邪君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挖掘三国皇室的秘闻,从中利用,安插人手、挑拔离间,进而控制皇子,引得兄弟反目、父子相残,江山动荡。这厮委实高明,自古以来,内乱最易撼动江山……不对!” 光启嘶一声。 “即便赵焕和乌日苏有身世秘闻,不是皇室之子,哲布亲王却是李太后亲生,长得也同其父汗哈萨尔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身上能有什么身世秘闻?” 赵胤目光微微一闪。 “皇室秘闻,不一定是指身世。” 光启帝抬眉,“你是指?” 赵胤道:“不瞒陛下,近来臣一直在暗查白马楫的身世……” 光启帝问:“可有发现?” 赵胤摇头,“暂无发现。不过,臣的探子无意发现了一桩北狄的秘闻。” 光启帝来了兴趣。 “说说看。” 赵胤道:“想必陛下有所耳闻。哲布亲王肖似其父,从小就被看作北狄战神二代,最得其父母心意。可是,他这一生,只有一战,以惨败收场,损兵数万,引来哈萨尔震怒。” 光启点头。 甲一也跟着点头, 赵胤看着他们,慢声道:“此战便是导致哲布丧失汗位的关键。这一战前,北狄人人都看得出来,哈萨尔最属意的汗位继承人选是哲布。” 不待他深说,光启帝便明白了。 “看来哲布惨败的原因,不是没有领兵能力,而是他的皇兄乌尔格不愿让他赢。” 赵胤嗯一声,“数万士兵的尸骨,祭奠了乌尔格的汗位。若有一日哲布得知,会如何?” 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只不过,邪君的“危阑计划”,在南晏和兀良汗的实施行动,如今看来,都算是失败了。南晏赵焕没能翻出风浪,而乌日苏这人又是个极有想法的,与南晏又有姻亲关系,不会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是,兀良汗计划失败,半山先生带走了来桑…… 就像南晏的赵焕计划失败,邪君发现他成不了事之后,干脆利用赵胤的身世大作文章一样。说不定,邪君的目标已然换成了来桑。 赵胤看着光启帝,突然话锋一转。 “这便是奉天殿大审觉远之前,臣特地给陛下秘奏的原因。” 甲一听得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你给过陛下秘奏?” 赵胤道:“没错。” 甲一提了口气,“这么说,那天在大殿上,陛下要将你下狱,褫夺爵位,革职查办,甚至抄家连坐……都是假的不成?” 老头子的语气全是质问。 正因为那天光启帝的雷霆震怒,他这才会将皇帝一直防到现在。哪怕光启帝说得如此的热络有情义,他仍然不敢完全相信皇帝是真心想与赵胤做兄弟,心里始终有所保留,诚惶诚恐。 光启帝似笑非笑扫他一眼,“母舅以为朕当真是如此无情的人?” 赵胤垂下眼帘,“也不算是假。” 光启帝面色一僵。 赵胤抬眼,看着甲一。 “我做了两手准备。若觉远到死都不肯露出庆寿寺的秘密……那么,下狱抄家便会是真的。” 不能逼出觉远。 那就革职抄家逼甲一。 同时,也可以给邪君一个假象…… 赵胤已经被光启帝的无情无义逼到了极点,有了谋反的基础条件。 比起赵焕来,赵胤的能量必然要大得多。 就算邪君不会完全相信,也定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狠!” 甲一深吸一口气。 再联系前后的事情,他难以吐出那口浊气。 更是难以接受自己在这个局里的身份。 原本,他以为他同赵胤一样,是下棋的人,再不济,也是一个观棋的人,早已纵观全局,对事情了然于胸。 不曾想,这局棋下到最后,猛然发现,他原来也只是一颗棋子。 下棋的是眼前的兄弟二人。 尤其是赵胤,他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 甲一隐隐有点气恼。 “你竟然连我都一并算计了进去!?” “何来利用?”赵胤淡淡扫他一眼,“都是为了大晏。若非父亲向陛下请命,从宗人府提出阮娇娇,儿子也想不到这么一招,将计就计!” 甲一心里那口气,更是出不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阮娇娇那事报复他呗。 呵! 不知想到什么,甲一突然笑了出来,看着光启帝说道: “不愧是先帝培养出来的亲儿子!一个赛一个狠绝、高明。” 章节目录 第815章 梳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帝在无乩馆待到入夜时分才乘车离开,饮茶、下棋,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好不快活。离开时,赵云圳闹腾一阵,不肯离开,最终仍是被赵胤拎上了马车了事。 大黑同他耍了一日,关系日近,追着车跑了好一阵。 本是狗子好玩的举动,竟是把赵云圳给弄得泪湿眼眶。 光启帝好一阵哄,说要给他捉一只狗来养,也哄不好,即便是要也只要大黑。皇帝知道这是儿子故意为难他,最后只得板起脸来做严父状,将永禄爷当年教训他的那些东西,又重斥一遍,赵云圳才算消停了。 无乩馆这边,送走光启帝,甲一便独自回房了,并没有打扰儿子和儿媳的小日子。 只是人一走,时雍回到房里,又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赵胤站在门口看她忙活,“阿拾这是做甚?” 时雍头也不回,弯着腰整理大黑的狗食,淡定地道:“去东宫。” 赵胤:…… 方才赵云圳在的时候她不说要去东宫,现在人走了,作起来。 赵胤徐徐走近,从背后圈住她窄细的腰身,纳入怀里。 “不要置气了。” 时雍不解地嗯一声,解开男人的手转过身来,正色地道:“不是置气。我是认真的。侯爷看不出来,我满脸都写着认真么?” 赵胤低头看着她,不言语。 时雍道:“公公特地把阮娇娇从宗人府提出来,又安置在别院,总不能前功尽弃。还有……” 她迟疑一下,盯着赵胤的眼睛,“你与陛下难道没有说过接下去的打算?邪君明显想要逼反你,那你是顺势而为,还是不予理睬?” 赵胤沉默,“这都不该你一个女子操心。” 时雍不满地拉下脸。 赵胤赶紧换一个说法,“阿拾只须跟着爷,好好过日子便是,旁的事,无须你受累。” 哼!时雍扫他一眼,低低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我问你,阮娇娇这条线,就这样放弃吗?” 赵胤道:“自然不会。” 时雍抬抬眉,“哦?那敢问侯爷,怎么安置你的外室呀?” 赵胤拧她的鼻子,宠溺地一哼,“就会胡说。” 顿了顿,见时雍撇着嘴不太满意的样子,又叹息,“那只是我父亲的一厢情愿罢了。阿拾可曾想过,若邪君当真是白马扶舟,我为人如何,他岂会不知?我若当真与阮娇娇过分亲近,反倒让其生疑。” 时雍哦一声,撩眉看他,“原来如此。不是不想去,是不方便去。” 这不是强词夺理么? 赵胤哭笑不得,“你呀。横竖都是你对。” “那是自然。”时雍扬眉浅笑,说完,仍是好奇,“那你就这么晾着阮娇娇不成?” 赵胤勾唇,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肩膀,往怀里带了带,一同走到罗汉椅上坐下,认真道:“虚虚实实,真做假时假亦真。棋子的妙处,就在于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 对大都督算计人的本事,时雍是服气的。 她见赵胤神色平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没有再多问,微微沉吟后,话锋突地一转。 “今日你与陛下相谈,可曾问过……十天干首领印鉴一事?” 就时雍所知,十天干首领印鉴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对雍人园和时雍的诛杀令。 一次是除夕宫变假传赵胤命令包围乾清宫。 两次有一个共同点,受令的人都是其时身为乙一的魏州。 时雍知道是光启帝所为,但事发时光启帝尚不知与赵胤的关系,她想知道,赵胤有没有就此向光启帝求证。 赵胤看她表情,明白她心中所想,缓缓摇头。 “陛下既然一心修好,何必驳他脸面。” 时雍道:“万一不是他做的呢?” 赵胤轻轻挽唇,“咱们这位陛下呀,习得一手好字,最擅模仿。今日还曾提议在无书遗书上模仿先帝爷的笔迹为我正名。” “你拒绝了?” “嗯。” 时雍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笑。 “既然他能坦然与你说起这个,想必是不带戒心对你的。” “嗯。” “那这个案子要怎么处理?白马楫那边怎么交代?” “嗯。” 时雍看他意态闲闲,突然生恼,捉拳就去捶他,一副气恼的样子。 “嗯什么嗯呀?我在为你担心,你就会拿话来糊弄我。” 赵胤浅眯的眸子略带一丝笑意。 他喜欢看时雍娇嗔的模样,好半晌才拉了她过来,靠在自己身前,轻抚她的后背。 “通宁公主和褚道子,还有那些医士都可以为爷作证。” “嗯?”时雍抬头,“此话怎讲?” 赵胤淡淡说道:“明日你去公主府一看便知。” 时雍拉下脸,“不要。我要你现在说。” 赵胤喟叹,带着笑道:“那批药材来自南边,明眼人一看便知。” 时雍看着他淡然的表情,唔一声,突然有些明白了。 “我就说嘛,侯爷如此老奸巨猾,怎会轻易让东厂抓住把柄?原来是早有后招。你是不是对药材做了手脚?” 赵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而是安静地打量着时雍,一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越发地紧。 “阿拾……” 花朵一般娇嫩的年纪,这张脸虽不如当年的时雍明**人,却自有一番清新脱俗的风姿,少有风情,却带妩媚,没有时雍美得那么有攻击性,却如三月枝头含苞待放的一枝桃花,白皙、鲜艳、美好,令人恨不能在她水灵灵的脸上掐一把。 “侯爷想说什么?”时雍眨眨眼,觉得男人的目光有些不纯粹。 不料,却听他说道:“今夜闲适,不如你我早些歇息。” 时雍侧过眸子,狡黠如狐。 “只是歇息?不做点别的什么事么?” 赵胤唇角缓缓一勾,在她小脸上捏了一把,克制住手心里的痒痒,顺着她柔软的长发慢慢轻抚,然后抽出她发间的钗子。 “让爷为阿拾梳头可好?” 时雍看一眼不远处的镜子,莞尔:“好呀,爷抱我去那边坐。” “嗯。”赵胤起身将她抱起,放到梳妆台前坐好,低头看看女子的发顶,又看看铜镜里那张娇好的脸,褪掉她头上饰物,拿过木梳仔细梳理起来。 他动作轻缓温柔。 一梳二梳三梳,梳醉了时雍一颗心。 “侯爷为旁人梳过头吗?” 章节目录 第816章 上门扎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曾。”赵胤淡淡回答,大手轻握木梳,一下又一下,梳得很是认真。 时雍从镜子里看去,男人那张俊朗的脸上,几乎找不到半分邪念,俨然一个端方君子的模样。人家说梳头,就真的只是梳头呢。 唉! 她家赵大驴还是太正经了。 时雍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嘴角微扬。 “爷……” 突然变得娇软的声音,听得赵胤眼角一抽,眯一下眼低头看来。 “嗯?” 时雍见他仍然不动声色,抿了抿嘴巴,突然压低声音,轻翘唇角,“等一会儿,你帮我沐浴吧?” 梳妆的大手微微一顿。 时雍忍着笑观察他的表情。 “好。”一个字,赵胤仿佛带着叹息,“你这女子,真是越发骄纵了。” “那又如何?还不是你惯的么?” 哼!赵胤抚了抚她梳得柔软的头发,低下头,看着她的脸,目光深邃而幽暗,“不惯能行么?” 时雍一呆。 “怎么?” 赵胤的吻落下,轻扫她的额间。 “不惯着你,怕是要把上屋揭瓦,把无乩馆都给爷烧了。” 这宠爱的声音,听得时雍脊背突然一麻,激灵灵抖落一串古怪的颤意,从腰部升起,蹿入四肢,变成如火的灼烈。 “我哪有侯爷说得那么蛮不讲理?不要坏我名声!” 赵胤低笑一声,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从衣挂上举了件氅子,往时雍肩膀上一披,便冷不丁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身子突然离地而去,时雍猝不及防,讶声轻叫,“去哪里?” 赵胤腿长步子大,步伐如若生风。 “不是要沐浴?” 沐浴?时雍诧异地看着他,见他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奇怪地道:“你这,是去哪里沐浴?”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 “御景汤池。” 时雍惊了一下。 御景汤池,那是皇家御用的温泉,岂是外人能随便进去的? 赵胤又不想恢复皇子身份,这么做的目的是……? 果然要顺势而为么? …… 御景汤池虽是皇家御用之处,如果赵胤要去,光启帝自然是十分乐意的。可赵胤不是禀明了皇帝去的,而是带着时雍和几个侍卫,径直闯进去的。 据说守卫试图阻拦,还被锦衣卫打伤两个。 这还不够,东定侯夫人尝到了御景汤泉的好处,说是可以嫩肤养颜,每日都吵着要去。 东定侯就当真连续带她去了三天。 整整三天,夫妻二人都泡在御景汤池里,吃喝玩乐。 在外人看来,这行为可谓嚣张至极。 赵胤的狂妄自大,不把光启帝放在眼里,又被人添上一笔。 这等消息,不用过夜,就传到了白马扶舟的耳朵。 “哼!” 斜躺在床上养伤的白衣公子,面色苍白,双眼却似染了黑雾,晦暗而幽沉。 “慕漓。” 宋慕漓走近,低头拱手。 “属下在。” 白马扶舟凉凉侧头,眯眼看他。 “陛下那边还没有旨意下来?” 宋慕漓脸色凝重,“没有。” 那天白马扶舟上奏要求光启帝处理赵胤,光启帝说还在彻查,定会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可三天过去了,宫中寂静如常,什么旨意都没有。 而奉天殿上,大张旗鼓的审了那么一场“御案”,再没有下文。 “岂有此理!” 白马扶舟突然抬手,一把拂掉榻边的药碗。 在瓷片四分五裂的碎裂声中,只见他悠悠一笑,慢条斯理地爬起来。 “为本督更衣。本督要进宫面圣——” “督主!”白马扶舟话音未落,一个侍卫匆匆前来,“宫中来人,传陛下口谕。” 白马扶舟微微眯起,原本已经坐起来的身子又慢慢地斜躺下去,拉过被子搭在腰间,幽幽地道:“就说本督身子不便,无法起身接旨。” 宋慕漓低头,“是!” 很快,前来传旨的大太监李明昌被侍卫迎了进来。 李明昌看了一眼榻上的白马扶舟,行礼问安。 白马扶舟无力地抬了抬手,“有劳李公公,本督这破身子实在碍事!祁林,扶本督起来接旨……” 李明昌连忙阻止。 “厂督不必起身。陛下对厂督伤情甚是挂念,特地让咱家来传口谕,也是为了探病。” 白马扶舟止住身姿。 “那本督……” “厂督大人躺着说话就好。” 李明昌面带微笑,温和地说道:“今日咱家前来,是奉陛下口谕,告诉厂督药材案的消息。” 白马扶舟皱眉,“请公公明言。” 李明昌道:“陛下派人彻查了药材一案。发现东厂在庆寿寺缴获的那批药材,乃是来自南方,公主府的医士们都瞧见便证实了,里头还有蟑螂呢,哎哟,听说怪吓人的。陛下查到,是一个不法商贾趁着疫症恶意囤积,准备运到京师转卖高价。如今那人已经抓了,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白马扶舟哼声,“那药材为何会在庆寿寺出现?” 李明昌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全是觉远那个徒弟慧光,被女色所迷,做出的蠢事。经查实,无乩馆那个婧衣,早已被大都督逐出府门……因其对大都督怀恨在心,这才勾引慧光,陷害大都督,还利用了厂督……此女实在可恨之极,眼下已收押入狱,招了口供。等厂督伤愈,可亲自去瞧瞧……” 三天时间,皇帝就审了这么个御案出来。 白马扶舟脸上浮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看来是本督误会了东定侯?” “可不就是一场误会么?”李明昌做起和事佬来自有一套,那满脸的笑容,实在亲近。 “陛下说了,长公主已从哈拉和林起身还朝,她老人家最是护短,看不得你受委屈,也看不得明光郡主受委屈,大家都是自己人。此事既然已经查清,就过去了。大都督那边,陛下会去说和,厂督也不必亲自上门致歉。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吧。” 什么? 皇帝这意思,是说他原本该向赵胤道歉? 白马扶舟一声冷笑。 “陛下英明。那御景汤泉的事情,想来也是陛下赐下的了?” 这是反将李明昌,反将赵炔。 不料,李明昌顺着竿子就滑了下来,低低一笑。 “陛下说了,明光郡主喜欢泡汤,那便由她去。一家人不必计较。” 好一个一家人。 白马扶舟喉头一甜,突然有点眼花。 “厂督?” “厂督!” 李明昌看一眼,微微一笑。 “厂督身子不适,咱家就不打扰了。厂督好生歇着,咱家赶着回宫复命,告辞!” 白马扶舟许久没动。 想是气到了。 好一会,又见他突然抬手,摆了摆。 “送、客!” 宋慕漓安静地看着白马扶舟,片刻,突然问:“督主怎么看?” 白马扶舟轻哼,慢慢地扶着床坐起来,声音冷冽:“咱们这位陛下,酷爱施恩。做戏罢了。” 没有人相信光启帝是当真不计较赵胤挑战皇权的举动。 白马扶舟也不信。 至于药材案,在他看来,无非赵胤把后手做得好,光启帝暂时抓不住他的把柄,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所以,方才的气极模样是他做给李明昌看的么? 宋慕漓看他一眼,“督主说得极是。可这事赵胤就这样轻易脱了罪……接下去,我们该如何行事?” 白马扶舟缓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罢,他猛地偏头,沉下脸吩咐:“你让人给本督把无乩馆盯紧了。” “明白。”宋慕漓回答。 “还有……”白马扶舟迟疑一下,抚了抚受伤的下腹,“长公主就要返朝了,给本督备上厚礼,我要亲自出迎。” 宋慕漓一听,吃惊地抬头,“可是,督主你的伤……” 说到伤,白马扶舟掌心微捏,脸上渐渐浮出一丝戾气,许久没有开口。 他这个伤究竟怎么弄的,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情,宋慕漓也没有敢问。 气氛凝滞半晌,白马扶舟这才缓和了表情,朝他淡淡地道: “无妨!尽孝才是紧要。伤么?终归会痊愈的……” 一声叹息溢出嘴边。 就好像,他不愿意伤口痊愈一般。 章节目录 第817章 御案终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三年,大晏京师顺天府那一桩甚嚣尘上的药材御案,有了定审。旨意是光启帝亲自书写,由李明昌在奉天殿宣读。 圣旨言: 赵胤为了抗治疫症,赤胆忠心,搜罗药材,劳苦功高,不仅无过,而且有功,特将御景汤池相赠。 白马扶舟报国之心更是天地可鉴,然药材被贼人所盗,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觉远大师身为僧录司禅教,素有贤名,在疫症蔓延悲歌四起时,敞开寺门,救民无数。只可惜,管教弟子不严,导致慧光受无乩馆叛婢婧衣勾引,惹出大祸。罚其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 至于慧光和尚,虽无害人之心,却有伤人之事,至锦衣卫与东厂横生枝节,误会重重,更在罪婢婧衣挑唆下,杜撰《血经》一书,差点酿成大祸。不过,皇帝仁慈,念及他年纪尚轻,也是被罪女所害,且有“积极寻找药材将功补过”的行为,免于斩刑,发配边地,充军拉达克,永不得返京。 罪婢婧衣背主求荣,其行罪可诛。然其身怀有孕,暂且收监待审,由锦衣卫审结,另案再议。 此案中涉及的其余人等,由各部门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不一而足。 至此,药材案由光启帝一锤定音,锦衣卫和东厂的矛盾也以“一场误会”而告终,尘埃落定。 殿上齐声呼万岁,认为光启帝秉公处理,赞声一片。 私底下,众人议论纷纷,皆说皇帝这是在和稀泥,谁也不肯得罪,虽赏了赵胤,但白马扶舟丢失抗疫药材那么大的事,一揭而过,算是扯平。 为了平息京中流言,皇帝甚至把御景汤泉赐给了赵胤。 这个案子下来,锦衣卫和东厂谁也没吃亏。 但皇帝心里真能没有半点芥蒂吗? 信的人有,不信的人更多。 ……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白得了一个汤泉,时雍打心眼里感谢光启帝。毕竟,冬天来了,能泡泡私汤,这是何等的享受? 帝王级的呀! 时雍觉得这简直奢侈至极,恨不得天天在这里“醉生梦死”,这几日过得太舒爽,几乎忘了身外事。 觉远上门拜谢的时候,她刚好拉了赵胤去汤池。 甲一恰好在府上,请了他入门一叙。 觉远双手合十,连连拜谢。 “劣徒慧光能侥幸活命,全倚仗大都督在陛下面前说情,贫僧感激不尽。待大都督回府,烦请大人转告贫僧的谢意。” 甲一目光闪动。 他自是不会告诉觉远,慧光所犯之事全在赵胤计划之中,或者说慧光也是受了赵胤的利用,只是叹息道: “大师多礼了。慧光师父所犯之事,确不致死。陛下也说了,他是受了罪婢蒙蔽。那罪婢诚心勾引,慧光师父这般守戒僧,如何看得出她皮下恶念?怪不得他,怪不得。” 看他连连摆手,觉远眼中已含歉疚。 “贫僧罪过。当真是识人不清,差点误了大事。” 甲一道:“大师不必自责。世间事,皆有定数。便是圣人也奈何不得,何况你我?” 觉远叹息,似乎有什么话辗转在舌尖,欲言又止。 “贫僧尚有一事,想要劳烦大都督,行个方便……” 甲一平静地看过去,“大师但说无妨。” 觉远吸了口气,“实在难以启齿。劣徒再是不肖,然那麟儿却是无辜……贫僧想,大都督可否网开一面,待婧衣那个罪婢诞下麟儿,再行处决?” 甲一沉吟不答。 觉远老脸微微一涩,略略有些不自在。 “贫僧心知这个请求,让人为难了。实不相瞒,慧光是贫僧从襁褓中拾得,自小养大,如若……亲生。还请大人放心,那孩子不论男女,皆由贫僧带离,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去处,待他长大,亦不会告知其身世。” 甲一叹息。 “唉。大师当真是菩萨心肠。” …… 慧光被发配充军那天,寒风凛冽,无人相送。 他本是个孤儿,被觉远收养在庆寿寺中,觉远于他亦师亦父,犯下这等大错,差点害了师父性命,他自知羞愧,无脸见人,更不敢奢望觉远会来送他一程。 在狱卒的押解下,他一举三回头,望着京师长街,走出城门,越行越远。 他没有看见,城门垛墙上,那一角僧袍和袈裟。 更没有听到觉远那一声。 “阿弥陀佛。” …… 赵胤在御景汤池里备了住处,这几日,时雍都安置在那里,白日里去公主府,同陈岚、褚道子一起制药,或是巡视疫情和隔离的医馆,偶尔去瞧瞧乌婵和吕雪凝,再去良药堂坐镇半日,给孙国栋定定心,夜里便泡在了御景汤泉里。 王氏疼她辛苦,要么差了予方送来吃食,要么亲自跑过来,洗手为姑娘和姑爷做夜食,很是尽心。 御景汤泉不止一个汤池。 赵胤又让匠人来重新打造了一番,各有不同。 时雍特地吩咐恩和和塔娜伺候王氏享受一番“贵妃花瓣浴”,王氏直呼要折寿了,说什么都不肯脱衣就范,时雍好说歹说,最后亲自动手,把她拽了下去。 舒舒服服地泡过了“贵妃浴”,又在汤泉的“炭火蒸”里蒸了一刻钟,说是祛除了湿气,王氏简直神清气爽,直呼“赛过神仙”。 待回到鼓楼的宋家,在左邻右舍和亲朋面前,自然又是好一番吹嘘,惹来艳羡无数。 王氏脸上有光,连带着对宋长贵都宽容了许多,常见常有笑。 不过,近来宋长贵笑不出来。 宋老太犯的案子,落在了顺天府衙门,连同他的两个嫂子,一同押在大牢里。 原本,宋长贵是顺天府推官,看看老娘,在牢里打点打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奈何府尹马举旺这次丝毫不给情面,甚至都不顾及他是东定侯的老丈人这层关系,直言道,宋老太犯的是重案,宋长贵身为推官,当避嫌,不可插手此案。 宋长贵不傻,他能感觉到这个案子有些诡异。 很显然,有人私底下打过招呼,且这个人,马兴旺得罪不起。或者说,马兴旺宁愿得罪宋长贵,也不敢得罪那个人。 而且,说是宋老太参与了略卖良家妇女,却从不曾公开升堂来审。这个案子,全是马兴旺一手抓,不让任何人插手。宋长贵私底下想要打听,旁人也是讳莫如深,不肯明言。 宋长贵焦虑地一把一把地掉头发。 有两次,他鼓起勇气去找阿拾,到了门口,又没有好意思进去。宋老太是他的亲娘,他不能袖手旁观,但她不是阿拾的亲奶,以前待阿拾还不好,阿拾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好,要让她帮忙,宋长贵说不出口。 …… 这桩事情,时雍自是知晓。 王氏来的时候,私底下给她透过风。 只说:“你爹若是求你,咬死不可松口。那贼婆略卖良家,真是黑了心肠了。她在牢里多蹲些日子,你娘我就能好过些日子。” 这话不假。 宋老太自恃是王氏的婆母,向来没少折磨她。 对王氏而言,骂不得,打不得,只能忍气吞声,可以说,再没有比宋老太蹲牢子更舒心的事了。 时雍了然,“娘你放心,便是我想管,也没这本事捞她出来。” 王氏不由吃惊,“如此严重?怕不是得罪哪个贵人了吧?” 时雍心知肚明宋老太得罪的人是谁,却不便告诉王氏真相。 “多行不义必自毙。娘,不必管她,只安抚好我爹便是。” “唉!”说到宋长贵,王氏又是叹息又是咬牙,“你爹那个蠢货,老娘懒得说道他。” 宋长贵这人愚孝。 时雍明白。 王氏咬牙切齿,她只是笑。 “对了。”王氏突然又提起来,“周家的小子说是有事找你,又不敢上门来,特地托我捎个信。” 说是捎信,她就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时雍的手上。 “快别让咱姑爷看到。” 章节目录 第818章 一对怨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时雍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笑了一声,“娘你且放心,侯爷才没得这闲心管这等小事。” “死丫头,这可算是与男子私相授受了……” 王氏嘴上这么说,脑袋却诚实而八卦地偏过来,凑近了看那纸条,虽然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并不耽误她目光的专注。 “写的什么?老娘给你说,若是他敢约你出去,有啥了不得的想法,老娘回去就掐死他……” 时雍将纸条一合,有些哭笑不得。 “瞧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你俩从小一块长大,姓周那兔崽子都这把岁数了还没定亲,谁知是不是心里惦着你?” “娘……” 想得可真远啊。 时雍眯起眼搂住她,笑道: “周明生得偿所愿,要在咱们家饭馆宴请昔日同僚,让我也去吃喜酒。” 王氏一怔。 “喜酒?升官发财娶贤妻,我看他哪一桩都不沾呢?!” 时雍看王氏皱眉思考的模样,笑出声来。 “他要去锦衣卫当值了。” 锦衣卫那可是上等衙门,确实也算是一桩好事。 王氏笑逐颜开,“该!不容易咧,等回头好好给他操办操办。” …… 对周明生而言,进入锦衣卫不完全算是得偿所愿,因为他想去锦衣卫的最终目的,是光明正大的迎娶吕雪凝。 然而如今,他离迎娶吕雪凝的目标越去越远了。 受庞淞牵连,吕雪凝和其母兰氏之前一直押在锦衣卫。 兰氏虽是受庞淞要挟,却有协同作案的可能,仍然在审,不过吕雪凝倒是清白无辜的,且为破获庞淞案立下了汗马功劳,本可以出狱,但她不肯。 那几夜,庞淞的痛呼响彻诏狱,兰氏在押的监舍离他不远,夜夜听他痛叫,竟是听出了魔障来,成日似痴似傻,时哭时笑,病体也未康愈,身子骨更是枯瘦如柴,饱受病疼折磨。 这般情形下,吕雪凝怎能弃母独去? 她自请留在狱中,照顾病母,谁也拿她无法。 时雍去瞧她的时候,为兰氏把过脉。 只说了几个字,“油尽灯枯,心病难治。” 吕雪凝跪地相求,请时雍保住她母亲的性命。 这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若是可以,时雍自当尽全力相救。吕雪凝这个姑娘的人生,实在太苦,她这样心硬的人,也看不下去了。然而,纵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一个犯心病的人。 就这么蹉跎了些日子,在一个寒风乍起的夜晚,兰氏病逝在了狱中。 临终,人事不清,连女儿都认不得,疯疯癫癫说的话,也没有任何人能听懂。 反倒是罪魁祸首庞淞,在外科圣手褚道子的精心治疗下,凭借着强大的求生欲,居然神奇地活了下来…… 这些事情,周明生都是从时雍的嘴里听来的。 他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吕雪凝。 吕雪凝在狱中时,他去求见过几次,皆是被拒。 吕雪凝出狱为母治丧,周明生想去帮忙,至少烧个纸,或给一些帛金,聊表心意。岂料,吕雪凝面都没有让他见到,便托人将母亲的尸首运到了城外的一个庄子里。 她在京师举目无亲,并没有大肆操办,简单做了个道场,停灵三日,便下葬了。 因此,周明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客吃喜酒,时雍倒是没有想到。 或许是想通了吧。 一对怨侣,时雍拿他们也是无奈。 …… 两日后。 天气转暖,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得见一丝冬日的暖阳。 王氏饭馆里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周明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亲朋众多,同僚也不少。尤其是与他交好的那些捕快,郭大力、杨义亮、卜贵财,更是一个不漏地来了,忙前忙后的帮忙。 时雍约了乌婵作伴,一同前来。 为了便于说话,两人都着男子打扮,青袍缓带,一副翩翩俏公子的模样,后面跟着只大黑,丫头侍卫们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两人在街口就下了车,边走边说话。 “驾——” “行人避让。” 不远处,有车马行来,行色匆匆。 时雍扭头一看,一行人着东厂侍从打扮,人数还不少,威风凛凛地打路中而过,高声吆喝着叫行人不要挡路,引来人群纷纷避让,实在是张扬之极。 “谁啊?天子脚下,这么猖狂。” 乌婵不满地低喃。 时雍听罢,拉着她的手避到一侧,唇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东厂除了厂督大人本尊,谁还敢这么大的胆子?” 乌婵皱眉,“白马扶舟?” 时雍眯了眯眼,“如假包换。” 一辆乌漆马车行过街中,车上悬挂的流苏晃荡着,就要从眼前经过。不料,那青缎帘子却突然掀了开来,传出一道清冽的浅笑。 “姑姑这是要上哪里去?” 车夫懂事地驭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时雍抬眼看过去。 马很骏,车里的人更俊。 白马扶舟今儿穿了一身月白的锦袍,玉冠清颜,一派风雅俊朗的模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时雍对这个称呼有些敏感,眉头皱了一下。 “厂督大人,我没你这么大的侄子。还望慎言。” 嘁! 白马扶舟发出一道轻嘲的笑声。 “你我又不是第一次了,何必这么生分?” 这话说得! 时雍不满的目光朝他扫过去,恰好迎来白马扶舟的笑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姑姑。这称呼最初可是得了你的首肯才叫的。你怎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时雍不欲与他当街争辩,面无表情地轻轻颔首。 “那大侄子慢行,姑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她扭头就走。 白马扶舟扭头,追随着他的身影,突地一声笑叹。 “我原本是想感谢一下救命之恩。你就这么容不得我?既如此,那天你又何苦费心来救我?” 时雍脚步顿了顿,思忖一下,猛地转头。 “奉劝厂督大人,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为好。别说是人,就算是只猫是条狗,我也会出手相救。” 白马扶舟又追问一句。 “若那日我死在床上,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时雍头也不回。 一行车马安安静静地停在街心。 好半晌,宋慕漓才走上前来,看着白马扶舟阴晴不定的面孔,低低地道:“督主,可别误了时辰。” 白马扶舟收回目光,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 “走吧,恭迎长公主要紧。” 帘子落下。 马车徐徐而行,越去越远。 时雍回头看一眼,与乌婵对视。 “这个人,你要离他远些。” 乌婵点点头,“我省得。” …… 章节目录 第819章 宽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周明生站在饭店门口迎客,看到时雍和乌婵带着侍卫丫头过来,脖子伸长看了看,不见吕雪凝同她们一起,略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表情。 她是不会来的。 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 “阿拾……”周明生刚喊出口,又连忙打住,拍了拍嘴巴,笑着拱手,“明光郡主,少将军夫人,二位里面请。” 时雍笑道:“不必相请,这本是我家,熟得很呢。” 她一笑,凝滞的气氛便突然和暖。 乌婵勾唇侧头,带了带她,“走吧。我都饿了!” …… 王氏饭馆今日是被周明生包下来的,除了周家的亲朋,便是衙门里的人,时雍大多都认得,上前逐一打过招呼。昔日同僚原本还有些紧张,见她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更没有摆郡主架子,很快就没了顾虑,与她打成一片。 女客们全被安顿在饭馆的里间,时雍领乌婵进去找王氏,便听到周大娘的笑声,“定了定了,盆儿胡同钱氏的大姑娘。” “恭喜恭喜,那可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听说长得也是水灵灵的,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倒教你家阿生捡了个便宜……” “周家婶子,你这是出大福气了。儿子职升锦衣卫,娶钱家的大姑娘,双喜临门啦……” 时雍听得脚步微顿。 与乌婵对视一眼,回头看了看在人群里与郭大力几个畅饮,满脸带笑的周明生,嘴角微微瘪下,没有说话。 王氏在灶房忙活了一早上,刚回内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走出来,看到时雍拉着个脸,怔了怔,笑吟吟的面孔就耷拉下来,不太好看了。 “谁招惹你了?” 时雍换上笑脸,拉了她的手,“没有。” 王氏打量她,一脸不信。 乌婵在旁边笑着打趣,“大娘你可放心吧。你家阿拾是有人敢欺负的主么?她不欺人就该谢天谢地了,谁敢欺负她呀?” 王氏随即笑了起来,脸上有些骄傲。 “那是。我家姑娘多出息呀。” 说着,王氏又将两个女子叫到了屋里,让王家嫂子把私底下为时雍准备的糕点和小吃端进来。 “这都是娘专门为你们备着的,早早起来就打好了糕子,热乎着呢。外面那些人,可没得吃。” 乌婵轻笑:“我都馋哭了。” 王氏打趣她,“乌婵姑娘自打成了亲,这小嘴越发甜了,都说好姻缘能养人,瞧瞧你,小脸白白净净的,这腰儿细得柳条似的,啧啧……” 一席话把乌婵说得都害臊起来。 “亏得我脸皮厚,不然叫大娘这么夸,就该吃不下了,糕点全便宜了阿拾……” 她二人取乐片刻,时雍却很沉默。 王氏与乌婵交换个眼神,坐下来拉过时雍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 “你老实跟娘说,这是怎么了?姑爷给你委屈受了?我就说嘛,又是什么汤池又是好言好语的哄着你,准没安好心……” “娘……”时雍失笑,打断她,“赵胤没有欺负我,我是在想周明生的事情。” 王氏一怔,“他什么事?” 时雍道:“周婶子要给他定亲了?” 王氏想了想,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昨日来定席,我听你周婶子说了一嘴。说的盆儿胡同钱家的姑娘,你周婶子可满意了。唉,也该她有福,这盆儿胡同的钱家,可是个好的,这京师城里的绸缎庄子、绣坊,数得上的那几个,都是钱老爷的产业……” 她说得眉飞色舞,看时雍没什么反应,又突地住嘴。 “怎么?是钱家有什么不对?” 时雍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钱家老爷眼光可高着呢,怎会就看上周明生了?” “嗐!” 王氏眉一挑,又露出她那典型的刻薄和八卦眼神,然后压低了声音。 “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啊。周婶子说,这桩婚事,还是钱家主动让媒婆上门来说的呢。你说怪不怪?这不是天上落馅饼又是什么?我一听就觉得这里头有事,可你周婶子说,是阿生先头办了一桩什么案子,救了钱家的姑娘,人家姑娘就把人看上了,跪求家里成全……” 周明生长得人高马大,面相不错,但他一个顺天府的捕快,常年在京中行走,办得案少说也有千儿八百的了,要是办一桩案子人家就要嫁女儿,他也不会光棍到现在,更别说钱老爷家的姑娘了。 时雍也觉得有点蹊跷。 可再怎么说,结亲是好事,她没理由多说。 “那是周明生走好运。” 王氏笑了下,“可不么?虽然钱家大姑娘不是主母生的,是个庶出,可生母受钱老爷看重,也是个贵重的人儿。” 时雍问:“周明生同意了?” 王氏沉吟一下,“这个……娘就不知道了。不过看你周婶子昨儿来的时候,忧心忡忡的模样,说不准这事还没成。诶我问你,阿生是不是还惦着吕家那姑娘?” 时雍哭笑不得。 “咱俩到底是谁在打听事儿?” 这天是周明生的喜日子,亲朋同僚劝酒的人多,他也来者不拒,喝得个酩酊大醉,然后借着酒劲儿撒疯,抱着王氏饭馆的柱头放声痛哭,很是叫人取笑了一番。 时雍和乌婵没有等到酒席散场,就告辞出来。 刚过晌午,姐妹俩沉默地行了一程,不约而同的说。 “咱们去瞧瞧雪凝吧?” …… 吕雪凝在城外有个庄子。 当初她变卖吕家的财产准备离京的时候,本就存心想要留在顺天府,变卖家产只是打个马虎眼罢了。这个庄子是她特地留下来的,环境清雅,少有人烟,四周有十几亩田地,种着庄稼,离开前交代给了一个老管家看管,如今她无处可去,便躲到了这里。 兰氏刚下葬不两日,吕雪凝尚在孝期。 一身雪白的孝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衬着她尖瘦的小脸,仿佛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看到时雍和乌婵,她微微一笑。 “二位稀客,快请里面坐。” 这里的屋子远不如当初的吕家大院那么敞亮大气,但被她拾摄得干净整洁,一桌一椅,十分简单。书案上还有她正在抄写的经书,墨痕未干。 时雍扫视一圈,“近来过得如何?” 吕雪凝神情淡淡的:“很好的。” 时雍抿嘴微笑,坐下来。 有两个小丫头端茶水果点进来,时雍看了她们一眼,吕雪凝连忙解释道:“都是庄子上帮佣人家的女儿,我眼下身边没有得用的丫头,管家便同他们父母要了人来,在我家里打打杂,也赚些工钱。” 农庄里少不得要人做工,人是不少的。 时雍微笑,“看你把日子安排得这么妥当,我就放心了。” 吕雪凝抿了抿嘴,温柔地道:“母亲虽是不在了,当初变卖家产却是留下不少银钱,够我一人过活。你们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时雍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吕雪凝垂下眼眸,微微思忖,轻笑道:“这样就很好。农人质扑,农庄惬意。你们来时,看到我田地里的庄稼了么?我每日看着它们生长,便觉得日子格外的好。” 时雍点点头,跟着赞叹了几句。 乌婵看她半晌说不到重点,剥着瓜子,假装不在意地道: “你听说了吗?周明生去锦衣卫当差了。” 吕雪凝面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随即一笑。 “是吗?农庄里消息闭塞,我倒是不曾知晓。不过,周大哥盼了这么久,算是得偿所愿,是好事。” 乌婵看她神色淡然,又道:“周婶子为他说了一门亲,盆儿胡同钱家的大姑娘……” 吕雪凝的反应比方才更为平静,好似松了口气般,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 “如此甚好,周大哥是个好人,该有良配。” 乌婵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舍得?” 吕雪凝垂目,手指反复在洁白的绢子上搓揉,指节都捏得泛白了,声音却十分的浅淡:“舍得如何?舍不得又如何?我与他终是今生无缘。他能得一良妻,于我而言,也是宽慰。” 章节目录 第820章 明处,暗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你……当真这么想?” 乌婵性子与吕雪凝完全不同,很是不能理解她的选择,一听这话,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你既然喜欢他,为何不再争取一下?更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也喜欢你。难道说,你就眼睁睁看着喜欢的男人另娶他人?那你呢?你怎么办?” 吕雪凝怔了怔。 没有争取吗? 她其实争取过了。 无数次。 “没有用的,这就是我的命。”吕雪凝一叹,看看她,再看看时雍,浮在脸上的是一丝落寞又放松的笑容。 “他值得更好的,而我,能在农庄了却残生,安稳度日就是福报。娶嫁之事,不再思量。” 乌婵满脸都是可惜,而时雍沉默片刻,只问她道:“你为何不肯再见他一面?给他一个诉说心意的机会?” 吕雪凝望着窗外拂动的柳枝,幽幽一叹。 “何苦害他?彼此放下,才是我与他最好的结局。” …… 没两日,时雍在锦衣卫衙门碰到了周明生。 他如今在盛章身边做事,职务不高,但是能跟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可见赵胤对他已是照顾。毕竟,领导身边的人也是半个领导,更何况,他是赵胤叫去的人,盛章概不会亏待他。 人生此境,本该春风得意,时雍见他却有些憔悴。 “阿拾。”周明生端端正正给时雍行了个礼,又赔礼:“那日我酒醉失态,丢人了……” 他垂着头,脸色灰败。 时雍微微一笑,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左右看看。 “在这边当值,比在顺天府衙门如何?” 周明生道:“事少了。案大了。” 时雍笑了起来。 在顺天府衙门里办的差,很多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但锦衣卫衙门不同,每桩案子牵涉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从无小案。 “那你得适应适应。你做事吧,我去找侯爷。” “阿拾!”见时雍要走,周明生突然喊住她,“你最近可有见到雪凝?” 时雍扭头,做出一副困惑的样子。 “你不是要说亲了吗?怎么还惦着人家?” 周明生垂头沉默。 时雍勾了勾唇,“怎么?我说错了?” 好一会,才听得周明生哑着嗓子。 “没有错。你没有说错。” “哪句话没有错?你倒是说清楚。” “我要说亲了没有错,我还惦着人家敢没有错。”周明生喉头哽动,“人家不肯理我,更是没有错。” 时雍呵声,“像你这样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换了我,莫说不理你了,我可能会直接打死你。” 周明生抬头,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阿拾,我能怎么办?”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时雍也不是第一次听。 可从来没有这般,撕心裂肺的感觉。 时雍沉默看他。 周明生自觉失言,握紧拳头砸在柱子上,低低地哽咽道:“一边是雪凝不肯理我,一边是我娘以死相逼,一边是我爹身染疾症,一边是要人命的流言蜚语……阿拾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雪凝可以躲,我能往哪里去躲?我家就我一个独子,我抛不下父母,又舍不得雪凝……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很难。我知道。” 时雍拍拍他的肩膀,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那双委屈得仿佛滴血的眼睛,和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轻轻一笑,感慨道: “人这一生,就是不停地做出选择。你且记住,你今日选择了什么样的路,今后你就要承受什么样的结果。无愧就好,没有对错。” “阿拾……”周明生哽咽。 “好了,你再这么,旁人以为我欺负你呢……” 时雍偏头看了看他的脸,取笑一般掏出帕子递给他,然后转过身,正准备去找赵胤,就对上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 倒没有人觉得她会欺负周明生。 只是有个人,看她如此关心别的男人,拉下脸来了而已。 时雍用后脚跟踢了周明生一下,连忙换上笑脸。 “侯爷,你吩咐我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赵胤离府上朝时,时雍尚在熟睡,快到晌午,朱九突然回来接人,说侯爷有令,让她换身衣服到锦衣卫衙门来见。 “我饭都没顾得上吃呢……” 赵胤负着手走过来,拉住时雍的手,“跟我来。” 时雍低头看看他的手,又侧目看了看周明生,哦一声,跟了上去。 “咱们要去哪里?” “不是没吃饭?” “……” 带她去吃饭,用得着这种杀人的表情么? “唉!捻酸吃味的侯爷,也十分可爱呢。” 哼!赵胤平静地道:“让本座捻酸吃味的阿拾,十分讨打。” “那你打我好了。”时雍偷偷把手勾过去,挠他掌心。 见她顽皮,赵胤斜来一眼,用力捉住她的小手,迈开大步。 这里四处都有锦衣卫,来来去去,时雍见赵胤一脸严肃的样子,乖乖地闭嘴跟上他的脚步,又去吃了一餐锦衣卫的“工作餐”。饭后,赵胤让人在马车上备了些水果糕点,便带时雍离开。 上了马车,时雍这才知道,他们是要出城迎接宝音长公主一行。 “噫?” 时雍看了看盛装在身的车队侍从们,再看了看赵胤整齐的飞鱼服,又看了看自己太过“随便”的衣裳,不满地皱眉。 “为何不说清楚?早知如此,我也该好好打扮一下再出门来。” 赵胤看着她,上下打量。 “这样很好。” 时雍忍不住笑了起来。 “侯爷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不管我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赵胤眼神扫过来,复杂,一言难尽。 “阿拾心性好。” 什么叫心性好? 时雍哼声,“你是想说我没有自知之明吧?” “不敢。”赵胤拉过她的手,落在掌心,轻轻摩挲,“白马扶舟迎出京师三百里,这等孝心,不是你我换一身衣服能比。穿什么都不紧要。” 时雍抬眉,睨向他。 “侯爷话里有话?” 赵胤盯着她的眼睛,徐徐道:“最近邪君毫无动静,白马扶舟又乖顺得很,东厂更无半分异动。” 时雍明白了,轻呵一声。 “这才反常呢。越是平静,事情越是不一般。侯爷不必怀疑自己的判断,若你坚信白马扶舟就是邪君,那就继续查下去。” 赵胤摇头,目光突然幽凉地眯起。 “本座没有怀疑。他,就是。” 时雍心里咯噔一响。 就她的了解,赵胤这个人从不会妄言结果…… 一般而言,他的判断,最后都会成为事实。 虽然时雍也怀疑白马扶舟,可怀疑终归只是怀疑,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内心仍是不敢下此决断的,甚至她常常觉得此事疑点众多,矛盾也多。 “侯爷可是有了证据?” 良久,赵胤冷声。 “若是有证据,本座倒不怀疑他了。” 时雍微微一惊。 随即,慢慢地点头。 “侯爷所言极是。轻易拿到的证据,往往,就不是证据。接下来,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无妨。”赵胤拿起小几上切好的果子,用竹签子扎了喂到时雍的嘴里,“这次哲布亲王和成格公主,带着李太后的回礼,一同还朝。这么热闹的光景,他一定会有动作。” 原来北狄亲王和成格公主也跟来了。 怪不得大晏要这么隆重地出来迎人呢。 就说嘛,宝音是最不喜这些俗礼的。 时雍眉心微拧,点点头。 “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 两个人慢慢悠悠乘车出城。 在城外二里地的官道,见到了宫里来的太子座驾以及随行官吏。 有太子殿下亲自出城相迎,这个阵仗可谓盛大。 时雍与车辇里的赵云圳远远对视一眼,朝他微微一笑。 赵云圳今日身着太子朝服,很是隆重,表情也很严肃,视线扫过时雍的脸,稍稍点头示意,便收了回去。 等待的人群,依次站好,极是安静。 时间过得很慢,等待更是煎熬。 不知过去了多久,日头升到了半空,天气闷热。 可是,延伸而出的官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时雍侧过头,问赵胤:“怎么回事?” 赵胤面无表情,“不知。” 时雍皱眉,“可有捎信来说,何时到京?” 赵胤道:“捎了。” 时雍问:“什么时候?” 赵胤沉眉道:“一个时辰前。” 这么久? 明知太子殿下会率众出迎,长公主只会提前,绝不会故意押后。 时雍刚想说“不会出什么事吧”,就见官道上飞奔来一骑,人马未至,长声已传入云霄。 “报——” 章节目录 第821章 不便示人的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人把马儿骑得飞快,人落了马,马蹄卷起的尘烟却扬起很高,扑面而来。 时雍站在人前,条件反射地屏紧呼吸,闭上双眼。 却听那人道:“太子殿下,大都督。属下有要事禀报。” 时雍这才听出那个人的声音,正是自请前往哈拉和林护卫长公主的杨斐。 他说有事禀报,却没有当众说出来,自是因为不便示人。 赵云圳看了一眼赵胤,抬手示意随众留在原地,然后在小丙的掺扶下,下得辇来,走到赵胤的身边,看着杨斐。 “起来再说。” 杨斐拱手谢恩,直起身来,目光严肃地扫过赵胤,声音极低地道:“长公主殿下如今已在距此五十里开外的昌远镇。差属下回来,是要请明光郡主过去……” 赵云圳抬头看了看赵胤,没听他反应,问道:“我姑母为何不径直回京,反而要阿拾过去?” 杨斐沉吟一下,看着赵胤说道:“成格公主遇险,玉体有恙,长公主怕入了京师,人多嘴杂,生出事端,想请明光郡主过去先瞧过伤情才好。” 顿了顿,杨斐接着又道:“长公主吩咐,成格公主遇险一事,暂不告知旁人。只说是长公主身子不适,耽误了行程,让诸位大人先行回府,不必久候。” 饶是有心理准备,时雍还是有些吃惊。 猜到是出了事,没有想到宝音会让她过去。 宝音此行哈拉和林是带有两名医官的,特地让她过去,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成格伤得极为严重,危及性命,医官已束手无策。 要么是成格的伤处不便示人。 时雍迟疑一下,“侯爷,我跟杨大哥去看看吧。” 赵胤略微思索片刻,回头招呼了朱九和娴衣过来。 “你们陪郡主同去,务必护好郡主。” 朱九和娴衣同时行礼领命。 “属下明白。” 这时,赵云圳已将杨斐带来的消息向前来迎驾的臣众言明,要臣众们各自回府。时雍没有再听他们如何讨论长公主的“病情”,接过谢放递来的马僵绳,翻身就上了马。 “侯爷。你也回府等我。” 赵胤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我在无乩馆等你回来。” 时雍点头,将长剑往腰后挪了挪,双腿一夹马肚,缰绳猛地一抖,“驾”的一声,一人一马便疾驰而去。娴衣同朱九一左一右同时跟上,马蹄嘚嘚—— 杨斐抱拳,“爷,属下告辞。” 一行四人越去越远,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接不到长公主和北狄贵客,臣众们都听令返了身。 赵胤低头,看一眼静默在侧的赵云圳。 “殿下为何不回?” 赵云圳没有看他,小眉头微蹙,“皇叔为何不回?” 小丙和谢放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以前赵云圳都称他为“阿胤叔”,而这次居然直接称呼为“皇叔”,而且语气没以前那么亲昵,听上去好像还在为上次被光启帝带离无乩馆,没有得到赵胤的挽留而生气的样子。 赵胤沉默片刻,斥道:“太子殿下慎言。” 赵云圳还是有些怕赵胤的,看他冷着脸,当即不满地撅起了小嘴巴。 “这里又没有旁人。” “隔墙有耳。” “墙也没有。” “有风。” “……” 赵云圳无语地扬起眉头睨向他。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高兴起来。 “皇叔承认了你是我的皇叔,是不是?” 赵胤沉着脸,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 “小丙,送殿下回宫。” 小丙看了看赵云圳,“是。” 赵云圳拉着脸,生气了,恶狠狠地瞪小丙,“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听谁的命令行事?” 小丙语迟。 好半晌,弱弱地道:“阿胤哥的人。” 赵云圳一怔,气得小脸通红,“你们!胆敢欺负当朝太子,等我长大,看我怎么治你们的罪。” 哼一声,赵云圳拂袖转身,登辇离去。 谢放看着赵胤望向官道的背影,见他许久不言语,慢慢上前两步。 “爷可是担心郡主?” 赵胤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吩咐。 “回府!让丙六来见本座。” 成格公主是遇险的事情不是刚刚发生的。 去到昌远镇,见到宝音长公主,时雍才了解到具体情况。 两日前,宝音长公主一行进入晋西,在当地府台大人的安排下,在一个当地望族的别院落脚休整。 当天半夜,熟睡中的成格公主突遭歹人劫持,被带到了晋西有名的大兴寺,幸得白马扶舟前去迎接长公主,得知此事,将人给救了回来,免于一难。 北狄汗王只得一个公主,人尽皆知。 若是成格在大晏的地盘上,出了事情,结果可想而知。 时雍觉得这事来得不同寻常。 “姨母。”时雍看向忧心忡忡的宝音,“成格公主的护卫都是由谁负责的?” 宝音知道她要问什么,叹息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本宫从哈拉和林出发,就格外小心,尤其对哲布和成格……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更是出不得半分差错。岂料,贼人就藏在成格的身边,是她自己从哈拉和林公主府中带来的近卫。” 近卫作案? 那确实防不胜防。 时雍道:“事发前这个侍卫,可有异常?” 宝音摇头,“此事……成格不肯与人多说。不过,据姨母了解,这个侍卫在成格身边已有多年,极为忠心,便是成格身边的丫头侍女,都不敢相信他会伤害公主。” 在身边多年? 是早就埋伏好,还是临时被人策反,或是受了要挟而作案? 时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先进去看看公主。” 宝音见她转身,突然站起来,“且慢。” 时雍扭头:“姨母还有何事吩咐?” 宝音沉着面孔,目光里有一抹歉意的光芒:“成格……这两日脾气十分不好,不肯配合医官看伤,她若为难你,你且先忍忍。” “阿拾明白。” 宝音是长公主,也是长辈,成格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且是在大晏的地盘上,她自觉有看护责任。尤其成格公主的身份,干系两国的邦交,事态更为严重。 时雍能体会宝音的为难,也不觉得被成格为难是为难。 她是个大夫。 无论成格为人如何,此刻都只是她的病人而已。 两个侍女守在门口,门扉关得极严。 时雍过去时,侍女尴尬地在外面敲了半晌的门,哀求成格公主开门,成格都不予理会,只是将屋里的东西砸的砰砰作响,不时传来一阵阵瓷器碎裂木椅倒地的声音…… 时雍抬了抬眉,刚要叫人把门撞开,背后就传来哲布的声音。 “郡主见谅。” 时雍扭头,与哲布眼对眼碰个正着。 然后,她轻轻一笑,朝哲布行了个礼:“王爷。” 哲布还礼,“成格这脾气,让郡主受委屈了……” 时雍有些好笑,“王爷说笑了。我不委屈,委屈的是成格公主。” 哲布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时雍道:“有伤在身,却没有办法得到治疗,有苦难言,岂不委屈?依我之见,王爷还是要想法子把门砸开,让我先为公主看诊为好。免得拖的时间长了,留下疤痕就祛不掉了。” 哲布点点头,看一眼两个侍女,朝她们摆手,示意她们让开。 突然,一脚踹向那道木门。 砰一声巨响,大门猛地洞开,将正准备过来开门的成格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屋子里一片狼藉,还有一个惊慌后恼羞成怒的成格公主。 其实方才看成格把自己锁在房里,时雍就猜到了成格的伤势应该不重,最多有些难言之隐罢了。 如今门打开,乍一看到这小姑娘,竟有些哭笑不得。 成格的伤就在脸上。 一个个刀口交叉画动,左边形成一个“月”字,右边形成一个“半”字,合在一起就是个“胖”字。伤口都不是太深,却清晰地将两个字呈现了出来,让成格那张略显圆润的脸庞看上去十分滑稽。 章节目录 第822章 白马扶舟身上的疑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脸上的笑,没有逃过成格的目光。 她羞愤得咬牙切齿,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似的,嘴里还在发狠。 “你笑什么?谁准你笑的!” “成格!”哲布沉下脸斥道:“不得对明光郡主无礼!” “无妨。”时雍看了看成格因为气恨而咬得发白的嘴唇,敛住表情,淡定地道:“我在笑公主。” 成格刚刚消下去的气又抬了起来,“你敢笑我?” 时雍平静地道:“公主受了如此重伤,尚能坚强地面对,忍耐了整整两日才暴发,属实难得。我自然应该为公主而笑。” 她的回答令成格有些意外。 听上去,好像还是在欣赏她? 她没好意思说,前两日没有发脾气,一是身子中了迷药后不曾恢复,一直酸软无力,没有力气。二是前两天婢女都不曾让她照镜子,她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今儿晨起,趁着婢女出去倒水,偷偷拿了铜镜,这一瞧才气得发了疯。 “你……”成格犹豫着,上下打量时雍,目光最后落在她手上的药箱上,“长公主说你有办法治我,你当真有么?” 时雍忍俊不禁。 “是啊,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成格对大晏话懂而不精,尤其一些民间俚语更是似懂非懂,闻言脸上立马浮出一丝笑意,赶紧走过去推哲布。 “三叔,你快些出去。我要让郡主为我疗伤了。” 哲布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没什么表情地哼一声,又朝时雍拱手。 “有劳郡主。本王在外间等待。” 时雍抿唇轻笑,“医者本分。王爷无须多礼。” 哲布点点头,出去了。 那一扇差点被踢飞的木门重新合上。 时雍将药箱放好,示意成格坐在床边,将手伸出来。 为她摸了摸脉,时雍又上下打量成格的表情,“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处?” 成格听她问起,似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脸颊突然泛红,不高兴地道:“怎么你们都来问我这个?哼!尹马这个混蛋,本公主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对本公主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时雍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脸上的字。 成格猛地抬手,捂住受伤的脸,双眼一红,又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你看什么?!” 时雍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心静气。 “他叫尹马,是你的近卫?” 成格不高兴,“你是来为本公主疗伤的,还是来问案的?” 时雍道:“知己知疲,方能尽到最大的疗效。我瞧公主这伤口带黑,是怕对方有什么诡计,万一划伤你的匕首上染有毒汁,那就麻烦了……” 一听这话,成格就受不了了,脊背紧绷着打了个哆嗦,然后将自己所知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急巴巴地告诉时雍。 时雍微微勾唇,提醒。 “公主慢慢说,不着急,还有,手不要摸脸,不要触碰伤口,以免感染。” 成格哦一声,连忙将手放下,乖顺地搁在膝盖上。 于是,时雍不费吹灰之力,就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 并且,得知的比任何人都要详细。 那个叫尹马的近卫,是此次随成格南来的亲信侍卫长。 对唯一的女儿,乌尔格汗王十分看重,单是成格的身边就安排了近五百个侍从,还不包括丫头婆子等女侍。 正因为此,宝音便知趣地没有再派兵靠近公主和亲王,只负责了外围警戒,给北狄人留出私人空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尹马要对成格下手简直易如反掌。 他迷晕了成格,径直将她带上马车,大摇大摆地出了住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直到成格的贴身婢女醒过来,发现不对劲,众人这才发现公主不见了。 白马扶舟是次日凌晨赶到的晋西,得知此事,立马安排人手搜查找寻,最后在大兴寺发现了被尹马劫持的公主,将尹马斩于剑下。 在这次事件里,时雍对白马扶舟的举动最为好奇。 “当场斩杀?” “是。” “没留活口?” “嗯。” “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见她反复发问,成格奇怪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他们胆敢劫持本公主,还画花了本公主的脸,活该千刀万剐,还留下活口做什么?” 时雍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公主就不好奇,护你多年的近卫,为何突然劫了你去?有什么目的,受何人指使?” 成格愣住。 说不好奇是假的。 在大兴寺的时候,侍卫长尹马和他手底下那几个侍卫除了把成格关起来,并没有旁的什么举动。不要赎金,也没有对她提出一个要求……只是其中一个侍卫,以前受过成格的打骂,在她哭闹不休时,生气地用匕首画花了她的脸,嘲笑她是个“胖子”罢了。 而且事后,这个侍卫就被尹马一刀结果了。 成格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能是疯了吧……”成格垂下眼皮,看时雍在一个小瓷碗里混杂入几种不知名的药粉,加一些清水就不停地搅拌调和,突然瘪了瘪嘴,“也可能是本公主曾经得罪过他们,心怀怨恨,记着仇呢,趁这个机会来报复我。”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 但,真要报复,有的是机会,甚至可以做得更为谨慎,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 时雍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成格道:“幸亏厂督赶到,在大兴寺找到我,不然我……可能就再也去不到南晏,也回不去北狄了。” 如今说来,成格仍然心有余悸。 时雍只是笑。 心里想的却是,晋西离京师约莫三百里距离,白马扶舟以带病之躯急匆匆赶到,恰好赶到公主被劫,又恰好救了公主,还将贼人全部斩杀,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发生在白马扶舟身上的疑点和矛盾点,越来越多。 时雍对这个男人的好奇心和防备心,也到达了极点。 若他是邪君,自导自演?所为哪般? 若他不是邪君,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专程赶来救人? “好了。”时雍将调好的敷药瓷碗递到成格的婢女手上,起身道:“公主伤口不深,只要好好敷药调理,用不了多久,便可痊愈……” 成格紧张地问:“会留疤吗?” 时雍沉吟,淡淡看她。 “那就得看公主的表现了。” 要什么表现? 成格愣愣看着她,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时雍微微一笑,拎着裙裾,带着娴衣转了身。 成格看着她挺直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是在威胁她,要听话。 “讨厌!讨厌!讨厌死啦!” …… 小公主的泼辣,时雍听到了。 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在她的心里,真就是个大半孩子,犯不着计较。 哲布果然在外间等待。 时雍简单和他交代了成格的伤情,并没有问及其他。 在哲布的再三感谢声里,时雍微笑道: “王爷,我许久不见红玉,先去找她说说话。先行一步,告辞了!” 哲布客气地还礼,听她提到陈红玉,脸上不见半分变化。 “郡主请便。” 陈红玉的房间就在宝音的隔壁,时雍同娴衣循着旧路返回,不料,还没有看到陈红玉,就被一个老熟人拦住了。 “明光郡主留步。” 时雍回头看着宋慕漓。 “有何指教?” 宋慕漓低头行礼,很是恭敬。 “得闻明光郡主驾到昌远,督主特地命属下来请……” “抱歉!”时雍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本郡主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去向厂督请安。还望宋侍卫替我致歉。” 宋慕漓抬头,目光平静。 “督主说,明光郡主仁心妙手,胸怀大爱,断不会拒绝一个伤重的病患之请。” 时雍定定看着他,嘴唇微勾。 宋慕漓道:“想必郡主已然听说了,督主那日在大兴寺救下成格公主的事情。不过,郡主可能不知,那尹马是北狄勇士,尚武好斗,同行侍卫亦是北狄汗王特地挑选出来保护小公主的精卫,个个身手了得,督主带伤上阵,以命相搏……” 时雍没有听完,哼一声打断。 “前头带路。” 方才婉拒,只是时雍出于原有的习惯和相处方式,故意为之,不想让白马扶舟生疑罢了。 实则,她内心里也很想会一会这位厂督大人,看看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章节目录 第823章 露伤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窗椽处一抹斜阳徐徐照射进来,落在白马扶舟月白色的衣袍上。 一个瘦长的身子斜靠在窗边美人榻,望着斜阳,比那日鼓楼大街上时雍瞧到的样子更为憔悴,苍白的脸,殷红的唇,单薄瘦削的身子一看便知病态,偏那五官又清俊得近乎美艳。 时雍见他看得出神,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清了清嗓子。 “厂督又清减了。” 白马扶舟慢慢转头,白皙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望入时雍的眼中。 “终于把姑姑请来了。” 时雍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对。 她负手而立,眉头微皱,“是你叫我来的?” 白马扶舟微微勾唇,挽出一丝迷人的笑,“是本督向长公主提议,请姑姑前来。” 时雍盯着他,“为什么?” 白马扶舟垂下手,在并没有灰尘的衣袖上轻轻一掸,姿态优雅,语气更是云淡风轻。 “想必方才慕漓已经说了。姑姑妙手仁心,医德无双。成格公主身份尊贵,请姑姑来治再好不过。” 徐徐说着,他那眼皮慢慢抬起,含笑看着时雍。 “你瞧,姑姑一来,成格公主不就得治了么?” 时雍笑了笑,在他面前坐下来,“那本郡主还得多谢厂督举荐了,给了我立功的机会。” “客气了。”白马扶舟靠着美人榻的身子抬了抬,后背想要立起,可动作做到一半,身子便僵硬在半空中,眉头紧蹙,额际浮汗,看表情似是有些痛苦。 侍卫祁林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他。 白马扶舟摆摆手,挣扎着自己坐靠起来,然后看着时雍,将掌心翻起向上,慢慢摊放在榻沿。 “有劳姑姑。” 时雍沉默地坐近,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低眉敛目,许久无声。 白马扶舟眼波粼粼,噙笑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 大抵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又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外加受伤的“病娇人设”,这么近的距离被他凝视着,时雍只觉得四肢发紧,脊背生汗,胳膊也情不自禁地僵硬。 白马扶舟察觉她的肢体动作,唇角微抿。 “如何?” 时雍定了定神,正色道:“脉象弦涩,气滞血瘀,有瘀血阻络……厂督这是没有好生休养服药,还路上疾驰又动了筋骨,旧疾加新伤,这次可能要吃更多的苦头了。” 白马扶舟抬眉:“死得了吗?” 这话问得十分诡异。 时雍与他对视半晌,摇头,“厂督大可放心,祸害遗千年。” 白马扶舟对她的讽刺不以为然,淡淡地笑,“死不了就行。” 时雍将他的手放回去,睨他一眼,沉下声音,“厂督为何这般不爱惜身子?也亏得你命大,又有上好药材调理,不然这连番折腾,不死也得脱层皮。” 白马扶舟莞尔轻言。 “出城迎母,恰逢成格公主遇险,白马楫责无旁贷。” 时雍轻笑,没有回答,转身叫宋慕漓。 “劳烦宋侍卫备上笔墨。本郡主要为厂督开方。” 宋慕漓看了白马扶舟一眼,“是。” …… 墨香扑面。 时雍写方子的时候与平常不同。 秀眉微蹙,朱唇紧抿,小脸儿严肃又认真,就像是坐堂的大夫,少了距离感,很是容易亲近的模样。 她写了多久,白马扶舟就看了她多久。 时雍落笔,一抬头就撞入他的眼波,眼角不由一抽。 “我很好看?” 白马扶舟微微一笑,很斯文优雅,“佳人在前,本督多看了几眼,见谅。” 说罢他侧头吩咐宋慕漓。 “照郡主的方子,去抓药。” 宋慕漓眼皮都没有抬起,“是。” 时雍看他威严的模样,抬了抬眉,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据说厂督一手岐黄术不输于我,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开方拣药呢?” 宋慕漓脚步顿了顿,在白马扶舟危险的目光扫视下,再次加快了脚步。 “姑姑难道不知,医者难以自医?”白马扶舟转头看时雍的时候,已然换上一张笑脸,精致的五官配上苍白病气的肤色,这模样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时雍盯着他,有许久没有开口。 白马扶舟学着她方才的话。 “我好看吗?” 时雍表情不变,“厂督从京城专程赶到晋西救人,怕不是巧合吧?” 她问得直接又猝不及防。 旁侧的祁林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白马扶舟。 这个微妙的眼神,恰好让时雍捕捉到,她轻轻勾唇,目光添了几分笃定。 白马扶舟叹息,拿过几上的茶盏,轻轻泯了一口,然后没有正视时雍,浅浅淡淡地道: “姑姑是替东定侯来问案,还是同我闲聊?” 时雍道:“你不是都叫姑姑了?自是你我姑侄闲聊。” 反将一军。白马扶舟定定看她片刻,突然失笑,摆摆手,将茶盏放回几上,示意祁林退下去。 时雍也侧头看着娴衣。 “你外面等我。” 娴衣看她一眼,应了声,同祁林一起退出去了。 屋子里再无旁人。 沉默一瞬,时雍看着白马扶舟:“没有外人了。不论厂督说了什么,都只有我一个得知,而无人来证实……所以,不妨直言。” 白马扶舟轻笑,“姑姑想多了。本督从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时雍哼声,“那你屏退旁人?” 白马扶舟道:“因为我要说的话,只有姑姑听得,别人听不得。或说,我只愿告诉姑姑,不愿告诉旁人。” 呵! 这男人温柔小意起来,几乎让人忘了他之前有多恶劣的行径。 要不是他曾经勒过时雍的脖子,那窒息感至今尚存,只怕要被他感动。 时雍轻笑,“多谢厂督看重,我必定洗耳恭听。” 白马扶舟看了她许久,慢慢将一只手撑着榻,另一只手突然伸向腰带,轻轻一扯,将衣襟拉开。 时雍眼皮一跳。 幸亏她多年学医,又做过法医和仵作行,对男人的身体并不敏感,不然非得被白马扶舟突然的举动吓得惊叫起来不可。 时雍吸口气,勾唇一笑,“厂督好身材。” 白马扶舟就像看不到她目光里的戏谑,仍然是那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慢慢将堆在腰间的布料,慢慢拉开,露出他腰腹下的伤…… 章节目录 第824章 这辈子出现太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半眯起眼睛。 白马扶舟那腰腹上的剑伤已经包扎过了,但纱布上还有残留的血痕。 显然是与人搏斗的时候,没有痊愈的旧伤又绷开了线。 可是,为什么要给她看呢?不是已经开过方子了? “厂督这是何意?需要我重新为你包扎吗?” 白马扶舟不答反问,语带笑意:“姑姑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看……下去? 时雍视线自他伤口下斜。 再往下便是裤头了。 “这…不合适吧?” 白马扶舟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地道:“怕?你不是想了解我吗?为何不敢看?” 时雍的眼神更为深邃了几分。 在她的印象中,白马扶舟是有正常男人的生理特征的。 换句话说,就是个假太监。 但他会突然这般做法,想必个中尚有隐情。 时雍不认为自己是白马扶舟信任到可以交换这等私密事情的朋友。 那么,这是白马扶舟在考验她?斗智斗勇? “不懂。”时雍轻笑,以不变应万变。 白马扶舟盯住她的眼睛,表情没有变化。 “姑姑阅人无数,想必不会受到惊吓……” 他声音仍然温柔,动作依旧缓慢,就像是在仇人面前缴械认命,又像是在同自己的内心抗争一般,用了一个极为缓慢的时间,这才慢慢拉开小衣,露出一片狰狞而丑陋的伤疤。从下腹部的耻骨到两条腿,再往下,有布料遮挡,看不到没有尽头…… 但仅是这些,足以令人震惊。 哪怕时雍阅人无数,阅伤亦无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 下意识地,她绷起身子,感觉身上凝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她法医出身,又干过仵作行,只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寻常的刀斧兵器和搏斗之伤,而是人为虐待造成,伤口深浅不一,都不足以致命,也看不出什么器械所为,虽年代久远,却如烙铁一般遍布他的私隐处,触目惊心。 白马扶舟一声笑。 “还看吗?还有更多。” 许久许久,时雍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也没有。 时雍看着他,默默地整理好衣裳,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忍着身上伤痛,将袍服拉好…… “看到了吗?” 这声音,太软太让人心疼。 时雍身为医者本能的同情心,让她目光莫名软化。 “谁弄的?” 白马扶舟看着她淡淡一笑。 “那人早死了。” 说罢,他似乎觉得这样回答时雍不够有诚意,又轻轻补充一句。 “东厂的一个太监,带我入宫的人。” 他说得随意,时雍却听得难受。 “你杀的?” 白马扶舟摇头:“先帝。” “唔。”时雍心里好受了些。 至少,这对当年尚且年幼的白马扶舟来说,有先帝为其伸冤,又得长公主庇佑,多少有些安慰,能稍微抚平一些身心创伤。 “厂督是想告诉我,这便是你带着伤出京三百里恭迎宝音长公主的原因?” 白马扶舟哼笑,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 “你只说对了一半。” 时雍微笑着看他,没有追问。 可以说,她用尽了对白马扶舟的耐心—— 从未有过的耐心。 “哼!”白马扶舟又是一声冷笑,“你们不是一直在查我?与其让赵胤翻开我的伤疤,再告诉你。不如,亲自解开给你看。姑姑可还满意?” 时雍突然语迟。 锦衣卫在调查白马扶舟是真,可是被人家当面揭穿这一点,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 “多谢厂督信任。” “不必。”白马扶舟侧头,看着窗户射丨入的那一抹阳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信你,信谁?” 既然把话说到了这里,时雍就不遮遮掩掩了。 “我们对厂督的身世是有好奇。” 白马扶舟冷笑:“若好奇的只是你,而不是你们。我或许就告诉你了。” 时雍微笑:“当然,你可以不说。我们自己查出来也比较有趣。” 白马扶舟面色表情,没有什么恼怒的模样。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长得眉清目秀,被人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卖给宫中太监……亵玩。幸得义母相救,得以立足长大。当年那个人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我会成为东厂厂督,灭了他九族。” 时雍不说话。 白马扶舟看她沉默,又笑了一声。 “几句话就总结了我的一生,姑姑是不是听得无趣?” 阳光洒在他的眉心,将那一片苍白的皮肤蕴染出一抹红润和光泽。 他说得那么浅,那么淡,那么无所谓,但时雍却从短短几句话里听出了那些潜藏在久远年代里的创伤和恐惧、痛苦。旧时宫中隐秘的角落里究竟有多少整人的玩意儿,时雍想都不敢想,只觉得情绪因这几句话莫名压抑,一时呼吸吃紧。 “你为何还要留在东厂?有长公主为你作主,你原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我是指……不做太监,而是像寻常人那样,娶妻生子。” “呵!” 白马扶舟目光带笑,眸底却仿佛藏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没有鲜花和绿地,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有何用?又有何用?” 他低低回应,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她。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忘却仇恨,重新开始。” “你是在嘲笑我吗?”时雍直白地问。 白马扶舟沉默许久。 半晌,发出一道令人窒息般的叹息。 “不。我羡慕你。” “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 白马扶舟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审视着时雍的表情,仿佛是从她的眼里看出了关切和同情,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遇见你时,我曾以为……以为我真的可以。” 时雍心跳突然加快。 咽了咽唾沫,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待男人突如其来的表白,她确实没有经验。 尤其是白马扶舟这种,受过严重伤害的人。 “你别害怕。”白马扶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一笑,目光里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光芒。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看上你?” 他用了“看上你”这个字,让时雍有些别扭。 “厂督,我已是人妇……” “要我慎言么?”白马扶舟又笑,目光扫过她的脸,“这里没有外人,不会有人知道。我身上有伤,也不会唐突你。” 时雍抿唇,沉默。 白马扶舟看着她,迟疑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我可以将伤口展露而不必害怕的人。” 时雍心里一跳。 白马扶舟随即笑道:“只可惜,你的上辈子我出现得太晚,这辈子……还是太晚,太晚。” 章节目录 第825章 俗人的俗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救命! 时雍对这种淡淡哀伤中饱含深情的话有些招架不住,她宁愿白马扶舟还像往常那般阴阳怪气,也不愿看他如此真情实感。 喉头一梗,时雍笑言: “厂督是……喝了二两?什么上辈子下辈子,前世今生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白马扶舟凝视着她似笑非笑的脸,勾了勾唇,并没有刻意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半倚身子,慢慢悠悠地望着外面。 “你不必奇怪。说到底,本督也只是个俗人。在你还是时雍时,也如大多数人一般,为你容貌倾倒。” 这种半真半假的话,时雍姑且听之,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失笑般哼声。 “重生转世之说,只是传言。我当初随口胡绉那些话,也只是无奈之举,旁人被糊弄也就罢了,没有想到,厂督也会将这种怪力乱神的流言当真?” “呵。” 白马扶舟又是一笑,盯着她的双眼隐隐有波光轻荡。 “本督比旁人更为相信。在所有人都不信的时候,本督已经信了。” 时雍挑了挑眉梢,“厂督好像,话里有话?” 白马扶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双眼,十分漂亮,那张脸,白皙得近乎透明。眸底的光芒没有平常的疏冷和嘲弄,而是深邃的,仿佛潜藏了一只兽,随时会扑出来杀人一般,危险又隐忍。 时雍缓缓眯起眼。 “我说错话了?” “没有。”白马扶舟情绪毫无波动,仍是那般阴凉凉地盯着她,“我想,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一样? 时雍心里咯噔一跳,视线灼热了几分。 “厂督的话,我听不懂。” “不,不一样。”白马扶舟突然摇了摇头,以手指撑着额头,仿佛头痛般轻敲几下,一阵吁气,声音沙哑低沉。 “你是你。而我,可能不是我。” 他声音很小,但时雍却听清了那些话,一时神经紧绷,喉头仿佛被一股涌动的力量所支配,随时要喷发出来般,好不容易才压住那狂跳的情绪,平静地问: “厂督想说什么,不妨直言?我看你似乎遇到了麻烦,可是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实在一知半解,也不知该怎么帮你。” “我说不明白。”白马扶舟突然抬手按住伤口,轻轻摩挲片刻,一袭白袍衬着他如雪的肌肤,神情便显得更为冷厉了几分,那微紧的唇片,似乎更为殷红。 “我可以相信你吗?” 时雍淡淡道:“你把我叫来了,就坐在你面前。信不信,你决定。” 白马扶舟勾了勾唇,“你会为我保守秘密?” 时雍想了想,嗯一声,“可以。” 白马扶舟垂下眼帘,思忖般沉默许久,突然冷冷开口。 “有一个人,他进入了我。” “……???”这叫什么话?时雍有点懵。 白马扶舟声音沙哑,“或说,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魂。” 时雍微怔。 白马扶舟语气幽幽淡淡,看上去阴凉凉的,有几分冷意。 “他有时候就是我。但我从来,不是他。” 时雍看着他,眼神没有变化。 白马扶舟一笑,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我不知他何时来,从何处而来,他悄无声息地附在我的身体里,沉默的,隐忍的,极有耐心,我一直不曾察觉,也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这种离奇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低头,掌心覆在伤口,眼风斜向时雍。 “我想,你在天神殿里遇到的那个人,是我。” 时雍心头猛地一跳,手指条件反射地曲起,掌心攥紧,又慢慢放松,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邪君?” 白马扶舟睨着她,殷红的嘴唇微微抿起,摇头。 “我不敢断定。”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只目光飘飘荡荡,仿佛落不到实处。 “我用了许久的时间,想找出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解开你我的误会。可最后,我只找到了自己。” 时雍沉默。 白马扶舟轻笑。 “当初你们都说是我,只有赵无乩信我。我就想,就算你厌恶我,祁林和慕漓,应是不会骗我。于是,我又用了许久的时间,来考验慕漓和祁林……” 时雍问:“结果如何?” 白马扶舟道微微地皱起眉,看着时雍清澈的目光。 “他们都没有骗我。慕漓当初在诏狱只是受不出逼供,说了实话。而祁林,为了护我,违心地做了假供。” 时雍深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就好像听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还没有回过神来。 白马扶舟勾唇:“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的话,毕竟这事太匪夷所思了,换了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即便是旁人告诉我,我也是不会信的。在今日之前,我曾权衡再三。但我想,你或许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安静听我说完,并且认真思考真实性的人。这已经足够。” 时雍沉吟。 她没有想到今日过来,会是这般结果。 更没有想到白马扶舟会坦言相告。 但是,这一番诚实的对话,并没有让事情变得简单,反而更为复杂了。 哼! 她突然一笑。 “我有个猜想。” “你说。”白马扶舟眼角微弯,笑起来的样子极是清艳,也温柔,就好像面对一个全然信任的人,那一双眸子甚至都变得清澈了几分。 时雍避开他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道: “恕我直言,厂督大人所言实在离奇,我也很难相信。” 白马扶舟眼底一暗,点头,看上去有几分失望。 “是。我知道,这事属实难以令人相信。” 时雍凉凉盯住他,双眸烁烁生厉。 “听上去更像一个为自己开罪的借口。我猜,厂督特地向长公主谏言,让我前来昌远镇为成格公主治疗,便是为了支开赵胤,找这个机会同我说这番话……要不然,为何非得选在此时与我推心置腹?” 白马扶舟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只是轻轻一笑。 “姑姑所言差矣,我无时无刻不想与你推心置腹,只是姑姑不给机会罢了。” 时雍哼声:“你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我想,真实的情况是,你知道赵胤在查你,而且,你选了这时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是锦衣卫已经查出什么眉目来了。甚至,赵胤的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你的证据,你害怕,这才先发制人……” 不然,白马扶舟不会说出这番话。 不然,赵胤也不会那般笃定地告诉她,白马扶舟就是邪君。 白马扶舟看着她自信而淡定的目光,唇角微微抿着,目光里的笑意未减。 “姑姑的话十分合理。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此刻的我,若当真是那个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我闲谈?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章节目录 第826章 匪夷所思的离奇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 “此刻杀我,于你而言,并不合算。一,你的目的尚未达成,没有暴露身份的必要。二,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毕竟被另一个灵魂附体这种说法太过荒谬,要想取信于人,必得有我是时雍转世这个前提的合理性,才能立得住脚……” 白马扶舟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几乎都要相信我是这样的人了……” 他顿了顿,突地又是一笑。 “不过若是我,也会如此怀疑。罢了,不信便不信吧,姑姑就当没有听到这番话……” 时雍道:“那日在东厂,你拿剑自戗,便是为了赶走他?为此不惜同归于尽?” 白马扶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 峰回路转,他眼睛明显一亮。 “你信我的话了?” 时雍不回答他的话。 “我只问你一句,在庆寿寺找到药材,抓捕觉远大师,联合婧衣,在大殿上,指责赵胤谋逆篡位的人,是你,还是他?” 白马扶舟沉默片刻,闭了闭眼,轻轻一叹。 “我本可以一并推到他身上,但既然说好要与你坦诚相待,那我便不必骗你,奉天殿上,是我。自从我自戗,他就没有再出现过。” 时雍神色复杂地一笑。 “为什么?别告诉我,你当真相信赵胤有谋朝篡位的打算。” 白马扶舟深深地看着她。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给赵胤添一把火,你信吗?” 时雍勾唇,“说来听听,添的是什么火。” 白马扶舟说道:“当今天下有三个秘密,一在兀良汗,狼头刺,一在北狄,双生鼓。一在南晏……皆与身世有关。” 他徐徐眯起眼睛,“若我所料不差,赵胤才是大晏皇子,先帝第三子。” 时雍淡淡看他一眼,不承认,不否认,“然后呢?” 白马扶舟道:“那个人,从狼头刺到双生鼓,一直在利用此事作妖。与其如此,何不由我来撕开大晏真相的一角?化被动为主动又如何?” 他笑着,眼风斜向时雍。 “当然,我也有私心。为了你。在我看来。赵胤对你,未必忠诚。阮娇娇这事,无须本督提醒,你心中自有衡量。” 时雍不置可否,“厂督很会为自己开脱。但这些话,很难自圆其说,你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会出手帮赵胤?” “我不是帮他,是帮我自己。” 白马扶舟不与她争辩。 “不过,赵胤的做法是我没有想到的。他似乎并不乐意做这个大晏亲王?” 时雍哼笑一声。 “厂督不必来套我的话。皇室的事情,我不知情。倒是你今日说的这些,就不怕我告诉赵胤?” 白马扶舟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你可以说。但赵胤的为人,他更愿意相信证物。在没有能为我定罪的铁证之前,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说不服旁人,更说不服他自己。” 时雍目光微动。 没错,赵胤确实是这样的人。 锦衣卫目前在找的,就是证物。 而白马扶舟敢于这般坦然地告诉她,想来内心早有准备,又或是,根本就不怕朝廷治罪。 “呵!”白马扶舟又是笑,“姑姑不用想得太多,我今日告诉你这些,实则是,这些话在心里埋藏许久,找不到人诉说,并不好受。更紧要的是,这次受伤,让我突然醒悟,若是我就这么死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也就罢了,若是……我死了,他还活着,那我一世声名,岂不是毁于一旦?说不得,他还会假借我之名,害我义母,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为此,我不得不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据实相告。” 他一再说“信任”。 这让时雍内心的天秤不停地摇摆。 事实上,时雍对白马扶舟的话,并非完全不信。 从她的角度来看,白马扶舟往常的行为确有矛盾之处。 而他今日这番解释,恰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他的情况与后世精神科所说的“双重人格”极其类似。不过,如果白马扶舟的另一重人格是那个心狠手辣的邪君。那么,他又不单单只是双重人格那么简单了。 因为邪君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他拥有来自后世的记忆与个人能力。 时雍甚至有一种恐怖的猜想。 一个同她一样来自异世的灵魂,“不完全地穿越”了白马扶舟。也许,在他穿越到白马扶舟的身上时,白马扶舟自身的灵魂复活,导致穿越者无法完全掌握这具身体,只能蜇伏下来。一个人,两个魂,共用。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白马扶舟说得对,时雍自己都是穿越之人又重生,接受度确实很高。 不过…… 在白马扶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异事,才会导致这个结果。又或者说,这些话也许全是白马扶舟编造的谎言,如同时雍方才所说那般,仅仅只是他为了给自己脱罪找的借口,此时的时雍,没有任何办法去判定。 她告辞出来,答应为白马扶舟保密。 白马扶舟只是笑,那双眸子里,分明就写满了不信。 “多谢姑姑!你慢行,我身上有伤,就不送你了。” 时雍走出门,感受着脊背上那一束如影随行的目光,突然茅塞顿开。 白马扶舟不怕她告诉赵胤。 他要的,就是借她的嘴,让赵胤知情。 她来说这些话,会比他亲自向赵胤解释更为合理和清楚。 …… 回京前,时雍特地叫上杨斐和朱九、娴衣几人,去了一趟成格被劫的大兴寺。 现场已经被寺中僧侣打扫过,血迹也都擦拭干净了。 娴衣看时雍在原地走来走去的观察,不由奇怪。 “郡主。你在找什么?” 时雍道:“看看有没有线索。” 娴衣皱眉,略带遗憾地道:“可惜没有留下活口。” 时雍抬眼看了看她,轻轻一哼。 “雁过留痕,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线索留下……” 朱九左右看看,“我们一起来找吧?郡主,你和我说说,什么东西长得像线索?” 时雍目光扫过去,阻止他。 “你别动。站那儿。” 朱九:“哦。” 娴衣瞄他一眼,有些好笑。 杨斐默默地站在原地,好一会,走到时雍的背后。 “依属下看,劫匪并不想伤害成格公主。” 时雍抬头看着他,若有所思。 …… 有了时雍的伤药和忽悠,成格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回京的马车是第三天卯时才出发的。 时雍来时骑马,回去的时候,同陈红玉乘了同一辆马车,就为了同她说说法。 这姑娘,漠北回来,更沉默了。 时雍一路逗她笑,陈红玉都只是应付,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唉!”时雍无奈了,“红玉,你的心事,是因为哲布亲王么?” 章节目录 第827章 辈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听到哲布的名字,陈红玉面色微微一变,见时雍看来,又摇了摇头,笑得勉强:“我没有什么。” 时雍轻笑,俏皮地眨一下眼,捉住她的手。 “我见过许多说自己没事的人,结果一出就是大事。我看你面色不好,免费给你切个脉……” 她说得自然,陈红玉却像被蜜蜂蜇了似的,冷不丁从时雍手里抽回手去,这样仍不放心,又拉下袖子,将那一截雪白的腕子缩入袖间,这才拂了拂衣裳,朝时雍一笑。 时雍扬眉,“讳忌疾医?!” 陈红玉目光颇不自然,“别打趣我了。我能吃能睡,能有什么病?” 时雍上下打量她,“确是胖了些的。不对呀,哈拉和林饮食可不如南晏,好多人都说吃不惯的,你竟把自己吃胖了?” 陈红玉表情微涩,目光有一扫而过的慌乱。 “谁说的?哈拉和林应有尽有。尤其李太后是晏人,她宫中吃食与南晏并无不同,又照顾我们饮食,成日里好酒好菜地招呼着,哪有不长好的道理?” 时雍浅浅眯眼,笑了笑,“说得好像定国公府没有给你好吃好喝似的,欲盖弥彰的陈小姐,瞧我回去不告你的状……” 陈红玉表情又是一僵。 时雍轻笑,“同你玩笑的,信以为真了?” 陈红玉摇摇头。 时雍似笑非笑地道:“先前听说李太后向定国公府提亲,想为哲布亲王求娶你。被定国公拒了,如今,哲布和成格一同还朝,是李太后没有死心呢,还是哲布亲王对你有意,非娶不可?” 陈红玉两条纤细的眉微微皱起,“阿拾不要瞎说,哲布亲王对我无意,之前那事,是李太后一厢情愿罢了。哲布与成格公主是来大晏还礼的。” “哦。”时雍看着她深幽暗淡的眼眸,“那个哲布亲王长得也算高大俊朗,你们朝夕相处,你对他就没有好感?” 陈红玉看她一眼。 “没有。” 时雍轻笑,“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 陈红玉许久没有说话。 往常的时雍不是这么聒噪的女子,更不会随便打听旁人不想说的私事。陈红玉与她对视几秒,突然一叹。 “你别讹我了。我与哲布是不可能的……” 时雍点点头,半真半假地笑:“也是,他可配不上我们尊贵娴雅的红玉小姐。” 陈红玉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涩然的表情,垂下眼帘,语气也更为幽淡了几分。 “是我配不上他。” 时雍看她确无聊兴,也试探不出什么来,只能笑笑作罢。 实际上,从阴山皇陵那天起,时雍就觉得陈红玉状态不对劲儿,但她们二人随后便在嘎查分别,一直没有机会询问。而再次相见,时雍发现,陈红玉的状态明显比以前更差了。 但再好的医者也医不了人的心病,病人不配合,时雍也只能放弃。 五十多里路,车行走了一个时辰左右。 今儿是个阴天,到达京师时,浓云盖顶,不到晌午,天仿佛就要黑了似的。 事先得了宝音长公主的信,这次赵云圳没有再带着王公大臣们出城来相迎贵客,只有赵胤率一众锦衣卫等在城门口,等车驾一到,再分别护送哲布亲王和成格公主、以及长公主各回居处。 哲布亲王和成格公主是北狄来宾,被安排在四夷馆。 分别时,成格公主托了侍女过来找时雍,叮嘱她晚些时候一定要去四夷馆为她看伤。 时雍笑着应下,然后和赵胤一起,陪同长公主回府。 陈岚早已得到了消息,公主府庭前洒扫一新,大门敞开,她率众迎在门口。 车驾停下,陈岚亲自上前扶了宝音下来,然后同府上众人一道施礼。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府!” 宝音深呼吸,嗅着熟悉的味道,满脸微笑。 “都免礼!” 陈岚笑着上前扶住她,“外面风大,姐姐,我们里面说话。” 宝音连声说好,然后侧身眯着眼仔细看陈岚的表情,“囡囡,近日可好?” 陈岚点头,“托姐姐的福,尚好。” 宝音一下笑了开来,“瞧你气色好了许多,人也开朗起来。一看就是好的。” 说着她转头夸奖时雍,“阿拾功不可没。回头姨母有赏!” 时雍笑着应下,“谢过姨母。” 宝音看看她,又扫一眼默默陪在她身侧的赵胤,笑容满面地道:“这次回来我可没空着手,更没有同李太后客气。我呀,给你们都带了礼……” 众人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地谢恩。只有赵胤轻轻挑了下眉,面无表情地沉着脸走路。 宝音已然得了赵炔的消息,这时看赵胤那表情,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是赵胤没有认祖归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表现太过,一直到入了花厅,支走了下人,她这才笑容可掬地朝赵胤招手。 “阿胤,过来!坐长姊身边来,让长姊好好看看你。” 上有二位公主,下有媳妇儿在前。赵胤只当自己是一个陪衬,进屋就坐在离宝音稍远的地方,闻言,他眉头皱了下,平静地道: “长公主殿下,这不合礼数。” 宝音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抬起指头点了点他。 “你呀,果然还是这副模样,一点没变。罢了,你不愿,长姐也不逼,等你愿意那一日,你我姐弟再说话不迟。” 赵胤默默拱手,一声都没有。 时雍看了看这男人,无奈地失笑。 “姨母,你别理会他……”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 陈岚与宝音也是神色怪异地眉心一跳,下意识地相视一眼。 方才宝音没有对赵胤自称“长姊”也就罢了,大家也没有多想。如今,一个叫长姊,一个叫姨母,这辈分可不就乱了么? “你们都看我做甚?”时雍愣了愣,倒也不尴尬。 毕竟陈岚和宝音并非亲姐妹,不存在血缘关系,她和赵胤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叔侄,算不得破坏人伦秩序。 她继续笑道:“怪不得侯爷不肯认亲。若是认了,这辈分一乱,都不好叫人了呢。” 她原是打趣一下,不料,宝音倒是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认真地看着他们道:“无妨。各叫各的就是了。咱们家这辈分,从父皇母后那时,便乱了。不同姓,不同宗同祖,算不得什么……” 章节目录 第828章 巡营检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本也没在意,见宝音如此认真对待此事,偷偷瞄了赵胤一眼,心里微妙的一动,突然生出些小心思。 在认识她以前,这个赵胤可是一个礼教斗士,格外讲究规矩。 虽然她的生母陈岚与赵家人没有半毛钱的血源关系,可陈岚从小被懿初皇后养在膝下,又被册封通宁公主,视做义女,那么,在赵胤看来,义妹也是妹,那辈分也是清清楚楚的…… 她不在意,不代表赵胤不在意呢? 该不会真教她说中了吧,赵胤当真因为这个才不肯认祖归宗? …… 这天的晌午饭,时雍和赵胤是在公主府用的。吃过饭后,宝音原本还想拉住他们说话,要留他们用晚膳,被赵胤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夫唱妇随,时雍同她一起告辞出来。 阴沉了大半日的天空,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坐在马车上,时雍听着雨声,懒洋洋地靠在赵胤的肩膀上。 “赵胤……” “嗯。” 赵胤坐得极为端正,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时雍侧目望他一眼,冷不丁勾唇,将脑袋斜过去,凑到他的腮边啄了啄。 “舅,我有个问题。” 一声舅,听得赵胤眼皮微跳,目光噌地转过来,严厉地盯住她。 “别乱叫!” 时雍忍俊不禁,抬手搔了搔他的耳朵,“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肯认祖归宗呀?” 赵胤捉了她的手来,表情冷肃。 “不是。” 时雍浅浅一笑,“当真?” 赵胤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勾唇,哼一声,“你这点坏心思,都写眼里了。” 时雍眼捎微斜,“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赵胤一本正经地固定住她的手,扣在掌心,不容她乱动,这才淡淡道:“莫说通宁公主并非皇室血脉。就算是,又如何?” 时雍差点笑死,“那我就得叫你一声表舅了。” 赵胤道:“表亲?正好,亲上加亲。” 看着他那双深沉难测的双眸,时雍窒息了。 她怎么忘了,这是一个表兄妹合法婚姻的时代? “是我错了,把侯爷想得太高尚。原来侯爷根本就是个禽兽……” 说罢抽手就想逃,却被赵胤一把抓了回来,不容她反抗地束在怀里,如同老鹰抓住了猎物一般,眉目冷淡地看着她挣扎。 “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说来。” 时雍哭笑不得,“是我错了,我才是个禽兽,看到侯爷我就高尚不起来,就会胡思乱想。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不管我什么身份,不管我是山鹰还是家雀,终归逃不过侯爷的手掌心便是……” 赵胤手臂微松,在她头上拍了拍,“说得好,有赏。” 时雍傲娇地翘起嘴唇,“呵!今日我可不稀罕什么赏赐,后头拖了一车长公主的礼物呢。” “你会喜欢。”赵胤平静地看着她,突然换话题,“在昌远镇,白马扶舟同你说了什么?” 时雍愣了愣,刚想开口,便听赵胤道:“阿拾如此不老实,你说,本座该怎么罚你?” 这也算?时雍有种见鬼的感觉,“我这不是来没有来得及么……” “狡辩。你本有机会说。”赵胤不听解释,慵懒地拨一下袍服,淡淡道:“本座原想罚你,三天不许下床。可方才看你乖巧,便决定赏你免罚。谁知叫阿拾拒绝了,那便……” 他止住话,看着时雍一动不动。 时雍哭笑不得,“那便如何?” 赵胤看她皱着眉瞪自己,唇角微扬。 “那便一天吧。” “……” 时雍深抽一口气,一眨不眨地看了男人半晌,突然咬牙朝他扑了过去。 “赵大驴,我给你拼了。” 羊入虎口。赵胤轻笑一声接住她,“正中下怀!” 两人许久不曾这么亲近,时雍借着这个机会在他怀里好一阵闹腾,最后,竟是耷拉着小脸伤心起来,非得要赵胤好一顿哄,这才高兴起来,将昌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并且,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 “看到没有?我在大兴寺找到的。还没有来得及同你说起罢了,你就要罚。哪有这样的?你这男人,半点不讲理,不要也罢。” 赵胤哼声,看着她手上的布结,眉锋微揪,语气却说得平静。 “爷不好。那阿拾便罚爷,一天不许下床好了。” 时雍失笑,掐他一把:“哪有这么好的便宜可占?你快看看,这是不是狄人族的东西。我前日同杨斐他们几个去大兴寺转悠了一圈,那些和尚,真是吃饱饭闲得没有事做,把地方打扫得实在干净,连砖缝里的血沫都冲刷一干二净,毫无痕迹可寻……” 赵胤接过那个布结,凝视着,问道:“那此物你从何处寻得?” 时雍得意地朝他眨了一下眼。 “杨斐。” 赵胤侧目盯住她,“杨斐?” “没错。”时雍说道:“成格公主出事时,杨斐与白马扶舟前后脚到达大兴寺,在他们搏斗时,偷偷捡了这个,没有让人发现。这小子着实机灵,可堪大用。本来呢,他是想拿回来交给你的,被我劫了,抢个功劳!” 说是抢功劳,但时雍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胤原委,然后又道: “杨斐认为,劫匪对成格公主没有杀机,不然,依他们的身手,也不至于被白马扶舟灭口,没有动成格半根汗毛……” 脸都毁了,还没伤半根汗毛? 看赵胤抬眉不解,时雍又把成格同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结合成格和杨斐的话,我认为,这一点可以证实。不过,如此一来,事情也就更复杂了。不求钱财,不伤性命,那绑人做什么?” 赵胤看着那条布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突然道:“这个,确是狄人部落之物。” 时雍道:“我看与我们在漠北找到的那个相似。好像是狄人族人使用的腰带?” 赵胤嗯一声,收入掌心。 “谢放。” 他打了帘子,同谢放耳语几句,又将帘子落下,淡淡地道:“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时雍莞尔:“那我静待。” …… 赵胤在公主府说的话,并非借口离开的托词,他下午要去巡营,顺便检视神机营新到的火器。这是很早就定下的行程,将士们都在等待,耽误不得。 时雍正好无事,便随同他一道去了。 马车出了城,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在神机营停了下来。 往常赵胤来神机营,一律骑马,这样乘车而至还是第一次。 魏骁龙等一众将士看到这番场景,都是相视一笑。 大都督宠妻护妻之名,果然不虚。 魏骁龙领头,率众将士齐齐向赵胤二人施礼。 “末将参见大都督!参见明光郡主!” 赵胤抬手,“诸位将军免礼。” 时雍微微一笑,学着赵胤的模样,“免礼!” 魏骁龙笑着走上前,拱手道:“大都督,将士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这次若不是大都督,我等也不能这么快就拿到这批火器。将士们都说了,这第一把火,一定要大都督亲自来点,才够庄重……” 赵胤点头,淡淡道:“前头带路。” 魏骁龙侧身,抬了抬手臂:“大都督,请!” 今儿是有新火器运到神机营,魏骁龙满脸是笑,进入大营,一列列神机营将士亦是列队而立,严肃端正,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队伍。 细雨刚停,地面潮湿。 赵胤领着时雍从中间穿过,魏骁龙、谢放、朱九等人紧跟其后,走向校场最前方用红绸覆盖的一辆辆战车。 场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有些兴奋。 时雍也好奇起来,一直知道神机营是大晏火器最先进的地方,但她并不知道到底先进到什么程度。没有想到,今儿沾了赵大驴的光,居然可以一探封建帝国的火器中枢,亲自观看火器试验。 恰在这时,营门传来一道长声吆喝。 “报——” “大都督、魏将军——急报!” 魏骁龙顿了顿,示意那人停下,看向赵胤。 “大都督……” 赵胤道:“让他上前来。” 魏骁龙招了招手,那士兵便按着腰刀匆匆走了上来,面色紧张。 章节目录 第829章 好歹毒的心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都督,请过目。” 那士兵将雁翎刀往后挪,拱手呈上掌心之物。 时雍看过去,发现是一张纸条,一块小石子。纸条卷成了一团,被揉得皱皱巴巴,而石头就是寻常的石头。士兵穿着锁子甲,不高不矮的个子,也是一个长相寻常的士兵。可他冷不丁将一块石头和一张纸呈给上官,这事便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赵胤将纸条展开,看一眼,眉头锁了起来。 “你在哪里当值?” 士兵不敢抬头,低低道:“卑职负责营中防务。” 赵胤望向魏骁龙,见他点点头,又问:“这是何人给你的?” 那士兵一听,抬高头来,眼睛里也露出一抹迷茫,“回禀大都督,卑职也不知是何人,纸条是裹着石子被投掷过来的,又或是由弹弓射过来的。卑职一看,吓一跳,想着兴许是菩萨示警,赶紧进来禀报……” “大胆!”魏骁龙瞪他,“好好回答大都督的话,什么菩萨示警?怪力乱神!” 那士兵挨了骂,一脸苦相,“魏将军,卑职就是这么寻思的。营房门外都不见人,不是菩萨,那是何人来示警呀?” 魏骁龙又想说什么,被赵胤抬手阻止。 “他很机警,魏将军当赏他。” 魏骁龙连忙换上笑意:“还不快多谢大都督……” 赵胤摆手,不让他叩拜,而是低声道:“白执!” 白执从背后走出,“爷,属下在。” 赵胤吩咐道:“追上去看看,示警的是何人。” 白执抱拳低喝:“是!” 说罢,他便大步离去。魏骁龙看了看四周怔怔的将士,见赵胤不紧不慢地往那一排火器走了过去,愣了愣,又快步跟上去,小声道:“话又说回来,大都督,这纸条上到底写的什么?” 赵胤顺手将纸条递给魏骁龙,然后侧目看了看跟在身边的时雍。 “阿拾去校场那头。” 时雍纳闷:“为什么?” 魏骁龙同时开口,“别点火。这是何意?” 别点火?时雍扫向纸条,终于看见了那三个被揉皱的潦草字迹。 怪不得方才那士兵说是“示警”时,赵胤夸他机敏。因为如果没有这张纸条的到来,赵胤很快就会点燃战车上的火器,一是检视性能,二是震一震军威,那万一火器有什么问题呢? “我不怕。”时雍对赵胤笑道:“正好观赏一下新型火器,才舍不得走。” 赵胤抿紧的嘴唇微微一动,没有再勉强她,只轻轻抬手示意。 两个士兵走过来,将覆盖在战车上的红布撤去,时雍这才发现这种新型火器,有点类似于以前在影视剧中见过的古代火炮。 时下的火器技术只在初级阶段,火炮的射程和威力都远远不能与后世相比。尽管这个已经是火器坊改造数次的炮弹,仍然需要装填点火来发射,且射程不远。 火器排列在校场边上,背后是列队整齐的士兵,火筒对准的是平常士兵们练武的靶场和田地,因为要演练,那一头早已清场无人。 赵胤看了片刻这些火炮,突然转头:“魏将军,可有发现?” 魏骁龙是神机营统帅,专司其职,对火器又素有研究,闻言拱手道:“还请大都督退后,让末将拆卸一观。” 赵胤默默退后几步。 时雍和谢放朱九等人,跟着耸往后退。 “不会是有人故弄玄虚,逗着我们玩吧?” 说话的人是朱九。谢放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这时,魏骁龙已然蹲身琢磨起了那一管火炮,单看外观没有什么异样,他叫人拿来工具,直接将火炮给拆解下来。他动作很慢,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随着他而转动,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突地,魏骁龙拿起一个铁器片,观察半晌脸色猛地一变。 “大都督!” 哐当一声,他丢了铁片,转身朝赵胤拜下。 “末将治军不严,差点酿成大祸,请大都督降罪!” 赵胤抬抬手,“站起来说话。” 魏骁龙保持着那个姿势,额际已隐隐有了一层浮汗,“大都督,火炮机心控制铁器,被人,被人动了手脚,若方才大都督贸然点火,火弹发射不出,会自体爆炸……” 如果当场爆炸,那赵胤非死即伤。 “好歹毒的心肠!” 朱九听得气恨不已,猛地拔刀,四周观望。 “魏将军,你神机营这是有奸细呀!” 一声“奸细”,带着他的怒气,顿时让校场上炸开了锅。 将士们议论纷纷。有人表忠义,有人猜奸细,喧哗声此起彼伏。将士们都在嚷嚷,让赵胤和魏骁龙赶紧将对火炮动手脚的奸细找出来,以证自己的清白。 京畿之地,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陷害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东定侯赵胤?这不是不怕死,是把阖家九族的命都双手奉上来了。 锦衣卫的手段,在场无人不怕。今儿这件事发生在神机营,大家都怕被牵连,看赵胤摆弄着魏骁龙拆解下来的火器,一直没有出声,众人都噤若寒蝉。连魏骁龙都紧绷着身子,一面要求赵胤彻查此事,一面不停地抹汗请罪。 “都怪末将监管不严,这个责任当由末将承担……请大都督放心。末将定然将此人揪出来,给大都督一个交代……” “不必。”赵胤冷目微眯,突然哼笑一声,“火器改得如此精细,怕不是你营中的人可以做到。再有……”他看了一下那颗“送信的石头”,淡淡地哼声:“能让人知晓,且前来示警,那定然是在送到神机营以前,就被人改装过了。” 大晏对火器的管控极为严格,制造使用的火药等材料皆由朝廷专门机构来负责,制造和研究火器的地方叫着“火器坊”,由兵部督办管理。只有火器坊里的匠人才懂得火炮的深层构造和设计原理,而神机营这些将士,顶多是学会使用罢了,哪里懂得怎么去改变装置,让火器点火自爆? …… 火器坊离京师足有十余里地,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之处,没有明确的标识悬挂,且常年有驻军把守,寻常人靠近不得。任何人想要进入火器坊,都需持有上官的手信或文书。 兵部下辖的事务众多,官吏各有分管。 督办火器坊的是兵部侍郎柴丘。 不待赵胤去找他,柴丘就带着人上门负荆请罪来了。 “大都督,下官治下不严,求大都督责罚。” 柴丘押来了火器坊司官和主事,顺便给锦衣卫抬来了两具尸体。 司官和主事,是负责火器坊事务的人,而两具尸体嘛,就是赵胤正要捉拿的奸细。 赵胤看过去,冷声问:“柴侍郎,这是何意?” 柴丘低着头,不敢正眼面对赵胤逼人的目光。 “这二人已畏罪自杀了。” 柴丘交代,死去的两个人,都是火器坊的老匠人,恰好负责这次的新型火炮制作。大抵是知道火器运去神机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待事发,二人便服毒自杀了。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 时雍点点头,上前翻了翻尸体的眼皮,又将脑袋扳转过来,当众勘验。 两具尸体的死状极是难看,脸部扭曲,表情痛苦,常人看了也避之唯恐不及,但见她一个小小女子,居然如此淡定自若,倒是把兵部那几个七尺汉子唬住了,许久不说话。 心里暗忖道:这明光郡主果然如传闻所说悍勇,东定候也是实在纵妻,怎能让一个妇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翻查男子的尸身? 四周安静一片。 在众人目光的盯视下,好一会时雍才直起身来,望向赵胤。 “初步检验,这二人是砒霜中毒。”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柴丘。 “畏罪自杀,很好。柴侍郎可知,本座今日差点死在神机营?” 柴丘吓得两股战战,表情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得灰败。 “大都督……饶、命!” 章节目录 第830章 好人必须有好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柴侍郎以头额着地,重重磕下,身边那两个被绳索反剪双手的司官和主事,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都瘫在那里,不停求饶,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看得出,他们极是畏惧锦衣卫,畏惧赵胤,这个手段酷烈的锦衣机构在朝廷官员的心里,无异于人间地狱一般的存在。 案子涉及私改火器,事关重大,查起来定然会落在锦衣卫的手上。更何况,案件关系到赵胤自己,更是会从重从急处理。他们这些人无不是家眷众多,有老有小的人,谁也不想因此家破人亡…… 司官和主事的求饶声,阵阵带泣,听着令人不忍。 而柴丘就着那个额头触地的动作,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久久不起,说了一句饶命,就再也没有吭声。 赵胤平静地看着柴丘。 “本座记得,柴侍郎是光启三年,陛下亲点的探花郎?” 柴丘意外地抬起头,目光一动。 “大都督好记性。下官确系光启三年入仕。这一转眼,已二十载。” 说到这里,柴丘不知想到什么,双眼一闭,吸一口气,再次将头重重磕下去。 “下官愧对陛下——” 光启三年是年仅十九岁的光启帝第一次主持殿试,第一次在没有先帝主导的情况下,选拔贤能人才。三甲皆由他一人钦定。如此,柴丘算是光启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吏。 “哼!” 赵胤不徐不疾地问:“如何愧对?” 这…… 柴丘沉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才在赵胤冷漠逼人的目光里吭哧吭哧地道: “陛下委下官以重任,下官却未能报答陛下之万一。在下官督办的火器坊竟发生这等丑事,下官……下官有罪。” 赵胤没有说话,俊朗的面孔微微低下,修长的手指慢慢地转动着护腕,若有所思地看着柴丘,好一会,突然问道: “柴侍郎家的大公子,娶的是张尚书家的嫡小姐?” 兵部尚书张普的嫡女,也是当今张皇后最小的一个妹妹,同样出自张普的发妻荆氏。这层关系举朝皆知,算不得秘密,可此刻赵胤冷不丁提出来问起,柴丘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大都督,下官,下官……” 他喉头哽咽,又惊又恐,说不下去。 赵胤沉声,冷下了脸,“是与不是?” 柴丘再次磕头:“是。” 赵胤淡淡哼一声,“直言便是,柴侍郎这是怕什么?朗朗乾坤,何人还能来锦衣卫衙门堵了你的嘴不成?” 众人周知,兵部尚书张普因为广武侯陈淮一案被赵胤趁机夺了调兵之权,之后光启帝病愈,张普曾经几次上奏为自己鸣冤,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痛斥赵胤越矩代权,皆被光启帝睁只眼闭只眼地应付了过去。至今,张普在兵部仍是一个没有调兵权的尚书。 但是,不能调兵,不代表没有别的作为。只要张普没有被革职查办,他就仍然是国丈,是皇亲国戚,宫里的张皇后虽然不受光启帝待见,却是后位稳固,谁人不惧他张家几分,谁人又敢保证,他们有一日不会复而得宠,再掌大权? 毕竟赵家皇帝对女人都算不得狠心,张皇后再不济也为光启帝生了个儿子,看在小皇子的份上,皇帝也要留些情面。只要张家人不犯大错,便没有人能随便动得了他们。 不过,此刻的柴丘不这样想。 他从赵胤的话里听出了玄机,甚至决心。 “请大都督明察!”柴丘再一次拜下,“下官并无攀附权贵之心。吾儿当年被张家小姐看上,尚书大人亲自上门提亲,暗示有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下官怎敢不从……” 赵胤看着他额际的汗,手指停在护腕上,转身坐下来,端起茶盏,垂眸浅饮一口,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一般,这个过程极慢,慢得柴丘的汗水都滴落到了地面,才见赵胤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盏。 “来人,把刘司官和陈主事带下去。给本座好好地审——” 司官和主事一听,当即吓白了脸,磕头不止。 “大都督饶命,大都督饶命呀!下官当真是什么都不知情,冤枉啊!” “匠人不是下官找的,下官没有受过贿赂,对他们做的事,一无所知。” 赵胤轻皱眉头,摆摆手。 几个侍卫冲上来,直接拿人带走。 柴丘仍然趴在原地,头也没抬,只一双肩膀,绷得笔直。 赵胤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慢声开口。 “光启十九年,西川人林友之携家眷入京投亲,其妻被张普之子张华礼狎戏,不堪其辱投河自尽,林友之鸣鼓喊冤,却惨死在大牢。此案在张尚书的打点下,最终以林友之‘行窃拒捕,被衙役失手打死’为由结案。冤案难昭,林友之膝下尚有子女三人,可怜无依,亲眷怕得罪尚书府,不敢收留,三个孩子被赶出家门,栖身破庙,沿街讨食,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三岁……是柴侍郎看不过眼,仗义疏财,差人送出京师,妥善安置。” 柴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大都督,如此秘事,你都知情?” 赵胤眼波不动,语气浅淡不带半分情绪,但听上去却比方才松缓了许多。 “柴侍郎在兵部,处处受张普掣肘,有亲家之名,却不得其心,有一腔报国之心,却无处施展……然,即便如此,这些年来,柴侍郎也是做了不少好事。” 眼眸一转,赵胤突然盯住他道:“就冲这点。火器之事,本座信你无辜。” 一句“信你”听完,柴丘的眼泪倏地就落下来了。 “多谢大都督!” 方才司官和主事痛哭,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多年为官,在张普治下,柴丘一直战战兢兢,早已看淡生死荣辱,虽是向赵胤求饶,无非只是惧其手段,怕家里人受到连累罢了。 柴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情,赵胤全然知情,一五一十,时间地点,细节可闻。 这个人若要害他,只需向张普吱一声,他早就死透了。又哪里留得到现在? “下官感念大都督恩义,从今往后,但凭大都督差遣——” 赵胤道:“柴侍郎此言差矣,你不该听从本座差遣,更不必向本座表忠心。你要效忠的人,是当今陛下,是大晏朝廷!” 柴丘怔住,看了赵胤许久。 “大都督教训得是,下官明白了。” 他以为赵胤在他面前立威,是为了让自己为他效命,受他所用。毕竟朝廷大员笼络人心,都是这么做的。他看得太多,不知赵胤当真这么想,还是故意这么说,但事到如今,他只能顺竿子往上爬了。 “大都督,不知眼下,下官能做什么?” 顿了顿,柴丘又迟疑地道:“依下官所见,火炮的事情,刘司官和陈主事确实不知情。来锦衣卫前,下官已查过了,这两个匠人,皆是由一个叫张掖的人举荐,此人并无制造火器之长,却在火器房做了十年主事,前不久才因伤了腿,告病在家……” 他在暗示,此事与尚书张普有关。 赵胤朝他点点头。 “柴侍郎所言,本座自会查证。眼下柴侍郎什么都不用做,好人只须等好报即可。只是,恐怕还得委屈柴侍郎一些时日。” 一听“委屈”,柴丘就知道赵胤要做什么了。 不过,既然是“委屈”,至少他的家人是能够保住了。 柴丘吸一口气,朝赵胤拱手拜下,“下官有渎职之嫌,任凭大都督处罚。” …… 在柴丘被押入大狱的一个时辰之后,白执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跟着“十天干”的丙六,还拎回了一个体型瘦小打扮奇特的男子。 大步进入锦衣卫衙门,白执直接将那人丢在赵胤的面前。 “爷,掷石示警的人就是他。” 赵胤皱眉看过去,时雍却是惊得当即出了声。 “这是……狄人部落的人?” …… 章节目录 第831章 奇怪的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人身着一袭乌灰色的短裘,腰上扎着布结绳子似的腰带,被人抛得一屁股坐起来,倒也不慌,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对锦衣卫衙门的好奇,明显多过了害怕。 这倒桩稀罕事儿。 一般人到了锦衣卫衙门,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无不战战兢兢,惊恐难抑,这种无惧锦衣卫的人难得一遇,非傻即狂。 “这小子,有意思。” 朱九笑盈盈地抱着双臂,看着那人问白执。 “诶兄弟,你从哪儿拎回来的活宝?” 白执瞄他一眼,上前轻轻踢一下那个还在东张西望的家伙。 “看什么看?还不快些交代!” 那小子似乎刚回过神来,挠了挠脑袋,吭哧吭哧地道:“交,交代什么?” 听其口音倒是与大晏人没有什么区别。 时雍看他目光澄澈,笑了笑,轻声细语地哄道:“是谁让你去神机营送信?” “送信?”他眼里充满了疑惑,不解地看着时雍。 白执不耐烦了,刀柄在他背上敲了一下,“老实点!再给老子装糊涂,宰了你信不信?” 在来的路上,白执已经与这个人“斗智斗勇”好久了,结果是鸡同鸭讲,什么都问不出来,反惹了自己一肚子气。他不耐烦,那小子也有点惧他,吃痛地尖叫一下,便撇着嘴巴抱紧脑袋蹲了下来,抬起头,撇着嘴,委屈地看着他。 “又打人。你说了,我跟你回来,就不打人。说话不算话,你不是好人。” 朱九乐了,肘了白执一下,嗐一声。 “你现在才看出来,他不是好人吗?” 白执恶狠狠地瞪他,“闭嘴。轮得到你说话?” 朱九哼声,不悦地回头,对赵胤拱手道:“爷,把人交给我,属下来审!定要让他吐出真相不可!” 不待赵胤说话,时雍便笑了,“不要逼他了。我来!” 那小子此时正抱着膝盖在地上,似乎根本没搞清楚当下的情况。见时雍朝自己走来,脑袋垂了垂,皮皮便耷拉了下去。 “要问什么也不说清楚,每个人都好凶。” 时雍莞尔,在他面前蹲下身来,视线与他平视。 “我不凶。你告诉我好不好?” 那人年纪不大,看着就是个不省事的样子,抬头看着时雍脸上的笑,又看了看满屋子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确实只有眼前女子最为和善。 他想了想,垂着脑袋低低地道:“我又不知你们要问什么。我没送信。我说了,又没有人相信我。” 时雍道:“我相信你呀。你没有送信,你只是去人家营房门口掷了一颗石子,对不对?” 那人眼睛一亮,就好像突然找到了明白自己的知己一般,朝时雍用力地点了两下脑袋,“你怎么知道?” 时雍轻笑:“因为我看到了呀。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叫你来掷石头子的?你们狄人族不是一直在黄泉谷底下生活的吗?为何来了京城?” 那人没有迟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大巫叫我来的。” 大巫? 时雍转头,与赵胤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余几个侍卫也是面面相觑。 对于黄泉谷底那个狄人族,因为朝廷要对其招安,锦衣卫曾经派人仔细地了解过。 在狄人族,大巫不是对某个人的专属称呼,但能被称为“大巫”的人一定是族中的尊者,或是长老之上,掌控族中事务的长者,又或是在某个方面有特殊才干,受到酋长和族人们敬重的人。 褚道子也曾被称为大巫。 除他以外,狄人族先后有数个大巫。 没有人知道这小子指的是哪一个,再三询问他也说不清楚。 他懂得语言,却又好像少了一根与人交流的弦,说傻吧,又不完全了傻,但无论说什么话都像在对牛弹琴,极是费劲儿。 时雍耐心地蹲在他面前,“是大巫叫你去神机营掷石头吗?” 那人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大巫说,玉姬的肚子里要变出一个孩子,让我带了族人备好的礼物来京城,送到那个很大的房子里去……” “很大的房子?” 那人想了半晌,“叫诚国公府。” 时雍听明白了,“那石头?也是大巫?” 他不吭声。 时雍:“不是大巫。” 也不吭声。 时雍勾起唇角,朝他眨了眨眼睛,“怎么?不能说吗?” 那人点点头,脑袋几乎要垂到胸膛去了。 “不可以说。” “为什么?” “……” 长长的沉默,那人再不回答。 时雍没有再为难他,让朱九为他准备了一些吃食,然后微笑着走到赵胤面前。 “想搞清楚那个大巫是何人,并不难。” 能在狄人族中被称为“大巫”,能有几个?据他们所知,除了褚道子和狄人族新任的掌事者以及一个辈分极高的长老,狄人族中再无第三个大巫。 “再有,无论这个人是谁,从今日神机营发生的事情来看,至少对我们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了。既然人家不愿意暴露自己,那咱们也不必着急去谢恩。我以为,当务之急,我们先要弄明白的是火器坊的事情。到底是只改置了送到神机营那一批火炮,还是别的火器全都出了问题?不弄清楚这个,令人夜不安枕啦。” 赵胤与对视,徐徐点头。 “本座稍后便进宫,面圣。” 火器房的司官、主事,督办的兵部大吏侍郎柴丘都已被捉拿,但要彻查火器坊的真相,还需要动一个人—— 兵部尚书张普,当朝国丈。 张家自开国皇帝洪泰爷开始便是世家望族,又是皇帝的老丈人,上次赵胤夺他领兵之权,便是趁了光启帝病重未醒,借机行事而已。眼下情况与当初不同,锦衣卫要彻查张普和火器坊,必得皇帝首肯不可。 赵胤叫来盛章,交代了几句,当天便入了宫。 时雍回府前,去了一趟定国公府,看望乌婵和陈红玉。 离家许久的大姑娘回来了,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忙得如同过节一般,陈宗昶更是宽慰,欢天喜地地设了家宴在碧玉轩,将阖家老小都召集过来,为大小姐接风洗尘。 章节目录 第832章 有孕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红玉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她和大哥陈萧出自陈宗昶的嫡妻,最是尊贵不过,也最得陈宗昶看重。自发妻离世后,陈宗昶没有续弦,虽有侍妾陪房好几个,庶子庶女也有几人,地位都远不如这兄妹二人。 时雍被下人领入府时,碧玉轩刚刚散席,她去了个茅房,恰好听到陈家庶女陈紫玉和陈青玉在里头咬耳朵。 “同一个陈姓,同一个爹,同样是人,却不同命。” “你没看父亲护她都护成什么样了?连北狄李太后联姻都拒绝,亲王之尊都不肯嫁,是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这大晏朝,除了陛下,还有哪个男子配得上她?不,在父亲眼里,想必当今陛下都配不上她高贵的女儿呢。” “哲布亲王进城的时候,你去看了么?听说长得高大英俊,是个好的。” “是呀,说来恨死了。他陈红玉不肯嫁,父亲就不考虑下咱们姐妹了么?她若嫁去北狄,咱们还能做个媵妾陪嫁,少不得也是一个亲王侧妃……父亲真是偏心。” “别酸了。谁让咱们不是大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呢?天生低贱一等。姐姐早该看明白了,这个家里,只有一个大小姐是人上人,其他姑娘……全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可别说了,说起来就来气。看她那个死样子就讨厌。她一回来,一大家子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她就拉着个脸,好似谁都欠她千儿八百似的,不给咱们半分好脸色……谁欠她的呀?真是。” “就这样,爹还哄着她呢,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嫁出去,怕不是要留在家里养一辈子,让人笑话……” “养什么一辈子?你没听父亲说吗?要为她在军中比武招亲,挑选大晏最勇猛的儿郎……呵,也不知要挑一个什么镶金镶玉的金龟婿,才配得上陈家大小姐……” “嘘。” 两人一抬头就看到了时雍,满脸尴尬。 时雍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微微一笑。 “二位小姐,借过——” 她扬长而去,把陈紫玉和陈青玉吓得顿时白了脸。 在京城,如今的宋阿拾比当初的时雍名声好不了多少,敬她的人远不如怕她畏她的人多。试想,一个看到死人眉头都不皱的女人,能不让人害怕吗? 时雍并没有向陈红玉告状的打算,只是从她两个庶妹的议论中了解到了她的处境,更为怜惜她几分而已。从爱慕楚王到被楚王和离再到被李太后看中陈宗昶拒婚,陈红玉的婚姻实在太不顺畅。 但是,陈宗昶不惧流言,坚持不让女儿远嫁这一点,时雍是赞同的…… 时下很少这种不考虑家国大局,只为女儿幸福着想的爹了。 陈红玉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福的。 “阿拾!”乌婵站在碧玉轩门口,看到她便急不可耐地冲了过来,挽住她的手,又说又笑。 陈萧站在台阶上,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说什么,下人们明知道乌婵的行为举止很不得体,更是不敢多言。 陈红玉站在陈萧的旁边,看着时雍同乌婵并排走过来,低低道:“哥哥和嫂嫂可还好?” 陈萧嗯一声,“好。” 陈红玉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松缓了许多。 “嫂嫂这性子……天生就该嫁到我们家的。” 定国公府是武将之家,规矩没有别的世家那么大,陈宗昶和陈萧也是宽和不羁的人,从来不会去纠正她,乌婵在府中很自在。 “我羡慕嫂嫂。” 陈萧撇过头去,深深看她一眼。 “父亲的话,你姑且听之。婚姻大事,还得自己做主。” 陈红玉一怔,忍俊不禁,“你这话要叫父亲听见,非得扒下你一层皮不可。” 陈萧不以为意,“当他的面,我也照说不误。” 陈红玉瞥他一眼,“哥哥一直都是随性而为的人,如今为了嫂嫂,倒是肯屈就了?” 陈萧拧眉,还没有说话,乌婵便领着时雍走了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说我的坏话?” 陈红玉笑道:“我可不敢说嫂嫂坏话。我哥会撕了我的嘴。” 她目光又转向时雍:“郡主,里面请。” 时雍看着陈红玉回家后恢复了些血色的面孔,还有那只不经意放在小腹上的手,微微一笑。 “恰好从定国公府路过,进来看看你和婵儿。打扰了。” 几个人互相行礼,时雍被请入碧玉轩,陈萧便借故离去了,只留她们几个姑娘说话。 丫头们奉上茶水果点,陈红玉礼数周全地招呼着,很是拘谨的样子。 乌婵倒是不以为意,将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只留她们三人。 “好了,这里没有外人了。红玉,你不用同阿拾客气。太客气了,她会不自在的。” 时雍笑道:“是呀,大家都是姐妹,自在些才好。” 陈红玉抿唇称是。 时雍看着她,“红玉气色不太好,可要我为你把脉看看?” 陈红玉再次拒绝,“不必劳烦郡主,想是从漠北回来舟车劳顿,休息几日就好了。” 乌婵看着她俩,目光再次从时雍脸上滑过,然后怂恿道:“都说了不要同阿拾客气了,自家姐妹,有什么可客气的?方才午膳我看你就是不舒服,用得很少,似是胃口不好,刚好阿拾来了,这可是现下咱们京师城里,炙手可热的名医,不看白不看。” 说着,乌婵径直拉了陈红玉的手,往前时雍手上一塞。 “快!替她把把脉。” 陈红玉像受惊的兔子般,拼命往后缩,小脸以看得见的速度褪去血色。 她想抽回手,时雍的力气却很大,将她拽得很紧,一双眼睛如同勾子似的看着她,令人不敢直视。 陈红玉拉扯几下,看时雍一动不动,慢慢地停下手来,嘴唇唰白。 “红玉,你在怕什么?” “我……” “不要否认。我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就枉为女子了。” 时雍面无表情地说着,慢慢撸高她的袖子,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这次,陈红玉没有缩回手,一张脸白得如同纸片一般,身子僵硬得如同雕塑。 好一会,时雍才平静地松开她的手,又温柔地将她的袖子拉下来,为她顺了顺,语气也十分轻柔。 “什么时候的事?” 陈红玉咬着下唇,双眼微垂,许久没有言语。 乌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揪了起来。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懂?” 陈红玉突然吸了一口气,抬高下巴,平视着时雍和乌婵。 “我有孕了。是被困阴山皇陵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吸入了百媚生的毒雾,在墓室里,与一个男人,荒唐一夜……” 乌婵惊讶地张着嘴,许久合不拢。 时雍平静地问:“那个男人,是谁?” 陈红玉眼皮微微一颤,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吐出三个字。 “不知道。” 时雍问:“这就是你拒绝哲布联姻的原因?” 陈红玉苦笑:“拒绝李太后的不是我,是我父亲,要与我联姻的人也不是哲布,是李太后。我与哲布亲王,彼此都无意。不过,我感激父亲,若是他没有拒绝,想来我,最后也只能……”重重一叹,她道:“三尺白绫,毒酒一杯,或是纵马死在外头。不给定国公府丢人了。” 时雍眉头微跳,“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 沉默。 长长的沉默。 无人开口。 …… 时雍回到无乩馆,已是黄昏时分。 她用了些娴衣准备的晚膳,便安静地在书房里等待赵胤回来。 心里千头万绪,她需要同赵胤一起把发生的事情捋一捋。 然而,天黑了许久,赵胤还没有回来,她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阮娇娇。 章节目录 第833章 找上门的女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娴衣听到阮娇娇名字,心里便极是不满,顺带把站在旁边的朱九瞪了一眼。 “这狐媚子不知又要作什么妖。为何不赶出去?” 朱九愣了愣,似乎不明其意,“阮娘子是来找爷的,如何能赶?” 一声“阮娘子”听得娴衣脸都拉了下来,“爷又不在府上。不能赶,那你就把人迎你屋去。” 朱九啊一声,扬眉看着她,半晌没有听懂。他能明白娴衣的不悦,却不知她为何不悦,更不知自己如何惹到了她,只一脸懵然地盯着她,又盯着时雍,“郡主……” 最明白女人心思的永远是女人。 时雍瞄了娴衣一眼,轻笑:“来者是客,九哥,去把人迎进来吧。” 朱九弱弱地哦声,一边拿眼观察娴衣的表情,一边慢吞吞地退下去。 “慢着。”时雍突然又喊住他,微微一笑,“把人带到烟波堂去。” 朱九不解地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应了一声便出去传人了。 无乩馆待客的地方很多,前厅为正堂,一般接待外客,而烟波堂是后堂,只会用来招待自己人。不仅朱九不懂时雍的目的,娴衣也是不解。 “郡主,为何要让那个狐媚子登堂入室?” 时雍轻笑道:“你都说了,这叫登堂入室。阮娘子既是侯爷养在外面的娇客,哪有不请进来的道理?若让人知晓,不得说本郡主善妒,不守妇道么?” 娴衣:“……” 她说得煞有介事,娴衣却差点笑出声。 “郡主这是闲得么?爷可从来没有理会过她。哪里算是爷养在外面的娇客?” 时雍挽唇轻笑,“可旁人的眼里,不这么看。” …… 阮娇娇被朱九引着一路往烟波堂时,左右四顾,心跳得有些欢快。 赵胤请她去后堂,这是把她当自己人看待的。在赵胤心里,有她的位置,不然也不会入宫请旨,将她从宗人府那个火坑里拉出来。只是,赵胤此人防备心甚重,又内敛寡言,想必没有对她彻底卸下心房…… 但这不紧要。 很快,很快这个男人就会属于她了…… 阮娇娇想到这里,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 朱九看着她的笑容,有些莫名,“阮娘子,到了。进去吧,郡主在里头等你。” 郡主?阮娇娇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褪变。 不过转瞬又恢复了自然。 “侯爷呢?” 朱九据实回答:“侯爷不在府中。” “不在呀?”阮娇娇轻笑道:“难怪了。” 阮娇娇低低说了一句,莲步轻摇,迈入烟波堂的门槛,但见时雍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品茗,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规规矩矩地上前请安。 “娇娇见过姐姐……” 阮娇娇的年龄比时雍要大好几岁,这声姐姐自然不是指的年龄,而是地位。 很显然,这是放低姿态,自愿屈居于时雍之下的意思。 时雍一听就笑了,“你是哪个娘生的?” 阮娇娇抬起头,看时雍的表情没有什么惧色,但恭敬依旧,脸上甚至添了一些羞涩,“你我同为侯爷的女人,妹妹自当尊称郡主一声姐姐……” “你休得胡言!”娴衣冷着脸,不悦地道:“我家爷从未收过你!哪里来的野女人胆大包天自称爷的女人?脸皮如此之厚……” “娴衣。”时雍扫了娴衣一眼,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后轻笑一声,并不反驳阮娇娇的话,而是淡淡地问:“那阮娘子上门来,就是为了认亲戚的?” 阮娇娇绣眉微皱,迟疑道:“妹妹前来,是有急事禀报侯爷。” 时雍道:“侯爷不在,府里的事由本郡主做主。阮娘子有事,但说无妨。” 阮娇娇咬了咬下唇,不急于开口,而是踌躇般想了许久,才细声细气地道:“现如今,我与姐姐也算是一家人了。本不该隐瞒姐姐,但兹事体大,爷不在,妹妹不敢轻易出口。还请姐姐见谅!” “哦。”时雍摆弄着手上茶盏,慢条斯理地吩咐:“春秀,给阮娘子看茶。” 春秀、子柔、恩和、塔娜四个丫头眼下都在无乩馆里伺候,她们几个与娴衣态度一致,看到阮娇娇这种美得极富攻击性,一副狐狸精模样的女子便生出排斥,早已在心底里竖起了防盾,准备帮自家郡主恶打小妖精。 结果…… 给她看座看茶? 这是做的什么鬼? 时雍看她不动,沉下脸,“还不快去!” 好一番主母的威仪。 阮娇娇看春秀不情不愿地瞪了自己一眼,委委屈屈地下去了,连忙向时雍告罪。 “往常妹妹行事不太周全,名声不好,惹出了许多是非官司,着实招人讨厌,也不怪她们瞧不起我……请姐姐放心,以后我会规规矩矩,恪守妇道,在姐姐和侯爷跟前伺候,与你们一条心,绝不敢、也不会耍半点心机……” 阮娇娇脸上的真诚肉眼可见。 几个丫头都惊呆了。 这得是多厚的脸皮,才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若不是她们相信赵胤的人品,单看阮娇娇这表现,定然也会相信她是早已得了赵胤的宠幸,只是怕时雍不喜才养在外面的女人。 娴衣看她如此无耻,气得都想拔刀杀人了。 “你要不要脸?你可知这是何处?不要命了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这些日子,娴衣陪伴时雍的时间多,又因她是女子,这些污浊事朱九自然不会相告。因此,对阮娇娇的事情,娴衣大多都是不知情的,见状十分激动恼火。 时雍扫她一眼,又笑着瞧了许久略显拘束却极是温婉娇矜的阮娇娇,唇角抿了抿笑,说道: “顾盼有风韵,莲步暗消魂。阮娘子这样艳色的解语佳人,莫说男子,便是本郡主瞧了,也不禁动容,能被侯爷看上有什么稀奇?娴衣,不得无礼。” 阮娇娇略微意外地看着她,“姐姐信我?” “信。”时雍淡淡地揭开茶盏,吹了吹水面浮茶,眼里露出一抹复杂的光芒,温润地笑着,毫不避讳地问道:“只是,侯爷素来洁身自好,无事不与我明言。本郡主实在不知,阮娘子与侯爷,是何时相好的?” 阮娇娇感觉到时雍是在试探自己的话。 她坦然地抬头,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略浮几分绯色,语气含羞。 “说来妹妹也是托了时雍的福……” “哦?”时雍淡淡挑眉。 阮娇娇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下眼帘,轻声道:“以前我竟不知,侯爷也是爱慕着时雍的……呵,说来,我这命运,竟与这个女魔头是分不开了。楚王爱慕时雍,把我收在了他的身边。如今侯爷又因我长得像她,将我从宗人府带出来,要了我……” 一听这话,娴衣脸都气红了。 “郡主,不要再听她胡嚼舌根……” 时雍严厉地看她一眼,然后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看着阮娇娇,“这么说,阮娘子已是伺候过侯爷的人了……?” 阮娇娇垂下头去,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绞着手绢,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妹妹残花败柳之身,承蒙侯爷不弃,得以承宠,这是妹妹几世修来的福分……” 时雍吐口气,“哦。” 阮娇娇鼓起勇气,咬了咬下唇,低声道:“若是,若是姐姐能宽宥一二,体谅妹妹无依无靠,只是个漂泊红尘的可怜人,容我在爷的跟前伺候,妹妹感激不尽,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姐姐恩情……” 说到动情处,阮娇娇喉头哽咽,竟施施然起身,朝时雍盈盈拜下,跪伏在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三磕大礼。 “求姐姐网开一面,给妹妹一条活路!妹妹别无他求,只愿此生常伴姐姐和爷的身边,做牛做马也甘愿……” 时雍凉凉看着她,轻笑:“是吗?” 许久,阮娇娇才抬头,一张小脸泪水淋淋,如明珠蒙雾,好不令人怜惜。 浅妆玉面,桃腮香肌。这样的女人,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 章节目录 第834章 心痛的毛病,就侯爷能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透过阮娇娇的脸,看到了明月小楼凭栏处,那个逝去的女子一副艳绝无双且英气逼人的脸孔。 上辈子老天真是赏了她一张可以靠脸吃饭的倾城容色,结果却如花一般凋零在诏狱……如今,这张脸竟是长在了阮娇娇的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塔娜匆匆从外面进来,走到时雍的身边,与她耳语了两句。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时雍脸上浮出一丝笑,抬了抬手。 “起来吧,没得让侯爷瞧到,说我欺负了你。” 阮娇娇跪地的身子微怔,猛地抬头,脸上看得见惊喜。 “侯爷回来了?” 时雍嗯一声,笑道:“阮娘子在此等待吧。本郡主身子有些不适,先回房歇息了。” 一听她要走,阮娇娇竟紧张起来。 “姐姐是哪里不适,可要妹妹床前伺候?” 时雍道:“休息片刻便好,阮娘子陪侯爷说话就好。无须担心我。” 她说着便领着人从烟波堂走了出去。 阮娇娇的目光尾随着她的背影,内心充满了不安。 “恭送姐姐——” 娴衣吃了一肚子的气,在离开烟波堂后终于爆发了。 “郡主,婢子不解。” 时雍看她一眼,“有何不解?” 娴衣气得火冒三丈,又不得不顾及尊卑,深吸一口气,低低地道:“我家爷是绝不可能宠幸她的。阮娇娇满嘴谎言,胡说八道,就是想要激怒郡主……郡主不仅不生气,还温声软语地同她说话,气死我了!” 时雍微微一笑:“你都说人家想要激怒我了,我为何要顺了她的意?” 娴衣挑眉,“郡主是说……” 时雍淡淡道:“本郡主可不想落得个妒妇的骂名。我得让侯爷知道,我最是宽容大度不过……” 娴衣皱眉,“话虽如此,可咱们就任由那阮娇娇猖狂么?” 时雍淡淡看她一眼,轻笑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收拾人这种事,本郡主不想亲自动手。” 娴衣道:“郡主不动手,那谁来动手……” 说到这里,她顿住,若有所悟地瞪大眼睛,看着时雍。 时雍眉梢微扬,将手搭在娴衣的肩膀上,“走吧,扶本郡主去床上歇息……” 娴衣望着她带笑的脸,“郡主是哪里痛?” 时雍道:“心痛。” …… 赵胤刚刚翻身下马,朱九就冲了上来,紧张地接过马缰绳。 “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 朱九轻咳,这才镇定了些,低声道:“阮娘子突然来府上,夫人在烟波堂接待了她……” 赵胤皱了皱眉头:“说什么了?” 朱九左右看看,低声与赵胤耳语了几句。 赵胤抬头盯住她,“郡主怎么说?” 朱九道:“郡主没有说什么。哦,郡主夸了阮娘子,说她什么……顾盼有风韵,莲步暗消魂,不仅男子喜欢,女子看了也心动。大意是,侯爷喜爱她,是人之常情。” 赵胤目光更冷了几分,“接着说。” 朱九挠头,“接着……接着就没有了。” 赵胤的眼睛如刀子似的扫过去。 朱九又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道:“我想起来了,郡主问阮娘子,是不是爷的人了,阮娘子承认了。” 赵胤沉下脸,“郡主什么反应?” 朱九想了想摇头,“郡主没反应。” “说什么了?” 朱九弱弱地看着自家主子,声音更低了。 “郡主说,哦……” “……” 赵胤没有去烟波堂,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娴衣站在门外,寒着一张脸,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看到他和朱九出现,这才收敛表情,福了福身,冷冰冰地问安。 “婢子见过爷!” “郡主呢?” “屋里。” 赵胤要往里迈,却见娴衣伸出一只手。 “郡主不舒服,说不想见人。侯爷也不见!” 赵胤猛地侧过脸,盯住她。 娴衣正视前方,一动不动,就好像看不到朱九猛眨不停的眼睛,“请爷自便吧。” “娴衣,你疯了。”朱九小声低吼,“还不让开!” 朱九着实不知道娴衣是哪根筋抽了,居然敢在爷的院子门口拦爷的驾。他甚至觉得明光郡主有毒,娴衣这才跟着她多长时间?一颗心就长偏了。明明是爷的丫头,居然敢为了郡主拦爷的驾,胳膊肘儿往外弯。 “娴衣,你赶紧让开……”朱九见赵胤不动声色,脸上满是恼意,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说服娴衣,免得她遭受责罚,上前便要拉她胳膊。 不料,却遭到娴衣恶狠狠地甩手,顺带赏了他一个冷眼。 “是爷吩咐婢子照顾郡主起居,一切以郡主为先。婢子不过是遵照爷的命令行事罢了,何错之有?” 朱九脑袋嗡的一声,头大。 赵胤什么性子?无乩馆阖府上下谁敢当面驳他的脸面? 这娴衣……莫不是疯了? 完了,完了。这回真出事了。 朱九想着娴衣可能会受到的惩罚,一时热血冲脑,“扑嗵”一声就给赵胤跪下了,双手扯住赵胤的袍角,抬头恳求道: “爷,娴衣这些日子一直说脑子犯晕,身子不适,想是被邪祟上身,这才满嘴胡说八道,你待属下带她回去,好好治治她这毛病……” 赵胤低头看着他,冷冷道:“松手!” 朱九心里猛地一跳,暗忖:完了,爷要动真格的了。他一急,不仅没有松手,反而用了一把子力气,将赵胤的双腿抱了个结结实实,语气可怜巴巴地哀求。 “爷,要罚就罚我吧。属下愿替娴衣受过,爷……” 赵胤深吸一口气,沉声一喝。 “再不松开,把你二人一起办了!” 朱九激灵灵一吓,猛地松手抬头。赵胤一脚踹过来,刚好踢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迈开长腿,扬长而去。 “榆木脑袋!” 朱九挨了骂还挨了打,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苦着脸看着赵胤冷冰冰远去的背影,又慢慢转头看着娴衣。 “爷在骂谁?” 娴衣赏他一个白眼,“榆木脑袋!” “谁?”朱九又问。 娴衣服气了,“你!” “我?”朱九眉头都揪了起来,“娴衣姐姐,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一点,我怎么就……就听不懂呢?” 娴衣看他这脑子缺了根弦的样子,哭笑不得地上前,将人拉起来,伸手拍去他身上的尘土,低声笑道:“你是傻子么?你难道看不出来爷最在乎什么?爷怎么可能在此时因为惩罚我而惹恼郡主?” 朱九晕头,“姐姐,能说一句我能听得懂的话吗?” 娴衣指头戳在他的脑袋上。 “傻子。爷最在乎的是郡主呀。郡主但凡有些不舒服,爷便心疼得不得了。如今,我故意拦下爷的驾,不肯让他进去见郡主,你说倒霉的人会是谁?” 听到这里,朱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并没有很明白。若是郡主不高兴阮娘子入府,大可以直接告诉侯爷,为何要费这般周折?还令咱爷恼恨一场?” 娴衣叉腰端详着他。 “那能一样吗?爷主动做什么,和郡主逼着他做什么,结果能一样吗?怪不得爷骂你榆木脑袋!你真傻假傻?” 朱九道:“……大概是真的。” 娴衣指着院外:“赶紧走。有什么事,马上来汇报。” 朱九苦着脸,看看她,又看看里院,叹口气,“你们女子的心思,我是真猜不透。娴衣,你说这些,都是谁教你的?你怎么学……坏了?” 娴衣道:“你可以滚了!” …… 娴衣再一次见到阮娇娇,是三天后的杂物房。 一身香肌媚骨被绳子绑在柱头上,布条堵了嘴巴,双眼染泪,看到娴衣进来,阮娇娇睁大眼睛摆着头,痛苦地哽咽着,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淌。 “啧啧,可怜!吃了三天苦头,阮娘子好像清减了些?” 娴衣让春秀把饭菜端进来,放在离阮娇娇一丈开外的木凳上。 “阮娘子不是得爷宠幸么?怎么都三天了,还关在这里?” 阮娇娇说不出话来,只有脑袋摆动。 春秀笑一声,看着娴衣的冷脸,说道:“娴衣姐姐,大抵是爷宠爱阮娘子的方式有些不同吧。我们这些做婢子的,想来是不懂的了。你看阮娘子好生享受呢?开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娴衣看了看这小丫头,点头,“还是你机灵。” 春秀眨眼,端起托盘里的饭菜,认真地说道:“阮娘子,我们该吃饭了。” 她走到阮娇娇面前,拉开她嘴里的布巾,作势要喂阮娇娇吃饭,奈何她个子矮,阮娇娇又只顾着伤心了,这一挣扎就将碗撞翻在地。 砰! 饭菜全倒在了地上。 春秀呀一声惊叫,假装害怕地抬头:“怎么办?娴衣姐姐,饭菜洒了。” 娴衣看了阮娇娇一眼,冷冷勾唇。 “捡起来便是。阮娘子最喜欢这样的宠爱,不会在意。” 娴衣和春秀都不是恶毒的丫头,再是痛恨阮娇娇这个人,能夹磨她的也只有这个地步了。她们没有打算太过为难阮娇娇,不曾想,阮娇娇嘴巴得了空,却大声痛哭起来。 “我没有撒谎,我没有……候爷,我要见侯爷!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侯爷。” …… 时雍将自己关在无乩院里,“病”了三天。 第四天,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皱眉盯着自己的男人。 “侯爷?”时雍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睛,“你不去陪阮娘子,在我这里做甚?” 赵胤拉过她的手,重重地握在掌心里,温声软语:“心还痛吗?” 时雍嘴角微动,瞥了瞥他。 “不痛了。” “看来阿拾心痛的毛病,就爷能治。” 时雍扫她一眼,默默低头不说话。 赵胤仔细端详她的面色,把玩着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淡淡开口。 “父亲的计划,从今日起取消。” 时雍眼皮一跳,“取消了?那阮娇娇呢?” 赵胤道:“关杂物房了。” 时雍扫他一眼,“这事你父亲能同意吗?还有,那阮娇娇那日前来,说有要事找你,你可知晓?” “知晓。”赵胤垂眸,淡淡地道:“她来报信,说在晋西绑架成格到大兴寺的,是狄人。” 这不是新鲜消息了。 时雍有些失望,“以为她有什么重要情报来的……不对,此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赵胤沉默一下,道:“邪君手下,一直有人同她互通有无。” “原来侯爷在放长线钓大鱼啊?”时雍想了想,摇头,“那侯爷如今取消计划,不太合算呀?不妥,不妥!已经布局这么久,哪能说取消就取消。” 赵胤打量她一番,突然轻笑:“本座以为,阿拾会乐见其成?”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时雍拉过他的手,从床上坐起来,低头去趿鞋子。 “你快去!把阮娘子放出来吧。父亲这个计划不能半途而废。横竖府里发生的事情,外头的人也不知情。你对外就说,就说是我呷酸吃味,故意为难了阮娘子就是,实在不济,我去向她陪罪,就说是爷心疼她,逼我去的。嗯,一切都不会改变……” “甚至,此事会更为逼真。”赵胤接过她的话去。 时雍猛地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赵胤喟叹一声,拉住她的手,又轻轻在她脑袋上拍了拍。 “你这女子,叫我说你什么才好?” 兵不刃血地收拾了一顿阮娇娇,又帮甲一把计划更坐实了一番,博得一个好儿媳的名声,还让赵胤好一番心疼她,恨不得把这“懂事”的姑娘捧到掌心里。 赵胤失笑。 盯着时雍轻愕的眼睛,宠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头。 “不过,这小心机,爷十分喜欢!” 章节目录 第835章 传水?传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日阴雨绵绵,朱九和娴衣都等在门外的檐下,正在小声说着什么,朱九挤眉弄眼,娴衣眉眼带俏,时不时嗔他一眼。而谢放和白执站在更远些的地方,春秀和子柔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扒土种菜,塔娜和恩和站在旁边观望,对此有些好奇。 这雨里的和谐画面,随着那扇森门吱呀一声打开而终止。所有人都望着赵胤脸上的笑,敛住了表情,僵硬得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傻傻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拉着个脸进去,笑着个脸出来…… 主子爷该不会被郡主给气得失了魂吧? 他这笑,太瘆人了。 比他不笑的时候还瘆人百倍。 画面突然变成了静止,赵胤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语气难得的温和,“传水。” 众人看着自家主子爷那一副神采奕奕眸底含春与平常大相径庭的俊朗模样,心里都不免敲起了小鼓…… 娘也,大清早的就要搞事,白日宣淫? 这还是赵胤吗? 众人表情怪异地看着赵胤,忘了吭声。 谢放最先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回头。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丫头们像是突然被解了穴道,行过礼,赶紧干活去。侍卫们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噤若寒蝉,总觉得主子爷这笑不太对劲儿。 赵胤对他们笑。 还笑得这么温和。 怕不是天要塌了? “娴衣。”赵胤又转头吩咐,“去,传膳。” 娴衣微愣,福了福身,“是。” 朱九笑吟吟地问赵胤:“爷,您是要先用水,还是先用膳?” 赵胤眉头轻皱,盯住他。 朱九眼里闪过一丝暧昧的笑,两只手指头碰了碰,“属下是想问,爷和郡主是要先用饭呢,还是用过了水之后……待会儿再用饭呢?” 娴衣走远了,不知道朱九在说什么,而谢放和白执却同情地看着他作死的样子,一脸无语。 这小子也太大胆了,爷房里的事情都敢问。 难不成长了一尊铁屁丨股? 刚寻思到这里,就听到赵胤的声音,“朱九这脑子不好,得长长记性了。谢放,笞二十。” 笞二十,便是用荆杖一类的东西打二十下屁丨股,因笞刑的工具粗细大小不同,轻重程度也不同。对朱九这样常年练功的男人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朱九哀嚎,“爷,属下没有坏心眼啊,属下就是关心爷的身子,怕爷吃不消……” 赵胤脸一黑:“笞三十!” 朱九啊一声惨叫。 谢放面无表情地拱手:“是!” 白执拼命憋笑,还是忍不住,嘴里不时发出“扑扑扑”的笑声,赵胤猛地望过去,“你想与他共患难?” 白执赶紧挺直腰背,站得端正,铁面无私地道:“回爷的话,属下股脆腰软,不轻打。不想共患难,倒很想为爷执杖……” 股脆腰软?还想亲自抽他? “白执!”朱九听得气不打一处,“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见我挨打,如此幸灾乐祸,寻常你不也老是猜爷那个,那个……什么嘛。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告诉爷,你和兄弟们下了重注,赌爷什么时候才能鹞子翻身,睡回卧房去……” 这三天晚上,赵胤不仅没有见到时雍,连自家的床都没有沾过,已经睡了三晚的书房了,所以,今儿早上,大家伙儿看爷精神不佳,这才说服了几个丫头,准了他进去守着时雍起床…… 下注的事,白执就是开个玩笑,觉得他家爷实惨,堂堂东定侯,一手遮天的大都督,在自己家里,居然没有办法睡自家卧榻,睡自家女人,简直是夫纲不振……于是,一时兴起就随口侃了几句。 “好你个朱九!”白执急得差点跳起来,“你出卖我!” 朱九眉飞色舞,“爷,您都听到了吧?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朱九!” “爷,他急了,他急了。快看!他要杀人灭口了……”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踢得起劲,突地听到赵胤一声厉喝。 “都给我住手!” 两个人乖乖停下,委屈屈地并排站在赵胤面前,垂头束手,看上去又老实又听话。 可是,赵胤显然没有被他们装出来的模样所迷惑。 “白执,笞五十。” “爷!”白执抬起头,苦着脸看着赵胤,又无奈地低下头,“属下领罚。” 赵胤冷哼一声,徐徐道:“杨斐!” 阴雨的檐下木柱后面,杨斐戴着那半张面具,一身黑衣,与在漠北时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合群,总是默默地站在背光处,一声不吭,常常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冷不丁被赵胤点名,大家都朝他看了过去。包括拿着二指宽荆条赶来的谢放,也停在了原地。 杨斐从柱头后走出来,朝赵胤拱手施礼。 “爷,属下在。” 赵胤看着他低垂的面孔,平静地道:“你来执刑。不可轻饶!” 杨斐应声:“属下领命!” 谢放将手上的荆条捏了捏,默默地呈上去。 …… 这一天的无乩馆里,笞刑打得结结实实,不时传来朱九的长声呻吟和喊冤。而白执则是一声不发地咬着唇,恶狠狠地瞪着朱九。 在以前的无乩馆里,挨打最多的人是杨斐。刚到无乩馆的时候,他比现在的朱九更不着调,仗着一身好武艺,胆子大,性子皮,老虎屁股也敢上去摸一摸,没少招来斥责。那会儿,白执和朱九都是瞧热闹的人。 谁曾想, 风水轮流转。 再回府的杨斐不仅稳重成熟了,下手也比以前更为狠辣了。这笞刑一个不落地执行到底,没留半分情面。 谢放旁观,看几次欲言又止。 朱九也是瞪大眼珠子,放声骂他。 “杨斐,我肏你先人!” 朱九嚷嚷不停,白执不吭声,谢放终是听不下去了,开口道:“差不多得了,小惩大戒。” 杨斐丝毫不为所动,铁制面具覆盖的脸,冰冷异常,“爷说了,得给他们长记性。” 谢放道:“他已经受到教训了。” “不会的。”杨斐说得冷漠而笃定,“不认真打,他就不会长教训。只有真正痛了,痛入心扉,痛入骨髓,才会真正长记性,让自己懂得,什么叫再也不犯。” 众人看着他,怔住。 就连哀声骂人的朱九都闭了嘴。 寂静中,只有笞刑击肉的声音传入耳朵。 “唉!”朱九拉下脸来,“杨斐说得对。我明白爷为什么打我了……我就是不长记性。前两次挨打,就走个过场,我也记不住,下次还敢犯。这是小错,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若是大错……岂是笞三十这么简单,说不得就要了小命!” 杨斐沉默。 朱九狠狠一咬牙。 “打,打痛些。往这儿招呼就是。” 吼着吼着,又笑看白执。 “白执股脆腰软,更得好好打,非得给他打糙了不可……” 白执瞪他,“你闭嘴!” 朱九猛地抬头,就看到了从房里相携出来的赵胤和时雍。众人面面相觑,朱九忍不住就问了句,“爷,你这就……就完事了?这才多点儿工夫……” 众人:“……” 看来打得不够狠,还是没长教训。 几个人都替朱九捏了一把汗,可赵胤这次却没有加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杨斐,“手艺退步了?” 朱九哆嗦一下,就听时雍笑了出来。 “侯爷别吓他了。再吓,娴衣的新郎倌都给吓跑了。” 新郎倌? 朱九琢磨出话里的味儿来,抬高脑袋,腆着脸对赵胤笑:“爷,郡主,你们是不是要把娴衣姐姐许给我了……” 赵胤白他一眼,“德性!” 朱九心里话:你老人家急着娶媳妇儿的时候,也没比我高明多少。 嘴上却是笑嘻嘻地奉承,“爷训得好。训得对。我就该挨打,不打不能好好做新郎倌,不打这死德性就改不过来……爷,别吊着我了,我可等太久了,快些把人许给我吧……” 时雍轻笑,“不是早就许给你了吗?侯爷眼下考虑的,是你要如何娶人家姑娘的问题。你们这婚事要办啊,还得好好操持一下呢。” 章节目录 第835章 令人意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娴衣和朱九虽然都在赵胤跟前办差,可两人的情况截然不同。 朱九是赵胤的侍卫,隶属锦衣卫衙门,是个正正经经的锦衣校尉,军籍,良籍,享朝廷的俸饷,换言之,吃皇粮的人。而且,锦衣卫是一个权力衙门,能在锦衣卫当差的人,多半都是家里条件不错的人家。朱九家里虽不是官户,却也是有田有产的大宗族。 而娴衣这个侍女,是当初魏国公夫人从家生奴才里专门挑选出来的清秀姑娘,原本是给赵胤暖床用的婢女,奴籍,贱籍,无父无母更无家世。娴衣嫁人虽然只需赵胤首肯就行,但是…… 就算赵胤肯将娴衣改为良籍,与朱九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做妾没有关系,若做正妻,朱九家里都未必会肯。 这才是这对小情侣必须依仗赵胤做主的原因。 笞杖打完了,朱九却许久没有爬起来。 他就那么趴着,苦巴巴地盯着赵胤和时雍,一副“你们不帮我解决我就不起来”的样子,属实无赖至极。 “爷……郡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属下的子子孙孙就靠你们了……” 时雍忍俊不禁,“九哥,你赶紧起来吧,起来再说话。” 朱九脑袋朝赵胤偏过去,“爷!” 赵胤眉头轻蹙,看他片刻,冷冷哼声,“还不快谢过郡主!” 朱九啊一声,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时雍,摸不着头脑。 “属下谢过郡主……可,能不能告诉我,要谢什么啊?” 时雍不答,只是笑。 这时,躲在不远处的娴衣终于忍不住了,走出来嗔他。 “你个傻子!王大娘收我做女儿了。以后,我们要更加用心的报答爷和郡主的恩情才是。” 朱九一听,大喜。 王氏收了娴衣做女儿,那娴衣就是有娘家的人了,还是明光郡主的义妹。 朱九家中长辈要的无非是个脸面,有了这一层关系,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谢侯爷……不,谢郡主,不不不,还是要谢侯爷!” 朱九一骨碌从凳子上翻下来,朝赵胤和时雍重重跪下去,磕头不止。 赵胤看着时雍,“阿拾你看他,生龙活虎,再笞五十都不成问题。” 朱九啊一声,摸着屁股,“哎哟!痛,好痛……” “哈哈哈哈!” 几个侍卫兄弟都笑了起来。 “瞧他乐成这样……” “娶媳妇儿,谁能不乐?” “这还没洞房呢,你看这丫的哈喇子都快滴出来了……” “朱九,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不能。上行下效,咱爷不也是……哎哟!爷!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笑闹一团,娴衣则是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时雍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们别为难小两口了。说正事吧。” 一听说正事,欢快的气氛便收敛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时雍的脸上,等待下文。 时雍却是看了赵胤一眼,目光噙笑,戏谑地问:“听说阮娘子天天都闹着要见侯爷,茶饭不思?可有此事呀!” 在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别说无乩馆外,便是外院都传不去。 外人以为阮娇娇是被请入了东定侯府,这院子里的人却是知根知底,都不用掩饰什么。 娴衣第一个笑了出来。 “回郡主的话,这位阮娘是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呢,哭着喊着说爷不会那么待他,一定要见爷一面……” 她瞄赵胤,不敢说下去。 时雍也瞄赵胤,眉间眼底都是笑意。 “那侯爷就去见见吧。到底是佳人心意……” 赵胤冷冷扫过她,望向谢放。 “去!堵了她的嘴丢出去。” 时雍一听就急了,“别,慢着……” 赵胤又看过来,眉头皱起,时雍迎上她的目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侯爷,怜香惜玉,还是要的……” 赵胤脸颊微抽。 如今看来,想要继续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已经不是甲一, 而是——他家这个小娘子了。 关于利用阮娇娇,如今的时雍可比当初的甲一要自在多了。她的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愉悦。 “娴衣今儿个去瞧阮娘子时,她还说,有什么重要的情报,一定要当面告诉爷,我就寻思,爷何不去听一听呢……” 关于狄人的事,是谢放去问来的,可怜阮娇娇,在侯府里被关了三天三夜,连赵胤的面儿都没有见到。 闻言,谢放道:“爷,这妇人惯是撒谎,她说的话,当不得真。想是为了激爷前去相见……” 娴衣冷哼一声。 “她似乎以为,爷不舍得动她,这才有恃无恐,故意拿话来气咱们郡主。” 时雍微微一笑,表情很是淡定的模样。 “自认为有大用的人,当然会恃宠而骄。无妨!就凭她那张脸,本郡主也要宠着她。” 赵胤看她:“……” 所有人齐齐看着她:“……” …… 赵胤见阮娇娇的过程有点令人意外,时雍没有想到他居然“洁身自好”到了,见女人需要挂帘子的地步。 一帘之隔,她陪坐在赵胤身边,面前几上摆着水果糕点。 阮娇娇在那一头,跪伏在地上,一声娇泣一把泪,哭得好不凄凉。 时雍都听得不落忍了。 这个赵胤,对美人怎能如此狠心呢? 不过,想想自己刚认识他时受得那些委屈,时雍又了然了。 这厮本性如此。 在他眼里大概就没有性别之分。 世上女子也只分为两种。 一是他的女人。 二不是他的女人。 是他的女人,他就好生对待。 不是他的女人,就不必当女人看待了。 时雍忍不住笑,嘴唇翘了起来,拉了拉赵胤的袖子,示意他对女子温柔一点。 赵胤沉下脸,“你好好说话!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多说。” 阮娇娇饮泣一声,“是。妾身是想来禀报爷知晓,从庆寿寺药材被查那会儿,就有人盯住妾身,不仅盯着妾身,还盯着与妾身联络的执事人……据联络的执事者说,他们近来行事很是不顺,屡屡受挫,事情还没办成,就被人提前知晓,许是他们内部也有了别人的探子,奸细……” 邪君内部有奸细? 时雍怔了怔,与赵胤对视一眼。 两个人同时都想到神机营里那件事。 火器未点燃,就有人前来阻止。 赵胤道:“你说晋西行刺成格公主的是狄人。是狄人被邪君渗透,还是狄人族,本是邪君势力?” 阮娇娇道:“这个妾身便不知晓了。但听执事言语,行刺一事并不简单,眼下他们处处受制,许是会重新调整目标……” “调整目标?” “是。执事是这样说的。哦对,执事还说,这个阻止他们行事的势力,就像在他们中间安插了一双眼睛,对他们所做的事,总能很快知情。然而,他们费尽心力,却查不出对方到底何人……” 阮娇娇脆生生地饮泣一声,低低道:“他们还说,如果爷不肯受其所用,就杀了爷,换一个人来扶持。这天底下,还怕找不到想做皇帝的人么?妾身怕他们对爷不利,再三保证,一定会说服爷,这才前来侯府相见的。如今妾身几日不出府,尚不知他们会如何动作……”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 “爷,求您放了妾身,让妾身出去为你您打探消息吧。” 赵胤沉默不语,往时雍的嘴里塞了颗枣儿。 阮娇娇还在嘤嘤哭泣,“自从爷把妾从宗人府接出来,妾便一心一意归顺于您,依附于您。在妾的心里,爷便是妾的主子,妾是您的奴,再无背叛之心。只要爷喜欢,妾无不应允,做牛做马都好……” 室内沉寂。 没有人回答她。 阮娇娇温温软软的声音,再次响起。 “妾身知道,爷不肯完全信我。妾,妾发誓,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天打五雷轰,身首异处,不得超生……” 赵胤道:“罢了。” 阮娇娇抬起头来,脸上一喜。 “爷,您是饶过妾身了么?” 赵胤皱起眉头,看着被时雍紧掐的胳膊,叹了一口气。 “往后在本座的夫人面前,须谨言慎行。” “妾知晓,妾就是……就是……羡慕夫人可以在爷身边伺候,这才有些气苦,想求夫人成全妾一片痴心……往后,妾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阮娇娇伤心起来,那黄鹂似的声音,娇脆得令人心疼。 时雍摸着心窝和鸡皮疙瘩,看赵胤没有表情的冷脸,摇了摇头。 赵胤黑着脸开口,“自去吧!” 时雍又捏他一把。 赵胤皱眉,“有消息,再报。” 阮娇娇压在心里那口气,终于长舒了出来,声音也轻快了几分。 “是!娇娇明白,妾一定听爷的话,效忠于爷。” 她想:赵胤还是用得着她的,用得着,她就有机会—— 章节目录 第836章 凭本事赚来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阮娇娇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东定侯府之行,会以如此狼狈的姿态收场。 离府前,有个叫塔娜的丫头过来,带来了一套衣裳,说是明光郡主的恩赐。阮娇娇这才得以换下穿了三天的脏衣服,然后,被塔娜从角门送了出去。 “这位姐姐……” 阮娇娇看着塔娜,迟疑着小声问: “我可否当面去向侯爷和夫人辞行?” 塔娜面无表情,“不必。侯爷因你之故,已被夫人狠狠数落了一番,眼下不方便见你。夫人么,更不想见你。” 阮娇娇一怔,不仅没有生气,心里甚至有些暗喜。 “唉,都是我的过错。”她突然拉着塔娜的手,将一个玉质通透的镯子褪下来,飞快地塞到塔娜的手上,压着嗓子软软地道:“姐姐与我都是女子,还望能体恤一二,替我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这世道,女子命如草芥,娇娇自幼多难,知道夫人是好人,从无与夫人争宠的打算,只想有个栖身之地,有个避难之处,也盼着,事成后,夫人能容我。” 塔娜低头看着手上的镯子,本能地想推回去,可是想想时雍的交代,又忍住了,悄悄塞入袖中。 “放心吧。咱们家夫人最好说话,只要你乖乖替侯爷办事,少在侯爷面前卖弄风骚,夫人岂会舍不得给你一口饭吃?” 阮娇娇喉头微梗。 她说的“盼夫人能容她”,是指的允许她伺候赵胤,做赵胤的女人,而塔娜接的话,分明就是把她当成下人和奴婢看待的意思。 “多谢姐姐!” 阮娇娇咽下未尽的话,施施然行个礼,乘一顶小轿自去了。 塔娜看着她越去越远的轿子,回头关上角门,就把镯子送到了时雍的面前,将阮娇娇的话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上去。 时雍没去接她的镯子,微笑着道:“留下吧,不用上交。你凭自个儿本事赚来的镯子,就该你得。” 赵胤眉梢微动,转头看她一眼。 在无乩馆,是从来没有这种规矩的。 但时雍行事,素来率性,何曾讲过规矩? 赵胤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压下想要教训的话,只淡淡道:“阮娇娇说的那些,阿拾竟是相信?” 时雍挽唇侧目,看着他轻轻一笑,“信一半吧。” 赵胤嗯一声,“何解?” 时雍道:“阮娇娇想要取信于侯爷的心思很是迫切,也能看出几分真心。只是,她这种从小混迹风尘的女子,又经历这几番波折,肯定会比旁人多留几个心眼。因此,她告诉侯爷的话,十之八九是真的,但对那个邪君的执事,又不知会做什么说什么来讨好,给自己留后路就是了。” 说到底就是两方讨好,双面间谍。 赵胤微微点头,赞许地看着她。 “这便是阿拾留下她的原由?” 时雍一笑:“没错。阮娇娇这样的人,非常有必要留下,由她来周旋与我们与邪君之间,不必完全相信,但一定能从她身上看到我们想了解的事情。我相信,邪君留下她的想法同我们一样。大家斗智斗勇罢了。” 赵胤凉凉瞥她一眼。 “那爷的名声,就不要了么?” “坏的是我的名声好不好?爷的名声有什么损毁的?” 赵胤沉思一下,“娶个悍妇,家门不幸。” 悍妇?时雍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道:“侯爷说得对。那便这么决定了!坊间传闻:阮娘子大闹东定候府,明光郡主呷醋生怒,闭门三日不出。其后,将东定侯暴打一顿……” 说着,她作势便举起手要去打人。 “来,我们先坐实了这一桩。” 赵胤将她拳头牢牢握住,一本正经地道: “非也。坊间传闻:明光郡主呷醋生怒,罚东定侯三日不许下床,定要教娘子开怀了才好。实在是,人间惨剧……” “三日不许下床?那可太便宜你了。” 时雍眉眼飞笑,懒洋洋地瞥着他,慢慢抽回手。 “罚睡一个月书房,不许进主屋便可。” 赵胤抬眉:“方才的话,爷可否改口?” 时雍笑着看他,“说说看,能不能让本郡主高兴。” 赵胤捏她的脸颊,眸底仿佛跳跃着两簇耀眼的火花,“此生得遇明光郡主,吾之大幸。” 时雍原本想笑,可听到最后,大抵是赵胤的语气太过真诚正经,她笑不出来了,与他眼对眼看了片刻,心窝里如同被人塞了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十分慰贴。 “侯爷何时也学会花言巧语了?哼!逗人开心。” 赵胤低低一笑,抓住她的手,“爷在你面前,何曾有过半句虚言?” 时雍看着他眉间眼底散发出的温情,心里莫名发涩,靠过去便圈紧了他的胳膊。 “赵大驴……” 这个称呼!赵胤眉头微皱,侧头看她。 “想说什么?” 时雍垂下眼眸,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慢声低语:“从前我常以为老天不公才会如此待我……得遇你,我方才醒悟,老天这是厚眷与我,才会给我尝尽苦头,让我在历经艰辛,懂得了人世种种后,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你,所以,才能成为彼此最适合的人。” 人生的每个阶段,所思所想皆大为不同。 多年前的时雍,如果遇见多年前的赵胤,未必是一桩良缘。 有些事,确实要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才能有最好的结果。 赵胤轻捋她的头发,点点头,揽她入怀,“人生际遇,妙不可言。” 时雍顺势偎在他胸前,懒懒地笑道:“那侯爷会有遗憾吗?没有在我最美的时候,得到最美的我。” 赵胤低头,寻着她的眼睛看来。 男人的双眼极黑、极亮,目光锐利。 时雍眼神微闪,别了开去。 “说话呀,看我做甚?” 赵胤失笑,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揽紧,语气严肃了几分。 “眼下的你,便是最好的你。”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眼下的我,哪有当初的时雍……如今的阮娇娇那么明艳丨照人?”时雍声音微软,说得腻腻歪歪,她自己也觉得肉麻,却身不由己,就是愿意在赵胤面前撒娇扮嫩,享受他的宠爱。 说着,她仰起头,手指头抚着赵胤的下巴,在他唇上轻啄。 “侯爷口是心非对不对?” 赵胤微挑眉梢,盯住她看了半晌,突然将她拦腰一抱,站了起来,“看来爷得身体力行,方可向阿拾证实,所言非虚……” 章节目录 第837章 哲布亲王要选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微讶,猛地揽住他的脖子,不让身子下沉,待转头发现几个丫头都站在门口,害羞地低垂着头偷偷发笑时,她有些忍俊不禁,小声嗤他。 “大白天的,侯爷这是做什么……” 赵胤哼声,“不可辜负阿拾悍妇之名。爷是被迫的。” “……讨厌!” 两个人打情骂俏地回了房。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步跟在后头。 而侍卫们则是挤眉弄眼,觉得这无乩馆的日子,越来越有趣了。 …… 坊间传闻这种事情,向来最得人们喜欢。 阮娇娇登堂入室,引得东定侯“后院起火”,这事还真的被人传扬了出去。 坊间只道,明光郡主脾气大,甚为骄悍,又仗著有长公主和通宁公主撑腰,在无乩馆里大闹一通,搞得鸡飞狗跳,两个赵胤的亲卫甚至因此而遭受了笞刑之苦。 最后,明光郡主硬生生逼得赵胤将找上门来的阮娇娇遣走。 坊间只叹:东定侯夫纲不振,以郡马之身,难展大丈夫威仪,竟然屈于一妇人之下,气得好几日都不曾上朝。 就在人们对东定侯与明光郡主的闺房之事津津乐道的时候,一场以“兵部和火器坊”为目标的大清查,已悄无声息地开始。锦衣卫没有声张,暗中查探,十天干密切配合,只为找到张普的罪行铁证。 这是赵胤入宫觐见光启帝之后的结果。 大晏赵家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确实难下狠手。 虽然光启帝对张皇后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深情厚爱,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还有一个小皇子。光启帝念着张皇后的情分,暗谕赵胤彻查张普、兵部和火器坊,却又再三叮嘱赵胤,不可打草惊蛇。若无十足证据,不能轻易动手。 这正中赵胤下怀。 以前他以为张普不过是仗着女儿是当今皇后,这才张狂了一些。可眼下种种表明,这个张普的野心似乎大了——女儿被囚禁,有个小外孙是皇子,就算他没有非分之想,邪君也一定会让他有。 在赵焕、赵胤身上都无所作为后,邪君难免不把手指伸向张普,以及如今养在杨妃膝下的小皇子——赵云幸。 赵胤是先帝养大的孩子,凡事自然以赵家江山为先,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愿意看到光启帝陷入这种与亲生儿子为敌的人伦悲剧。 因此,张普和张皇后的事情,定要小心处理。 所幸小皇子还年幼,一切来得及。 …… 绯闻缠绕下的暗流涌动,默默潜伏在黑暗深处,不为世人所知。 这个时期的大晏京师,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 外无战事,人心安定,疫情宣告尾声,当真是无风无浪。 疫症后的京师城,百姓已恢复了营生,又有北狄汗国的哲布亲王和成格公主入朝觐见,仿佛又回到了永禄年间八方来朝的盛景。 民生艰苦,总得找些乐子来谈论。 除了东定侯惧妻不敢讨妾的“风流逸事”外,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北狄亲王哲布选妃。 李太后一心想为小儿子讨大晏儿媳,以全她多年思乡之情。她原本看中了定国公府的小姐陈红玉,意图结亲,被定国公拒了。这次让哲布随宝音长公主来大晏,除了回礼和看望亲人以外,也有找个合适的女子结亲之意。 定国公拒婚之事,外人不知情,光启帝却十分清楚。 为了补偿,他接见哲布亲王那日,并当众许诺,要在大晏为他挑一个合意的王妃。 哲布入城那日,骑马从正街而过,无数人都看到了他俊朗的容貌。 哪一个王侯公卿家里没有几个女儿?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的上好佳婿,定国公不喜,别家却是求之不得。于是,各家都忙着让自家女儿各展所长,以备哲布亲王挑选。 此事热热闹闹地吸走了眼球,竟无人注意到朝中有什么旁的动静…… 哲布亲王要选妃之事,沸沸扬扬,时雍自然也听说了。 她曾经去问过陈红玉对此有什么想法,陈红玉只是笑着摇头。 “无缘便是无缘。他亲王之尊。值得更好的女子。红玉残花败柳,怎敢攀附?” 陈红玉从来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会说出这番话,令时雍有些心酸。 尤其,她腹中之子,已错过了最佳的落胎时机。便是时雍,也不敢轻易帮她落胎。所以,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成了眼下最为棘手的事情,陈红玉没有心思为婚事打算,只一心想着,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令定国公府蒙羞。 陈红玉没有把自尽当成最优的处理办法,这一点让时雍十分欣慰。 只要她自己不惧,内心足够强大,就一定有办法解决。 这天晌午,时雍接到了诚国公府的贴子。 元驰托人捎信过来,让时雍过府去为玉姬号脉。 这些日子,玉姬一直在诚国公府里养胎,但她与元驰的关系并不十分和睦,整日里也是闹得鸡飞狗跳。 当然,元驰就是那鸡,那狗。 因为诚国公夫妇都护着怀孕的儿媳,元驰在家里的地位急剧下降。 老诚国公不许他再出府胡闹,烟花柳巷更成了元驰的禁地,除了守着怀孕的玉姬,他哪里都去不成。而且,光启帝似乎也有意笼络狄人一族,对玉姬甚为礼遇。 如此一来,元驰生生被玉姬压了一头,日子哪里过得好? “来得正好!娴衣,去支会侯爷一声,就说我不去陪他用午膳了。” 时雍接着消息便赶紧叫人准备沐浴更衣,备好礼物,要去诚国公府。 娴衣皱眉,“郡主为何这么着急?眼看晌午了,吃过饭再去不行么?” 时雍笑盈盈地道:“难得见到玉姬,我想去陪她一道用膳。” “……” 娴衣一脸古怪。 郡主同玉姬又不是私交很好的人,而且玉姬那个性子,那是喜欢有人陪着用膳的主儿吗? 她不明白时雍为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 时雍瞄她一眼,勾起唇角,“我等她许久了,就等人家找上门呢。” 娴衣摇头,“婢子不懂。” 时雍转头看着她,眼底噙着笑。 “你告诉侯爷,他懂就行。” 狄人族显然深度参与了火器坊一事,赵胤一直在暗地里查探,但这个玉姬怀着孕,是诚国公的儿媳,又是狄人酋长。锦衣卫尚未动她,也不会轻易去动她。不过,既然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岂不是一个获取消息的良机? 时雍系好披风的带子,眼风一扫。 “走吧,今儿塔娜恩和随我同去,你们留在府里。” 章节目录 第838章 心病也是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诚国公府离无乩馆并不远,京师这些世家勋贵们大多都住在这一片,时雍领着人乘马车过去,大概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 得知时雍到来,元驰飞快地迎到了府门。 “我的姑奶奶,不,我的小婶婶,来得太好了。救救命吧。” 这位小公爷,以前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自从玉姬怀孕,诚国公天天派人跟着他,什么也干不了,如坐监牢。 时雍好笑地看着元驰,“我是来为玉姬看诊的,家务事我可管不了。” “管得了,管得了,你是小婶婶,我爹也能听你几句……” “别!”时雍不冷不热地瞥过去一眼,“玉姬怀着孩子,我可不会助纣为虐……” 元驰苦着脸,“我也不是想做什么,就是偶尔跟哥几个出去喝喝酒,透透气……”说着,他左右看看,小声道:“你是不知,我都快被那疯女人逼死了。” 时雍饶有兴趣地问:“她怎么逼你了?” “不就是……”元驰张了张嘴,可话说一半,又被他憋回去,无奈地唉叹一声,压着嗓子道:“我爹非得逼我亲自看护着她。她倒好,黑良心的东西,天天叫我睡在地上,床都不让沾,你看这天已是见凉了,我这哪里受得住……” 堂堂小公爷睡地上? 这事玉姬确实干得出来。 时雍忍俊不禁,“你没给你爹告状?” 元驰脸上略有些不自在,“大老爷们儿,岂能做出告状那种小人行径?再说了,她恨我,没趁我睡着宰了我,已是仁慈,我也不想我娘记恨上她,闹得家宅不宁……” 想不到元驰还有这么温暖的一面? 时雍笑了起来。 “那你就不怕我告诉诚国公?” “你不会。”元驰眯起眼,朝她捏了一下拳头,“我对你的人品,拿捏得死死得。” “……” 时雍斜他一眼。 “那你叫我来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说服她,许你睡床?” “不是这个。”元驰突然敛住表情,整个人严肃了许多,“我听人说,怀着身子的人,要能吃能睡才好,生孩子的时候有劲儿。可玉姬她……自打有了身子,便郁郁寡欢,尤其近来,她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饭菜也用得极少,我娘换了各种花样,都入不得她的口。我就寻思,小婶婶最有办法了……” 话未说完,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小丫头拦路。 “婢子见过小公爷,见过明光郡主!我们酋长说了,她身子不舒服,不见外客,请回吧。” 时雍看着她,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元驰尴尬地对时雍道:“这是玉姬的丫头,黄泉谷带来的。你莫见怪,我去和她说。” 一个丫头都要凌驾于小公爷头上了,可见元驰在玉姬身边没少受气。 黄泉谷底发生的事情,时雍有所耳闻。 族人死伤无数,玉姬的母亲死在赵胤派兵入谷那一天,因此,玉姬对元驰对大晏朝廷乃至对时雍都有恨意,不肯见她,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元驰对婢女说了什么话,最后,婢女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又冷冷扫了时雍一眼。 “你们跟我来。” 到了玉姬的寝房门口,婢女让他们在外面等待,独自进去禀报,再出来时,拉着脸将二人迎了进去。 房间里冷冷静静的,堆满了各种婴儿使用的物件,全是诚国公夫人送过来的。不过,玉姬显然没有什么兴趣去整理,那些东西依旧原封不动的摆放着,有些箱笼上的布条都没有拆开。 时雍上次为玉姬算过,预产期大概在正月中旬。眼下已是冬月下旬,离临盆的日子不远了,玉姬的肚子早已高高隆起,如同一个吹胀的气球,坐在那里,像耸了一座山。 “酋长,人来了。” 婢女看玉姬没有动静,特地提醒了一句。 玉姬坐在软椅上,慢慢扭过头来,表情都没有变化。 “石罗说你有法子让我无痛生产?” 无痛生产?时雍看着元驰,眉梢跳了跳,据实地说道:“我不能。这世上没有无痛生产这种事儿。至少,现在没有。” 玉姬果然生起气来,恼怒地瞪着元驰。 “你又骗我!?” 元驰那叫一个哀怨,不停朝时雍递眼神,“我是寻思,小婶婶总是有办法的,你看你近来焦灼得睡不着,吃不下,这可怎生是好,小婶婶来了,你就叫她给你瞧瞧可好……” “出去。”玉姬不等他说完,便厉声阻止,手指着门口,表情甚是冷漠。 “滚!” 元驰恍惚了一下, 几乎不敢将她与黄泉谷底紫藤花下对他说出“你是神灵赐予我的珍贵礼物。我是那么迷恋你”的女子认着同一人。 如今的玉姬,是那么憎恨他。 元驰语迟:“玉姬,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玉姬气得手抖,“不要你管。一尸两命也是我的事!” 时雍看着这小两口,突然微微一笑,“我是没有办法让你无痛生产,但我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痛。” 玉姬看过来,盯住她,抿住不语,目光隐隐有些不悦。 时雍朝她眨了下眼,笑着对元驰道:“小公爷,能不能让我与玉姬单独说几句话?” 元驰有些紧张,“你们要说什么?” 时雍笑道:“女子的私房话。” 元驰不情愿离开,但是看到玉姬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无奈地叹口气,给了时雍一个“恳切”的眼神,便领着侍从出去了。 时雍转头又将门口的塔娜和恩和叫过来,吩咐她们去做两个漠北风味的小菜,端来给玉姬尝尝鲜。 然后又笑着对玉姬的小婢女石罗道: “能不能麻烦这位姑娘,带她们去一趟灶房?” 玉姬和元驰住的地方是有小厨房的,离这里不远。石罗做不得主,拿眼看玉姬。玉姬沉默一下,抬抬下巴,示意她带人去。 房门合上。 寝房里只剩时雍和玉姬两人。 时雍微笑着,款款大方地为玉姬倒了一盏温水,端到她的面前,顺势坐下,却没有马上为玉姬把脉,而是一动不动地笑着看她。 玉姬长在黄泉谷底,在没有出事前,本就是个不谙世事的性子,直率单纯,本无心机。如今迫使自己与人保持距离,用冷漠伪装自己,说到底也无非是个空壳子,外强中干罢了。 在时雍的微笑注目下。 她很快就受不了,恶狠狠地咬牙怒视。 “有什么事你就说,别拿大眼珠子瞪着我。” 时雍勾唇,“你真可爱。” 玉姬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整个人愣住。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是可爱。” 对时雍来说,这话算不得恭维,完全出自真心,相比阮娇娇那种嘴上抹蜜,心里插刀,一个心思能拐出山路十八弯的主儿,她宁愿面对恶语相向却不藏心思的玉姬。 玉姬皱着眉头,“我对你的笑很反感。” 时雍勾唇,看着她强撑凶狠的模样,又是一道轻笑。 “没有人会对别人的好意反感的,你也是。” 看玉姬瞪目过来,时雍直接上手拉她手腕。 “你喜欢我。承认吧。” 玉姬身体僵硬,直勾勾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傻子。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时雍挑了挑眉,温和地笑道:“我来是为你治病的,你自然会喜欢我。不仅治病,我还能解决你夜不能寐,食之无味的毛病。当然,也会帮你减轻生育之痛……” 玉姬沉默片刻,“我没病。” 时雍道:“心病也是病。” 玉姬吃惊地看着她,表情讶然。 时雍慢慢地摸着她的脉,手指滑动着,淡淡地道:“你身在国公府,黄泉谷底发生的事情,无法悉数掌握,加之你又是个单纯直爽的性子,很难不被人欺骗……” 玉姬手臂又是一抖。 “你知道什么?” 时雍微微一笑,“我什么都知道。” 说着,她用眼神扫了扫玉姬错愕的表情,轻声道:“有一支狄人在晋西劫了成格公主,显然与成格公主那个来自北狄的侍卫长有勾连。另一支在神机营传信,救了我和侯爷,却不知是出自谁的命令?” 玉姬看着她的脸,没有寻到什么恶意,这才稍稍放松一些,“我的族人,有叛徒。” 时雍哦一声,“你知道是谁吗?” 玉姬摇头,“大巫叫人来给我送礼,实则是传信给我。” 时雍点点头,“这个我知。” 玉姬瞥着她道:“大巫说,族中有分化。有些人想投靠北狄——”说着,她怕时雍不懂,又皱着眉头补充一句,“他们痛恨晏人,因为他们毁了黄泉谷,毁了我们的部落,害死了我的母亲和两个长老,我们有血海深仇。而北狄,与我们本是一家。” 时雍抓住问题,“投靠北狄,与劫持成格公主不是很矛盾么?成格公主……是北狄汗王乌尔格的女儿。” 玉姬抿了抿唇,摇头。 “这个我不知情。大巫只是这么跟我说的,他问我决定。” 时雍道:“我必须告诉你,在神机营传信的人,也称是大巫的交代。” 玉姬突然笑了一下,“大巫是个善良的人。他不忍看到有人因狄人而死。我们受过的苦,不愿他人再受。” 时雍哦一声,“我明白了。狄人族中,有一部分人要投靠北狄,这伙人,是绑架成格公主的,也是与火器坊匠人勾结,想要陷害东定侯的,大巫是无意得到消息,这才密报给了我们?” 玉姬想了想,突然摇摇头,“这个,好似不对。大巫是个善良的人没有错,可大巫好似不曾提过……有人要陷害东定侯。有人要害东定侯,他怎会知情呢?” 难道真的如那天那个狄族小子所言,不是大巫让她传言的? 不是他们,又是何人? 玄妙了! 布线的人是邪君,拆台的人找不着了。 时雍思忖一下,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狄人族有叛徒的事?严格来说,他们也不算叛徒,只是想带领族人摆脱大晏,走一条不同的道路……” 玉姬摇头:“不。他们就是叛徒。我母亲在世时,说过永不得与北狄人为伍,我们祖上有世仇,而且……”她有些迟疑,似乎欲言又止。 “他们做绑架劫杀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非我族规允许。私下与人结盟,不遵族规,不敬酋长,就是叛徒。” 时雍知道玉姬的思想与旁人不同,特别执着于某一些观点,也不再争辩这个,而是换了个话题。 “那你可听说过邪君?” “邪君?”玉姬想了想,摇头,“不知。他是什么人?” 时雍微笑,“坏人。” 玉姬吃惊地望着她,突然冷笑一声,“我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就是这个人从中穿针引线,拉我们的狄人去与北狄和好,分化我们,离间我们,还想架空我在族中的权利……” 时雍没有想到她这么会举一反三。 “酋长聪明。”她赞了一句,突然眼神微动,“我有个法子,能帮你治好这个心病,你要不要试一试?” 章节目录 第839章 一计将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元驰在外间等了许久才看到塔娜和恩和端了吃食上来,说是给玉姬准备的。元驰连忙站起,让丫头石罗上去敲门。 “主子。郡主吩咐的吃食好了。” 安静片刻,里头传来玉姬的声音。 “进来吧。” 门开了,元驰同两个丫头站在门口,恰与玉姬望过来的视线对上。 元驰一怔。 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不知时雍给她说了什么,双眼染了一层血气,就像哭过一般。元驰心里一惊,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弯腰就揽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哭了?” 玉姬没好气地瞪他。 “没见过人眼里进沙子?” 元驰噎住,手稍稍一松,刚要发火,就听时雍轻咳了一声。 玉姬瞄她一眼,再看元驰时,表情明显和暖了一些,“用过饭没有?一起用些吧。” 元驰狐疑地看看时雍,再看着玉姬,满脸不敢相信的模样,“你在同我说话?” 玉姬没有言语,时雍却笑了起来,“小公爷问的这是什么话?玉姬不是叫你,难道还是叫我不成?来,都坐下来尝尝吧,我这两个侍女手艺都很好,惯会做些漠北风味的吃食……” 元驰见玉姬没有反对,又惊又喜,连忙叫人拿酒,却被时雍阻止。 “小公爷。吃过饭后,你还有要事待办,不宜饮酒。” 他有什么要事? 元驰侧目再望玉姬一眼,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自己为什么能留下来,原来是玉姬有事情用得着他。 “也好。”他慢慢变幻了手势,摆了摆,示意侍女,“你们都下去吧。” 众侍女齐声,“是。” 侍女们陆续下去,时雍看元驰和玉姬久久无言,慢慢在盘子里撕下一块烤熟的鸡肉,递给玉姬,又再撕一块给元驰,一席话说得慢条斯理。 “玉姬身边,能信得过的人,只剩小公爷了。所以,这次,小公爷无论一定要出手相救才好……” 玉姬眉心微皱,抬眼看她,略有不悦,但终究没有出声。 方才时雍同她分析过了,有人试图分裂狄人部落的意识极是明显。可眼下,她在京师养胎数月,空有一个酋长之名,却无节制下属的能力。而大巫和长老们,究竟谁是忠于她的人,谁又有了外心,玉姬无从辨别。 若她再不出手力挽狂澜,可以说,她母亲留下的这一片“狄人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了。 若是那人能领着她的族人和部落好好生存还好,令玉姬无法忍受的是,有人想利用狄人族与大晏朝廷的矛盾,拿她的族人去做矛、做刀,带她的族人对抗朝廷,甚至去作恶。 而最终的结果,可能是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玉姬不能眼睁睁看到狄人族步入这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一个怀胎妇人,辨不清族中忠奸,有什么办法去阻止? 时雍告诉她,“元驰就是你最后的依仗。” 玉姬心下酸涩。 在黄泉谷底,她是喜欢元驰的,不然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挑他做自己的选配郎。甚至为了帮他,违抗母亲的命令,引狼入室,害得狄人族暴露在朝廷的眼里,害得母亲惨死…… 这是个要命的纠葛。 玉姬对元驰,更是又爱又恨,又不得不承认时雍所言极是——她的肚子里怀着这个男人的孩子,她一个女子,除了靠着他,还能靠谁? 想到这里,玉姬亲自动手,撕了一只鸡腿给元驰,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你吃。” 本来玉姬肯理他,是一桩高兴事。 可元驰一想到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有几分利用价值,不由就生出来几分火气。 “有事就说,不必拐弯抹角。” 玉姬的手停在半空。 稍顷,又在时雍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将手指在布绢上擦拭干净,略垂眸子,淡淡地说:“我想请你借兵给我。” “什么?借兵?”元驰大吃一惊。 元驰同陈萧一样,十几岁就开始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如今在京中的金卫军中领了个参将的衔儿,可是,这种借兵之事,岂是他一个参将敢轻易应允的? 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时雍居然会给她出这样的馊主意? “不行。此事——” “赵胤那边我来解决。”时雍接过话去,正色道:“只因此事朝廷不宜出面,而小公爷你的身份大有不同。你是玉姬的夫婿,你们的婚礼是得到狄人见证的,你出面便是私务,若是朝廷出面,赵胤出面便成了公务。恐怕到时候会旧事重演,引来狄人强烈的反感……” 如今朝廷对狄人的政策是招安,要以和为贵。 朝廷派兵帮玉姬肃清异己,和玉姬自己出面清理门户,结果大不相同。 因此,有元驰的身份来出面,再是合适不过…… “小婶婶机智。” 元驰也不是愚蠢的人,一点就通。 “可是,在晋西参与绑架成格的人,已经死在白马扶舟之手,无凭无据,单靠一张嘴,也坐实不了谁的罪名……” 时雍一笑,“风动,树就动!有的是法子。” …… 次日,玉姬便派人传信回黄泉谷给大巫,就说临盆在即,身体已不足以支撑她回黄泉谷掌管族中事务,她已将酋长令牌交给了自己的夫婿元驰,再往后,她要抚育孩儿,想来也没有什么心力,族中要事,会全权由元驰协同大巫长老们来处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元驰是玉姬的夫婿没有错,可他也是大晏朝的皇亲国戚、金卫军参将、诚国公府世子,这些身份摆在眼前,不就相当于狄人族被大晏朝廷接管了一样吗? 这大半年来,尽管朝廷给予了狄人族许多的优待和好处,甚至开国库出银子,为他们修桥辅路,建房造屋,但大部分狄人对大晏朝廷有着天然的排斥。 不过,同样是排斥,两派狄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一部人认为玉姬是被元驰所蒙蔽,这才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不过,玉姬身怀有孕,来日若是产女,就是狄人族的未来首领,当以她的性命为要,安抚与顺从为主,目前暂不声张,待她临盆后,再行打算。 另一部分人则是旗帜鲜明地反对玉姬的所作所为,认为玉姬早已背弃部落,成为了大晏朝廷的走狗,不配做族中首领,应当推举执事的大巫须齐来做酋长,由须齐带领族人摆脱大晏朝廷的节制,以报当初杀人放火之仇。 两派人争论不休,甚至大动干戈。 此时,玉姬派去的人表示,玉姬有了孩子后,早已生出退位让贤之心,只是谨于母亲的遗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硬撑到现在。而掌事大巫须齐德才兼备,若是他能带族人过更好的日子,又能得到大多数族人支持,玉姬愿意退位。 有赞同的,就有反对的。 这时,玉姬的使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投票。 “为免同室操戈,伤了和气,祸及无辜,不如由所有人来投票,共同决定族人的未来……” …… 京城。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大地,远近的灯火,如微暗的荧光,忽明忽暗。 时雍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姬,慢慢地上了马车。 “你小心些。” 玉姬点点头,神色有些忧虑,“这么做,当真可行?” 时雍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是酋长,当断必断——” 玉姬幽幽一叹,闭上眼靠在软垫上。 “实不相瞒,我心好乱,不知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时雍莞尔,“相信你爱的男人。” 玉姬猛地盯住她,似要发怒,终究又慢慢软化下来。 “郡主费尽心机帮我,所为的是什么?” 时雍抿了抿唇,淡淡笑道:“酋长不用担心。我所图的,与酋长利益并无矛盾。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害你。” 玉姬安安静静地坐着。 没有回答。 …… 城外金卫军的校场上,元驰全副铠甲,手持腰刀,骑在马上,正在钦点亲兵。 听到通传,他皱了皱眉,策马迎上去。 “郡主……” 夜下的马车边上,一盏风灯微微闪烁,撩开的帘子里,露出玉姬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 章节目录 第840章 原来大家都骗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元驰的话戛然而止,稍顿一下,他翻身下马小跑到玉姬的面前,紧张地上下打量她,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安心在家养胎吗?大晚上的,你大着肚子出城,多不方便……” “我不放心。”玉姬目光楚楚,里头仿佛蕴含了万千的波光,倒映着元驰的模样。许久,她才低低幽幽地问:“我还能相信你一次吗?” 元驰眉心一蹙,心里那份酸涩并不比玉姬少上几分。上次大晏军进入黄泉谷,带来的是遍地伤亡的兵祸,这次,玉姬把酋长令牌亲自交到他的手上,若是他借此机会荡平狄人族,也是举手之间—— 这是一场豪赌。 玉姬怕。 怕被再次伤害。 也怕她的族人遭受灭顶之灾。 “你放心,我会谨慎行事……”元驰想去握她的手,伸到中途又缩了回来,不料,玉姬却主动将手伸出帘子来,要他牵…… 元驰心里一激,将她小手牢牢握在掌心。 肌肤冰冷。 元驰心里微微泛酸,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的族人,我会保护好,不杀一人。便是那些悖逆于你的人,要杀要剐,也会交到你的手上,由你亲自动手……” “你不会再骗我?”玉姬问得小声。 元驰苦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玉姬咬了咬下唇,雾盈盈的双眼盯着元驰一身盔甲的模样,怔忡般道:“你可没少撒谎。以前你说,你只有我一个人,可那倚红楼里莺莺燕燕,花红柳翠,不知有多少……” 元驰突地有点泄气,“那些都不是人……”看玉姬突然寒了脸,元驰叹息,握牢她的手,无奈地道:“当年年少轻狂,少不更事,确有些狂浪之举。都过去了,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玉姬任他握住手。 许久,她慢慢收回。?“不杀一人很难。” “嗯?” 元驰愣了愣,正想询问她什么意思,便听玉姬说道:“若有人伤你性命,你当要自保。” 一听这话,元驰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模样,挤眉弄眼地道:“就知你心疼我……” 玉姬撇开脸,没好气地道:“我不想我的孩儿没有父亲。” 元驰挑眉:“孩儿重要还是我重要?” 玉姬扫他一眼,紧抿着唇想了片刻,慢声道:“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答案。” 元驰忍不住笑开,“好,你等着我。” 灯下看郎,大不一样。 此刻的元驰,鼻梁高挺,薄唇丹眼,一身戎装,添了英气,少了纨绔,比往日更为俊朗。 玉姬心里微动,朝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看着这个清俊的男人,弯着眼睛对自己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再又翻身上马,一身盔甲渐渐远去,被夜色吞没。 …… 黄泉谷的消息是第二天晌午才传回京师的。 投票的结果不出时雍的预料,大巫须齐以绝对的票数赢得了胜利,成功打败玉姬的支持者,被族人推举成新一任的酋长。 可是,此举引来族中几个长老和支持者们的强烈反对。 他们认为,玉姬是前朝的皇族,她做酋长天经地仪,须齐本是玉姬家里的仆从,有什么资格继承主人的位置? 长老和支持者不支持投票的结果。 很快,大巫便派人将他们囚禁了起来,直到元驰领兵包围黄泉谷,执酋长令牌为部族肃清乱党,清理门户。 朝廷大军到来,又有亲信带路,在狄人部族如入无人之境,虽有反抗,但不足以抵挡,元驰很快便平息了纷乱。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这个叫须齐的掌事大巫及其支持者,在投票时做了手脚,煽动族人反对玉姬,拥立他为酋长。 …… 玉姬这一宿,睡得格外的沉。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时雍守在她的房里没有离开,一个人坐在窗前拿了一卷书在看,神色淡定。 玉姬懵然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叫人。 “石罗。” 丫头石罗将她扶起,时雍也放下书走过去为她把脉,笑容温和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玉姬点头,“很好。” 时雍打量着她,笑道:“气色也好了不少。” 玉姬眉心拧了拧,紧张地问:“元驰可有消息传来?” 时雍目光微闪,想了一下,轻轻点头。 “结果可能会令你有些失望。” 玉姬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褪色,肩膀也僵硬地绷起,眼泪都快下来了,“是不是这个王八蛋又欺骗了我?郡主,我的族人怎样了——” “没有。”时雍握紧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激动,然后微微摆头,“元驰没有欺骗你,骗你的人……是大巫。” “大巫?”玉姬有些怔忡。 须齐本也是一个长老,是以前管事的大巫过世后,玉姬亲自提拔上来管理族中事务的人。 玉姬十分信任他。 那天,也是大巫托人为她送来贺礼,并传信来告诉她族中有人异变的事情。 玉姬越是想,越是想不通,“郡主,大巫他怎么了?” 时雍目光微沉,声音低了一些。 “你的族人和长老,没有与北狄勾结。” 顿了顿,时雍的脸色沉了沉。 “不怪你被骗。我也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会是如此。” 玉姬不解,“那在晋西绑架成格公主一事?” 时雍摇了摇头,目光深幽地看着她,凉凉一笑,“与狄人族无关。” 玉姬道:“你不是说在大兴寺发现有我族人的布结?” 时雍哼笑,“一条腰带而已,有心人故意引导罢了。” “有心人?”玉姬显然不太明白,“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是说,有人要陷害狄人族,故意在现场遗落那一条狄人长老的布结,让你们找到?” 时雍赞许的看她一眼,点点头。 但是,她没有告诉玉姬,事情不止于此。 对方不仅放了腰带布结,还特地将狄人涉及其中的消息,透过阮娇娇之口,告诉了赵胤,故意想引他们进入误区,让朝廷猜忌怀疑狄人族,双方仇恨愈深,便不可解…… 那对光启帝来说,这个难以招安的部族就十分头痛了。 灭了它?有违天理,惨绝人寰,非仁君所为。 放任不管?那受到大巫煽动挑拨的狄人一族,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谁又可知? 无论如何都是烫手的山芋。 玉姬若有所悟,“是大巫,是大巫做的?真正与那个叫邪君的歹人勾结的,就是大巫,对不对?是他陷害族人,要分化我的部族,背叛我?” 时雍再次点头,“没错。” 玉姬安静地看了时雍片刻,又不解地问:“可是,大巫为什么又要派人去神机营示警?提醒你们火器有问题,这……说不通啊。” 确实说不通。 时雍一笑,“在今日前,我也始终想不明白个中纠结在哪里。但现在,须齐等人落网,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个点。” 玉姬一脸狐疑:“是什么原因?” 时雍看着她,神秘地一笑。 “邪君布的线,被邪君亲手破坏了。你的大巫听命于邪君做恶,又听命于邪君,行了一善。” “……” 玉姬被她彻底搞糊涂了。 怔怔地看着时雍,她好半晌才问出声来。 “郡主,可否讲一些,我听得懂的?” 时雍摇头,“此事说来复杂,一时半会我说不清,也不能对你说得更为详细。你只须记得,朝廷对狄人族是存有善意的,当今陛下对狄人只有安抚之意,绝无灭族之心。只要你的族人不去谋反、不与朝廷为敌,必然可以过得舒心自在。你想想这些日子,朝廷对狄人族的政令,可有半分为难之处?” 玉姬抚着高挺的肚子,一声未吭。 时雍抬起掌心,摁在她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我说得对不对,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其实,你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放下过去罢了。不然,你也不会听我几句怂恿,就将酋长之令交给元驰。” 玉姬没有言语。 时雍暗叹,“我先走了,你好生将养,身子若是不舒服,便托人来找我。” 玉姬抬头看着她,“好。郡主慢行。” …… 章节目录 第841章 一个局水落石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黄泉谷底的一场风波结束了。 在时雍的一手策划下,大巫误入陷阱,以为玉姬确实有退位之意,乘势夺位,然后再借机除去反对他的长老们。哪知道,他只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很快就落入了元驰的手里。 支持者和反对者各有阵营,元驰按照事先对玉姬的承诺,没有擅自处理一人,在派兵管控狄人部族的同时,将两个阵营的头目都带回京师。 锦衣卫北镇抚使盛章,便是这时找上门来的。 他奉命带人,核查案情,元驰不得不交人。 这一查,事情的矛盾点便露出了水面。 被大巫须齐指认与北狄勾结,要带人投靠北狄的几个长老对发生在晋西的绑架一事,一问三不知,锦衣卫更没有查到他们与北狄有勾连的证据。 反而是大巫,煽动策划狄人对抗朝廷,证据确凿。 时雍从诚国公府赶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 衙门里的堂食是大锅饭,口味板正,不难吃,也谈不上十分可口。赵胤寻常在此办公,并不会专门为自己开小灶,但时雍一进门,他便叫住了去拿膳食的朱九。 “去,叫厨房做两个郡主爱吃的小炒。张厨子的八珍粥来一碗。” 朱九眉梢微动,看一眼笑盈盈的时雍。 “属下明白。” 上次时雍就随口说一句八珍粥熬得不错,赵胤就记住了。朱九觉得自家主子这个“畏妻宠妻”的榜样做得十分不好,等自己将来成了婚,稍有不慎就会被娴衣嫌弃。时雍却听得美滋滋的,那种被人珍视在心的滋味,可比八珍粥香甜可口。 “怎么样?须齐承认了么?” 赵胤摇了摇头,朝时雍伸出手,“来。” 时雍狐疑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坐到腿上,怔了怔,不由笑了开,“怎么这样热情?我就一夜未归而已。” “天气凉了。”赵胤没有回答她的话,低头埋在她的脖子里,轻轻蹭了蹭,“昨儿爷的腿,又疼了。” 这是埋怨她不在身边么? 时雍哭笑不得。 大哥,她就一个晚上没有回来而已,怎么某人委屈得好像她不守妇道,长期夜不归宿似的? “是吗?我给你揉揉。”时雍将手搭下去要揉他的膝盖,却被赵胤将手捉住,冷冷淡淡地道:“现在不疼了。” “……” 这位爷,真难伺候啊! 时雍侧目看他一眼。 “我怎么觉得,侯爷这是在紧张我?” 赵胤垂下眼,俊脸上不见半分情绪,语气却十分柔和,“紧张你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时雍抽回手,安抚般在他膝盖上轻轻地揉捏着,叹一声,“只是那个玉姬,心神不宁,长期夜不能寐,你我要人做事,不好弃人于不顾吧?我怕她出事,这才留在诚国公府看顾她一夜。” 赵胤嗯一声。 时雍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好了,这是补偿。等晚些时候再好好亲你。” 赵胤斜斜扫来一眼,表情傲娇:“可美得你!” 时雍轻笑,揽紧他的脖子,“怎么?审讯不太顺利吗?” “嗯。”赵胤点头,眉头微微蹙起,“须齐只承认因前任酋长之死,对朝廷心生恨意,不承认受邪君指使。” 时雍轻轻一哼,“当日带兵去狄人谷寻人的是你,对朝廷心生恨意,为何要派人去神机营示警,救你一命?对此,他如何自圆其说?” 赵胤摇头,“不说、不解释。” “死猪不怕开水烫么?”时雍扬了扬眉梢,似笑非笑地道:“庞淞的嘴那么严,你都能撬得出来,我就不信,撬不开一个狄人大巫的嘴?” 赵胤平静地看她,“本座能把此言,当成褒赞?” “当然!”时雍轻笑。 “没在心里骂我,心狠手辣?” “这……”时雍蹙起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他:“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吗?竟然没能让侯爷看出,我对你的崇拜之情?” “呵!”赵胤伸手捏住她的手指,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所有的情绪都堆砌在那一双深邃的黑眸中,“世人皆惧我、怕我,唯有阿拾,信任我?” “那是自然,我便是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 时雍大言不惭地夸奖着自己,语气娇气软糯,慵懒得像一只猫儿般偎入赵胤的怀里,叹口气。 “等这些个案子都结了,我们也该好好休息,享受一下生活了吧。” “累了?”赵胤轻轻捋她头发,将怀中女子揽紧。 “嗯。”时雍轻轻瞄他,想了想又摇头,“就是觉得与侯爷相处的时间太少,我想有一个地方,就只有我们在一处,没有案子没有纷争,每日里看花种菜,多好呢……” 说着,她神色又黯淡下来。 “可这世间有这样的地方吗?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人地方就有纷争。唉……” 她叹息未止,谢放便叩响了房门。 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欣喜,甚至都没有察觉赵胤和时雍的举止过余亲密了,也没有顾得上避讳什么,上得前来,便喜滋滋地说了。 “爷。盛章派人来说,须齐……招了!” 时雍与赵胤对视一眼,展颜莞尔。 “我觉得午膳,可以晚点再吃,八珍粥凉一凉,也更宜入口。” 赵胤好笑地捻一把她柔滑的脸,喟然一叹。 “你这女子!走吧。” …… 诏狱还是那座诏狱。 不见天日,灯火幽暗,凉寒入骨。 时雍同赵胤一道进入刑室,这才知道主审的人不是盛章,而是……杨斐。 今日的杨斐,与时雍最初到无乩馆遇到的那个小子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面无表情,心狠手辣,半张铁制面具,半张脸上掩不住的伤疤,无一不为他的模样增添了几分恐惧,无形中为被审讯的人增加了心理压力。 那个被盛章审了几个时辰都不肯吐口的须齐,杨斐一来,稍使手段,不到半个时辰就招了。 “说吧。”杨斐一身黑衣站在灯光里,刀尖点在须齐的脸上,语气冷且平静,“把你刚才说的,在大都督面前,再交代一遍。” 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臊味和血腥气。 寂静中,须齐吃力地抬起的眼,看了赵胤一眼,又默默地耷拉下去,如同泄了气般。 “绑架成格的人,是成格的侍卫。” “成格的侍卫,是他的父汗,精挑细选。” “……谁人,能指挥得动他们?” 时雍的心突地凉了半截。 须齐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一下子就解去了时雍的困惑。 当时在大兴寺查探现场,杨斐曾说那些侍卫并没有伤害成格,而画花他脸的那个,是因为有宿怨,事后还被侍卫长给砍杀了。 那会儿,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也没有人会想到,绑架成格的人,居然会是她的亲爹——北狄汗王乌尔格。 杨斐刀尖往前一送。 “你在说谎。” 皮肤上传来的凉意,让须齐瑟缩一下,用力夹紧了腿。 “没有,我…没有说谎。这是事实……你们可以查,查的。” 杨斐问:“他为何那么做?理由!” 须齐摇头,“我只是一个执事者。我能知道的就这么多。” 赵胤冷冷接过话,“北狄汗王乌尔格的身边,也有你们的人?此事,是不是你们挟裹汗王所为?” 须齐苦着脸,无力地摇头,“不知,我实在不知。” 哼!赵胤朝杨斐递了个眼神。 杨斐手起刀落,有一片什么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须齐开始没有反应,待看清那个东西的时候,才猛地瞪大双眼,“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那声音,毛骨悚然。 时雍眯起眼看着, 直到那片东西落在地上,她才看清楚。 是一只耳朵。 鲜血从须齐的头上滴落下来,他长久地哀嚎着,直到杨斐刀身旋转,目光凶狠地盯过去,他方才抖抖索索的停下了惨叫,慢慢道: “我……只是一个执事者,邪君应我,将来世界大同,狄人族便由我掌控,我便是酋长,而不再是玉姬的家臣,子子孙孙都不会再做仆从……我这才应下他的……” 时雍问:“投票夺权的事,你可告知了邪君?” 须齐摇头:“我不能直接同邪君联系,只有他派人找我……不然……我怎会着了玉姬的道儿,信了她的鬼话……” “呵!”时雍冷笑一声,“看来你真是死不悔改。” 说着,她偏头看向赵胤:“侯爷,这个人留着也是祸害,即然一问三不知,干脆一刀结果了事。” “不不不,我知,我知。”须齐大叫起来。 一旦破了心理的防线,他还是一个寻常的贪生怕死的人。 “我还有用。大都督,我还有用。” 赵胤冷冷看着他,“你有何用?” 须齐道:“我知道你们要抓邪君,你们留着我,待邪君再来找我时,你们不就可以抓住他了么?” “天真!”时雍嘲弄地看着他,“你以为邪君这么愚蠢,会相信一个进过诏狱的人,为他所用?” 须齐紧张得满脑门的汗,看着时雍不停地点头,动作弧度大得,血点四溅。 “会。他会。”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我……”须齐迟疑一下,“我觉得如今的邪君有些怪异。他眼下似乎不太方便,没有太多的人可以用……” 时雍与赵胤交换个眼神,冷笑一声。 “你说明白些,看看你的消息,值不值得一条命。” 须齐道:“神机营示警的事,便是邪君的命令。” 时雍心里悬着的那口气,突然便落了下去。 看来她的猜测,没错。 须齐好似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得犹豫不定,“火器坊是邪君亲手布下的线,按理,他没有自己拆台的道理……” 时雍问:“你怎知是他亲手布下的线?” 须齐看着她,“前些日子,守护者来要族中长老的腰带布结,送去晋西的时候,我无意中听见的……” 时雍挑了挑眉:“守护者?” 须齐解释,“守护者是邪君身边的人。负责为邪君传达消息,我们执事者,便是主持一方事务的人。按说火器坊的事,与我无关……邪君却突然派守护者来指使我,向大都督示警。我当即觉得不可思议,可守护者说,大都督目前还不能死……邪君的事,我们也不敢多问,只须执行便是。” “唔!”时雍道:“火器坊,邪君的人……” 还有兵部尚书张普,张皇后,小皇子赵云幸。 又是一张网。 兀良汗,北狄,大晏,这样的网并非唯一。 有趣的是,出现的这个拆台的“邪君”。 走出诏狱,时雍看着赵胤沉默的模样,轻轻一笑。 “侯爷是不是也在想白马扶舟?” 赵胤淡淡嗯一声。 时雍道:“看来白马扶舟当真是一心一意地在挽回自己的声誉,为了证明他不是邪君,不遗余力地扫清邪君留下的暗网和暗桩呢?” 赵胤没有回答。 他很难完全相信白马扶舟所说,有一个奇怪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身体,支配他做了那些事情。 但是,除此之外,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时雍轻轻仰头,笑了一下。 “若白马扶舟所言不假,那成格被绑架一事,倒是简单了不少。” 赵胤目光暗下,“如何简单?” 时雍道:“邪君无所不用其极的在兀良汗、大晏挑起矛盾,惹得同室操戈,又怎会放过北狄?乌尔格令人绑成格,却不伤害她,目的……可能不在别人身上,而在哲布。” 赵胤嗯一声,淡淡接下去。 “最不想哲布同大晏联姻的人,大概就是他的王兄乌尔格了。” 两人相视一眼。 时雍微笑,“侯爷之言,甚得我心。” 赵胤抬手摸她的头,眸底噙笑,“阿拾最得我心。” “……” 时雍心里一跳。 这男人,何时学会肉麻了。 章节目录 第842章 诡异之事接二连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入得腊月,一场雨过,京城更是凉寒。 接下去的日子里,一连发生了好几桩类似的诡异事件。 火器坊两个死去的匠人,家里进了贼人。贼人什么都不偷,却试图纵火。所幸,锦衣卫事先得到消息,快人一步,不仅将贼人拿了个正着,还在匠人家中翻找到一份改制火器的图纸。 兵部尚书府的几个家奴,不知何故触犯了尚书夫人,被杖责后遣送回乡,在路上遇到盗匪,生死关头,又被从天而降的锦衣卫救了下来。 次日,火器坊前任张姓主事到锦衣卫衙门自首,自陈真相,称他是受了张华礼的胁迫才将那两个匠人安插在火器坊里任职,对他们所犯罪行一概不知。 张华礼,一语惊人! 张普的儿子,前任羽林军指挥使张华礼,在东宫事变中软禁太子,挟持皇帝,意图谋反,事发后被白马扶舟阉割,投入东厂大狱。后来,东厂上报,张华礼因重伤不治,死在了狱中,尸首已由尚书大人家里领回安葬。 死人复活了? 锦衣卫远走应天府,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大别院里,找到了早已改头换面,娶了妻妾的张华礼…… 昨年的已死的囚犯,今年“落网”,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事情发生在东厂衙门,白马扶舟为此亲自绑了涉及张华礼一案的刑官、掌班、司房等共计三十余人,以收受贿赂的罪名交到锦衣卫衙门,任由赵胤发落。并以“治下不严”为由,上书光启帝请罪。 紧接着,大晏朝廷内外,京师城中,不时传出有人暴毙的消息。经顺天府衙门核查,竟然全是服毒而亡。不是凶杀,而是自尽,且每一个都留有遗书,自称曾受张普蒙蔽,背逆朝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甘愿伏法,但求亲眷家人不受牵连。 一桩桩,一件件,与兵部尚书有关的罪责,浮出水面。 而锦衣卫深入核实,这些畏罪自杀的人,无不与邪君组织有关。 “密报、揭发、自首……” 时雍低低一声轻笑,瞥向赵胤。 “这一切顺利得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把功劳塞到我们手上的。” 几个护卫都皱着眉,频频点头。 “古怪、着实诡异之极。” “邪君莫不是疯了不成,哪有自拔獠牙的,以软示人的?” “爷,你说眼下,我们当如何是好?” 赵胤端坐在一张花梨木的官帽椅上,正四平八稳地喝茶,闻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有人送礼,笑纳便是。” 送礼?笑纳? 盛章大为不解,沉声道:“大都督,属下担心这份大礼,锦衣卫会笑纳不起。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自毁前程,留书自杀,邪君组织做出如此反常之举,定是有所图谋……我们在明,他在暗,应当警惕才是。” “没错。”朱九想得简单,随声附和地道:“镇抚使大人说得对。邪君这厮手段毒辣、阴险,不会轻易认输的,眼下自断手足,更有更为歹毒的阴谋等着咱们。” 时雍看着愤愤的众人,轻笑一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怕什么?在我看来,邪君不惜自剪羽翼,无非是为了与张普划清界限而已。” 盛章摇头道:“那也太伤根本,将自己人都铲除怠尽,他往后再要布局,就难上加难了。一个人如此费尽心机地谋划,尚未有所作为,怎会轻易妥协?” 朱九若有所思地道:“兴许是他得到了陛下要清算张普的消息?壁虎断尾,只为求生?” 盛章道:“以邪君的行事为人,只会鱼死网破,即便要死也会拉人垫背,哪里舍得白费功夫?眼下他这般行径,着实叫人看不懂了……” 这一切的发生确实违背常理。 若不是昌远镇那天,白马扶舟曾与时雍深谈过那一席话,她现在的反应,可能会比盛章、朱九等人更为紧张。 然而,时雍和赵胤心里却很清楚。 这些事情的发生,与那个正在养伤的东厂厂督脱不了干系。 他们知道这些事是白马扶舟所为。 却无法也没有证据将白马扶舟这个隐私,公之于众。 不仅因为“一体双魂”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很难令人接受,也因为他们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一点。 而且,事到如今,他们也无法断定,白马扶舟眼下的所做所为,是如朱九所说的“壁虎断尾”,无奈的求生之举,还是他确实与邪君一体双魂。 要是前者,只能说,白马扶舟为了取信于他们,当真是下了血本了。 要是后者,那邪君哪里去了? 在白马扶舟为所欲为,将邪君埋下的大量“地雷”拆解,又亲手将邪君的党羽一个个翦除的时候,邪君在哪里?在做什么? 一体双魂,邪君是知情而无能为力,还是白马扶舟这个主灵魂,已经压制住了邪君的副灵魂,相当于将邪君这个人彻底扼杀了? 无解。 好在无论如何,事情的发展对他们是有利的。 时雍笑了笑,看向赵胤,“在我看来,眼下真正的烫手山芋是张普。” 皇后的亲爹,皇帝的老丈人,在朝中党羽众多,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白马扶舟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赵胤,可没安什么好心。 赵胤修长的手指转动着茶盖,许久没有说话。 “大都督!要不要动张普,你拿个主意吧!” “是啊,爷,你说句话,姓张的作恶多端,正好趁此机会,新账老账一起清算……” 赵胤微微皱眉,忽然转头看着时雍。 “明儿腊八日,陛下在奉天殿行大宴仪,赐宴百官,内外命妇,阿拾同我一起入宫。” 皇帝的宴请,一般有大宴、中宴、常宴、小宴的区分。 所谓“大宴仪”,顾名思义便是宫中最为盛大的宴请了。百官觐见,内外命妇入宫朝拜,也方便带上自家千金…… 因此,在这个时候大宴群臣,难免不让人产生联想。 陛下此举,是为了给哲布亲王选妃。 大晏与北狄的联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那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可愿意动老丈人,闹得满城风雨? …… 午后,回到无乩馆,赵胤便让人备礼,一份送到公主府,一份送到鼓楼宋家。 明儿要入宫,腊八日势必不能陪在家人身边了,时雍知道赵胤备礼的心思,却笑盈盈地阻止了他。 “侯爷不必差人去了,我亲自去送。” 赵胤看着她,目光略带歉意,“我下午有事,无法相陪。” 时雍瞥他一眼,笑了起来。 “我们家姑爷是大忙人,娘家人都知道,侯爷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你自去忙碌。这事交由我便是。” 赵胤执起她的手,“阿拾受累了。等忙过这阵子,爷好好陪你。” 时雍轻轻嗯声,俏皮地笑道:“一言为定。” 赵胤勾唇,“食言而肥。” 时雍不满地瞪他,“别,我可不想要一个肥得走不动路的夫婿。” 赵胤无奈地笑,“好像爷时常食言似的。” 时雍给了他一个“自行领悟”的眼神,转头让春秀和子柔来为自己更衣,又高声叫来娴衣。 “你同我一道去吧,见见母亲。” 娴衣认王氏为母,只是一个口头说法,这阵子大家都在忙碌,尚未去行过大礼。 闻言娴衣有些紧张,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又摸了摸头发,小心翼翼地问: “我这样子可好看?要不要去换身衣裳?” 春秀笑道:“娴衣姐姐最好看了,穿什么都好看,大娘一定会喜欢的。” 时雍嗔她一眼,“就你嘴甜。” 春秀吐了吐舌头,拉着娴衣就出去了。 “我去为你挑衣衫,我知道大娘喜欢什么样的。” 时雍看了看自己身上,啐笑。 “这鬼丫头,倒把我丢下了。” 屋子里,恩和、塔娜和子柔都笑了起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和暖,欢天喜地。 腊八日未到,腊八的香味儿却提前飘出了王氏饭馆。 走到鼓楼街的宋家,那种百姓烟火气的感觉,让时雍很快便卸下了因为案子带来的紧张感,整个人变得轻快了许多。 章节目录 第843章 大宴仪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娘,我回来了!” 大包小包的礼物,被丫头小厮们抬入宋家后宅,王氏笑得合不拢嘴。 “回来就回来,带什么礼呀。” 娴衣也将自己备好的礼物奉上去,羞涩又紧张地唤了一声“母亲”,然后端端正正向王氏下跪奉茶。 王氏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赶紧将人扶起来,左右端详着,嘴里赞不绝口。 “这姑娘,真俊啦。” “我这是出的什么福气,得了这么些闺女!” 王氏是个会来事又有眼力劲儿的人,嘴巴利索,只要她愿意便能将人哄得很好。 她喜滋滋的夸赞着娴衣,顺手将头上的金镶玉钗抽出来,插到娴衣的发间。 “娘还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呢,这簪子你先戴着,回头娘找京城最好的首饰铺,给你打一套头面做嫁妆。” 娴衣没有受过如此亲情,心脏怪异地狂跳,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不必麻烦。” 王氏嗔怪地瞪她一眼,“麻烦什么?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你什么时候来,娘什么时候招待你,可千万莫与我见外。等过完年,娘还要热热闹闹给你办婚事呢。” 娴衣轻松了许多,略带臊意的低下头。 毕竟她是为了与朱九成婚,这才认王氏为母的。 可是,王氏不在乎这个,笑盈盈地打量着娴衣,目光又落到一旁陪坐的宋香身上。 “咱们家的喜事,这是要一桩接一桩了。” 一桩接一桩? 时雍愣了愣,这才看到桌案前,摆着几样不是他们抬进来的礼品。 “这是谁拎来的?”她望了望宋香,又笑着问王氏,“娘,阿香这是有人家了?” 王氏清了清嗓子,敛住表情,语气恢复成往常的刻薄样子。 “儿大不由娘。我托人给她相看了那么多好人家,她瞧不上,偏生就看上了那个刘清池,娘又有什么办法?” 宋香的头更低了几分,“娘!” 王氏瞥她一眼,“你还怕臊啊?你姐姐姐夫这样的门楣,只要你肯开个口,哪户人家咱们攀不上?莫不是你死心眼子就认准了姓刘那个小子……” 说到这里,看宋香双颊发红,眼圈都红了,王氏又收住话,脸上添了几分笑,对时雍道: “算了。我寻思,刘家小子如今父母不在,独身一人,也是有些好处的。阿香这一副死性子,真嫁入高门大户,不得受尽婆母的夹磨……父母双亡,家有薄财,说来也算是个好人家。” 这是她为了维护宋香的脸面。 可宋香听她一口一句“父母双亡”,很是尴尬。 “娘!娴衣姐第一次上门认亲,你就别顾着说我了。” 王氏回头瞪她一眼。 “老娘说不得你?哼!阿拾,你们快来看看,我给娴衣把房间都备好了,就在阿香的隔壁,出嫁也体面,回门也方便……” 宋香看着老娘领着两个大闺女,笑盈盈去看房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这个正儿八经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女儿,仿似抱养的。 …… 在宋家吃了午饭,时雍坐了一个时辰,托王氏给宋长贵捎了问候和礼物,便领着人去了公主府。 明日皇帝赐大宴,长公主也要出席。时雍将赵胤备好的礼品送上,娘几个便热烈地讨论起了明儿的衣着来。 这般盛大的宴席,内外命妇和各家千金都会特地准备衣着。 陈岚以前便为时雍备有衣饰,就放在公主府,正好她来,便令人奉上来,一一试过。 宝音看着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丫头,心里喜欢,又让何姑姑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套头面翻出来,要给时雍试戴,和陈岚你一言,我一句,好像要把她打扮成天仙似的。 时雍哭笑不得。 这一刻,她总算了解了那些生了女儿的母亲,挖空心思打扮姑娘的那种乐趣。 而且,这还是双份的,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我就是去吃个饭,又不是去相亲,何必抢闺阁千金们的风头?” 宝音眼睛一扫,“那我不管。我家闺女必须是最好看的一个。” 时雍呻吟:“姨母,这头面如此沉重,你也不怕把我脑袋压坏了。” 陈岚跟着笑了起来,“姐姐别宠坏了她?这一副头面她可是担不起的。” 先帝先后为长公主准备的,全是奇珍异宝,怎能轻易就拿走? 她朝时雍使个眼色,就要卸下来,却被宝音阻止。 “送人的东西,岂有拿回的道理!?阿拾明儿个就戴这个。本宫要让文武百官都看看,咱们大晏朝最美的姑娘,是谁家的!” “……” “……” 宝音的性子,陈岚再明白不过了。 她无奈地一笑,“阿拾,还不快谢过你姨母。” 时雍赶紧笑着谢恩,顺便俏皮地朝宝音眨了一下眼。 “万一你家闺女被谁看上了,到时候,找姨母麻烦的人可就来了。” 宝音哈哈大笑。 “就怕阿胤不来!这小子,讨了这么好的媳妇,福分大着呢。本宫就得让他骄傲,快活!让他看着那些人眼睛掉地上捡不起来的样子,心里乐!” …… 赵胤心里乐不乐时雍不知道,反正当她盛装出现在含光殿那些命妇贵女们的面前时,贵女和夫人们却是不太欢乐的。 她光芒太盛,生生将人压了一头。 人的美,由内而外,气质为先。受长公主和通宁公主宠爱的明光郡主,自信大方,清丽绝艳,无庸置疑已是当朝最贵重最美丽的女子。 贵女们眼底的光芒,时雍再熟悉不过。 当她还是前世那个时雍时,时常被人这样注视。 而顶着宋阿拾这张脸,因为容貌到达如此高光境界,还是第一次。 唉! 明明她有才华,非得让她靠脸吃饭么? “阿拾过来。”宝音受了时雍的大礼,招招手,笑容满面,“坐在本宫身边!” 时雍乖巧地应一声“是”,走过去,坐到宝音的旁边。 陈岚不喜这些俗事,更不喜应酬旁人,今日仍然没有来赴宴,坐在宝音另一边的人是陈红玉。 时雍与她相视,微微一笑,陈红玉眼底泛红,分明没有睡好,在时雍看来时,勉强地笑着,起身为她递了果盘。 “郡主喜欢吃的。” 时雍按住她的手,担心地望她一眼。 “你也吃。” 宝音看两个姑娘这么客气,眉心拧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你两个在嘎查不就相好着么?为何回了京,却是这般客套生疏了?” 时雍和陈红玉异口同声。 “没有。” “没有生疏。” 宝音看看左边这个,又看看右边这个,狐疑地皱眉。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红玉手指绞紧手帕,低下了头,“红玉不敢。” 时雍笑盈盈地为宝音剥了一个橘子,递上去,“我和红玉相好着呢,姨母,年轻姑娘的情谊,你个老年人是不懂的了……” 宝音好笑地瞪她,“大胆的小丫头,连姨母也敢编排。” 当今天下,敢这么说宝音的人,大概除了时雍,真找不出第二个。 但宝音很受用,她就喜欢时雍不与自己见外的样子,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模样。 冬天的橘子是反季之物,特地派人从南方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也就宫里能吃得上,橘子口感尚可,就是那股子酸味仍然压不住,宝音本不是喜酸之人,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一张脸挤成了团儿。 “酸,酸……” 时雍闻着那股子酸味儿,被她说得情不自禁地分泌了唾沫,刚要拿手帕递给宝音,便见陈红玉突然“哇呜”一声,干呕两下,连忙用手帕捂了嘴,起身慌乱而歉意地朝长公主行了行礼,冲出了殿外。 有长公主的地方,就有人群的瞩目。 陈红玉的举动落到内外命妇的眼睛里,众人不说什么,但眼里却有了深意。 尤其有过生育经历的妇人,目光更是毒辣。 这位定国公府嫡小姐,曾许过楚王,和离后便独身一人,如今这模样,难不成是有了身子? 宝音的目光尾随陈红玉过去,稍稍一暗,很快又收回来,笑着说道: “这时季,天气骤冷骤寒,怕不是受凉了。” 时雍赶紧接上话,“姨母,我去看看红玉。” 宝音嗯一声,点点头,示意宫女过来。 “哪里来的酸橘子,撤下去吧,本宫不爱吃。” …… 长公主、贵妃娘娘在含光殿宴请内外命妇和各家千金,是为男女有别。而光启帝则是在与含光殿毗邻的奉天大殿上赐宴百官。 奉天殿上的排场,远胜含光殿。 地铺黄麾,御桌在前,宫装少女和内侍,手捧珍羞美味,流水似的上来。教坊司的歌姬在大殿奏乐,一群舞者候在殿外。 丝乐声声,好不热闹。 皇太子赵云圳一如即往在御座的东面入座,向西面对百官。 在太子下首,是北狄亲王哲布。 最令人意外的是,赵胤刚一入殿,就被光启帝的贴身太监李明昌请到了南面向东,那个专为诸王设立的座位上——皇叔荣王之下,往常楚王入座的地方。 赵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便坦然地受了,端正入座。 众臣大吃一惊。 光启帝为何如此抬举赵胤? 一个侯爵,竟赐坐王位? 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招待,因此,能进入奉天殿与圣上同饮的,都是大晏四品以上的官吏。 官至四品,全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一个个心底各有猜测,却都含笑不语,只当不知不察,虚与委蛇地应付帝王的酒宴。 君臣和睦,南晏北狄邦交向好。 大殿上全是恭维之声。 酒过三巡,哲布亲王面颊略有酡红,再一次饮尽杯中之酒,他慢吞吞撑着御桌起身,朝光启帝和众位王公大臣。 “陛下、各位王公,慢用。本王先去更衣,稍后再来相陪。” 章节目录 第844章 怜香惜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含光殿内有专供人更衣盥洗的地方,时雍进去的时候没有找着陈红玉,便猜到她出殿去了。一路上过廊庑、越院门、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湖上的凉亭里看到她。 这个时节在湖上可乘不了凉,只能吹冷风。 陈红玉没带丫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亭里,面向湖水的方向,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时雍走近也没有发现。 “怎么来这里了?”时雍怕冷,沿台阶走入亭子便抱紧了双臂,皱眉道:“逃避不是办法,你这肚子眼看就要出怀,入冬衣裳厚,还能遮挡一二,开了春,你可如何是好?” 陈红玉身子僵硬许久,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头来,抬高下巴看着时雍。 “阿拾,你帮帮我。” 时雍沉眉:“我如何帮你?” 陈红玉突然拉住她的手,冰冷的肌肤切割般将时雍束得很紧。 “你帮我想个法子离开京师,直到孩儿出世……” 时雍道:“你是没见国公爷如何紧张你么?远嫁都不肯,如何舍得你离开京师。再说,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等孩儿出生到你身子恢复如初,还得小一年呢。” 陈红玉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早晚会露陷。而我的父亲,无论我找什么借口,想必也不会答应我离开。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劫人。”陈红玉目光热切,“还记得我当初同楚王大婚前,被乌婵劫去青山镇的事情吗?咱们只要依葫芦画瓢就好。” 时雍斜她一眼,“我可不想蹲大狱。” 陈红玉摇头,“我不用你来劫人,离开之事我自会张罗。我担心的是我离府后,我父亲和我哥会想方设法地寻我。想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京,只有锦衣卫可以做到……” 时雍道:“以后你如何回来?” 陈红玉道:“锦衣卫再把我找回来。” 时雍道:“孩子怎么办?” 陈红玉的手情不自禁地抚到腹部,迟疑一下,才道:“捡来的。” 时雍道:“这个托词可堵不住悠悠众口。” 陈红玉苦笑一声,“那我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丢弃了吧?我想好了,等孩子出生,旁人要说什么就说吧,没有证据,也只是猜测而已。只要我不承认,谁奈我何……” 时雍叹口气,“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把此事告诉定国公。父亲总归会护着自家孩子的……” “不!”陈红玉慌心打断她的话,眼圈唰地便红了,“我父亲的脾气,她若知晓此事,非得把人找出来不可……” 时雍挑了挑眉,若有所思,“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当日进入皇陵的男子,就那么些人,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些人里,谁比较相像……” 陈红玉苦笑,“别在我伤口撒盐了。这辈子我都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想回忆那不堪的一夜。” 对她这种世家千金而言,再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了。 时雍思忖片刻,说道:“那你想好了,再找人传信给我吧。我可以帮你,但你在外的行踪,要随时与我互通,我得知晓你安全才行。” 陈红玉眉头松开,嗯一声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刚要开口说谢,便听到旁边传来叮的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陈红玉扭头,看到了站在湖边白玉雕栏后的哲布亲王。 一个护卫扶着他,而他袍袖微垂,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栏杆,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本王的玉佩掉了。” 护卫一手扶住他,一手弯腰捡玉佩。 哲布揉太阳穴,这时才抬头,仿佛刚看到陈红玉和时雍似的,他眉心一蹙,微微点头示意,便接过护卫的玉佩,转身离开了。 陈红玉憋在心里那口气,这才落下。 “他不会听到什么吧?” 时雍勾唇,“除非他有顺风耳。” 她们在湖心亭里,哲布在湖边,少说也有三五丈,她们两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如何听得见? “走吧。这里太冷了,亏你受得住。”时雍扶住陈红玉,又哆嗦一下,“你眼下可别生病,不然,府上给你请大夫,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陈红玉看着她,“你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时雍斜斜剜她一眼,哼声:“你还说呢,我都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谁才跑出来吹冷风的……” 两个人边说边走,从回廊出来便要回含光殿,不料,方才那个侍卫竟站在院门等着她们,手上捧着一件厚实的披氅。 “见过明光郡主!” 时雍看了陈红玉一眼,笑道:“小哥有事?” 侍卫听她称自己为“小哥”,脸上带了点羞涩的笑,不敢抬头看她,只匆匆将披氅呈上来,结结巴巴地道: “我家王爷见郡主衣着单薄,怕郡主受凉,特地让我将披氅奉上,缓解寒意,还望郡主不要嫌弃才好。” 从这里到含光殿还有一会工夫。 今儿的天实在太冷,时雍本想拒绝,一想到陈红玉便应了下来。 “替本郡主多谢哲布亲王。待我回府,将披氅洗净再亲自送到四夷馆。” 侍卫笑了起来,“不必。我家王爷说了,不值什么银子,郡主用罢,弃了便是。无须归还。” 一个亲王自然不会在意一件披氅,既然人家有诚意,时雍没再拒绝,嘴上说着谢,等护卫离去,转头就将披氅披到了陈红玉的肩膀上,把她整个人往里一裹。 “暖和些没有?” 氅子的毛领暖融融地贴着脖子,寒冷瞬间被抵挡在外。 陈红玉确实暖和了,但她怎好意思接受? “郡主不可!”陈红玉说着,就要解下披氅,“这是哲布亲王给你……” “你与我这么生分做什么?”时雍微笑道:“长公主都知道我们交好,你却不肯承认么?我可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安心吧,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玩笑着,伸手将陈红玉紧紧一搂,颇有几分风流郎君的样子,惹得陈红玉失笑不已,整个人开怀不少。 “幸好你是女子,若是男子,不知有多少姑娘要芳心旁落了……” “那是自然。”时雍大言不惭地笑着,见陈红玉情绪好了许多,又正色道:“哲布亲王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说来你与他倒也般配。我还真想不出,比他更适合你的人……” 李太后喜欢陈红玉,嫁过去不会受气。 而且,陈红玉与楚王赵焕的婚史,在大晏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北狄民风开放,妇人地位也相对更高,嫁过人再嫁算不得什么,能避免许多麻烦。 “哲布长得也俊,多看几眼,与你很有夫妻相呢……” 陈红玉嗔她,红了脸, “可不许胡说!” “对了!”时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双眼定定地望着陈红玉,“我记得那一夜,哲布亲王也在阴山皇陵?你说会不会是他……” “不会。他堂堂亲王,岂会做出这等趁人之危的事情?”陈红玉的脸更是涩然了几分,“阿拾莫要再提阴山皇陵了。羞煞我也。” 唉! 时雍叹息。 在含光殿门外,陈红玉解下披风交到自己的婢女手上,落落大方的在时雍的陪同下重新入席。 长公主和贵妃娘娘都关切地询问陈红玉的情况,全被时雍以“受了风寒、脾胃不适”为由帮她塘塞了过去。 待时雍看到桌上的橘子都已被长公主撤下,不由抬头多看了一眼自己这个精明的姨母,然后笑着上前敬酒。 “这宫中酒,就是与宫外滋味不同。今日我要陪姨母多饮几杯。要实在解不了馋,那再搬两坛回去……” 宝音哼笑一声,指着她,对贵妃娘娘和命妇千金们笑道:“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就这么个泼猴,就仗着本宫和阿胤對她的宠爱,当真是要无法无天了,连陛下的御酒都要搬两坛回去!” 章节目录 第845章 逼出决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俏生生一笑,“冬日来了,我极是畏寒,有美酒暖身那才是好。” 宝音听得眉开眼笑,嗔怪的语气里,满是对她的宠爱,“回头让阿胤派人来拉一车回府上,把你泡在坛子里头,慢慢饮。” 众人皆附合的笑。 人家说的是玩笑话,她们可听得真真切切。 这明光郡主在长公主眼里,亲近得就跟自家女儿似的,哪个敢惹?宝音嘴上数落她,可话里话外,都是在帮她立威呢! …… 奉天殿上酒宴未散。 精心烹饪的珍馐佳肴,鱼贯而入。 换下来的茶盏果盘再陆陆续续地撤下去。 大殿中间,教坊司歌舞伎尚在不遗余力地表演助兴。盛妆的美人,舞袖翻飞,清颜靓丽,一个个全是精挑细选而来,无不是姿容过人的女子。 王侯公卿们推杯换盏间,不知谁带的头,很快便提到了与北狄联姻之事,有几个家中有女的,趁着敬酒的机会不停与哲布说话,讨个脸熟。 光启帝自是乐见其成。 远嫁北狄,对女儿家来说也是背井离乡,他当然是希望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再找个合适的人家赐婚,免遭埋怨。 哲布的话不多,对敬酒者,几乎来者不拒。 “哲布亲王好酒量!”白马扶舟是拖着病体前来赴宴的,光启帝特许他同皇太子赵云圳一样喝奶丨子茶。但见他凤眼轻弯,笑着端起茶盏朝哲布示意。 “扶舟今日以茶代酒,也敬哲布亲王一杯。” 哲布待侍者将酒盏斟满,笑着举起来遥遥一推。 “本王敬厂督。” 说罢他大袖掩杯,仰头饮尽。 “好!好酒量。” 又有人喝彩。 哲布放下酒盏,豪气地道:“草原男儿不拘小节,粗鲁惯了,让诸位见笑。” “哲布亲王英姿过人,万不可如此自谦。” “此番联姻,也不知哪家女儿有这福分入得亲王之眼了,哈哈哈哈……” 邦交联姻与普通人家的小儿女结亲不同,这不是私事,是国事,上上下下无不谨慎,光启帝尚未物色好最终的人选,臣公们也跟着操碎了心。 这些话,有探听哲布心意的意思。 哲布笑了笑,朝光启帝拱手。 “哲布离开哈拉和林前,母后曾有叮嘱,一切但凭陛下作主。” 北狄李太后与大晏懿初皇后本是表姐妹,认真梳理起关系,哲布其实是光启帝赵炔的表弟。哲布话都说到这里了,做表哥的人,能不好好为表弟张罗么? 只是满朝文武,谁家女儿可堪匹配是个令光启帝头痛的问题。 “陛下!” 白马扶舟笑着接过话去,一双眼潋滟地扫过哲布,语气松快地道: “陛下宽厚,可否容微臣说两句僭越的话?” 人家都说皇帝宽厚了,皇帝能不允许他说话么? 光启帝道:“爱卿但讲无妨。” 白马扶舟笑道:“哲布亲王不远千里来大晏求娶,想来是存了亲上加亲的意思。既如此,还有哪家闺阁小姐,比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女更为尊贵更为合意呢?据闻张家小姐国色芳华,贤名在外,这等家世人品,想必不会辱没了亲王才是。” 张皇后的嫡亲侄女,便是张普的孙女。 在这个朝廷彻查张普的节骨眼上,白马扶舟居然提了张家,存的是什么心思? 赵胤目光凉凉扫过他,手指在酒盏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白马扶舟视线与他在空中一撞,缓缓一勾唇,倏而绽出几分笑意。 “陛下以为扶舟提议,如何?” 光启帝微微一笑,“甚好。” 锦衣卫接连查办几桩与张普相关的案件,以及张华礼落网一事,虽然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但朝廷尚未为张普定罪,他仍是兵部尚书,当朝一品大员,皇帝的老丈人,而张家仍是赫赫有名的勋贵之家。 虽然今儿张普称病未来赴宴,但是这样的场合,有友邦的亲王在场,白马扶舟把话递到皇帝的嘴边,皇帝是不好推拒的。 而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白马扶舟也当真有恃无恐,不怕皇帝为难。在光启帝随口应下后,他居然顺着话题往上爬。 “陛下,依臣愚见,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陛下认为张家小姐可堪为亲王妃,何不趁此大宴,百官皆在,下旨定下这门亲事?早日成就良缘。” 光启帝眯起眼,看着白马扶舟。 赵胤握着酒杯一言不发。 哲布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而大殿上的王侯公卿对皇帝的为难虽然心知肚明,却因为揣摩不透皇帝对张普一案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也不敢妄自猜度去为皇帝解围,一个个便如同失语一般,寂静无声。 风平浪静下的奉天大殿上,隐隐有暗流涌动。 光启帝的目光扫过白马扶舟,微笑着问哲布。 “不知亲王意下如何?” 哲布神色淡然,连语气都没有变化。 “哲布初到贵地,未知世情,一切但凭陛下作主。” 光启帝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个白马楫! 非要逼他当场做出决定不可? 光启帝胸腔有隐隐的火气上扬,脸上却是一派淡然。 “既如此,那朕便赐了这桩婚事……” “陛下!”赵胤指间的酒盏突然落在桌面,不待光启帝把话说完,他气宇轩昂地起身离席,摆摆手,让殿中舞伎退下,然后走到御案前,拱手一拜。 “微臣,有要事启奏。” 光启帝眉心拧起,看了看哲布和满殿官员。 “今日是朕招待哲布亲王与诸位臣公畅饮的腊八喜日,不是朝会。爱卿有国朝要务,待朝会再禀,或散席后到朕书房来说。” “公务,也是私务。”赵胤没有抬头,神情冷淡地道:“有个人,他本该在今日大宴之列,却因受人陷害,含冤入狱,未能亲自到场为陛下赞拜进酒,甚以为憾,特地托臣向陛下请罪。” 光启帝皱眉,“何人?” 赵胤抬头,“兵部侍郎柴丘。当年,在这奉天殿上,他曾是陛下亲点的探花郎。” 一个三品官员,受人陷害,身陷牢狱…… 大晏皇帝的面前,岂能容得这种事情发生? 皇帝都已经将事情听到耳朵里了,管是不管? 光启帝看一眼冷若冰霜的赵胤,再扫过面色苍白一脸病气的白马扶舟,鼻翼里轻哼一声。 “既然是冤枉,那便传他上殿来吧。” 赵胤拱手行礼。 “谢陛下!” 不到半刻钟,殿外便传来唱响。 “兵部侍郎柴丘觐见!” 显然,这人是早已候在外面的了。 光启帝看了赵胤一眼,微微抬袖,“宣!” 兵部侍郎是为三品大员,若不出事,柴丘此刻确实如旁人那般坐在奉天殿上,听歌舞丝竹,为皇帝赞贺进酒。 而此刻的柴丘,短短几天大狱蹲下来,已是形容消瘦,不复当初英气的模样,此刻更是穿了一身单薄的布衣,从殿外的百官中间走过,踩着一条长长的红毯,迈入奉天大殿,在满殿官员的注视中,朝主位的光启皇帝重重拜下,磕头。 “微臣柴丘,叩见陛下。” 柴丘头磕下去便久不抬起,整个人附在地面。 奉天殿寂静一片。 光启帝看着他的头顶,“你有何冤屈不平,受何人陷害,尽管道来。朕自当为你做主!” 柴丘蹲了这么久的大狱,等的就是这一天。 扳倒张普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柴丘激动地抬起头,看了光启帝一眼,又是一个重重磕首。 “陛下,臣有愧。多年来因其人位高权重,只能隐忍不发,臣愧对陛下栽培。” 光启帝眉头皱得更深,“位再高,权再重,还能越得过朕去?说!” 面圣时要说什么话,柴丘早已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次,只是没有想到,当今跪在这里,要亲手将张普这个当朝权臣扳下高台,他还是有些紧张。 “回禀陛下,臣要参奏兵部尚书张普,欺上瞒下、枉法诬贤、经营朋党,纵子行凶,草菅人命、蠹政害民,图谋反叛等十三项大罪!” 章节目录 第846章 哄皇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柴丘的话,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有理有据,奉天殿上,全臣仿佛看到百年张家盘根错结的一株大树轰然倒塌。 当着文武百官和哲布亲王的面,光启帝当即做出回应,令锦衣卫捉拿张普,再彻查张普一干党羽,誓必将这个祸害连根拔起,不留遗祸。 柴丘的告发,让这个腊八的酒宴突然就不那么香了。 赵胤当即告辞离席,自去办差。 白马扶舟的兴致却十分的好,轻描淡写就干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他似乎犹未尽兴,望着光启帝幽冷的面色,又是一声轻笑。 “陛下,张家小姐联姻不成,微臣还有一个人选。” 大殿里齐刷刷的目光再次投到白马扶舟的身上。 光启帝看着他就头痛,又不得不耐心相询。 “爱卿说来听听。” 白马扶舟望向哲布,说道:“定国公府嫡小姐陈红玉。” 陈宗昶和陈萧今日都在大宴席上,一听这话,陈宗昶放下酒杯就要站起来,却见白马扶舟眼风扫过来,脸上带笑道: “微臣方才出去更衣,无意看见陈小姐似乎穿着哲布亲王的披氅从御园湖畔过来……微臣以为,哲布亲王和陈小姐既有此缘,陛下何不成全呢?” 陈宗昶错愕,喉头的话生生咽下。 哲布出去时披在身上的氅子,确实不曾穿回来。 光启帝的目光扫了过来。众目睽睽下,哲布淡定如常。 “厂督大人说笑了。本王多饮了几杯,去湖畔吹风醒酒,恰好碰到明光郡主和陈小姐二人。本王与明光郡主和大都督皆是旧识,且本王也算得是郡主的长辈,见郡主衣着单薄,便让侍卫将氅子相赠。不曾想,竟险些闹了误会。” 不待话落,哲布拱手向光启帝施礼。 “是哲布行事不周,差点污了陈小姐清誉。” 他的头又转向定国公,略略一低,拿起酒杯。 “哲布自罚一杯,向国公爷告饶。” 二话不说他便将杯中酒饮尽,事情做得豪气又大方,为人坦坦荡荡,既维护了陈红玉的闺名,又不经意泄漏出私底下怜香惜玉的温柔一面。 陈宗昶本是军中之人,洒脱惯了,素来不喜欢与扭扭捏捏的斯文人打交道,哲布这话他听得舒心又悦耳,当即斟满酒盏,哈哈大笑着遥敬哲布。 “哲布亲王是个性情中人!话在杯中,陈某先干为敬。” 陈宗昶一饮而尽。 光启帝与陈宗昶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心思看得明白,但未得他亲口许可,自然不会轻易把他的女儿外嫁,又怕陈宗昶回头又看中了哲布这个女婿,不好当众拒绝,于是打几个哈哈,让李明昌上前为他们斟酒,说几句漂亮话,自己也尽饮一杯,便借口不胜酒力,退出了奉天殿。 “李明昌!” 进入内殿,门一关,皇帝的脸便沉了下来。 “去!给我把赵胤宣来。” 连名带姓,一看便知皇帝心下憋着火。 奉天殿上发生的事情,李明昌全程都瞧在眼里。从白马扶舟提议赐婚张小姐,到柴丘上殿告发张普,大都督和白马大人分明有些一唱一和,逼得陛下当场下旨。 对皇帝来说,这与逼宫没有两样。 李明昌侍候赵炔多年,看皇帝这股子火气,心里沉了沉,低低应一声“是”,连忙退下去传令。 赵胤再次入宫已是一个时辰后。 光启帝吃了一碗醒酒汤,脸色阴沉得可怕。 李明昌恭顺地候在殿外,看到赵胤的身影出现,连忙拂尘一甩,走上前去将人拦住。 “大都督。” 赵胤拱手:“李公公。” 李明昌回头望一眼,低下头,表情有些无奈。 “今日在殿上,大都督拂了龙颜,一会儿陛下若是说什么,你且听着,或是说些能入陛下耳朵的好话。哄几句,也就罢了。” 赵胤嗯一声,“本座明白。” 李明昌换上笑脸,“大都督稍候,咱家这便去通传。” …… 皇帝已经快等得五脏六肺都搓火了,李明昌一通传,便叫了赵胤进去,然后把殿中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 李明昌担忧地看了看这二位,小心翼翼地退下去,顺便带上门。 然而,不等他走远,内殿便传来光启帝的大声数落和赵胤不卑不亢的冷声应对。 李明昌叹息。 说好要低眉顺目地哄皇帝的呢? …… 赵炔四平八稳地坐着,看赵胤垂手而立,姿态恭敬,目光却满是冷淡的样子,那火气怎么都压不住,无端往脑门里冲。 “你要办张普,朕何曾有过半分阻止?只是要你徐徐图之,务必把案子办实办牢,不可给人留下话柄。你可到好,大宴仪上,突然挟裹白马扶舟发难,不给朕一点准备,也不给朕留半分脸面,生生把朕架在火上,逼朕即刻下旨捉拿张普,仿佛朕是一个纵容外戚祸害朝堂,不顾律法的昏君一般,非得你们使这样的手段!” 这些年,赵胤听过赵炔说过的最长的句子,都没有这一句来得长。 当然,以前的赵炔并不会轻易在他面前发火。 该冷淡冷淡,该周全周全,进退有度,界限拿捏得很好。 像今天这样关起门来对他泼口大骂,还是第一次。 只是—— 皇帝有一点猜错了。 并不是赵胤挟裹白马扶舟逼皇帝办他的老丈人,而是白马扶舟挟裹了他们。 但事以至此,赵胤无法辩解。 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 而且,道虽不同,结果是一样。 他令柴丘在午门外等候,原本也是存了散席后,趁光启帝高兴,要一举拿下张普的心思。只是他的计划被白马扶舟打乱,并提前了而已。 光启帝骂完人,见赵胤一声不吭,火气便消了一些,冷着脸瞪他。 “你为何不说话?怎么想的,说啊!说给朕听听!” 赵胤道:“臣无话可说。” 光启帝的火气又上来了,指着他道:“你就是不相信朕。不信朕与你是一条心要办张普。敢情朕那日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全听到狗肚里去了!” 赵胤面无表情。 光启帝哼声,“自己拿张凳子,坐到朕跟前来。” 赵胤抬头,看他一眼。 “陛下!” “朕的话是听不见?” “臣领旨!” …… 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去拿凳子,十分老实听话,光启帝黑着的脸稍稍缓和了几分。 在他看来,以前的赵胤是大晏权臣,是需要小心对待的人物,切不可依着自己的脾气恣意发火,再不高兴也要保持帝王之态。但现在的赵胤不同,那是他弟。 弟弟做事不够周全,他做兄长的,自然是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掏心窝子的训,非得把他骂醒不可。 章节目录 第847章 懒郡主被宠到天上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端端正正坐到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平视赵炔。 “陛下。臣坐好了。” 赵炔哼声瞄他一眼,不免又有些好笑。 “可知你错在哪里?” 赵胤道:“知道。” 光启帝眉头高高扬起,“那为何没听到你向朕告歉?” 赵胤眼皮微垂,“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光启帝喉咙一梗,差点提不起来那口气。 他是要治赵胤的罪吗? 他是在生气。 生气和治罪是不同的。 可惜,赵胤好似根本不明白他心底的情绪,一直执君臣之礼,对他恭敬却疏远。 光启帝越想越气,却没办法同他计较。 说到底,是父皇欠了他的。 阿胤年岁小他那么多,长兄如父啊! 光启帝不停地说服着自己,语气也一句比一句和缓。 “你啊,这次太不给朕面子了,当着哲布和众多大臣的面,你让朕做了昏君……” “臣有罪。” “这不是罪,是很气人。” “臣知道。” “知道还这么做?” “……” “你是想气死我?” “臣不敢。” “我看你什么都敢。” 光启帝像训儿子一样把赵胤训了一顿,看他不吭声了,觉得骂得差不多了,又哼一声。 “罢了。张普作恶多端,朕迟早也要办了他。今日时机虽是不对,但也有一个好处——” 皇帝眉头微微拧起,不知想到什么,一声叹息。 “等云幸长大,再得知此事,听说他父皇是被迫的,大抵能少几分怨恨吧。” 赵胤一听,默默抬头看着皇帝。 光启帝斜眼,瞪他。 赵胤看着他道:“臣也是这么想的。” 光启帝琢磨一下,顿时龙颜大悦:“这么说,你是在为朕考虑?” 赵胤嘴皮动了动,尚未回答,就见皇帝又沉下了脸,“即便为朕考虑,你事先也应当同朕商议,而不是擅作决定。” 唉! 赵胤无奈地喟叹。 虽然他并没有这份为皇帝考虑的功劳,但既然皇帝喜欢听,他就领受了吧。 一念至此,他淡淡道:“臣以为以陛下之智,应当想到。” “……” 光启帝许久没有吭声。 这是擅作主张,还怪他愚钝? 算了算了! 光启帝吸口气,和颜悦色地换话题。 “依你看,北狄联姻,哪家小姐最为合适?” 赵胤眼皮微微一跳,他实在想不到光启帝连这种问题也来问他。 毕竟在过去的若干年里,他只是一个无情的国家机器。办案,杀人,铁血无情,可从来没干过月老这一行。 “陛下……” 赵胤认真想了片刻,徐徐道:“哲布骁勇豪气,是一员虎将,他的王妃人选,应当谨慎。” 赵炔点点头,幽幽地道:“原本怀宁倒是合适的,只可惜……” 有了赵青莞那些丢人的前情,如何还能许给哲布,不是打人家北狄的脸么? 赵胤肃然不语。 赵炔头痛地皱起眉,“朕与定国公属来交好,国公是朕信得过的人。原本,他家小女红玉倒也合适,可惜,陈宗昶这人如同顽石,油盐不进,他不肯让女儿远嫁漠北,朕也不好相逼。” 赵胤坐姿端正,可眼神已经有些游移。 “陛下,臣入宫时,锦衣卫已包围了张家。这个捉拿国丈的恶人,还得臣去做……” 换言之,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拉郎配做月老,你爱许谁许去谁吧。 赵炔冷冷扫他一眼,抬手摆了摆。 “去吧去吧!” 赵胤连忙起身,深深一揖:“臣,告退!” 他走得又快又急,那疾步出门的背影看得光启帝哭笑不得。 一个人端坐了片刻,光启帝拍了拍膝盖。 “李明昌,给朕传定国公来。” …… 朝堂之上,从不缺争斗与倾轧,自开国皇帝洪泰爷到光启帝,张家世代勋贵,第一代皇后便出在张家,乃是洪泰帝的发妻,也得永禄爷爱戴,年年岁岁与洪泰帝同受祭拜。直到光启朝,张家再出了一个皇后,这等尊贵,放眼朝野,也难出几家同其抗衡。 权臣登顶,势必膨胀,张家人这些年来没少作恶祸害良善。 于是,大树一倒,猢狲便散了。 自柴丘开始,告发张普的人,比比皆是。 皇帝的御案前与张普相关的奏折,堆积如山。 此消彼长,气焰滔天的张氏一族,终是走到了穷途末路,阖府抄家,族中男丁一百余口悉数入狱,妇女则被投入教坊司为奴,除了软禁在宫中早已失去圣宠的皇后张氏,整个张家被锦衣卫连根拔起。 案件牵连甚广,锦衣卫尚在核查,一时人心惶惶。 张普多达十几个罪名,最终要如何决断,没有结论。 当然,宫中的张皇后究竟与张普有没有勾连,也待进一步查实。 一个失宠的皇后,掀不起风浪。 单单只看皇帝念不念夫妻之情,顾不顾小皇子感受了。 史书记载,这风起云涌的一幕幕,全都发生在光启二十三年的腊月。 一转眼,年关就要到了。 京师城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挂上灯笼,欢天喜地的置办年货。 外无战事,内得安宁,这是一个详和的年。 无乩馆里也在准备过年的事宜。 不过,时雍都没有沾手,府中事务,一并交给了娴衣。 依她的说法,她生来便是干大事的,干男人干的那种大事,这些家务琐事,实在不能动用她的“牛刀”。 最紧要的是,这些日子京师突然降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白雪茫茫的日子,时雍闲得很是犯懒,嗜睡贪吃,不乐意外出,不乐意张罗,对什么都懒洋洋提不起劲来。 赵胤把她那日的话听入了心里,虽无法满足她去寻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看花种菜”,去过悠闲人生的想法,但在无乩馆这一方小天地里,赵胤愿意给她最大的舒适和自由,能纵着就纵着,凡事无不以她的需求为先。 无乩院里无人不知,侯爷宠妻入骨,简直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对时雍,也就更加敬畏。 甲一常年住在天寿山皇陵,少有回府,赵胤也有公务在身,忙碌不停,整个无乩馆就时雍一个女主人,上上下下就差把她捧到天上去了。 还有比大冬天地窝在自家宅子里烤着地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画本听小曲有美人伺候等着过年更为舒心的日子吗?时雍觉得没有了。 她喜欢上这种米虫生活,成日里吃吃喝喝,偶尔招待乌婵和娘家人,觉得人生几乎完满。 陈红玉是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找上门来的。 一件斗篷,迎着风雪而入,带来一室的凉意。 上次含光殿一别,时雍听说光启帝找过定国公相商,似乎有意赐婚的意思,最后结果如何她虽然不得而知,但没有得到陈红玉传来的信儿,以为她已经打消了“离家出走”的想法。这冷不丁看到身子圆润了许多的陈小姐找上门,还是有些怔愣。 “你怎么今日来了?” 陈红玉任由丫头解开她肩上斗篷。 “我有事与你说。” 她眼风一扫,时雍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左右看看,她示意侍女。 “你们都下去吧。” “是!”众丫头福了福身,鱼贯而出。 陈红玉走到时雍面前坐下,握紧她的手。 “阿拾,你可为我准备好了?” 时雍看着她惆怅的模样,“你想好了,真的要走?” 陈红玉点点头,目光垂下,“我父亲不知怎的突然转变了心意,要让我与北狄联姻。这些天,父亲一直试图说服我……” 时雍挑眉,“那你怎么想?我说过,哲布为人仗义豪气,不耽女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归宿……” 陈红玉苦笑着垂下眸子,喉头有些哽咽,“我能怎么想?我这样的女子,如何配得上尊贵的哲布亲王?我原本是想陪父亲和兄嫂过了这个年再走,可是……我听父亲说,陛下准备在年夜宴上,将我赐婚给哲布。” 时雍唔一声,倒不算意外。 “我不能再等了。阿拾,我最迟明日就要离开。”陈红玉红了眼圈,握住时雍的手,又紧了几分,嗓音略略沙哑。 “我十分明白被人毁婚的感觉,我不想哲布亲王因我而受嘲笑,因此,我不能陪父兄过年了,我得赶在陛下赐婚前离开!” …… 章节目录 第848章 不宜饮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冬季的风,凉得仿佛会刺人骨缝。 年关里,无乩馆新挂了灯笼。因为时雍的缘故,今年的灯笼与往年尤其不同,款式多样,一串串排到院子里,五颜六色,从夜空俯瞰如同一颗颗星子落到凡间,煞是漂亮。 赵胤回府已是深夜。 灯笼将浓墨般的夜色驱散,院子安静而温暖。 一个纤细的剪影映在窗户纸上,朦胧又美好地映出女子的模样。赵胤脚步微顿,眉头蹙紧,拉了拉身上的披氅,加快了脚步。 娴衣和恩和值夜,站在门外,看到赵胤,两人微微福身。 “爷。” 赵胤一声不吭,眼风冷冷扫过她们,推门进去。 娴衣和恩和打个冷战,对视一眼。 赵胤是个冷漠的人,但平常对侍女并不会太凶。所以,方才那一眼明显是带了情绪的,就好像在责怪她们似的。 娴衣沉默,恩和吐了下舌头。 “谁惹到爷了么?” 娴衣嘘一声回望,摇头。 恩和无声地说了个哦,缩了缩身子。 暗夜再次静下来,昏黄的灯火映着时雍略显困倦的脸,她靠在窗边的罗汉椅上,身上搭了件薄薄的毯子,手握书卷,不停地打着呵欠。 “这么夜了,怎么还没睡?”赵胤走近就抽出她手上的书,黑着脸低头盯着她,满是不悦。 时雍仰头,撇了撇嘴,“不是等侯爷回来么?你哪里去了?这么晚。” 一听她埋怨,赵胤心就软了。他清了清嗓子,坐下来,就着时雍的茶盏就往嘴里灌,时雍慌忙去抢,“茶都凉了,我让娴衣来给你续些热水。” “不必。”赵胤满不在乎地喝一口,侧目看着放在桌上的书,淡淡道:“往常你都亥时入睡,今日是……有事?” 时雍靠过去挽住他的手腕,娇娇地道:“没有事便不能等你么?” 嘴上说着没事,眼里却满是妩媚,那暗示的意味一年前的赵胤可能看不出来,如今两人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又岂会不懂? 呵!他低笑,长臂一伸便将女人往怀里搂,哪料,时雍却突然推开他的肩膀,有些为难地说:“我都等饿了。” 赵胤松了松手,微微低头看她,“想吃什么?” 时雍偏头,认真思考一下,“姨母今儿让焦融给我送了腊八日在宫中喝的御酒来,我还没有尝过呢。侯爷,让灶上炒几个小菜,你陪我喝几杯吧?” 她如同贪嘴小猫似的舔了舔嘴巴,那一副娇俏的模样像钩子似的挠在赵胤的心上。 赵胤喉结微微一动,“爷不宜饮酒。”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呢。” 时雍声音拉得有点长,什么也没有说,那股子遗憾却重锤一般落下来。 “你这女子。”赵胤抚了抚她的脸,目光深幽了几分,“一会爷饮了酒,若是睡过去,阿拾别怪。” 时雍噗声轻笑,灵动的双眼意有所指地在他脸上流连。 “侯爷……你不纯洁了。你想做什么,嗯?” 赵胤哼声,似笑非笑地瞄她,“你说爷要做甚?” “不知。”时雍整个人几乎都缠在了他身上。 赵胤将她揽近一些,微微低头,在她鬓角微吻,“稍等一会,爷再告诉你。” 时雍吃吃地笑。 …… 年节上,灶房里食材丰盛,要什么有什么。 赵胤吩咐下去,侍女们很快便将下菜酒送了上来。 长公主送来的美酒,也呈到炕桌上。 时雍盘坐在罗汉榻上,满意地搓了搓手,兴致很高地斟满两个杯子,将其中一个推给赵胤。 “侯爷,你的。” 她举杯,眨眼。 “来!碰一个,提前祝新年快乐。” 赵胤与她碰杯,轻轻一泯便将酒杯放在桌上,然后抚起袖子为她夹菜,?“不是饿了,吃吧。” 时雍不去吃碟子里的菜,而是张开嘴望着赵胤,“啊……” 赵胤皱眉盯住他。 时雍瞄他,见他不懂,又合上嘴:“要你喂。” 赵胤:“……” 看时雍乖乖地张着嘴等着投喂的模样,他放下筷子,直接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往她嘴里塞。 “喂!”时雍闭上嘴巴,嗔怪地看他,“你这样就无趣了啊。” 赵胤打趣,“阿拾不是饿么?” 时雍嗔怨地瞪他一眼,“侯爷懂不懂什么叫情趣?” 赵胤:“不懂。” 服气了。时雍看他片刻,突然将碗筷拿起,直接坐到炕桌的另一边,同赵胤挤在一块,身子靠住他,拿筷子夹了一小块黄金鸡片,示意他张嘴,“来,妾身服侍爷……” 赵胤眉头皱了起来,“无事献殷勤……” “有奸。”时雍淡淡的笑,毫不掩饰地眨眼,“就是有奸,爷怕是不怕。” 赵胤换了个慵懒的坐姿,语带笑意,“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时雍皱眉:“俗气!怎么能说得这么直接呢。” 她飞瞄赵胤一眼,又换了副笑容,挪动身子半跪在赵胤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捏,满是小意温柔的模样。 “你我夫妻,还要相伴一生呢。往后余生太长,太冷漠难免少了情趣,偶尔殷勤些,多培养一些感情,总归是好的。侯爷,你说呢?” 赵胤抬了抬眉梢,转头扫她。 “嗯。” 时雍又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捶打了起来。 “侯爷这么想就对了。以前阿拾做得不好,这不是在好好学习怎么做一个贤妻么?侯爷别大惊小怪,好不好?” “好。”赵胤又是淡淡一个字,然后拉住她的手,坐到身边来,语气真切地道:“不过,阿拾不必这么辛苦。” 时雍看着他,莞尔一笑,“不辛苦。侍候侯爷怎么能说辛苦呢?” 赵胤瞥一眼坑桌上的下酒菜。?“不是饿了?吃吧。” “侯爷当真不要我服务么?” “嗯。”赵胤朝她笑一下,夹菜喂她,“爷来伺候你。” 时雍张嘴咬上,斜眼看他,“爷不怕人家说你惧妻,夫纲不振么?” 赵胤道:“闺房之乐。这里没有旁人,何人得知?” 时雍低低笑了起来,眉眼生笑。 “这么好呀,那我允许你亲我一口。” 她俏生生地侧过脸去,伸到赵胤的面前,指头在脸颊点了点。 “这里。” 赵胤看她片刻,突然勾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侧过来面向自己,深深地吻了下去。 酒香在二人唇间辗转。 房中的灯花,发出轻微的一声噼啪。 寂静的夜,暖烘烘的房里,酒气上涌,一室涟漪。 “侯爷~” 章节目录 第849章 时雍醉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没有说话,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灼热的掌心仿佛烙在她的肌肤上一般,稍稍用力,时雍就扑到了他的身上,下一瞬,男人微微低下头,嘴覆上她的。 温润的,柔软的,香醇的酒,隔唇哺入。 时雍瞪大眼睛。 “侯……” 咕! “爷……” 她的话含糊地被赵胤吞入嘴里。 赵胤眯起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眼前的女子仿佛一道甜美可口的点心,他品尝得极是小心仔细,温柔中的怜悯,如同是在爱怜一个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宝。 时雍脑子寻不见了。 在他温柔的湿吻里,脑子里盘旋的那些念头全都不在,整个人沉醉一般陷在男人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怜惜里,一颗心猛烈地跳动着,仿佛要撞破胸膛。 赵胤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 烛火静静地燃。 酒香弥漫一室,微甜。 纱帐被男人的大手扯落,低垂下来,流苏摇晃。 天地仿佛在旋转,时雍屏住呼吸,半垂眼帘,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子袭过来,火烫的唇一寸一寸地烙过她的肌肤,自上而上,灯火晃动着纱帐,旖旎无边…… “爷……”时雍脊背浮汗,五内积热。 “别动。”赵胤将她紧紧压下去,仿佛要将这一片温香软玉揉碎打破再与自己重塑一般,挥斥方逎,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不待平息又激荡开来,一遍又一遍,如同要将彼此点燃。 喘息低吟,骨血相融。 “侯爷,你是不是爱极了我的?” 嗬…… 这么不知臊的话,也就她这张嘴说得出来。 赵胤轻捋她凌乱的发,低头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深深注视。 “是。” “唔。” 这般还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呢? 时雍信任自己的感受,相信这种相生相连如同一体的炽烈与真诚。 “我也爱惨了你。” 时雍呢喃般的说出如此肉麻的话,说得十分顺嘴。 “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能得侯爷为夫……” 赵胤眼睛微眯,掌心抚过她薄汗涔涔的肩膀,“你的话,爷都记得。” “什么?” 赵胤看着她迷离带雾的眼,“种花种菜。” “……”时雍差点笑场,“这个时候说这个合适么?” “那便不说了。”赵胤盯住她突然用力将她压下去,“只做。” 时雍敲起金锣传水的时候,赵胤已经睡过去了。 今晚的酒,他喝得不多,但是时雍,很醉人。 “唉……”时雍轻抚赵胤俊朗的面孔,“看来你喝酒不能亲热的毛病,还是没有好。但比以前好多了呢,能坚持到现在。” 她莞尔抿唇,低头在赵胤嘴上轻轻抿了抿。 “好好睡。” 恩和站在门口,“郡主,水备好了。” 时雍抬起头看了一眼,“知道了。你们都出去。” 恩和应声,“是。” 呼!时雍撑着腰涩的腰起来,为赵胤清洗干净,守了他片刻,这才拿着他的腰牌,蹑手蹑脚地翻过后院离开。 …… 房里的灯火熄灭了。 夜深人静,各院的人都睡得很熟。 黑夜里,轻垂的纱帐一动。 赵胤从床上坐起来,低唤一声。 “谢放!” 一个颀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飘”进来,站在门口像个假人。 “爷。” 赵胤微微揉了一下额头。 “跟上郡主了?” 谢放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灭掉的烛火重新点燃,恭敬地站回原地。 “丙六跟上了。” 赵胤迟疑一下,“有没有叮嘱他仔细些,不可让郡主察觉?” 谢放抬起眼,“以丙六的身手,郡主想必察觉不了。” “嗯。”赵胤放心了些,伸手拿过衣袍,“备马。” …… 子时三刻,一辆黑漆马车徐徐驶出京师的城门,车夫戴着一顶黑纱的斗篷,遮了大半张脸,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小郎君,手执一条乌黑的马鞭,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驾!” 车轮压过青石地面,越去越远。 背后,京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阿拾。”陈红玉撩开帘子,看着时雍的背影,无限感激地道:“我不知当如何感激你……” 时雍回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边的丫头青红,叹口气,“不必感谢我,你只须照顾好自己。” 陈红玉微微颔首,略带担心地问:“可是,你偷了大都督令牌,这么堂而皇之地带我离开京城……或许能瞒过我父兄,却是决计瞒不过大都督的。到时候,他若怪罪下来……” 时雍轻笑,“不会。他不会怪罪。” 陈红玉不放心地看着她,“当真?” “当真。”时雍回头看了一眼茫茫无际的黑夜,笑盈盈地道:“你以为这半夜三更的,我为何敢一个人送你出城。又怎敢随便放你一人独自去江湖?” 陈红玉更懵了。 “为何?” 时雍叹息,无奈地道:“我那个男人呀,才不会放心我呢。我用项上人头同你打赌,我们身后就有锦衣卫的人,你信不信?” 陈红玉紧张起来,“那这如何是好?” “放心。”时雍笑道:“我不想让他知晓,是不想让他担责任,往后被定国公埋怨。而他不拆穿我,便是默许了我的行为。” 陈红玉怪异地看着她,摇头。 她不懂。 而时雍也很难同她解释。 有些事情,只有她同赵胤,彼此能够感悟。 “你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没事的。” 时雍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速度很快,仿佛将黑夜撕开了一条口子,透入耳膜。 “什么人?”陈红玉倏地紧张起来,“是不是我父兄追来了?” 时雍冷静地摇头,“不会。” 这声音杀气扑面,来自前方的官道,而不是后面。 “坐稳些。”时雍换一只手是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拔出腰上长剑,“别怕,我会护你周全。” 陈红玉是孕妇,时雍不能让她涉险。 可话音未落,陈红玉便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与她并肩坐在车前。 “我功夫比你好!” “……”时雍瞥她一眼。 实在不知,这位陈小姐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时雍冷喝一声:“外面风大,回去坐好!小心被人认出来,那你不就白跑了么?” 陈红玉略略犹豫,恰在这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穿过黑夜,带着凌厉逼人的力道,直扑面门。 “阿拾小心——” 章节目录 第850章 劫杀灭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端坐车辕,尚且来不及动作,陈红玉已挥剑劈过—— 铮的一声,箭支斩为两截,擦着时雍的身子飞过去,跌落在地,发出金属的刺耳声。 陈红玉紧张地掌住时雍的肩膀,语气焦急。 “你没事吧?” 时雍已经停下马车,横剑在前,闻言轻轻摇头,“不像是冲我们来的。” 马蹄的嘚嘚声由远而近,不过转眼间,只见一个身着劲装、北狄人打扮的男子朝马车飞奔而来,在他的背后,一群黑衣蒙面的男人带着浓浓的杀气骑着马呼啸而来。几乎转瞬,就要接近马车。 显然,那一群黑衣人是为了追杀北狄人。 官道就那么宽,马车想要全然避过没有可能。丫头青红吓得瑟瑟发抖,揪着陈红玉的衣角想把她往车里带。 时雍看一眼,沉声叫陈红玉,“你进去,我来应付。” 陈红玉哪能将她一人置于危险境地?她摇了摇头,哔地抖动一下长剑,横出胳膊将时雍护住。恰在此时,北狄人越过马车,陈红玉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变。 “封将军?” 北狄人也看到了她,目露讶异,“陈小姐?你们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黑衣人带着浓浓的杀气已然扑了过来。 看到伫立在官道中间的马车,黑衣人没有半分犹豫,便围将上来。 那个北狄人原想越过马车疾驰而去,一看这般情形,猛地勒住马缰绳,停下来调转马头,往前越几步,挡在前面,与最先赶到的两个黑衣人杀将起来。 “封参在此!你们要杀的人是我,来拿我命便是,与旁人何干?” 黑衣头目骑马站在人群中间,冷笑一声。 “谁让他们目睹了此事?怪只怪他们倒霉,命不好。” 语气稍顿,他沉声冷喝。 “杀!” “不留一个活口。” 封参见状,提一口气拦在时雍和陈红玉的车头,马刀重重劈向杀上来的黑衣人,嘴里大吼。 “老子跟你们拼了。” “陈小姐,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这个叫封参的人,是北狄的一个将军,陈红玉在北狄时,他送东西到李太后宫中,二人曾有过短暂的交道,陈红玉不知他为何会来大晏,但事出突然,看到封参被这么多人追杀,她很难做到袖手旁观。 而且,这些人分明是要杀人灭口,没有放过她和时雍的道理。 陈红玉眼看形势不妙,一修厉喝,身子猛地跃起,一剑砍翻偷袭她们的黑衣人,夺马翻身,扯过缰绳便调转了马头。 “阿拾,我来杀出一条血路,掩护你出去——” 在陈红玉的身上,有着典型的江湖儿女的血性,哪怕面对的是鲜血和死亡,她也不会后退半步,这是一种极为慑人的力量,是时雍喜欢和敬佩的。 “无妨!”时雍也夺过一匹马,冷冷笑道:“既然有人赶着来送死,我不妨帮阎王清点一下人数。” “小子。好狂的语气!”一个高壮的黑衣人看她口出狂言,拍马便朝时雍杀了上来。 敌众我寡,时雍眼风一扫,勒住马儿后退两步,将怀里的令牌抽出,高高举起。 “锦衣卫指挥使令牌在此,不想死的速速退路。” 马车前悬有一盏风灯,晃照着锦衣卫的令牌,泛着一层冰冷的光。 这句话能起多大的作用时雍不知道,她只知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并且坚信有人跟着自己,锦衣卫很快就能赶到。 她声音一落,黑衣人有短暂的迟疑。 黑衣头目怔了怔,阴恻恻地冷笑,“一块破令牌就能吓到我们?小子,这荒郊野外,一个人烟都没有的鬼地方,莫说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老子也照杀不误!” 说罢,他厉吼一声。 “兄弟们。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时雍勾唇冷笑,在马背上猛地一个往后下腰,堪堪避过一支暗箭,狠狠啐了一口。 “卑鄙!小爷本来想饶你们一命,任你们逃生去,既然你们非得留下来送死,那就留下吧!” 时雍将令牌往怀里一塞,冷着脸冲上去,隐晦地提醒陈红玉。 “仔细身子。” 陈红玉没有半分迟疑,“都是命。” 时雍皱了皱眉头,扫她一眼,刚要埋怨这个赵大驴居然没有后援,便听到一阵熟悉的马蹄声…… 乌骓。 赵胤的乌骓。 那匹马的马掌与别的马不同,跑动起来连声音都要威风许多。 霎时,时雍士气大振,高声吼道:“侯爷!我在这里——” 最先赶到的是丙六,他手握钢刀杀入人群,“郡主,退后。” 紧接着,谢放、朱九、白执等人加入到厮杀的人群,时雍总算得了空,扭过头去,刚想说话,脸上的喜色就凝固了。 除去锦衣卫,同赵胤前后脚赶到的还有一群北狄侍卫打扮的兵士。在大晏的土地上,能公然行走的北狄士兵只有哲布亲王和成格公主的亲卫。士兵们冲上来,便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喊杀声里,刀箭撞击出金石般的火花,殷红的鲜血高高地舞上了半空…… 时雍和陈红玉被一群侍卫牢牢护在中心,然后眼睁睁看着赵胤和哲布两人不疾不徐地踏马而来…… 两个人骑马走在一起,北狄与南晏的组合,画风奇怪地和谐。 只是,时雍想到陈红玉,就觉得事情不那么美妙了。 她幽怨地望向赵胤,目光似是询问他为什么会把哲布带过来,赵胤没有什么反应,淡淡看她一眼,凛冽的眼睛微微眯起。 “留活口。” 这个命令与黑衣人方才的命令截然相反。 时雍看到早已被锦衣卫打得疲于应付的黑衣人,勾唇冷笑。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方才就说了,那是你们最后的逃生机会,偏不肯听。现在好了吧?” 黑衣头目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目光望向赵胤和哲布。 那两个人端坐在马上,没有出手,也不屑对他出手。 他知道大势已去,闭了闭眼,突然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 “兄弟们,我先走一步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条血线冲天而起,这人手上的钢刀又快又利,猝不及防地抹上自己的脖子,然后便见他瞪圆双眼,重重地倒了下去。 宁愿死也不愿意投降。 落在锦衣卫手上,生不如死。 头目自戗的举动刺激到了那一群黑衣歹徒。不过眨眼间,接二连三有人学他的样子抹脖子自尽,也有人干脆撞到锦衣卫刀上,直接捅穿肚腹,口喷鲜血而亡。 咚咚咚! 一具具尸体倒在地上。 赵胤再次冷声吩咐:“本座说,要活口!” “是!”侍卫们齐声应着,再次出手便谨慎了许多,来不及自杀的人,要么被缴械押跪在地上,要么直接被砍去胳膊,痛得在地上打滚。 赵胤冷眼一扫,不冷不热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 冷肃的苍穹下只有冷风夹杂的痛苦呻吟。 哲布沉默了片刻,执起缰绳走上前来。 “侯爷,本王有个不情之请。” 赵胤淡淡转头,“亲王但说无妨。” 哲布眉头微微蹙起,一举一动都显得缓慢而迟疑,似乎将要出口的话很是为难一般,看了赵胤好一会,这才慢慢张口。 “本王想向侯爷要个东西。” 赵胤眯起眼,目光冷气逼人,“要什么?” 哲布低头看着地上这群黑衣人,“他们的命。” 众人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怔住,有小半晌,四周一片寂静,连那几人痛苦的呻吟声都停下了。 方才激战时,封参的手臂被人砍了一刀,正捂着胳膊让士兵用布条在包扎,一听这话,他一副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哲布。 “王爷不可!这些人是冲着末将来的,他们是,是……” 封参想说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又或是不便当着赵胤等人说出口。看了看赵胤,他又换了一种说话,“此事一定有隐情,必得要留下活口,审出幕后之人来……” “不用了。”哲布一手攥紧马缰绳,一手慢慢地抽出腰间的马刀,目光幽幽地闪了闪,“请侯爷成全。” 章节目录 第851章 无理的请求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哲布要杀这些人灭口。 可是他居然对赵胤用了成全两个字,实在令人费解。 时雍觉得这个要求极是荒谬。 什么都没有问,他们为什么杀人,目的是什么,指使他们来的人又是谁,一切都是未知,就这么将人灭口太没道理。 岂料,赵胤眉梢微微一扬,只是考虑了片刻,便勒住乌骓马的缰绳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摆摆手,示意锦衣卫让开路。 “任凭亲王处置。” 众人大惊。 时雍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赵胤。 “多谢!”哲布面不改色地朝赵胤施礼。 接下来,但见哲布手上一抹寒光从马上掷出,下一瞬,高阔的旷野里便传来一道短促而痛苦的惨叫。 “啊——!” 当先那个黑衣人的脖子上冒出汩汩的鲜血。 瞪大双眼,死不瞑目般盯着哲布。 哲布沉下脸,吩咐道:“全都杀了。” 这群北狄士兵全是他的亲卫,自是听他命令行事。 一道道喊声,呜咽和求饶,很快淹没在荒野的冷风之中。 简单而直接的杀戮,令人不寒而栗。 杀一个人,如同踩死一只蚂蚁。 时雍表情僵硬地看着,突然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低低的呻吟。 她耳朵一动,紧接着就听到青红惊慌失措的喊声。 “郡主,不好了……我们小姐,我们小姐……你快来看看吧。” 就在赵胤和哲布突然赶到的时候,陈红玉便已然弃马回了马车,时雍知道她不欲见人,并没有声张。只要没有人提起陈红玉的事情,她就打算装聋作哑。 这冷不丁地喊声,令她心脏一抽。 坏了。 时雍猛地转身撩开马车帘子,迈上去只看一眼,就变了脸色。 “红玉!” …… 陈红玉见红了。 方才被黑衣人包围时,她一心保护时雍,倒没有觉得身子不舒服,可是上了马车,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心跳如雷,下腹隐隐疼痛,本想强忍着等事情过去,再想办法离开,却在马车外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声里,身子突然惊惧般颤抖,一股温热的液体就那么不合时宜的溢出,把她吓得白了脸,几近昏厥…… 时雍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拉开帘子,喊一声赵胤。 “我们要去良医堂。要快!” 撩开的帘子里,时雍面容沉暗,看不到陈红玉什么状况,但赵胤可以想象。 这是陈宗昶当成宝贝一样的女儿,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是个大麻烦。 赵胤示意丙六,“你先行一步,通知良医堂准备救人。” 又叫白执,“白执,你驾车,送郡主过去。” 马车很快掉头,现场忙碌一片。 车里的陈红玉死死咬着下唇,苍白着脸,一声未吭。 车外的哲布,收回血淋淋的马刀,慢慢回头看向晃动的车帘,眸色暗了暗,然后望向赵胤。 “大都督,可有本王相帮的地方?” 赵胤面无表情地道:“有。” 哲布刚要询问,赵胤便冷冷补充一句。 “烦请哲布亲王随本座,去一趟锦衣卫衙门。” 这一夜,来自北狄的封参将军遇袭,幸得锦衣卫和哲布亲王赶到,救了他一命,歹徒在厮杀中悉数身亡,未留活口。 锦衣卫的案卷上这么写,但赵胤这个人情不是白卖的。 …… 哲布被请入了锦衣卫衙门的内堂,一盏茶,两张椅子,堂内再无别人。 热茶袅袅生烟,赵胤轻拂茶面,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鲤鱼斑白。 “天亮了。” 哲布是个直率的性子,不去喝茶,只是道:“大都督想问什么就问吧。” 赵胤道:“哲布亲王今晚,为何会出现在城外?是早得了封参将军的信儿,出城接人?” 哲布皱紧眉头:“不是。” 稍顿片刻,没有见赵胤继续询问,只是一副静待下文的冷漠模样,哲布深吸一口气。 “此事说来……是家丑。本不愿说与外人,但……” 他看了看身处的地方,苦笑一声,“今日本王若不拒实相告,兴许是走不出锦衣卫衙门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是该有个交代。” 赵胤冷冷淡淡地听着。 就像方才由着他杀人时一样,也由着他辩解。 哲布叹道:“我是得了信才去的,却不是封参捎来的信。我也不是为了迎接封参才出城的,而是为了……去救他。” 赵胤慢慢悠悠放下茶盏,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神色极为淡然。 哲布看他一眼,“看来大都督已经知情?” 赵胤目光凉凉地扫过来,“本座不知情,在等亲王说。” 哲布喉头一鲠。 赵胤这个人当真是油盐不进,也琢磨不透,便是想在他面前说谎,也是难上加难。 “是有人捎信给我,说封参会遇袭,叫我城外营救。”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条。 看笔迹,与上次神机营对赵胤示警的人如出一辙。 赵胤扫了一眼,没有去接那纸条,而是问哲布,“那亲王杀人灭口的原因,可否告之?” 哲布苦笑,“大都督不是已经知道黑衣人的来头了么?不然,你也不会卖给本王这个薄面,由着我来处置他们。” 赵胤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 唉!哲布微微垂头,第一次拿起面前的那盏茶,手指捏得有些紧,仿佛在掩饰他内心的情绪。 “没错,这些杀手来自哈拉和林,是我皇兄派来的。” 赵胤眯起眼,“为什么要追杀封参,而不是直接杀你?” 哲布面色微微一变,目光与赵胤在空中相对。 僵持片刻,他倏而一笑。 “封参是我的人,突然来大晏,想来是发现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西,皇兄怕他泄漏给我,这才杀人灭口。” 赵胤问:“那亲王就不好奇,个中秘密是什么?” 哲布望着他,“对我皇兄而言,只有一个秘密是他无法示人的。杀再多人,也要守死那个秘密……” 赵胤撩他一眼,淡淡道:“当年亲王兵败库苏尔一战么?” 哲布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 他直勾勾地盯住赵胤,“大都督果然知情?” 赵胤徐徐勾唇,说得云淡风轻,“本座只是没有想到,哲布亲王也会知情。还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杀人灭口,帮你皇兄掩盖罪行。” 是兄弟深情? 还是别有目的? 哲布迎上赵胤的目光,徐徐吐出一口气。 “大都督怀疑我?” …… 章节目录 第852章 促膝谈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我怀疑一切可怀疑之人。” 赵胤冷漠的话,不带半分情绪波动,却似钢刀一般搅在哲布的心上。 室内寂静无声,莫名压抑。 哲布思考了片刻,徐徐发出一道叹息。 “乌尔格最为惧怕的,便是当年在库尔苏一战中陷害我,导致北狄士兵死亡数万这事。封参恰是当年库尔苏一战的幸存者。因此,不论封参此次突然前来大晏是为何事,乌尔格必然会心生疑窦,绝不肯让他与我相见。所以,我不必听封参说什么,也大概能猜出原委。” 赵胤目光淡淡看着他,没有打断的意思。 哲布道:“生在皇室总有许多的身不由己,为了那个万万人之上的权位,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好像才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大都督对我产生怀疑我能体会。世人皆为己,我若说我不予追究是不愿生灵涂炭,苍天蒙难,这才甘心独自背负骂名,做一个任由天下人嘲笑的’不胜战神’,那便是过于清高了,大都督也不会信。” 赵胤道:“亲王说了,我就信。” 哲布自嘲地笑:“事实上,库尔苏一战,不仅是皇兄的梦魇,亦是我的。我有恨、有怨,然而,我并不想报复。” “哦?”赵胤徐徐勾起嘴角,流露出一丝笑。 哲布皱眉,“我的皇兄,是个有能为的人。他做汗王比我更为合适。”顿了顿,他道:“这番话并非出自本王之口,是我的父汗。” 赵胤扬眉,看向哲布,却听他一声暗叹,闭上了双眼。 “世人都说我长相肖似亡父,极受父汗和母后喜爱,早早便被定为汗位继承人。许是说的人多了,大家都信了,连我皇兄也这么认为。实则,全是假的。父汗亲口告诉我,皇兄比我强。因为——”哲布转头看着赵胤,眼睛里露出一抹光。 “乌尔格比我狠。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勤不立事、仁不从政……父汗说,我每一条都占完了。做个闲散亲王,享受荣华富贵是最好的归宿。” 赵胤沉默。 哲布苦笑一声,继续道:“库尔苏一战,是皇兄派人救了我,不然我已死在敌阵中。更久远的幼年,我有一次狩猎遇到狼群,也是他,不顾生死将我从狼嘴救下……” 哲布和乌尔格是同父同母的兄弟。 乌尔格要汗位,认为父母会偏心幼弟,亲手设计了库尔苏一战,但此事已然成为他内心的恐惧根源,七万人的无辜惨死,背负着这么重的怨气,再面对哲布,他如何能做到坦然。 哲布道:“他不是个好人,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想过要我的命。不然,父汗过世后,他手掌北狄大权,有的是法子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只要我不在了,库尔苏一战的真相,便会永沉史海,再无翻转的可能。” “亲王因此心软?”赵胤清朗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情绪不明的笑。 “杀人者的偶然仁慈,兴许是更大的灾难。” 哲布听着他冷漠的声音,脸颊泛起一层凉意。 “不然能如何?夺位争权,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掀起更大的灾难,死伤更多的族人?我做不到。” 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赵胤突然开口:“亲王只有听过危阑计划?” “危阑计划?”哲布喃喃复述一遍,摇头,“不曾。” 赵胤将从庞淞那里得来的,关于邪君的危阑计划解释了一遍。 哲布讶然一声,“想要策动当今天下最大的三个国家的皇子谋反,从而控制三国命脉,再坐收渔翁之利?这人当真是胆大包天。” 一般人别说做了,想都不敢想。 而这个邪君不仅敢想,还敢付诸行动。 “当真奇人也。这个新的秩序,邪君所谓的大同世界,本王听着还有几分兴味。”哲布说得认真,表情也那当然,一看便当真这么想,“若有一日,天下当真能像他所描述的那般,没有战争、屠戮,没有你死我活,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人人安居乐业,倒真是神仙日子……” 谁又不想呢? 然,人性使然,又如何能真正做到消除斗争? 无非是一个煽动人心的幌子罢了。 “除非人不再是人。”哲布说着自己又笑了,摇了摇头,望向赵胤道:“那如今,大晏、兀良汗的计划已然失败。而北狄……我不怕给大都督交个底,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不会起兵造反,更不会与皇兄反目成仇。”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赵胤掀了掀眼皮。 哲布说得太绝对了,人总是一时一个想法,唯有变化才是永恒的不变。 但赵胤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亲王能这么想,是百姓之福。只是你皇兄未必不想摆脱这个梦魇?” 赵胤深深看了哲布一眼,见他沉吟不答,又道:“晋西,成格公主被自己的亲卫绑架,哲布亲王怎么看?” 哲布皱起眉头:“大都督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赵胤继续问:“若有一日,你皇兄容不得你了?亲王当如何?” 哲布没有回答。 四下里一片寂静,一抹无声的情绪在彼此间飘荡。 哲布道:“皇兄不愿我与大晏联姻,是怕我将来借大晏的势,与他为敌。绑架成格也不是当真想要伤害她,只是为了阻止我大晏之行……”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抬起眼皮,望着赵胤:“说来此事,得亏得有白马厂督相助。若非他带伤赶到,并迅速找到了成格藏身的大兴寺,事态大概早已乱了,哪能像如今这般,我成了贵国的贵客,坐在锦衣卫衙门里与大都督促膝谈心,接下来,还要嫁一个如花美眷……” 赵胤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 这个哲布看着黑白不显,脑子却很清楚。 晋西的营救,今日收到的神秘示警。白马扶舟几番出手相助,早已浮出水面。 可是与白马扶舟相关的事情,哲布并不是方便讨论的人,赵胤并不肯多说。 两人又坐了片刻,聊了些两国邦交之事,赵胤便起身送客。 “亲王慢行,本座还有公务,就不远送了。” 哲布拱手施礼,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在赵胤的目光询问下,他略带笑意道:“说来有些唐突,但此事除了求助大都督,本王再找不出别的可以信赖的人了……” 章节目录 第853章 哄侯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迎上他的目光,“亲王不必客气,有事直言便是。” 哲布抬起头,清悦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本王对定国公府陈红玉小姐一见钟情,想要求娶,只是……上次母后提亲已遭定国公拒绝,本王哪怕厚着脸皮上门,想必也是求不到的。” 一见钟情? 赵胤眉梢微微抬起,凝视着哲布。 从阴山初遇到昨夜宫外重逢,哲布与陈红玉见面的次数多不胜数,就赵胤所知的情报,可从不知他有半点心悦陈小姐的想法? 不然,也不会等到宫中赐宴,陛下说要为他指婚时,还在云淡风轻地表示“任凭陛下做主”了。 既不是一见钟情,又是何原因让他突然想求娶陈红玉的? 赵胤看着哲布,一字一句地道:“亲王是如何看出,本座能兼任媒婆的?” 哲布:“……” 两张一本正经的脸,眼对眼看了片刻。 哲布道:“小王心知这般请求,对大都督而言有些为难,但本王再无他法。素闻大都督与定国公府交好,还请在国公爷面前美言一二……” 赵胤盯着他,许久认真地道:“好说。” “还有一事……”哲布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赵胤眉头皱了起来。 当真把他当成媒婆了?还是不给钱的那种。 哲布深吸一口气,那张俊脸莫名生出几分涩意,不是害羞,而是一种赵胤也看不分明的表情。 “小王知道明光郡主与陈小姐交好,还想烦请侯爷,帮小王从中说道说道,捎个信儿。” …… 小雨淅淅沥沥,良医堂里一片安静。 今日孙国栋才领着几个小徒弟和店中伙计将店铺里里外外洒扫消毒过一次,还摆上了瓜果酒品祭拜祖宗,一扫前阵子疫症的阴沉之气,空气里仿佛都飘着药材的清香味儿。 天渐亮了,门外陆续迎来排队等待的病人。 良医堂门庭若市。 孙国栋的医术不如他爷爷孙正业,却比孙正业更会经营更懂得利用人脉和人气,如今的良医堂,早已是京师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堂号,一场疫症过后,名声比孙正业在世时要大得多,病人除非没得选择,不然只要身体不适,一定来良医堂。 孙国栋亲自坐诊,徒弟们打下手,忙碌不停。 药店内外,与往常的气氛没有半点不同。 便是连良医堂的伙计都不十分清楚,昨夜明光郡主来了良医堂,也不知锦衣卫那两位大爷带来的姑娘是定国公府的嫡小姐,更不会知道陈小姐险些小产。 他们虽然好奇昨夜发生了什么, 可是,锦衣卫衙门的事,大爷们不说,谁敢管呢? …… 内室。 门关得极严,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陈红玉平躺在床上,额头的汗水还没有干透。 “阿拾……”她虚弱地抬手,握住时雍,面带惭愧,“辛苦你了……” 折腾这么久,时雍一夜未睡,此刻已是熬红了双眼。 “我没事。”时雍摇头,看着陈红玉憔悴苍白的脸,又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肚子还痛吗?” 陈红玉点头,又赶紧轻摇一下。 “没太痛了,只有一丝丝隐痛,我可以忍耐。阿拾,我父兄肯定已经发现我离府了,我必须得马上离开,再不走,来不及了……” 时雍示意丫头青红为她擦汗,语气平和地道:“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能再奔波。你需要平躺养胎,若再来一次这样的出血,孩子保不保得住尚且不说,单说你自己,恐怕也会有性命之忧。” 陈红玉身子一震,幽怨地看着时雍,许久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垂下手去,无力地握住被褥。 “不能走,那怎么办……怎么是好?” 时雍怕她情绪不稳又引发先兆流产,赶紧从青红手上接过帕子,为她拭了拭额头,宽慰道:“你安心在良医堂养病,我来想办法。” 陈红玉眼圈又是一红。 “阿拾,我连累你了。” 时雍摇头轻笑,“不要这么看我,一副想以身相许的样子,我看得膈应。你不必感念我的恩情,只须记得若来日我与赵胤生分了,我要逃离,你须助我便是……” “你要逃离去哪里?”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木门下一瞬被人敲开。 时雍手臂僵硬一下,回头就看到赵胤挺拔的身影,冷冷地立在门外。 朱九、白执两个人木头似的站在门边,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得!赵胤的侍卫,吃赵胤的大米饭,什么时候都是同赵胤同心的,赵胤不让他们通传,他们怎么敢呢? 时雍轻描淡写地朝他飞过去一眼,就像没有听到方才的问话一般。 “侯爷来了,黑衣刺客的事情都解决好了?” “嗯。”赵胤看着她狡黠的眼,淡淡嗯一声,并不深究她的“失言”,也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摆手示意谢放和朱九出去守候,不许旁人进来,然后才对时雍点头。 “阿拾出来。” 有陈红玉在这里,他自是不便进来同她说话。 时雍看他已然转身离开,看了看陈红玉。 “等药凉了,先让青红伺候你喝药,我去去就来,若有哪里不舒服,马上来叫我。” 陈红玉嗯声,“你快去吧,莫让大都督久等。” 赵胤就坐在外间的藤椅上,四平八稳,手上有孙国栋刚奉上的热茶。 时雍十分羡慕他,一天到晚喝茶好像也从未影响过睡眠,还能数年如一日的把茶喝得如此优雅好看。 “咳!” 时雍清了清嗓子,坐到赵胤的身边。 “侯爷是专程来找我麻烦的?” 赵胤放下茶杯,看她一眼。 “不。做媒婆。” 什么?时雍差点被唾沫呛到,干咳了好几嗓子才恢复正常,一脸“你莫不是在逗我”的表情观察着赵胤。 “侯爷,在同我玩笑。” “没有。”赵胤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哲布想求娶陈红玉。托我说媒。” 噗!这个话题其实不好笑,赵胤的样子也再严肃不过,根本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可时雍想到赵胤是为说媒而来,就忍不住觉得滑稽,嘴角疯狂上扬,怎么都憋不住心头的笑意。 “哲布要娶红玉,你就来做媒?为什么?” “哲布托我了。” “骗子!”时雍扬起眉梢,“你从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同哲布的交情也没有深到愿意为其做媒的程度……” 赵胤嗯声,抿了抿嘴,平静地看着她道:“可是本座的小娘子与陈红玉的交情,却深到了愿意为她色诱夫婿,偷盗令牌,深夜护送,以命相搏的程度。” 唔~桩桩件件全是数落她的呀。 时雍看着这男人正经的模样,眨眼。 “那侯爷准备怎么发落我呀?” 赵胤淡淡睨着她,“你我的事,容后再论。” “那……”现在论什么事? 时雍稍一琢磨,突然反应过来,赵胤方才那句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侯爷是不是知道了……红玉的事情?” 赵胤微微眯眼,轻声道:“不仅我知,看这情形,哲布也心知肚明了。” 嘶!哲布怎么会知道? 是在宫中大宴时在御湖边听见了?还是昨夜的郊外陈红玉突然见红,她们惊慌失措时说错了什么话,叫他听见? 可不管为什么听见,他在这时求娶陈红玉也太古怪了。 时雍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看着赵胤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直到她把前因后果想个透彻,才惊喜地开口。 “你是说,哲布知道红玉是怎么回事,还一意要求娶?那他难道就是……”她压低了嗓子,“红玉肚子里孩子的爹?” 赵胤冷眸微微扫过,“八九不离十。” “若当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从昨夜到现在,时雍一直紧绷的情绪此刻终于松缓了下来。 “侯爷,你这个媒婆做得太专业了。” 赵胤勾唇,“夫人过誉。主要是你的功劳。” 时雍轻笑一声,走过去揽住他的胳膊,低头凑在脸颊啵了一下。 “别客气,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接下去,交给我就好。夫君是干大事的人,做媒这种小事儿,让我来!” 赵胤哼笑着拍拍她的头。 “孺子可教!” 时雍笑着仰头,乖巧地看着他道:“那你家小娘子色诱夫婿,偷盗令牌,深夜护送,以命相搏……的过错,是不是就可以抵销一二了?” 赵胤扭头注视着她,目光幽深带笑。 “岂能轻易让你蒙混过关?” 时雍无奈地苦了脸,“那你要我如何恕罪才好?” 赵胤瞥一眼门口,拉低她的头,眼对眼看着,一字一句道:“只需再色诱一次。” “……” 时雍怔了怔,笑得身子颤动,朝他比划了个手势。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全方位色诱,包君满意……” 章节目录 第854章 比文招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推门进去的时候,青红正在喂陈红玉喝药。 看到时雍脸上隐隐约约的笑容和幸福的味道,陈红玉又是为时雍高兴,又不免有些自弃哀伤。 这辈子,她大概是不会像阿拾这般得一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过一段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好日子了。 时雍走近,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拉了陈红玉的手平放在褥子上,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上,沉吟片刻,松开将她塞入棉被里,笑道: “幸得你从小练武,身子骨强健,底子好,不然这一遭,怕就挨不过来了。” 陈红玉惨白的脸,略带一丝笑意:“并非我身子好,只因阿拾妙手回春,医术无双。” 时雍嗔笑,看着陈红玉喝完最后一口药,皱着脸躺下去,这才敛住表情,正色道:“红玉,我们眼下可能走不成了。” 陈红玉一惊,手指微卷,仰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询问,却没有吱声。 时雍将赵胤方才来的目的,以及他二人对哲布亲王的猜测,告诉了陈红玉,然后审视着她不停变幻的脸,目光徐徐地滑落到她的下腹。 “一个人投生于世,不容易。你肚子里的小东西,选择了你做母亲,也是个缘分。难道你就忍心让他做一个没有父亲,一辈子受人奚落嘲笑的孩子?既然哲布亲王有此意,你对他也不反感,为何不让一家三口得个圆满?” 陈红玉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看了时雍良久,不见她有玩笑的意思,这才叹息摇头。 “不是我不肯听劝。阿拾,这毕竟只是你和大都督的猜测。万一猜错呢?如果哲布求娶我并非因为阴山那事,而是别的原因,那这事可就闹大了……” 陈红玉身怀有孕的事情很快就会瞒不住,到时候,定国公府的脸面事小,大晏朝廷的脸面丢了才是大事。 时雍想了想,点头。 “你的顾虑是对的……” 从逻辑角度推论,时雍可以百分百地确定哲布就是阴山那个男人,是陈红玉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但是,哲布没有明言,谁也不可能拿陈红玉怀孕的事去试探他。 “不过我有的是法子。”时雍清悦地笑着,望向陈红玉,“你相信我吗?” 陈红玉微微点头:“你要做什么?” 时雍道:“方才侯爷告诉我,定国公府已然发生你不见人,这会子找你都快找疯了……这大过年的,想来你也不忍心家人这般折腾。所以,先回去过个年吧。” 陈红玉紧张地等着答案,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眼眶突然就湿润了。 怀孕后,原本坚强的女子变得柔弱了许多。 “我不配为人女,连累父兄,罪大恶极。”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严重。”时雍笑盈盈地看着她:“只要你回去,你父兄就必然开怀。当然,不能就这么回去,你得编个由头,为我们接下来的’寻夫计划’做好铺垫。” 寻夫计划?陈红玉脸颊微微染上红润。 从阴山到北狄,再从北狄回大晏,她因为忧心自己的事情,一直没有心思想别的。不过,因为在北狄时李太后便有意无意的撮合她与哲布,陈红玉是有仔细打量过那个男人的。 不得不说,虽生在草原,可不论样貌品行,哲布都不输大晏世家子弟,甚至褪去那些繁文缛节包裹的斯文,哲布更添几分男儿英武,显得气宇轩昂。陈红玉从小见惯了军中将校,天生便对这样的男人有好感。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当真会与那个男人有交集而已。 即盼,又怕。她心情复杂又纠结,时雍却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当场就派了人去定国公府捎信,就说陈红玉昨夜心绪烦闷,来家里找她倾诉,两人对饮到深夜,陈红玉饮酒过量,身子不适,她就急匆匆带人到良医堂求诊,一时心急,竟忘了去定国公府报信。 随信带去的,还有时雍的歉意。 定国公父子不疑有它,匆匆骑马就赶到了良医堂。 陈红玉昨夜为了“消失”得更为逼真,没有带走家中的任何衣物和金银细软,因此,陈宗昶父子想都没有想过她会离家出走这回事,只是对她半夜“心情烦闷”,找时雍借酒消愁一事,很是不解和紧张。 陈红玉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时雍朝陈萧使了个眼神,就把定国公拉到一旁,小声道: “国公爷,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定国公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并没有发现时雍和自家女儿有半分不对劲,闻言,他一脸纳闷地问:“郡主有事直言便可,你数次救小女于危难,可不许同老夫这么客气。” 时雍莞尔,一副晚辈的姿态,对定国公施了一礼。 “那阿拾便直言不讳了。定国公,你只顾着你个人的喜怒哀乐,却是太忽略红玉了。” “这……”定国公微怔,抱拳拱手,“还请郡主明言。” 时雍道:“国公爷舍不得女儿,不肯让红玉外嫁。可国公爷为何不想想,红玉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京中像她这般大的女儿家,还有几个是枯守在家,没有婚配的?” 这一句话把陈宗昶问傻了。 “你是说红玉她……心悦哲布,想要远嫁哈拉和林?” 时雍噗哧一声。 “也不是这么个说法。红玉没有心悦的人。只是,不论那人是哲布、横布、还是竖布,国公爷总得为女儿考虑考虑,替她找一门夫婿不是?” 陈宗昶重重一叹。 “郡主所言有理,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该……她母亲去世多年,府中又没个得力的人操持她的婚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儿,难免顾及不周。遇上赵焕那个狗东西,又是个杀千刀的混账,当真是苦了我的红玉了。只如今,她到底是……被休弃妇,找夫婿着实为难。唉,都怪老夫这个当爹的,当初就不该应了她,将人许给赵焕那个狗东西……” 见他自责得捶足顿胸,时雍低低宽慰了几句,突然道: “若是国公爷不嫌弃,我倒有一个法子。既体面,又能为红玉找来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好夫婿。” 陈宗昶眼睛一亮,“郡主请说。” 时雍笑道:“比武招亲——” …… 以陈红玉如今这个身体状况,“武”是不可能真武的,时雍说的只是一个类比。真正应用到实际上,应当说是“比文招亲”更为贴切。 由陈红玉出题,应招者回答。无关身份地位,只要那人答得合了陈小姐的心意,就能成为入幕之宾。 这个法子,时雍有诸多考量,类似于“最终解释权”这个概念,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可控的,大不了找不到合意的人,却不会随便被硬塞一个不喜欢的男人。 定国公以前也开玩笑说过“比武招亲”这件事,但最终还是觉得太过招摇了,他们本不是那种喜欢闹腾的人家,也就没有当真。 如今被时雍重新提起,而且时雍还要亲自为陈红玉操办,陈宗昶想想“心绪烦闷”到喝伤身子的女儿,硬着头皮也就应了。 时雍办事雷厉风行。 当天晚些时候,定国公府嫡女陈红玉要“比文招亲”的事便传扬了出去。 文比的题目将在正月初二晌午,张贴在定国公府门口,参与截止的时间是正月初八。国公府门口将会留下“应招箱”,答案投递进去,写上参与人的信息与住址便可。 在大晏,女子抛绣球选夫的有,比武招亲的有,这样新鲜的花样却是无人见过,凡是未有婚配又自觉有几分才气的少年公子无不跃跃欲试。若能一举成为定国公府的乘龙快婿,无异于一步登天了。 无乩馆里,名草有主的朱九,也不住地怂恿那些尚未婚配的侍卫,前去应招。 一时间,陈红玉比文招亲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为光启二十四年这个新年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章节目录 第855章 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腊月三十,年关至。 府里唯一的长辈,甲一捎了信来,说今年在天寿山和先帝夫妇一起守岁,就不回京城了,嘱他们夫妇“福禄双喜,举案齐眉”。 自从赵胤知晓身世,甲一变化是最大的一个。 他收起了往日“严父”的威仪,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不再横加干涉,更不再对赵胤的决定指手画脚,好似当真把身上的担子都交给了他,一心一事为先帝守陵去了。 遵循往年的旧例,这一天,赵胤晨起便要前去劳军,辗转数个军营。 军中会在今日设酒席大宴,身为五军都督的赵胤,必得与将士们畅饮一番。 因此,时雍就没有指望这个大忙人能好好陪她过年。 大清早,时雍便高高兴兴地发了一些利是银子下去,受了下人的谢恩,便回房张罗起了回娘家要带的礼物。只等赵胤前脚一走,她后脚便可以开溜了。 娴衣有些担心,看着她道:“大过年三十回娘家,会不会招来口舌?” 时雍笑盈盈地摇头,“有什么口舌可说?横竖府里无人,有她在家,下人们一个个循规蹈矩,也不尽兴,索性我走了,各自安好。” 娴衣皱起了眉头。 “可是……” 时雍回头,将一个檀木盒子塞到她怀里。 “没什么可是了。你快去换一身衣服。这是为你准备的,一会儿你就说,是你给爹娘的年礼。” 娴衣看看怀里的箱子,暗自叹气。 时下的女子,一旦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不再是娘家的人了。所以,大年三十不能回娘家,免得把娘家的财运给带走,一定要等到大年初二那日,才能回去孝敬爹娘。 时雍对这些礼数浑不在乎。 昨日王氏便派人来给她送了吃食,那些烟薰卤味和小吃糕点,彻底勾起了时雍肚腹里的馋虫。她想念那个小院里短暂的岁月……以及,王氏的饭桌。 “快。春秀,这套头面包上,还有这个、这个、这个也统统都给我包上。子柔,去把我箱子里那对镯子也拿出来,一并带上……” 她翻箱倒柜,宛如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正在收拾金银细软。 春秀诶地应一声,刚小跑两步,抬头就看到门口挺拔的人影,吓得呀地一声,手上的木匣子啪塔摔在地上,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 “姑,姑爷……” 今日的赵胤没有穿飞鱼服,而是难得一见的身着一袭戎装。黑金的铠甲威风凛凛,腰间仍然挎着那把绣春刀,腋下夹着一个凤翅鎏金头盔,从上到下满是阳刚摄人的力量,线条刚硬,表情冷淡,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感。 房里几个丫头,齐齐朝他看来,目露紧张。 离得最近的春秀更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双眼无辜地抬起。 “婢子们在收拾,收拾东西……” 赵胤没有看面前的小丫头,目光扫过去,淡淡望向时雍。 “阿拾在做什么?” 房里摆了一地,首饰、布匹、衣物,什么都有。 时雍迎上他的视线想了想,放下手上的东西,一个轻笑莞尔,便朝他款款走近。 “怎么?难不成侯爷怕我卷财逃匿?” 赵胤顺手拉她过来,神色淡淡:“卷财无妨,逃匿有罪。” 噗!时雍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上下打量着英武不凡的东定侯,眉间眼底都是笑意,“侯爷大过年的不在家,留下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只能回娘家打秋风去了……侯爷该不会责备吧?” 问这话的时候,时雍其实不确定。 毕竟赵胤这个男人十分迂腐,大多数时候都很守规矩。 赵胤好似并不在意,一本正经地道:“夫人去娘家带财,为夫求之不得。” “呃?”时雍好笑地瞪他,“堂堂侯爷,说这话合适吗?” 赵胤抬手抚住她的后背,往房里张望一眼,“走吧,我送你过去,顺便给岳父岳母请个安。” ……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家守岁,但京师城里的气氛却半点不少。从无乩馆到鼓楼街,长长的一段青石路面,早已洒扫干净,两侧店铺规整而安静,大多闭了营生,也有一些仍然开着门在做生意。 大红的灯笼,漂亮的窗花纸,全城张灯结彩,这便是过年了。 赵胤没有乘坐马车轿舆,而是骑着乌骓,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眉目英挺,俊朗无匹。而时雍坐在马车里,由一群戎装的侍卫护送着,不时撩着帘子往外张望,偶尔露出一个微笑,脸上满是和煦的喜色。 鼓楼街一如往常。 马车停在门口,时雍看赵胤骑在马上没动,赶紧撩了帘子出去。 “侯爷,你有事自去忙吧。我们家不在意那些虚礼,请不请安,父母也不会怪罪……” 她的话说到这里,见赵胤神色冷肃地看着她的背后,不由愣了愣,止住话头猛地转头。 大年三十了,王氏饭馆居然没有关张。 此时饭馆门店洞开,摆放整齐的桌椅大多是空闲的,但紧挨窗户却有两三桌,坐满了人。 时雍转过头,就看到了一人独坐的白马扶舟。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时雍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赵胤,满脸写满了不解。 然而,店里的白马扶舟却很是怡然,远远地举起杯子,朝赵胤遥遥一敬。 “大都督,过年大安。” 赵胤微微眯起眼,跃下马来,牵了时雍的手往里走。 “东厂是过不起年了么?厂督竟会落魄于此?” 白马扶舟并不在意他的毒舌,温声一笑,“早就听闻王氏饭馆味绝天下,一直没有机会来尝一尝。正好——” 他环视旁边那两桌一动不动的东厂番役,说得云淡风轻。 “东厂恰有一群没地方过年的家伙,本督就带来了。” 没地方过年? 白马扶舟近来的行为,处处抢先一步,让人摸不着脉络。若说他会别无所图跑到王氏饭馆来吃饭,时雍打死都不肯相信。 赵胤冷哼一声,淡淡看过去。 “那厂督慢用。” 时雍望他一眼,见王氏系着个围裙风风火火的出来,立马蹙了眉头,一脸不理解地看过去,小声道: “娘,大过年的,你为何不关张呀?” 王氏不知道她会来,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看赵胤,眉头鼻子皱成一团,吭哧吭哧地道: “这不是阿香和娴衣都要出嫁吗?娘想多攒几个银子,给她们把嫁妆置办得厚实一点,去了夫家,免得遭人闲话……” 说着,她又拉住时雍,背过身去,拿眼风示意她看白马扶舟,压着嗓子道: “赶巧了,东厂这位爷有的是银子,肯花大价钱,包了娘这店过年,你说,娘哪里能让到手的银子飞走喽?” 包店过年? 时雍侧身望一眼白马扶舟。 他也看过来,与她四目相对,眸底潋滟生光。 这个家伙近来实在很狗,今儿来宋家,到底有何意图? 章节目录 第856章 有毛病的厂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事不登三宝殿,总是一贱比一贱。 时雍挪开视线,不再瞧白马扶舟那一副病娇弱美人的挑衅样子,娇俏带羞地拉赵胤的衣袖,一副小女人情态。 “不是说要给爹娘请安么?来了却又愣住做什么?” 赵胤顺势捉了她的手,走到王氏的面前,揖礼。 “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王氏的脸上早已笑得乐开了花,这是大都督呀,早前她便是做梦也梦不到的金龟女婿。王氏喜滋滋地受了礼,整个人红花满面,高声吆喝阿香去叫宋长贵出来迎客,娴衣也趁机上前奉上年礼,问安祝好。 说笑间,宋香宋鸿和宋长贵出来了,小的问姐姐姐夫安,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往里走。 互相道好寒喧几句,赵胤便向宋长贵和王氏告歉离去。 白马扶舟笑盈盈喊住他。 “年关在即,大都督可愿过来小饮一杯。” 赵胤侧身抱拳,淡淡道:“本座还有军务在身,不像厂督这般悠闲自在,便不奉陪了。” 白马扶舟道:“大都督是国之重臣,大忙人。不像本督,整日里无所事事。” 赵胤冷哼,眼风刀子般冰冷,“厂督说笑了,你可没少在暗中使劲。” 白马扶舟不以为意地笑,“本督食朝廷俸禄,与大都督同朝为官,多帮衬你一些也是好的。” 赵胤嘴角难得地勾出一抹弧度,上前走到白马扶舟面前,自斟一杯,看着白马扶舟,似笑,却没笑。 “我敬厂督。” 白马扶舟举起杯盏,“大都督,请!” 说罢,他抬袖掩住嘴唇,就要入口,却见赵胤淡然地倾斜杯身,将酒液洒在他面前,扬长而去。 白马扶重的表情变幻不停,好半晌才恢复了平常的笑意。 “大都督,保重——” 这声保重听在时雍耳朵里颇有那么几分怪异,她侧身瞄了白马扶舟一眼。 厂督大人兴师动众地带这么多人过来,不会就为了磨嘴皮子吧? 时雍沉下眉,刚想走开,就见大黑不知何时钻到白马扶舟的桌前,正在津津有味地舔食赵胤倒下的酒液。 “大黑。” 时雍皱眉低斥一声。 却见白马扶舟突然将桌上的酒倒在一个碗里,直接放到了地上。 “黑爷看得起本督,是本督荣幸。来,畅饮,酒钱算我的。” 时雍哼声,走近前去,一把薅住大黑的脑袋,将它贪吃的嘴转过来,拍了拍嗔道:“看你这身肉,都吃肥了,还管不住嘴么?” 最近大黑坐卧自在,整日大鱼大肉地伺候着,长得那叫一个膘肥体健,个头都壮实了不少,但那身腱子肉,说“肥”是过了的。 大黑显然也是不服,拿嘴筒子在她身上擦,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白马扶舟笑言:“姑姑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同我喝上两盅?” 时雍看一眼白马扶舟放在桌上的酒,不冷不热地道:“厂督旧伤未愈,还有新伤,半条命都靠药材吊着,当真不怕饮酒伤身呢?” 白马扶舟眸底有淡淡的笑,“姑姑果然是关心我的。” 时雍冷冷补充:“既然想死,大可以一刀抹了脖子,何苦为难大夫?” 在白马扶舟的面前,时雍这张嘴从来没有收敛的时候,向来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白马扶舟也是自以为常了。闻言,轻轻将酒盏凑在鼻间,淡淡一嗅,微眯着眼道: “可怜一盏梨花白,就要被白白糟蹋了。” 话音未落,他将酒放在桌上,懒洋洋坐好,望着时雍浅笑。 “不喝了!可好?” 这清浅的语气带着说不出的宠溺味道,就好像在哄一个撒娇的恋人,让时雍极为不适。她收回视线,朝白马扶舟淡淡点头。 “王氏饭馆的菜式,独绝京师,不喝酒也不会耽误,厂督慢用。” 白马扶舟目光尾随她的背影离开,唇角微微掀起一丝笑意。 …… 王氏虽然不知道时雍会回娘家过年,但家里本就开馆子,并不差她那一口吃食。一行人回到厅堂,瓜果糕点却是早已备齐的,摆了满满一桌。 堂上正中供奉着祖宗牌位,供奉的瓜果磊得高高,香火袅袅,在庭院吹来的风中慢慢飘散。今日天寒地冻,一家人围在暖炉边上,饮茶说话,到晌午时,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便端了上来。 天气冷,屋子里光线便有些暗淡,王氏特地挂了几盏灯笼,一脸喜色地招呼全家老小入座吃酒。 这是娴衣第一次在宋家吃饭,还同时雍一起入座,她很是拘束不安,王氏只管把菜往她面前放下,喜滋滋地招呼她吃,嗔怪她客气。 宋长贵的话不多,却也是一脸慈爱,有说有笑。宋香最近好事将近,脸色较往常好了许多,也会主动招呼姐姐们了,宋鸿年纪小,却因拜了一个好先生,学得那叫一个君子端方,有礼有节,单看那样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出自哪个名门世家的小公子。 时雍看王氏忙前忙后,自己却不入座,赶紧叫她。 “娘,别再上菜了,这些足够,你赶紧解了围裙擦个手,上桌吃吧。” 王氏看她一眼,干笑一声。 “你们吃,你们先吃着,娘前头还忙着呢,得顾着店,等会儿再来。” 时雍皱眉,“怎么还有客人?不是让你等东厂的人走了就关张,别待客了么?” 王氏瞄着她,有点怯:“这不是还没走么?” 时雍拔高了声音:“还没走?” 王氏咳声,“人家包了两顿呢,还有年夜饭。” “什么?”时雍不可理解。 白马扶舟为什么连年夜饭都要在她家吃?不,在她家饭馆里吃,这是东厂煮不出饭来了么?再说了,他往年不都是同长公主一起过节?这也太反常了。 时雍站起来,“我去撵人。大过年的,跑别人家里来闹腾,搅得人过不好年。” 王氏一把拉住她,“不可!” 她力气大,拽得时雍使不上劲儿,嘴里也说个不停。 “娘收了人家的银钱,哪有撵客的道理?这要让人说出去,以后王氏饭馆还要不要做生意了?阿拾!阿拾!你可不许坏了娘的生意。” 时雍早已安静下来,无奈地看着看王氏。 “这事要是说出去,人家还以为你闺女姑爷不孝顺呢,大过年的还让当娘的忙碌营生,那是要遭雷劈的。” “呸呸呸!瞎说八道……”王氏知道她不会再生气了,又喜上眉梢,朝时雍比划了个数字,满是得意的笑。 “累点算什么?娘收了他这么多,一点不亏。” 时雍扬起眉梢,“三百两?” 王氏眯起眼,笑得嘚瑟不已,“三千两。” 时雍倒抽一口凉气。 这确实是大手笔。白马扶舟要是脑子没毛病,她就把自个儿的脑袋拧下来。 …… 章节目录 第857章 侯爷,我们溜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东厂的贵人花了这么多银子在王氏饭馆里过年,时雍以为无论如何白马扶舟都得找点由头给她好看。然而,一下午提心吊胆的过去,白马扶舟除了中途派人来催促茶点,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年夜饭开始了,时雍想通了。 就当接待了一群东厂疯子搞团建吧! 天色渐暗,月光沉入乌云背后,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除夕。 想到去年除夕的光景,时雍觉得这个年夜饭真是舒心。汤美菜香,时雍一时高兴便多喝了几杯,脸颊酡红,微醺小醉,极是舒服的状态。 这一喝酒,她就想到了赵胤。 “娴衣,我们去接侯爷吧。” 时雍离开的时候,王氏尚在厨间为她装放食盒,里头全是给姑爷捎带的酒菜。时雍让塔娜拎了,便辞别家人往外走。 饭馆客堂里很是热闹,喝酒划拳,声声吆喝,这群东厂番役也是恣意,一个个吃得面红耳赤。 时雍出门前瞄了一眼,白马扶舟仍然独自坐在靠窗那桌,一个人优雅地坐着,面前满满一桌菜,他自己独享,却在桌子的对面摆放了一副碗筷,还有斟满的酒杯。 碗里盛着大米饭,筷子直竖插在中间,看上去像是祭奠死人所插的香烛一般。 “过年了。来,你也喝一杯!” 白马扶舟脸色苍白,远不像喝过酒的样子,但他端起酒杯来,认认真真朝虚空的对面示意,然后一笑,徐徐入口。 时雍顿步。 白马扶舟这是在干什么? 同鬼魅说话么? 时雍隔得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看动作,脊背便莫名爬上一层凉意。 白马扶舟放下酒杯,脸上笑意未退,好像没有看到时雍的审视,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面上波澜不显,眼底却有一束跳跃不定的烛火,衬得他双眼格外幽暗。 “好走。别怪我心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神经! 时雍侧头,“娴衣,我们走。” 娴衣应一声,拎着食盒跟在她的背后。 “我们当真要去么?爷不是说让你留在这边,等他事情办完,再来接你?” 时雍轻轻哼笑,眼里的笑意好像要溢出来了。 “他腿脚不好,今日宴请军中将校,定是受累了的……我去接他又有何不可?” 娴衣抿唇一笑,发自内心地道:“郡主和侯爷伉俪情深,谊切苔岑,当真是令人羡慕。” 时雍笑应:“你和九哥也会的。” 说着,她撞一下娴衣的肩膀,“大过年的,你难道就不想去接九哥么?” 娴衣害羞地低头,“不想。” 时雍嗔笑:“口是心非!” 两人边说边笑上了马车,几个侍卫和丫头跟了上去。 饭馆的大堂里,白马扶舟握紧杯中的酒,推开窗户望向徐徐而去的车影。 “慕漓。” 一个人影按刀靠近,“督主。” 宋慕漓顺着白马扶舟的目光望了片刻,声音低了下来,语气里隐隐还夹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叹息。 “今日有督主坐镇在此,他们自然是不敢乱动的。不必忧心!” 白马扶舟冷笑一声,语气幽淡,“万一翅膀长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呢?” 宋慕漓皱眉,“属下查过,虽有探子前来,却无旁的动向,想是不会动手。” 白马扶舟道:“给我看牢了。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宋慕漓看了他一眼,压低嗓子,“督主,这已是你在京师的最后一股势力了。督主为何要……想方设法地将其铲除?” 白马扶舟放下窗户,冷冷看着他。 “本督在京师的势力是东厂。”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吃喝划拳的番役们,“这些人,才是本督的倚仗。以后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不许再说,不然本督也保不了你——” 宋慕漓应声,看他的目光却满是不解。 一手布局,又一手解局。便是他这样的亲卫,也很难理解白马扶舟的行为了。 “不必奇怪。” 白马扶舟将酒盏推给慕漓,指了指对面的碗筷。 “有时你看到不是我,而是他。” 宋慕漓说不出话。 若是可以,他很想为督主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脑子。 …… 炮竹声中除旧岁,烟火阵阵迎新年。 马车一路驶去,时雍看到的是家家户户的灯光,听到的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炮竹和孩子欢快的尖叫。 好一个新年。 神机营里搭了草台班子,大锅里煮着肉,大缸里装着酒,一群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儿喝得脸红脖子粗,上台比试摔跤,引来人群里的一阵阵喝彩。 军营中的年味与市井人家又是不同。 时雍还没有进入大营,就感觉到了那种热闹的气氛。 她没有让门哨进去通传,而是手执赵胤的令牌带着娴衣长驱直入。 营中太闹腾了,赵胤一个人端坐在台下的主位,欣赏着台上的表演,并没有发现时雍进来,待到一抹熟悉的清幽香气靠近,他想转头,胳膊已然被女子揽住,那软腻腻的身子顺势滑下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侯爷别动!你被绑架了。” 赵胤:…… 他徐徐看来,眼底有一丝淡淡的红,紧抿的唇微微上翘,看得出来喝了点小酒,且心情尚好。 “女寇意欲何为?” 真是上道!时雍心里欢呼一声,对很快就进入角色表演的东定侯大加赞赏了一番,见左右将校都离得甚远,便凑过头去,几近耳语般对他道: “还欠侯爷一次色丨诱呢。这不是巴巴地来补上么?” 赵胤心里一躁。 这女子好生大胆,众目睽睽下,一群大老爷们面前,也敢说这样的诨话。 他责备地朝时雍看过去,可时雍已然恢复了正经表情,轻轻拿起酒壶在他的酒杯上斟满,然后端好起身,迎上那一束束探究的目光,浅浅而笑。 “侯爷素来量浅,我怕他饮多误事,特来相帮。诸位兄弟,我敬你们一杯,共祝猴年,安泰吉祥!” 众将校起身,齐齐举杯:“祝侯爷和郡主安泰吉祥,和和美美!” 时雍:“干!” 众将:“干!” 赵胤坐在原地看着豪气干云、英姿飒爽的女子,眉梢轻跳几下,这才牵了她的手坐下。 “顽皮!喝多了怎生是好?” 时雍小声附过去,“我喝多是无事,方便你下手。怕只怕你喝多了……误事!” 赵胤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 “你这女子……” “侯爷……”时雍打断他,手指在他掌心勾了勾:“我们溜吧?” 章节目录 第858章 团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军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操练,甚为枯燥,寒冬腊月更是如此。故而,年节便是最热闹的时候。 台上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将士们群情昂扬,吆喝声不断。因为赵胤事先就已说好,年事不必顾及尊卑和上下级,士兵也敢同上官玩笑,人人都可以上台去展示自己的武艺,功夫好的人还有几率得到提拔。因此,这会儿场面火热,即便看到赵胤和时雍默默离席,也无人去关心上官的私事。 只有魏骁龙送出来,笑盈盈地道:“末将吃了酒,就不再远送了。大都督、郡主,过年好。” 时雍笑道:“过年好。” 赵胤朝魏骁龙点点头,牵着时雍的手,慢慢出来。 谢放牵着乌骓等在营房外面,沉默得像个木桩。赵胤从他手里接过马缰绳,看他一眼,又望了望身侧的几个侍卫。 “你们不必跟随,自去玩乐。” 谢放应了一声,“是。” 赵胤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谢放的脸上。 “年节上,你也该回家看看。” 过年时节,有家有口的侍卫们都休沐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便是朱九也在方才娴衣来时,向时雍要了人,不知去了哪里。只有谢放,寸步不离地跟着赵胤,有家也不归。 时雍觉得谢放这人当真是尽忠职守到了极点,也跟着笑道:“是呀,放哥,把你家侯爷交给我,你就放心地回家去吧,保证给你看护得好好的。” 谢放垂目,一本正经地应了。 “多谢郡主,多谢侯爷。” 时雍笑着同他们挥手再见,跟着赵胤离营。 赵胤看时雍一眼,“马车在何处?” 时雍眨了眨眼,“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赵胤眼底露出责怪,“天寒地冻……” 时雍道:“他们也要过年嘛。怎好捆绑在我们身边?” 赵胤没有再说什么,瞥她一眼,时雍见状便笑了,挽住他的手,身子轻轻偎过去。 “只要陪在侯爷身边,骑马也好,步行也好,我都可以。” 赵胤牵紧她的手,那触手的冰冷让他微微皱眉,哼声,又包裹在掌心里,认真帮她理了理身上的氅子。 “上马。” 时雍眯起眼,一副微醺的模样,双眼带笑朝他张开双臂,撒娇。 “没有力气上马了。” 营房门口有哨塔有守卫,赵胤睨她一眼,无声地叹息着,将人抱起来放坐在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背后,将人圈在怀里,轻轻一抖缰绳。 “乌骓,走。” 时雍不满地嘟哝。 “侯爷好生狡猾,让我在前面吃冷风。” 赵胤身体一僵,迟疑了下,“你要在后面?” 时雍忍笑,一本正经道:“倒也不必。侯爷将我抱得紧些就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一条腿便跨过马背,从正坐改为侧坐,这样可以看到赵胤,且更易亲近地偎在男人的怀里。 这是时雍十分喜欢的姿势。 她将赵胤的腰身一圈,又小声埋怨。 “好硬。” 赵胤身上的软甲,冰冷硌人,这是事实。 他却听得笑了,一只手揽住怀中柔软的腰身,轻夹马腹。 “有马车不肯坐,要找罪受。赖谁?” “赖你呀。”时雍借着酒意添了几分娇憨之态,缩在赵胤怀里避着风,毫不避讳地将所有的不适都赖到他身上。 “谁让你这么招人喜欢,害得我巴巴地跑过来,为了你受罪?” “你这女子……” “哼,难道我有说错嘛?还不是怪侯爷太好让人思之若狂。” 头顶传来赵胤轻轻地哼笑。 “阿拾总是对的。纵然有什么不对……” “如何?” “也该赖爷。惯的!” 时雍叽叽地笑,对此话很是受用,抱住他的腰,又往他身上蹭了蹭,懒洋洋地取暖。 神机营在城外,此时已临近子夜,正是跨旧迎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鸣起了鞭炮,驱邪避凶。静寂的天空下,火炮声不时响起,夹杂着守岁的顽童恣意的嬉笑。 天上灰蒙蒙一片,偶尔闪过一抹焰火的光芒。 一大一小两个人挤在一处,骑一匹马。 马儿走得很慢,徜佯在入城的官道,连夜风都暖了几分。 时雍懒洋洋地道:“这个年夜真美。我们也算团圆了。” 赵胤轻嗯一声,手稍紧。 时雍感觉到,轻笑仰头,“你今日在营中,就没有想我么?” 赵胤道:“想。” “怎么想的?” “……” 时雍瞄他一眼,知道他这个人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又是抿嘴一乐。 “看来是没有想我啊?要不然也不会一整天都对我不闻不问了。明知道白马扶舟也在我娘的饭馆里,意图不明,侯爷也放得下心。哼~” 赵胤低下头,看了看怀中女子,手臂用力托住她的腰,免得她被颠下马,语气比方才要更为清悦几分。 “今日去了十余个营地,没有片刻闲暇。阿拾来时,我刚到神机营不到半个时辰。” 时雍哦一声,“是么?那你有没有好好吃饭?饿了没有?” 赵胤摇头,眼皮微微垂下。 “至于白马扶舟……” 稍顿,他徐徐开口,“他眼下正在拼命洗脱嫌疑,去你娘的饭馆,无非多个护卫罢了。爷有什么不放心的?” 呵? 时雍扬起眉,笑得颜开。 “敢情你把东厂厂督当成了侍卫使唤?” “嗯。”赵胤干脆利索地应了,语意不详地笑:“本座做事不问因由,只看结果。” “怎么说?” “近日,白马扶舟属实做了不少好事。神机营示警,哲布出城救封参,助锦衣卫铲除张普一党。再一个个亲手肃清邪君留在大晏京师的暗桩……确是非常之举。” 时雍哼声:“装神弄鬼。” 赵胤淡淡道:“只要对大晏有利,本座便由着他。” 时雍道:“一个人两个灵魂。一个灵魂为善,一个灵魂为恶。侯爷信吗?” 这次,赵胤沉默了许久。 “原是不信。可……阿拾让我半信半疑。” 时雍微微一噎。 也是。她才是世上最应该相信的人。 毕竟仔细推敲白马扶舟的行径,好似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于是,她想了想,突然问:“若当真如此,那事情就棘手了。敢问侯爷,若邪君的灵魂做恶,该不该毁灭白马扶舟的肉身?” 赵胤眉头一蹙,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万难的问题。 白马扶舟与宝音那层关系,不是谁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尤其眼下,白马扶舟力挽狂澜,做了这么多事,桩桩件件,态度鲜明。 赵胤能做的就是袖手旁观,看他究竟要如何行事,再作决定。 许久没有声音,时雍感觉到男人心不在焉,手在他腰上锤了一下。 “想什么呢?” 赵胤低头吻一下她的鬓发,低声道:“想你。” 学会哄女人了?时雍错愕,随即笑了起来,“孺子可教也。” 天光昏暗,旷野寂静。 两人一骑踏着夜色,徐徐而行。 在乌骓的马背上,时雍与赵胤一起迎来了光启二十四年的第一天。 “侯爷……” 时雍被风吹得有些冷,将脸贴在赵胤的胸膛上,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突然低低地道:“这么美好的一天,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美好的事?” 赵胤低头看她,轻笑,“阿拾当真这么想,还是为了实践承诺?” 承诺什么? 噗!时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那就是一句玩笑话。也就侯爷当了真。” 赵胤裹住她的身子,呼吸微沉,“那阿拾这一句,爷能当真吗?” 时雍嗯一声,还来不及说话,突觉圈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缩在男人身前的肩膀被他用力扶了起来,赵胤让她坐得端正了些,低低道:“坐稳了。” 时雍条件反射地揪住他的衣襟。 “做什么?” 赵胤俊朗的面孔添了几分柔和的光。 “带你去过年。做些美好的事。驾——” 时雍怔怔看他,马儿突然如离弦之箭般猛奔而去,发出一声长嘶。 身子颠起,时雍呀的一声,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腰身。 “慢些,慢些……你急什么呀。” 赵胤扬起眉梢,微微一笑:“夫人有令,为夫怎敢不急?” “讨厌!” 章节目录 第859章 夜下画舫,前尘暖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没有想到赵胤会带她去坐夜船。 湖畔挂满的夜灯,火光串成一片倒映在水面,潋滟生波。 寻常的日子里,这一带全是达官贵人们玩乐消遣之所,有不少做皮肉营生的画舫,与烟花柳巷到有异曲同工之妙,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时雍上辈子曾拥有过大晏朝最大的商船行,可从运河入海营运,也有些画舫停在此处做别的营生。她生意做得太杂,并非事事亲力亲为,但性子里也有风流洒脱的因子,燕穆便特地为她打造了一艘两层高的画舫,按她的需求布置了许多新鲜有趣的玩乐之物。不为别的,只为她好酒好玩时,来此消遣之用。 偶尔有闲,时雍会宿在画舫上,欣赏灯红酒绿的京师夜话。 最长的时候,她在画舫上吃住了一月,没有下船,可见喜爱程度了。 雍人园出事后,产业全被官府查封,那艘豪华画舫也未能幸免。 再后来,她成为了宋阿拾。燕穆曾托人打听过,说是画舫被查封后,大约半月就被售卖了出去。买主是谁不知情,但一直停靠在湖上,定期有人洒扫规置,从未再见过时雍活着时“歌舞升平”的盛况,买主也从未在此娱乐过。 从那以后,时雍就再没有踏足过这里。 大年夜,故地重游,美轮美奂的夜灯下,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人人都在家中守岁的日子,不见一个人影,湖上唯有一艘画舫有灯火盈窗。 时雍有点懵然。 温暖潮湿的风拂过来,耳朵冰凉的,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夜鸟掠过湖面的声音。 “侯爷……” 她声音微讶,“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赵胤捏了捏她的手,“人少。方便。” “……” 这不是时雍想听的答案。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看了赵胤一眼,没有再询问,直到赵胤把她带到停靠的那艘熟悉的画舫面前,她狂乱的心跳便再也压抑不住了,身子紧绷起来。 “侯爷?” 赵胤率先下马,又将她抱了下来,然后拍拍乌骓的屁股,示意它自己去吃草料,便牵着时雍的手走上画舫。 舫门是合上的。 赵胤有节奏的轻敲,像传递什么信号似的。 很快,里头传来声音。 “天上广寒宫。”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人间寻芳殿。” 门嘎吱一声响,打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主子,郡主……” 时雍怔怔地回不了神。 这一切都太玄妙了。 她多年前一时兴起置办的画舫,如今竟然落到了赵胤的手上。 而大年夜停留在画舫上的,不是别人,而是十天干。 开门的人是庚六,在里面喝酒吃茶玩骰子的人,除了时雍见过的庚一,丙六,辛二,癸四,丁五等人,还有二十余个年纪不等的陌生男人。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各有不同。 唯有一点相似,看到赵胤牵了时雍的手进来,气氛在短暂的凝滞后,一群人便面带了欢喜。 “大都督!” “主子。” “爷!” 叫什么的都有,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 庚六更是笑盈盈地上前相邀,“刚温了酒,大都督和郡主要不要同兄弟们喝一杯?” 赵胤看时雍一眼,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时雍眼里噙笑,微微闪动一下,对庚六笑道: “侯爷在营中陪将士们喝了不少,已是过量了,我来替他喝。” 赵胤:…… 这是生怕他喝多了“误事”么? 赵胤但笑不语,十天干人却是开怀起来。 “郡主爽快。” “满上,满上!” “来来来,敬大都督,敬郡主!” 一群人挤过来敬酒,时雍毫不客气地连饮三杯,那飒劲,那豪气,令人瞠目结舌。 随即一阵喝彩! “郡主好量!” “再来!” 赵胤看着时雍脸颊飞上的红霞,瞪一眼起哄的几个,扶住她的肩膀便转身上楼,同时沉声吩咐。 “没我的命令,不许上楼。” 十天干众人含笑对视,大声回应。 “是!属下必不来扰爷的好事。” “哈哈哈哈!” 一年到头,可以随便调侃赵胤的机会可不多,大家都不客气,假装看不到赵胤回头剜来的眼刀子,肆意放纵—— …… 画舫的底层是生活区,以及时雍布置的球桌,牌桌等耍子。二楼却是她的私人住处,以前便是不许人轻易上来的,她没有想到,离开这么久,二楼仍然是当初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 她特地打造的千工床、梳妆台、软椅、瓷瓶、烛台、屏风玉器……一件件都放在原本的地方,和她以前每次过来时一模一样,就好似这两年的岁月被人为剪辑,无缝连接了时雍的过往。 看过雍人园的废墟和荒草,再看保存完好的画舫,恍若隔世。 时雍站在卧房门口没有动静,看着赵胤平静的脸色,“侯爷,为什么?” 赵胤扶住她的肩膀,“进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时雍眉心微拧,走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着不了力。那会儿她实在太有钱了,日子过得确实是奢靡,那台阶地板无不上用最好的大理石打造,便是工匠的费用都足以令人咂舌。就单是这个画舫,比玉乩馆赵胤的屋子,只上不下。 铜镜里倒映着时雍酡红的面孔,她的双眼在酒精的作用下,如同染雾。 “是我喝多了?还是在做梦?” 她脑子有点乱,心尖上仿佛装了个弹簧,跳得砰砰作响。 赵胤将她扶坐在榻沿,低头为她脱去鞋袜。 “没有丫头,只能为夫伺候你了。” 时雍的脚往里缩了缩,“我自己可以……” 赵胤抬头看她红得滴血的脸,“你确定?” 方才上楼时,左脚已经同右脚发生过不友好地切磋,走路都不稳,还如何能自己洗漱? 时雍抚平了衣服,皱眉看着他,“你别趁我喝酒就来糊弄我。我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人。” 赵胤嗯一声,抬眉:“我何时哄骗你?” 时雍哼声,“你哄骗我的地方多得很了。这艘画舫……” 她环视一眼四周,手指抬起,发现指尖半点灰尘都没有,眉头又蹙了起来。 “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侯爷都不曾露出半点风声,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动机。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事?” 赵胤坐在她身边,朝她伸出手,时雍别扭地一巴掌拍在他掌心,气鼓鼓的模样,赵胤无奈扶着她的肩膀,见她还要使劲,只得稍稍用力,这一拉,人就跌入了她的怀中,他抱了个满怀,脸上稍稍浮出笑意。 “自购得此船,便用作十天干联络之处。情报往来,确有不便。” 时雍瞥他,“就是不足够信任呗。” 赵胤目光微凝,视线落在时雍脸上,低声温柔地道:“十天干是为夫最后的底牌,如今已是一丝丨不挂地袒露在阿拾面前,阿拾仍不满意么?” 时雍微微抿唇。 当然不是不满意,只是太诡异。 她沉默片刻,细思后问:“为何要买下它?我所使用的画舫,爷就不怕瓜田李下?” 赵胤道:“正因为此,才没有人会怀疑……” 哼! 确实不会有人怀疑。 若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时雍都不敢相信素以清正严明为己任的大都督会购下这等消遣玩乐的画舫。而且,还把它改制得归十天干公务所用。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是安全,诚不欺人。 时雍看着男人清凉的面孔,迟疑许久,突然上前,双臂搭在他脖子上松松勾住,面对面看着他,吐气如兰地问: “尚有一言相问,侯爷能不能如实回答?” 赵胤低声:“嗯。” 时雍眯起眼,审视般看着赵胤的脸,“侯爷买下这艘画舫,另作他用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二楼上……” 她的头随着视线转动,声音里也多了怀疑。 “我以前与侯爷的交情,应当不足以让侯爷为我保留香闺,年年岁岁日日派人悉心打理的地步吧?” 她转回头,一动不动地盯住赵胤的脸,不肯错过他任何一分情绪。 “侯爷不要再隐瞒了,到底为什么?暗恋?旧识?还是有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赵胤叹息,拉下她的手:“阿拾……” “我不好糊弄。”时雍执拗地缠着他的脖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复杂的表情,一眨也不眨。 “赵胤,我要听真话。” 她仰着头,神情娇憨又固执,还有几分倨傲,如一个女王。 赵胤的双手,终于还是听从了他的心。 他搂住了时雍,纳入怀里,不无无奈地喟叹。 “看来你把我忘了。” 章节目录 第860章 这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忘了? 忘了什么? 时雍仔细搜索着脑子里与赵胤有关的记忆。 最久远的一个片段,仍然是她坐在红袖招的二楼饮酒作乐,楼下街道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赵胤打马从长街那头走来,身后是随同出征的将士,赵胤的马格外的高大,格外的健壮,他身形格外颀长,面孔格外冷漠,人也格外英俊。她眼睛亮了亮,随即酒入喉头。 她能记得那天京师城的热闹和喧嚣,记得那飘扬的黑色旗幡在风中摆动的样子,记得阳光映照在赵胤铠甲上的晶亮反光,也记得那一口烈酒滑入喉间那一刻,她想的是:这男人简直荷尔蒙爆棚,大概“行走的春丨药”就是形容这样的男人吧。 而后陆续会有赵胤的消息,在不同场合,也见过两三次,印象都不够深刻,这男人给她的感觉除了冷漠,仍是冷漠,根本就是不可靠近,看一眼就想避得远远的人。赵胤更没有表现过对她有丝毫的兴趣…… 现在,男人这幽怨的语气是为哪般? “想不起来。” 时雍嘟囔一句,将身子软软地偎入赵胤的怀里,听着他火热的胸膛里有节奏的心跳,思考片刻,又抬起他胳膊,整个人往床里坐了坐,身子往里缩,双脚抬起来放在赵胤的身上取暖,然后抱着膝盖,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笑盈盈地道: “侯爷倒是说来听听,我怎么不记得与你有过交集?” 赵胤微微眯了眯眼,又端详她片刻,站起身来拉过被子,把时雍光裸的脚裹住。 “忘了便算了。我叫人打水来洗漱。” “等等——”时雍一把拉住他,不满地皱眉,“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 赵胤捏住她的手。 细嫩的皮肤在他略带薄茧的掌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固执,微微刺挠着赵胤的心。 沉吟片刻,他道:“经年往事。不提也罢。” “你这个人!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啊?” 赵胤越是避而不谈,时雍的兴趣便越是浓郁。 她揪住赵胤的袖子就不放,唇角抿住上扬,娇蛮又不满。 “你提示一下,帮我回忆回忆?” 赵胤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眉梢微扬,弯下腰来将被她掀开的棉被重新拉过来,将人盖住,无奈地低声说道:“天寒地冻,脚不能受冻的……” “你坐下来同我说,我就不受冻。” 赵胤道:“我去叫人生个暖炉。” 时雍无语地看着他,“说完再去生,一时半会,我抗得住。” “不行。”赵胤声音柔和,“这个故事很长。” “……” 时雍不解其意,看着他淡然的表情,终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快去快回。” 这间卧房里原本有一个掐丝铜炉,炭火燃起时,映在铜炉的壁上,会映照出漂亮的仕女画,火光将仕女的脸蛋儿映得红润生光…… 寒冷的年夜,暖烘烘的火光,让时雍变得慵懒起来。 她像只猫,被赵胤裹在被子里,半眯着眼望着铜炉里的火,身上突然一暖,赵胤坐了上来,将她揽入怀里。 “光启十二年,西南边陲发生过一桩奇事。一伙盗墓贼在野地里开出个古墓。鎏金漆黑的棺材里没有尸骨,唯有一幅将军铠甲和一面形状怪异的镜子。” 赵胤用一种讲鬼故事的语气开始了他的叙述。 “通宁宣抚司上奏朝廷,说民间传闻,墓地启开时,里面的境子化成了妖物,迸射出一道魔光,纹杀了盗墓者数人,尔后又腾云驾雾地升天而去,而棺底留下了一行碑文。” 时雍眉头紧紧蹙起,“什么文字?” 赵胤淡淡看了她半晌,“天机开,荼人来。瑞凤起,大晏灭。” 时雍声音微哑:“荼人?” 赵胤低下头看一眼她突变的面色,淡淡地道:“当年广武侯陈景,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为肃清废帝余孽,率南征大军从川渝挺入西南边地宁番卫,在通宁远误入废帝残将耿三友的圈套,三万大兵被困,广武侯将至最后一刻,夫妻双双命殒通宁远,据说尸骨是被耿三友从乱尸丛中找出来掩埋的。但多年来,朝廷数次派人南下寻找,一直没有找到陈景夫妇尸骨,连遗物都没有见到。” 时雍眼睛默默眯起,接过他的话说下去。 “在通宁远的茶马古道上,有一条路,是乌那入京的必经之路。在那里,有一座将军庙。” 她慢慢转头看着赵胤,目光烁烁而闪。 “一到大灾大旱的年头,总有人买了香烛去将军庙祭拜祈雨。小时候我便听人说,这座庙宇是皇帝为了纪念一位将军的功绩,特地修建的。将军庙的香火灵,远近都说这个将军是个好将军,但他为什么好,却没有几个人说得明白。我那时候……刚从山里出来,没什么心力去关注这个,也不知是哪个将军。” 轻笑,时雍有些感慨命运。 “没有想到,我会与这位将军扯上关系。” 那是她上辈子的事情,有些久远。 “那个地方由土司掌政,宣抚司难以节制。荼人四十八寨,位于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间,是一个没有开化的民族。他们凶猛强悍,刀耕火种,迁徒无常,形若野人……” 赵胤徐徐地道:“此地阴雨多晦,草木少凋,悬崖峭壁,舟水雪山,满是天险,朝廷号令不及。他们一面假意接受朝廷招安,一面视朝廷律令如无物……” 时雍双眼微微一暗:“我便是出自那里,但我不是荼人。” 赵胤掌心放在她的后背上,“我知道。” 时雍看着他,心里隐隐已有猜测,“侯爷去过西南,去过荼人部落?” 赵胤道:“盗墓贼盗出的空墓和将军凯甲,还有那句‘天机开,荼人来。瑞凤起,大晏灭’的流言,让朝廷极为重视。那年,老诚国公元祐——也就是元疾行的祖父,奉先帝之命前往通宁宣抚司,祭拜广武侯陈景、暗查荼人四十八寨与将军坟的传言。为增历练,先帝令我同赵焕、晏靳新三人,随同前往。” 时雍静默地看他。 赵胤低头,目光落在她变幻的脸上。 “阿拾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时雍道:“那一年,荼人四十八寨被朝廷剿灭,并入通宁宣抚司。” 赵胤淡淡看了她半晌,轻柔地掐了掐她的脸。 “我去传水洗漱。” 他披衣起身,背后传来时雍的哽咽。 “我是不是一直记错了人?” …… …… 上辈子的事情,时雍近来已然很少想起。 因为那并不是一件美妙的记忆。 从那个灯红酒绿火箭上天飞机航行互联网发达的现代化都市来到异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那是个什么鬼地方? 那时的时雍,有一种穿越原始社会的错觉。 她被人关在一个潮湿的笼子里,地上铺着的干草混杂着古怪的臭味,小小的女孩儿,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如同一条干柴。 但那时的她顾不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太令人震惊了。 一群古怪的人类聚集在一个山腰的空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着一个插满火把的石垒高台。中间一个人手拿羽毛挥臂起舞,又用舌头舔舔羽毛,举臂向天吼叫,其余人等欢呼不止,看着那人将羽毛插在束高的发髻上。 那是荼人独有的祭祀,时雍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分肉!” “噢呜,分肉!” “分肉!分肉!” “纳莫达巴!纳莫达巴!” 一堆堆大小不等的猎物被拎到中间,山鸡、岩羊、野兔、麂子。满脸胡须的汉子拿着一把大砍刀,分割食物,再由每家派人去领。 “尔尚家,十五口。” 尔尚,也就是时雍的祖母。 她双手合十,跪地叩拜:“荼神赐我食,大酋赐我衣。纳莫达巴!” “纳莫达巴!” 荼人兄弟不分家,十五口不是部族里面人数最多的家庭,但尔尚上前领肉的时候,遭到了族人的反对。 “大祭司,我有异。” 一把大刀插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将落未落的羊眼珠掉下来,顺着刀边滚到时雍的笼子边上,鲜血裹着泥巴。一个几近赤丨裸的小孩儿悄悄过去,捡起来塞到怀里,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是一个怎样荒诞的世界? 章节目录 第861章 时雍和赵胤的前尘往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震惊得像是做梦。 那个插刀的健壮女子,恶狠狠地瞪着角落里像只小花猫一样瘦小的时雍。 “尔尚家有晏人吃白饭,怎可与荼人同分肉食?” 晏人吃白饭,指的是时雍。 她是尔尚从狼山上捡回来的,长得白皙纤弱,与粗犷彪悍的荼人迥异,在这个寨子里从来没有一天被人承认过。 她一直没有名字,尔尚和家里人每次叫她,都是用“啊、诶”来代替。 他们说尔尚家是晏人的走狗,要把尔尚家赶出荼山。说族人都吃不饱,为什么要养晏狗,还要分肉给他们。 时雍记得,那天的最后,在震天的吼声里,尔尚最后将一块肥美的大肉留下,拎回了小小的一块,还有她。 尔尚为了她妥协,但并不妨碍尔尚将怒火发泄在她的身上。尔尚是个孔武有力的女人,打人的时候,气恨得像是喘不过气来。时雍记得,她其实是个结巴。除了祭祀的唱文和谢词,其他的话,她都说不太利索。 藤条入肉,打得结结实实的痛。那时候瘦小的刚穿越而来的时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她那对胳膊细得仿佛一折会就断。 那天,她没有哭,尔尚很生气,一遍遍问她为什么不哭。 时雍不是不哭,是真的没有从这噩梦般的穿越事故里回过神来。 女主剧本,也不是这么拿的吧? 当着尔尚和一家子的面,时雍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将来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天天顿顿都有肉吃,不让他们再受族人的欺负。 尔尚停止了打骂。 一家子都怔怔地看着她,像在看怪物。 因为他们不知道,钱是什么。 荼山一切物资都是分发的,交易是以物易物。 后来时雍做到了一半。 她赚了很多很多的银钱。 但尔尚一家,都死在了荼山,没能跟着她享上半点福。 …… 将军坟的传言发生那会儿,时雍已经来到异世第三个年头。 荼人部族四十八寨。一山连着一山,一寨连着一寨,坐落在原始山林中,形成了很好的战略防守。也是靠山吃山,荼人才能和朝廷从前朝到新朝,统共斗了二百多年。 这个部族、等级森严,尤其排斥外族。 那五年里,时雍这个捡回山寨的有着明显晏人特征的孩子,没少吃苦头。 尔尚没有再打过她,但族人为了少分猎物给他们家,没少拿她关笼子威胁尔尚。 荼人世世代代在山间打猎为生,生活方式蛮荒到近乎原始,比黄泉谷底的狄人族更为野蛮不知礼数。他们保持着自己的习俗,不愿意与山外人接触,对朝廷更是敌视…… 那几年,兵燹不止,天灾频繁。时雍甚至记得,时常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 通宁宣慰司招降不成,无数次派兵到四十八寨谈判、剿杀。荼人却凭借天险,避朝廷锋芒,苟且生存。 尔尚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坏人。尔尚会骂她,打她,但也一直养着她,哪怕成日被族人指着鼻子骂,为此少分盐巴和肉食,也从来没有想过拿她出去……被人分食掉。 时雍刚到荼山那两年,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尔尚也说不清楚,她从来没有出过山,谁也不知道荼山外面的世界是繁华还是原始,更不知道山外面有的人,每天有肉食,从不饿肚子,有糖、有盐还有衣。 她以为自己当真穿越到了原始社会,一门心思想着要怎么在原始社会里走上人间巅峰。 可惜,她太过弱小。 越是原始的地方,越是弱肉强食,力量才是话语权,有武力才能生存。没有文明的存在,再多的后世知识都只能化为空谈。 她曾经偷跑过一次。 没有马,没有交通工具,凭着幼小而稚嫩的双脚,她根本就走不出原始丛林。 那次她被部族里的人追了回来,牲口一般捆绑在笼子里,差点被人凌辱—— 是尔尚赶来救了她。 尔尚用柴刀砸死了那个男人,砍开了笼子,时雍至今记得,尔尚从眉骨到侧脸那一条狰狞的刀疤,还有尔尚临死前的话。 “要滚你就滚远点,不要被人找到……翅膀没长硬……就是找死!” 时雍便是从那时候体会到武力的重要性。 也是从尔尚死的那天,决定忍辱负重,等待长大。 她每天勤于练功,然后绞尽脑汁地盘算着,怎么才能摆脱这万恶的比奴隶社会还要恐怖的地方,这个会吃人的地方,再领着尔尚的家人逃出去。 时光荏苒,时雍渐渐长大,有了体格和力量,武艺也愈发精进,只不过,天生的基因让她看上去又白又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龄,已出落得天仙一样。 时雍不知道那个身子的具体年纪,却知道漂亮的女人在原始蛮荒的野人社会里,意味着什么样的凶险。 那是雄性争夺的对象,一般下场都会很惨。 她刻意涂黑了脸,整天将自己捯饬得像个脏鬼一样。 但到底是个文明社会来的姑娘,家里不方便洗漱,她总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到后山的山涧里洗澡,即便是大冬天,也不会缺席。 …… 那一年,大雪封山,天气极寒。 时雍内心从未熄灭的逃离之火再次蠢蠢跃动,烧得她一刻也不想再耽误。 她所处的地方是十二寨,背后有一片原始的苍天密林,峡谷里树木茂密,阴晦潮湿,有一处极为陡峭的山崖。山崖下方,有一个经年累月山泉和积水涌入形成的寒潭,从时雍发现它开始,便成了她天然的洗澡地。 因为陡峭和险峻,此处几乎无人踏处,是时雍一直看好的,唯一一个可以逃离的峡谷。 那天夜里,她趁着下雪前去探路,被一阵厮杀声吸引。 拨开积雪的树木望出去的那一眼,几乎为她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来异世三年,她每天看到的便是原始丛林,山连着山,衣不遮体的“野人们”,是那个少年的出现,让她看到了文明之光,希望之光,为她逃离那个原始世界产生了无比的勇气。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未开化的世界。 如她所盼望的一样,有人棉衣绸服手握宝剑,脚穿长靴,一看便是吃得饱穿得暖的文明人模样。 只可惜,那个“希望之光”正饱受痛苦。 两个黑衣人将他的双腿压在结冰的寒潭里,他的膝盖上插着一把匕首。 地上,满是尸体,满地的鲜血,那个人就快要死了。 时雍悄悄摸上去,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冲上去剑尖直抵一人背心。 “放开他!不然,我要你们的命。” 黑衣人看到她一身褴褛,野人似的出现,吓得大惊失色,但毫不犹豫地便提刀反抗,出手就想要她的命。 可这个时候的时雍,已然不是三年前刚穿来那个瘦弱无力的小姑娘,她将那人一剑贯胸,又将另一人踹入寒潭。 然后,她狠狠拽住那少年往下滑落的身子,从寒潭边拖了出来,扫一眼他冰冷刺骨的双眼,时雍笑着说了一句。 “不要怕,我是来保护你的。” 可惜,最后救他出去的人,不是时雍,是一群来自文明世界的侍卫。 在这些人到来时,四十八寨早已发现了闯入者,整片密林都被惊动了,火把起此彼伏,刀光剑影。 时雍来不及察看那个少年什么情况,迅速将自己隐入了密林。 她知道自己的模样。 如果出现在别人面前,说不定就会被当成敌人,不敢现身。 接下去的半个月里,朝廷三次派兵围剿荼人四十八寨,死亡无数,无功而返。 再后来,时雍孤身一人从山崖峡谷出山,找到朝廷大军的营地。 在这里时雍第一次见到少年时的楚王赵焕。 赵焕见她可怜,给了她衣食。 时雍毛遂自荐为朝廷大军做向导,引路攻入荼山主寨。 朝廷军大获全胜,四十八寨土崩瓦解。 而尔尚一家,在时雍救下那个少年的当夜,就被十二寨的族长以勾结晏人为由,大火焚燃而死。全家十几口一个未留,只有时雍一人逃了出去,沿着险峡陡崖,光着脚走了半个多月才找到了大营。 她在大营里见到了留守的楚王赵焕。 错过了带兵前去荼山的赵胤。 章节目录 第862章 天机开,瑞凤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时雍上辈子那段人生剧本里,看到赵焕那一刻,她内心便认定了这个人是她穿越的“主线”。在忍饥挨饿的小女孩儿眼里,灯火、美食、厚衣和清俊的少年,无一不是美好的化身。 在身陷诏狱那些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回忆过往。这才发现,其实从她走出茫茫大雪的原始丛林荼山,在朝廷军大营里见到赵焕的那一天开始,她对赵焕这个人,就一直带有滤镜。 赵焕任何的不好,都被这层滤镜美化,这才有了她一路走向悲剧的最后。 再历一世,如今想起来这些,时雍突然难过得要死,就好像荼山那夜的风雪吹入了心里一般,酸胀难受。 “也许正是道常的作妖,这才没能让我们在寒潭或是大营就相识相知。侯爷,我总觉得,如果没有道场和尚的逆天改命,那荼山下寒潭边的相遇,我的上辈子,兴许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故事。” 赵胤点点头,冷静地看着她。 “嗯,大都督与小野人的故事。” 谁是小野人?时雍很不愿意承认,她和赵胤真真正正的第一次相遇,自己居然是以那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的。多想一下,她十分懊丧。 “幸亏侯爷英明,透过我不怎么样的外表,看出了我高洁的内心,便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将我牢牢的记在心里,最终见证了我的风华绝代……” 赵胤:“并没有。” 时雍揪着眉头转过头去,凑上脸去,双手掌住他两个肩膀,咬着牙阴恻恻地道:“你还有机会收回方才那句话。” 赵胤弱弱地叹声:“最终见证了你……香消玉殒。” “还不是怪你。”时雍脸色不霁地瞥他,恢复了有什么过失全怪他的习惯,冷声冷气地道:“若是在寒潭那夜,我问你的名字时,你就告诉了我,兴许我后来入营,就会直接来寻你。这样一来,我便不会认识赵焕。” 赵胤看着她,目光微凝:“你偷我的银袋,银袋上有我的名字。” 呃!原来他都知道? 时雍脸颊微臊,强词夺理,“顺手牵羊的事,怎么能说是偷呢?再说了,为了答谢我的救命之恩,你付点银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声音越说越小,她的头也低了下来,靠在赵胤的胳膊上,“我那时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荼山,看你的衣着便知你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知道拿你点银子不算什么,这才起的心。没有想到,侯爷会记挂这么多年……” 赵胤但笑不语,由着她狡辩。 时雍说着又蹙眉沉吟起来,“可是你说,银钱袋上有你的名字,我是没有看见的。只看到一个赵字……” 赵胤道:“银袋是魏国公夫人赠我,双面刺绣,赵字在外,胤字在里。” “真的?”时雍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错过,脸色都变了。 赵胤勾唇,看着她笑,“那钱袋后来去了何处?” 去了何处?去了何处? 年头实在有些久远,如非刻意回忆,好多东西都已经消失在了时雍的记忆中。 此刻,在赵胤的提醒下,时雍看着面前这张清冷矜贵的俊脸,回忆了许久,这才恍惚般想起,皱眉道:“我想起来了,我去朝廷军的营地求见,因人家不肯相信,我便将钱袋呈了上去。那个兵士拿过去后就入了营房,再出来就将我带入了赵焕的营中,我还以为……是他的东西。” 赵胤问:“没还你?” 时雍摇摇头,“钱袋本是偷的,里头的碎银也已经被我拿走,我也就没有好意思再问。而且,当时我一门心思说服赵焕,让他相信我,可以引他们入山,就没有想那么多。” 时雍越说越气,“不知该说是我们缘分不到,还是该怪道常逆天改命………” 朔及往昔,她开始相信道常。也许,荼山寒潭的相遇,原本是她和赵胤故事的开始。是道常是一己之力扭转了乾坤,可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得了宿命。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命运的轨道上来。 “我想想看啊……”时雍又恢复了先前戏谑的表情,看着赵胤微微发笑,“你在荼山伤得不轻,伤后半月身体应该没有痊愈。可你不管不顾,带伤领兵前去荼山,是不是那时就为了去找我,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赵胤脸上也浮起笑容,“说对了一半。” 时雍不满这男人总是破坏自己风光雪月的幻想,嗔怨地瞪他一眼。 “哪一半。” 赵胤平静地道:“没有你我也会亲自前往。” 时雍的嘴巴立马撇了下来,小脸都黑了,却见赵胤又扬起一丝笑容,“不过,确有一半因素是想去救你这个小可怜……” 朝廷大军所到之处,但凡荼人都无甚区别,他怕时雍死于战乱之下。 只可惜,到底是阴差阳错了。 时雍皱了下鼻子,“只怕道常在天有灵,也无法瞑目了。” 赵胤道:“是人,就逃不开宿命。” 说到宿命,时雍又想到了上辈子的惨死。一旦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的逻辑也就更清晰了。 “侯爷……” 她望着赵胤,眼睛温润得仿佛要滴出水儿,嘴里的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幽凉。 迟疑地问:“皇帝对我心生忌惮。是不是与将军坟那事有关?” 赵胤没有隐瞒,点点头,“你后来到京师,同赵焕……”他停顿下,眸底微暗:“闹出那样大的动静,陛下定然会派人去调查你的身世。通宁宣抚司虽然离此千里,荼山四十八寨子也早已灰飞烟灭,但当年的事情不是无迹可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时雍入京后虽然从来不会对人刻意提起荼山那一段遭遇,但也不完全避讳。朝廷铁了心要查一个人,又怎能瞒得住? 天机开,荼人来。瑞凤起,大晏灭。 这十二字箴言,加上她的“大有作为”直接就要了她的命。 “你开矿山,走盐路,广置田地,累积财富,还能出海通商,一个女子长袖善舞,惊才绝艳,再结合你与楚王赵焕的关系……”赵胤眼风微抬,落在时雍的脸上,声音略略低沉,“在陛下眼里,你就是来自荼山的那只瑞凤。” 章节目录 第863章 阿拾的耍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到这时,时雍终于完全明白了自己上辈子的死亡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心里凉涔涔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闷躁。 因为道常的箴言虽然过去,可命运再次轮转,关于她就是时雍的传言,真真假假在京师流传开来,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皇帝心里会怎么想? 她看着赵胤,脸红扑扑的,带一丝探究,“那侯爷觉得,陛下会饶我吗?我这……一不小心又勾搭上一个大晏的王爷。” 赵胤沉默。 片刻,徐徐地道:“我不是大晏王爷。” 时雍道:“可在陛下的心里你是。若陛下因此心生嫌隙,再旧事重演……?” 赵胤抓紧她的手,“为夫与你共进退。” 不轻不重地一句话,如暖流涌入心底,让时雍整个儿踏实起来。 “命运多舛无妨,有良人相伴便好。”她弯起眼睛笑着,瞥向赵胤清俊的脸,雪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 “侯爷,我来伺候你吧。” 她用了伺候这样的词,语气又如此妩媚妖娆,赵胤心口那团火下意识便烧了起来。他注意到女子伸出被子的那只白皙小脚,视线略垂了垂,刚要为她拉上去,时雍已经挪到了脚踏上,趿上了鞋子,回头将他往榻上一推。 “什么也别问,什么也不用做,躺下去就好。” “阿拾……” “嘘!”时雍眼睛含笑,手指从他喉结滑下,“我能让侯爷舒服。” 赵胤眼睛深幽,血液如遇烈火般在身子里滚烫了起来。他没有说话,看到时雍出去,让人传了水进来,然后脸颊红红地走到他的面前,低低地道:“我先伺候爷洗净……” 赵胤喉头一紧,心窝里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般,一阵激荡,身子猛地绷紧,微眯双眼看着这个胆大的女子。 “闭眼!” 一只温软的手盖上来,遮住眼帘。 “我不许你看。” 女子霸道蛮横又带一丝娇憨,赵胤微微一笑。 “阿拾要做什么?” “你猜猜看……” 赵胤心尖火烫烫的,话却说得平静异常。 “吾妻多诡,猜测不着。” “呸!”时雍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好心好意伺候你,还得了个多诡的恶名。看来不能让你那么舒服了……”她低笑,声音变小,带几分顽劣之态,“我得让你舒服一半难受一半。” 什么是舒服一半了难受一半? 赵胤心里毛了毛,突然对这女子即将要做的事从期待变成了紧张,他一把扼住时雍的手,往身前一扯,便令她趴将下来,倒在上方。 他盯住时雍的脸,似笑非笑,“爷不敢享你这美人恩。寻常夫妻,寻常便好。” “不行。”时雍眸带娇态,“方才已经同意了,还没有开始就反悔?这可不是侯爷你的作风。”她瞄赵胤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大都督与小野人,这个题目甚好。就拿它当做你我今晚的乐趣吧。” “……”赵胤凉眸微眯。 “先得把你绑起来,免得你反悔。” “……” “也免得你因酒上头,万一昏倒,岂不坏了我的好事?” “……” 时雍一边说一边解下赵胤腰间的玉带,轻易缠上他劲道的手腕,速度又快又利率,脸颊因了那几分酒气泛着酡红的颜色,眼波轻荡,翘鼻朱唇,姿容玉色,令人很难拒绝。 “眼睛也得蒙起来。不能让你看到以后笑话我。” 几番折腾,赵胤已是哭笑不得,可时雍并不是玩笑而已,当真就地取材,从赵胤的怀里掏出一张洁白的帕子,系在他的眼睛上。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的呼吸便更为清晰了几分。 赵胤感觉到那只做恶的小手,慢得惊人的爬上他的心窝,为他带来一片清凉的寒意。 而她的声音清悦徐徐,娇羞辗转在耳侧。 “爷,好生受着,你会快活的……” 来自后世的时雍,远不及这个时代的普通小妇人那般矜持守矩,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不少猪走路,有的是法子折腾他。尤其,见男人身子紧绷,激起一串串鸡皮疙瘩那副压抑难忍的模样,更是得意了几分,受了鼓励,越发大胆灵活…… “阿拾……” 赵胤喉头轻吟。 “松开我。” “凭本事绑上的,我为什么要松开?” 女子低低的笑声传入耳膜,让身处赵胤的黑暗情不自禁的一颤,他看不到时雍的神情,也无法预知这女子下一瞬会做什么。这对一个凡事惯于谋划,大事小事运筹帷幄的男人而言,感觉十分陌生,又隐隐有些难言的期待。 “阿拾……” “现在是时雍。”女子声音低浅,“荼山寒潭边上救过你,又被你爱慕了十来年的小野人。” “……并无爱慕。” “嘴犟。”时雍吐气如兰,笑声轻婉,“等会儿我看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暗恋我又不丢人!” “你这女子……” “叫时雍。” 赵胤扬起眉梢,正想一笑,变色突地一声,嘴里发出含糊地唔声,脑门便突然炸开,只觉身子突然被一片温热包裹,一股酥麻的热流推动着浑身的血热,激起一阵灭顶般的畅快之感…… “阿拾……” “时雍。” 赵胤咬牙,总算明白了过来。 “你这妖精,要的是爷的命。” 大年夜氤氲的灯火,映得京师城一派喜气。月下画舫,水波轻荡,涟漪一圈又一圈,推动去远方。 …… 光启二十四年的头一天,京师城是被落雪唤醒的。 大年初一,画舫外的世界又鲜活了起来,白雪覆盖下,游乐的人群携手而行。时雍醒来天已经大亮,她没有离开画舫,吃过早膳,便将先前玩乐的那些耍子又支了起来,拉着赵胤同十天干几个壮汉推牌九,打麻将,玩了整整一天,终于有了过年的感觉。 这是两人难得放松的日子,没有公务叨扰、没有案子发生,时雍玩得十分尽兴。 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欢欢喜喜到了大年初二,时雍天一亮就爬起来,张罗着去了定国公府。 陈红玉在府上等她。 这个年,陈红玉觉得格外漫长,整个人焦虑不安。好在,有了年前时雍的那些话,陈宗昶和陈萧都没有过多地询问她,只是好生地看顾着,任由她整个大年都躺在床上,还怕她寂寞,特地叫乌婵去作陪。 丫头青红将时雍引入内室,陈红玉披着个氅子坐在书案前,手还捉着笔,但“比文招亲”的题目已经写好,就放在案上。 章节目录 第864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阿拾,你来了。” 陈红玉起身,朝时雍施礼。时雍笑盈盈地托住她,盈盈回礼,问一声新年好,再扶她坐回去,便朝案上望了一眼。 “写好了?” “嗯。” 陈红玉眼风闪动,流露出几分犹豫。 “如此,当真可行么?如果不是他怎么办?” 时雍睨她,宽慰地笑:“不是便不是,没有损失。到时候我们再想法子便是。” 陈红玉神情恹恹,没怎么吭声。时雍正想去拿起题目,乌婵便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裘皮氅子,小脸白皙红润,宛若染了一层胭脂,气色极好,身子也圆润了些,一看便知日子过得惬意欢喜。 “给二位天仙姑娘问安。” 乌婵装模作样地福了福身,任由彩云将肩上氅子卸下,朝时雍挤了挤眼,说得眉飞色舞。 “我刚让彩云去府门外瞧过了,说是人多得不得了,都快挤破头了呢。还有好些个各省入京参加今年春闱的举子,个个博古通今,出口成章,好一表人才。看来想一睹我们家陈小姐风采的人不在少数呢。” 陈红玉表情不愉,并无招亲的欣喜。 倒是时雍浅笑一声,回应了她,“就你猴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招亲呢。” “哈哈。”乌婵不客气地应下来,眼微微一斜,爽快地道:“可以啊,求之不得呢。只要少将军愿意,我再去挑两房夫婿,也受得起。” 陈红玉好笑地嗔她一眼,“嫂嫂就爱玩笑,一会叫哥哥听见,少不得又要置气几回。” 乌婵满不在乎,“不会,他才不在乎这个。他有他的心头好、白月光,哪里有功夫跟我这儿娇情呢?” 陈红玉同时雍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哥哥待嫂嫂如何,你不清楚,我们可瞧得清楚。” 乌婵撇嘴,懒洋洋走到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拂了拂裙摆,“少将军待我好是好的。嘿!不过,我跟你哥哥呀,现在就是睡在一个炕头的亲兄弟。亲兄弟能不好么~” 话未落下,她已然手脚利率地抢在时雍面前,笑嘻嘻地拿着陈红玉写好放在案头的纸笺念了起来。 “第一笺:乾坤坎离震,阴阳度玉关。求下联。” 乌婵寻思半晌,看了陈红玉一眼,奇怪地道:“这个怎么对??生旦净未丑,唱戏敲梆梆?” 噗! 时雍忍俊不禁。 “果然是大戏班子里出来的。” 乌婵得了趣儿,笑得眉色尽展:“不对吗?红玉,下联是什么,快告诉我。” 时雍大眼珠子剜她,陈红玉无奈地抿了抿嘴巴,“你猜。” “猜不着。”乌婵丝毫不觉得自己没有学识会丢人,在姐妹面前,她得意得很,不紧不慢地将读过的纸笺压到下方,继续读第二张。 “方方正正一块地,没有光来没有椅。幽香扑鼻寒彻骨,一朝得见乾坤里。打一物。” “又是亁坤?”乌婵困惑了,满脸无解地看着陈红玉。 “我怎么看不明白呢?你和乾坤杠上了?答案究竟是什么?” 她看看时雍,又看看陈红玉,一头雾水地紧揪眉头。 “有没有哪位好心的姐姐,告诉我答案究竟是什么?” 时雍摊手,“我不是出题人。哪里晓得?” 陈红玉脸色微涩,“告诉你就不灵了。” 时雍不满她的墨迹,上前直接推开乌婵,将纸笺从她的手上抢过来,看了一眼第三张纸笺,脸色微变,默默地望向陈红玉。 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纸笺上,没有文字,也没有任何题面描述,只有一副画。 整个画面是漆黑的一片,中有红月一轮,月下一个宛若女子的身影对月而拜。红、黑、白三色,将整副画面衬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怨与凄惋。 …… 四夷馆。 成格盘腿坐在一张小几前,手里拿了一面小铜镜,脑袋对着镜子转来转去,在看自己脸上已然变得浅粉的疤痕,嘴里不停地啐啐念叨。 “三叔,那定国公府也太不识好歹了。我北狄诚心提亲,他们一再拒绝,眼下倒好,搞出这些笑掉大牙的东西,比什么文招亲?好好的武不比,比文?这不就是嘲笑我们草原人野蛮,不通文墨么?” 哲布面向她而坐,手上握着书卷,一言不发。 旁边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内侍,正在焚香煮茶。这是大晏人的生活习惯,哲布在李太后的膝下长大,对此并不陌生。来了大晏京师后,他也入乡随俗,一应起居都比照晏人而行。没有国事宴请的时候,待在四夷馆里,他也只着晏人打扮,图个舒服自在。 “王爷。王爷!” 一个侍卫匆匆入内,想是有些急切,大冬天的额头全是浮汗。 “属下抄回题目了。” 他单膝跪地,呈上手里的纸卷。 内侍瞥一眼静坐不语的哲布亲王,上前弯腰将纸卷接过,放到哲布面前。 “王爷,请过目。” 哲布似乎正看书入迷,眼风也没有扫一下。 “放着。” 内侍猜不出他的心思,应一声“是”,将纸卷端端正正放下,退到一侧。 哲布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传信的侍卫。 “去国公府给本王盯着。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侍卫道:“属下明白。” 想了想,他大概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自家主子,又将定国公府门前的热闹转述了一遍,然后道: “属下听那些人议论。定国公府这次比文招亲,就是冲着入京会试的举子来的。想必是要在这些人里头,挑出一个乘龙快婿。” 哲布眼皮抬了抬,面色凝重了几分。 “当真。” 侍卫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点头道:“比文嘛。普天下没有婚配还有学问的人,大多都在这次应试的考生里了……反正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他抬抬眼,怯怯地看着自家主子,指着那纸卷。 “王爷快打开看看,这些题目难是不难。横竖投招的时间在初八,我们还有时间找几个学识有为的贤士来商议……” 哲布瞪他一眼,漫条斯理地放下书卷,拿起侍卫抄回来的纸卷打开。看到前两个题目时,只是眉头微蹙,待视线往下,看到第三道题目,他脸色突然便凝滞了,将纸卷拍开在几上,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问侍卫。 “这是什么?” 侍卫挠头:“画。” 哲布:“画的什么?” 侍卫懵然地看着他,低头低声,“这属下哪知道画的是什么呀……” 哲布提口气,“不知道你为什么画?” 侍卫抬手做手写状,“我就是照着人家定国公府张出的招亲榜上,照着画出来的。” 哲布低头再看一眼纸面,敲了敲头,“陈小姐画的也是这样?” 侍卫歪了歪头,看一眼自己的杰作,又比划比划:“大抵也是差不了多少……” 哲布看一眼他茫然的样子,一巴掌将纸卷拍在几上,起身吩咐内侍。 “为本王更衣。” 成格第一个跳起来,“三叔,你要去哪里?” 哲布系上氅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成国公府。本王亲自去看。” “不行!”成格三两步冲上去,一把拽住哲布的胳膊,不让他走,气得脸都涨红了,“他定国公府小姐招亲,三叔你让侍卫去瞧瞧题目也就是了,为何还要亲自前去?若被人认出来,如何是好?” 哲布轻轻推开她的手,“瞧出来又如何?” 成格大声道:“当然是大大的不妙。三叔是亲王,她只是一个国公府小姐,三叔这叫迂尊降贵。”说着,成格眼风扬了扬,睨着哲布又放低了声音:“若是你比文招亲,赢了也就罢了。要是输了,那咱们北狄的脸还要不要了?……再说,人家那些举子不比你读的书多么?若论比武,你或许还有赢面,这比文嘛……” 看着哲布沉下的脸,成格嘴巴微瘪。 “不是我看不起三叔。说好听点,必败无疑。” 哲布抬眉,“说难听点呢?” 成格道:“我不敢说。” 哲布沉声:“说!” 成格想了想,眉头揪揪好半晌,把她这阵子刚学的几个成语都搬了出来,“不自量力,以卵投石、螳臂挡车、蚍蜉撼树,还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章节目录 第865章 比文招亲的答案(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侍卫和内侍飞快地低下头去,假装自己耳聋。 气氛凝滞了一瞬,但见哲布轻哼一声,一把拿开成格拽在袖子上的手。 “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声落,他转头叫道:“桓才!” 那个叫桓才的内侍低头出列:“奴才在。” 哲布看着成格,不紧不慢地吩咐,“让先生多给公主布置一些课业,必得写到她用词精湛为止。” 说罢,哲布也不看成格错愕气恼的表情,大步离开。 “三叔!” 成格大步追出去。 “三叔。你听我说呀,我重新说一次好不好?三叔胸有成竹、目无全牛、胜券在握……喂!喂……” 看着哲布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姑娘猛一跺脚。 “讨厌!又丢下我一人。” …… 定国公府不仅门外热闹,府里气氛也是躁动。 从题目张贴出去开始,陈宗昶就开始坐卧不安,一会儿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叫陈萧出去打探打探,有没有哪个青年才俊看着顺眼。 陈萧知道父亲担心自家妹子的婚事,可这“比文招亲”,他看着顺眼有什么用? “父亲不必着急,妹妹出了题目,必得是那个她瞧得上的人,才能合了心意。” 陈宗昶瞥他一眼,不满地哼声,“会做题顶什么用?人品、家世、哪一桩不重要?让你去盯着,就是瞧好了,但凡有个好的,咱们先去打听打听他的家世人品,觉着合适了……”他压低了声音:“咱们悄悄给他透个答案。” 陈萧看他在面前晃得人眼昏,皱起了眉头。 “可是,父亲知道答案是什么?” 陈宗昶走动的脚步登时停了下来。 他看着陈萧,“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陈萧道:“儿子怎会知道?” 陈宗昶哼声,“你媳妇儿成日里同她走得近,你就不能打听打听。” “……”陈萧看着自家想作弊的老爹,“若真有人敢用你定国公泄露出去的答案,如此弄虚作假,你敢招为女婿?” 陈宗昶被他问住了,捋着胡子一想,确实有些不妥。 为了赢不择手段,那不是道德败坏么? “唉!”定国公摆摆手,“你下去,下去,我看着你就眼晕。” 陈萧拱了拱手,“是。” 从陈宗昶的书房出来,陈萧记着父亲的叮嘱,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门房偷偷打量了一遍。 招亲榜竖在离府门约摸三丈左右的一颗大榕树下。此刻,榜前的人群围得里三层的外三层,水泄不通。即使是有些对做定国公女婿不感兴趣或者没有机会应招的人,也围在榜前,看题目,猜答案。各有各的见解、各有各的说法。 总体而言,大家都不觉得定国公府小姐所出的题面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难就难在,谁也不知道这位陈小姐的“心意”是什么,要契合心意的答案,才能得到她的垂青,这就十分难为人了。 “乾坤坎离震,可对——宫商角徵羽?” “为何不是东南西北中?” “横竖撇折捺……” “温良恭俭让!” “魑魅魍魉魃!” “方方正正一块地,难道是田?没有光,没有椅。这是个什么东西?” “……” 众人的议论声传入门房,陈萧微蹙的眉头没有松开。 事实上,从陈红玉拿出题面开始,他也和府上的众人一样,一直在猜测妹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却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问乌婵? 陈萧以为就乌婵那个脑子想必比她更为糊涂,不问也罢。 “少将军。”门房张伯突然压低了声音,“大都督过府来了。” 赵胤出门排场并不大,一辆马车,四个随从,他的马车也不是格外华丽,可是他的侍从都不似常人,个顶个的生得英武,往那高头大马上一坐,就为车上的人添了几分神秘和英武,哪怕定国公府外熙熙攘攘的车辆人马,还是一眼就让人瞧出来了。 “想是来接明光郡主的,我去迎接一下。张伯,你记得盯着他们收好应招者的投答。” 张伯道:“明白。” 为了公平起见,定国公府在贴出题面的同时,在门房外设了两个投答箱。 这两个投答箱是按时雍的安排特制的,箱子上有一扇小门,但门上有铁将军把守,没有钥匙取不出来。另外箱门上留有一条细缝,答案可以从这条细缝里投进去。 定国公府为谨慎起见,派了几名侍卫全天候轮番看守,应招者在正月初八前,任何时辰都可以前来投答。 陈萧开门出去,正要迎向赵胤,目光一扫,突然发现招亲榜前有一个明显高于旁边众人的男子。他戴了一顶帷帽,面孔看不分明,可那个体格外形,再有身侧的两个随从,举手投足都不似晏人…… 哲布亲王? 陈萧多看了两眼,然而,待他转头把赵胤迎入府中,再回头去瞧时,那人已然不见。 赵胤淡淡道:“少将军在看什么?” 陈萧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叫我惟杨就好。小侄奉父命前来查探,应招者中,可有青年才俊。走神了,失礼,失礼。大都督,里面请。” 赵胤道:“少将军关心令妹,兄妹情深,何来失礼之说。” 两人说着话,陈萧直接将人领去了茶厅。 几个丫头小厮齐齐请安,端上茶水果点招待,陈萧也坐下来相陪,十分热络,一面差了丫头去后宅相请时雍,一面对赵胤以“小侄”谦称,显然也是像元疾行一样,将赵胤当成了长辈。陈宗昶和赵炔从小一起长大,私交如同异性兄弟,赵胤是皇子的事情,赵炔哪怕瞒着全天下人,也绝不会瞒着陈宗昶。 赵胤能察觉出这次过府,陈萧待他的礼数与往常不同。 但对方不说破,他也不多说什么,但语气却是比方才亲近了许多。 “惟扬费心了。大年初二就到贵府叨扰,实在汗颜。” 陈萧笑道:“为了舍妹之事,明光郡主年节都不得闲瑕,忙着过府操持。是定国公府耽误了大都督夫妻团聚,该说汗颜的是小侄才对。” “阿拾同陈小姐交好,应当一尽绵力。” 两个男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不消片刻工夫,时雍就同乌婵一起过来了。 乌婵眉飞色舞,仍是那一副爽利模样,看到陈萧就大喇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来应招的人多是不多?有没有好看又有才的?” 陈萧看她一眼,轻咳一声,示意她有客人在场,要注意分寸。 乌婵眼风睨着他,转过身来,慢吞吞朝赵胤行礼。时雍不等赵胤说话,已然朝她摆了摆手,“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同他客气。” 说着,她便笑盈盈走到赵胤的身边,“听到丫头来报,我就知道侯爷接我来了。” 赵胤:“嗯。” 时雍笑道:“那走吧,这边都安排好了,没我什么事了。剩下的事情,就要劳烦少将军多看着些,莫要被人混水摸鱼便是。” 陈萧连忙拱手致谢,并留他夫妻二人在府里用饭。 时雍连忙摇头拒绝,笑道:“今儿还得回娘家呢。两个娘,一个要陪着用午饭,一个要陪着用晚饭,我今日已然被瓜分了去。走了走了,回头再来府上叨扰。” 赵胤起身:“少将军,告辞!” 陈萧带着乌婵把他们送出府门,直到目送马车离去,这才回返。 “唉!舒服……”时雍伸了个懒腰,侧头看着赵胤,“侯爷挺准时的嘛。说几时来接,就几时来接。” 赵胤坐得端正,“大年初二回娘家是大事。夫人交代,为夫不敢怠慢。” “侯爷优秀。”时雍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吝赞美。 马车走过定国公府大门。 不时有人来来去去,看那个招亲榜,议论声时不时传入马车里。 赵胤问:“我方才来时,看到哲布。” “呀,王爷亲自来了?足够重视。”时雍眼底带出一丝笑意,撩开帘子望着招亲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赵胤轻笑:“就你是个鬼机灵!” 两人去公主府和鼓楼街分别待了半日,晚间也没有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御山汤池泡温泉,次日早上又去了画舫玩牌推骰,好不快活。 大年初三,再同陈岚和宝音一道入宫,向皇帝请安,陪赵云圳玩了半日。 大年初四,赵云圳出宫驾临无乩馆,时雍请来王氏和宋长贵一家和陈岚,在府里热热闹闹的办席团年。酒到半酣,正说笑时,侍卫小心翼翼的来报,说外头又来了贵客。 众人一道出迎微服出宫的光启帝,将人请入暖阁,没大没小地饱食了一顿。时雍借机探了探皇帝的口风,暂时没有发现皇帝对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又一个时雍”有杀机,又稍稍安心了些。 光启帝是深夜时分离府的,走时,带走了时雍新作的一副麻将。 时雍把生活安排得又满又有趣,难得赵胤这几日不忙公务,有时间来陪她,她就使劲儿地磨,见天地粘到她的身上。 就这样,欢天喜地的到了初八日。 因为操心着陈红玉的事情,时雍从昨晚开始就没有睡好,硬生生等到天明,这才收拾妥当去了定国公府。 经过几日的消化,定国公府门前已经冷清下来。 该投答的都投答了,只剩下零星两三人在招亲榜前徘徊。 …… 时雍大步流星地进入内宅。 陈红玉坐在香闺暖房里,纤眉微蹙,不知在想什么。乌婵坐在她的旁边,面前是一堆投答的纸卷,各式各样的答案,各有不同的投答者名讳,悉数被她摆放整理出来。 时雍看了看陈红玉的表情,掌心微微一收,“怎么样?” 陈红玉侧目,让青红为时雍看座,然后朝她摇了摇头。 乌婵对此事一知半解,见状道:“阿拾,你快来看,这里有好些答案我瞧着很是合适呢。还有个举子,就红玉那幅一字都无的画,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投答箱都差点被他塞满。哈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不说别的,单凭这份心意,也胜人一筹……真没想到,比文招亲如此好玩。” 她一个人边说边笑,边笑边看。 好半晌,没有听到时雍和陈红玉的动静,这才转过头来。 “你们怎么不笑?” 时雍平静地看着她,“好笑吗?” 乌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可是红玉,你到底要的是什么答案呀?我看你就这么展开一瞅,就瞅一眼,答案都没有看清楚吧,你怎么就觉得不合适了呢?” 陈红玉微微垂目,沉默不语。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轻声道:“因为红玉心里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如果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即便写得千好万好,也是不得心意的。” 乌婵嘶了声,坐过来拉住陈红玉的手,直勾勾看她。 “红玉,你心里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陈红玉嗫嚅着嘴唇,没有回答。 良久,闺房里静寂一片。 相比乌婵的焦躁和陈红玉的沉默,时雍最为平静。 她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往美人榻上稳稳一坐。 “等吧。该来的,早晚会来的。” 接下去的时间,乌婵不时叫人去呈上来果点和茶水,又不时派人出去看还有没有人投答,只要有,就令人迅速将答卷呈入内宅来,让小姐过目。 上半日,稀松还有几个人投答。 到了下半日,几乎没有了。 随着天色渐暗,陈红玉那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看着时雍,幽声一叹,“不会有我想要的答案了。” 那么,为了腹中胎儿,她就得另寻他法。只如今,父兄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比文招亲一过,她选不到夫婿,再离家出走,让老父亲情何以堪? 陈红玉无力地发现。 眼下她的面前,当真已是无路可走。 便是那一条“死路”,她也不敢轻易踏上去。 她若寻死,父亲和兄长的脸,就当真被她给丢尽了。 焦灼感,如同蚂蚁蜇在心尖,一点点地啃噬着她的心脏,令她呼吸吃紧,越发地坐立不安。 陈宗昶已是几次派人来问结果。 乌婵来回奔走,那神色比正主陈红玉也好不了多少。 “彩云。几时了?” “少夫人,亥时一刻了。” 房里的香漏在静静地燃烧,无声无息。 比文招亲截止到正月初八,也就是今日的亥时四刻止—— 很快就要结束了。 时雍看着那一缕袅袅上升的烟,看着系在线香上的铜钱,眉心紧蹙。 “小姐,小姐!”青红突然提着裙子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哲布亲王求见。” 陈红玉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了青红片刻,她又默默地坐回去。 “闺中女儿,不便见外客。去通知父亲和哥哥。” 青红急忙忙摇头,“哲布亲王说,是专程来见小姐的。还说把这个答卷给小姐看了,小姐就一定会见他的。” 陈红玉怔然,显然已是思绪纷乱。 时雍笑道:“既有答卷,还不赶紧拿过来给你家小姐过目。” 青红连声应是,慌里慌张地将一个用火漆封口,装放得极为严实的信封递到陈红玉的手上。 信封上有几个遒劲的字。 “陈红玉小姐亲启。” 时雍和乌婵凑过头去,催促:“开啊,快打开看。” 陈红玉垂着眼帘,手指有些颤抖,既希望是,又害怕是,那纠缠的情绪,惹得她脸颊都紧张得红艳了起来。 哗,折叠好的香笺从中抽出,字迹与信封一致。 “第一笺。上联:乾坤坎离震,阴阳度玉关。下联:天地水火雷,八卦藏阴山。” “第二笺。谜面:方方正正一块地,没有光来没有椅。幽香扑鼻寒彻骨,一朝得见乾坤里。打一物。谜底:阴山伤室。” “第三笺。美人拜月。月娘,是你吗?” 章节目录 第866章 不请自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昨儿开始,陈红玉便夜不能安,食不知味儿,没有好好睡觉和用膳,她身子本就虚弱,就良医堂回来,也没有大好,如今再一看哲布的答卷,心里不由一阵发慌,突然便头重脚轻,眼前直冒金星,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一把抓住时雍的胳膊,方能站稳。 “阿拾……” 时雍看着她突然发白的脸,吓了一跳。 “怎么?不是你要的答案?” 阴山、伤室、月娘。三个如此完美的答案,如果还不是陈红玉的“心意”,那这场比文招亲就当真是白搞了。 “不是。我,我腿软。” 陈红玉的慌乱肉眼可见,她平素是个稳重知礼的贵女,此刻竟是结结巴巴,惊错失神起来。 “我该怎么办?” 时雍失笑,“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再晾他一晾。” 陈红玉眉头皱了起来,侧脸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有些不自信地叹了口气,“我这憔悴模样,如何能见得客人?再有,府上人多嘴杂,也极是不便……” 乌婵看出了端倪,笑盈盈地鼓动陈红玉,“他是什么客人?那是你未来的夫婿。去见吧,去见。人都来了,晾着人家也不好。” 这女子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时雍哪会不了解她。 “别起哄。”她瞪了乌婵一眼,看着心慌意乱的陈红玉,“你要是还没有做好准备,等等再见也成。我去帮你回他。” 陈红玉点点头,坐下来,看时雍要走,又叫住她。 “稍等。” 时雍回头,见陈红玉吩咐青红:“纸笔。” …… 哲布亲王亲自到府上来应答,不用陈红玉去通传,陈萧和陈宗昶已然得到了消息。 时雍拿着装有陈红玉墨宝的信封出去的时候,陈家父子二人正在客堂上陪哲布喝茶说话。看这情形,时雍觉得陈红玉暂时不出来见哲布是对的。一是陈红玉前阵子差点小产,身子本来就虚弱,太过激动伤身,让她冷静冷静,恢复一下也好。二来当着老父亲的面,他二人其实也不能好好叙旧。 “郡主来了。” 几个人表情不一地看着时雍。 时雍微微一笑,向在座三人一一行礼,拿出陈红玉的墨宝。 “不必客气,我就是个跑腿的。” 哲布含笑不语。 陈宗昶却是显得较为急切,“红玉怎么说?” 时雍眼一斜,笑着瞄过哲布的脸,对陈宗昶道: “恭喜国公爷,恭喜哲布亲王。最后这份答案,甚得陈小姐心意,是为此次比文招亲最终答案。” 陈宗昶眼睛微瞪。 那一刹那的表情,精彩纷呈,却是哑然不语。 时雍笑着将信封呈给哲布亲王,“这是陈小姐给王爷的信。陈小姐为了招亲一事劳思分神,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出来相见。特地托我向王爷致歉。” 哲布道:“陈小姐客气,该致歉的是小王,这时才来应答,差点错过时辰。幸好,小王所答,入了陈小姐的眼。” 陈宗昶表情古怪,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 哲布谢过时雍,又客气地站起来,朝陈宗昶和陈萧行礼。 “既如此,那小王就先告辞了。” 陈宗昶看着他手上的信,其实很想知道自家姑娘写了什么,但又不好当庭发问,只得咽下那股子怪怪的涩味,勉强笑着同陈萧一起将哲布亲王送出府。 “王爷慢行。” “国公爷不必远送。” 几个人气氛尴尬地寒喧着,看到哲布上马离去,陈宗昶终于松了口气,正想回去好好审问女儿,突见哲布骑马折回,手握马鞭朝他拱手。 “国公爷,小王改日再按大晏礼数登门,向陈小姐提亲。” 陈宗昶:“……” 对这门亲事他以前是一百个不满意,见到哲布后,一百变成了五十,可心里的成见并没有完全放下。偏生比文招亲,女儿又亲自选了人家,这让他骑虎难下,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好在,哲布并不在意,说罢便打马离去了。 陈宗昶叹息一声,拉下脸来,哼声偏头叫上陈萧,“随我去问问你那个不省心的妹妹,这小子究竟是写了个多了不起的答案。” 陈萧看他一眼,声音微低:“若这是妹妹的心意,父亲便成全了吧。” “哼!哈拉和林如此之远,休想!” …… 初十日,大雪初霁,陈红玉晨起便叫府上小厮套了马车,带上丫头青红,准备去良医堂。 时雍在那里等她。 今日是她去药堂复诊的日子。 在府中休养了这么久,她自觉身子已是大好,但腹中胎儿在她心中,已是宝贝之际,时雍告诉她,隔半月须得去复诊,陈红玉自是照办。 马车驶出国公府,一路往良医堂,摇摇晃晃。 陈红玉这两日很是困顿,撑着额头,便打起盹儿来。中途马车好似停了一下,迷迷糊糊中,她察觉到有人拿了一条毯子搭在她的身上。 陈红玉没有睁开眼睛,打个呵欠,问了一句。 “青红,还有多久?” “快了。”男人的声音突然伟入耳朵。 陈红玉激灵灵醒来,抬头看到哲布的脸,脊背一寒,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脸颊以看得见的速度烧得通红。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王不请自来,唐突了。”哲布往后退开半尺,沉吟一下又道:“只是陈小姐信中说,要待国公爷应下婚事后,方便再与我相见。小王实在等不得,有些话要问小姐,只好得罪。” 话说得中听,可这男人一面致歉,一面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陈红玉腹诽着,有些不自在地红着脸。 “我的丫头呢?” 哲布道:“小姐放心。本王只是请她在外面稍等半刻。她很安全。” 陈红玉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撩开帘子一看,这是一条幽静的巷子,没有人烟。 车外有哲布的侍卫,青红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陈红玉瞪她一眼,放下帘子看向哲布。 “王爷此番作为,倘若被人看见,只怕又要无端引来口舌。” 哲布软下声音,“本王也是担心小姐安危,这才出此下策。” “安危?”陈红玉不解地看他。 哲布的视线移到她的小腹,神色莫名变得温柔起来。 “那夜的事,我都知晓了。” 章节目录 第867章 许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夜的事? 陈红玉的脑子闪回到那天离家出走时,在城外遇上歹人袭击,差一点小产的事,脸色微微变了变,看着哲布不吭声。 哲布沉下眉来,慢慢握住陈红玉的手,察觉到她肌肤冰冷,哲布往掌心里捂了捂,声音低哑了几分。 “月娘,你受罪了。那日你去良医堂,我便想来瞧你,又怕多生事端,对你我无益,心下便觉得还是要从长计议……” 陈红玉眉头皱了皱,手微微一紧。 在她印象中,哲布并不是算十分冷漠的男人,身上有着塞外男儿的英武,却也少了一些细腻和温柔。 更何况,在阴山皇陵的时候,两个人在事后都默契地选择了回避,不去探听彼此的身份,不去了解对方的想法,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仅仅只是在百媚生的催动下,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而已。她和他,当时都不想也不需要对方来负责。 为什么眼下他突然变了? 因为她身怀有孕? 陈红玉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卑劣的人好像是她自己,“比文招亲”这一招,不就是逼迫他出来为当夜的事认账么?陈红玉脸颊稍稍发热,手默默往后缩。 “说来,是我为难王爷了。本不该以孩子相挟,逼王爷承认……” 呵! 哲布发出一声轻笑。 “这怎么能说是逼迫?本王是心甘情愿的。” 陈红玉抬头看他:“当真?” “这个岂能有假?” “那为何王爷会等到最后一日,最后一刻才来?” 陈红玉问得肃然,哲布看着她想了想,轻轻一笑。 “倘若我说,是故意激你,免得你又退缩再逃,你可相信?” 陈红玉偏开头去,微微一笑,“不是很信。” 哲布蹙着眉头看她片刻,突然将她拉近,低头道:“我明白。虽然你我在阴山已然…………但说来我们尚属陌生,你不信任我,对我有所保留也是应当。” 顿了顿,他又浅浅地咳嗽一下,微笑道: “不过,我母后喜欢你,北狄和南晏本也想要联姻,你我又能得相认,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月娘,顺应天意便是。” 陈红玉回他一句。 “王爷认下这事,就是为了联姻,顺理成章吧?” 她说得很轻,带了一丝莫名的哀怨。联姻对女子而言代表什么,哲布知道,听罢,他看陈红玉一眼,带着笑意哼了一声。 “今日联姻的若是旁人,月娘这么想也是应当。可联姻的是本王,那月娘大可放心。我是最不耐烦那些礼数的人,倘若当真心中不喜,谁也逼不了我成亲。” 陈红玉撇嘴,“那你喜欢我什么?” 哲布看着她低了低头,认真道:“你是我孩儿他娘,你说我不喜欢你,喜欢谁?” 陈红玉闭了闭眼睛,幽声一叹道:“倘若没有孩儿呢?” 哲布迟疑片刻,“那我与月娘,想必会就此错过了。” 陈红玉当即睨着他,抿唇无声。 哲布笑道:“没有孩儿,月娘可会比文招亲?不会。没有孩儿,月娘可会帮我说服国公爷,将你许配给我?不会。不是错过又是什么?” 陈红玉的脸色好看了些。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哲布细想一下,“其实在阴山时,我便怀疑是你。月娘仔细想想,那日进入皇陵的女子,统共也就那么些,逐一排除对我来说,并不难。但月娘缄默不语,我也无从查究。因此,母后提议托长公主向定国公提亲,我便默许了。岂料……” 他一笑,自嘲地道:“国公爷瞧不上本王,拒绝了。” 陈红玉道:“那你随同长公主入京,又是怎么想的?” 哲布道:“自是想着怎么才能求得芳心,娶回母后中意的儿媳了。” 陈红玉不信,瞥他一眼。 “奉天殿上,你可是没有拒绝陛下的安排……” 哲布道:“那是因为陛下心下最属意的人,是你。” 说着,他倏而又是一笑,“月娘以为在御湖旁,我为何要留下氅子?你莫非以为,当真是给明光郡主的?” 陈红玉看着男人略微黝黑,却格外英挺俊朗的五官上,带着一抹暖暖的笑,目光极亮地扫他一眼,语气不由添了几分俏意,“难道不是?” “月娘明知故问。” 哲布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侍卫的提醒。 “王爷……有人来了。” 哲布说一声知道了,突然转过头来,盯住陈红玉看了半晌,眼睛一热,孟浪地揽住她的肩膀,往怀里带了带,便将人搂住。 “月娘,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叫你安心。无论如何,我这一趟大晏之行,都是要将你娶回去的。你眼下什么都不必做,安心等我来娶你便是。” 男人的胸膛温热一片,呼吸落在脸上潮湿而温柔,陈红玉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在那种独属于男人的气息与力量里,她挣扎不得,脑发热得差一点晕厥在哲布怀里。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男人这般对他。 虽然赵焕也曾有过一些诸如牵手和搂抱的举动,但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没有哲布以前,陈红玉以为男女间就是那样,再亲密都有疏离,淡淡的牵手,淡淡的拥抱,永远隔着一层距离。 可落入哲布怀里,她才发现不是那样。 属于男人的胸膛是无比炙热的,他的心跳也是无比强劲的。 那是为她在跳动,而不是无心的敷衍。 又慌又乱的陈红玉,在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下,脑子乱成一团,许久,才回了一个字。 “好。” “好月娘。”哲布低头看她,只见到她脸上一片红霞,不由又是一笑,双臂微微一收,“我先走了。” “嗯。” “我会派人护送你去良医堂。” 陈红玉嗔怪地瞪他,“不用护送了。光天化日之下,哪还会有王爷这样的土匪?” “哈哈哈哈哈!”哲布爽朗地大笑,轻轻捏一把她的脸,“月娘说得不错,本王看中的小娘子,哪怕做土匪来抢,也是要抢回去的。” 陈红玉哭笑不得,看他笑得开怀,没好意思反驳他,只是推了他一把。 “你快些走吧,莫要让人看见。” 哲布敛住表情,勾唇看她一眼。 “香一个。” 声音未落,不等陈红玉反应,他突然低头,嘴唇飞快地掠过陈红玉的唇片,发出低低的一笑。 温热的气息掠过嘴唇,陈红玉脑子里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一道高大的身形已经跃下马车。 小鹿儿在心里乱窜。 陈红玉摸着发烫的嘴巴,一时羞涩不已。 …… 两天后,宫中便传来了好消息。 光启帝召定国公进宫,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固执的陈宗昶便应下了女儿这桩婚事。 陈红玉将喜讯告诉时雍,心里满是疑惑。 “说来还是咱们的陛下高明,只是一席话,就能让父亲改变主意。” 时雍看着她脸上的喜色,只是笑。 “你错了。不是陛下说动了定国公,而是定国公自己想通了。” 陈红玉拧眉,“想通什么?” 时雍笑着轻捏她的肩膀,“女大不中留。你那颗心都歪到人家身上去了,他要执意拒绝,岂非坏了你的姻缘。至于陛下么?只是给定国公下台阶的梯子。毕竟他老人家坚持了那么久,若非圣意,国公爷又怎么好意思轻易改口?” 陈红玉恍然大悟。 “还是阿拾聪慧,当世奇女子。” 时雍挤眼,“不客气。你说的正是区区在下我。” 陈红玉瞥她一眼,轻轻“哦”一声,突然换上一幅严肃的表情。 “不过,我父亲今日从宫中回来,还提及一事。与大都督有关的,你想不想听呀?” 时雍当即来了兴趣,“说说看。” 陈红玉道:“求我。” “……” 时雍上手就去挠她的痒。 “你说不说。” 陈红玉笑得咯咯地,左右躲避不及,猛地一把拽住时雍的手腕,喘着气笑道: “我说我说。是好事情……陛下要给大都督封王了。” 封王? 时雍手指一顿,停下。 谁说这不是大好事呢? 可是,赵胤知道这件事吗?他可愿意? 章节目录 第868章 阿拾想过的那种日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帝要敕封赵胤为王的消息,很快传开,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为年节上的大晏京师带来了新一轮的谈资。大晏朝立国开始,有过无数的皇子皇孙,封王更是多不胜数。但是像赵胤这样的荣宠,仍不多见。 天子脚下的百姓,喜欢论政。明明是一桩朝堂大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民间,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无数人都在讨论。王侯将相,自古男人的业之大成,实在刺激人的神经。 今日才初十,赵胤已然去了锦衣卫衙门。时雍去鼓楼街宋家吃饭的时候,见到下值归来的宋长贵,当头第一句,宋长贵就问起她这件事情。 “听说陛下要给咱家姑爷封王了?” 不待时雍回复,宋长贵就接下了第二句。 “一旦封王,是不是要赐封地,离开顺天府?” 时雍方才没有想到这里去,看到宋长贵巴巴的目光,她沉吟一下。 “怎么你们都听到消息了,我却是不知情?侯爷也没有说起过——” “是吗?”宋长贵也有些诧异,“府衙里都在说,今儿个我回来的时候,府尹大人还特地跑来恭喜我呢。” 时雍:“也不知哪里传出的风……” 父女两个人在那里说话,王氏已经端着吃食走了进来。 她嗓门大,一下子盖过了时雍和宋长贵的声音。 “拜相封王那是好事,想那么多做什么?福分来了,咱就接住,接不住掉地上的,碎了就碎了……快来,快来!吃饭才是正经事。” 噗! 时雍同宋长贵互视一眼,笑道: “你别看我娘,大字不识一个,可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当代贤士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事,比吃饭更为紧要呢?” 宋长贵连声道:“是是是。” 王氏飞起一眼看他,摆开筷子,又扯着嗓门叫宋香和宋鸿。 “吃饭了!吃饭了!都在墨迹什么?” 一家子团坐在桌上,时雍笑盈盈地与他们说话,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刚入夜,天上飘起了雪,不一会儿,宋家的小院就白茫茫一片了。 春秀和子柔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追逐玩雪,大黑跟在她们后面跑来追去,不时发出呜呜的吼声,直到春秀“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时雍正在煮骨头准备喂大黑,听到吼声冲出去一看,小丫头已经爬起来,又与子柔掐上了。大黑很辛苦地在旁边“劝架”,扯一下这个的裤腿,拉一下那个的衣袖,像大人吼孩子似的,冲他们发出警告。 好一幅“雪中嬉戏图”。 这满满的生活气息,让时雍的眼窝噙满了笑。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刚要转身去灶上,就听到外面传来喊声。 “郡主,侯爷来了!” 前脚喊声才落下,赵胤后脚就带着谢放和朱九等人进来了,飞鱼服、绣春刀,一袭玄黑披风在雪风中猎猎纷飞,他走路的姿态极为端正,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在一群英俊锦衣郎的簇拥下,极为出众。 时雍迎上去,“今儿这么早?” 来宋家之前,时雍有告诉赵胤自己的去向,也知道他会来接自己,只是没有想到今儿他下值这么早而已。东定侯是个拼命三郎,对任职范围内的公务,当真是呕心沥血。 赵胤看着时雍身上的围裙,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下。 “阿拾在做什么?” 时雍看一眼飞奔到赵胤的跟前,不停摇尾亲热他的大黑,微微一笑。 “煮骨头,给狗子。” 赵胤摸了摸大黑的脑袋,“丫头是用来做事的。” 时雍笑道:“我喜欢亲自给大黑做吃的,你不懂。这就像养孩子一样,亲自动手才放心。” 赵胤嘴唇抿了抿,看她的眼风里夹杂了一丝莫名的复杂。 “等有了咱们的孩儿,大黑会不会吃味?” 时雍愕然一秒,看着男人,噗哧一声笑了。 “侯爷想得挺多呢?” 赵胤的目光从她脸上往下落,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 “骨头煮好了吗?” “哎呀,你们闻到什么味儿没有?锅里糊了!” 时雍转过身,撒丫子往灶房跑去,两个丫头脚跟脚地追她,叫着郡主小心。 大黑抬起脑袋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嗷嗷”叫着去寻粮了。 赵胤看着时雍的背影,眸底浮出浓浓的温情。 …… 从宋家离开已是两刻钟后,大黑的骨头到底是糊了。这狗子年岁渐长,嘴巴没以前那么挑剔,也比以前更受哄,时雍告诉他明日重新炖一锅,它也就不计较了,叼着一根骨头,主动跳上赵胤的马车,趴在地上啃有点焦味的骨头。 回到无乩馆,雪越下越大了,铺了厚厚的一层。 朱九执了灯笼在前头引路。 赵胤牵住时雍的手,低声道:“雪天路滑,阿拾注意脚下便可,不必一直看着本座。” 时雍忍俊不禁,“谁让侯爷这么好看呢?” 赵胤睨着她,冷唇轻抿,没有说话。 一路上,时雍总是不停地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胤自然有所察觉。而时雍也不想隐瞒他,踩着咯吱作响的落雪,进入无乩院,净过手,捧着热茶,时雍直接就问了。 “外头的传言,侯爷可是知情?” 赵胤轻轻嗯了一声。 时雍竖起耳朵,不见她有下文,眼睛便眯了起来。 “你说这么机密的事,怎么就会传出来?按理来讲,这不应当是陛下一人的心思么?就算讲出来,也只有少数人知情吧?怎么就闹得朝野内外无人不知了。” 赵胤眉头微拧,“因为这就是陛下的目的。” “啊?”时雍看他良久,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一来试探你的反应,二来试探群臣和民间的看法。” 赵胤没有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你说,陛下怎么就生出这种心思了呢?” 赵胤没有回答她的话。 这个时候,谢放领着小厮们进来,传上美酒佳肴,一一放在炕桌上。 时雍这才知道赵胤没有用晚膳。 “侯爷先吃,吃完再说。” 赵胤拉了她的手,“阿拾陪爷再用些。” 窗外大雪封天,雪影映入暖阁。 赵胤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手执酒盏,突然眯起眼。 “我记得阿拾说过,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纷争烦杂,种花种菜。” 时雍愣了愣,看着他道:“侯爷怎么又提及此事了?” 赵胤将一杯酒递到时雍的面前,与她轻轻一碰,淡淡地问道:“阿拾可愿随我一同离开京师。” 离开京师? 仿若一道闷雷砸在头顶,时雍讶然地看着他。 “难道传闻当真?陛下确有此意,封亲王、赐封地?” 赵胤顿了顿,轻嗯一声,片刻才道:“若爷要离开京师,阿拾可会随同?” 时雍笑了起来,慵懒地扫他一眼。 “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侯爷去哪里,我自然是要跟去的。” 赵胤仿佛松了一口气,俊朗的面容更为平静了几分。 “兴许可以过上阿拾想要的那种日子。” 天底下哪有没有纷争的地方? 时雍并没有破坏气氛,俏生生地笑道,“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呢。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赵胤皱眉:“等圣旨。” 那天晚上两个人说了许多的话,大多时候是时雍在说,赵胤在听。时雍本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接受这样的安排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远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转念一想,天子要臣子做什么,也不需要臣子的意见吧? 赵大驴向来是服从的人,如果是光启帝的意思,那他肯定不会抗拒。 她不再多问,只是高高兴兴地侍候他喝酒,然后亲吻他,惹他情动,再哄着他安睡。 ……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情。 当诚国公府派人来传信时,时雍还以为宫中派人来传旨,出去见了国公府的小厮这才晓得是玉姬快要临盆了,小公爷派了马车接她过府,说是玉姬好似要生了,让她速去。 时雍顶着个“稳婆”的头衔重生到宋阿拾的身上,但接生的事情真没干过几桩。 “你稍等我片刻。”时雍回房披上厚厚的氅子,叫上娴衣和春秀,“拿上我的药箱。快着些!” 章节目录 第869章 紫微星异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个雪夜寒冷异常,但诚国公府里却是热火朝天。 照明的、传水的、扫雪的,丫头婆子络绎不绝地川流在玉姬的卧房,雪地里一串串脚印,雪花飞舞的天地里,呵气成霜。 时雍乘坐的马车刚一落地,她便一跃而下,直奔玉姬卧房。 玉姬已经发作了,来的路上听小厮说,是夫人起夜时不小心滑倒导致的。 元驰在门口走来走去,诚国公夫人绞着手帕紧张得绷直了身子。 时雍来不及多说,也没有行礼,朝他们略一点头,便打帘子冲了进去。 房里的地龙烧得很足,丫头产婆都紧张得汗流浃背。玉姬躺在床上,咬着唇痛苦的呻吟,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棉被早已滑落到腰下,地上的两个水盆里,清水被鲜血染红。 触目惊心。 “我来了……” 时雍打开药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套戴上。 “眼下如何了?” “郡主……”玉姬呻吟着唤她,“帮帮我,救我。” 产婆抢着接话,“胎儿头大,卡在产道里出不来,凶险呀……” 屋子里闷得如同一个蒸笼,时雍听着玉姬的喊声,心脏微微一抖,下意识想到赵胤先前说的那句话——他们的孩子。这个时代女人生孩子就真的是鬼门关。 女人生孩子的疼痛,时雍有理论,可理论和实践不同,看着玉姬撕心裂肺的哭叫,后背仍是一阵阵发麻。 “啊……好痛……我好痛。” “夫人你忍一忍,再忍忍就好了。” “看到头了,用力啊,夫人。” “夫人,用力!” “啊!” 鲜血崩泻而出。 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床褥染得猩红一片,颜色近黑,惨叫声更是如入地狱。 “不行!出血太多,这样下去不行了。” 时雍抽出银针为玉姬连扎几针,护住她的心脉,转头吩咐丫头。 “找一个大浴桶,灌满温水,要快!” 丫头应声跑了出去。 旁侧的产婆却是愣了一下,“敢问郡主,做什么用?” “分娩。”时雍简洁地回答,说完回头查看玉姬的状态,低头安抚:“你别怕啊,有我在,你会安然无恙的。” 玉姬双眼染泪,“痛……我好痛……” “我知道。”时雍润了润嘴,“等下我把你放入水中,你会好受一些。” 玉姬满头大汗地抓紧她的手,不知听清她说的话没有,只会点头,两个产婆却是大惊失色,“从未听过在水中生孩子的,郡主,这恐怕不妥……” “啊!”玉姬疼痛叫喊:“听……郡主的,听她的。” 产婆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时雍知道她们的顾虑,面色微微沉下。 “有事我担着,还不快去准备!” …… 玉姬已然耗尽了力气,在她的身体被抬入浴桶里时,她身子激灵一下,不知是水温的刺激还是情绪的波动,呻吟着,突然张嘴大骂。 “元……疾行!你是个混蛋!” “混蛋……啊!” 凄厉地叫喊着,玉姬整个儿泡在水里,虚弱地张大嘴巴,感觉身子突然轻了不少,像是被水托举起来似的,而因为她的用力大骂,身下突然下坠,腹部松开,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紧接着,耳边便传来“哇”地一声哭喊。 是婴儿的声音,雄浑、有力。 “生了生了!” “哇……哇……” 外面的元驰早已等待不及,听着婴儿的哭声,像得了冲锋的号角一般,扒开帘子就冲了进来,扑向玉姬,紧紧抓住她的手。 “早知道骂我如此管用,你就该早些骂的……” “滚!”玉姬像缺水的鱼,嘴巴一张一合,浑身湿淋淋地,双眼大睁着瞪着元驰。 元驰嘿嘿直笑,“等会子再滚。等你骂够了的。” “我要看看……孩子。”玉姬转头看向丫头。 孩子的脐带已经剪断,时雍正在低头处理肚脐,闻声回头一笑。 “恭喜小公爷,是个小公子。” “公子么?”玉姬喃喃一声,神色明显不如方才亮了,声音更是不无遗憾:“为何不是女儿……” 诚国公府都盼着生个大公子,但玉姬不同,狄人族以女子为尊,她最想要的是女儿。元驰看她失望的表情,连忙握着她的手安抚。 “无防,头胎生儿子,下一胎咱们再生个女儿,去做酋长……” 玉姬吸气,用尽力量推他。 “滚……想都别想了……” …… 多年以后,时雍看到玉姬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元驰怀里还抱着一个的情形,总是回忆起今日在诚国公府为玉姬接生时的样子来。只是,彼时的玉姬和元驰,已经冰释前嫌,小日子更是如鱼得水,和和美美。 只说眼下,诚国公府上上下下欢天喜地地迎接着大公子的到来。 老诚国公更是欢喜得当场提笔写下孩子的生辰八字,交到元驰的手上。 “去!你亲自跑一趟庆寿寺,就说请大师为我家大孙子,赐一个小名,能补益八字的。” 元驰看了一眼,狐疑地道:“父亲难道不知道,觉远大师就在京中?” 诚国公愣了愣,又是一喜,“在京师何处?还不快去请!” 元驰笑道:“眼下人在宫中。我也是听靳薪说起的,觉远大师那日突然觐见陛下,不知是窥得了什么天机,陛下还专程留他下来,共事商讨呢。” “那敢情好,不用我们跑那么远的路。明儿一早,为父去求赐字。” 诚国公父子二人说话的时候,时雍刚好从内室出来。 乍一听到元驰那句话,心里条件反射地一凛。 觉远入宫找皇帝,和皇帝突然要敕封赵胤为王,有没有直接关系? ………… 承干殿,灯火通明。 光启帝与觉远和尚相对而座,李明昌挑了挑灯芯,默默退到一旁。 “阿弥陀佛!”觉远打了个佛手,双眼幽深地盯着棋盘,突然叹息摇头,那模样颇有一种飘然若仙之感,“命数如此。贫僧道行浅薄,实在无他法可解。还望陛下见谅!” 光启帝眉头紧锁,慢慢捻起手上的黑子,落在棋盘。 “大师不必客气。既是天意如此,那朕便遵从天意罢了。” 唉!觉远长叹一声,“陛下圣明。” 恰在此时,小椿子低头小步入内。 “启禀陛下,大都督求见。” 光启帝抬头看一眼燃烧的烛火,“快请!” 觉远畏惧赵胤,身子下意识地绷起,看着光启帝道:“那贫僧先行回避……” 光启帝笑了,“大师不妨同朕一起见见阿胤?” “这……”觉远迟疑,“贫僧还是不见了吧?以免大都督又责怪贫僧怪力乱神,搬弄是非。” 光启帝不着痕迹地勾起一侧嘴角,“你连朕都不怕,却是怕他做什么?除非你所言确实存疑,不然你秉承天道行事,为何要回避?” 觉远硬着头皮坐了回去,轻抚一下干净的僧衣,神色仍是有些不自在。 光启帝轻笑起来,“看来这个阿胤着实令大师头痛。” 觉远沉默一叹。 他那是怕么?是惹不起。 脚步声有节奏的传来,觉远手上的佛珠转动得越来越快,直到赵胤进入内殿,向光启帝请安,他的手指才骤然停下。 “免礼。”光启帝朝赵胤摆了摆手,叫李明昌:“赐座!” 李明昌应道:“是。” 赵胤看一眼觉远,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朝他平静地看了一眼。反倒是觉远大和尚,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赵胤出现,便不知手足如何摆放了一般。 “贫僧见过大都督。” “大师有礼了。”赵胤淡淡道。 光启帝笑问:“阿胤此时入宫见朕,有何要事呀?” 赵胤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觉远,面无表情地望向光启帝,“臣此时入宫,原是有事相问。眼下看到觉远大师在此做客,臣已然有了答案。” “哦?”光启帝道:“朕倒是好奇,阿胤想问什么,答案又是什么?” 赵胤突然冷笑一声,剜向觉远和尚。 “大抵又是掐指一算,国朝又有大事发生。或是夜观天象,发生紫微异动,帝星示警了吧。不然,陛下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地想把微臣赶出京师,放逐天涯。” 觉远哑然。 因为赵胤的话虽然不是他原本的说辞,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光启帝哈哈大笑起来。 “非也非也。封王赐地怎会是放逐天涯?我大晏自太祖爷起,便有亲王分封的传统。藩地繁盛、兄友弟恭,也是江山社稷之福……若能就此恢复阿胤亲王身份,朕以为这紫微星倒是动得好。哈哈哈。” 皇帝一个人笑得畅快。 就好像“帝星异动”这种危害江山社稷的事情出现,他竟像是快活得不得了。 觉远和赵胤谁都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光启帝终于笑完了,看了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清了清嗓子。 “不必如此严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个帝星它再怎么动,也是在咱们兄弟二人之间动,又没有动去外人家里,怕什么呢?” 觉远:“……” 章节目录 第870章 骨肉兄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觉远耷拉的眼睑飞快地颤动着,情绪复杂地看看赵胤,再看看赵炔。 他的存在,仿佛有些多余。 可他是个老实和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他的师父道常要实诚许多,素来是有一说一的性子,根本就没有道常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所以,“业障未清、紫微异动、帝星示警”确实是他的真实看法。 现如今,内殿里兄友弟恭,其乐融融,这些异数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难不成是老天爷在逗他? “陛下……贫僧尚有一言……” 老和尚颤歪歪的声音刚出口,就被赵炔摆摆手略过去了。 “大师,朕让御膳房备了斋饭,有什么,等吃完再说。” 觉远:…… 吃饭竟比江山社稷更为紧要? 皇帝说的斋饭,是为觉远一人备下的。 同一个屋子,不同的炕桌,老和尚的面前是清汤寡水的斋饭,一片绿叶如飘萍,外加两块白豆腐,但是皇帝和赵胤面前的就是美酒佳肴,精致饮食了。 若非觉远修练多年,只怕单看这餐饭就得破功。 皇帝朝赵胤举杯,见他一动不动,随即又放下来,轻声一叹。 “朝野内外的流言,确实是朕有意为之。朕存了封王的想法,看看上上下下都有什么反应,不过封地就藩嘛……”他微微阖眼,看了一眼觉远。 “大师认为天有异动,想是命数重回轨迹……让阿胤最好远处就藩,以免冲撞紫微,引发纷争。” 赵胤眯了眯眼,没有说话,觉远却觉得脊背泛寒。 “贫僧之言,也并非己心。贫僧也不愿大都督远去千山万水,只是天道有轮回,乾坤有定数。明光郡主本非常人,更非大都督良配。有她夹于天道缝隙之间,必将引发煞气干戈,危及我朝江山社稷。大都督和明光郡主既放不下情孽,那远走避祸,不失为一条坦途。” 赵胤看着他,目光冷冷的,仍然不说话。 觉远脑门凉飕飕的,清了清嗓子,才又道: “贫僧对天起誓,以上字字句句绝无半点私心,否则……” “大师!”皇帝打断觉远的话,笑道:“朕与阿胤自是明白你的苦心。此事,你也无须多想。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这江山是赵家的江山,我与阿胤一母同胞,骨肉兄弟,有什么纷争是一杯酒一顿饭不能解决的?若是不能,那便再来一顿。” 他举杯,又一次敬赵胤。 “来。阿胤,喝。” “谢陛下。” 赵胤端起酒杯,碰了碰嘴唇。 “又同我客气。”皇帝不悦地看他一眼,微微沉声:“封王之事,听我的。就藩之事,听你的。如何?” 之前赵胤并不愿意恢复身份,对此十分固执,赵炔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才能说服他。 不料,赵胤闻声,只淡淡点一下头,便应了。 “好。” 光启帝大喜。 “阿胤这是同意了?诶,这真是一桩大喜事。父皇留下的空白血经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陛下。”赵胤突然起身,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看着光启帝眉开眼笑的脸,冷肃道:“臣请就藩,远离京师。” 光启帝的笑容僵了僵,看着他。 “阿胤为何……” 赵胤看一眼同样吃惊的觉远。 “微臣以为大师之言,不无道理。阿拾确非常人,臣也着实放不下情孽,既如此,离开京师,换一条坦途,也无不可。” 殿内突然寂静。 觉远的手指再次转动起了佛珠。 光启帝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看了赵胤良久,目光复杂而柔和。 许久,他才是一叹。 “你决定了?” 赵胤轻嗯一声,说道:“先帝一生自负,若非信极了道常法师的国运推演,也不会出此下策。先帝信,臣与陛下,也应当尽信。” 打从赵胤小时候起,他就是先帝的头号信徒,先帝言,他必依,先帝令,他必从。赵胤从没有违抗过先帝的任何一条命令。以前是,现在也是。 赵胤拱了拱手,“臣愿远走他乡,换社稷一个安稳。” “阿胤……” 光启帝突然有些心堵。 “你大可不必如此。” “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恩准。” 光启帝很久没有说话。 殿内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 沉寂中,却听觉远突然一叹。 “贫僧记得,先师圆寂前曾叮嘱先帝,切不可感情用事,对小皇子可以怜爱、可以恩宠,可以给予万贯家财,却万万不可给兵、给势、给权。否则,宿命难逆,恐怕最终仍旧要走上兵戈相向的地步……” 皇帝问:“先帝如何说?” 觉远倏而一笑,宝相端庄,满腔感慨。 “先帝说,他相信他的儿子,绝非庸才,不会去自寻绝路。” 绝路?这话让赵炔怔忡了一下。 是指他,还是指赵胤? 随即,赵炔又释然。 无论指的是谁,足以证明父皇对他的信任。以江山社稷相托,也相信他不会对骨肉兄弟赶尽杀绝。 赵胤看一眼觉远:“那道常法师又是如何回答的?” 觉远念了一句法号,摇摇头,“先师什么都没有再说。这些年来,贫僧眼看先帝将小皇子亲自带在身边管教,不仅给权给势,还给兵,甚至以十天干相托,时常觉得唏嘘。不过,眼看小皇子长大成人,并未有负先帝所托,也不枉先师以肉身祭法一场……贫僧也是宽慰。” 光启帝长长一叹。 “长辈为我等操碎了心,我等必将不负。” …… 大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将天地裹了一层银装。 光启二十四年的年节,就这样过去了。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喜事接二连三。 其一喜,定国公府嫡小姐陈红玉“比文招亲”,终于觅得良人。不远千里前来大晏联姻的哲布亲王,也完成了李太后的夙愿,喜得佳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场招亲比试里,哲布亲王究竟是靠什么惊世绝艳的答案获得诚国公嫡小姐芳心的,坊间传闻也各有不同。 有人说二人早有首尾,比文招亲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定国公府把他们都耍了。也有人说,陈红玉就是看中了哲布,无论哲布答的是什么,入幕之宾必然是他。当然,也有人说这些人就是输不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无论如何,一桩甚嚣尘上的姻缘落下帷幕。 章节目录 第871章 封王,落下帷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第二喜,诚国公府喜得嫡孙,小公爷升职做了父亲,走路都带着风。年节后,他再回军中,整个人也是意气风发,有心人发生,这位令诚国公头痛的小公子,成熟了、也稳重了。 另外,玉姬产子,狄人族长老也领了人前来恭贺。 据说,原是狄人族准备了十辆驴车的贺礼而来,一听说玉姬生的不是尊贵的酋女,而是个赔钱货,长老的老脸当场垮下去,驴车上的贺礼也拉回去了一半。 其三,便是令大晏朝野,乃至全天下都震憾的封王一事了。 …… 光启二十四年正月十七。 雪后初霁,冰雪融化,光秃秃的树枝有鸟儿欢快地啼唱。 这一天是年节后的第一个大朝,光启帝在奉天殿召见群臣商议国事。 诚国公陈宗昶当庭请旨道: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自小受先帝教哺,如同亲生,数年来为国为民,立下了汗马功劳。光启二十二年抗击兀良汗巴图来犯、青山镇粉碎邪丨教图谋,二十三年连破四夷馆藏尸案,狼头刺、双生鼓等多起大案,疫症时期更是兼任抗疫指挥,用最短的时间花最少的银钱死最少的人,阻击了疫情,让大晏百姓幸免于难,可谓功勋卓著,理应加官进爵,大加封赏。 陈宗昶一提议,其余几个早已得到授意的人,也纷纷附议。 自从张普一党倒台,白马扶舟受伤后养伤不出,整个朝堂没有人能与赵胤抗衡。 这个除了打仗从来不过问朝中官员任免和勾心斗角那些倾轧之事的国公爷,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这个。更何况,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打小就好得穿一条裤子,陈宗昶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众臣心里明镜儿似的。 一看有人带头,其他人等唯恐表忠太慢,抢着出例为赵胤头冠添功加赏。 光启帝端坐龙椅,见状大为满意。 “众爱卿皆是国之柱石,今日纷纷上表为东定侯请功,朕自然是不敢怠慢……” 明明就是他想给赵胤封赏,偏生要赖到臣公们身上,好像是听从了大家的谏言似的。 陈宗昶默默翻了眼皮,光启帝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沉思着,掌心扶住龙椅的扶手,摩挲片刻,目光在大殿的臣子们脸上扫来扫去,揪着眉头,思考了许久,突然捋须一笑。 “自古明君善从谏,朕也当效法先圣,听从众意,任人唯贤。如此,那朕便敕封东定侯为锦城王,赐封地锦城。望愿从今以后,君臣一心,励精图治,立不世之功!” 奉天殿一片哗然。 都知道皇帝要封赏赵胤,谁敢相信居然给他封了个王? 历朝历代,公爵都是极少的,一般都只有开国时,随太祖打天下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才有资格被封为公爵,像诚国公、定国公这种世袭罔替的爵位,少之又少。除去开国年代,一般人能做到侯爵的位置基本已是顶天。 王是什么概念? 这简直不可思议。 终于有老臣坐不住了。 几个人窃窃有声,户部尚书杨荣出列。 “启禀陛下,封异姓为王,自大晏立国以来,从无先例。” 不待皇帝说话,陈宗昶虎眼一瞪,“同姓。” “这……”杨荣汗颜。 谁不知赵胤本该是姓夏的? 杨荣拱手道:“东定侯虽得先帝赐姓,但赐姓不等同于帝姓。老臣以为,此事无先例可循,陛下贸然破除旧制,恐会为朝廷将来行事埋下隐患。” 陈宗昶捋袖子,指着他道:“你这老东西,怎么说话的?你是在指责陛下是昏君吗?” 光启帝摆了摆手,示意陈宗昶闭嘴,向杨荣问道:“依爱卿所言,朕当如何封赏?” 杨荣连忙道:“加官进爵,金银府邸,美人玉器,丝帛财宝,东定侯都受得起。” 哼!光启帝看着这个老臣,沉思片刻,平静地问:“如此说来,杨爱卿是认为东定侯受不起王之封赏了?” 杨荣脊背隐隐发着冷汗,他其实是有些惧怕赵胤的,但身为朝廷重臣,岂能因为自己害怕,就不思皇恩,眼睁睁看着陛下受人蒙蔽,祸乱朝纲? 杨荣深深跪拜,声如洪钟地道:“臣,确有此意。” “哈哈哈哈哈……” 光启帝突然发出一声大笑。 “爱卿请起。” 杨荣硬着头皮道:“老臣深受皇恩,不敢渎职。若陛下不听老臣之意,老臣便长跪不起。” 这些老家伙动不动就使这一招。 光启帝眉头皱了皱,随即哼声,笑了起来。 “李明昌!请先帝遗旨。” 李明昌应声:“是。” 奉天殿里噤若寒蝉,好一会才传来吸气的声音。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开口。 杨荣跪在地上更是一动不动,巴巴地看着皇帝,直到李明昌奉上一个辅了明黄锦缎的锦盒,低头呈上去:“陛下。” 光启帝摆摆手,“念。” 李明昌:“是。” 老太监转过身来,面对满殿臣众,展开永禄帝遗旨。 “赵胤自幼便长在朕的膝下,由朕亲自教导,传武习文,与朕有父子之情。稍长成人,便随朕南征北战,屡立奇功,与朕生死并肩,有父子之义。为表其功,为全其情,朕于光启二十一年霄南山歃血认子,有庆寿寺方丈觉远法师为证……” 这一回,奉天殿上格外安静。 李明昌念完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众臣只是交换着眼神,谁也不去当这个出头鸟了。 光启帝见状,摆头示意李明昌,“去!” 很快,这位大太监并手捧先帝遗旨,从玉阶走下,一步步走到臣众的面前,尤其是杨荣等几位老臣,让他们识别遗旨上头是不是永禄爷的印鉴,是不是永禄爷的字迹。 老臣们频频点头,说不出话。 自然,也无话可说。 毕竟永禄爷待赵胤确实与旁人不同,遗旨上所说也是句句属实。 光启帝笑道:“众卿可有异议?” 众臣齐声:“微臣并无异议。” 光启帝的目光又落在杨荣的脸上。 “杨爱卿呢?还有什么想说的?” 杨荣微微皱着眉头,伏地惭愧地道:“东定侯既是先帝义子,那封王符合祖制,老臣不敢有异议。” 光启帝表情松开,在龙椅上坐得更为端正一些,冷眼微掀。 “那便依爱卿所言。由你来拟旨吧。” …… 章节目录 第872章 俯首帖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今日赵胤没有上朝,但奉天殿里的消息还是一字不漏地留到了无乩馆。 李明昌奉着圣旨,带着两个小徒弟前来宣旨的时候,已至晌午。 那时,赵胤正在院子里的廊下给两只鹦鹉喂食。时雍坐在不远处,懒洋洋地烤着火,看男人慢条斯理地举动,再看两只鹦鹉一刻不停地吵架。你骂我笨蛋,我骂你傻瓜。 而大黑,就在赵胤脚边转悠,仰头望着鹦鹉,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时雍嘴角扬着笑,看赵胤不时警告大黑,竟是岁月静好。 “圣旨到——” “东定侯赵胤接旨!” 李明昌常年伴在帝王身侧,哪怕嗓音并不浑厚,却也有十足的威风。 消息很快传到后院,赵胤手臂微微一顿,慢慢将吃食放在鸟盆里,回头看一眼时雍。 “阿拾,陪我一同去接旨。” 时雍嗯一声,一边将暖手炉交到娴衣的手上,一边对赵胤道:“离京前,定要把娴衣和九哥的婚礼办了。” 赵胤脚步不停,轻轻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不轻不重道一声:“好。” 近来东定侯很是温和,对时雍几乎是言听计从,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照办。 时雍莞尔一笑,“燕穆三人服刑也这么久了,不知侯爷准备如何处置?” 赵胤这才低了一下头,目光扫过时雍的脸,“带去封地。” 时雍心里头那块大石头落了下去,微笑着看向赵胤清俊的脸,“如此,我与侯爷的未了心事,就只剩下一桩了。” 这一桩,也是最难了却的一桩。 ——邪君和白马扶舟。 他们一旦离京,隔着千山万水,若邪君有什么异动,当如何掣肘? 时雍问:“若是不能彻底了却这桩心事,想必侯爷也不安心吧?” 赵胤迟疑一下,“这正是我必须走的原因。” “嗯?”这个回答,让时雍有些意外,她看着赵胤淡然的脸,“原本侯爷有这想法?” 赵胤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可是,在去往前厅接旨的路上,时雍却一个人在脑子里想了许多。白马扶舟自认与邪君同体,且告诉他们,已然驱逐邪君灵魂,而且,他近来所做的事,也一直在向赵胤证明,他在清除邪君党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真假皆在他一人之身,一人之嘴,谁能去证实? …… 李明昌安静地等在前厅,一听“大都督到”的通传,立马转身朝着赵胤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个大礼。 “奴才见过王爷。” 他率先改口,赵胤眉头一蹙,赶紧托起他。 “公公免礼。圣旨未颁,本座不敢受此大礼。” 李明昌笑着站起来,接过小徒弟捧在手上的明黄圣旨。 “那便请东定侯接旨吧。” 赵胤连忙撩袍跪下,“臣赵胤接旨。” 时雍和前厅的几个侍者,齐齐地跪在赵胤身后。 李明昌手捧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定侯赵胤,自幼披甲执锐,随先帝出生入死,功勋卓著。兼五军都督,兵勇将悍,以少数之兵,力克兀良汗来犯,扬我国威。掌锦衣卫事,恪尽职守,屡破奇案、有功于民……盖因先帝歃血留书,认为义子,朕以为,卿本当与朕以兄弟相称也……为先帝遗愿,正祖宗法度,特敕封赵胤为锦城王,分藩锦城。望卿此去,心存社稷,怀爱民之心,替朕镇守西南……” “令光启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于太庙祭祖,告列祖列宗知闻。” 圣旨很长,李明昌宣读完毕,长长地吐了口气,奉旨向前。 “锦城王接旨谢恩吧。” 赵胤平静地伸手接过,“臣,谢主隆恩。” 仪式完毕,时雍偏头朝例让娴衣捧了银钱过来,给李明昌和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都使了银子。两个小太监不敢当着师父的面拿钱,连连后退,不时拿眼瞄李明昌。 李明昌一笑,“即是王妃心意,你们拿着便是,看咱家做甚?” 两个小徒弟欢天喜地接过。 赵胤看了李明昌一眼,“公公辛苦,不如内室小坐,歇息片刻?” 李明昌拂尘一甩,搭在腕间,笑道:“敢不从命?”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内堂,小徒弟自是不方便跟进去的,时雍让朱九为他们看了座,又拿了些瓜果茶点过来招待,不要让人家觉得受了冷落。 李明昌这个大太监,不刻薄,不尖酸,不讨厌。从时雍第一次见他,这大太监就没有做过恶事,一直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宫里宫外都很受人敬重,便是赵胤往常入宫,见到他也是要给几分颜面的,毕竟是帝王贴身的人。 可是,时雍万万没有想到,等她安顿好两个小太监进入内室时,竟然看到李明昌在赵胤面前俯首帖耳,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此去锦城府山高路远,不知几时得回,殿下定要多多保重啊。” 赵胤平静地叹一声,“陛下就有劳李公公照顾。” 李明昌双眼通红,“本是老奴应尽之责。殿下不吩咐,老奴也会的。” “嗯。”赵胤看他一眼,“凡有异动,俱实来报。” 他说得自然,时雍却听得心惊。看李明昌的目光便深了几分。但是在人前,她不便多问,反而是赵胤并不避她,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淡淡地道:“李公公是自己人。” 一句自己人,听得时雍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明昌可是光启帝身边的人啊。 “侯爷……” 她一脸不解,李明昌却笑道:“王妃该改口了。” 时雍讶然,尴尬地笑了笑:“公公说得是。” 房间里很是安静,有谢放等人守在门口,没有人进得来,几个人说话很是自在。不过,李明昌只坐了小半会儿,便告辞离去。 赵胤让谢放替自己送客。 内室便只剩下时雍和赵胤两个人。 时雍看着赵胤,一直看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赵胤唇角微微一扬,“阿拾想问什么,但讲无妨。” 二人现在没有什么秘密,朝廷内外的事情,只要时雍想知道,赵胤都会告诉她。 但今儿听到他和李明昌的话,还是把时雍惊住了,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时雍直勾勾地看着他,“侯爷,不,王爷好强的手腕啊,李明昌这样的人,也能为己所用。” 章节目录 第873章 再回天寿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没有马上回答时雍,而是目光柔和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朝她伸手。 “来。” 时雍愣了愣,走近去,将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赵胤牵着她慢慢站起来,突然用力,一把将人拉入怀里,“我们回房里再说。” “……”时雍瞄他,“说正事,你性急什么?” “前厅人多嘴杂。” 看他说得严肃,不像是玩笑,时雍忍住好奇心,沉默地同他一道出门。 ……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赵胤将时雍揽在怀里,裹在自己的风氅之下。 他不说话,时雍也不说话,直到回到房间,赵胤将她的暖手炉拿过来,塞在她的手上,这才坐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李明昌不算是我的人。” “这从何说起?”时雍费解地看着他,赵胤却不马上回答,而是将她和暖手炉一起薅在怀里,不紧不重地抱着。 时雍动弹不得,只得巴巴地贴着他,眉头皱起,“王爷不想说,不说便是,干嘛一直欺负人。” 赵胤哼声,掌心拍在她的脑门上,“我对李明昌有些恩情。一有机会,他便会维护我一二罢了。” “这可不是维护一二。”时雍瞄他一眼,顿了顿,又道:“我看李明昌的模样,那是唯你马首是瞻了。” 赵胤长长一叹。 “此事本座也无奈,谁让他如此敬重本座之才?” “呸,臭不要脸赵大驴。”时雍给他一个白眼,“不说实话。” 赵胤看她娇俏万分地骂人,小脸上是一副不羁的模样,有些好笑。 “李明昌对我,有所言,有所不言。只因我拜托他的事情,与陛下的安危有关,他才肯听我的。阿拾听话没有听全,便疑神疑鬼,还辱骂夫君该当何罪?” 时雍上下打量着赵胤的神情,看他一派坦荡,不像说谎。 “好吧,我信你。”她又挑了挑眉,“那敢问夫君,要如何处罚?” 赵胤拧眉思忖片刻,突然一个眼风扫来,在她的耳边低低耳语:“一会回屋,阿拾再给爷来个……惊喜?” “噗!”时雍喷笑,一时间笑颜尽展,“是蒙眼那种惊喜,还是捆绑那种惊喜?” “小蹄子好大胆子,看本王一会怎会罚你。”赵胤第一次用“本王”称呼自己,显然是渐渐适应了这个角色。说罢,见时雍吃吃发笑,他偷偷勾唇,用力将时雍圈在怀里,在她额间轻轻一吻,慢慢敛去玩笑的表情,整个人肃然下来。 “阿拾,此去锦城,兴许这一生都无法再回京师。” 时雍道:“不怕。王爷在哪,我就在哪。” 赵胤轻笑,语气带一丝叹息。 “一走便是一生,阿拾可要想好。” 时雍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嫁给王爷那天起,阿拾就已经想好了。再说,我自西南而来,再回西南去,如若归乡,对京师并无挂念。依我看,舍不得,心有记挂的人,那是王爷才对。”望着赵胤眸中的沉沉浮浮,时雍哦一声,语气又不由酸了几分,“哦,我想起来了,王爷还有一个美貌的外室养在京中,此番远去,就临幸不上了。” 赵胤瞪她。 时雍眼风一剜,“王爷要是舍不得,那就把京师第一美人阮娇娇一同带去吧?” “你这小蹄子。”赵胤哭笑不得,气氛被她拐带,就再回不去,也说不成那些忧思怅然的话。 于是,他一把捉了女人来,安置在自家膝上,双手圈住她。 “我一生所有,俱在怀里,哪里还有什么挂念?” 时雍看着他,点漆的眸子满带笑意,“我有那么好吗?值得王爷如此看重,以一生相托?” “值得。”赵胤轻顺她腮边的头发,“阿拾什么都好。” 时雍听得心中像泡了蜜,含俏带娇地挽住他的脖子,额头贴了上去,正经道:“恭喜王爷,有如此眼光。” “……” 光启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光启帝率锦城王太庙祭祖,告慰祖宗。 次日,宝音长公主和通宁公主一行返回天寿山,赵胤和时雍同行前往。 天寿山是永禄帝和懿初皇后的合葬墓,这是赵胤第一次以皇子的身份前来祭拜,准备小住几日。宝音很是劳心,令人在山下井庐为二人收拾了房间,安顿下来。 原本赵胤是想住在甲一的守陵卫,离皇陵更近,又害怕时雍赖不住山上苦寒,也就没有推拒。 大雪封山,井庐也是一片银白。 宝音令人在屋里焚了香,摆了果盘,烧上火炉,幽香阵阵,暖烘烘的,众人团坐一起,很是热络。 看时雍和赵胤二人夫唱妇随,恩恩爱爱的小夫妻情态,宝音长叹一声。 “行程定在几时了?” 时雍笑道:“回姨母的话,定在三月上旬,春暖花开。”她说着看了赵胤一眼,又笑盈盈地道:“我们要收拾一些家当,王爷还有些公务得交接处理,紧赶慢赶,怎么着也得一月有余。再有,二月底定国公府办喜事,我同红玉交好,怎么也得吃了这杯喜酒再走的。” 说到此处,她声音低落了几分。 “大婚后,红玉便要随哲布亲王北去哈拉和林,而我同王爷远去西南。一南一北,千山万水,也不知几时能见,说不定就是……” 就是一辈子。 此生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最后那句话时雍压在喉头,没有出口,怕影响了气氛。 可是,仍然让宝音怅然了起来。 长公主幽幽一叹,眉头紧拧在一起,“日子是有些紧了。”她的视线扫向赵胤,“就藩也不急于一时,再逗留些时日也是好的。” 赵胤知道长公主是个率性之人,也知道她舍不得阿拾离开,连忙拱手道: “封王就藩,这是朝中大事,无乩不敢耽待,坏了规矩。” “哼!什么规矩?”宝音不满地哼声,“本宫要留你们在宫小住,我看哪个不怕死的敢嚼舌根。” 当初赵焕本该早早就藩东昌府,正是因为他赖着不走,而赵炔也不催促,这才拖了下来。可是,赵胤分明不想做这样的人,让朝臣误会。 “姨母……”时雍示意赵胤闭嘴,笑道:“等我去了锦城,寻些好玩的好吃的,给姨母捎带回京,定能叫你喜欢。你若是想我,也可常派人给我送衣送食,左右驿路通畅,方便得很。” “你这毛猴子想得倒美。我还给你送吃送喝呢?” 宝音就受时雍的哄,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随即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陈岚,说道:“你们一走,我也不想久留京中了。等天气暖和些,便搬回井庐,不再过往那些闲事……” 时雍也看了一眼陈岚,原本平静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好不容易认回女儿,陈岚那么欢喜。可眼看着,又要分别了,怎会不难过? 可是从头到尾,陈岚没有挽留过,甚至都不会像宝音一样发牢骚,只是和颜悦色地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注意身体。慈母之心,令时雍有些难过。 还有王氏,宋长贵,阿香,阿鸿…… 还有京中的一切。 这一眼看得,她突然就难过了。 “娘也要随姨母住到井庐吗?” 陈岚笑道:“我与姐姐相处一辈子,自是要在一起。” 宝音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有我在,你就放心吧,没有人能欺负了你母亲去的。” “可是……”时雍很想问陈岚,她和褚道子的事情,可这里不方便,她又生生把话压了下去,只是惭愧地道:“女儿不能在跟前尽孝,娘和姨母都要照顾好身子。” 陈岚目光也浮起了雾气,拿手绢拭了拭,笑起来。 “又不是生离死别,瞧这孩子,差点把我说得掉了眼泪……” 宝音叹气,刚要说话,侍从进来禀报。 “殿下,厂督大人回来了。” 他用的是“回来”二字,时雍心里一紧,看了看赵胤,但见他不为所动,面色平静得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宝音却喜逐颜开,摆了摆手。 “还不快请。自家人,何须通传?” 章节目录 第874章 一言相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是顶着风雪入内的,撩开帘子第一眼,不是看宝音,也不是看旁人,而是径直望向了坐在宝音下首的时雍,一双眼仿佛饱含情意和探究,又好像只是随意地一瞥,又复杂地转开头,朝宝音和赵胤行礼问安。 “一家人无须多礼,快些来坐,冻坏了吧?” 宝音的模样像极一个慈母,连忙施了眼色让何姑姑上前去伺候着,为他解开风氅坐下,又端上热茶,摆上碗筷,邀他一同用膳。 “外头风雪这么大,你伤势又未痊愈,为何这时过来?” 白马扶舟好似瘦了许多,在外间吹了冷风,脸比往常更显苍白,可偏又生成了俊美的五官,这便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病娇公子了。宝音瞧在眼里,十分心疼,一句话说得满是慈爱。 白马扶舟的目光又一次若有似无的掠过时雍,微微一笑。 “我养伤已久,对朝中之事少有过问,今日才听闻锦城王和王妃到天寿山祭祖,母亲也一起回来了。我想着好些日子没回井庐,就顺便过来看看,给母亲请安。” “你也真是的。请安什么时候不行?非得在这么大的雪天里急吼吼地赶路呀?” 宝音数落了他几句,白马扶舟只是含着笑陪不是,等宝音脸上重新有了笑意,他才又低头,为自己倒上一口温好的酒水,举起来,朝向赵胤和时雍的方向。 “锦城王和王妃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得见。扶舟敬二位一杯,就当饯行,来日,你们出京,我兴许就无法相送了。” 赵胤目光微沉,略略举一下杯,“厂督大人有心了。请!” 白马扶舟莞尔一笑,看时雍坐着一动不动,淡淡地笑,“王妃不肯赏脸?” 当着宝音的面,时雍不愿意和白马扶舟闹出不愉快,惹来宝音烦心,于是,只摇头一笑,“厂督没有来时,我已喝下不少。再喝下去,一会儿就得大闹井庐,为大家伙儿增添笑谈了。” 白马扶舟眼波微动,浅浅抿唇一笑,“看来是我勉强王妃了。” 宝音嗔他一眼,“你就别为难她了。女儿家,少喝些是好的。” 白马扶舟轻轻一笑:“母亲说得不错,是扶舟唐突,竟成了不懂怜香惜玉之人。罪过罪过,扶舟自罚一杯。”白马扶舟很是随性潇洒的模样,今日也不像往常那般阴阳怪气,偶尔若有似无地看向时雍的时候,眸底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眷恋。 白马扶舟舍不得她走? 一定是她的错觉。 时雍掀了掀唇,轻哼道:“厂督有伤在身,奉劝你,还是少喝为妙,不要再整日缠绵病榻,让我姨母为你操心。” 白马扶舟动作顿了顿,看着她,倏而一笑,默默放下酒壶。 “王妃关爱,本督不得不从。” 谁关爱他了?讽刺他罢了。时雍察觉到赵胤微凉的目光,表情稍稍一收,挪开脸去。 白马扶舟勾唇一笑,低头自饮。 三个人三种表情,说话间暗流涌动,幸而,宝音和陈岚专心地说着他们离京前的行程和安排,好似没有察觉,笑吟吟地把话题揭了过去。 …… 酒席散场,甲一唤了赵胤前去说话。这些日子,甲一都在守陵卫没有回京,父子二人相聚的时间也不多,时雍不便前去打扰,将陈岚送回房里,同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自行回去休息。 这次来天寿山,她所居住的地方仍是在西厢房,只是上次来时住的偏房,这次是主卧。 娴衣将她送到门口,一摸身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哎呀一声。 “我的手绢好像掉了?” 时雍回头看他,“回去找找吧,下人们还在收席,东西应当还在。” 娴衣诶一声应下,掉头走得很快。 这丫头,以前是个稳重的性子,眼看马上就要成婚了,竟是变得风风火火起来。 时雍打个呵欠,转身推门,突地,一个什么东西啪嗒一下掉在肩膀上,不痛,却让人心里发冷。 “谁?”时雍猛地回头,看向对面房顶。 其实在她看过去时,内心隐隐已有些下意识地猜测,因此看到夜幕下那个手拿酒壶,一袭白衣飘然落下,站在风雪中的清俊男子时,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你做什么?”时雍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他,“大半夜不睡觉,找我有何贵干?”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地看她,一如当初在天寿山初见那般,眯眼低笑,声音带着一种絮絮的酒意,缓慢而绵长。 “王妃应该问,我为何掷你?” 时雍斜他一眼,冷声道:“你为何掷我?” 白马扶舟突然就笑了,一双好看的眸子,带着浅浅的笑容盯着时雍,一袭白袍盈盈摆动,目光在飘雪的夜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你扰我清净,我为何不能掷你?” 时雍耳朵一动,抬起眼,直勾勾瞪着他。 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时雍稍一琢磨,想起来了,这话也是他当初在井庐说过的。 那时,两人刚相遇。 这一转眼,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两个人的关系,用了两年的时间,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如果忽略掉这两年间发生的那些你来我往的故事,这一刻,好似也一如当初,从来没有变过。这一天,如同那一天。 “哼!”时雍好笑地看着他,“当初我误入菜圃,扰了你的清净,现在可没扰,这是我的住处。厂督大人是吃多了酒脑子糊涂了,还是成心来找事?” 白马扶舟低眉笑了一下,眯起的眼睛,略略有些迷离,笑声仿佛是从喉头里一点一点放出来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听得时雍有些难受。 “你这个人,打扰了我,从来不自知。” 时雍皱起眉头,盯住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白马扶舟轻松地笑着,神情倦懒,一席话更是说得悠悠慢慢,“我本清净在此,你偏来扰。扰了我却不肯负责,眼看就要远走他乡,此生再不能见了,我还不能找你算账了么?” “……” 时雍算是品出了味儿。 这人,果然喝大了。 她眸子微微眯起,抬起手捋了捋头发,将斗篷往上提了提,洒脱地一笑,目光落在白马扶舟的眉间。 “厂督大人,临别,我有一言相赠。” “哦?”白马扶舟勾起唇角,又露出那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愿闻其详。” 时雍慢慢地朝他走近过去,顺势在檐下的积雪摸了一把,裹出一个小雪球,猛地朝他掷过去。 “少喝酒!有病得治。” 雪团很小,啪的一下,正中白马扶舟英俊的面孔。自他眉心落下,散开,顺着高挺的鼻梁滚落下来,四溅而散,融入风雪。 而白马扶舟没有闪避,一动不动地盯住时雍。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时雍也没想到会打那么准,更没想过要让白马扶舟下不来台。 见状,她尬笑一下,连忙拱手施礼。 “这一下就当是还给你的。厂督大人,告辞。” 时雍掉头,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她被白马扶舟的目光盯得有些心里发乱,刺刺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害怕他追上来找她的麻烦,到时候纠缠不清,闹出动静,大家脸面都难看。不承想,白马扶舟没有挪动脚步,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走到门边,这才低笑一声。 “姑姑,我也有一言相赠。” 时雍脊背一僵。 是好久没有听到他叫姑姑了么?为何冷不丁听来,竟有些亲切? 时雍不喜欢这古怪的滋味,抿了抿嘴巴。 “你说。”她侧着身子,不去看白马扶舟的脸。 白马扶舟看着她的半张侧颜,许久才道:“此去锦城府,山高路远、善自珍重。” 时雍一愣,猛地转过身来。白马扶舟已然大步离去,走到西院的垂花门前,突地背对着时雍扬起手,酒壶突地飞了出去,落在墙头,发出砰的一声。 再徐徐落地,稳稳摔在雪地上。 一分为二,酒液慢慢流淌,卷入雪中。 时雍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白马扶舟先前站立的位置,留下的两排深深的脚印,一张清冷的脸,许久没有情绪。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赵胤回来,慢慢返身回屋,关上了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章节目录 第875章 雪夜秘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风雪沉入夜幕,掠过东院的树木,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树影摇晃,听上去有些瘆人。 甲一与赵胤对坐在窗边的炕桌边上,都饮了几口酒,脸上略带酒气。 虽远在皇陵,可京中发生的大事小事,没有一桩能瞒得过甲一。 赵胤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甲一情绪不明地看他片刻,突然哼声,“为何不借着血书遗旨,公布真相?”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何谓真相?” 甲一道:“你不是先帝养子,而是嫡子,是血统纯正的皇子。” 为了这事儿,甲一心急上火好些天了,说起来语气就不免有点重,说完又想起如今彼此身份不同,他不好再这么教训赵胤。 于是,清了清嗓子,他又软下一些声音。 “先帝血书只此一份,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该如何向天下人证实,你其实是先帝的骨血?” 赵胤道:“我无须向任何人证实。” 甲一看着他固执的模样,突然厉了声色:“五十步与一百步,有何区别?” “有区别。”赵胤抬头直视着他。 “养子,是先帝的恩宠与厚爱。亲子,那是陷先帝于不义。” 甲一闻言,猛地怔愕,心底酸得像要化开一般。 永禄爷在大晏百姓的心中,是神祇一般的存在。是神,就不该存有半个污点。若是此事传开,得知他竟狠心抛弃亲生骨肉,不论他对赵胤尽了多少心,总会有人诟病。史书,不知会如何写他。后世,更不知如何评价他。 赵胤不允许旁人对永禄爷说三道四。 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意啊? 甲一深吸一口气,心下大呼“先帝爷啊,看看你的小儿子”,嘴上仍是不免感慨。 “那你为何执意要走那么远?锦城离京师多远你可有想过……” 赵胤冷然道:“大晏疆土,儿子不比父亲陌生。” 甲一有点恼,瞪眼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何要去?京师附近是找不出一块封地给你了吗?” 赵胤嗯声:“远些,才好。” “你是想气死我吧。” “很快,就气不着了。” “你——” 甲一急怒攻心,不知想到什么,眼圈突然泛了红。 他素来冷心冷肠冷面冷情,赵胤很少见他如此,见状蹙了蹙眉头,又让朱九进来为他续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甲一哼声,把头重重扭到一边。 谢放进来禀报时,父子两个正在置气。 可是,当白马扶舟被人领进来时,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冷漠而淡然。 “厂督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白马扶舟看着没好脸色的父子两个,勾了勾唇,神情淡淡。 “我见院子里尚有光亮,便过来蹭一蹭炉子。不会打扰二位吧?” 他一边说一边顺势坐了下来,将白皙修长的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嘶了一声,说得极为自在。 “这个天儿,越发的冷了些。我那屋的炉子,就少了点热气。” 甲一打量着白马扶舟苍白的面孔,淡淡地道:“我观厂督气色,这病体好似痊愈了?” 白马扶舟笑道:“养了这么久,又有王妃的独门偏方,是好了不少。只是我素来畏寒,一入冬就愿意猫在家中,这才懒了些。” “厂督大人可不懒。”赵胤冷冰冰地看着他,“这阵子你可忙得很呢。” “锦城王说笑了。”白马扶舟今晚随和得像一个邻家小郎,看着他和甲一,眼角微微弯起,又是一声浅笑,“我就是瞎忙。知道锦城王要走了,得赶紧地为你扫清障碍,送上大礼。这才能让你安安心心地上路。” 最后这句话听着,莫名有些古怪,就像在诅咒赵胤一般。 可白马扶舟表情一本正经,谁也不好说他什么。 赵胤情绪不明地看着他,久久才慢声道:“既然来了。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就开诚布公地说吧。” 一听这话,白马扶舟脸上又添了些笑意,眉目生花,说不出的俊美。 “说什么?本督就是来给锦城王送礼的。”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册,扭头示意谢放来拿。 谢放看了赵胤一眼,上前恭敬地接过,双手捧起来,呈到赵胤的面前。 白马扶舟道:“这是邪君组织的名单。其中守护者,执事者,尽在其中,而修炼者大多是不明真相或只为贪图几个小钱而受邪君引诱走了歪路的穷苦百姓,并未记录在册。本督想来,王爷应是能饶他们一回。余下诸犯,皆已押送锦衣卫衙门,任凭处置。” 赵胤一一翻过去,冷冷掀唇:“这当真是一份厚礼。” 白马扶舟微微一笑,“锦城王喜欢就好。” 赵胤将册子丢在小几上,目光烁烁地盯住白马扶舟,略带几分探究。 “本王为何要信你?” “呵!” 白马扶舟轻轻一笑,那张俊美的面孔上闪过一抹阴凉的笑意。 “王爷自然可以不信我。”瞥一眼赵胤,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又轻轻地滑过火炉,像是在汲取火炉里的温度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有两个法子,一是亲自去查。当然,想必这一点无须我提醒,王爷已经在做了。我的行事,也从未有想过隐瞒王爷,一查便知。第二嘛,王爷可以缉拿我去诏狱问审。” 赵胤哼声。 白马扶舟盯住赵胤的脸,一眨不眨,噙满笑意。 “眼下就可以。我未带侍从,未带武器,王爷轻而易举就可以将我拿下法办。” 赵胤眯了眯眼,“厂督在要挟我?以为我不敢在长公主的地盘上拿你?” “王爷当然敢。”白马扶舟笑得云淡风轻,“扶舟在长公主面前虽有几分脸面,也万万及不上王爷与长公主骨肉情深。” 一句骨肉情深他说得淡然自在,分明是早已洞悉一切。 “哼!说得好。”甲一接过话,从赵胤面前的几上拿过那份名册,随意地翻阅两下,冷声道:“如今国朝一心,厂督大人能肃清内政,不把东厂卷入其间,当真是明智之举。壁虎断尾,求存自保,厂督这一招,老夫佩服得很。我看你,就是邪君本人。” 白马扶舟挑高眉头:“这话可不能乱说。敢问甲老板,可有证据?” 啪一声。 册子又被丢了回去。 甲一冷声道:“那敢问厂督,你又有何证据自证,你不是邪君?” 他指着那一本册子,“如果你不是,你是如何弄到这份详尽名单的?又是如何精准地抢在前头,阻挠邪君的一切,破坏邪君的计划的?依老夫看,你和他,本就是同一人。” 白马扶舟敛住表情,一眨不眨地盯住甲一。 室内安静下来。 暗流在彼此间徐徐涌动。 好半晌,才见白马扶舟笑着望向赵胤,徐徐开口。 “甲老板好眼力。没错,我与邪君本是一人。此事,我早已告知锦城王,怎么?王爷没有告诉你吗?”稍停,他又是笑盈盈地望着赵胤,目露笑意,“看来王爷还是护着我的嘛。” 甲一被他问得哑口,瞪了赵胤一眼。 “知不知情又如何?你红口白牙,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白马扶舟半分不畏地回应,“甲老哥也是空口无凭。” 甲一拿起册子,盯住他:“这就是证据。” “本督,也有证据。”白马扶舟不慌不忙地说着,突然站起身来,面向赵胤和甲一的方向,宽袍解带,一双勾魂眼似笑非笑。 “我的伤,可为我作证。我为了杀死他,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为了将他彻底驱离,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要我怎样?那日在东厂,若不是王妃及时赶到,破门而入,扶舟早已不在人世。” 章节目录 第876章 大事小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说到这里,白马扶舟突然沉下声音,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这条命,是王妃给的。这些伤,却是为了大晏江山,为了长公主而受的。二位,看清楚了吗?可还满意?” 触目惊心的伤疤就在眼前。 当初能让时雍惊憾,落入甲一和赵胤眼里,也难免会有触动。 赵胤黑眸微闭,一言不发。 甲一默默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凉了,涩涩的味道,他突然觉得口苦,有点喝不下去。 对白马扶舟的童年遭遇,甲一是清楚的,他也曾亲眼看到过那个小小的,瘦瘦的孩儿,弱弱跪在宝音面前求救的模样。 唏嘘一叹,甲一道:“长公主对你视如己出,陛下又对你委以重任。老夫以为,厂督大人定然不会辜负这一番苦心。既然邪君组织已然覆灭,那此事还是不要让长公主知晓为好,免得她伤心。不过……” 他说着又扬了扬眉梢,“无乩虽去了锦城府,我甲一还在。只要老夫活着一日,便不允许有人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厂督大人,你定要好好管住……那个人,否则,别怪老夫不顾长公主脸面。” 白马扶舟轻笑,“那是自然。我白马扶舟可负天下人,唯不会负长公主。” 稍顿,他侧头看向赵胤。 “也不舍得辜负王妃的救命之恩。” 哼! 赵胤冷冷眯起眼,打量他那张被火炉烤得泛红的俊脸,没有情绪变化,一双幽暗的眼却更冷了见分。 “但愿如此。” 白马扶舟察觉到他的审视,抬起头。 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接。 赵胤挑了一下眉,白马扶舟地淡淡笑开。 屋中三人再无言语,只有一炉炭火在静静地燃烧,记录下这个雪夜里的秘谈。 …… 光启二十四年二月十四,刚出新年,鼓楼街宋家就又办了一场喜事。 朱九的家,在京师明照坊双碾街的下角头。 这个地方商铺林立,很是繁华。朱家是一个大宗族,人口众多。朱九在锦衣卫当差,又是赵胤身边的人,在族中是得脸的家族子弟,为他娶媳妇儿,自然要办得风风光光。 婚礼其实从年前王氏收下娴衣为义女那会儿,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三书六礼,样样不缺。王氏也践行了当初的承诺,虽然娴衣把她这些年在无乩馆当差攒的银子全交了上去,给王氏打点,朱九也私底下拿了不少银子,托付她把娴衣的嫁妆办得丰厚一些,莫要教她委屈,但王氏在这个基础上,仍然花了不少自家的钱,是当真把娴衣当成自家姑娘那么来操办了。 宋家亲戚里有些嘴碎的,早早就背着王氏就给宋香上眼药,说她这个亲生闺女,不如养女也就罢了,连义女都不如。王氏现在抠的都是她宋香的肚腹,都是从她的嫁妆里省出来的。娴衣多拿一个,她宋香就少拿一个。 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好在这次宋香倒是耳聪目明,被王氏骂得多了,脑子也渐渐活泛了。 宋香很清楚她往后的日子得靠着谁才能立足,不仅没听这些人嚼舌概,反把那些人给教训了一通。 “我们姐妹一向要好,母亲早有教导,不可计较这些长短。我们家现在有的,都是姐姐给的,往后我要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姐姐们都会给我。就不劳姑婆、婶娘操心了。你们家的姑娘许人了么?许的哪一家的儿郎呀?你家儿子娶媳妇儿了吗?说的哪一家的千金?” “……” 一句话怼得人哑口无言。 后来,就再没有人找她说三道四了。 宋香是王氏养大的姑娘,性子其实也像王氏,只是前两年受了些夹磨,她对时雍有些艳羡,全家人都把时雍当宝,她自己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人变得有些低落,后来想通了,也不好意思开口求活。 年前,王氏准了她和刘清池的婚事,她又亲自看到那天大姐回来,塞给了娘许多首饰金银,还有两张地契,说是等她离京,这些留给阿香做嫁妆。 宋香年岁稍小,婚礼定在了今年冬至,时雍那时人在锦城,无法回来看她出嫁,便早早给她安排好了。 得知此事,宋香惭愧莫名,听不得半点人家说姐姐的不好,何人还挑唆得了? 宋家的喜宴是从正月十三的晚上就开始的,家门亲戚都来了,独缺宋老太。 宋老太的案子是顺天府尹马兴旺亲自审办的,人下了大狱,也不曾大堂公开审理,说是宋老太一案涉及略卖妇儿,不方便将案件示众。 故而,猜测的多,究竟是为何事,普通人却是知之不详。 一开始,宋长贵这个大孝子,还多方奔走,想以老母亲年事已高为由,把人弄出来,多次提了好酒去找马兴旺通融。后来,马兴旺实在被他缠得没法了,将人请进去,谈了约摸半个时辰,宋长贵就灰头土脸的出来了。 马兴旺没有要他的酒,只说了三句话。 “知道你前头那媳妇儿是如何丢的?” “不知道?要不你去大牢里,问问你那老娘?” “哼!她都招了,你还能翻天不成?上头没有追究你老娘全家,已是仁慈。回去吧啊!” 从此,宋长贵再没有插手过这个案子。 宋家胡同却有不少说他不孝的闲言碎言,他不申辩,也不辩解。 王氏是他的枕边人,宋长贵什么都不肯说,她也大抵猜到了一些,私底下只和自己娘家嫂子闲话,说两句宋老太“活该”,也就过去了。 当然,王氏心里头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 此事略过不表,只说这娴衣大婚当日,花轿从鼓楼宋家出发,一路吹吹打打,抬到双碾街的朱家,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那数十台丰厚的陪奁,当真是喜煞了京师的大闺女小媳妇。 谁不想当宋家的女儿?这才叫出嫁呀。 “新娘子来了。”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今儿是个好日子,天上放晴。朱家的酒席都摆到了院子外面,延绵不绝。朱家宗族上上下下据说有几百口人,大孩子小孩子满场乱跑,嬉笑打闹。 鞭炮声震天,看着喜娇落地,朱九喜逐颜开地撩了帘门,望向那一抹娇艳的红。 “娘子,下轿!” 一对新人跨火盆、拜喜堂,送洞房,惹来欢笑阵阵—— 时雍和赵胤吃的是宋家的喜宴。 本来赵胤是不愿意去的,他最不耐烦这些应酬,以前魏州大婚他都是叫谢放前去代为送礼。不过,为了给娴衣撑场面,时雍硬是把他拉了来,除非他不认自己是娴衣的姐夫。 姐夫这层关系,让新任的锦城王不得不去吃这顿喜酒。 如此一来,便是他们不在京师了,娴衣在朱家也不会受人欺负。 赵胤看时雍忙前忙后,精神头十分得好,不由叹息,“阿拾事事为人想得周到,可有心累之时?” “心累?怎么会?”时雍扭头看着他,笑得娇憨松快,比平常少了几分飒意,“我可开心着呢。亲友若能得欢颜,便是人间好时节。”她想了想又说道:“女儿家在这个世道生存,可不比男子。娴衣没有亲人,我不帮她筹划,谁人来帮她?” 赵胤哼笑,“王妃可知,男子也不容易?” 时雍斜斜地睨着他,一脸嫌弃的皱眉,“王爷又是哪里不容易了?” 赵胤沉思片刻,幽幽一叹:“家有母狮,夫权旁落。” 哼!时雍抿了抿嘴,玩味地笑道:“都没有叫你抄男训男诫呢,偷着乐吧。” 赵胤无奈地叹息,“阿拾可是借了大黑的狗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岂是能随意出口的?嗯?” 时雍盯着他看了片刻,老实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王爷无须生气,更不必失落。为了保证你的夫权。咱们家里,大事全由你做主,鸡毛蒜皮的小事嘛,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赵胤道:“何谓大?” 时雍想了想道:“例如兀良汗攻打大晏?” 赵胤冷眼睨她,“何谓小?” 时雍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除去大事,其余都是小事,那都得听我的。” 赵胤:“……” …… 章节目录 第877章 不自知的外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朱九和娴衣的婚礼后,距离去锦城府就藩的日子更近了。 自从接下圣旨,这些日子,赵胤都在忙着安排京中的公务,以便顺利交接。 赵胤身任五军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要职,他要离开就必须卸职,接任的人选便是朝廷内外的关注点,王侯公卿,无不拭目以待。为此,朝廷里好一番明争暗斗,暗自较劲。 不过,此事的结果与时雍的设想完全不同。 北镇抚使盛章没能像赵胤一样,擢升为指挥使,而是由光启帝指派了身边的侍卫官晏靳新,代为执掌锦衣卫。这个职务,一般由皇帝的亲信武官担任,直接对皇帝负责,如今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相比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军权的大都督一职,争议最大。大都督这个职务是从前朝枢密院改制而来,是为本朝最高的军事机关,掌握大晏全境军队,既有统兵权,又有调兵权,其位、其权极大,因此,这也是引来众人相争的一块肥肉。谁也没有想到,争到最后,光启帝一道圣旨,以“避免兵权过于集中,引来兵祸”为由。将前、后,左,右,中五军分设而立,独于六部,有统兵权,再无调兵权,与兵部相互节制,却又互不统属。五军都督佩印出征,归朝还印,兵回卫所。 如此一来,两权分离,大都督一职从此名存实亡,相当于被废黜。 此外,光启帝又另旨提拔了陈萧、元驰等军中将领,陈萧封左将军,元驰为陈萧的副职。 这样的安排,不尽如人意,却也是皆大欢喜。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雍心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怅然。 “大都督这个称呼,是不是就此消失了?” 听到她的话时,赵胤正坐在棋盘边,研究他昨日没有下完的半局残棋。 昨天,坐在对面和他下棋的人,正是废黜“大都督”的光启帝赵炔。 外间有人传言,说光启帝封赵胤为锦城王,原来是明升暗降,用一个封号,将人赶到西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其实暗戳戳地拿回了锦衣卫治兵之权。锦衣卫指挥使和大都督,哪一个不比一个西南藩地的藩王有实权?这分明就是皇帝有意为之。 可没有人知道,这个结果是昨天在无乩馆里,光启帝和赵胤的一局棋定下的。 也是赵胤临行前的谏言。 大都督有调统全国兵马的权力,兼掌锦衣卫的特务系统,那这个人在朝中地位无异于一手遮天。 不是赵胤,何人堪任?又有谁人是真正能让光启帝睡得安枕,能让赵胤走得放心的人? 而且,这个人还得有能力、有才干,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放眼朝野,兄弟二人也没能想出合适的人选。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地体会了永禄帝当年的为难。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如何用人,令人大伤脑筋。永禄爷亲自培养了赵胤,给予了赵胤绝对的信任,便是为了让他做赵炔的左膀右臂。忠于光启,忠于大晏,一生尽职尽责。可如今,他们却再难找出第二人。 “这也是不得已为之,阿拾何故长吁短叹?”赵胤手指轻轻拈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盘,皱眉思忖片刻,又抬头望了一眼。 时雍抱着个暖手炉,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身子摇摇晃晃。 “我就是可惜嘛。叫了那么久的大都督,大都督,大都督……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里。” 赵胤失笑,淡淡瞭他一眼,“只要阿拾喜欢,没有外人在时,你想怎么称呼爷,都可以。” 时雍挑了挑眉,“当真?” “自然。” “言出必行?” “嗯。” 时雍笑眯眯地审视他片刻,突然挪过椅子坐到他身边,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叫:“赵大驴!喂,赵大驴?这么叫可好?” 赵胤手扣棋子,扫她一眼,哭笑不得。 “恁你怎么叫,爷不应便是。” “你不答应,我叫着有什么意思?来来来,赵大驴……”时雍伸手去扳过赵胤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赵大驴,你倒是应一个呀?” “讨打!”赵胤端坐睨她,“我看你是皮子又痒了?” 两个人正在逗乐,谢放轻咳了一声。 “爷。阮娘子来了。要见您!” …… 外面飘着大雪,天已擦黑,气温低得人在室外半刻都待不住。 阮娇娇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前院里,痴痴地看着高巍的无乩馆。 管家抱着双臂,抖抖索索地在旁边劝她: “已差人前去通传,阮娘子里间小坐吧,这雪越下越大了,天怪冷的。” 阮娇娇微笑,温婉地道:“没事,我不怕冷。我在这里等王爷。” 管家瞄她一眼,“我怕冷。那阮娘子在这里等吧。老夫里头烤火去喽。” 阮娇娇怔愣,看那管家说完就转身走了,根本就没有顾惜她的意思,一时又是伤感不已。 赵胤封王的消息,传遍朝野,阮娇娇自然早有听闻。一开始她还心生妄想,在小院里苦巴巴地等着,盼着赵胤哪一日会派人来接她,一同去锦城就藩,可是等着等着,一晃就到了二月中旬,仍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眼看邪君势微,再也没有执事联系她了,阮娇娇敏感地察觉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 她在赵胤心里的重要性越发降低,她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 就在昨日,阮娇娇得到消息,圈禁在宗人府里的秋莲,为赵焕生下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 这一切,让阮娇娇变得十分恐慌。 她不甘心,她的结局,竟不如自己的侍女秋莲,这让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踌躇了好几日,阮娇娇终是坐不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除去赵胤,她已经无人倚仗。 哪怕跪的,求的,她也一定要跟着赵胤,为奴为婢都行—— “阮娘子。”谢放按着腰刀,大步走过来,看着风雪中的女子,眉头皱了一下,“王爷和王妃已然歇下了,不见外客。你请回吧。” 外客? 阮娇娇漂亮的脸蛋有刹那的难堪,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泪盈盈地咬了咬下唇。 “我对王爷而言,也是外客么?” 谢放蹙起眉头,“是。” 阮娇娇抬头,“可是当日,是王爷把娇娇从宗人府带出来的。是王爷说,要负责娇娇的一生……” 谢放眼皮抽搐一下,肃然道:“王爷不曾说过。带阮娘子出宗人府的人是王爷的父亲,甲老板。”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交到阮娇娇的手里。 “王爷说了,阮娘子但凡有什么需求,皆可去天寿山,寻找老爷,让老爷为您做主。” 阮娇娇低头看着手上的书信,错愕不已。 这叫什么话?让她去找他爹,而且他爹还是一个鳏夫,这不是变相把她送给那个老头子的意思吗? 阮娇娇咬着下唇,泪水滚出眼眶。 “王爷这是在……作贱娇娇吗?” 谢放看着她,肃然而立,“阮娘子自去吧。” “不。娇娇不走。”阮娇娇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楚楚地望着谢放,像是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扑上去,双手紧紧拖住谢放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哀求。 “谢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帮帮我,帮我求求王爷吧,只要我能留下来,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我都愿意的……” 谢放抽出手来,看着这娇花般的女子,一时无措。 “阮娘子,爷的意愿,无人可以违背,你还是走吧。” “求求你,我求求你了。”阮娇娇哪里肯放手?她小脸上挂着眼泪,昂着头,一脸委屈又娇美的模样,堪堪迎向谢放。 “只要谢大哥帮我这个忙,娇娇一定会报答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阮娘子……” 不待谢放把话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 一条鞭影突然飞了过来,打在阮娇娇的油纸伞上。 章节目录 第878章 棋逢对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咚!油纸伞裂开一条口子,阮娇娇手臂被抽了一下,痛得松开了伞,也松开了谢放的胳膊。 紧接着,就传来成格公主凶巴巴的声音。 “哪里来的野鸡,不要脸的缠着我的谢放哥哥?” 谢放:…… 比起阮娇娇,这个成格公主更让他头痛。 今日前,成格已经来找他好几次了,谢放是能躲就躲,实在避让不了,才不得不敷衍几句。从好言好语到失去耐心,他已无招架之力,可成格公主却越战越勇。 因了他北狄公主的身份,府上又不得不接待他。 可令人意外的是,成格碰上阮娇娇,竟是棋逢对手。 一个蛮不讲理,一个楚楚可怜,你有你的金刚钻,我有我的绕指柔,鸡同鸭讲,乌烟瘴气。任是成格有一把子好功夫,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阮娇娇,也像重拳打在棉花上。任是阮娇娇柔情似水,会撒娇会哄人,对付油盐不进的成格公主也毫无用处。 两个人你来我往,当真是壮观之极。 “谢放哥哥,你还不把这个又哭又闹的疯女人撵出去?” 谢放故作为难,沉吟着看她。 “公主还是请回吧。谢某有客在此,不便招待。” 一听这话,再看看阮娇娇那张艳丽万分的脸,成格气急败坏:“这个贱人分明就是想缠着你。谢放,你是不是喜欢她?” 谢放沉眉:“这……” 他背对阮娇娇,冷声道:“不关公主的事。” “好!不关我的事是吧?你没有婚配,又是本公主先看上的男人,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抢。”说着,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阮娇娇。 “哭哭啼啼,勾勾搭搭,成何体统。今日本公主就替你们大晏朝清理门户。” 这个公主惯常胡乱用词,阮娇娇听得错愕,泪水啪啪地掉,“公主你听我说,我并没有那么想……” “我管你怎么想,抢我男人就不行。”成格说着直接上手,竟然生生把阮娇娇拖了起来。 阮娇娇长得弱不禁风,而成格是个能骑射打猎的草原女子。成格这么拖住阮娇娇,看上去竟然毫不费力。 “你,有多滚多远,不要出现在本公主的面前……” 这混不吝的公主,居然把阮娇娇拖出府去? 管家站在门后,没有冒头。 谢放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成格的脚迈出门槛,这才径直上去关上门,掉头对管家道: “任何人来访,都说王爷歇了,不见客。” 管家看看他,又指了指门口,“那,成格公主……” “公主也不行!”谢放沉声吩咐完,门外便传来砰砰地敲门声。 “谢放哥哥,你开门啊。开门!让我进去,外面好冷啊。” “嘶~好冷好冷!快些开门啊!” 谢放眉头狠狠皱起,眯了眯眼,头痛地晃了晃,大步离去。 “谢放哥哥——” 成格公主不是一个懂得收敛的女子,静谧的无乩馆,她的吼叫声传了老远。 大门被拍得砰砰作响,管家无奈地叹口气,摇了摇头,看着谢放的背影,镇定地将两团棉花塞入耳朵。 “老喽!” …… 无乩院里的两位主子正在弈棋,近日时雍不知怎么就爱上了手谈,整天缠着赵胤要学,稍懂皮毛,人菜瘾大,一边悔棋一边赖,谢放还没有走近院子就能听到里头娇嗔的声音。 一个赖皮一个无奈,气氛欢乐。 谢放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婚后的赵胤变了许多,他自己或许不自知,但是跟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最是明白不过。有了七情六欲,有了人间烟火,现在的赵胤更接近于人。 “不必去复命了吧,免得扰了爷和王妃的清净。”一道声音从院角的大树下传来。 树荫繁茂,积雪未化,那人无声无息,谢放差点没有看到他。 闻声,他停下脚步,看着一身黑衣的杨斐,皱了皱眉头。 从漠北回来后,杨斐永远是这样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黑衣罩身,半张黑色的铁制面具,看上去冰冷又无情。恍然间,当初那个鲜衣怒马,张扬爱笑,屡屡犯错又屡教不改的锦衣郎,竟似早已消失在了记忆里。 谢放喉头微鲠,“今夜你不当值。为何在此?” 杨斐慢慢朝他走了两步,飘然而下的雪影里,他颀长的身影清寂而沉暗,在雪地里踩出两排整齐的脚印,直至谢放的面前停下。 “我有事找爷商量。” 这个回答等得有点久,谢放觉得脸都快要冻住了,嘴巴似乎张不开。 “禀报过了吗?” “没有。”杨斐看一眼火光通明的窗户上映出的两道人影,“不想去打扰,明日再说也罢。” 谢放嗯了一声,“是去锦城府的事?” 杨斐静立,看着他,“嗯。我想留下来。” 谢放略有意外,抬头看他片刻,仿佛想通了一般,叹息一声:“爷已安排了旁人留京。你我兄弟,多年来一直随侍在爷的左右,你何必离大家这么远?” 杨斐道:“我不留,就是别人留。再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论能力,论忠心,他们都是赵胤一手培养的心腹,本事自不必说。论便利,相比于谢放、朱九和白执这些频频出现在人前的侍从,再次回京的杨斐,并不时常暴露在人前。一个人由暗转明容易,由明转暗却是不易。 谢放不得不承认,杨斐确实是最合适的人。 不过…… “爷并不想你再劳心。你要知道,留京比去锦城艰难许多……” “我明白。”杨斐看他一眼,似有笑声传来,可是谢放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却无法在他的脸上捕捉到半分笑意。 他的脸自从受伤,已经做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了。 “你看我这样的废人,除了好好办差,活着可还有别的意义?” “杨斐。”谢放不认同的沉声呵止,“你为何会这么想?我……我们和爷,从来没有这么认为。你为何要自暴自弃?” 杨斐没有回答。 扶刀的手微微一紧,他静立片刻,突然换了话题。 “北狄驸马爷,唾手可得,无数人求之不得。你为何不肯?” 谢放将头偏向旁边,冷冷地道:“非我所愿。” 杨斐嗤笑,“你有何愿?成格这小丫头闹腾了一些,脾气不好,人却不坏。假以时日,等她再长几岁,性子便沉稳了下来,也是良配,一桩好姻缘。你将来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谢放冷冷看着他,沉默片刻,认真地道:“谢放的性命是爷救的,只愿此生侍候在爷的身侧,一生不娶,矢志不渝。” “呵!”杨斐抱着双臂,神情淡淡,“可怜小公主要吃苦头了。” “你心疼?”谢放冷冷睨他。 杨斐抿唇,轻哼,但笑不语。 这模样,倒教谢放想起了杨斐过往的几分模样来。这个人惯常不肯吃亏,生气就破口大骂,高兴就放声大笑,想哄他借钱时谎话连篇,耍无赖时气得人恨不能掐死他。 谢放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从枝头飘下的雪花,只觉眼窝有些温热,“早些回去睡吧。明日爷打早要去衙门,你要禀报大抵也要等到午后,不必着急。” 杨斐安静了片刻,“嗯。” 谢放朝他点头示意一下,慢慢地走向那亮着灯的房檐。 “去了锦城,多保重。”杨斐的声音轻飘飘的从背后传来,听不出几分诚意。 谢放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你也是。京中暗流汹涌,别逞能。警觉一些,凡事尽报,不可惫懒。有事早作打算,以保住性命为要。” 杨斐安静地看着他。 谢放沉默片刻,看着他那张脸,闭了闭眼,又轻声补充。 “比起任务,爷更希望你我能活着。” 杨斐再次轻嗯一声。 雪静静地下,寒风带来的是潮湿的气流,无声无息。 …… 人要远行,总会有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时雍的每一天,仿佛都是在告别中度过的。 赵云圳、周明生、吕雪凝、沈灏,乌婵、陈红玉,尤其是家里的亲人,陈岚、宝音、宋长贵、王氏、宋香、宋鸿……还有无数的人。到了走的那一刻,连府门前的花花草草好像都生出了感情,有了依依惜别之感。 其他人还好,都保持着克制,虽有不舍,却都内敛在心,不会徒惹伤感。唯一让时雍头痛的人,就两个。 章节目录 第879章 十年之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个是赵云圳。 宫中人人都说小太子近来懂事了许多,尚文习武,从无懈怠,得知赵胤和时雍要离京的消息,也没有哭闹,更不像往常那般纠缠不清,他似乎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还捎来书信和厚礼,祝锦城王夫妇一路平安。 过了年,赵云圳个头又长高许多,当真是个半大少年了,行事仿佛也懂得了周全。 然而,时雍和赵胤去向他谢恩,赵云圳却以“要温习功课”为由,避而不见。小丙出来禀报时,告诉他们,赵云圳眼睛都哭肿了,不肯出来见人。时雍心里头清楚,这孩子执拗,心里头难受,却在故意逞强。 时雍心痛这个没娘的孩子,身在高位,却无处可以诉苦,想找个机会去安慰她,却被赵胤阻止了。 他道:赵云圳是未来的君王,该长大了,须得他承受的事情,谁也帮不了。 既然离京已成定数,无法改变的事情,不如让他消化消化好了。 时雍接受了赵胤的说法,没有再去东宫,只是托人给赵云圳送了些王氏做好的零嘴,还有一些陈岚和褚道子近来研制的药丸子…… 后来,赵云圳留下了零嘴,把药丸退了回来,附上字条一张。 “本宫身强体健,你莫非是在咒我?” 时雍看着小小年纪已写得力透纸背的那一手好字,默默收了下来。 …… 第二个让时雍头痛的人,是乌婵。 近来京中热闹。 定国公府更是好事连连。 少将军陈萧擢升,手握重兵,一跃成为朝廷新贵,军中大员。掌左军兵马,如一方诸侯,体现的是皇帝的看重,将来前途自不可限量,少不得受人追捧,溜须拍马者更是上赶着示好,送上门的古董字画,金钱美人,不一而足。 夫君的步步高升,对肚子里一直没信儿的乌婵来说,难以避免地会被人反复询问,或是用异样眼光审视,而她平坦的小腹仿佛成了万恶之源。 内外压力,加上时雍和陈红玉的离京,让乌婵整个人都焦灼起来。少了主心骨的她,整个人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乱不安。但是,她又不好将心里的不痛快和烦恼全部倾倒给陈红玉和时雍,一个人默默地忍着,嘴巴都憋出了火疖子,食卧不安。 这些小别扭,时雍察觉到了,却没有办法帮乌婵凭空变出一个孩儿来。 生儿育女,讲究缘分。她仔细检查了乌婵的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也用药调整了这么久,偏生怀不上,也是无奈。 因此,她转弯抹角地建议乌婵想办法说服陈萧,让他去检查检查,褚道子、陈岚都是好的医者。可是,时下的生育大事,全系于女子一身,生不出孩子好像就是女子的过错,没有人会在男人身上找问题。 乌婵开不了口,尤其是当下。 赵胤离京,五军拆解,陈萧肩上责任重大,整日里忙于交接军务,每夜顶着风雪回家都是三更半夜了,有时来不及洗漱,累得倒床就睡,乌婵实在没有办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烦他。 这事,也就只能拖了出来。 一转眼,到了光启二十四年二月底。 京中雪后初霁,离别的阴云却似更为浓郁了几分。 时雍和乌婵默默地将伤感抛在脑后,欢欢喜喜地陪陈红玉准备嫁妆。 二月二十四那天,一大早太阳就挂上了树梢,阳光大炽,又一封圣旨到定国公府。 传旨的人,还是李明昌,他笑眯眯地进府,连道三声“恭喜”,这才开始宣旨。 圣旨是给陈红玉的。 大意是说,定国公府嫡小姐“知书达理,温良淑静”,甚得宝音长公主喜爱,漠北陪伴数月,情分宛如母女,现今“敕封为公主,赐号温仪”。温仪公主与北狄哲布亲王“比文得识,两情相悦”,钦定于同年三月初八,良辰吉日,远赴漠北哈拉和林完婚,一应嫁仪着礼部和鸿胪寺按制操办。 明眼人都知道,虽说是借了宝音的口,但陈红玉这个“公主”称号,主要是为了匹配哲布亲王。所谓家当户对是也。不然,人家北狄一个亲王之尊,总不好随便许一女子为正妃。 “恭喜温仪公主。咱们家也有公主了。” 乌婵很是为陈红玉开心,接完旨回到后宅,便笑眯眯地拿起圣旨来仔细瞧。 “真漂亮啊!每个字都好看,都写在点子上了呢。温、良、淑、静,我们的温仪公主……” “你别打趣我了。”陈红玉看她笑得开心,眉心微微拧了起来,执起她的手。 “嫂嫂……” 乌婵听她语气低落,抬起头来,睁大眼睛。 “怎么了?” 陈红玉抿了抿唇,“我离京后,你和哥哥要相亲相爱,照顾好父亲,常常来信……”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到了自己的情绪,话没落下,陈红玉就红了眼眶,“父亲严肃,但慈爱,哥哥憨直,却重情,你们有事多要商量。父亲和哥哥行事冲动,全靠嫂嫂从中周全……” 乌婵听得伤感,吸了吸鼻子,也忍不住难受。 “红玉,你别这么说,我惭愧得很……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个家里,我才是最冲动的那个人嘛。” 噗!陈红玉眼睛刚要夺眶,又被她逗笑了。 乌婵笑盈盈地拿绢子替她擦了擦,“别哭别哭,都要嫁人了,还在嫂子跟前掉眼泪,让人瞧见,还以为你不想嫁呢,哲布亲王该伤心了,一会儿又要夜闯定国公府……” “讨厌。”陈红玉彻底哭不出来了,看着乌婵,不免又想到时雍,想到三人的分别,一时间,心就像被人揪起来了一般,难受得很。 “从此,你、我、阿拾,我们三个就要天隔一方了。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哈拉和林远在漠北,锦城府远在西南,这一南一北,再加上乌婵在京师,当真是千里迢迢,风雨不度。要见面,谈何容易? 两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都忍不住泪眼。 时雍便是这时入内的,看着这情形,笑了起来。 “一辈子可长得很呢,这么伤感作甚?我就愿意天南地北、到处游玩。待这次出京,就有机会到处走走了,哈拉和林是必去之地。只要你们愿意见我,总能见着。” 陈红玉一听,微微带了一丝笑意,“此话当真?” “当然,我何时言而无信过?”时雍淡淡地笑着,用笃定的表情安抚着乌婵和陈红玉,“这样好了。我们三个,约下十年之期。十年内,一定要重聚,如何?” 乌婵兴奋起来,伸出手,“一言为定。” 时雍爽快地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抓了抓,“一言为定。” 陈红玉伸出两只手,将她二人的手悉数握在掌中。 “好,十年。一言为定。” 三个姑娘相视一眼,随即一笑,沉重的气氛松缓开来。 陈红玉转头,“青红,把父亲昨天拿来的好茶拿来,再上些果点。” 青红唉了一声,笑盈盈地带着两个小丫头进来奉茶水。 末了,陈红玉示意她。 “你们下去吧,我要与王妃说会体己话,不得吩咐,不许进来打扰。” “婢子明白。” 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碌着,京中各处行走,还有些不得已的应酬,耗心劳神,大家都有些厌烦,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难得这么清闲的随意说话。 陈红玉低头饮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再问时雍,“你和王爷离京的日子,可定下了?”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正色道:“我今日来,便是同你们说这事的。三月初八送红玉出嫁之后,我们再休整一日,三月初十就要动身了。” 乌婵脸上的微笑敛了起来,难掩的低落。 “这么快吗?我以为怎么着也得到三月底……” 时雍道:“我与王爷打算一路慢行,边走边赏玩山水。三月恰是好时季。再晚些走,怕遇酷暑,多有不便……” 章节目录 第880章 送嫁温仪公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低低哦了一声,没有吭声。 陈红玉微叹口气,笑道:“嫂嫂和王妃素来要好,最是舍不得王妃了。趁王妃还在京中,这些日子,你就去锦城王府上多走动走动吧。” 乌婵低头,“再怎么走动,也是要走的。” 陈红玉笑了一下,“嫂嫂就是别扭。” 时雍道:“看来人家是是巴不得我走呢。” 乌婵的眼睛又叫她说红,哼声扭头,“就是,你可快些走吧,才不想看到你。” 时雍起身为她奉上茶水,笑着逗她道:“小娘子别生气,小生这里给你陪个不是。求求你,多同我走动走动,你舍得我,我可舍不得你呢。” 乌婵看她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哼声笑了起来。 小姐闺房里欢声笑语,定国公府前厅也是热闹。 今日府上有宴请,来了好些亲朋。现在的陈家在京中炙手可热,荣宠无双,多少人想要上赶着巴结。定国公很是不耐烦,索性专门设了宴席,一并答谢亲朋们的好意。 时雍来时瞧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说话间,又问起。 “你们一会儿可要去前厅待客,我来不会耽误你们吧?” 乌婵抢着回答,“不用,将军说了,自有他和父亲应付,不用我们出去虚与委蛇。” 陈红玉看着她偷笑,瞥了乌婵一眼,“哥哥可疼嫂子了。” 乌婵俏脸一红,不知想到什么,又叹息,“再心疼又何用?你没看府里那些个女子,一个比一个俏……” 陈红玉道:“那也不是哥哥自愿的。那些人硬把女子塞进来,哥哥刚刚上任,不好全部都得罪。” 乌婵嘴巴微微一瘪,“是不是硬塞还不是他说的。”声音越说越小声,“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头还是想他收了那些女子,为陈家开枝散叶……” 陈红玉叹息,“嫂嫂别难过。无论如何,你都是哥哥心里最重的那个,我永远只得一个嫂嫂。” 有一句话,陈红玉其实没有出口。 “这就是女人的命。” 不说乌婵,就说她自己,尚未与哲布成亲呢,朝廷已经挑好了陪嫁,有端正俏丽的贵女,有尚歌舞技艺的伎人,说是为温仪公主陪嫁过去解闷的,陈红玉心里却十分清楚,全是为哲布准备的女人。 这是身处高位的男子独有的特权——可以无限制的拥有无数的美女,合理合法。 时雍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曾经,她以为自己穿越而来,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可是,上辈子她办女子学堂,为女子灌输自强独立那一套,没少吃苦头……这辈子她才明白,时代的浪潮卷到这一片沙滩上,她也只是一条咸鱼而已。 “还是阿拾好。” 乌婵和陈红玉齐齐看向她,眼中光芒复杂带笑。 “王爷待你一片真心,世上无两。” 时雍本想谦虚两句,顺便安慰,为她俩打气,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那些虚伪的客气不必要。 “好眼光。王爷的确很好。”她笑着朝乌婵和陈红玉眨眼,认真道:“不过,在你们的夫婿眼中,你们也都是世上无两的女子,也一定会得此独爱专宠。” 独爱专宠? 乌婵和陈红玉只是笑。 她们和时雍一样,都是飒爽女子。 可她们又和时雍不一样,意识里从不敢有这样的期望。 这次,时雍朝她们伸出手来。 “愿我们在十年之约时,都能听到对方的好消息。” 乌婵和陈红玉笑了笑,与她的手握在一起。 “好。” “但愿。” …… 光启二十四年三月初七,光启帝宫中设宴,一并为锦城王和哲布亲王践行。 明儿个天一亮,哲布就要带陈红玉离京了。再怎么说,都是大晏的公主,这一夜的酒宴极是丰盛,凡四品以上官吏和内外命妇都有受邀,相当于是新娘子出嫁前娘家办的花夜酒了。 宫中张灯结彩,喜庆热闹。 陈宗昶喝得两眼通红,醉醺醺地说着胡话,光启帝让李明昌赶紧扶了他离席休息。 两个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情谊深厚自不必说。 为了促成这桩婚事,那天,光启帝特地召陈宗昶入宫,只说了一句话。 “兄弟,别人家的孩子,我信不过,也配不上我大晏公主的封号。” 两国联姻是为国嫁,不是家世,而是国事,陈宗昶怎会不知?他应下了婚事,可是在陈红玉离京前夜,一想到自己从小疼大的女儿远去漠北苦寒地,从此不得相见,就忍不住伤感。不喝酒还好,几杯酒下肚,被李明昌扶到后殿,陈宗昶借着酒劲儿,抱着柱子痛哭了一场。 八尺男儿压抑的哭声,令人心痛。 李明昌拍着他的后背安抚,回头看到皇帝,张了张嘴巴,又闭上。 赵炔朝他摆手,在殿门口静立片刻,默默地转了身。 …… 次日一早,酒醒后的陈宗昶整肃着装,赶赴奉天大殿。 一袭红毯自玉阶而下,一路出皇城,绵延数里,光启帝身着通天冠服,携贵妃杨氏隆重送嫁,长公主、通宁公主、太子殿下和阖宫女眷悉数到场。一应官员、王侯公卿,依例而立。 鸣礼奏乐,礼官唱念祝祷词,长公主眼含热泪,亲手为陈红玉簪发。 陈红玉跪地,长长谢恩,泪水盈目。 高高耸立的奉天殿前,送亲使者整装待发,威武的皇家护卫、匍匐跪候的宫人,金银财宝、绫罗财帛、字画书籍……满满的皇家气派,半分不输当日光启帝嫁女。 “吉时到!” “恭送温仪公主!” 礼官前头引路,司礼内官持礼器华盖随行,陈萧骑马引兵打头,锦衣仪仗阵列跟上,皇城门口,还有数千送嫁官员严阵以待。陈萧会亲自将妹妹送到阴山出塞,等北狄的迎亲使节到达,这才返回京师。 长安大街早已铺满了红毯,道路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全是出来看热闹的百姓。 很多人都记得哲布亲王骑马入城那日的俊朗仪容,而今日的新郎官,比起那一天来似乎更为英武了几分。亲王礼服,手执缰绳,腰系宝刀,剑眉如画,目若星辰,五官刀刻一般深刻。他的皮肤比大晏京师的男子略深,如一层浅铜颜色,不若白马扶秀俊美清雅,不似赵胤美颜风仪高华,却自带男子气概,自有亲王风度。 沿途全是欢笑声,恭贺声,祝福声。 陈红玉端端正正地坐在嫁辇上,大红的盖头下,泪水早已湿了妆容。 时雍和乌婵二人,拉着手,随着嫁仪一路行走了许久。 人群里,还有吕雪凝、周明生,王氏、宋长贵,还有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每走一段,便有人大声叫“温仪公主慢行”,而时雍和乌婵等人,只是沉默,目光相随,直到嫁辇越去越远,再也看不见。 “红玉嫁人了。” 乌婵紧紧抠着时雍的手。 “你也要走了。” 时雍扭头看她一眼,突然莞尔。 “别难过。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乌婵困惑,“哪里?” 时雍道:“去了你自是知晓。” …… 画舫安静地停泊在水面上,今日人们都去观看温仪公主的嫁仪了,湖畔人少,林中似有鸟鸣,极为安静。 乌婵看着眼前的画舫,张大嘴巴,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什么时候把画舫买回来了?” 时雍没有解释更多,朝她眨了眨眼睛。 “上去看看。” 当年,乌婵自然是画舫的常客,有时候玩得累了,直接在时雍这里睡下也是常事,她从来没有想到,还有一日能登上这艘画舫,一时兴奋不已,提起裙裾就往上面跑。 门推开,她脸上的微笑突然敛住。 画舫里只有三个人。 一个白发似雪,一个坐在轮椅,一个默默而立。 “燕穆?云度,南倾?你们……你们出来了?” 乌婵的脸上,惊喜和惊讶同时存在,看上去那表情格外喜感。 燕穆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乌婵看看他,又看看云度和南倾,声音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你们,可还好?” 燕穆笑容不变,南倾道:“我们都还好。大都督没有为难我们。” 云度道:“没有大都督了,只有锦城王。” 看着几个人别后重逢时快活又欢愉的表情,时雍恍惚回到了当初。雍人园还在,画舫还是盛景,她富甲一方,容色倾城,张扬又恣意,惹来多少目光……而这几个人,伴了她好多个年头。 “苦尽甘来,大家都还好好的。” “真好。” “真好。” 乌婵又笑又哭,燕穆只是微笑看他,云度和南倾静默不语。 “今日晌午画舫聚餐,就我们几个。” 时雍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微微眯眼。 “我们好好话别。” …… 章节目录 第881章 追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红玉出嫁那天,乌婵与时雍几个人在画舫里逗留到黄昏,一边吃喝,一边追忆雍人园的过往,一直有说有笑,好不欢快。后来朱九来接人,笑着说起成格公主的趣事。 这位公主也是个性子拧的,出城不多远,借口去“方便”,拎起裙子就要跑,想回到大晏,后来被哲布差人绑了回去,哭得嗓子都哑了。 成格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朱九是当笑话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乌婵自己却听得突然就悲中从来,开始抹起了眼泪,到最后痛哭流涕,愣生生把眼睛都哭肿了。 归家时,是时雍亲自把她送到定公府门前的。 时雍看她两只眼睛肿成那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个不止。 “将军夫人,丢不丢人啦?” “有什么可丢人的?”乌婵嗔她,嘴巴瘪瘪又差点哭了,“阿时。我舍不得你。” 时雍抖出手绢给乌婵拭了拭眼泪,淡淡地笑。 “别哭了,我这不是还在么?” 乌婵抽泣不吭声。 唉!时雍一叹,“婵儿,不管我去到哪里,我们姐妹都不会断了联系的。做了姐妹,便是一生。我死而复生,你都能一眼认出我来。你说,死都分不开,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分隔我们?” 乌婵道:“你就会说好听的话,还不是要随了男人走,抛弃了我。” 这哪里是抛弃? 时雍哭笑不得,偏下头看她的脸。 “羞不羞?叫人听去,没得要歪想。” “想就想——”乌婵突然抓住时雍的手,压低了嗓音,“阿时,你也带我走吧。我也想和燕穆他们一样,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好?” “傻不傻?将军夫人。你走了,陈将军回来见不到人,可怎么办?到时候怕是要撵到锦城来找我要人。”时雍羞她,见她眼泪又要落下来,叹口气,正色道:“我走后,你和陈萧好好的过日子,知道吗?孩子的事,讲究缘分。等陈萧回来,你抽个时间带他去良药堂或是找我母亲……” 乌婵泣不成声,没好气地瞪她。 “看你这双眼睛哟。”时雍怎么为她拭泪都拭不完,索性放弃,轻轻拥抱她,掌心在乌婵背后慢慢安抚着,淡淡地道: “婵儿,明日我便不来了。” 乌婵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抽泣阵阵。 时雍接着道:“明日我还得陪陪母亲,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后日天不亮,我们就出发。王爷的意思是不惊动旁人,默默地走,悄悄地离开。你们都别来送……” 说到这里,时雍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你知道的,我受不了送别。所以,婵儿,别来。” “阿时……”乌婵抬起头,双眼满是泪水,一片赤红。 时雍拍拍她的肩膀,将她交到丫头彩云的手里,“保重,我走了。” 要说的话,该说的叮嘱,都已经说过一遍又一遍,在此时反而已是说不出口。时雍不敢去看乌婵的表情,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再听她的哭声。 转过头,她三步并着两步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深吐一口气。 “予方,走。” 予方有些犹豫,“王妃,将军夫人过来了……” 时雍哽咽,“走!” …… 离别酒尽,怎说得,春残秋怨? 闲日话别,光阴易逝,欲诉愁,恐无眠。 最后一天与家人的相聚,时间快得如同眨眼一般。 回到无乩馆已是子时,南去的行李早已备好,车驾齐整地停放在院落里,无乩馆的蜡烛,一直燃到四更。 天还没有亮,火烛便将府邸照得宛若白昼。 出门前,时雍亲手将香炉里的熏香盖住,又吹熄了房里的烛火,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走吧。” 赵胤看着她,默默伸出手,牵住她。 那天送了乌婵回来,时雍也狠狠哭了一场,这会儿眼睛还没有消肿,昨日陪陈岚和王氏话别,她都是强撑笑容,亏了有赵胤在旁边为她周旋。不然,恐怕又要引来几个老人家的伤感了。 夜静声寂,清风徐来。 管家带着一干下人,全部候在府门前,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离别的不舍,有些泪点低的,甚至抽泣起来。 “王爷,王妃!好走。” “一路平安。” “到了锦城府,要捎信来,好叫我们放心。” 时雍听不得这样的声音,压住心里的难受,朝他们一笑,挥了挥手,快步走了出去,上了马车,将大黑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垂目。 赵胤朝管家点点头,“有劳了。” 管家泪眼:“王爷放心,小的会把家看好的。” 赵胤嗯一眼,回头看一眼,淡淡道:“老爷偶尔会回来小住,伺候好他。屋子里有王妃留下的方子,他那老寒腿,也要顾惜着,若有不适,要叮嘱他去找通宁公主。” 管家连连点头,诶诶有声。 这些话,分明赵胤可以直接和甲一说的。 但父子俩都不善于表达情感,管家便成了传话筒。 …… 府门外面,朝廷派去锦城王府的官员早已准备好了,此次南去,赵胤带去的人马不少,额外还有进行选派的王府长史、承奉等宦官。骑兵,弓兵,甲兵……浩浩荡荡如同长蛇一般,都安静地等待着。打头是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黑漆马车,王旗飘荡。 赵胤理了理披风,抬头望去。 星子未眠,天未亮。 四更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这样静悄悄的离去,不会惊动任何人。 甚好! 谢放撩开帘子,赵胤慢慢坐上去,平静地吩咐,“启程!” 帘子放下,谢放翻身上马,沉喝。 “出发!” 连绵不断的车队徐徐而去,旗幡在清风中猎猎。 快走出街时,谢放回头看了一眼。 无乩馆门口的树下,一身黑衣脸戴面具的杨斐静静而立。 一个人,一把刀,如同一尊雕塑。 …… 今日在城门口当值的人是早已升任锦衣卫千户的聂武,同他一样在城门的寒风中等候的,还有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指挥佥事易骁通、指挥同知陈寂、锦衣卫北镇抚使盛章、南镇抚使严曲春,以及左军副将军元驰和一群军中的旧部将领。 锦衣卫的大人们整齐地排在左侧,五军中的将军们则是排在右侧,一个个顶着冷风,安静地候立着,直到看见赵胤的王旗映入眼帘,一句话都没有说。 锦城王车驾到了跟前,众人这才齐齐拱手行礼。 “属下等恭送大都督!” “末将恭送大都督!” 世上再无大都督,时雍想到这句话,眼眶无端有些酸涩。 马车里,赵胤却是紧紧握了一下时雍的手,幽幽地叹气。 “免礼。” 他没有打开帘子,只是平静地说道。 “本王没有给诸位大人一一辞行,便是不想离别伤感。不承想,诸位会寒夜等候。唉,如此,那就道个别吧。自此千里,共一轮明月,望诸君保重为要!” 众人齐声:“大都督,保重。” 时雍看着赵胤冷峻的脸,赵胤却慢慢闭上眼。 “诸位,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大都督——” “开城门吧。” “是!” 齐齐的声音,低沉有力,又饱含情绪。 晏靳新慢慢地扭头,看向城门的兵卒。 “开门!恭送锦城王殿下。” 兵卒应声:“是。” 两扇把守关卡的大铁门在士兵的拉动下发出“哐哐”的震声,沉重、刺耳,仿佛就要划开这个离别的夜幕—— 众人都望着车驾,这时,背后却冷不丁传来一道长长的吆喝。 “不许开门!” “太子殿下到——” 突如其来的吼声破空而至,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怔忡。 谁能想到,这位太子爷无声无息地老实了这么久,居然是等在这儿呢? 时雍同赵胤对视一眼,既震惊,又不意外。 “早知道我们就进宫去,好好地跟他道个别了。让他追到这里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劝说才好。” 赵胤微微眯眼,平静地看着她,“无妨。” 章节目录 第882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外面马蹄声嘚嘚地逼近,大黑嗖地一下蹿了出去,低低咆哮。 时雍看了看赵胤平静的面孔,撩开帘子打眼往外望去。 长街的孤灯照着赵云圳稚气的脸,肉眼可见的执拗。 赵云圳是骑马来的,身着便装,马背上驮着行李,只带了小丙和小太监椿子。方才喊话的人,就是小椿子,小丙随在赵云圳身边,手执缰绳,弱弱地看着车辘轳,不敢抬头直视赵胤。 众将士齐齐跪地,朝太子请安。 赵云圳却是不予理会,直接骑马到了马车跟前,双眼冷冷地怒视着帘子里头的赵胤和时雍。 “锦城王和王妃,似乎落下了什么东西。” 赵胤看着他,“落下了什么?” 赵云圳紧紧握着马鞭,眼圈通红又满带气恨,“人。” 赵胤问:“何人?” 赵云圳咬紧牙槽:“我。” 完了! 怪不得把行李都带上了。 时雍听得头都胀大了一圈。 这小家伙居然敢存这样的心,是要皇帝老儿气白了胡子不成? 赵胤盯住赵云圳凶巴巴的小脸,无声地一笑。 “太子殿下,不可任性……” “我不做太子了。”赵云圳打断他的话,看了看身侧的两个少年,“我和小丙,还有小椿子,都跟你走。” 四周鸦雀无声。 一众将士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太子爷这是在说什么? 他要跟着锦城王去西南? 太子不要做了? 储君不要了? 天下不要了? 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时雍不觉得这是个笑话,只是觉得心痛。她心里都泛酸了,手指死死抠着掌心,才能让自己平静地笑着,说一些宽慰赵云圳的话。 “殿下,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让人听去,朝野骇然不说,我和你皇叔,只怕……背不起拐带太子的罪责呀。” “你闭嘴!”赵云圳侧目瞪她一眼,没好气地道:“男人说话,你一个女人插什么嘴?” 时雍:…… 赵胤低笑,抬起眼看着赵云圳,又看了看他马背上的东西,眉梢微微一抬。 “一件行李,两个人,跟着我们,私奔?” 赵云圳气得小脸儿通红,声音更横了几分。 “这不是私奔,是就藩。我已经想好了,反正父皇现在也不止我一个儿子,将来也还会在有。云幸一岁了,长得眉清目秀,我看他面相,纯厚端方,掐指一算,可堪大任,绝对不会如我一般玩劣,更不会惹父皇烦心。我出宫前,已经给父皇留了书信,自请去锦城府就藩,我要做藩王,不做太子。” 四周再次传来吸气声。 时雍嗓子憋得那口气,差点都吐不出来。 赵胤却又是一笑。 “你去锦城府就藩,你做藩王,那我做什么?难不成太子殿下要与微臣抢位置不成?” 赵云圳气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 “我可以等。等你老了,死了,我再做藩王不迟。” 赵胤:…… 众人:…… 普天下,也就赵云圳敢说这样的话了。 时雍有点哭笑不得,“太子殿下……” “说了叫你闭嘴。” 赵云圳扭头瞪来,那双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似的,只是看了时雍一眼,又忍不住软下声音,露出那种略带稚气的小可怜样子来,“不喜欢你们这么叫我。” 说罢他又看向赵胤,“无论如此,今日我都要跟你走。你不带我走,我也不会回去了。” 赵胤皱眉,“殿下可知,你是如何轻易出得宫的?” 赵云圳抬了抬下巴,“自然是本宫聪慧,骗过了守卫。” 赵胤轻轻哼声,“是陛下恩准,由得你来同我道别。” “不可能——” 赵云圳话只说了半句,想了想自己那个丝毫不比阿胤叔少算计的父皇,眉头又蹙了起来,“当真?是我父皇告诉你的?” “陛下没有告诉微臣。”赵胤平静地看着他道:“陛下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来,也知道微臣一定会说服太子殿下回去。” 一听这话,赵云圳不服气了。 他肩膀绷了起来,眯起眼睛看着赵胤。 “我不!我、绝、不、回去。” 赵胤听了唇边露出一丝笑痕,看着赵云圳,那双眼如同慈父。 “可是,你有更紧要的事情做,不回去怎么成?” 赵云圳犟着脖子,“我没有事。” “你有。”赵胤朝他点头,“你上马车来,我同你说。” 哼! 赵云圳看着他,“老狐狸,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想法子哄骗我。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三岁小儿,不受你哄了!” 赵胤平静地一笑,“看来你不敢。” “谁说我不敢?”赵云圳将马鞭交到小丙手上,说一句“等着”,自己便跳上了马车,然后大剌剌地坐在赵胤的面前,双眼机警地盯着他。 “说吧,我听着,看你要玩什么花样。横竖我是不会再下车了。” 赵胤看着赵云圳那一幅警惕的模样,点了点头,突然将马车里小几下方的抽屉拉开,从里头抽出一个荷包来,递到赵云圳的手上。 “这个就是你必须留下的理由。” 赵云圳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荷包,陈旧的,花色都褪败了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由发出一声冷哼。 “就凭这个就想哄我?这是什么东西?为何是我留下的理由?” 赵胤坐到赵云圳的身边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压低嗓音,“阿胤叔此番离京,只是障眼之法,很快就会回来。” 赵云圳脸上有明显的吃惊,看着赵胤平静的样子,显然已经有些相信了。 赵胤低头看着他的手,“这个荷包,是重要物件。为此,需要云圳在京师为我办一件事。” 赵云圳来了兴趣,“何事?” 赵胤正色道:“荷包是我从魏州房里搜出来的,与他的身世有关。” 魏州的身世? 怎么就扯到魏州的身世了? 不仅赵云圳,连时雍听了这话都吃惊不已。要不是赵胤的表情实在严肃,她一定会以为这是赵胤用来哄小孩的把戏。 赵云圳果然被赵胤的话带歪了。 “阿胤叔要我做什么?” 赵胤盯住他的小脸,“帮阿胤叔找到魏州的生父,他与当年魏州谋逆的案子有关……” 赵云圳眉头揪了起来,“当真?找到这个人,你就会回来了?” 赵胤点头,“千真万确。云圳长大了,阿胤叔相信你,可以为我和你父皇分忧了。你不做太子,大晏江山何人来守护?云圳,你是大人,是男人。” 赵云圳看了看荷包,颇有几分踌躇。 “我可以告诉父皇吗?” 稍顿,又有些不自在地道:“父皇将我看得紧,我在宫中行事不便,无人可用,倘若不经过父皇,只怕会担误阿胤叔的事情。” 赵胤嗯一声,“任务交给你,自然由你定夺。” 赵云圳想了想,再抬头,大眼睛里精亮一片。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一刻钟后,锦城王车队徐徐出城,巍峨的城门和那一众送行的锦衣卫将校,终是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阿胤叔,记得时常给我来信——” 听着风传来的声音,时雍叹了一口气。 “你是哄他的,对吗?那就是个普通的荷包。” 赵胤慵懒地斜倚在车橼上,将时雍拉入怀里,眸中冷波浮动,声音清浅,“一半一半,有真,有假。” 可怜的小云圳,又被你阿胤叔耍了。 时雍笑叹,“此事,陛下知情吗?” 赵胤侧目看她,勾起唇,“等云圳告诉他,不就知情了?” 好吧! 凡事都在他的谋算中,不必她操心了。 接下来,她不如好生想想,此去锦城府,一路要如何游玩才好。 …… …… 京师城中。一匹马疾速地驰过大街,惊起长夜的寂静,最后在东辑事厂停下。来人从侧门而入,身影拐过墙角,与守卫小声说了一句,便径直入了后宅。 院中浓雾未散,宋慕漓站在门口。 看到来人,他表情不变地转头,在木门上轻叩两下。 “督主,探子来报。” 屋子里许久没有声音,就好像屋中人已经睡下了一般。 好一会儿,才传来白马扶舟的声音。 “让他进来。” 宋慕漓小心翼翼推开门,探子跟在他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令人意外的是,房里的人不仅没有睡下,反而兴致正浓。 白马扶舟懒洋洋地倚在罗汉榻上,一袭白衣松缓垂落,几上摆着美酒佳肴,两个舞娘妖娆万分地侍候在他的左右,旁边还站着个不会吭声的祁林,当真是艳色生香,美人妩媚,他比美人更为明艳。 “说吧!” 他撩了探子一眼,端着酒盏慢饮,唇角有笑。 不待探子说完,又自言自语般轻哼。 “走了?” 探子低着头,不敢看他,“回禀督主,锦城王夫妇四更出发,没有入宫辞别,却有锦衣卫一丛在城门等候,还有……”他看了白马扶舟一眼,“太子殿下追了过去,吵着闹着要随行,不知为何,又被锦城王说服,停了下来。” 白马扶舟不以为意地笑。 “对付个小毛孩子,赵胤自然有的是法子。” 探子道:“是。” 白马扶舟扫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眸中突有一抹波光微荡。 “王妃可有什么不舍?” 不舍?不舍什么? 探子愣了下,“王妃确有不舍。” 白马扶舟抬了抬眉,“不舍什么?” 探子道:“那条大黑狗硬是要跟着马车跑,王妃不舍得它受累,抱到了马车上。” 白马扶舟的脸猛地沉了下来。 “滚!” 探子苦着脸,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巴巴地转身出去了。 “回来!”白马扶舟突然发怒。 探子吓得差点拌到自己的脚摔倒,连忙停下,一脸困惑。 “督主……” 白马扶舟目光凉凉地扫过身侧的两个女子,像是想发笑一般,脸上做了个笑的表情,可笑了一半,又好似笑不出来了,终是沉下脸来,猛一把将酒盏往地上掷去。 “本督是让你们滚!” 两个舞娘受惊不小,连滚带爬地跪地求饶,瑟瑟着下去了。 白马扶舟安静了片刻,眼睛轻弯,突然看着探子,表情又恢复如初。 “再探,再报。”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无端带了些怅然,不合时宜。 毕竟赵胤离京,锦衣卫职权变更,对东厂而言也是一桩大好事,不用厂督亲自动手,就扳倒了赵胤,一夜未眠饮酒作乐才是对的,这无端的伤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探子看不懂,领命下去了。 宋慕漓看了祁林一眼,正要去收拾地上的残盏,见祁林朝自己摇头,又缩回手,默默地退了下去。 门轻轻合上。 白马扶舟慢慢地倚回到榻上,手覆盖在小腹那处已然痊愈的伤口上,想了许久许久,才在令人窒息的空寂里,慢条斯理地扯出一个笑。 “去,把本督的药拿来。” 祁林皱眉。 厂督已许久不吃药了。 …… 章节目录 第883章 南下锦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四年的春天过得异常地快,仿佛眨眼之间。 锦城王离京南去就藩那日,是入春以来最大的晴天,太阳如同火球一般高挂在天空,赤辣辣的阳光将京师城照得红艳艳一片。 钦天监为了讨个好彩头,当即拟了什么“金乌报喜,四煞回避”的说法,称这是大晏福祉,意喻从此以后,“天佑大晏,国祚万年”。这位钦天监官员本是想拍个马屁,不料一个巴掌就拍到了马屁股上,光启帝说他“阿谀奉承,不辩四季”,直接将人驱逐出宫,革职查办。 这个时节出大太阳不是常理么?铁打的江山又哪里有万年那么长的?光启帝不喜欢听那些假大空的话,更讨厌有人在赵胤离京的这个节骨眼上,拿这个事情来隐喻他走得好。皇帝正心烦呢,这家伙撞上来,不办他办谁? 钦天监被查办一事,举朝哗然。 光启帝无心插柳柳成荫,让原本因为赵胤离京而暗流涌动的朝堂突然就平静了下来。这凛冽的一刀,杀了鸡,也吓住了猴,那些刚刚想要冒出头的魑魅魍魉,慌乱地收起爪牙,再无人敢蠢蠢欲动。 阳光铺天盖地照耀着繁华的京师, 也照亮了时雍和赵胤夫妇,南去的路。 山水茫茫,大地广袤。 离开京师那个黄金打造的牢笼,时雍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所有的离愁一点点在大自然中洗去。 原本从京中去锦城府,水路是最为便捷和快速的,但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将出京的行李和大部分随从安排上了官船,一路顺运河而下。而时雍和赵胤自己却悄悄地带着几个贴心侍从,轻装上路,从陆路出发,慢慢地跟随官船而去。 路过一条河,偶遇一座村,都有可能会停下来走一走,看一看。 烟火袅袅的农家小院,花香遍野的小河溪畔,都留下了时雍和赵胤的足迹。还有大黑,它喜欢在暖阳里追逐蝴蝶、在平坦地草地上打滚,或是涉水下到汩汩的溪流里,凭本事叼上来一条鱼…… 一驿过一驿。 一驿再一驿。 他们游山玩水,只有在官船靠近码头时,偶尔会上船补给,或是休息两日,以免那个聒噪的王府长史天天念叨。 锦城王府的长史按例由朝廷指派。这个长史姓车,名叫车固。古怪是古怪了些,可车长史却是正儿八经的蜀地人,当年入京赶考,名落孙山,却因长得有几分俊逸,又作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画,被太常寺的一个官员看中,招了女婿,后来又获举荐,去了户部六科任职,渐得看重。 王府长史官职不大,从五品,月俸只得十四石,却是执掌王府诸事的一级官员,加上由朝廷直接指派,也可以说是皇帝派到王府身边的眼睛。 而眼前,车长史这双眼睛——眼睛好痛。 他带着家眷随锦城王就藩,原也存了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想法。不承想,王妃率性妄为,王爷纵容放肆,整个南去的队伍里面,好似就他车长史一个人在认真就藩。 整日里,他要为锦城王夫妇的安危担惊受怕也就罢了,还得每天为他二人画小像画风景。 这个点子的产生,让时雍很佩服自己。 旅游嘛,岂能没有“到此一游”的照片纪念?没有相机的年代,幸亏有一个作画如神的车长史。这简直就是人丨肉摄影机。时雍抓了车长史来画简图,准备将一路的风光和他们就藩的景象编成一本画册,等到了锦城府,再由车固来润色,找一个书局刊印出来。到时候,她给京中诸位亲朋一人送上一份。最好,再送一份去漠北给红玉,提点她一下,也可换回来一本漠北风光美人图。 试想一下,当京中父母、皇帝、赵云圳、乌婵等人看到画册时的模样,时雍就快活得合不拢嘴。 可怜了车长史,实在画不过来了,临时抓了自己的儿子来当壮丁,一个记风景,一个记人物,这才勉强应付了下来。 只是夜深人静时,当车长史躺在床上,让夫人帮他捶着老胳膊老腰时,不免长吁短叹。 “王妃好生能闹腾,这才出京城呢,她就这般放纵,等到了锦城府,那还了得?我看便是上屋揭瓦,王爷大抵也不会说她什么。唉,也不知还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长史夫人一声叹息,只能劝他。 “你一把岁数了,管那许多闲事做什么?王爷喜欢纵着,你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了。” 车长史咬着牙直起身来,痛得哎哟一声,又苦着脸道:“那如何能行?我奉陛下之命任职长史,是为协助王爷整治锦城,肃清西南陈苛旧疾。倘若王爷任一个小女子胡作非为,那还能成什么事?乱了礼数,招人笑话,还不是我这长史的罪过?” 长史夫人看他如此迂腐,眼皮一翻,瞪着他不屑的哼声。 “说你傻吧,你又自诩是读书人。在京城里,你听陛下的,出了京城,你该听谁的话,还没有看得明白吗?” “夫人是说……?” “你是锦城王府的长史,你说你这条老命,是跟谁绑在一条船上的?”长史夫人朝他使个眼神,压低嗓音:“咱娘儿几个,可都随了你一同离京的,陛下没有留下一个在京中。你说,你是谁的人?” 车长史恍然大悟。 “夫人慧眼,看得明白,倒是为夫愚钝了。唉,只是王妃也太过……罢了罢了,由着她罢了。” 车长史想一想,自己一介清流读书人,最后沦为画师,多少还是有些不甘。 当然,此时的他不会知道,这本带有人物画像的南行游记,将来会成为流传于世的巨著,而他也将在大晏历史上,成为名噪一时的大画家。 烟花三月下扬州,时雍此刻体验的便是这般明媚景致。 一行人轻松惬意地走到四月中旬,官船已到达济宁码头,运河的东岸停靠。 济宁官员早得到消息,锦城王就藩途经此地。这位锦城王的赫赫威名,天底下无人不知,官员们早早便已安排人手,修整码头,肃清贼寇,准备好了为锦城王接风洗尘。然而,官船靠岸,济宁知府前去拜会时,却吃了闭门羹。 船上官吏告诉他,锦城王素来不喜应酬,官船停靠济宁码头,只是为了补给和休整,并不想刻意劳烦到诸位大人。 济宁官员无功而返,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接待赵胤,他从私心里来讲,也不情愿,无非硬着头皮罢了。 可就此失去同锦城王结交的机会,也是遗憾。 就在济宁众官员纠结的当儿,时雍和赵胤还在远离济宁码头的汶上。 汶上,古称中都。东临曲阜,西接梁山,北枕泰山,南靠微山湖,最有名的是佛教圣地宝相寺,素来是名流墨客们的观光之处。 此时,赵胤的马车恰好停在宝相寺门外。 “驭——” 白执停下车,掉过头来。 “爷,到了。” 时雍早已迫不及待地撩开了帘子,往外看去,“哇,好壮观。” 宝相寺千年古刹,原就是香火鼎盛的地方,又恰是百花竞放的时季,来此礼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山门庄严,树木葱郁,灵踪塔高耸入云,气势恢宏,看得时雍赞叹不止。 “春秀,香烛多带一些。我今儿个一定要好好求求菩萨,看能不能为乌婵求得一个麟儿……” 赵胤看她一眼,眼神飘悠悠的,唇角带了一丝笑。 “走吧。” 春秀拎着香烛,子柔喜滋滋地打开帘子,赵胤扶时雍下了马车,大黑一个纵身便跃了下来,差点撞倒春秀的篮子,惹来春秀娇呼阵阵。 “大黑,你又欺负我。” 大黑转个圈坐在原地,吐着长长的舌头,那张狗脸好似在笑。 时雍摸摸它的头,“崽啊,你这脾性越发刁钻了,怎么能盯住春秀一个人欺负呢,你到是欺负欺负……这个人呀。” 她瞄向赵胤,眼窝带笑。 赵胤只当着不知,仍是紧紧握了她的手,并肩往寺门而去。 谢放默不作声地跟着,车长史带着他的儿子暗叹一声,拎着画具亦步亦随,在赵胤身后反复地叮嘱他,要仔细要小心。白执、许煜几个侍卫笑盈盈地走在最后。 众人都身着便装,乍一看去,就像是哪里来的富商少爷,正带着夫人随从前来礼佛,路过的人,除了觉得他们相貌不凡,长得格外好看了一些,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并无其他举动。 远离京师,再没有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时雍喜欢这种惬意。 宝相寺的地势较为平坦,这会儿刚过卯时,太阳初升,时雍挽着赵胤的手沿石阶行走,经过护寺河,从拱桥俯头看向河面,水色清透,有几个女香客在说说笑笑,她们提着篮子,里面放置的是奉果。 这一切静谧又美好,时雍看着风景,少有说话。 春秀问:“王妃……” “嘘!”时雍瞪她一眼。 春秀连忙改口,“夫人,我们的香要去哪个庙殿里烧?也不知哪一个菩萨求子最为应验……” 时雍笑道:“心诚则灵。” 春秀看了看子柔,嘟了嘟嘴巴,“那到底是烧哪一个?” 时雍道:“都烧,见菩萨咱们就拜,广撒网,总会有一个菩萨应下吧。” 春秀兴高采烈,哦了一声,指着前面雄伟的庙宇。 “大雄宝殿,这个最大,这里烧香肯定最灵。” 突然,春秀扭头,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羞涩,“我也要为夫人求一个小少爷……”说罢,小丫头就带着子柔跑在了前头。 时雍怔了怔,噗嗤一声笑开。 “这丫头,要看赏。”赵胤突然转头,正经脸看着时雍,“夫人以为如何?” 时雍明知故问,“为何要赏她?” 赵胤顿了顿脚步,抬头望向大雄宝殿的匾额,“阿拾,我们也求一个孩儿吧。” 今年时雍芳龄已二十,生儿育女也算是恰当时候。 她倒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捏了捏赵胤的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了。生!一个不够,咱生俩。一子一女,凑个好字。如何?” “这么乖?”赵胤淡淡地勾出一丝笑,“看来爷得加把劲了。” “讨厌!”时雍抖落他的手,努嘴看向庙宇,“菩萨面前也敢放肆。幸好我们还没有进去,离得远,菩萨听不见。” 赵胤重新拖了她的手,慢慢往前走,“菩萨看谁都是菩萨,凡夫看谁都是凡夫……” 时雍抬脸,睨着他:“你是在骂我……心思不纯?” 赵胤淡淡地笑:“不敢。我只是说,你我凡夫,不可轻易猜度菩萨心意。” 哼,时雍满意了,笑盈盈拖着赵胤要进去给菩萨磕头,然而,赵胤的双脚却停在庙宇前,不肯进去。 “阿拾去吧,我在殿外等你。” 时雍不解:“为何?” 赵胤道:“杀戮之人,不要亵渎神灵,冲撞了菩萨。我怕不灵。” 时雍:“……” 这样的说辞,时雍当然是不认可的,可仔细想想,她还当真没有见过赵胤正经拜佛求神,哪怕是在庆寿寺的时候,也是如此。于是,时雍也不勉强,高高兴兴地进去点了蜡烛香火,又捐了功德,这才出来。 赵胤等在原地,一只手负在身后,轻袍缓带,在微风里更显风华。 时雍看到有两个小娘子在瞧他,赶紧过去拉住他的手。 “好了,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赵胤转过头来,掏出洁白的绢子温柔地为她拭了拭额头和脸颊。 “菩萨怎么说?” 时雍俏目微扬,“菩萨自然应下了。” 赵胤好笑地看着她,眉目柔和。 时雍看他专注的为自己擦拭,皱了皱眉,“我的脸脏了吗?” 赵胤摇头:“不脏。” 时雍道:“那你在擦什么?” 赵胤看了看天际,时雍这才意识到太阳烈了起来,刚才那一阵忙活,脑门上隐隐已有浮汗。她眨了眨眼,“多谢爷。” 赵胤笑道:“累了么?” 时雍:“不累。” 赵胤让白执把准备的水囊拿上来,递给时雍,又将她拉到旁边的石椅坐下,“歇一歇再走。” 时雍低笑起来,“我哪有那么娇气?” 她嘴上这么埋怨,但还是听话地喝了一口凉茶,舒舒服服地叹口气,把水囊递回去,笑盈盈地道: “你真该去看看的,这里的菩萨和庆寿寺的不一样……” 赵胤轻轻嗯声,没有多说。 时雍又笑着朝他说了几句刚才捐功德的事情,发现赵胤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奇怪地转过头来,愣住。 “爷,你在看什么?” 赵胤的视线盯着前方的某处,一动也没动。 章节目录 第884章 双喜临门(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长在河边上,茂密的叶子延伸到了河面,一眼望不到头,树干部分用石栏围了起来,旁边还竖着一块石碑,上书“姻缘天定”几个大字,仿若还有详解,只是字小看不清。但是大榕树上挂着的红绸香包却极是耀眼。 一个怀着身孕的小娘子双手合十闭着眼对大榕树许愿,她的身边站了一个青衫男子,想来是她的相公,正踮着脚往树上挂写着字的红绸缎。 时雍乍一看到小娘子时,还差点以为这是锦城王的“心头好”,多看几眼方才明白过来。 “爷,看什么?” 赵胤将手伸过来,轻揽住时雍的腰,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些刻意的淡定,侧影稍显局促。 “没什么?” 时雍轻笑,“爷在羡慕别人?也想去挂,又不好意思?” 赵胤冷眼看她,“怎会?” 时雍拉住他的胳膊,“那你陪我去挂一个吧?” 赵胤:“幼稚。” 时雍好笑地扫他一眼,“反正幼稚的是我,又不是你。丢的是我的人,也不是你。”说着,又往后看一眼,“要是王爷不愿意,我让谢放来帮我也是可以的……” 赵胤的脸瞬间凉下来,剜了剜谢放,“阿拾想在上面写什么字?” 时雍笑盈盈地道:“爷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夫唱妇随。不过,若是王爷不嫌麻烦,我倒是可以随便求个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这叫随便? 春秀和子柔两个小丫头都笑了起来。 谢放无端蒙受不白之冤,本想笑一笑,想到主子的冷眼杀,又硬生生把笑容收了回来。于是,他的面颊上就变成了一个扭曲而古怪的弧度…… 赵胤恰在这时回头,看到他的表情,脸一沉。 谢放立马端正地站好,看着他,“爷……” 赵胤若有似无的哼声,“银子。” 平常赵胤身上是没有钱的,别说银子了,连钱袋都没有。谢放闻声,赶紧将钱袋子掏了出来放到主子的手上,一动也不敢再动,生怕再遭到主子的嫌弃。 时雍轻瞥他一眼,做个鬼脸,拖着赵胤就去大榕树下摆着的卖红绸香包挂锁的沙弥处。 在赵胤过往的岁月里,这样的事情,他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因此,走过去的模样,还有些半推半就,越到摊前越是踌躇,脚步迟疑—— 时雍却偏生不肯饶他,拖住胳膊就挤了进去。 “小师傅,红绸怎么卖?香包呢?” 小沙弥扭过头来,看到是个笑盈盈的小娘子,脸上更多了些笑容,“红绸一条二十文,香包要五十文。” 时雍问:“给写字么?” 小沙弥指了指桌案上的笔墨,“施主可以自行书写,若是由小僧代笔,要格外收五文。” 时雍啧了一声。 “小师傅好会做生意呀。” 小沙弥脸颊微微一红。 出家人最怕人家说他六根未净,红尘未清,爱好阿堵之物。于是,小沙弥吭哧吭哧地道:“鄙寺所得钱财,皆为修葺寺庙和接济流民所用,绝无贪墨享乐。鄙寺的姻缘树也极为灵验,你看,刚才那对夫妇便是来还愿的……” 时雍故意看向赵胤,“原来是姻缘树啊?夫君,我们已然成婚,不缺姻缘,好可惜呢……” 一听她叫夫君,小沙弥就知道说错话了,又道:“求财也是可以的,宝相寺的菩萨,无不能应。” 时雍笑出了声来。 “成,就冲小师傅这么会说话,今日这尊树神,我们定要拜一拜了。” 她又轻轻扭头看赵胤,“夫君,我们要绸带,还是要香包?” 绸带是直接将字写在上面,而香包是有一些油纸,将写好的东西塞进去,一并挂在树上。 赵胤弯腰拿了一条,神情平静地看了看,对小沙弥道:“绸带、香包,各十。” 小沙弥错愕:“啊?” 时雍也有些吃惊,“买这样多做什么呀?又不能吃……” 赵胤道:“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阳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不得要十条么?” “噗!” 时雍低头笑了笑,越发明白女子为何总是容易被男子欺骗了。试想一下,就赵胤这种宠爱她的法子,内心再强大的女子也把持不住啊?一旦沦陷,可不就被人家吃得死死的了吗? “好。依你!” 时雍看着小沙弥拿过来的绸带,将笔递到赵胤的手上。 “夫君,你来写吧?我的字恐会让树神笑话……” 赵胤嗯声,提起笔,“磨墨。” 时雍笑盈盈地接过墨条,在砚上轻磨,然后低头看赵胤的字。 他没有写二人的名字,而是以“黑子他爹娘”来落款。 时雍看得眉开眼笑。 够谨慎的!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出身的赵大驴。 小沙弥看看赵胤的字,又抬头看看他和时雍。 “夫人这么年轻,竟然已是有了孩儿?” 时雍刚说一声“是呀”,大黑的脑袋就挤了过来,时雍摸着它的脑袋,笑眯眯看着小沙弥。 “它就是。” 小沙弥惊呆。 时雍已然笑着转头,看赵胤挂红绸和香包去了。谢放和白执原本想要帮忙,赵胤却不愿假手于人,十条绸带,十个香包,全由他亲手挂在了大榕树上。 他是个做事仔细的人,不肯挂在别人挂过的地方,且一定要挂在高处,一来一去很是细致,等他做好这一切,又检查一遍,这才皱眉回头看着时雍。 “阿拾看看,可好?” 时雍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笑得见牙不见眼。 “夫君挂的最好,最高。” “走吧。”赵胤不耐夸,尤其众目睽睽下,时雍的热情与他内敛的性子不符,赶紧抓了女子的手,避开那些从四面八方看来的视线。 时雍也不逼他,“现在我们去哪里?” 赵胤望了望日头,“夫人,还要去逛?” “来都来了……”时雍拖着嗓子,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前走,“当然是要逛的呀,我准备了那么多香烛,还没有把菩萨都拜完呢。” 时下的寺庙没有商业化气息,香火和红绸已是时雍见到的唯一的收费项目,若是想买个什么纪念品,那是绝对没有的。 不过,时雍最关心的还是车长史。 “长史大人,方才我同王爷挂绸带那一画,可有记下?” 车固心里已然骂了她千遍万遍,对于大庭广众下做画师画简画记录的行径,他内心十分拒绝,嘴上却不得不乖顺地应附。 “回夫人的话,都记下了。” 时雍看得出来这老儿不喜欢自己。 不过,这不重要。 只要她喜欢车长史就够了。 “多谢多谢,回到锦城记你大功一件。” 车固喉咙一阵鲠动,差点卒在当场。 王爷都没有开口,这王妃便是想赏就赏,实在不知礼数,实在是不堪入目,实在是让他想要捶足顿胸……却又不敢。 时雍瞄着他,笑不可止。 两人拾阶而上,赵胤叹口气。 “你何苦捉弄他?” 时雍瞥一眼站在那儿不动的车固,笑眯眯地望向大榕树的方向,“王爷此言差矣。我这是重用车长史,为了让他千古留名呢!” 唉! 赵胤喟叹,“不等车长史留名,本王怕是要千古留名了。” 时雍哦一声,抬头,“王爷留什么名?” 赵胤哼笑:“骂名。耽于酒色、荒淫无度、数祖忘典,不事政务……” “哈哈……” 时雍干笑两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暗。 一顶轻纱织就的大帷帽从头顶罩了下来,将炽烈的阳光挡在了外面。 “天热了,回吧。” 时雍挪了挪帷帽,眯起眼看向远近风景,有些遗憾地道:“咱们再去看看灵踪塔就走?” “好。” 这些日子,赵胤总是依着时雍,正如她所言,家中琐事,全听她的。故而,哪怕烈日如炙,行走在阳光下汗流浃背,哪怕赵胤并不喜欢这样闲逛,他仍是依了时雍,在宝相寺里四处都瞧了一遍。 “爷……” 走出寺门的时候,之前兴高采烈的时雍,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我有些不舒服——” 赵胤沉下眉,连忙扶住她,“哪里不舒服?” 时雍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摸着心窝,额头隐隐有浮汗。 “哪里都不舒服,想吐,冒酸,发昏……眼前、眼前好多小星星……” 这是一种类似贫血发作又似中暑的症状,时雍心里头很清楚,自己可能是要晕厥过去了,连忙死死地揪住赵胤的衣袍,头昏眼花地朝他恍忽发笑。 “我错了,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可能是被太阳晒晕了……爷……我……要晕了……” 天眩地转袭来,时雍整个人软在赵胤的怀里。 “阿拾!”赵胤紧张地抱起她,飞快地上了马车,大声叫谢放。 “快马去驿站,找褚老!” 褚道子自漠北归顺赵胤以后,就算是他的人了。这次离京,虽然时雍很希望他能留下来陪伴陈岚。然而,这二人名不正言不顺,陈岚又是一个极其讲究规矩的人,没有了时雍在中间周旋,也没有了疫情的牵绊,别说让他们在一起,连见面都不易。 如此,他也就跟了过来。 …… 时雍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天边已收住了最后一丝霞光。 睁开眼,就闻到食物的香味,而眼前是赵胤俊美的脸。他守在床前,握住她的手,半时半刻都舍不得松开,眼睛落在她的脸上,已不知看了多久。 “醒了?” “嗯。我这是怎么了?” 时雍疑惑的目光转向帐顶,四处看了看,又收回来盯着赵胤,“师父有没有说,是什么病症?” 赵胤神色古怪:“没病。” 时雍明显能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她心里一惊,突然有点害怕,“你在瞒我什么?难不成是……绝症?” 赵胤安静了好一会,定定看着她,眼睛热辣辣的,直到把时雍看得心底发慌,连怎么交代后事都已经想好了,这才听到赵胤的轻笑声。 “你有孕了。” “啊?”时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赵胤低头,吻在她的唇边,“阿拾有孕了。你怀上了我们的孩儿?” 时雍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嘴巴一瘪,突然就苦了脸。 赵胤握紧她的手,“怎么了?难道阿拾不愿意……” “不是不愿,我是难受……”时雍整个身子转过来,扑入赵胤的怀里,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吓得赵胤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她、伤着她。 “我心里头难受,连我都怀上了。婵儿仍然没有消息,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哇!” 赵胤顿时明白了过来。 等她作够了,这才抬起手来轻抚她的面孔,低垂着眼宠溺地看着她,哄着她。 “阿拾怀着身子,切不可伤心,累及孩儿。” “你就只顾着你的孩儿,不顾我了是不是?……哼,男人!驴就是驴,没良心的东西!” 时雍瘪着嘴点头,整个人无端就变得娇气了起来。 赵胤:“……” 叹息一声,赵胤无奈哄他。 “阿拾错怪为夫……” “是!我错怪了男人。男人不是驴。至少,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像你一样的驴。” 呵!赵胤捏捏她的脸,低笑一声,“阿拾在夸赞本王威风?” “呸你可要点脸吧。” 听到旁边有小丫头轻笑,赵胤这才想起子柔还在房里。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今日在宝相寺,阿拾不是也为好姐妹求告了菩萨?” 时雍又点点头,表情好看了一些。 “王爷是说,是菩萨灵验了?那婵儿是不是也有了?” 这是一种美好的想法。 赵胤不愿意她再胡思乱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无奈地低头哄着她:“无须着急,她与陈萧年岁尚轻,成婚也不久,很快就会有的……” “你懂什么,陈萧府上又添了好多小娘子……” 时雍嗔怨地看着他,那目光刺得好像收纳小娘子的人是他一般。 赵胤说什么都不是,只好沉下脸来,逗她,“这个陈萧,既令本王的王妃如此难受,那本王索性叫人宰了他干净——” 时雍啐他一声,刚要说他学会了不要脸,把她当三岁小儿来哄,便见春秀笑盈盈地走进来。 “王妃,王妃,白大人说,这是军驿呈递而来,京城的喜报……” 喜报? 时雍神色微变,由惊到喜,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 “什么喜报!?快叫他进来。” 赵胤弯腰扶她,暗自一叹。 春秀跟在时雍的身边已是有小两年了,早已识得一些字,因此那公文上的“喜”字,她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听了令,她匆忙去请白执。白执早已等在门外,只是王妃未醒,他外男不便进入而已,听到时雍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王妃,喜报,喜报,快……请过目。” 既然是递给时雍的东西,自然是她的信,赵胤顺手接过来,没有去拆开,直接递到了时雍的手上。 信有封口,看印戳来自定国公府。 时雍拆信的时候,激动得手都在抖,心里不停地祈祷。 拆开一看,果然是乌婵有喜。 “夫人腹中麟儿,已一月有余,由通宁公主亲自诊脉,想是不会出错,婵儿怕王妃忧心,叫我务必快马加鞭往南传出喜讯…………此去锦城山高水远,想必王妃与王爷收到信时,已离锦城不远……” 如果他们没有在路上逗留,而是顺着运河而下,再进入长江乘官船走水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确实是离锦城不远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时雍这会脑子里一直在掐算日子。 婵儿有孕一月有余? 那岂不是在他们离京前那些日子有的? 时雍眉开眼笑。 “好哇!这家伙告诉我说,陈将军累啊忙啊,无暇顾及着她……看来这百忙之中,也没有忘了造小人嘛。春秀,给我准备笔墨,看我不去信,羞一羞她。” 春秀喜滋滋地应声,“是。” 章节目录 第885章 六年后,沧海桑田————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的意外怀孕让南下的游玩计划夭折。 在汶上将养了两日,赵胤即带她前往济宁。官船仍在静静等候,济宁的府台大人备好的酒宴也已温热,赵胤却不愿多等,带着时雍乘上官船,一刀砍掉时雍精心策划的旅游行程,一路南下至长江,再改向顺流至巴县入蜀。 这一路行来,赵胤对时雍的照顾细致到了极致。 衣、食、住、行,无一不亲力看顾,即便是有公务处理,也须得把时雍放在眼皮子底下不可。 时雍常常觉得怀孕的自己在赵胤的眼里,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残疾人,什么都不会了一样。无论她如何表示向赵胤表示身体已经康复,不影响旅途,赵胤仍是紧张得很,不肯让她多动弹一步。要不是时雍告诉她,孕期若不得舒心,心情压抑易患疾病,恐怕这男人会死死把她拴在裤腰带上。 就这般斗智斗勇,时雍还是要趁着船到码头补给的时候,缠着赵胤带她下船到当地游走一番。 每当此时,车长史就要发出无奈地长叹。 如此不徐不慢地行来,至光启二十四年五月底,锦城烈日当头,芙蓉满街的时候,南下就藩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锦城府。 在大晏历史上,曾经有过分封的蜀王,后来因为太祖洪泰爷的儿孙争龙,其嫡孙建章帝赵绵泽继位后,削藩裁制诸位皇叔,导致无数藩王惨死,也导致了赵胤之父——永禄爷起兵清君侧而改写了大晏历史。 锦城王府是在原蜀王府基础上重新修葺而成的,在时雍与赵胤南下前,光启帝已先行派人前来督工,当他们在途中游山玩水的时候,王府已然焕然一新,只待主人前来。 看得出来光启帝着实是心疼这个失而复得的亲弟弟,当初赵焕的藩地,远不如锦城王府的气势和用心。十万军容整齐的护卫。府中各级官吏,侍从、侍女,还有高达数十万银锭的“安家费”,无不令人艳羡。 据史载,锦城王到达的那天,锦城百姓沿街鸣炮,万人空巷,欢呼声响彻天地。 锦城府是一个杂居之地,民众复杂,虽有千里沃土,但因高山阻隔,贫困之地处处皆是,民众都盼着锦城王的到来,能带百姓过上好日子。 自然,这也是光启帝的想法。 “西南一隅,人心淳朴,民生却艰,盼卿好信。” 这是赵胤到达锦城那日,堆在王府案头的京师来旨。 时雍看着崭新的府邸,看着案上堆满的家信、友函、国令,一时感慨万千。 “王爷,我们当真要在此安家了吗?” 赵胤轻轻执起时雍的手,嗯一声,“阿拾不喜欢?” “喜欢。”时雍进来时,已经到处走了走,看了看,一脸的满意,“比起京师,这里也是安静。而且,锦城美食我已念想多年,如今总算如愿,怎会不喜。” 赵胤沉默片刻,抱紧她道:“但愿你我能在此,安生到老。” 安生到老,是个美好的愿望。 时雍环抱住他的腰,“好。” 藩地由藩王节制,赵胤到达锦城府次日,便叫来长史车固和王府的各位属官,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又两日,与锦城有关的民生、历史、军备、地缘等种种资料便呈上了锦城王的案头。 恰好时雍孕期无事,赵胤又喜欢将她“拴”在身边,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就锦城府的治理方式,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交流、沟通、说服与反说服。 时雍独到的见解,常给赵胤惊喜,而赵胤的胸怀与高瞻远瞩,也总是令时雍拜服。于是,在车长史担惊受怕的目光里,时雍不仅议政论政,还将锦城王干扰得十分彻底—— 一月后,在时雍小腹微微隆起,孕吐不止,被暑气闹得烦心不已的那几天,赵胤颁布了数条“锦城王新政”,废除了原有的一些不利于发展的陈积陋制。轻民役、减赋税、修学堂,兴教育。重视农商,搞活市场……不仅如此,赵胤还将光启帝拔发的安家费掏了出来,兴建水利,供民灌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民间皆赞“我王仁厚”。 锦城府的晴空朗月终是到来。 上有仁政,下必有成。 在赵胤一系列的改革下,锦城府除害兴利,治理有序,仅用六年时间就完成了跨越式的蜕变——千里沃土、天府之国,繁富兴盛,蓄积饶多,外有险塞,内有强民,锦城府成了天底下最令人向往的盛世桃源。 光启帝数次下旨褒奖,令各地效仿。 自此,山河内外,一片欣欣向荣。 当然,六年时光能改变的,不仅仅只有这些…… 两千多个日夜,也绝非弹指一挥间就可以概括。 …… 时雍在宝相寺“求来的”孩儿,出生在光启二十五年的正月,比乌婵家的策儿大了半月,又比陈红玉家的阿尔布古小了近四个月…… 临川比妹妹先出生两个时辰,是哥哥。 苌言在肚子里折腾了母亲两个时辰,是调皮的妹妹。 那天,锦城府下了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雪,积雪压在锦城王府的屋檐,厚厚的一层,也一并压在了锦城王的心上。 十余个丫头,五六个接生婆,在房间里进进去去,盆里换出来的血水,看得赵胤红了眼睛,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连男女大防都顾不得了,将褚道子都拎了进去,这才听到了婴儿的第一道哭声。 没有人比赵胤更紧张。 道常和觉远的话,言犹在耳。 阿拾与懿初皇后一样,悖逆而生,产子会不会有凶险? 没有人知道,当赵胤听到时雍的叫喊声时,有多么后悔在宝相寺说的话。如果要用阿拾的性命去换,他宁愿一生无后。 也没有人知道,待看到龙凤胎平安临世,而时雍也只是产后虚脱,性命无忧的时候,赵胤有多么感激道常。他甚至想过,如果没有道常的“改天换命”,“以肉身祭天”,他兴许都不能像今日这般如愿…… 未知的事,令赵胤惶惶。 赵胤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未有过半分畏惧。可是,时雍产下麟儿那日,他尝到了世间最为恐惧的滋味儿。不过,当他将软软的两个孩儿和阿拾一并抱在怀里的时候,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人间值得,锦城值得,阿拾值得。 他这一生也值得。 冬去春来,几个寒暑过去。 光启三十年的正月,临川和苌言六岁了。 早在年前,京城就捎来了贺岁礼。有皇帝伯伯的,有太子哥哥的,有祖父的,有外祖和外祖母的,还有干娘乌婵的,甚至还有从遥远的漠北辗转而来的狐皮袄子,那是陈红玉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说是哲布猎来的狐皮,她给几个孩儿一人做了一件。 “咱们临川和苌言,真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有这么多人疼爱。” 时雍坐在飘雪的窗边,听着正月里锦城百姓炮放的炮仗声,突生感慨。 “六年了,也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诶春秀,婵儿来信说起阿策的尺寸是上个月吧?这么想来,阿策是不是比临川还要高上一些?” 春秀和子柔早已长成了清秀的大姑娘,只是常年跟在时雍的身边,养得自在了些,并无腼腆,尤其是春秀,性子比子柔还要野一些,没事就带着苌言满地疯跑。 闻言,春秀笑道:“王妃就是爱操心,小世子已是比同岁的孩儿高上两寸了,再要高些,怕不是要捅破了天去?” 时雍被他的说法逗笑了,转头瞪她一眼。 “我看你才是要捅破了天去?成日领着苌言瞎跑,也不肯叮嘱她好好读书,回头让王爷晓得了,仔细你的皮。” 春秀吐舌,“王爷才不管我呢。谁不知道咱们锦城王府,王妃才是说话算数的人?” 时雍好笑地瞪她,“就你鬼机灵。” 子柔掩唇轻笑。 主仆三人正说着趣话儿,房门突然砰的一声推开了。 “娘!来客人了。” 一个裹成了雪球般的小丫头冲了进来,脑袋上戴了个毛绒绒的猫头帽子,小脸儿被雪风吹得红扑扑的,双眼漆黑晶亮,如同嵌了两颗黑葡萄,说话清脆得好似铜铃一般。 “娘,你快去看看,来了好多客人……” 苌言又爱疯闹又爱撒娇,见时雍不动,拖住她就往外拉,“娘,你快些呀,快呀。” 时雍拗不过她,“好好好,娘去看看。” 锦城王府从来不缺客人。 在封地,赵胤少了当年锦衣卫指挥使时期的酷烈,性子虽说仍然冷漠,也寡言疏离,但有一个和善的锦城王妃在府上,四里八乡的夫人小姐们,都很爱来王府找时雍玩耍。时雍也不拘小节,只要是合得来的人,都能打成一片。 时雍牵着苌言的手,走出暖阁,正准备去厅中,就看到谢放匆匆走进来,脸上满是喜色。 “王妃,通宁公主驾到——” 章节目录 第886章 高龄大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陈岚已经带着随从到了锦城王府,只是王府占地极大,她走得慢些,赵胤知道时雍思念亲人,特地叫了谢放快步来报。 “快!春秀,走快些。” 时雍的心跳刹时快了起来,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激动,甚至有些嫌弃苌言人小腿短,走得太慢,一个弯腰将孩子抱起来就大步往外跑。 是喜的,是急的,她的心情说不出的雀跃,跑得步子都有些不稳。锦城王府是仿照京师皇城的规格按缩小版建成的,锦城王处理政务的承运殿如同奉天殿一般大小,从居住的昭明殿走过来,一路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可以想见,时雍这般用跑的,得走多长时间,看到她模样的王府下人们,又得有多惊疑。 “娘……”苌言被母亲抱在怀里,小身子一颠一颠的,呼吸着正月的霜风,感觉着母亲明显快于平常的心跳,再看春秀姐姐和子柔姐姐,还有放叔那张略带笑容的脸,小丫头很是不解。 “是很重要的客人吗?娘为何这么着急?” 时雍抽空拍她的脑袋,“你外祖母,你说重不重要?” 苌言“噢”一声,大眼睛忽闪忽闪。 “那娘快些,再快些。” 时雍抱着孩子,走得气喘吁吁的,直到过垂花门,整个扑入赵胤的怀里。 “王爷?”时雍叫了一声,呼吸着男人熟悉的气息,抬头看着赵胤脸上的笑,“娘呢?” “让谢放告诉你,就是叫你不要着急,你倒好,跑得这样快,摔了怎么办?瞧这一身的汗。”赵胤将苌言从时雍的怀里接过来,熟练地抱在怀里,刮了刮苌言的小鼻子,“又让娘抱你?腿是用来做什么用的?” 苌言知道父亲宠她,半分不怕,抱住赵胤的脖子便咯咯地笑。 “腿是用来踢哥哥用的。” 赵胤虎下脸,“胡说!” 苌言吐了吐舌头,认真了几分,“娘说外祖母来了,嫌弃苌言走得慢,是娘要抱我的,不关苌言的事……爹总是心疼娘,不管苌言的腿是不是真的很短。” 赵胤:…… 时雍听得哭笑不得,在女儿后背上拍了拍,示意小丫头闭嘴,转而问赵胤:“娘呢,不是说已经到了么?” 赵胤侧身刚要说话,几个侍从就抬着软辇走了过来。陈岚坐在软辇上,头戴风帽,一身素淡的袄子,罩了个裘皮斗篷,看上去与六年前变化不大,只是那双眼睛,在与时雍对视的瞬间,便眯起笑来,让眼角的皱纹犹为深沉。 “阿拾……” “娘!”时雍喊了一声,喉头微紧,声音竟是沙哑了。 当真是太久没有见到亲人,她激动得无以言表。 软辇在垂花门前停下,时雍亲手扶了陈岚下来,两只手握得紧紧的,陈岚满脸堆笑,眼窝有些热,激动得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却又只剩下笑了。 她是个温和的女人,言行得体,想是不惯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时雍懂事的扶住她。 “娘,我们屋子里去说话。” 陈岚点点头,看了看赵胤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正好奇地端详着自己,那俊俏的小模样儿,有几分像赵胤,灵动的双眼和小翘鼻却是像极了时雍。 陈岚心窝像灌满了暖意,“你就是苌言吧?” 苌言害羞地将小脸儿往赵胤的脖子里贴了贴,听到赵胤低低说“叫外祖母”,她便大大方方地看着陈岚,脆生生地唤了。 “苌言给外祖母请安,外祖母,你长得真俊,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 小家伙在锦城出生,除了时雍和赵胤,只有陪在王府的这些随从,没有旁的亲眷往来。因此,她全无京中贵女从小学来的那些礼仪姿态,说起话来,就如时雍平常同那些夫人小姐结交时那般,自在得很。 时雍和赵胤对视一眼,只是微笑。 陈岚却是顾不得平素的端庄了,笑容几乎快要裂到耳根去。 “乖,乖。苌言最可爱,外祖母给你带了好东西……” 陈岚回头就叫侍女小蛮,要拿礼物给小姑娘,那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让时雍瞧得有些好笑。 “娘,不急,我们进屋再说话。天寒地冻的,都挤在这里做甚?” 说着她便扶了陈岚上软辇,陈岚执意不肯,最后还是拗不过时雍,由着他们陪着,一个人乘了软轿去昭明殿。 一路上,苌言由赵胤抱着,那小嘴巴巴的,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一般。 “外祖母,他们都说你是公主,公主是做什么的呀?手底下管几个人呀?” “外祖母,你是不是坐大船来的锦城?” “外祖母,京师有锦城这么大吗?” “外祖母,你是不是不走了?” “以后外祖母就留在锦城府陪苌言好不好?” 童年无忌,有些话陈岚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得有时雍,对付这个刁钻滑头的小姑娘,她自有一套,母女两个边走边说话,一直到昭明殿。 殿前的台阶下,几个人一条狗站在风雪中。 大黑蹲坐在一个小男孩的旁边,小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模样,乍一看与苌言有几分相似,可仔细观察,气质却大为不同,这孩子模样更为凛冽一些,衣冠周正、双唇微抿,小小年纪眼神却极为锐利,与苌言的机灵鬼儿模样很是不同。 但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是赵胤的孩子。 关于两个孩子都长得像赵胤的问题,时雍只能佩服某人的基因强大。见母亲眼巴巴地看着,微微一笑。 “娘,他是临川。” 赵临川看着软辇落下,端端正正地拱手弯腰,朝陈岚施礼。 “外孙临川见过外祖母,问外祖母金安。” “乖。瞧这孩子,长得多好看啊。” 陈岚走近,慈爱地看着临川的模样,欣喜地笑。 “这孩子,像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这连续两个“一模一样”让时雍有些幽怨,她瞥了赵胤一眼,嘴巴瘪了瘪。明明是合资产品,她还是主力生产者,愣生生搞成了像是赵胤的独家所有。 她很是不满。 赵胤放下怀里的苌言,腾出一只手揽住时雍,看向风雪中摇着尾巴的大黑。 “你怎么也出来了?听到动静了?嗯?” 这话成功转移了时雍的注意力。 陈岚在临川的陪同下,正往昭明殿暖阁里去,时雍却停了下来,弯腰揽住大黑,拍了拍它身上的雪花。 “天这么冷,不是不许你出来么?又不听话。” 大黑摇了摇尾巴,用脑袋在时雍的腿上轻轻地蹭,动作再不是以前那般激烈狂野,而是有种慢条斯理的懒怠。 陈岚回过头来,看着时雍和大黑。 “还是那只狗吗?” 时雍抬头,嗯一声,低头用脸在大黑的脑袋上贴了贴。 “还是它——” 陈岚看着眼前的大黑,想着它记忆里的模样,莫名有些伤感,“它跟我一样,也是个老家伙了。” 时雍摸了摸大黑,笑道:“它可不喜欢人家说它老。对不对啊?崽,咱壮着呢。姥姥也不老,年轻漂亮着呢。” 大黑回应地摇了摇尾巴。 时雍微微一笑,“走,屋里去烤火。” 算一算,大黑今年有十一岁了。 在狗类里已是高龄。 不论时雍如何精心地伺养它,仍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蚀。他的身姿不再像以前那样矫健,嗅觉也不若青壮时灵敏,耳力在退化,眼神也不太好,这两年,连腿脚都渐渐不便了,走路需得慢慢悠悠,有了迟暮的老态。 为了让大黑过得舒服,时雍专门派了两个人照顾它的日常,自己也盯着,看着,有时候心里会时不时地害怕。 尤其是大黑偎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的时候,常让她胡思乱想,有一次她甚至怀疑大黑已经去了,那种悲痛的感觉顺着心尖上袭过来,铺天盖地,潮水一般淹过她,恐惧之极。 她甚至做过好几次大黑离开的噩梦,再后来,就不敢想了。 章节目录 第887章 家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怕冻得很,锦城的冬天十分阴冷,暖阁里的地龙烧得热烘烘的,苌言牵着陈岚进去,安置外祖母坐下,又给外祖母拿了软垫靠在腰上,不停地逗她高兴。 女儿都是小棉袄。 陈岚看着苌言和临川,心里头那缺失的一角,突然就被填平了。 她没有看到阿拾小时候的模样,苌言这般乖巧的样子,让她心里有了具象。 一家人说话的工夫,一箱箱从京师带来的行李抬了进来。 陈岚将苌言抱在膝上坐好,舍不得撒手,笑着道: “这些全是陛下的赏赐,还有你姨母为两个孩子准备的。从临川和苌言出生那个冬天开始,我和你姨母,每年都为孩子准备小衣裳,小鞋子,小袜子,小被子,也不知是合身还是不合身,就各个尺寸都做一些,只可惜路途遥远,听说锦城的气候又古怪,每每送到地方,怕是都要过季了,孩子也长大了,又怕是穿不让。这些,是年头上备下的,原是要差人捎来,我却突然起了心念,想自己来看看……” 时雍道:“姨母有心了,这些年,姨母还好吗?” 陈岚笑道:“你们离开后,她便搬回了天寿山井庐,仍是何姑姑陪着,这些年写了好多话本,这次我来锦城,给我装了满满一箱,说是让你一定要读一读,还要给她写些什么……读后的想法,再让我带回去。” 时雍忍俊不禁。 “姨母这个爱好,倒是与旁人不同。” 这时春秀上了热茶来,陈岚捧着喝了一口,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 “她呀,打小就与旁人不同的。” 天底下,有几个长公主呢? 大晏朝唯一一个被永禄爷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宝音自小的宠爱自是不必说的。 “姨母身子可还好?” “还好还好,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里仍坚持习武,看上去比娘还年轻许多。扶舟也是个孝顺孩子,隔三岔五来井庐陪她说话,或带她四下里走走,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往井庐里送,人家都说,亲儿子也不外如此了。” 听到白马扶舟的名字,时雍心里闪过一抹异样。 六年来,邪君没有半分异动。 白马扶舟也是只字都无。 时雍只是偶尔会从赵胤的公文上,字里行间看到东厂的影子和厂督的名字,但井庐一别,就再也没有联系,偶尔回想当初,她竟然古怪地发现,一个多年未见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居然在心里栩栩如生…… 明明没有那么亲密的关系,明明从来不曾刻意想起。 但说忘,却是怎么都忘不了,白马扶舟的名字跳入脑海,那个一手执长笛,一手捏酒壶,白衣飘飘而下的身形就浮现眼前。 六年了。 看来他们对白马扶舟的怀疑,可以放下了—— 一个人能伪装一年半载,却没有人能长长久久地伪装下去。 如今想来,就只有一个解释——白马扶舟说的都是真的。邪君与他同体双魂,他以死亡的方式压制住了邪君。只是她想不明白,邪君是魂飞魄散了,还是有了新的宿主? 若是后者…… 时雍想到这里,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阿拾?” “你在想什么?” 听到陈岚的声音,时雍从恍惚中拉回神思,笑了笑,“都怪女儿不孝……走得这样的远,没有办法像白马扶舟对姨母那般陪伴在母亲跟前,照顾晨昏……” 陈岚愣了愣,随即失笑,“娘是在说,这次来锦城,除了看看你们一家四口,还想了却一桩夙愿……” 说到这里,陈岚的表情沉重了几分,幽幽一叹,“爹娘埋骨的通宁远,我一直想去看看。小时候,先帝和先皇后说我年幼,不忍我奔波,后来又……几番蹉跎,不得机会。如今娘都这把岁数了,你也这么大了,又有了临川和苌言,我便寻思,这次过来,顺便带你们去祭拜一下……” 原来是说的这个。 时雍为自己的失神而抱歉,拉住陈岚的手。 “好。我带着临川和苌言陪娘一道去。只是,这年节上,天寒地冻的,多有不便,娘再稍等些日子……”她看着赵胤道:“等王爷安排好,我们再启程。” 锦城府离通宁远,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程,而且通宁远不属于锦城王的封地范围,那边又是其他族人杂居之处,虽有通宁宣抚司辖制,但实际情况与其他府治多有不同。地方上的实权,大多仍在土司的手中,与朝廷的关系虽是从属,却极为敏感。 他们要去这一趟,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陈岚不是不省事的人,这些年她虽然没有去祭扫,但对这边的事情却不是全然无知,闻言,连连点头。 “不急,不急。以你们方便为要,实在不成的话……想来父母也会原谅我们这些不孝子孙了。” 赵胤道:“没有什么不便,过完年,小婿就去安排,岳母这一路舟车劳顿,先安置下来休养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咱们就出发。” 陈岚看他说得平静,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看看他,又看看时雍,连声道好。 时雍也抿着嘴笑,“这下母亲可放心了。王爷应下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 赵胤淡淡扫她一眼,时雍冲他做个怪脸。 这小动作叫苌言看到了,小丫头兴奋起来。 “爹娘羞羞……都是大人了,还做鬼脸。” “噗,这丫头……” 母女两个絮絮叨着家常,苌言时不时俏皮搞怪。 赵胤陪坐在旁,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听着。大儿子临川同他如出一辙,坐在父亲的旁边,肩背挺直,仪态端正,那规规矩矩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赵胤。 这一家子,分明是两种不同的画风,却奇怪的和谐。 …… 晚膳是在昭明殿的膳堂里用的,时雍让王府的厨子好好整了一桌酒菜,照顾了陈岚的口味,也多添了些锦城的特色。 为了讨外祖母喜欢,临川和苌言都换上了陈岚带来的衣裳,毕竟是花费了心思做成的,不大不小,刚刚合身。 陈岚还特地从箱子里掏出两个长命锁来。 瞥了时雍一眼,她有些无奈地道: “这是王娘子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打的长命锁,用了足金……她怕托人捎带会不妥当,便一直留着,我离京前去拜会过她,得知我要来,这才交给我。你看,这都小了,也戴不上……” 时雍接过金锁来,一下就笑了。 “像是我娘会做的事。” 王氏的性子,自然是信不过信使的,这么两大坨金子,她哪里敢差人千里迢迢的捎来? 周岁时的长命锁,六岁的孩儿自然戴不上。 不过,那金锁的用料却十分的足,时雍从中一眼就能看出王氏的气质。 “瞧这长命锁打得财大气粗的样子,我娘没骗我,饭馆生意很好呢?” 陈岚也是笑了。 “她是个能折腾的性子,前两年你们家隔壁的两个铺子要打租,她便承了过来,眼下店面扩大了,营生也是越发红火,喜人着呢。” “那就好。”时雍由衷地笑了起来。 王氏爱财,只要生意好,她就能过得舒心。 陈岚看她一眼,“我那天过去,瞧到你那妹子和妹夫了,他们赶巧带着孩子回娘家……” 宋香?时雍扬眉,“如何?” “两个小娃看着都机灵。你那妹子是个有福分的,刘家小郎待她不错,我瞧着是个有礼有度的郎君,你妹子福态了些,像个少奶奶模样了……” 陈岚说着自己突然就笑了起来。 “就是王娘子是个闲不住的,听说又托人十里八坊的在相看姑娘,要给你小弟弟说亲。” “阿鸿?”时雍愣了愣,笑起来,“阿鸿才十六吧?我娘这么着急着什么?” 陈岚道:“你小弟弟是个会读书的,一门心思进学,王娘子着急,说旁人都有孙子抱,她家却越发冷清,催着你小弟弟赶紧成个亲,等生出了孙子再去读书。” 章节目录 第888章 变化,忽然而已(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 时雍忍俊不禁。 王氏的快乐,普通人理解不了。 “由着她去吧,只要她和我爹身子健朗,我在这边也就放心了。” 听她提到宋长贵,陈岚的目光有那么一丝不自在,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他们都是好着的。这几年我与你姨母住在井庐,与他们统共也没见几次,不过,王娘子是个有心人,常会派予安送些吃食过来,年节头,也曾领着孩子亲自上门拜会过我们两次。是个有心人,好人。” 每每提到王氏,陈岚的嘴里都是赞誉有加,对宋长贵却是绝口不提,许是为了避嫌,又许是有些意难平,时雍无从猜测,也不想去提这些老皇历,惹得母亲伤感。 不过,时雍也是有心人。 晚膳的时候,她特地差人去把褚道子请了过来。 这些年,褚道子在锦城王府,依然过着清冷孤单的生活,虽然时雍尊重他,赵胤也以师礼待之,但褚道子并不会倚老卖老,只要府上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就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也就年节上,推托不了,才会和时雍赵胤他们聚上一聚。 可今日,得知通宁公主驾到,传信的人刚出口,他便回去换了衣裳跟过来。 锦城王府席上不分男女,时雍将两个长辈请上座,褚道子有些紧张,连声说不敢,后来陈岚发了话,他才战战兢兢的坐在了陈岚的旁边。 时雍看着他畏惧忐忑的模样,心里暗笑。 也只有在陈岚面前,才能看到褚道子这紧张的样子了。 开席后,赵胤将侍从都屏退了下去。 门一关上,谢放和白执等人守在门外,只剩下他们一家子。 跨越了六年时光,可以说的话,实在太多。 时雍对京师里的那些旧人,十分感兴趣,来来去去便问得有点多。陈岚也是有问必答,并不避讳褚道子在场。 但涉及光启帝和赵云圳的事情,她却不愿多提。只说陛下有意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了,暂时还没有定下哪家姑娘。 赵云圳都要选妃了? 时雍怔了怔,意外得差一点咬到舌头。 “这么快?太子殿下才几岁啊?” 赵胤看她一眼,往她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太子殿下今年虚岁十八,是该定下了。” 时雍看了看自家男人,见他眼窝幽深,不由就想到赵云圳小时候的逸事来。她有点想笑——因为赵胤的模样分明也是没有忘记。 “这六年实在是……过得太快了些。” 都说快乐的时间过得格外地快,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六年里,时雍养儿育女,协助赵胤治理锦城,两千多个日夜,恍惚就在眨眼之间,以至于想到赵云圳,仍然是记忆里那一张稚气的小脸,很难联想到十八岁的赵云圳是何模样。 在赵胤和时雍最初就藩的两年,赵云圳捎来的信特别地多,经常暗示赵胤一些和那个荷包有关系的事情,纸长话也长。两年后,终于有一次来信,赵云圳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阿胤叔,你个大骗子。” 那一年,赵云圳还是经常抱怨,也经常向往京师外面的世界,时不时来信责怪赵胤,也会对时雍说些肉麻的话。 再后来,赵云圳的来信渐渐地就少了许多,偶尔有书信,对时雍的称呼也不再是“阿拾”,而是谨慎地变成了“小婶”,言词里也规矩了许多,再不会说些不要脸皮的胡话了。 原来是小太子长大了,懂得了男女之防,也懂得了关系的不便。 这世上,还真没有什么东西是时光改变不了的。 时雍唏嘘一叹,笑着问陈岚,“不知太子殿下如今可有稳重一些?” 陈岚笑道:“我也是昨年八月仲秋节上见过一次。看着是懂事了,身量极长,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比陛下年少时也是不差半分,就是那个脾气么……” 陈岚看着时雍,给了个会心的一笑,停顿片刻才道: “毕竟是储君,是得有些脾气的。” 时雍忍不住笑出声来,“就是脾气还很臭呗,这里也没有外人,娘不必为他遮掩。不过,娘一说他脾气不好,我才觉得有几分熟悉的模样来,若他当真变得乖巧又温厚,那就不是我心里的太子殿下了。” 陈岚也跟着笑,“也是。” 时雍好奇:“那太子殿下可有中意的女子?陛下相中的又是哪家姑娘?” 陈岚摇了摇头,笑道:“这个娘就不太清楚了。” 天家的事情,不好多说,更不能说,陈岚很懂规矩,说到这里已是到头。 吃罢晚膳,褚道子便告辞离去,赵胤中途有事,带着临川去了端礼殿。时雍留下来陪陈岚,又絮絮说了些京中旧人旧事,苌言已然打起了呵欠,大黑更是趴在时雍的脚下阖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 时雍叫来奶娘,将苌言带去睡了,又给大黑拿来小被子盖上,这才抚着它的背毛,望着陈岚道: “方才在膳堂,娘为何说到陛下,便有些欲言又止?” 陈岚微怔,“有吗?” “有。”时雍盯着她笑,“知母莫若女,旁人看不出来,我却是瞧得分明,你似乎不想提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陈岚沉吟片刻,看着她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这两年来,陛下似乎越发信重扶舟,东厂也隐隐有盖过锦衣卫的势头……” 说到这里,陈岚大概觉得不妥,从小到大的礼教不允许她讨论国事,左右看了看,又朝时雍笑笑。 “舟儿是个能干的,陛下信重他也是应当,想来这也是姐姐的心愿……倒是娘多想了。” 时雍微微一笑,“娘没有多想。毕竟你是我的娘,不是白马扶舟的娘……毕竟赵胤才是你的女婿,你为着我们筹谋,那才是应当的呢。” 陈岚闻言,神态稍显紧张,连忙抓住时雍的手。 “阿拾,有些话可不得胡说。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我们是臣子,是重臣之后,不可有任何筹谋……”她说着,又有些懊恼,“都怪娘多嘴,说这些有的没的。” “娘……”时雍阻止她自责。 转念,她又道:“其实稍稍一想,就明白这个中关键了。晏靳新是陛下亲信不错,可他多年来在宫里头行走,朝中却没有根基,锦衣卫又是个虎狼辈出的地方,没有点手腕,是降不住那些人的。白马扶舟旁的不说,能力是大有的,朝中事务繁多,他只要能把差事办得妥当,陛下用着他顺手,自然就会日渐依赖……” 天子坐明堂,可明堂只有那么大。 一双眼睛哪能看得见天下事? 没有了赵胤的锦衣卫,被东厂打压,也是意料之中。 “唉。”陈岚叹息一声,又笑了起来,“国家大事,自有他们男子去处理,我们女子,只要相夫教子就好。阿拾,快给娘说说,这些年,阿胤待你好不好?变没有变?” 时雍抿唇思考一下,认真道:“若我说变了,娘会不会帮我打他?” 陈岚微微变脸,“当真?” 时雍噗一声,亲昵地坐近过去,靠着陈岚,将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压着嗓子轻笑起来。 “变是变了,就是变得更好了……对我们娘仨照顾得无微不至,只要不是涉及政务的大事,那我的话,就是他的圣旨。” 见陈岚看过来,时雍笑着挤了挤眼。 “娘觉得怎么样?这个女婿?” 陈岚笑嗔她一下,又叹息感慨。 “这天底下的男子,大多薄幸,我阿拾也是有福分的人,这锦城我来了,看过了,也觉着好,你们一家子能在这里安居乐业,娘看着也高兴。” 时雍抿嘴轻笑,“那娘不走了,好不好?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 陈岚抚着她的肩膀,“我要是不回去,你姨母一个人该多孤单呀。说好要陪着她,那就是一辈子。” 时雍看着陈岚,许久才“哦”了一声。 …… 这天夜里,时雍在陈岚这里待到很晚才离开,母女俩说了许多话。 时光好似突然就慢了下来,一晚上就讲完了六年。 大黑安静地趴着,嘴巴放在前蹄上,耳朵偶尔动一下,表示它在。它听到了,却又像只是无意的一扇。 时雍离开的时候,大黑爬起来,抖了抖身子,默默地跟在时雍的背后,一人一狗慢慢地出门,穿过风雪下的廊房,走得极慢极慢。 “要不要我抱你?”时雍低头看大黑。 大黑摇摇尾巴,抬头看她。 时雍弯下腰,用力将它抱了起来。 “又轻了。你牙口是越来越不好了,肉也吃不动,明天给你弄点什么东西吃才好呢?” 大黑眼珠转了转,前蹄搭上时雍的肩膀,身子依赖般贴在时雍的怀里。 入冬以来,它越发的黏着时雍,比临川跟在她身边的时间还多,常和苌言抢娘,惹来小姑娘吃醋。晚上睡觉的时候,大黑也再不肯去院子里那个专门为它搭建的狗窝,而是一定要睡在时雍和赵胤的床边,脑袋就放在时雍的鞋上,寸步不离。 时雍知道大黑的心意,无论大黑要做什么,都由着它,比两个儿女更为宠爱。 赵胤也从不说什么,每每看大黑,也是怜惜。 临川和苌言兄妹两个,都要当大黑是哥哥,容不得在大黑面前放肆的。因此,在锦城王府,大黑的地位极高。 可即便如此,时雍还是觉得不够,除了这些,她不知道还能给大黑什么…… …… 谢放坐在外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看时雍吃力地抱着大黑过来,赶紧起身上前要搭把手。 “王妃,我来。” “不用。”时雍朝他摇了摇头,“爷呢?” 谢放偏头,“回来很久了,在看书,等王妃。” 时雍朝谢放点点头,“辛苦了。” 在时雍和赵胤的床下,有一个松软的狗窝,时雍将大黑抱上去,大黑尾巴摆了摆,时雍问它要不要喝水,大黑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 时雍暗叹一声,心里有点酸。 房里没有看到赵胤,净房里有窸窣的声音。 时雍走过去,推开门。 赵胤正在沐浴,她径直走过去,“都这个时辰了,王爷为何还没有睡?” “等你。” 赵胤看着她微红的眼睛,“娘睡下了?” “嗯。”时雍淡淡道:“你洗好了也睡吧。” 净水里有备好的洗漱热水,时雍说着便转过头去,自己打了热水来洗漱,弄得水声不止。赵胤隔着屏风看她的影子,眉心微微锁起。 “阿拾为何不开心?” 母亲来了,按理说应该是高兴的。 “娘说了什么?” “没有。”时雍停顿一下,“我今日抱大黑回来,它身子又轻了。” 赵胤沉默。 有一个问题是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的。 大黑会离开他们,早晚而已。 好一会儿,时雍听到背后有水声,转头正要说话,赵胤已然走了过来,身上披了一件宽松的轻袍,从身后一把将时雍抱了起来,放在净房的大理石台上,盯着她的眼睛。 “别难过。” 时雍摇了摇头,“我知道会有那一天,王爷不必劝我。我都知道,就是……难免伤感。” 赵胤凝望她片刻,扶住她的肩膀纳入怀里,叹了口气,“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时雍心里一怔,抬头瞪着他,“不许胡说。” 赵胤与她额头轻抵,收紧了手臂,低下头来吻她,声音低沉,“人生天地,忽然而已。你我应当珍惜今朝才是……” 他的吻越发炙热,时雍受不住痒,轻轻笑出了声来,心底的郁气不知不觉就散了开。 这个男人,总是知道怎么哄她。 “讨厌!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时雍嘴上轻嗔,一只手推着赵胤的肩膀,想要挣扎坐起,不料他越发放肆,压住她的身子,在她唇上轻咬一下。 “本王警告你,老实点。” “……”时雍故意痛叫一声,粉拳捶他,赵胤揽住她的腰,便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一直带出净房,翻身便压在了榻上,灼热的吻就那么落了下来,密密麻麻,一阵阵温热的呼吸掠过脸庞,激得时雍嘤咛一声。 “爷,冷……” 赵胤拉上被子盖住她,转而亲她的脖子,领口也随着他略带沉哑的声音,低低滑开,在灯火下,露出一片腻白的颜色。 时雍轻声,“早知道……晚膳时,多灌你喝一些酒的。” 赵胤呼吸微喘,低笑,“爷如今金刚不坏,几杯小酒,能奈我何?” 时雍整个人轻飘飘的,神魂随着他的手游走。 “我不想再生孩子了,怕。” “嗯。”赵胤轻轻抬起她的腿,“爷小心些。” 时雍仰起脸,娇痴痴地推他,“我不想喝避子汤药……” “我喝。”赵胤愈发情动,拉下纱帐的时候,不小心将枕边的一本书籍扫落在地上,发出砰地轻响。 帐子猛烈地晃动了几下,传出时雍细碎的声音。 大黑抬头看了看,又趴下去,嘴筒搁在窝边,眼波隐隐浮动,又慢慢阖上。 谢放以为时雍回来会有传唤侍候,竖着耳朵听了片刻,内室只剩嘤嘤细语,他吸口气,慢慢起身,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 …… 光启三十年正月,通宁公主到达锦城府。 在小世子和小郡主的生辰那天,王府设了酒宴,请了治下官吏和家眷。对远道而来的通宁公主,锦城府上下莫不尊重,公主走到哪里,都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其后的一个月,时雍带着陈岚在锦城府附近四处走动,吃的,玩的,各种她在京中没有见过的稀罕东西,都带她瞧一遍。相比京师,锦城人缓慢而悠闲的生活方式,宛如人间天堂一般,让陈岚颇有几分艳羡,直说宝音也应当来看看才好。 三月初,赵胤安排好府中的事务,带着家眷,前往通宁远祭祀…… 章节目录 第889章 黄蠡小镇(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三月正是耕种时节,锦城府又是农田肥美,事农为主的地方,出了城便是一番农忙景象。 引水的渠里,清水流淌,灌入农田中,秧苗青绿如一片绿毯,农人将育好的秧苗用箢篼担了,从苗田分出,一颗颗插入犁好的田间,大水牛甩着尾巴,在男人的吆喝声里犁着耕田,妇人系着围裙,在弯腰插苗,田梗上,梳着小辫的稚儿,在大黄狗的追逐中放肆地奔跑、嬉戏…… 物阜民丰之地,繁忙中的现世安稳。 西南的农人耕种方式与北方是不一样的,陈岚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撩着帘子不住地观望。 苌言陪在外祖母的身旁,很是内行地给外祖母介绍: “外祖母,外祖母,你看!那个水渠好长好长,是从好大的水库里引水用的,从很远的地方来,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陈岚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发辫。 “我们苌言怎么会懂得这样多呀?” 于是,苌言就骄傲起来,小嘴巴微微撅起,大声地道:“父王带我来过的,我还下过田呢。” 陈岚真的意外了,“下田?苌言下田去做什么啊?” 苌言不好意思起来,小脸微侧,瞄一眼时雍,声音小了一些,“父王说,人食五谷,须晓四季,懂时节万物,常常带我和哥哥去体察民情,苌言本来是想帮农人割稻子,后来,后来么……” “后来如何?” “苌言被大黄狗追,掉田里去了。” 稚儿言语,惹来陈岚哈哈大笑。 “原来苌言是这么下田的啊?” 苌言看祖母笑,很是得意地看了看时雍,一副邀功的样子,转而又露出白生生的牙,抬起下巴对着陈岚,笑得娇俏。 “外祖母,我悄悄告诉你,不许告诉别人。” 陈岚侧过耳朵来,柔声哄小孩子,“好,外祖母不说。” 苌言道:“我爹偷偷夸了我的,说我比哥哥勇敢。” 陈岚抬头,“是吗?” “嘘!”苌言猛眨眼睛,“不可让哥哥知晓。不然,哥哥就会发现他除了会读书会习武还有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 “哈哈哈哈哈,不说,外祖母不说。” 时雍笑道:“娘,这丫头人小鬼大,你小心被她忽悠了去。” 苌言嘟起嘴巴,振振有词地道:“我又不会骗外祖母,不信你去问爹,他是不是这么说的……”转而又对陈岚道:“我娘喜欢护着哥哥,老是揍我,外祖母,你快说说她,说说她呀!” 时雍:“……” 陈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对这小外孙女,已是不知道怎么疼爱才好了,将丫头搂入怀里,顺嘴就哄。 “好好好,外祖母替你说说她。哪里有揍孩子的娘啊?这么乖的苌言,心疼还来不及呢?” 时雍叹息:“娘不是说,想我才来的锦城么?” 这才多久啊,就被苌言拐带了去。 “看来,是时候揍孩子了。” 苌言立马缩入陈岚怀里,细声细语地尖叫。 “父王救命,外祖母救命!” 马车里欢声笑语。 有苌言的地方,就有欢乐。 此时的赵胤,骑着高头大马,就在马车的前面不远,他的马头上,坐着六岁的小世子临川。 听着背后马车里的笑声,父子两个默契的沉默着,坐得端端正正,可仔细观察,微抿的嘴角都有一丝笑。 田外炊烟,家宅安宁。 这便是他们要守护的幸福。 临川很小的时候,赵胤就给他灌输了这样的思想。他不仅是锦城王府的世子,也是家里的男子汉。保护母亲、保护妹妹、保护锦城百姓,便是他们父子二人的责任。 女儿苌言是被疼爱长大的,临川却是被鞭策着长大的。 “父王。”临川突然开口。 赵胤嗯声,低头看着儿子的侧脸,“想去车上坐坐?” 临川摇了摇小脑袋,“你当真说过吗?” 赵胤:“嗯。” 临川:“哦。” 赵胤嘴角微抿,“毕竟你妹妹除了勇敢,就没有别的可夸了。” 临川眉梢扬起来,认真地道:“父王,下次再出门,儿子可以自己骑马了。” 赵胤思忖一下,“好。” …… 春回大地,天空一片湛蓝,空气澄净而清新,风里似乎都带着泥土和花香,道路两旁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微风中摆动,车在官道上,蜿蜒而行。 锦城王的旗幡十分醒目,田里那些忙于春耕的百姓很快认出来,纷纷朝官道上的王旗招手,有些人大声吆喝问安,有些胆子大的甚至上了田,在水里随便洗洗手,就将自家的农产品往车队里送,害得谢放不得不一路上拒绝,费尽了口舌。 “那里的人,都敬仰锦城王。” “不知有皇帝。” 陈岚抱着苌言,看着官道两侧淳朴而憨厚的一张张脸,看着这一片悠闲自在的土地,莫名就想到离京前,听到的这两句话。 那是白马扶舟有次来看宝音时,无意中说起的。 当时的白马扶舟脸带笑意,描述的是锦城府的盛景,宝音听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直夸阿胤治理封地有一套,可陈岚不同——听入耳朵,如五雷轰顶。 这种话,为君者不介意,可以说是藩王贤能,若是为君者介意呢? 这才是陈岚真正的隐忧。 但到了锦城,看到这盛景民风,她实在也开不了口去劝说什么。身为藩王,让封地的百姓安居乐业,有何不对?难道要他在藩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人人提起他就恨不得食其血肉才好么? 唉! 罢了。 陈岚的轻叹,落入时雍的耳朵。 “娘,怎么了?” 她伸手想接过苌言,“是不是苌言太沉?来,我抱一会。” 陈岚摇头,换上笑容,“娘这是看着阿胤将锦城治理得这么好,看你们把日子过得这么舒心,忍不住感慨。” 时雍也笑了起来,“感慨什么?” 陈岚道:“倘若天下百姓都得如此欢颜,你说多好?” 时雍想了想,点头,认真应道:“可是,天下太大了,不好治理,自会有饥贫饿殍。锦城只得这小小一隅。地方小,人口少,自然会便利许多。” 顿了顿,时雍也望向车窗外,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我和王爷亲手打造的家园,我们要在这里安稳到老的呢,自然要多费些心思。” 陈岚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 离开锦城府往西不过三四日,那一幅盛世光景就不复存在了。 官道逐渐狭窄,道路崎岖,山峰高耸,少有良田,参天古木,幽深黑暗,阴森可怖。虽然没有遇到传闻中的马贼劫道,可车队仍是加强了戒备,再不像在锦城府封地出行那般悠闲自在。 第五天,车队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一个叫黄蠡的小镇。 黄蠡是通宁宣抚司最边陲的辖地,背靠绵延起伏的群山,面对汨汨流淌的大江,依山傍水,地形狭长,建筑简陋,但因为是通往锦城、通宁等地的必经要塞,又是远近百姓交易互市的地方,来往的人却不少,店铺林立,物资颇丰,街头巷尾全是人,长长的摊位摆得很远,极为热闹。 白执带了两个侍卫去打头阵,早早就在镇上寻了一个客栈。 车队到时,白执已在门口迎接。 客栈老板也跟在他的旁边,恭恭敬敬地唱诺。 “各位爷,夫人,里面请——小二,迎客!” 白执小声对赵胤道:“这已是镇上最好的客栈,简陋了些……” 赵胤抬手,“无妨。” 离开锦城辖地,为了不惹麻烦,他们便换了行装,收了旗幡,变成了一个拖家带口前往通宁远贩卖布匹的布匹商贾。因此,他们低调地进入客栈,并没有引来太多人的注目。 “小二!”老板笑盈盈地叫来人,“带爷们去上房。” 小二诶了一声,“各位爷,这边请。” 客栈是两层的木质结构,踩在楼梯上,嘎叽嘎叽地响,小二对远客很是热情,直说到他们客栈投宿,是找对地方了,这黄蠡镇上,就数他们家的客房最为规整、干净,但凡住过的人,就没有不说好的。 时雍看出来了,白执没少使唤银子,这才换来这等上宾的招待。 陈岚紧紧皱起眉头,在时雍的搀扶下,走得小心翼翼。 时雍看她的表情,笑了下,低声说:“这边民风更为开放,娘只当未见便是。” 陈岚嗯声,“娘懂的。” 懂的是懂的,可自小的礼教让她仍是看着会产生不适。 这里的男男女女着装都各不相同,穿什么的都有,但看上去个个都粗犷野性,就在那大堂里头,还有打赤膊的、穿裤头的壮汉,公然同女子眉来眼去的调笑、拉扯,恍若无人。 时雍知道陈岚心里头的纠结,将她带入房里,让小蛮去要了热水来,为陈岚洗洗风尘,又沏上一盏热茶,这才笑着宽慰。 “从黄蠡过去,最近的驿站都还有六七十里路。未免入夜后山中行路不安全,我们只能在此将就一晚了。娘,你且忍耐一宿。你要是害怕,今晚我和苌言陪你……” 陈岚摇头,笑道:“娘没有什么,不敢和阿胤抢人。只是……阿拾,还有多久到地方?” 时雍想了想,“还得两日。” 陈岚自言自语一般,“这么远……当年爹娘行军在外,是吃了多少苦头……” 是爹娘吃的苦头,换来了她今日的荣华富贵,因此,陈岚并不觉得住在这样的小镇会苦,只是这一行人带着老的小的,她心里有身为长者的忧心。 “我看这里的人都不像好相与的……咱们住在这里,可安生?” 时雍道:“娘放心,王爷都安排好了。这一层,我们包了下来,不会有外人上来。夜里,侍卫会轮值守卫,你好生歇着,明早醒来,咱们就出发。” 陈岚点点头,“好,你快去看看阿胤吧,这一路你都陪着娘,莫要冷落了他。” 男人可是冷落不得的,这是陈岚的认知。 时雍听她交代,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行,那我去看看。” 他们一行人员众多,又带有马车和财物,除了包下客栈二层,白执还把客栈的后院也一并包了下来。时雍出去的时候,透过走廊的木窗,恰好看到白执和许煜带着侍卫将马匹、车辆往里赶。 时雍看了两眼,回头去找赵胤。 在房门外,看到了谢放,她笑了笑就要推门。 “爷在里头吗?” 谢放抬手,迟疑一下,终是没有拦她。 “是。庚六来了,在和爷说事。” 时雍眼风扫到了谢放的小动作和犹豫,她停下了脚步。 六年前赵胤西南就藩,十天干却大多都留在了京里,只有部分人随行,相当于被一分为二。六年来,时雍知道赵胤与十天干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因为六年都无事发生,赵胤不说什么,她也从来不问。 与谢放对视一眼,时雍收回了推门的手。 “那我去楼下走走,待会儿再来。” 谢放道:“夫人,此处龙蛇混杂,小心为要。” 恰好这时白执扶着腰刀上楼,时雍抬眼看到他,笑了起来,“我让白执陪我。你和爷说一声便是。” 谢放嗯声,看了白执一眼。 “保护好夫人。” 白执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本能地点头,“是。” …… 要说黄蠡之地的民情和风俗,再没有人比时雍更为熟悉了,不仅如此,她还能熟练地说一口本地的方言。 因此,当他们走出客栈,听到街上那个妇人的呜咽哭嚎时,白执还没有什么反应,时雍已然停下脚步。 “夫人?”白执看着时雍微变的脸色,“怎么了?” 时雍朝人群围拢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个女子在哭诉,说她的丈夫被野女人抢走,多日不归家,她的孩子也被那个女人派人来夺走了——” 稍顿,她沉下眼眸,“我们出门在外,别管闲事了。” 白执笑道:“此地民风真是彪悍,还有女子抢男子的吗?夫人你说……我这种英俊儿郎走在街上,会不会不安全?” 时雍瞪他一走,“抢,是指勾引。” 白执恍然大悟一般,“明白了。呵呵,天底下的男娼女盗都是一个样。” 噗!时雍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从街边走过去。 不料这时,人群中那披头散发的女子却抬起头来,看到了时雍,愣了片刻,突然就拔开人群冲了出来,扑嗵一声,跪伏在她的面前。 “夫人,帮帮我,帮帮我的孩子……我想要回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时雍愣了愣,看了白执一眼,皱眉扶她。 “这位小娘子,你且起身。不是我不帮,只是我……一个外地来的客商,实在是……帮不了,有心无力呀。” 那妇人哭哭啼啼,不仅不起来,反而跪行靠近,朝时雍连连磕头,“我知道夫人有办法。夫人,我认得你……” 认得她? 时雍微怔,抿嘴不语。 那妇人似乎怕她不相信,抽泣着说道:“六年前,汶上的……宝相寺……我与夫人一道在姻缘树边挂红绸……” 章节目录 第890章 背后的故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小妇人突如其来的话,把时雍吓了一跳。 她凝神看去,这女子容色蜡黄干燥,但五官颇为端正,面色也姣好,大抵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样,只是未着脂粉,头上包了一张方巾,打扮得老气了些,看上去少了温婉气质。 时雍审视她片刻,沉下脸来。 “我不认识你。” 小妇人双手撑地仰头看着时雍,神态略显拘促,便是呼吸也有了几分紧张的样子。 “算算有六年了……夫人记不得我也是应当……也是应当……” 周围突然发出一声哄笑。 只因那小妇人衣着实在粗陋,而时雍虽是寻常打扮,可那俏脸那气质还有一个白执这样的侍卫跟随,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如此,那小妇人“强行认亲”的举动便令人觉得好笑。 嘲笑声让那小妇人红了脸,结巴起来。 “我是认得夫人的,认得的……” 她眼巴巴看着时雍,“夫人,你想一想,再仔细想一想,六年前,宝相寺姻缘树下,记得我吗?” 时雍不回答,周围人的目光和笑声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一双双眼睛在小妇人的身上扫来扫去,指指点点,终是惹得那小妇人哭得比方才更厉害了几分,整个人几乎都趴到了地上。 “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当母亲的人,听不得这样撕心裂肺哭孩子的声音。 时雍眉心皱了起来,弯下腰看着她,“我能怎么帮你?” 小妇人突然抬起手来,指向官道:“他们把我的孩子,抢到马背上……朝那边走了……” 时雍看了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小妇人啼道:“就在方才……不久前……我追不上,马儿跑得太快……我怎么都追不上,这才哭了起来……” 时雍低头,发现她裤子上的布头已然磨损破开。这个时节穿得少,不知是摔的还是在地上磨的,露出里头渗着血的膝盖来,甚是骇人。 时雍扶着她,慢慢起身,“你跟我来。” 小妇人意外地抬头,看清时雍的表情后,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脸上浮出一层喜色,嘴唇颤抖着连声道谢。 时雍拍了拍她衣裳的尘土,将瑟瑟发抖的女子揽了揽,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她带回客栈。 “白执。” 白执低声应道:“夫人。” 时雍道:“你派个人顺着官道追出去看看。” 白执看了那小妇人一眼,“属下明白。” 回到客栈,时雍将小妇人带入房里,让春秀为她倒来温水洗了洗,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上,这才坐在她的对面,一本正经地审视她。 “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如实说了。” 小妇人紧张地看着她,“夫人,说,说什么……” 时雍微微弯起唇角,眸底闪过一抹寒光,脸色却十分平和,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你的名字?你从哪里来?你为何而来?是谁人指使你接近我的?” 小妇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手指抽搐般缩了缩。 “夫人,没有,没有人指使我……” “说实话!”时雍猛地拍向桌几,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然后冷冷看着她,“我也是做娘的人,怜惜你身为母亲,孩子落入旁人手里,有许多无奈,不得已为之,这才给你机会,你不要不识好歹!” 小妇人哑口无言。 时雍冷笑,“六年前,我确实在宝相寺姻缘树挂过红绸,可是我不相信一个匆匆路人,会在时隔六年后,还记得我的模样……” 小妇人沉默片刻,突然苦笑一声。 “锦城王和王妃龙章凤姿,耀眼夺目,小妇人能记住你……并不奇怪。小妇人不仅记得你,还记得你们的十条红绸,写着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时雍目光凝出一层寒意,冷冷盯在她脸上。 “你是谁?” 小妇人不看她的眼睛,吸了吸鼻子,声音又凄苦了几分。 “那天在宝相寺,王妃和锦城王挂好红绸便走了,你们轻装简从,以为没有人识得你们,可……你们想必不知,后来宝相寺的人都知道锦城王来过,锦城王亲手写的那些绸带和香包,也陆陆续续的被人盗了去,说是要收藏在家里,当成传家宝……” 这话当真是惊住了时雍。 他们去宝相寺,那么低调,也会被人认出来? “怎么可能?怎会有人知道我们是谁?” 小妇人道:“锦城王和王妃尚未到宝相寺,便有当地官吏派人前去招呼,让寺中洒扫,清理闲杂人等,不许给王爷和王妃添麻烦……”她低低一笑,“汶上并不常有京中的达官贵人前来,王妃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个中道理了。” 这个不难理解。 确实,时雍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原因。 赵胤南下,可以瞒住任何人,但地方官府却是瞒不住的。 大晏朝出远门需要路引,他们沿途经过各个州府,也需要递送公文。 虽然他们想要低调,偷偷地出行,但地方官府肯定会小心谨慎,就像知道皇帝来微服私访一样,哪怕他们纯粹的游玩,官府也定然会严阵以待,在他们出行之地,早早打点好,免得露出一些什么不便让京中贵人知晓的马脚,以便为他们打造一片“盛世光景”。 说起来,时雍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以为的低调,竟然只是她的自以为是而已。 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防备着。 想了想,她又问那小妇人,“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小妇人目中波光浮动,盈盈说道:“王妃当真不记得我了么?大榕树下那个大着肚子与夫君一起挂红绸的女子……” 时雍微微一惊,看着她,目光闪了闪。 小妇人知道她想起来了,幽幽一叹,“那个就是我。我那个被人夺走的孩儿,那时尚在腹中……” 稍顿,看时雍脸上仍有疑惑,小妇人再次苦笑出声,“我姓祁,汶上人氏,夫君是汶上县太爷家的大公子,当年锦城王到汶上,小妇人是知情的。在宝相寺里,一眼便认出你们来了……” 时雍问:“那你为何会在黄蠡出现?” 祁氏眼中又浮上了泪水,呜咽起来。 “三年前,公公调任通宁宣抚司任督抚,我们举家搬迁至此……谁知,天长日久,恩爱夫妻终成仇,我夫君与人私通,将我逐出家门,我回不去汶上,带着孩子流落黄蠡镇,靠织绣为生,谁知这样他也容不得我……”说到这里,她掩面痛哭。 “可怜我那孩儿,七岁了从未离过娘,长得乖巧可爱……不知那恶妇把他带走,会怎么样……” 人生际遇,如长河之水。 在祁氏的叙述中,时雍脑子渐渐忆起。 六年前,那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在夫婿身边笑靥如花,看着夫婿踮着脚挂红绸的样子。她甚至也记起了来宝相寺的小沙弥无意说起的一句——他们是来还愿的。 原也是两情相悦,终不敌岁月漫长,这也就罢了,一个女子千里迢迢随了夫婿到西南边陲,将身家性命托付。只如今,进不去的夫家,回不去的娘家,孩子又被人抢走,着实可怜。 “有一事,小妇人骗了王妃。” 祁氏突然站起来,扑嗵一声跪在时雍面前。 “恶妇派人抢走我孩儿,不是今日,更不是方才……而是几天以前。小妇人前去讨要孩子不得,无意中得知锦城王要到通宁远,这才出此下策,等在黄蠡镇上。王爷的人马到达镇上,小妇人就已经看见了,但贵人周围侍从太多,王爷出行又定然谨慎,小女人不知如何能靠近王爷和王妃,不得不如此……” 说着,祁氏垂下头,眼泪啪啪地落,双手撑地痛哭。 “小妇人实在没有办法,利用了王妃的善心。万请王妃谅解,看在同为人母的份上,帮帮小妇人吧……” 章节目录 第891章 坏东西作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祁氏哭得啼不成声,见时雍不言语,又要磕头。 时雍盯着她那一副狼狈的模样,沉默了许久,轻轻一叹。 “你说的事情,我自会叫人查实。” 说完,她偏头叫了春秀,让她将祁氏扶起身来,淡淡道:“你先在这里住下,倘若你所说不假,你那公公既是通宁宣抚司的督抚,我自会想法子为你讨一个公道。” 祁氏再次跪下谢恩。 末了,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道: “当然有一点,王妃须得注意……” 时雍问:“什么?” 祁氏期期艾艾地道:“此处与济宁,与锦城府皆是不同……土司刀戎的权力太大,督抚如同虚设……我那砍头的夫君,便是与刀戎的女儿相好了,这才弃我不顾……” 时雍沉默一下,“明白。” 宣抚司制度是朝廷为了安抚边陲地的民族而设立,是由当地土族自我治理的一种封建领土制度,宣抚使便是土司,受朝廷敕封。同时,为了保证宣抚司与朝廷的联系,朝廷会外放督抚到地方,节制土司,解决突发事件。但实际情况是,督抚到了地方因条件受限,可能会很难开展工作,行事步步为艰。这是长期存在且很难解决的一个问题。 时雍忧心忡忡地去找赵胤时,庚六已然离开。 刚入座,白执便回来了。 可以想见,白执并没有看到什么抢孩子的人。 时雍示意白执先下去,然后将祁氏的事情说与赵胤,又小意地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捶打。 “王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赵胤捉了她的拳头,将人拉过来,看她满脸讨好的表情,一时哭笑不得。 “阿拾突然这么温柔小意,爷还以为换了个娘子。” 时雍嗔他,顺势在男人膝上坐下,“你倒是想换个人呢。” 赵胤:“??” 时雍看着他,“男子不都是喜新厌旧的么?我俩在一起也有八年了。都说七年之痒。八年,啧,王爷怕是都痒到骨头里了吧?” “欲加之罪。”赵胤听她指责,忍不住笑起来。“爷像是那样的人么?!” 时雍瘪了瘪嘴,“那可是说不清楚的呢。你看祁氏……当年他夫妻二人多么恩爱?便是王爷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哪会知道,是如今下场?” 说着,她又幽幽一叹。 “看来那宝相寺的姻缘树也是不准的。幸好,王爷写的红绸香包,都被人偷了,没有受他们干扰……要不然,王爷如今也不知被哪个小姑娘勾了去。” 这样的逻辑也只有时雍会有。 赵胤听得俊眉微扬,笑道:“阿拾这般冤枉爷,实在可恨。” 时雍斜眼,哼声,“难道你心里不痒么?” “痒!”赵胤低笑着抬手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声音低沉了几分,“那今夜,就有劳王妃了。止痒!” 时雍抿唇而乐,突然搭上他的身前,小手往下一滑,狠狠地捏他一把,见赵胤猛地变了脸色,她这才坏笑起来,“看你这坏东西,还要作恶……” 赵胤咬牙,“你这心狠的妇人,本王今日非得振一振夫纲不可……” 他搂住人便顺手压在椅子上,伸手挠向时雍的胳肢窝,温热的吻便雨点般落在时雍的脖子上,带出一片酥麻,时雍挣扎着又笑又掐,很是闹了一阵,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这才衣裳不整地坐了起来,推开他。 “大白天的,也不怕让人听了去……” 客栈的房间木板单薄,并不隔音,虽然外间有侍卫把持,可赵胤也不好太过放肆。闻言,只是无奈一笑,捏了捏她的脸。 “晚些时候再收拾你。” 时雍清了清嗓子,掩饰内心的旖旎和暖意,严肃了脸。 “祁氏这事,王爷要是不方便出面,就我来……” 赵胤沉眉,“阿拾准备怎么做?” 时雍道:“反正祁氏那个男人能被人勾走,也不必再要了,随他去罢。帮她把孩儿要回来便是,这个王爷不用管,对付贱人,我有的是办法。” 赵胤挑了挑眉梢:“王妃一介女流尚有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王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沉吟片刻,他面色微敛,“早已听闻刀戎治下,流匪横行,盗寇众生,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哼!本王正想为朝廷治一治这个恶疾!” 当年朝廷派兵剿灭荼人四十八寨,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刀戎。 刀氏一族自刀戎的父亲和祖父起,就已然投靠了朝廷。据说,永禄年间,陈景领兵西南,清剿废帝余孽时,刀戎的父亲曾经多有助益,至陈景战死,定安侯陈相(陈宗昶之父)再次领兵南下,刀戎家族更是倾力相助,族中子弟战死不少,这才祭奠了他在通宁远的地位。 只是时过境迁,世袭土司一职的刀戎,就不那么服帖了。 尤其后来,荼人作乱一事,更是有些蹊跷。 荼人与外族的生活习俗大相径庭,虽素来与朝廷不睦,但数百年间,每有作乱,大多都是因为吃不上饭的时候,只要朝廷安抚,便能好上一阵。而那些年里,无论朝廷如何示好招安,都只能换来荼人更为激烈的反抗。如今想来,少不了有刀戎的手在从中作怪。 “原来如此!” 当年的时雍年纪尚小,对这些东西是知之不详的。 而今听来,想一想前因后果,心里茅塞顿开。 “王爷向陛下请旨,到锦城府就藩,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西南地理位置险要,刀戎倘若据险称大,再与外番勾结,对大晏极为不利,而锦城府的存在,便是一种震慑。 赵胤轻笑,“我以为王妃,六年前就该想到。” “……” 时雍不满地瞪他,“怪我蠢咯?谁让你这几年给我画那么大的饼?我还当真以为是为了安居乐业而来呢。” 赵胤勾了勾唇,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锐利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谁说不是为了安居乐业而来?” 思忖片刻,赵胤又道:“刀戎此人,贪婪图利而已,若说他真敢起兵对抗朝廷。哼,量他也是不敢。” 时雍点点头,“且不说锦城府有十万大军,就说宁远卫等地的驻军,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应该不会那么愚蠢。只是么……一个人腌臜事做得多了,难免会收不住手。” 男女间那样的深情厚爱都会变,更何况利益捆绑的关系? 就算刀戎本意不想对抗朝廷,若受到有心人挑拨或者威胁呢? 赵胤哼笑,“且看他作派吧。” “后天就到通宁远了。”时雍有些忧心,“我们这拖家带口的……” “别怕。”赵胤搂了搂时雍,“有我在,量他不敢。” …… 实际证明时雍和赵胤还是高估了刀戎,他们根本就没有等到后天。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刚刚到达离通宁宣抚司还有上百里的海利坨驿站,人马尚未安置,刀戎就领着宣抚司的属官前来。 与刀戎同行的还有祁氏的那个公公——督抚朱弘济朱大人。 一行属官站在驿站门口,端端正正地行大礼,众口齐声高呼。 “恭迎锦城王殿下!” “恭迎通宁公主!” 赵胤前来通宁远祭祀广武侯陈景之前,早已派人递送了公函到通宁宣抚司,以便接洽,因此,刀戎和朱弘济会知晓他们行踪并不奇怪,但他们会出迎百里,到海利坨驿站来,却是令人有些意外。 这些年来,刀戎骄纵妄为,自大蛮横的传言,早已传入京师。来锦城就藩前,赵胤就此同赵炔商议过,对这种据有天险的民族地区,朝廷其实是十分头痛的,一般以安抚为要。 可是,谁会想到,刀戎如此恭顺? 章节目录 第892章 宴无好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通宁远这个地方到了三月,白日里如同入夏一般炎热,可一入夜,天气就冷了下来。 海利坨驿站恰在群山下的官道旁,潮湿、阴冷,晚上坐着不动,骨头缝里仿佛都泛着凉寒。 时雍将陈岚安顿在驿站的厢房,赶紧为她加了衣,又让小蛮取来暖炉生上火,待屋子里有了暖意,这才松了口气。 “这西南的气候,变幻莫测,娘可千万别受了凉……” 陈岚那些年吃的苦,全变成缠在身上的老毛病。风湿、头痛、畏凉,这些病都有。昨夜在黄蠡小镇上,想来是睡得不好,今儿晨起时陈岚便有些咳嗽,时雍为她拣了一副药,让小蛮煎了来吃下,仍不见好,不由忧心。 陈岚却不以为意,笑着摇头。 “不妨事。娘只是不惯这忽冷忽热的天儿。不过想想,离爹娘越来越近,再苦也都不觉得苦了……” 说着,她又咳嗽起来。 时雍低头为母亲拢了拢衣服,叫来苌言。 “你好好陪着外祖母,知道没有,多讲些笑话儿给外祖母听。” 苌言蹲在旁边,看着陈岚,慎重点头,“苌言明白。可是娘不是说,病者体弱,不耐情性么?苌言讲的笑话那可是太好笑了,外祖母若是笑得更咳了,如何是好?” “咳咳!咳咳咳……” 陈岚喉头一痒,来不及说话,就笑得咳嗽起来。 时雍连忙为母亲轻抚后背,顺着气,然后笑瞪苌言。 “你哪来这么多道理?” 苌言也抬起小手,轻轻去抚陈岚的胸口,调皮地眨了眨眼,“外祖母,我娘说你医术超群,不如你教教苌言,怎么治好你的咳疾吧?” 陈岚愣了愣,笑了起来。 “我们苌言这张小嘴儿,怎生这样甜呀?” 时雍也是眼底含笑,“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拜师学艺呀,那你还不乖些?” 苌言嘟起嘴唇,“苌言哪里不乖了嘛。” 陈岚一边咳一边笑,等松缓过气来,双手紧紧握住苌言的手。 “好好好,苌言想学什么,外祖母就教什么。” 时雍直起身来,“娘,你千万别再惯着她了,这小丫头鬼得很。” “这么乖的小丫头,外祖母就是要惯着。”陈岚慈爱地拍了拍苌言的小手,抬头看时雍,脸色稍稍沉下几分,“你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 “嗯。”时雍点头。 陈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身处异地,你和阿胤要谨慎一些。” 时雍微微一笑,“女儿明白的,母亲好生歇着便是。” 出门前,时雍特地吩咐小蛮照看好陈岚,又把苌言和临川留在房里,然后让人把大黑的窝挪过来,放在火炉边上,安顿好他们,这才出得门去。 …… 今夜土司刀戎和督抚朱弘济在驿站设宴,为锦城王一行接风洗尘,陈岚和两个小孩子可以不用去赴宴,但时雍身为王妃就避不开了。 边地的驿站比起顺天府来,简陋许多,但毕竟是官家的地盘,条件已非黄蠡小镇那样的客栈可比。时雍走出去的时候,寒风中,一群丫头小厮正端着金丝楠木的托盘,捧着美酒佳肴往大堂里去。 驿站四处都有守卫和驿卒。 赵胤刚从房里出来,轻氅长靴,清风朗月一般,远远瞧着便让时雍心里一动。 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仍是会在突然的那么一刹那,被赵胤的容色所迷惑,心跳加快。想一想,她实在有点没出息。 “王爷。”时雍朝他走过去。 夜幕下,火把点点如同繁星,映得时雍眉目如画。 赵胤停下脚步,回头看来,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朝她伸出手。 “正要差人去寻你。” 时雍笑盈盈地问:“我要不要先回房换一身衣服?” 赵胤神色不动地上下打量她,“这样很好。” 时雍笑着拉起他的手,挤了挤眼睛,“情人眼里出西施。行吧,那就这样,反正鸿门宴而已,也没有什么可讲究的了。” 赵胤抿唇不语,脸色沉了沉。 其实时雍心里明白,鸿门宴未必是鸿门宴,只是刀戎这些人,一定要防备着罢了。 很明显,赵胤带了岳母和妻儿一道前来,确实是来祭祀陈景的模样,如非必要,刀戎并不想和赵胤闹僵,这才会主动示好,大概是想赶紧把他们打发了,离开通宁远便好。 而朱弘济,时雍先前观察了一下,这个督抚在刀戎面前确实没有朝廷外放官员的威仪,说话时不时看刀戎的眼神,只不知是沆瀣一气有利可图,还是有把柄在刀戎的手上,受人威胁。 …… 驿臣引了赵胤和时雍入内时,刀戎和朱弘济已然入席等待,只是把主位留了下来,看到赵胤夫妇,便上前躬身相迎。 “王爷,请!” 赵胤淡然点头,并不十分客气,领了时雍入座。 刀戎身边的人虽是异族,可数十年来受朝廷节制,官话也已普及,他们都能说得一口半生不熟的西南官话,交流没有大的问题。 宾主入座,一番寒暄,时雍才知道陪在刀戎身边的两个高鼻深目的壮年男子,是他的儿子,而朱弘济身侧那个面皮白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就是祁氏那个负心的丈夫,朱宜年。 时雍多看了他两眼,朱宜年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朝时雍望过来,时雍却已然别开脸,温柔地倾身为赵胤斟酒。 “少喝些。”她低低地道。 “省得。”赵胤含笑望她一眼,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回了,又端起酒杯来,迎向刀戎,“本王此番前来通宁远,是为私事,并不愿惊动宣抚使……不承想,还是兴师动众了,实在汗颜。” 刀戎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年纪,胡子花白,但双眼烁烁,精神极好,长相就是那种凶狠残暴的模样,一笑就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哪怕穿着一身官袍,却像个十足十的土匪。 他双手捧盏,豪迈地大笑。 “王爷如此说来,当真是羞煞我也。王爷是大晏亲王,国之重臣,身份何等尊贵?王爷能屈尊降贵,大驾光临老夫这个犄角旮旯,那是老夫的福气,那个词是怎么说的……”他望着朱弘济,想了想才大笑道: “蓬荜生辉,对,蓬荜生辉,哈哈哈。” 赵胤淡淡一笑:“大人如此厚待,我夫妇二人便领受了。多谢!” 他举酒抬手,一仰而尽。 看他如今豪爽,刀戎眼中有光,笑道:“好!王爷果然是性情中人。这杯酒老夫敬王爷和王妃……” 时雍含笑,浅抿一下,便端庄地放下杯子。 刀戎看她一眼,“王妃是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鄙陋粗食?” 赵胤勾唇,淡淡道:“王妃不善饮酒,大人海涵。” 他说着,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时雍的手,这小动作落入刀戎眼里,他怔了怔,又哈哈大笑起来,“早听人说锦城王和王妃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今日亲眼得见,果然如此呀,实在令人艳羡不已。哈哈哈,来,王爷,老夫敬你。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赵胤但笑不语,举杯致意。 大堂里灯火通明,酒至酣处,气氛渐渐松缓,不再像方才那么拘谨。 时雍看赵胤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心里略略担心,可众人相谈甚欢,并无出格之处,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宴至中途,刀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亢奋地朗声而笑。 “说来,王爷与通宁远着实有缘。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当年血洗荼人四十八寨的事情?” 时雍手指微动。 赵胤旁若无人地侧过身来,为她布菜,时雍抬头,恰与赵胤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刀戎犹自说了起来,“王爷少年英武,十几岁的年纪便可领兵上阵,直入荼山。乱军之中,一箭射杀荼人首领,那天的荼山那叫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荼人死的死,伤的伤,一片鬼哭狼嚎……” 章节目录 第893章 另有隐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说到这里,刀戎稍顿片刻,仰头饮尽一杯酒,这才又目光带笑,幽幽地盯着赵胤。 “王爷可能不知道,那天死的荼人数以万计,荼山下的几个埋尸坑都盛不下,后来好多荼人的尸首没有人收拾,都被秃鹰叼走了,下辈子也别想投胎做人了。哈哈哈哈。” 时雍心底微沉。 要知道,荼人十分重视丧葬之礼,荼人死后是要隆重地葬于崖上悬棺的,因为他们相信那样会有来世,直接用土埋葬和让秃鹰叼走尸首,对荼人来说,比杀了他们更令他们感到羞耻和痛恨。 时雍不明白刀戎这么说,当真是心里佩服赵胤,还是故意羞辱赵胤的残忍,又或是别有所图,心里涌起淡淡的不安。 而赵胤轻轻挽唇,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大人过奖了。诛杀匪类,为国尽忠,是我辈之人应尽的本分……倘若大人当年不是恰好在病中,想必也会跟本王一样,披甲上阵,亲手杀敌。” 闻言,刀戎脸色微僵,稍显尴尬。 “王爷说得不错。老夫当年生的那场病,错过了这次战事,也没有机会一睹王爷风采,实在是一桩憾事。” 赵胤默默端起酒盏,眯起眼睛慢饮:“赤地千里,硝烟如云,没有什么可看的。大人最好还是不要有机会看到。” 他说得平静不带表情,声音却幽幽凉凉,浸入肺腑如若警告一般。 刀戎神色变幻,很快又露出爽朗的笑容来,抚须大笑。 “王爷见识超群,果然非我等粗人可比,哈哈哈,到是老夫愚昧了,这一杯水酒,老夫为方才的出言不逊,向王爷陪罪。” 赵胤淡笑举杯,刀戎再次大笑。 一杯又一杯。 时雍瞧得心惊肉跳,不着痕迹地看了赵胤一眼。 不料,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了朱宜年的脸—— 他几不可察地朝时雍摇了摇头。待时雍要仔细看时,他已然垂下眼去,沉默地吃菜,就像刚才那个小动作,只是时雍的幻觉一般。 不肖片刻,酒宴上又恢复了笑声。 朱宜年却在这时,默默地退了出去。 时雍又坐了一会儿,同赵胤交换一个眼色,突然手指扶额,一脸绯红地道: “王爷,妾身好似……多饮了些,再坐下去,怕是要丢人了。” 赵胤看出她的眼神,倾身抚着她的腰,突然沉声,“谢放!” 谢放立刻上前,“爷!” 赵胤朝他使了个眼色,“还不让丫头来扶了王妃下去休息。” 谢放:“是。” 春秀和子柔就在门外,得了命令,很快上前相扶,时雍一脸酒意的朝刀戎和朱弘济告了谦,脚步不稳地退席出来。 院子里冷风阵阵。 山里的夜晚,气温低,风很大。 子柔为时雍系好氅子,春秀不住地埋怨。 “这些人真是粗野得很,哪里有不停地劝贵人饮酒的道理……” “嘘,你这嘴。少说两句。” “本来就是嘛……烦人得很。” 两个小丫头说过不停,时雍装着酒醉的样子,脑子却十分清醒。她四处张望着,昏暗的驿站院落,除了守卫不见旁人。 朱宜年退席出来,会去哪里? 时雍思忖着,在春秀和子柔的搀扶下往居住的厢房走。 刚到门口,突然看到一抹黑影在墙角张望,只一眼便消失不见。 时雍停下脚步,给春秀和子柔递了个眼神,推开她们。 “你们不用管我,在这儿守着,我进去躺一会儿,王爷回来再叫我。” 春秀和子柔对视一眼,“是。” 时雍进了房间,没有点灯,摸索着走到屋后,将那扇窗户推开。 果然,朱宜年站在那里。 看了时雍一眼,他四下里望望,动作敏捷地翻窗进来,扑嗵一声,朝时雍跪下。 “王妃……救命!” 这举动和祁氏还当真是如出一辙。 时雍换起双臂,懒洋洋看着他。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朱宜年慢慢抬头,一张脸上满是紧张,眉头深深蹙起。 “王妃!请务必告诉王爷,如今的通宁远,已不是以前的通宁远了。刀戎心生妄念,早已与朝廷离心。而我父亲,受那刀戎威胁,也是抽身不得……” 时雍眯起双眼,“你是说,刀戎会对我和王爷不利?” 朱宜年摇了摇头,恳切地道:“刀戎未必敢对王爷和王妃不利……但刀戎麾下,收容了大量当年无家可归的荼人,便是这驿站里,也不可计数。方才席上,刀戎故意说起王爷当年屠杀荼人一事,又不停地灌王爷饮酒,以我对此人的了解,怕是居心不良……” 朱宜年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好片刻才又道:“刀戎背弃朝廷是早迟的事情,即便今日不敢为难王爷,来日也一定会。” 时雍暗自心惊。 可是,她没有表露情绪,只哼一声,略带嘲弄地道: “一个负心薄幸之人说的话,我为什么要相信?朱宜年,你在这里挑拨离间,诬蔑朝廷命官,可有凭证?” 她声色微厉,朱宜年果然害怕起来。 “没有,我没有诬蔑刀戎。王妃……我也不曾负心薄幸,我对不起绣娘,可我属实有我的不得已。若非如此,我们一家三口,早已活不到今日。今日宜年斗胆闯入王妃房中,便是为了我和绣娘……还有我们的孩儿。求王妃,救我们一命。” 时雍眯起眼看他。 宝相寺那个身怀有孕的女子,还有踮着脚为她挂红绸的男子…… 那般恩爱,相视皆是情意,如在眼前。 时雍道:“这么说,你和祁氏的事情,另有蹊跷?” 一听她说到祁氏,朱宜年眼眶明显湿热起来。 “王妃见过内子?” 时雍哼声,并不多说,只问道:“你指刀戎有叛逆之心?可有什么证据?” 朱宜年踌躇片刻,似乎不知道怎么说起,好一会儿,他才咬了咬下唇,突然一狠心,将垂在袖中的右手平举起来,伸到时雍的面前。 “王妃请看,我的手。” 方才酒席上,朱宜年一直是左手吃喝,时雍并没有注意过他的右手,这时才发现,他的右手上戴了一个手套,只见他缓缓拉开,右手的尾指中间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无须朱宜年再说什么,一股冷意已从时雍的脚底升起,蔓延至心间。 章节目录 第894章 抓刺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告诉我,是谁?” 时雍猛地抓住朱宜年的手抬高,对着窗户的月光瞧了一眼,压低嗓音质问。 “看你这个伤势,还是新伤,是谁给你弄的?” 朱宜年刚要张口,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洪亮的大嗓门。 “宜年!朱宜年,你在哪里?” “朱少使,朱少使,你去哪里了?” 时雍看着朱宜年渐渐褪色的脸,身子不由得紧绷起来。 紧接着,传来几声降了调的方言。 “小姐,我是看着朱少使往这边来了的。” “这小子不老实得很,会不会又偷偷溜去找他的绣娘了?” “快找,要是人丢了,小心你们脑袋上吃饭的家伙。” 几句方言清晰入耳,朱宜年一张脸仿佛顷刻间便褪去了血色,白如纸片一般,写满了恐惧。 “王妃,那个女人找来了。我得走了。我的孩儿还在他们的手上,我不能被他们发现……” 时雍攥紧他的手腕,冷沉沉地道:“你先把话说清楚。手指上的伤,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脚步声,朱宜年咽了咽唾沫,“王妃,我来不及了,他们找不着我,会起疑心,我一家老小就完了……” “长话短说。” “刀戎用我全家老小性命相挟,让我为其所用。我故意撵走绣娘和孩儿,原本是为保全她娘俩性命,岂料,他们又从绣娘手上夺回孩儿来威胁我……我的手指,是被刀戎手底下的一个神秘人所伤。王妃,刀戎的手底下,养着一群行事古怪的人……” 一口气说到这里,朱宜年额头上便冒出汗来。 看得出来,他极其畏惧刀戎和他的女儿,缩了缩手,紧张地道: “两日后,王爷和王妃要去将军坟祭祀,到时我再想法子同王爷见面。” 他说罢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 “行走通宁远,王爷和王妃要步步小心。单是海利坨驿站附近,刀戎就囤积了三千兵马,对王爷万般防备。一旦给他们机会动手,说不得就会撕破脸来……” 说着朱宜年突然伸手入怀,抽出一个什么东西塞到时雍的手上。 “交给王爷,以此为证。” 不等话落,朱宜年便翻出了窗户。 时雍低头看着手心的东西,愣了愣。那俨然是一条褪色的绸带,那种年代久远的红色,有一种说不出的陈腐感,上面墨笔写着的字却是清晰如昨——十全十美。 祁氏说得不错,当年她和赵胤挂在姻缘树上的红绸和香包,被人取走完了。 不过,看朱宜年的模样,倒不像是没有担当的人,对绣娘也是一片真心。那么,宝相寺的菩萨其实还是灵验的。 时雍将绸带收好,刚想出去看看朱宜年什么情况,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而尖啸的声音。 “有刺客——” “快来人啦,抓刺客。” “刺客伤了羊仪小姐……快!” “那边,那边!” 不好! 时雍面容一沉。 她听出喊抓刺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不是他们从锦城带来的侍卫。 事态紧急,时雍来不及多想,径直抽出床头的长剑,走到门口,拉开门缝一看,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打着火把朝他们的住处围了过来,嘴里嚷嚷着“抓刺客”,身上却甲胄齐整,武器雪亮,很是不同寻常。 “干什么的?” 白执拦在门口,大声喝斥。 “王爷住处,岂容乱闯。” 领兵那头目道:“我们的人亲眼看到刺客往这边来了,为免刺客伤害王妃、通宁公主和小世子,我们特地过来搜查!” “放肆!”白执抽刀拦住他们,“我们王妃和通宁公主都在里头歇息,哪里来的刺客?” …… 时雍深吸一口气,返回来从随身的行李里掏出一个三角锚,从刚才朱宜年翻出去的窗户直跃出去,果然在后窗的巷子里看到慌不择路的朱宜年。 这朱宜年长得斯斯文文,一看便是读书人,身子骨弱弱的,根本就不会习武的样子。这个时候,前方的出路被刀戎的人包围,已经出不去了。而且,看那个架势,人家分明是有备而来,不找着人定然不会罢休。 如果朱宜年让人抓个现行,实在被动。 “王妃……?” 朱宜年正自惶恐,看到时雍影子般无声无息地靠过来,后退一步,惊恐地道:“我走不了了。怎么办?” 时雍没有说话,手上的三爪锚舞动两下,猛地扣紧头顶的高墙,整个人便利索地攀了上去,跃上房顶。 “来!上来!” 时雍朝朱宜年招了招手,将锚绳甩下。 朱宜年没有犹豫,抓住绳子,被时雍硬生生拖拉了上去。 这家伙看着瘦弱,身子却沉得很,在瓦片上踩出一片嚓嚓地声响,时雍暗呼一声“要死”,朱宜年白着脸紧张地抓住屋檐,那一副脸色灰败的样子,实在让时雍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懦弱书生,能为他们做什么?刀戎怎么就选上他了? 时雍无奈地叹一口气,努嘴指向墙后方。 “从这里跳下去,绕去隔壁的院子,就说你出恭!” 房顶离地面有些高,朱宜年伸脖子看了一眼,神色有点犹豫。 “我,我……”朱宜年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这时,外面的争执声音更大了几分,双方显然已经动了武器。 刀戎的大嗓门清晰可见。 “吵什么吵?在锦城王面前,休得放肆。” 很明显,赵胤也过来了。 白执拱手上前:“爷,这些人突然带兵过来,要硬闯我们的住处。王妃和小世子尚在里头歇息,属下不肯,就与他们发生了冲突。” 那个头目振振有词地道:“刺客伤到羊仪小姐,往这边跑了,属下也是好心,怕那刺客误伤了王妃和小世子等贵人,这才带兵前来捉拿。”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着异装打扮的女子,捂着胳膊走到刀戎和赵胤的身边,指着伤口给刀戎看。 “阿嗒,女儿刚才带人找宜年,还没有寻到人呢,突然闯出一个黑影,刺伤了女儿就跑。我的人,看到他朝这里跑了……” 刀戎心疼地看着小女儿,咬牙切齿地吼道: “岂有此理,居然胆敢在老夫的地盘上撒野。今晚叫我捉住了人,非得千刀万剐了不可。” 发完狠话,刀戎转头,朝赵胤施礼。 “王爷,我的宝贝女儿被刺客所伤,眼下刺客藏于王爷住处,恐对王妃不利,还请王爷行个方便,让老夫进去揪出这个贼子来。” 赵胤扫一眼刀戎,沉声问白执。 “你等在此值守,可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 白执几个交换一下眼神,齐口同声地道:“不曾。” 刀戎冷冷一笑,“这么大的动静,王妃都没有惊醒?莫不是已经受致于人?哼!难道王爷就不关心,王妃的安危吗?” 章节目录 第895章 贵妃醉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风将外面的争执声传过来,时雍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个寒噤。 “你听着,我们绝对不能让人抓现行!” 朱宜年连连点头,脸上已不见半分血色,显然吓得不轻。 “别怕,我帮你。” 时雍朝朱宜年招了招手,待他身子挪到墙边,突然拎住他的衣领,一个用力便往下推,“抓住这里,跳下去!” 砰!朱宜年身子落地,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 房屋上瓦砾掉落,整个墙面好像都在颤抖。 …… 响声盖住了院外的争执。 众人面面相觑。 刀戎厉声道:“王妃恐遭不测。王爷,再不能耽误了!” 他猛地朝后方挥手,一群群着装整齐的兵丁便围了上来,在刀戎的大喊声中往里冲。 “快,王妃和小世子还在里面,保护王妃安全。” “抓刺客!” “救人!” 脚步声阵阵,天摇地动般,无数人涌入声音响起的地方。 时雍看了一眼朱宜年飞奔而去的身影,利索地收回三角锚,顺势揭开屋顶上的瓦片,将三角锚直接从房顶上方丢了进去,接着一个飞身跃下,然后脚步踉跄地舞着长剑,一路东倒西歪地返回屋子。 “皓月当空,恰似嫦娥离月宫……” 醉醺醺地唱着《贵妃醉酒》,时雍将一柄长剑舞得行云流水,一把削断了窗棂,又削飞了帘子,将靠窗的案桌上的瓷瓶茶盏等物一一扫落在地,发出砰砰的声响,然后一个潇洒地起跃,整个人慵懒地醉倚在窗台上,身姿横斜,醉眼半眯。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便似嫦娥下九重。” 人群渐渐朝她靠近,时雍一手拿剑,一手捻起兰花指,吐字不清地再次唱将起来。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脚步阵阵,越来越急,这场变故已惊动了整个驿站,无数的兵丁和侍卫如潮水一般冲入时雍居住的小院,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刀戎站在前面,看着时雍披头散发的模样,怔愣一下。 “王妃这是在做什么?” 时雍就像听不见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赵胤,火光下的小脸酡红又娇羞,“王爷,可要听妾身为你唱一曲《贵妃醉酒》……” 赵胤看着被时雍长剑砍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和窗台,眉头微蹙。 “王妃量浅,酒品欠佳——” 这何止是欠佳? 刀戎凉笑,“王妃这是要掀翻天地呀?” 时雍莞尔一笑,突然抬脚,砰的一声将半倒不倒的窗户踢飞出去,又如鹞子般轻跃向赵胤。 “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她乱七八糟地唱着,一只手揽住赵胤的脖子,另一只手轻慢地舞着长剑,对着面前的刀戎等人,突然曲风一转,变成了《霸王别姬》,脸色也冷厉下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亏得乌婵是干戏班的,时雍用两辈子的听戏积累,愣生生地凑出词儿来,借酒装疯,抱着赵胤,对着刀戎等人就是一阵乱砍。 “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 时雍的举措令人始料不及,众人震惊地看了她片刻,连连后退。 周围哗然一片。 赵胤眯眼,勾住时雍的腰,一言不发,面色凉沉。 谢放和白执等人,交换眼神,默默点头。 形势一触即发,双方人马拉开了搏斗的架势。 突然间,刀戎哈哈大笑。 “王妃有一把好嗓子。唱得不错!” 他按下腰刀,大声击掌。 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怔怔看着刀戎,也都收了刀,跟着他拍起巴掌来。 一时间,掌声如雷。 时雍妩媚地将头埋在赵胤的颈窝,又羞答答看着众人,再次捏着嗓子唱出一句。 “大王身体乏了,帐内歇息片刻如何?” 赵胤唇角微勾,“好。” 稍顿,他搂住时雍站在火把前方,对刀戎说道: “让土司大人见笑了。如今王妃尚好,不见刺客,家眷也悉数被吵醒,人都在这里。土司若不放心,入屋搜查便是。” 在院子的另一边,领着两个孩子的陈岚静静而立,冷肃着脸,一言不发。在陈岚的身边,几个持刀的侍卫和丫头严阵以待。脚底下,还有一条虎视眈眈的大黑狗。 一轮皓月悬于半空,银辉洒在赵胤肃杀的脸上,眸底如有寒光反射。 “土司大人,请!” 刀戎的背后,一群兵丁目带凶光地盯住赵胤,跃跃欲试。 赵胤冷笑一声,“不过,倘若在本王的屋中搜不出刺客,后果,只怕就要由土司大人自负了。” “哈哈哈哈哈,王妃好性情,这出戏唱得好——” 刀戎突然狂笑不止。 “锦城王,通宁公主,老夫叨扰了。既然刺客不在这里,那我们就告退了。” 说罢,他猛地挥手招呼部众。 “去别处找找。务必把人给我找出来!” “父亲,阿嗒——”这时,人群背后突然传来朱宜年的声音。 他困惑地走近,看着刀戎和朱弘济,又看了看那个女子,眉头蹙在一起。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你们都围到王爷的住处来了?” 那个女子突然朝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到哪里去了?我方才遇到刺客了。” 朱宜年勉强地笑了笑,“席上多吃了几口酒,我怕出丑扰了贵客雅兴,去后房方便了一下,头昏眼花迷了路……” 那女子猛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 “我看到你往这边走,刚要过来找你,那刺客便朝我杀将过来,要不是我武艺尚可,怕是要死在他手上了。” 朱宜年没有看时雍,抬手在那女子背上轻拍着。 “是我不好,让你受到惊吓。” 刀戎看着紧搂女儿的朱宜年,又回头看看面色冷漠的赵胤,打个哈哈,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领着人下去了。 …… 潮水般的兵丁退了出去。 春秀和子柔冲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王妃,你没事吧?” “急死婢子了,他们突然就往里冲……” “我和子柔大气都不敢出。” 时雍从赵胤的怀里站直了身子,“我没事。” 话落,她转头看着屋檐下面色苍白的陈岚,还有他身边的两个孩子——睡眼惺忪的苌言和眸子清凉的临川,又温和地笑了笑。 “都怪我多吃了几杯酒,发酒疯,这才发生了天大的误会。” 陈岚看着她,一脸担心。 时雍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 哪会醉成这样,发酒疯? 时雍道:“娘,你先带苌言和临川进去休息吧。不早了,我们回去洗洗也该睡了……” 陈岚叹口气,“好。” 将老的小的都劝回房里休息了,赵胤又让谢放出去安排好防务,这才拉住时雍的手回去。 门甫一合上,赵胤便将女子紧紧纳入怀里。 “怎么回事?” 时雍吁口气,“逃过一劫。王爷你可知道,刀戎在驿站附近,置了三千兵马?” 章节目录 第896章 钱从何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声的夜,乌云遮蔽着天空,屋子里灯火朦胧而昏暗。 一种压抑的情绪,在赵胤和时雍的对视中,慢慢地蔓延。屋外的风夹杂着飞沙走石,刮得房顶呼啸作响。 “是。逃过一劫。”赵胤在时雍后背轻拍两下,宽慰着又低下头来凝视着她,“那朱宜年,找你做什么?” 方才的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赵胤。 时雍看他一眼,“来。” 她握住赵胤的手,将他带入内室,望了望漆黑的屋顶,借着油灯的光线,找出被她丢弃在床架后面的三角锚。一边慢条斯理地卷起来,一边将今晚上同朱宜年见面的事情告诉了赵胤。 “王爷你说,是他回来了吗?” 顿了顿,她似乎怕赵胤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低低补充了两个字。 “邪君。” 赵胤没有回答,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几分。 冷风从那一扇被时雍劈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时雍发丝飞扬。 赵胤走到窗边,上下看了看,想要拉上窗户挡风。可是,当他发现不仅窗户没了,就连帘子都被时雍的长剑削落在地的时候,一怔之下,叹息而笑。 “阿拾今晚的戏唱得实在……” 他停顿,时雍笑问:“如何?” 赵胤看向她,“实在不怎么样。” 哼!时雍上前将没有损坏的半扇窗拉回来扣好,又示意赵胤把柜子推过来堵在窗边挡住风,这才盈盈地笑:“我那叫随机应变。唱得好不好不重要,至少王爷听懂了我的戏文,明白我在说什么,不是么?” “是。”赵胤眉头微动,拉她过来一并坐在床沿,掌心轻抚她冰冷的小脸,“阿拾做得很好,聪慧机敏。可是,下次有什么事,让爷来处置。” 时雍嗯声,“信不过我?” 赵胤大拇指慢慢滑过她脸上细腻的肌肤,摇头。 “怕你涉险。” “是挺危险的。那个朱宜年真是个怂胆,差点急死我。”时雍受用的挑了挑眉,转过头来,看着被凉风扫得东倒西歪的灯火,双眼又徐徐眯起,“所以,我更是不明白,刀戎为何要选中他?非得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逼他就范?” 她盯着赵胤冷沉的眼,“难道说他身上有什么旁人替代不了的优点?” “有。”赵胤道:“刀戎的女儿喜欢他。” 唔!?这个理由时雍没有想过,听赵胤这么说,再想想刀戎的女儿羊仪看到朱宜年那一副笨鸟投林的恩爱样子,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也不无道理。只可惜,今晚上羊仪来得太急,朱宜年来不及把事情说清楚,就走了。” 赵胤道:“他要说的,已经说完。” 时雍不解:“嗯?王爷何意?”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朱宜年的手指,神秘人所伤。刀戎的手底下,有一群行事古怪的人。神秘、古怪,这便是朱宜年知道的全部。” 时雍:“……” 与赵胤眼对眼地相看片刻,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才事态紧急,她真没有去细想,可如今赵胤点拔一下,她发现朱宜年确实已经用一句话概括了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果朱宜年知道神秘人是谁,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大概已经说了,又何苦用“神秘和古怪”来代替? “好吧,王爷睿智,说得很有道理。” 时雍无可奈何地拍了个马屁,又笑道:“那依王爷看,羊仪遇刺是怎么回事?是刀戎为了搜查我们居处找的借口,还是这客栈里,还有别的人,故意抢在前面,阻拦羊仪寻找朱宜年的路?给朱宜年离开制造时间?”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 稍顷,他轻击两下巴掌。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一身黑色劲装短打,看到时雍讶然的面孔,朝她深深作了个揖。 “属下见过王妃。”说罢,又侧向赵胤行礼,“王爷。” 赵胤抬了抬手,看着时雍对庚六道:“你来告诉王妃吧。” 庚六抬头,对时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就是那个刺客。” 六年过去,庚六已不是当初青山镇初见时那一副青涩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沉稳了不少,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酒窝还在,仍有旧时的阳光和开朗。 时雍一笑,“看来你们有秘密瞒着我?” 庚六看了看赵胤,笑道:“这可不叫瞒。那天在黄蠡镇上,属下来回禀殿下,王妃恰好不在房里而已。” 时雍抿了抿唇,看赵胤云淡风轻的样子,轻叹一声。 “刀戎囤兵海利坨的事情,王爷早已知晓?” 赵胤目光轻柔地看着她,沉吟片刻,说道:“本王拖家带口出门,不能不早做防范。” 时雍在心头憋了一晚上那口气,总算落下了。 “那庚六为何要刺杀羊仪……?” “如王妃所言,属下只是想挡她一挡,不让她来坏了朱宜年的事儿。顺便……”庚六看了赵胤一眼,“奉王爷之命,探一探刀戎的底。看他置了三千兵马,到底有几个胆子敢与王爷为敌。” 时雍倒吸一口凉气,“人家有三千兵马,这是能随便乱试的么?一旦刀戎借题发挥,不管不顾地与我们开战,如何是好?” 赵胤冷冷道:“那他这个土司就做到头了。” 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时雍抿了抿嘴,“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白白吓了一跳。不对呀——”说到这里,她倏地转头看向赵胤,“我方才说逃过一劫,王爷不是点头称是么?”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本王是说,刀戎逃过一劫。哼!我通宁卫驻边大军正愁找不到理由收拾他呢。” 时雍无语地瞥向赵胤,片刻,蹙起眉头问:“王爷,我们拖家带口,有老有小。这是能赌的吗?” 赵胤面色平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庚六看着他俩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答道:“王妃有所不知,你们三月出行,我与庚二等人正月底就已到达通宁远,一直潜伏在刀戎军中。属下还领了他两个月的饷银呢。一旦刀戎大军有所异动,我们必会事先得知,再有海利坨驿站上百侍卫,保护王爷和王妃离开不成问题。” 时雍再次无语。 庚六还在笑,“别说,刀戎这人看着粗鲁,对下属还算不错,饷银发得也比军屯的军士们饷银高……” 时雍挑眉扫向赵胤,“王爷听见没有?该加饷了。” 庚六一怔,连忙摆手,“不不不,属下是想说,别看这地方人穷土瘦,贫瘠原始,可刀戎当真是有钱。比我们的地方军囤有钱许多。咱们的地方军,还得种粮自济,刀戎却是不必,有的是银子使唤。” 时雍一笑,“那么,钱从何来?” 虽说通宁远由土司自治,不必向朝廷纳缴税赋,又是临界边地,茶马古道上有来往客商,但是,就这么一个边穷苦地,如没有别的收成,是万万不可能像庚六所言,有使不完的银子的。 “这正是属下想说的。” 庚六敛住表情,正色看着赵胤。 “属下在军中两月,曾想方设法靠近刀戎,可此人身边全是亲信,一应事务也全由心腹之人打理,属下能得知的机密,大部分就不叫机密了……因此,朱宜年所说的古怪事情,属下未曾察觉。只是出于对饷银的疑惑,属于留了个心眼……”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 里面有铜钱,有银锭,摇得哗哗作响。 庚六看了时雍一眼,直接将钱币倒在桌子上,又对时雍道: “王妃身上可有钱币?” 时雍瞥了赵胤一眼。 锦城王是个“穷光蛋”,经常不名一文,可时雍却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不论何时何地,身上一般都会放有钱。金子、银子、铜钱都有。 虽然不知庚六想说什么,但时雍还是默默地将自己的钱袋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章节目录 第897章 私铸钱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庚六没有马上去打开钱袋,而是将悬挂的油灯拿得更近,径直放到桌子中间,这才朝赵胤和时雍拱了拱手,说一声“失礼了”,然后慢吞吞将时雍的银钱也倒了出来。 一堆放在油灯的左边,一堆放在油灯的右边。 庚六慢慢地用手指移动着铜钱,比较。 时雍和赵胤对视一眼,交换个眼神,问道:“可有什么古怪?” 庚六低头,一手夹着一个铜板凑到时雍的面前。 “王妃请看,两种钱币可有什么不同?” 两枚铜钱都是现下丨流通于民间的“永禄通宝”,外观和色泽大体差不了多少,混在一处,乍一看也分辨不出区别,可是有了庚六的提醒,时雍再来看铜质,观色彩,辩钱文,又将两个钱放在掌心掂了掂,总算发现了一些不对头。 “好像这边的要薄那么一点点,颜色也略有差别,要不我们找个秤来称一称?” 赵胤轻轻捻起她右手心里的铜钱,放到灯火下,观察片刻。 “永禄通宝从永禄三年开铸,铜色紫红,光背无文,工艺精湛,钱文工整,共由六处钱局来承铸,但版式较为单一。这枚铜钱……” 嘣!空气里发出轻微的响声。 铜钱被赵胤高高抛起,划出一个弧度,再重重地落回赵胤的掌心。 “假的。”赵胤将铜钱丢在桌上。 对于银钱的鉴定,时雍并不在行。因此,她方才不敢下定论,只是猜测而已。一听赵胤这么说,她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历朝历代对于货币的管控都极为严苛,货币铸造的发行权是朝廷掌握国家经济命脉的必然举措,大晏朝对于主要流通的铜钱和白银两种货币,更是规定了十分完善的治理制度。时雍没有想到,在这样酷烈的法令下,居然有人胆敢私铸钱币。 时雍没有学过经济学,但她大概可以想见,一旦货币陷入伪造危机,对一个国家而言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在庚六进来以前,时雍能想到的最严重的危机,是来自邪君。她猜测邪君的势力早期曾与刀戎部族有过勾连,如今的危机也许是“邪君归来”,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因此朱宜年的伤是新伤,这事可能才发生不久…… 哪料,在通宁远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里,居然有一个“钱窝”,有人私铸钱币,富可敌国,然后再用这些钱,招兵买马…… “长久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啊。” 时雍端详着桌上的钱币,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不过,这铜钱若不仔细查看,当真是看不出来,造假能力很是高明,也亏得庚六能察觉机警,换了我,大概就看不出来了……” 赵胤眼眸深沉,对庚六道:“这次,你立了大功。” 庚六嘿嘿地笑道:“多谢王爷夸奖。不过,属下仍有不足,朱宜年所说的这个事情……属下就没有察觉出来。” 赵胤哼声,“不用察觉了。” 庚六啊的一声,诧异看着他。 却听时雍道:“很显然,朱宜年说刀戎手底下养着一群古怪的人,大概便是与铸造私钱有关。我猜,刀戎一个人不敢干这个事情——”她望向赵胤,“他定会与人勾结。” 只是…… 那个人是以前的邪君,还是现在的白马扶舟,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暂时不得而知了。 赵胤微微眯起眼,扫向庚六。 “下去吧,继续查!” 庚六拱手,“是。” 赵胤道:“吩咐他们,小心为要。刀戎此人看着是粗莽匹夫,实则心细如发……今夜的事情,他定然有所警觉……”顿了顿,他看着庚六,“那个朱宜年,你尽量护好他安危。” 庚六低下头,“属下明白。” …… 次日吃过早膳,车队再次启程。 刀戎和督抚朱弘济一大早便等在赵胤的院外,就像昨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看到赵胤携时雍出现,便朝前扑倒磕拜,一脸真诚地请安。 “老夫已备好早膳,还请王爷和王妃一同往大堂用过,再行上路。” 刀戎脸上堆着笑,一看便知是讨好之意。 黄鼠狼给鸡拜年,时雍觉得刀戎这家伙,经了昨晚的事情,还这么殷勤,肯定没有安好心。 然而,两天过去,刀戎一路亲自护送他们到达通宁宣抚司的辖地,前前后后、小心翼翼地侍候,仿佛真把赵胤当成祖宗一般看待,并没有再掀半点风浪, 时雍领着两个孩子,一直同陈岚在马车里,陈岚咳疾未愈,旅途又多奔波,她没有精力顾及刀戎,只是从眼前的情形分析,刀戎目前最大的心愿,大概就是赶紧把赵胤这尊大神送走,然后再关起门来,继续造他的钱,当他的土皇帝。 “王爷。老夫在自家寒舍为各位贵人准备了居处,万请王爷不嫌鄙陋,先行住下,明日,老夫再派人为王爷带路,去将军坟祭拜……” “不用。”赵胤断然拒绝,“去大人府上叨扰多有不便,我们住在驿站便可。” 来往官吏都住驿站,虽然比刀戎安排的住处简陋,但行事肯定自在许多。 刀戎也不多劝,将人送到通宁远驿站,便领着人自行告辞离去了。 …… 陈岚惦记亡父亡母,得知通宁远驿站离将军坟只得十来里路的远近,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想趁着天色尚早,先去拜见一下,苌言也嚷嚷着要去看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时雍拧不过他们,同赵胤一阵商议,当即让人套了马车,直奔将军坟而去。 在将军坟旁边,还有一座将军庙,置于群山之间,古道之畔,修得气势磅礴,恢宏大气,是远近有名的一座建筑,十分好找。 “快到了!” 马车徐徐,到了将军庙下的官道旁,“驭”的一声停下。 时雍扶着陈岚,刚要撩帘下车,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朱宜年恭迎锦城王,锦城王妃,通宁公主大驾!” 他当真来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跃下车来。 在他们车队前,除了朱宜年以外,还有那个自称“武艺高强”的羊仪小姐,以及她的十来个异族随从。那夜天色昏暗,时雍也没有看清这个刀戎的爱女是什么尊容,如今大白天光下,一眼看去,脊背发僵,头皮都麻了。 她不常以貌取人,可这位羊仪小姐站在风度翩翩的朱宜年身边,当真是一坨牛粪贴在了鲜花上! 章节目录 第898章 将军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将军庙依山而建,抬头望去,仿若嵌在半山之中,要从官道走到庙中,还须登上一排高高的石阶。 陈岚年岁大,时雍怕她爬不动石阶,招呼侍卫抬了肩椅来,要抬她上去。 “不可。”陈岚一声叹息,抬头望着峻岭下的重檐庙宇,摇了摇头,“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当年行军山中,尚可如履平地,我未到迟暮之年,怎就不能爬几级阶梯了?将军的后人,岂能骄气至此?” 陈岚说着便提起裙裾,踏上台阶,慢慢往上走。 众人迟疑片刻,连忙跟上。 “殿下小心。” “外祖母,苌言同你一起。” 小苌言蹦蹦跳跳着走到陈岚的身后,咯咯笑着看她,又往前跑几步,坐在上首托着腮看大家。 “我跑得快不快?外祖母,苌言跑得快不快呀?” “快!”陈岚笑着看孩子,呼吸有些不匀。 山势陡峭,台阶的坡度也很陡,走起来很是费力,她只顾得着脚步,分不出心来照看苌言。时雍示意丫头和侍卫,跟在通宁公主的背后,必要的时候搀扶一把。 众人默默往上走,只闻呼吸,没有交流。 羊仪小姐倚着朱宜年,脸上过于浓艳的妆容在汗水的浸染下,显得更为“精彩”,不太匀称的五官,粗糙的皮肤在天光下,颇有一种黛飞眉斜的滑稽感,可她好似并没有自知之明,壮硕的身子倚在朱宜年身上,一副被娇宠的小妇人模样。 “宜年,人家的脚好酸,走不动了……” “羊仪!”朱宜年见她当着众人的面都动手动脚,连忙抓住她的手,“别这样,贵人在前……” “怕什么?男欢女爱又没碍着他们的事。”羊仪鼻气冲天,哼声道:“宜年,我要你背我上去。” 朱宜年:…… 时雍回头看了一眼,轻笑一声:“羊仪小姐身娇体柔,恐是不耐这般辛苦……赶巧我那里有肩椅。”说罢转头,看一眼白执,“去!让他们把肩椅抬上来,伺候羊仪小姐。” 羊仪受刀戎宠爱,在通宁远早已习惯了人上人的日子,又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规矩也少,除了觉得这个王妃很识时务,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僭越的地方。 朱宜年却当即变了脸色,“使不得,使不得。贵人的肩椅,岂是我们能用的……” 羊仪猛地扯一把朱宜年的胳膊,“怎么使不得?我走不动了,那怎么办?” 朱宜年皱眉,“让你不要跟来了……” 羊仪变了脸色,“我不跟来,谁知你会不会去找那个贱人?我不管,我不走了。” 这姑娘也当真是任性,话音未落,甩开朱宜年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闹得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看她。朱宜年一时手足无措,低头温声相劝。 时雍勾了勾唇,浅笑道:“朱少使不用客气。一个肩椅罢了,闲着也是闲着。白执,人呢。” “来了来了。”白执看了看王妃,又看一眼面色冷淡的赵胤,回头训斥侍从道:“你们两个,快些!别误了时辰。” 两个侍卫抬着肩椅上前,落椅时,时雍甚至亲自上手扶了一把羊仪。 “羊仪小姐仔细些,扶稳了。” 人都喜欢对自己示好的人,羊仪也不例外,她仿佛看不懂朱宜年脸上的尴尬,十分满意地拍了拍肩椅的扶手,“这椅子不错,回头我也让阿嗒给我造一个。” 时雍脸上笑容不变,“一张椅子罢了,羊仪小姐喜欢,回头我就令人抬到府上去。” 羊仪更欢喜了几分,越看时雍越是顺眼。 上山的石阶,格外的多,路也分外的漫长,陈岚走得吃力,羊仪坐得欢喜,时雍笑容不改,一直哄着羊仪,什么可以祛除她脸上雀斑的玉露膏,瘦腰的纤体露,让五官精致的修容散,还有她独门的“金针度穴”美白大法,把羊仪听得大开眼界。 “我就说嘛,你们晏人女子个个肤色白皙,腰身也细,原来是有秘方呀。” 几个小丫头低低地发笑。 时雍也跟着笑,“是呀。只要羊仪小姐肯按我的法子,内服外用,假以时日,必然也能变成玉容美人……” 看到羊仪的脸色突然沉下,时雍又笑道:“当然,羊仪小姐如今也是出类拔萃的女子。我到通宁远这几日,就没有看见一个女子的容色能盖过羊仪小姐去的。只是,既然有机会,咱们何不再美一些呢?” 羊仪高兴起来,“你说得对。好,我就听你的。” 时雍抬头看了看悬在山顶的日头,眯了眯眼。 “这美人呢,第一桩,是绝对不能晒的。” 她说着便将一条黑纱拿过来,示意羊仪盖在头顶,“一会儿到了庙中,羊仪小姐可以稍作休息。我让丫头为你试试我常用的面膜,再用我独门的金针度穴之法,只需两刻钟的时间,就能让小姐的皮肤水润细嫩,立竿见影地变白……” “当真?”羊仪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时雍笑道:“那是自然。” 出门来祭祀,时雍当然没有带什么“面膜”,不过,随行丫头这些年跟着她,也都极其爱美,也讲究防晒和保湿护肤,因此,她们随身会带一些护理肌肤的脂膏,糊弄糊弄羊仪足够了。 肩椅落在将军庙的大殿,羊仪便闹着要变美。 时雍笑着招呼了春秀和子柔过来。 “你们好好伺候羊仪小姐。” 春秀和子柔对视一眼,福了福身,“是。王妃。” 羊仪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听话地闭上双眼,两个丫头为羊仪敷面,时雍则是取出腕上的金针,笑着在羊仪的侍卫面前,利索地为她施针度穴。 “羊仪小姐,舒服吗?” “舒服!” 收针时,时雍又示意春秀。 “给羊仪小姐推拿推拿……” 春秀应了一下,子柔则是拿出薄毯,盖在羊仪身上。 羊仪幽幽地叹了口气,“舒服呀。王妃,你这侍女也送我了吧。” 春秀一怔,时雍笑了笑,“小姐要是喜欢,回头也送到你府上去。不过,你家小相公,却要借我片刻,带我们去将军坟祭拜一下。” 羊仪挥了挥手,“那有何不可?去吧去吧。宜年,你要好好招待人家。” 朱宜年道:“是。” …… 这个羊仪成天狗皮膏药一样纠缠着朱宜年,片刻都不肯离开他,不承想,被时雍收拾得服服帖帖。朱宜年同时雍等人离开时,她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赵胤将侍卫布置在将军庙各处,在朱宜年的带领下,绕去后山。 将军庙在前,供百姓烧香祈福,将军坟则在山庙的后方。 “王爷,请跟我来。” 朱宜年回头看一眼跟在背后的刀戎侍从,突然压低了声音,“刀戎不肯放心我,无论走哪里,都会派人跟着。王爷,那天的事情,想必王妃已经告知了你,眼下刀戎叛心已起,朝廷得想法子节制他才行。” 赵胤道:“我看他翻不起什么风浪。” 朱宜年眼睛一瞄,摊了摊手,拔高声音道:“王爷,这边走——听说当年将军坟被发现,曾轰动一时。小人三年前随父来到通宁远,还特地为此查阅了典籍……” 赵胤看他一眼,“有何发现?” 朱宜年低头,小声道:“小人发现刀戎手底下那伙人,频繁进入山中,恐是行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奈何刀戎防备我……”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赵胤,又拔高声音,朗朗道:“陈景将军英雄一世,竟埋骨他乡,唯留铠甲一副,实在令人唏嘘。” 赵胤道:“你怎知那副铠甲是广武侯所有?” 朱宜年道:“朝廷不是派了个姓元的国公爷来认过了么?如若不是,如何有这将军庙?又如何会重修将军坟?” 赵胤眯了眯眼睛,声音沉了几分,“将军坟启出的铠甲确实是南征军将领之物,但已经无法辨认是否属于广武侯。朝廷当年修坟造庙,纪念的是广武侯,也是当年南征战死通宁远的一众将士。” 因此,这个“将军”是广义的将军,并非狭义指代特定的人。只不过,广武侯夫妇尸骨无存,令世人感慨,又属他们名头大,天长日久下来,就被人误传为那副铠甲属陈景所有,这座庙是为纪念陈景而建。 章节目录 第899章 镜子可通阴阳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原来如此……” 朱宜年点点头,待一行人拐过回廊,小声道:“倘若王爷需要,在下必竭尽全力,为王爷探查此事…………到时候,我与王爷里应外合,彻底清除刀戎这颗毒瘤,为民除害。” 赵胤低头,“此事凶险万分,少使不怕?” 朱宜年突然红了眼睛,看着赵胤艰定地道:“为了妻儿,宜年万死不辞。” 赵胤审视他片刻,点点头,“你且安心回去,有人会配合你。” 朱宜年眼睛亮了亮,余光扫一眼后头的侍卫,直接换了话题。 “前方就是将军坟了,据说当初是被盗墓贼发现的,说来也蹊跷得很,一口鎏金黑棺里,没有尸骨,葬的是铠甲和镜子……民间传说颇多,不知王爷听过没有?” 赵胤道:“当年本王曾随诚国公到此。诚国公认为,应是敌将耿三友所铸棺椁。” 朱宜年问:“那为何要放一面镜子在棺中?” 赵胤道:“传说,镜子可通阴阳,可生万物,可宿灵体。” 自古以来,镜子就承担着阴阳相通的媒介,关于镜子的邪说多不胜数镜子也是恐怖片里的常用道具,时雍以前只要看了恐怖片,一般都不敢照镜子。至于为什么这样,她也很难说得清楚。 因此,赵胤冷不丁一句“可通阴阳,可生万物,可宿灵体”竟让时雍觉得脊背发麻,阳光都收了回去,檐下阴气惨惨,越走近将军坟,那种古怪的寒气越盛,激得她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将军坟在庙后的茂林深处,有石栏团团围住,前方有殿宇,坟前青松猎猎,风一吹,仿佛有沙沙的声音。 众人摆上祭品,依礼而拜。 陈岚在坟前洒上烈酒,焚燃纸钱,呜咽不止。 “爹、娘……囡囡来看你们了。” “这是阿拾,你们的外孙女,这是阿胤,你们的外孙女婿。这是临川、这是苌言,他们是阿拾和阿胤的孩子……” “爹娘,女儿不孝。这么多年,忍看你们埋骨荒山,却不曾……不曾踏足通宁远,没有来看你们……” “幸得爹娘庇佑,如今女儿也是儿孙满堂,倘若你们泉下有知,要保佑我们一家,顺遂安稳……” 时雍也招呼着临川和苌言上前,为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烧纸。 临川默默不语。 苌言却是好奇地看着化在火盆里的纸钱,问道:“娘,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收得到钱吗?” 时雍摸了摸孩子的头,“你烧纸钱的时候,叫着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他们听到就会来收钱了。要虔诚一些。” 苌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重重地点头。 于是,每烧一张纸,苌言就念叨一声。 “曾外祖父,来收钱了。苌言给你们送钱来了。” “曾外祖母,来收钱了。苌言给你们送钱来了。” 童声童语听来清脆,却最是令人心酸。 陈岚泣不成声,时雍也是红了双眼,揽住母亲不停地抚着她的后背,默默不语。 赵胤手持清香,领着众侍卫在墓前三鞠躬。 “广武侯,南征军的兄弟们,安息。” 墓前青烟袅袅。 一阵风吹过,焚尽的纸钱飞上天空,幻化成黑色的蝴蝶,四处飞舞。 这天,借着上坟的机会,朱宜年对赵胤说了许多刀戎的事情。 回到将军庙大殿时,羊仪已经苏醒过来。因为时雍的施针,她小睡一觉,浑身通泰,精神抖擞,再拿镜子照着脸,在丫头们的吹嘘下,当真觉得自己肤色好了许多,摸一把,也滋润滑腻,她对时雍的话更为信任了几分。 她当即打发侍卫回去支会刀戎,带着朱宜年就要和时雍一块去驿站,说是要试用时雍的那些什么散什么露,变成肤白貌美大尤物。 时雍自然是求之不得。 …… 驿站座落在官道边,四周环山,点了灯,光线也格外幽暗。 时雍安顿好羊仪和朱宜年,又将两个小的哄睡了,这才回到屋子里。 “王爷,还没睡?” 赵胤端正地坐在案前,案上的信纸墨迹未干。 他看了时雍一眼,“等你。” 时雍莞尔,走近挑了挑灯芯,低头看着他案上的书信,心里微动。 “王爷这是……会不会太急了?” 桌上共有两封信,一封是传递入京给光启帝赵炔的,另外一封是给通宁卫驻军濮厚的。 单看内容,赵胤已经对刀戎起了杀心。 赵胤抬头看她一眼,“刀戎多年把持通宁远,傲慢自大,近年尤其野性难训,作恶多端……一旦时机成熟,自当诛杀。” 时雍沉吟,“一个地方的土司,就是一方的土皇帝。说到底,多年来朝廷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也是因为他识时务,有分寸。虽然把持通宁远,却也没有明着与朝廷作对,便有恶行,也难咎其责……” 她停顿一下,声音幽幽地道:“为今之计,我们必须找出他私铸钱币的证据——不然,单是小恶小错,以刀戎在通宁远的地位,朝廷实难动他。” 赵胤垂眸,“阿拾认为,刀戎真会私铸钱币吗?” 时雍想了想,抬头反问:“如非私铸,他发饷所用的伪造钱币从何而来?” 赵胤没有回头,待信纸上的墨迹干却,叫来谢放,“务必谨慎。” 谢放点头,“属下明白。” 火光跳跃在时雍的眉间,她看着谢放下去,心里说不出的凝重。 “王爷,我有一事相询。” 赵胤抬头,拉过她的手,“说便是。” 时雍垂了垂眼,“当年我因一句天机开,荼人来的传言,受尽挫折……想想仍是有些意难平。当然,也有一些好奇。” 因为道常的话,时雍总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 “王爷当年去过将军坟,可有见到将军铠甲和那面镜子?” 赵胤点头,“我去时,只剩一副鎏金棺椁。将军铠甲是后来从盗墓贼手中追回……” 时雍认真地听着赵胤讲述当年的事情,目光定定。 末了,她又拉开赵胤的手,徐徐坐在他的怀里,好奇地问:“这么说来,王爷也没有见过那面镜子?” 赵胤摇了摇头,“镜子一事,诚国公元祐曾审问盗墓贼。那人说镜子造工精巧,镜面光洁异常,原本是想卖个高价,不料去到锦城府,却被人说不值一文,他索性一掷了事,后来镜子不知去向。本王也只听得一个大体的描述…………阿拾为何对镜子感兴趣?” “还不是因为王爷今天的话。”时雍嗔他一眼,突然地搂紧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颈窝里,“想想还怪吓人的。王爷,抱紧我。” “呵!” 赵胤低笑一声,搂紧她的腰。 “阿拾怕鬼?” 时雍头皮麻了麻,“原本是不怕的,可想到镜子就有点怕了,你说好好的一个坟,为什么埋一面镜子下去?” 赵胤抚着她的后背,“不要多想,鬼哪里有人可怕?” 时雍低低地笑,“也是。王爷最是可怕。” “哼!”赵胤一把搂住她,起身往榻上走,“既如此,那非得让阿拾尝尝爷的可怕之处……” “赵大驴!出门在外……” “嘘!”赵胤深眸沉沉,盯住她,“小声些。” …… 来了通宁远,陈岚当然不满足只是去坟头拜一拜那么简单。 数十年前的通宁远一战,留下了许多的战争遗迹。陈景被围的城池,她的母亲跳楼殉夫的城楼……许许多多的遗址,陈岚都想去看看。 时雍和赵胤也是不厌其烦,带着一群人,陪她在通宁远四处走动。 刀戎很是不放心,每天都以“带路和保护”的名义,派人跟着,有时候自己也会过来相陪,偶尔也虚情假意地借着挽留之意,打听一句他们的归期,赵胤却当做听不懂,只说一切要遂了通宁公主的意,迟迟不走。 这一待,就是七天。 刀戎渐渐浮躁,举止也不像初来那般恭顺。 第八天入夜,时雍正和赵胤说话,庚六又来了。 随同他一起来的人,还有他的兄弟庚二。 “王爷,有眉目了。” …… 章节目录 第900章 风欲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幽凉的夜风吹过山间驿站,月光掩于乌云,天际不见半颗星子。 庚二和庚六隔着一张桌几,盘腿在赵胤的面前坐了下来。 炉子里的炭火红彤彤地散发出温暖的气息,炉上的水壶里,发出咕咕的开水声。 时雍陪坐在侧,靠近炉火的地方,最初庚二说得兴起时,她还精神抖擞。听到后来,他三人渐渐地说到一些枯燥而具体的安排,时雍便有些犯困了。她一只手托着腮,肘在桌子上撑一会,不知不觉就垂下了头,整个人趴了下去。 灯花轻爆,室内突然安静。 庚二和庚六对视一眼,尴尬地笑。 赵胤见时雍双眼微闭,眉头轻蹙着,一副还想强撑的样子,低笑一下,将身上风氅解下搭在她的身上,朝庚二和庚六示意一下,便将人拦腰抱起回房。 春秀和子柔坐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立马惊醒。 “王爷……” 春秀道:“婢子去打水,给王妃洗漱……” 赵胤示意她们噤声,“不要吵醒王妃。” “哦。” 两个小丫头跟在赵胤后面,等他把时雍放在榻上,这才轻手轻脚地为她宽衣脱鞋,拉上被子。 “王爷要歇了么?婢子这就去备水?” 赵胤没有说话,眼睛像定在了时雍的脸上一般,好半晌,他慢慢低下头,在时雍微翘的朱唇轻轻一啄,见她眼睫微微眨动,这才直起身,拉下床幔,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一般,冷着脸,一本正经地吩咐。 “看好王妃。” 春秀和子柔两个丫头俏脸羞红,同时低下头。 “婢子省得。” …… 灯火在浓重的夜雾里影影绰绰,一直亮到天明。 时雍醒过来就看到映在窗上那一道颀长的影子。她眯了眯眼,披衣起来,趿上鞋走过去,用风氅披在赵胤的肩膀上,打了个呵欠,摸了摸案桌上的茶盏,发现早已凉透。 “王爷竟然一夜未睡?” 赵胤看时雍脸上有淡淡的倦容,捉了她的手来,在掌心捏了捏。 “天还早。阿拾再去睡一会。” 时雍低下头认真端详他的脸色,抬眼又看了看案头上他写的东西,没有说话,出门将炉子上的水壶拎进来,为他续上一盏热水,哆嗦着搓了搓手。 “外头天真冷。也亏得你能在这里坐一夜。你和庚二他们说得如何了?今日我们按计划出行,还是……?” 赵胤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盖落下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并着他淡定的语气,说不出的冷肃,“按计划行事。吃过早膳便走。” 时雍沉吟一下,“你不去睡一会儿?” 赵胤摇头,“不了。” 时雍轻唔一声,在赵胤案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揪着眉头看他片刻,懒洋洋地倚向椅背,哼了声,“王爷如今是钢筋铁骨打造的人,想必也不需要我这个大夫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痛快。 赵胤看着她晶亮的眼,苦笑一下,拍拍膝盖站起身来。 “行,本王小歇片刻,早膳时阿拾叫我。” 时雍展颜一笑。 “去吧,有我在,误不了事。” …… 时雍整理好衣服便要出门,大黑躺在床下的狗窝里,见状抬头,伸了伸懒腰跟着她就要走。 时雍笑着顺它后背上的发,“崽,外面凉,你陪爷再睡一会儿。” 大黑舔了舔嘴巴,抬头看着她,眼神柔和得让人很难相信,这便是当年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煞。 “乖!” 时雍摸摸它的头,转身出门,大黑看着她的背影,脑袋一偏,将头搭在赵胤的靴子上,闭了眼睛。 晨起露重,院里的小草上露珠串串。 两个小家伙还在睡觉,陈岚已经起身了,小蛮正在为她梳妆。 “娘。”时雍笑吟吟走进去,低头端详着陈岚的白发,“今儿个气色不错,又美了几分。” 陈岚微微一笑,“你尽会打趣母亲。” 时雍莞尔,“早上想吃什么?” 陈岚道:“入乡随俗,什么都好。” 时雍轻轻拿起簪花,在陈岚的发间簪上一朵。 “随便好些天了,我看娘都没有胃口,今早我亲自下厨,为你和两个小的弄些好吃的来。” 这几天的行程里,陈岚都在追逐当年陈景行军通宁远的足迹。时雍和赵胤明着是相陪,暗地里也是在秘密找寻刀戎那个见不得光的“钱窝”。 通过庚六的线报和朱宜年的述说,以及从羊仪嘴里断断续续得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很确定,有这么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所在,而昨夜庚六和庚二的到来,便是为了此事。 有了眉目,单看行动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今日还得按既定的行程,去一个叫西绥沟的地方。 时雍查了舆图,西绥沟恰是在将军庙背后的山峦深处,约莫五十来里,据说当时广武侯陈景曾在西绥沟与叛军打了一场遭遇战,轻松大胜,俘敌数千,也正因为这场战事,让朝廷军有了轻敌之念,认为大破叛军如探囊取物,为陈景在通宁远城被围埋下了祸根。 …… 边陲蛮荒之地,较为艰苦。驿站里缺的不仅是食材,还有厨子。 前几天,刀戎特地派人送来了一些吃喝之物,但驿战的厨子想象力有限,几天下来,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菜。不说陈岚,时雍自己也都吃腻了。两个小的嘴巴更是被锦城王养得金贵,哪能天天吃这样的粗食?只是临川忍着不吭声,苌言却是叫苦不迭。 在锦城府时,时雍想念王氏的时候,也会自己下厨。 六年下来,别的事情没什么长进,厨艺却是精进了不少。 驿丞听说锦城王妃天刚亮就去了灶房,连忙屁滚尿流地穿衣起来,叫上自己的小妾,跑到灶房里一阵张罗,把厨子骂了一顿,又再三保证说督抚请来的厨子已经在路上了,隔日便到。 时雍看他害怕的样子,笑着摇头。 “大人不必客气,我只是一时兴起想亲手给孩子蒸两笼包子。过两日我们就要回锦城府,专程请来厨子,大可不必的。” 驿丞别的没听进去,倒是把他们要回去的话听入了耳朵。 他脸上有明显的诧异,顺嘴就问:“再过两天就要走?” 时雍好笑地问:“来了七八天了,该去的地方都已去过,再留下来也是徒增伤感。怎么?难不成大人舍不得我们走?” 驿丞连声说“没有没有”,说完又觉得此话不对,赶紧朝时雍作揖。 “王爷和王妃能在此小住,下官自然是求之不得……” 时雍轻笑,眼风扫他一眼,又专注在自己手头的活上,漫不经心地道:“叨扰了这么多天,着实过意不去。若是方便,还要劳烦大人,给督抚大人捎个信,厨子万万别请了……” 驿丞随口便应下,拿眼色示意自己的小妾上去帮忙。 可这小妾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时雍倒也大方,笑盈盈地听她讨教,与她叨着磕做好了一顿早饭,然后让春秀和子柔分别拿托盘装了,端到陈岚和赵胤的房里。 两只小的已经起床,正在丫头的侍候下洗漱。 闻到香喷喷的包子和稀粥,苌言第一个兴奋地跳起来。 “是我娘做的。外祖母,这包子是我娘做的。” 陈岚笑不可止,“你个小机灵鬼。” 苌言点着小脑袋,很认真地道:“那是当然,父王曾说,我娘做的饭菜,那是……那是瑶台珍馐,人间难寻。” 咳! 在陈岚含笑的目光注视下,时雍尴尬又好笑地拍了拍苌言的小脑袋,将碗推到她的面前。 “快吃吧,就你话多。” 这种夫妻间的臊话,都不知是什么时候说的了,居然让小姑娘听了去,还在陈岚的面前说起,她还要不要脸皮的了? “母亲。”临川突然抬头。 时雍夹着一个包子正要入嘴,闻言转过头来,“怎么了?” 临川小眉头微微蹙起,模样很是严肃。 “今日儿子能不能一个人骑马?” 章节目录 第901章 奇袭之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筷子停下,看着儿子的小脸,摇了摇头,“今日不成。” 临川目光坚定地回视:“我可以。” 时雍笑着抿了抿嘴,“我知道,但今日不成。等回锦城府的时候,官道平整了,再让临川一个人骑,可好?” 临川哦一声,低下头认真吃起来。 陈岚看着时雍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西绥沟路途远,地方偏僻,要带两个小的去吗?” 时雍思忖一下,目光微沉,“孩子带上。行李不用带了。” 陈岚与她默默对视,点点头。 …… 赵胤已经起床,正坐在桌边用膳。 时雍心下有许多念头,但看赵胤神色平静,索性就压下了心底的不安,淡定地坐下来,又陪赵胤喝了半碗稀粥,这才回房换衣裳。 看着镜中人眉梢眼底的情绪,她默默从首饰盒中挑出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簪,插入发间。 不承想,这簪子在时雍发间不过簪了一刻钟,就被羊仪看见,要了去。 羊仪极是喜爱娇艳的东西,衣裳穿得花花绿绿,头饰也都是那种惹人眼球的颜色。 时雍也大方,见她真心喜爱,当场便取下来交给羊仪。 “海棠春色,千金难换,这簪子最配羊仪小姐。” 羊仪最喜欢听时雍的“甜言蜜语”,闻言高抬下巴傲娇不已。 “王妃这般好说话,我也不会叫王妃吃亏的,回头我便让我阿嗒给王妃送上一份厚礼,也让你开开眼界。” 朱宜年一直默默跟在羊仪身边,闻言看了时雍一眼,低头道:“锦城王府什么没有?王妃什么稀罕之物没有见过?快别让人笑话。” 羊仪受不得激,不高兴地扭过头来,怒视着朱宜年。 “我就不信普天下的至宝,王妃都见过。哼,等我送来,你们见过便知道了。” 时雍面色带笑,“既是羊仪小姐心意,我倒是真想见识一番。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么稀罕?” 羊仪抬了抬下巴,瞥了朱宜年一眼。 “我们家有的是至宝,随便拿来一件两件,也能叫你们长长见识……” 四周默默,众人眼神古怪。 朱宜年眼波微动,“那你不要叫王妃失望才好。” 羊仪哼声,“放心就是,丢不了你的人。” 时雍温和地笑看她一眼,目光却透露出几分不信。 “听得我心里都痒痒了起来。还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让我长见识呢……” 人群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朱宜年也尴尬地低下了头,轻轻扯羊仪的衣袖。 “你不信我?”羊仪一看朱宜年这表情,突然上了火,叫侍卫牵了马来。 “我这就回去拿来一件两件,叫你们看看,什么才叫宝贝。” 朱宜年看着她:“不是说好,要陪王妃去回绥沟么?” 羊仪道:“回绥沟荒山野岭的地方,有什么可看?不去了。” 朱宜年迟疑道:“那我先陪王爷去回绥沟……” “不行!”不等朱宜年说完,羊仪便打断了他的话,冷哼一声,拍了拍马背,挺直腰杆示意他,“上去。” 众目睽睽下,朱宜年有几分尴尬。 羊仪伸出手来,抬下巴看着他,朱宜年无奈地跨上马背。 岂料,他刚刚坐稳,羊仪突然腾身而上,直接坐到他的背后,一手握住马缰绳,一手搂住朱宜年的腰,“驾”的一声,策马而去。 “我滴个乖乖!” 羊仪骑术了得,这么带着一个男子离去的模样,很是勇武,像极了刀戎的模样。 一群人嗤笑不已。 几个刀戎的侍卫见状,默然上马,紧跟而去。 再没有外人,时雍轻松地上了陈岚的马车。 “起程吧。” …… 进入山林,群山起伏,道路崎岖,天上又沥淅地下起雨来。 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中,带着通宁公主寻找曾经的战争遗迹。 小孩子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看到什么都稀奇。苌言一路欢快,看到松鼠也叫,看到山鸡也叫。 到达回绥沟已是晌午,众人吃了点干粮,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探子来报。 “羊仪在土司城外坠马,昏死过去,刀戎已带人匆匆赶回。” 羊仪是刀戎唯一的女儿,也是刀戎最小的一个孩子,那张脸长得与刀戎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似至极。刀戎爱女如命,羊仪从小便被他捧在掌心里,要什么给什么,恨不得把心肝剜出来奉到女儿面前。 可想而知,羊仪坠马昏迷,刀戎是何等的心急? “阿拾妙计!” 羊仪从时雍头上要去的那根海棠花簪上,涂有迷药,便是摔得不厉害,羊仪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赵胤看着两侧绵延不断的山峦,沉着脸道: “事不宜迟——谢放,发信号。” 谢放低头拱手,“是!” 咀—— 一道鸣笛自丛林掠起,发出长长的啸声。 昨夜庚二来报,刀戎频频出没回绥沟往西十里左右的无名地带,他曾派人私查过,发现环山中有一个秘密所在,人员活动频繁,但戒备森严,没有刀戎的指令,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 时雍回头看了看赵胤,“剩下来,看我的了。子柔!” 子柔应了一声,撩开车帘,“王妃。请上马车。” 时雍笑了笑,负手钻入车里。 稍过片刻,再出来时,已然变成一个异族男子的模样。 “大人,请吧?”时雍朝赵胤做了个手势,又偷偷朝子柔挤眼。 子柔的易容术多年未用,但还没有生疏,她很快便将赵胤和谢放几个易容成了刀戎手底下那几张熟脸的男子模样,连同陈岚和两个小的也都换了一身衣着。 “娘!”趁子柔为众人易容的工夫,时雍看着陈岚道:“通宁卫的濮厚将军已在山中等候多时。等一下,他会派人护送你们去通宁卫,白执和许煜也会带人跟着……通宁卫有大军驻守,安全无疑。” 陈岚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冷静地点点头。 “你和阿胤要小心!” 时雍握住她的手,“娘,帮我看好临川和苌言……” 陈岚微笑,“娘会的。早去早回,娘在通宁卫等你们。” 时雍莞尔一笑,“好。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回锦城府——” “娘!”苌言看着时雍身上怪异的装束,不满地撅起嘴,“你和父王要去哪里玩耍?为什么不带苌言?” 时雍笑着摸苌言的头,“因为苌言和哥哥要保护外祖母呀。” 苌言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着沉默不语的临川,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又骗小孩儿。” 临川握住妹妹的手,认真地道:“父王,母妃,儿子会照顾好外祖母和妹妹,你们保重自己。” 春秀和子柔笑了起来,“小世子像个小大人了。” 时雍欣慰地笑,“苌言要多跟哥哥学习。” “哼!我比哥哥还要勇敢,爹说的——” 赵胤深深看一眼兄妹两个,掌心慢慢落在儿子的肩膀上。 “男子汉!父王看好你。” 临川重重点头。 …… 众人无声无息地掩入山林。 濮厚将军留下的侍从,静静地等待着。 赵胤将手下侍卫兵分两路,一队精卫由白执带领,护送陈岚几个去通宁卫军屯驻地,其他人跟着自己与奇袭大军配合,深入刀戎的“神秘领地”。 “保重!” “保重!” 临行前,陈岚满眼担忧,两个小的也是眼巴巴望着父母,舍不得走。 赵胤和时雍安静地目送着他们走远,这才重新上马。 “出发——” 时雍熟悉当地的方言,换上一身异族装扮,比赵胤等人的样子更为相像。她骑马在前,在庚二和庚六一行人的带领下,一路往深山老林中疾驰而去。 这是一个葫芦样的狭长山谷,外窄里宽,易守难攻。 奇袭大军摸入葫芦口两侧的山中,便再难深入。 四周是高山峻岭,极为陡峭,葫芦口是唯一出入口。 而此时,时雍等人也已经纵马到达葫芦口。 “好狡猾的刀戎。”时雍看一眼,冷哼。 他们放缓马步,朝寨门而去,尚未落马,门后木哨上便传来呵声。 “来者何人?” 问话的人,用的是本地方言。 时雍拿着一个从羊仪那里摸来的令牌,随手一扬。 “奉大王命令,有要务来办。你们还不开门?找抽是不是?” 章节目录 第902章 小世子心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雨下得越来越大,黑压压的天际乌云滚滚。 一行人踩着雨水行进,马车在泥泞里滚得十分吃力,嘎吱作响。 “白叔。” 孩童的声音清朗干净,听着却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威仪。 白执调转马头,回来走近车边。 “小世子有何吩咐?” 车帘撩开,露出赵临川严肃的小脸。 他没有看白执,双眼望着天边的乌云和林间的雨水,一只手按在那把依他体型而打造的腰刀上,小手捏得有些紧。 “你靠近些。” 白执微微一怔。 临川可不像苌言那么爱捉弄人,且小世子脸色凝重,定是有要事。 他抬手朝许煜摆了摆,示意他前头走着,自己将耳朵贴上去。 “世子爷,您吩咐。” 赵临川小眉头揪起,“方才我已看过舆图,再往前便是去往通宁卫的官道了。” 小世子从小聪慧,通读兵书,又时常跟在王爷的身边看他处理政务,自非寻常人家的六岁稚子可比。因此,白执并不觉得一个六岁大的小孩会看舆图有何奇怪。他点点头,笑道:“是呀。世子爷可是饿了?” 赵临川沉寂片刻,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可与通宁卫的人同行。” 白执轻啊一声,狐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小世子是说,他们……有问题?” 赵临川再次摇头,“他们是朝廷兵卒,自然没有问题。但,我们与他们同行不够安全。父王和母妃此去,凶险万分,我们万不可成为拖累。” 白执点头,“那小世子以为,最安全的地方是何处?” 赵临川的目光锁定他的脸,“通宁卫。” 白执笑了起来,“那不就是了么?通宁卫大军驻处,无人敢动小世子一根汗毛。” “不。我们能想到的地方,他们也一定能想到,此处离通宁卫,还有数十里。”赵临川道:“父王说过:敌我形势不明,化为无形,无踪,才最安全。” “啊?”白执静默一下,豁然开朗:“小世子说得对,可是这天儿下着大雨,我们要如何才能化为无形?” 赵临川道:“白叔只须让濮厚将军的人马继续往通宁卫便可,我们与他们兵分两路,各自行事……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白叔大可放心。” 让一个六岁的小孩儿来安排? 白执扯了扯嘴角,尴尬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不可方物的小世子,又看了看陈岚。 “这……” 他有些犹豫。 “小世子请放心,属下有自信,这么多人护送,一定能够平安将你们送到通宁卫。” 赵临川垂下眸子,也看了一眼陈岚。 “外祖母病体未愈,断不可再冒半分风险。” 又看着白执和雨中的一干侍卫。 “我也不愿意白叔、许叔,还有各位叔叔有任何的闪失。既然我们有更好的法子,何不一试?” 白执按着腰刀站在雨中,怔怔无语。 苌言爬过来,趴在临川的身边,探出个小脑袋。 “哥哥是要同他们躲猫猫吗?” 临川低头看看妹妹,皱了皱小鼻子,“是,哥哥带你躲猫猫。” 苌言湿漉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不让旁人找到我们,是不是我们就安全了呀?” 临川看看苌言,点头,“是。” 苌言一听便开心了起来,“好啊好啊,外祖母,我们跟哥哥一起躲猫猫吧?苌言最会躲猫猫了,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我们。”说着,她弯腰抱着趴在地上的大黑,将脸贴在大黑的脑袋上,“我和大黑在一起。大黑是最会躲猫猫的,大黑还可以保护我。” 孩子和白执的话,陈岚都听见了,她轻轻咳了两声,含笑摸了摸苌言的小脑袋,又摸了摸温柔舔她小脸的大黑,一颗心软成一片。 “白将军,既然小世子有主意,那我们不妨听他一回吧。” 通宁公主发了话,白执不好不听,他迟疑一下,恭顺地抱着腰刀行礼。 “属下领命。” …… 这天的雨下个不停,细细密密地覆盖了整片天地,将天色染得昏黑无比。 这样的天气,又下着大雨,看人都不太清楚。时雍通过七八日的接触,轻易地就知道了刀戎身边那几个的名字。而且,这几个人平常在刀戎身边作威作福,蛮横无理惯了,这恰好帮了时雍的大忙。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若有人非要问,那她的问题就是“你找死?” 她凭着一口地道的方言和凶戾的威吓,很容易就蒙混了进来。 天还没有彻底黑下,但葫芦地的各处已燃起了篝火。 烈火熊熊,远远可见,却传不到山外去。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好所在。外有群山,内有天险,最适合作奸犯科了。而且,那些火光,星星点点地错落在峡谷中间,起伏绵延,还可以互为呼应,一旦有什么危险发生,还能承担“烽火台”的作用…… “葫芦里”的建筑与通宁远本地的山寨没有太大的区别,大多都承担着防御的作用,只是里头面积极大,想要一眼看穿究竟,不可能。 “将军你们到底要找什么呀?” 那个从门口就跟进来的异族小头目,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打听。 时雍听他语气,明显有了怀疑,这次也不再训斥,冷不丁沉下嗓音。 “抓奸细。” 那人吓了一跳,“奸细?这里哪里有奸细?” 时雍摸了摸鼻子,冷哼一声。 “有人出卖了大王,将这里的事情,传扬了出去,叫那个锦城来的王爷知晓了,大王派我等前来,便是搜查此人……”说着,她瞥一眼那异族小头目,冷着声音道: “你这小子问个不停,该不会就是你吧?” 刀戎杀人的手段着实残酷,可以想见时雍这句话把人吓得够呛。 那士兵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什么王爷……” 时雍斜眼,“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不知?” 那小头目重重点头,“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是大人们来处理,我一个小兵哪里能知道什么?” 时雍哼声,“再撒谎,拔了你的舌头。” 小头目苦着脸,“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小的在山里七八年了,都没有出过这座大山,上哪里去认识什么王爷啊。” 时雍瞥他一眼,“我是问你,当真不知道此间的秘密?” 小头目迟疑一下,眼神略微闪烁,“将军就别为难小人了。” 看来是知道,却不敢说出来而已。 除了作奸犯科,悖逆朝廷,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时雍和赵胤交换了一个眼神,清了清嗓子。 “无论如何,我们今天是一定要把这个奸细找出来不可的。大王得知此事,很是动怒。羊仪小姐又恰好摔了马,大王在气头上,不找出这个人来,我们回去也交不了差……” “明白,明白。”小头目应着声,腻着脸又笑问:“那要告诉禄察大人吗?葫芦寨由禄察大人负责,若是不说,恐是不好办呐……” 原来这里叫葫芦寨。 原来这里的负责人叫禄察。 时雍沉声:“不必,大王说了,谁都有嫌疑,禄察也信不得!我们是来暗查的,切不可透露了风声。” 小头目苦着脸道:“那将军要如何捉拿奸细?” 时雍沉吟一下,看看身边的自己人,淡定地道:“不急。我看你是个忠心耿耿的人。这样好了,你先领我们进去,四处走一走,待会儿,再私底下找几个兄弟来盘问一下,等我了解了情况,再作打算。不过……这件事情,事关奸细,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可是这寨中规矩很多,不告诉禄察大人怕是……” “哼!暗查,什么是暗查,你可晓得?” 不待他说完,时雍便冷声训了回去。 那小头目一听便紧张起来,再看看时雍身边几个壮汉,声音又弱下不少。 “晓得晓得,暗查嘛,就是偷偷的。” “聪明。”时雍赞许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松石。” “好名字。”时雍咧嘴一笑,“松石兄弟,等我回头禀明大王,定要他好好犒赏你。” 那小头目当即笑得灿烂起来。 …… 章节目录 第903章 神秘的石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依时雍的判断,这种小头目与刀戎的接触不那么多,看不出他们的破绽不奇怪,可是那个什么禄察大人,一定是刀戎的心腹,才会被派来驻守此地,目前是万万不可以同他相见的。 而且,他们当下要做的是摸清寨子里的情况,再通知留守在外的濮厚将军带兵杀来,拿一个人赃并获,查一个证据确凿。要不然,以刀戎在通宁远的地位,轻易动了他,会让朝廷对异族一惯的安抚政策难以施展,左右为难。 众人往里行走片刻,经过一片平整的葫芦腹地,看到前方有一面光滑的石壁。石壁上点缀着一些形状古怪的石洞,如同开着的一扇扇小窗户,大小不同,有幽幽火光,大大小小的火点几乎遍布在一整面石壁上。而石壁的下方,有茂盛的密林映掩,仿佛有两扇石门,依稀可见门口有一群异族侍卫在把守。 时雍很想问那是什么地方,可想想眼下的身份,又咽下那口唾沫,从容地负手挺胸,大步往前。 “走,我们过去看看。” 松石一听,连忙伸出手来拦住她。 “不可,不可,这里不可去。” 时雍皱了皱紧眉头,拧眉看着他,“嗯?是吗?” 什么都不问,才是询问的最高境界。 松石看她生气的表情,果然骇住。 未及思忖,他便压着嗓音小声陪笑道:“没有禄察大人的命令,谁也不可靠近石庙,将军又不是不知,别让小人为难了……” 石庙? 时雍眯起眼看他片刻,又回头看了看山壁,冷笑一声。 “我怀疑奸细就出在此间……” 松石愣了愣,“不会吧。这就是一座石庙,壁上雕刻的都是菩萨,平常只有守卫和供奉的几个僧人,这,这里怎么会有奸细呢?” 石庙? 僧人? 供奉的是谁? 最关键的是他们要找的“钱窝”,又在何处? 时雍同赵胤对视一眼,看着松石,凉凉一笑。 “那松石兄弟告诉我,最有可能把此间的秘密说出去的人,是谁?” …… 通宁远土司城。 一道尖锐的喊声划破了天际。 羊仪的房里,这壮硕的大姑娘刚刚服下药醒转过来,摸了摸摔得疼痛肿痛的屁股和脑袋,转头就要刀戎要东西。 “阿嗒,你看王妃给了我那么多东西,还想方设法让我变美丽,我必得要送几件好物给她回礼才行的。” 刀戎心疼女儿,看着她瘀青肿胀的脸,连声道好。 “女儿放心,阿嗒等会儿就给那锦城王和王妃备一份大礼送去。” “不行!”羊仪嘟起嘴巴,“寻常金银珠宝,锦城王府多得是,王爷和王妃又不是没有见过。我说了要让他们长长见识,岂能是寻常宝贝?” 刀戎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暗自叹息。 “送礼嘛,有心意就行……” “不可以。”羊仪固执地拖住刀戎的衣袖,双眼铜铃似的瞪着他,“我知道阿嗒的房里有一个小金库,里面私藏了很多宝贝……那样别致精巧的东西,才叫至宝呢。” 刀戎始料不及。 从女儿苏醒的狂喜,再到恨不得把她打晕过去,也不过转瞬之间。 “胡闹!”刀戎甩开衣袖,看了看羊仪床边的朱宜年,表情不自在地道:“阿嗒哪有什么小金库……” “我都看见了。”羊仪丝毫不在意朱宜年这个“外人”在旁边,她死死拖住刀戎,声音喇叭似的大吼,“上次我藏在阿嗒的房里,看到你启开地窖,里头全是奇珍异宝……” “你闭嘴!” 刀戎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巴。 “阿塔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哼!扈者,看好小姐,让她在房里好好养伤,不可再出去胡闹。听见没有?” 两个扈者齐齐应声,“是!” 刀戎狠狠瞪一眼沉默的朱宜年,转身就要走。 岂料,羊仪突然翻身,拔出床边的马刀就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阿嗒!” 刀戎听到声音转头,双眼气得瞪圆。 “你做什么?” 羊仪惊叫,“你不给我,我就死给你看!” 这败家玩意儿! 刀戎气得指着她,直发抖。 “死!你马上给老子死一个看看。” 自家女儿什么德性,刀戎是清楚的,知道羊仪只是威胁他罢了,并不肯就范。 “看看你做的好事!”他骂完羊仪,又转头骂朱宜年,“全是你教的,我女儿跟着你,这脾气越发刁钻……” 朱宜年低下头,“是小人的错。小人一定好好劝说羊仪小姐……” 刀戎虎目闪过一抹厉光,正要再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紧张的脚步。 “报——” 朱宜年猛地抬头。 刀戎也转过来身去,“什么事?” 来人是刀戎的大儿子敖田,他单膝跪地,沉声禀报道:“阿嗒,儿子得到消息,锦城王一行离开西绥沟,便不见人了。” 刀戎微怔,“是不是返回了驿站?” 敖田抬高下巴,一脸的惶惑,“没有。驿站没有人,行李还在,但锦城王的人马,却是一个都不剩了。驿丞说他们去了西绥沟,就再也没有回去。” “岂有此理!给我玩花样。”刀戎转头看了看朱宜年,声音冷丝丝的:“晌午你父亲还告诉我,说他们后天便要启程返回锦城府了。原来这是疑兵之计?” “阿嗒。”敖田眼睛眯了眯,防备地看着朱宜年,意有所指地道:“西绥沟所在……锦城王会不会是……去了那里?” 刀戎心里一沉。 “坏了。” 敖田道:“事不宜迟,阿嗒,儿子这便领兵前去……” “等等!”刀戎看他要走,抬手阻止,冷笑道:“锦城王拖儿带女,有老有小,不会直接去。” 正是因为锦城王那一行人,有老有小,人数也不多,刀戎才会掉以轻心。 那如此,就算赵胤要带人去葫芦寨,他总得安顿好老小吧? 敖田眼睛一亮,“他们能去的地方,只有通宁卫。” 刀戎冷声,“你!亲自带兵前去,不惜一切代价截住赵胤的儿女和通宁公主!等等!若是赵胤和他的王妃同在一起,你就以礼相待,好言送去通宁卫……如果只有他的小儿老母,那就全给我捉回土司城!” 等敖田出去,刀戎盯一眼不成器的女儿,又冷冷盯着朱宜年,恶狠狠地笑。 “说!是不是你向锦城王告的密?” 朱宜年眼睛瞪大,“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刀戎冷笑,转头大步出去,“你跟我来!” 朱宜年看了看哭闹的羊仪,小心翼翼地跟上,“去,去哪里?” 刀戎手指狠捏腰刀,“找赵胤!” …… 章节目录 第904章 宝库至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葫芦寨。 尚未入夜,下了大半天的雨终于停了。但是屋顶的积水从青瓦的槽沟流下来,却在檐前拼成了一幅雨帘的模样。 滴嗒滴嗒,未有绝时。 石庙旁的小谷里,有一座木建的小屋,屋后是一片片坟冢。土堆的坟丘,石砌的坟头,没有碑、没有铭,没有人知道里头埋着什么人。 松石告诉时雍,从他到葫芦做守卫时,这些坟就有了,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坟主人是谁,也没有人敢问。 雾蒙蒙的灯光下,跪坐着三个异族兵士。他们和松石差不多的打扮,年岁也相等。松石说,这是他在葫芦寨里相处得极好的兄弟。是的,松石没能为时雍找来他认为有“奸细嫌疑”的人,却是找来了三个好兄弟。 这是几个约摸二十上下的年纪人,他们同松石一样没有出过山,没有听说过锦城王来了通宁远,但是他们看得出来时雍和赵胤这一行人的“不同寻常”。 土司大王身边的大人物来调查奸细,不,暗查奸细。他们要悄悄的、偷偷的,要瞒着禄察大人做的事情——让他们感觉热血沸腾。 这是年青男子骨子里的不安分。结识大人物、飞黄腾达、擢升职务、赏赐财宝,把几个凑到一起的年轻人点燃了……越是神秘古怪的事情,在年轻人眼里越是机会,反而能得到认可和配合。 松石不敢说的事情,人一多,都说了。 而且,是争先恐后地说。 除了节气上头,刀戎并不经常来葫芦寨,寨中事务全由禄察大人打理,禄察是个小老头,留着稀稀疏疏的几缕胡子,自以为美须,对下属很严格,很凶悍,并不讨松石这些年轻人喜欢。当然,禄察也是个令人畏惧的人。 刀戎不来,他的人却是常来。每次来会赶着刀车,拉走一些东西。马车每次来都是半夜,车上盖着厚厚的青色麻布,松石他们几个年轻人都是低等侍卫,没有查看和打听的权力。但他们说,葫芦寨的后山是禁地,由禄察大人的心腹把守。马车便是从后山拉出来的东西。 这些是他们在与时雍成为“朋友”后,好奇向时雍打听的。 “将军,马车里究竟是藏了什么宝贝?可否告诉小的?” 他们的好奇,也是时雍的好奇。 “咳!大王的私务,不可打听。” 时雍猜测,后山便是他们千方百计要寻找的“钱窝”。 但是松石告诉她,守卫很多很严格,他们平常都不可接近,如此,便不能轻举妄动了。 “那便再等等吧。” 在葫芦寨的山外,布置着大批濮厚将军的人马。 只要赵胤一声鸣镝讯号,濮厚将军就会带着埋伏在山里的人马冲进来,拿下这个神秘的寨子。届时,可以将寨子翻个天翻地覆,不论是神秘的石庙,还是后山禁地,他们想看什么便能看什么…… 谢放和几个侍卫对此都有些不解。 他们交换着眼神,狐疑地望向时雍。 眼睛里都写满了“还在等什么”的疑问。 时雍勾唇,莞尔瞥向赵胤平静的面孔。 “倘若不出意外,刀戎很快就过来了。有什么疑惑,不如先向他求证再说?” 赵胤嗯一声,淡然点头,“阿拾思虑周全。” 这个时候,刀戎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不在驿站的事情,第一反应就会找到这里来。在他们还没有亲眼看到证据的时候,暂时不便与刀戎翻脸。横竖有大军驻守在外,与其强行撕开葫芦口,他们不如等在这里,看刀戎要如何辩解好了。 谁先撕破脸动武,是个要紧的问题—— 他们来了,便不会这么走。 “你,你们?”松石第一个叫起来。 时雍和赵胤平静的交流,没有带什么情绪,可是这古怪的对话以及她对刀戎的直呼其名,还是让几个异族士兵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唰地一声,几个士兵齐齐拔刀。 可还是慢了一步。 论制人和杀人的速度,他们又怎么能说锦衣郎相比? 哐当,武器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们,小命已落到了对方的手中。 松石红了眼睛,厉声喝斥。 “你们是什么人??” 时雍笑容不减,“锦城王的人。” 松石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恐惧的表情。 “锦城王!?你们要做什么?” 时雍道:“抓奸细呀。你们就是——” “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不是奸细。” 见松石因为害怕,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另外三个士兵眼睛也瞪得大如铜铃一般,时雍不禁轻笑了一声。 “你要不是刀戎的奸细,不是我们的内应,如何保命?放心,锦城王不杀无辜。只要你们老实点,不会有性命之忧,答应你的奖赏,只多不少……” 松石哑声。 几个异族士兵对视片刻,眼神交流着,皆是无话。 …… 土司城。 刀戎带着朱宜年前脚一走,羊仪后脚便忍着伤痛下了床。 “快去给我备马。” “小姐,你要做什么?”丫头吓得一个哆嗦。 羊仪脾气不好,转头便是一记冷眼。丫头后退一步,害怕的看着她,然而也不知为什么,羊仪突然又笑了起来,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王妃说,温仪则美,柔润则佳。我要温和,多笑……” 丫头看着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脸,震惊不已。 “还不快去。”羊仪又急了几分,小声道:“阿嗒把宜年带走了,谁知会不会生气就宰杀了他去?” 丫头思忖着点点头,随即转眼看了看木门,踌躇道:“可是,小姐……” 两个扈者听刀戎的命令守在门外,自然是不肯让羊仪离开。 羊仪眯起眼看了看,突然提起那把挂着红穗的马刀,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你们让开!” 扈者低头行礼,“小姐,属下不……” 羊仪一个手起刀落,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将刀柄砸了下去。 她武艺确实不错,力气也大,扈者又不敢当真同她交手,伤到了她,于是,但见她三下五除二便将两个扈者打晕在地,然后得意地哼一声,大鼻孔朝天。 “走!看谁敢拦我。” 羊仪在土司城十分霸道蛮横,一路走过来,无人敢拦。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在经过土堡二层刀戎的居住时,竟然突发奇想,偷偷溜了进去。 刀戎宠爱她,羊仪对刀戎的住处并不陌生,她甚至看过好几次刀戎打开地窖。 因此,羊仪轻车熟路地闯进去,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刀戎的秘窖。 “呀——”丫头惊得轻叹一声。 “嘘!”羊仪瞪她,做个噤声的动作,沿着台阶慢慢地走了下去。 丫头亦步亦随,双眼瞪得通圆,满是震惊。 这当真是一个地下宝库,金银财宝、应有尽有。 不只如此,还有龙袍、冕旒等民间禁物…… “小姐!”丫头又好奇又紧张,拖住羊仪的袖子,“我们快走吧。” “我还没有挑选至宝呢。”羊仪不高兴地一把甩开她,“门口去守着。别碍事!” 声音未落,羊仪的视线落在宝架的一个铁皮箱子上面。 羊仪偷看过刀戎进宝库不止一次。 可是,每一次,刀戎都只是用手抚摸这个箱子,却从来不会打开它。 羊仪很是好奇,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宝物,连她的阿嗒都要这么谨慎小心…… 她脚步慢慢移动过去,像往常的刀戎那般,将手搭在箱子的锁扣上。 …… …… 刀戎来得很快。 谢放刚把松石几个绑好丢到小屋里头,外面便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如同大军压境,声势极大。听那声音,人数不少。 “谁在里面?松石!是不是你?” “禄察大人,小的亲眼看到松石带着几个人来了这边……” “面生吗?” “不……不面生。长得和大王身边的人,有些肖似。” 坏了!那个叫禄察的小老头听得胡须一抖,局促地看着满脸狠色的刀戎和他的几个随从。 “大王,属下失职……” 刀戎抬手阻止禄察说下去,大步走向小屋,突然站定拱手,声如洪钟地道: “锦城王大驾光临,为何不肯现身与老夫一见?哼!藏头缩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章节目录 第905章 辩解!刀戎的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山谷里,空气清新,入夜可闻虫鸣。 四周安静一片。突地,木门砰的一声响,大开两扇。 赵胤徐徐走出来,一双眸子扫过刀戎,俊朗的脸,贵气逼人。他身上穿着异族的服饰,眉目却硬挺刚毅,一个字都没有说,目光里却似乎散发着鲜血和战场的气息。 他似乎是这个世界的王。 明明被刀戎大军围堵,却从容又平静。 刀戎与他对视,骇然一惧,随即又大着嗓门质问。 “锦城王私闯禁地,这是要做什么?” 赵胤勾起嘴角,“土司大人,这正是本王想问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原来我大晏的地盘上,竟有我堂堂亲王去不得的地方?” 刀戎一怔。 赵胤冷眼逼视。 “禁是何禁?地是何地?你这葫芦寨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寻常人早被赵胤这冷漠的姿态吓住了,可这刀戎也是狠角色,只稍稍一愣便反应过来,随即暴怒出声。 “葫芦寨是老夫的家宅,别说是锦城王,就算是当今陛下到了,想来也没有私闯臣子家宅的道理……” “放肆!”赵胤沉喝一声。 谢放等侍卫随即拔出腰刀,冷眼相向。 与此同时,刀戎身侧的侍卫也纷纷亮出武器,做出拼杀的举动。 双方摆开了阵势,气氛剑拔弩张。 赵胤冷声一笑。 “看来土司早有反叛之心,连当今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说话间,他袖口微抬,鸣镝已然在手,岂料,刀戎却突然怒骂一声,好像是气得狠了。 “敢问王爷,老夫到底所犯何罪,要受到王爷这般羞辱?王爷潜入私寨,又是所为何事?” 赵胤的手平静地放下,盯着刀戎凉凉一笑。 “若是本王记得不错,土司已近花甲之年了吧?” 刀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微怔,“是又如何?” 赵胤道:“圣人云:六十而耳顺,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为何土司大人虚活了一个甲子,尚未能领受万一?坐镇通宁远,土司乃人上人。朝廷看重,百姓敬畏,掣肘一隅,如一方诸侯。如此也不知足,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平静,却带了训斥,偏生又极为有理。 刀戎老脸上挂不住,脸色难看了几分。 “王爷怎知老夫不感念皇恩,不兢兢业业?无凭无证,王爷到底是要为老夫定什么罪?” 赵胤侧目,使了个眼色。 谢放从怀里掏出钱袋,将几枚铜钱撒落到刀戎的面前。 “土司且看,这些铜钱有何不同?” 刀戎脸色微变,抬头惊诧地看着赵胤。 赵胤皂靴抬起来,往前一步,望向山谷中起伏的火光。 “如今,土司可以给我讲讲葫芦寨石庙和禁地的故事了吧?” 刀戎低头看着铜钱,默然不语。 赵胤盯着他,一双眸子格外冷肃,“本王来锦城就藩前,陛下曾言:刀氏一族自洪泰爷时,就与朝廷亲善。当年清算南逃废帝、剿灭荼人四十八寨,刀氏一门皆功不可没,刀家老太公更是居功至伟,名垂千古……” 稍顿,赵胤沉下声音,“刀戎。这是陛下的荣宠,也是本王给你的机会。你自行交代,或可念及你祖上功德,保你一家性命无虞。” “王爷差矣!” 刀戎突然大吼一声,厉声截住赵胤的话。 一只脚踩过积水的泥地,他站在铜钱跟前,慢慢弯下腰,将钱币捡了起来。再抬头,他一双眼格外的阴凉,隐约还有几分笑意。 “没错。这些铜钱确实与大晏通行的永禄通宝有差别,可他不是私铸,更不是假币。” 众人目光齐刷刷集在刀戎的身上。 时雍笑了起来,“土司到了这时还想狡辩?既非大晏通行的永禄通宝,不是私铸,它又从何而来?既不是朝廷发行,又凭何说它不是假币?当真是可笑之极!” 哼! 刀戎一声冷笑。 他不看时雍,而是双手抱拳朝天一拜,冷声对赵胤说道:“老夫若说这一切皆为圣意,老夫所为,也皆有旨可循,王爷可信?” 无人说话,赵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来人——”刀戎突然低喝一声,侧过头,“取永禄爷圣旨前来!” 永禄爷圣旨?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惊不已。 刀戎有备而来,随从当即将一个檀木匣子捧上来,刀戎恭敬地开匣取出里头的一道圣旨,双手捧上。 “请锦城王过目。” 赵胤眉梢微动,示意谢放上前。 谢放双手捧过明黄的圣旨,慢慢展开,目光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目光复杂地递到赵胤的面前。 “爷……” 刀戎道:“当年废帝曾逃至西南,在通宁远据守,与朝廷军酣战数月。广武侯陈景便是死在通宁远一战中……后来,废帝兵败潜逃回京,行刺先帝被俘,不知何故又逃出了京城,率残部数十人再入西南,就藏在这个葫芦寨中。我父亲察觉异常,当即密报传京,是永禄爷念及与废帝的叔侄之情,不忍诛杀,这才密令祖父:围而不杀,端看其行。” 刀戎一副含冤莫白的样子,就差老泪纵横了。 “石庙,便是废帝晚年潜心修佛之处,王爷背后的小屋,是废帝的侍女洪阿记的住处。” 说着,他的眼睛望向雨后的小屋,突然叹息一声。 “至于,屋后那些无名坟冢,则是当年同废帝南逃而来的下属们的墓地……” 时雍微惊,“都死了?” 刀戎看着她,点点头。 “废帝殁,侍者全都殉死了。” “殉死?”时雍有些费解。 刀戎却说得煞有介事,“废帝在葫芦寨数十年,不曾走出山谷一步。晚年更是在石庙里潜心修佛,不理俗事。他麾下侍从也是忠心,一直谨慎行事,出没小心。于是,我父便睁只眼闭只眼。原以为废帝如此,也能得一个善终,哪知会是这等惨局收场……” 赵胤面无表情,“废帝哪年殁的,因何而殁?” 刀戎想了想,说道:“光启二十年腊月。那年,永禄帝驾崩,懿初皇后殁于灵前,大晏朝,上下举哀……” 时雍和赵胤没有说话。 脑子里却是浮现出光启二十年腊月底的事情。 帝后薨逝,大雪纷纷,全民缟素,灵柩在禁军仪仗护送下经过皇城长街,数十万民众恸动哀惋,哭拜、磕头,一路送葬出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以及他国驻京使臣,纷纷设坛祭拜,哀哭不止,整个京城上空乌云密布。 当时的时雍和赵胤,都是人群中的一员。 “通宁远虽在边陲,仍是谨遵诰令设坛祭祀,民众亦缟素举哀……约莫就是那时,废帝身子突然便不行了,殁于葫芦寨石庙中。老夫是二十一年正月里才得闻的消息。只因我父生前不许人靠近葫芦寨,因此葫芦寨的消息多有滞后,还是我派去盯哨的士兵发现葫芦寨许久没有动静,禀报上来,老夫这才察觉情况有变。然而,待我赶到时,只来得及收尸了……” 时雍突然冷笑,“所以,土司大人便捡了这个大便宜。欺上瞒下,霸占了建章帝留下的财物,是也不是?” 当年建章帝南逃,肯定带有大量皇家财物,他在通宁远死守数月,后来那些东西去向成谜,这事,时雍倒是听赵焕说起过。如今一想,想是这刀戎贪心,得闻先帝驾崩,建章帝的人又都死了个干净,他脑瓜子便灵光了。反正无人知晓此事,索性便贪墨了去。 刀戎一听这话,老脸便有些涨红起来。 “王妃这话好没道理!数十年来,我刀家驻守通宁远,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可谓忠心耿耿……那些钱币武器被废帝藏于后山,无人使用,岂不浪费?老夫借以劳军安民,分明对社稷有功,又何罪之有?” 当真是什么理都让他占全了。 时雍看刀戎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突然有些好笑。 赵胤却突然沉声,“废帝残部皆殉死?” 刀戎望向他,“屋后坟冢,王爷不都看见了么?如若不信,老夫让人把尸骨挖出来你们看一看好了。” 赵胤瞥他一眼,“本王是问,废帝可有后人留下?” 章节目录 第906章 攻入山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废帝后人?” 刀戎愣了愣,目光变得极为深沉,好像有什么情绪就要从眼睛里漏出来了一般,看着让人有点不舒服,偏生他语气却很轻松。 “成日在葫芦寨里念经修禅,想来是没有的吧?” 时雍轻哼,嘴角往下一垮,嘲弄地道:“土司不是说,建章帝殁前,你们从不曾进入葫芦寨?就连建章帝的死讯,你也是滞后知晓的。试问,你又是如何断言,建章帝没有后人的?” “这……” 刀戎被问住。 看了时雍一眼,对她头痛之极。 “锦城王面前,王妃再三质问。难不成,锦城王府是妇人掌家不成?” 这个时代当女人做自己的主,那就是最大的羞辱。 然而刀戎料错了锦城王,他眼波都没有动一下,好像让女人爬到自己头上并不是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理都懒得理他,反而是时雍,一听就笑了。 “王爷的家事,就不劳土司操心了。土司还是想想怎么自圆其说,逃脱罪责才好。” 刀戎大怒,“老夫何罪之有?老夫又没有守在废帝身边看他跟女人生孩子,上哪里去知晓?” 吼完了,刀戎重重甩袖,又道:“王妃大可放心。即便废帝有后人,也都死在这葫芦寨里了。” “哦?” 时雍笑盈盈看着他,“土司大人何出此言?” 刀戎道:“老夫的人虽不曾进入葫芦寨,却一直在盯哨。若是有人活着走出葫芦寨,老夫会不知情吗?” 那可未必。 时雍心里冷斥他,脸上却未动声色。 她不想和这老头吵架。 赵胤沉默片刻,看向刀戎,“土司大人可否带本王去石庙一观?” “哼,有何不可?老夫行得直,坐得端……” 刀戎破罐子破摔,咬死不认有罪,理直气壮地带人走在了前头。 围聚的士兵分至两侧,众人从中穿行而过。 时雍发现了人群里的朱宜年,同他对视一眼,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怎么他也来了? …… “那亮着灯的是石龛,里头是雕刻的佛像,这一面石壁上,全是这样的石龛,大大小小的,约莫有上千座了……” 走得近了,时雍抬头看清最近的石龛和佛像,心知那个松石没有撒谎。石龛中空透光,一整面石墙的佛相,在夜下火光的映照下,神圣、庄重,看上去十分震撼。 果然是帝王修行处,端的是与众不同。 时雍带着观赏的心态进去,准备迎接新一波的视觉冲击。 然而,庙内的情形却令她大失所望。 所谓石庙,就是从山里挖空出来的几间石室,除了一尊度了金身的如来佛相,余下的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就连桌椅皆是由整石打凿,看着简陋无比,根本就不像是一代帝王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而且,石庙里面光线昏暗,看什么东西都有种影影绰绰的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十分压抑。 刀戎指着一个石床,“废帝便圆寂在那里,是……服毒自尽的。” 时雍问:“土司大人如何得知废帝是服毒而亡?” 她声音清悦,却听得刀戎十分恼火。 这个女人实在难缠,能把人肝肺里的火气都逼出来。 刀戎看她一眼,哼声,对赵胤道:“当年老夫得了消息前来葫芦寨,葫芦口的石门已被乱石封闭,就连这个石庙的门也被废帝下属砌死。老夫是令人凿开石门才得以进来的……但见废帝尸身僵在石床上,面色发青,嘴唇乌紫,口有白沫,一看便是中毒之兆……” 赵胤问:“废帝一个人在石庙里?” 刀戎对着赵胤,语气便软了些。 “废帝身侧有一个女子,切腹而亡,看刀身名讳叫洪阿记。其余侍从皆匍倒于石庙门外,死去多时……” 想到那个场面,刀戎眼中露出几分凄凄之色。 “老夫平生最敬重有血性的男儿,当即让人将他们都厚葬了。” 厚葬?时雍瞥他一眼。 这家伙没有说错吧,无碑无铭什么都没有,那叫厚葬? 赵胤问:“废帝葬在何处?” 刀戎按着腰刀,大剌剌地道:“就那屋子背后第一座坟冢就是。好歹是做个皇帝的人,老夫怕他在下头没有人伺候也不方便,并把那侍女同他葬在一处了。” 看他一副“行善积德做了大好事”的模样,时雍竟有些哭笑不得。 赵胤皱眉在石室观察片刻,慢慢朝石床走去。 石床前,有一个石凿的棋桌,桌上棋盘潮湿而陈旧,几近风化,但却奇异地保留着一局好似没有下完的残棋。 赵胤端详片刻,问:“废帝可有遗言?” 刀戎摇头,“老夫不曾得见。便是有,想必也被下属处理了。” 时雍思忖道:“建章帝九生一死逃到西南,在这葫芦寨里忍辱偷生了几十年,想必对生命是有所眷恋的。为何说自尽,就自尽了?”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冷风徐徐,涔涔入袖。 赵胤不动声色,走到石床的另一侧,仔细审视片刻,在床头发现了一排刀刻的小字。 “我总归要活得让他一辈子提心吊胆才好。” 这一行字痕迹较浅,被岁月浸浊得有些模糊,须得认真辨认。 时雍站在赵胤的身侧,弯腰来看,“这是建章帝的字迹吗?” 赵胤在宫中看过一些建章帝遗留下来的墨宝,闻言微微眯眼,“确有几分相似。” 时雍道:“话里的他,是指何人?” 赵胤没有言语,时雍却在触到他的眼神时突然有些领悟。 一个人念念不忘的,要么是爱人,要么是仇人。 既然是要人家提心吊胆,想必就是仇人了。 那么,建章帝最大的仇人自然是把他推下皇帝宝座的亲叔叔——永禄爷,赵胤的亲爹。 斗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仇人没有了,他便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吗? 然而,废帝到底知不知道,永禄爷从未因他活着而提心吊胆? “王爷!”刀戎上前两步,大着嗓门道:“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对大晏更是赤胆忠心,虽然说私德上未能尽善尽美,但瑕不掩瑜,总归是功大于过吧?还望王爷放老夫一马,老夫自当重谢……” 见赵胤朝他看来,刀戎哼笑一声,拱起手虚摆了个手势,朗声道:“就算是当今陛下,想来也不会为了区区银钱就将我刀氏一族数十年来的功劳一扫而尽,非要将老夫革职查办不可吧?” 持功而骄? 时雍意味深长地看着这老头儿,不知该说他自大,还是该说他天真。 皇权面前,功高又桀骜是好事么? 赵胤道:“本王自当照实禀明陛下,如何处置当由陛下定夺。” “哼!”刀戎不满地看着他,恶狠狠地骂道:“王爷这是半分情面都不讲吗?” 赵胤面无表情,“土司大人见谅!” 看他这冷漠的模样,刀戎突然气上心来。 “赵胤!你这小儿好生歹毒。老夫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害我?你到通宁远祭扫,老夫尽心款待,你却私入葫芦寨暗查,分明就是想要老夫的命……” “大王!” 石庙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打断了刀戎的话。 “大王不好了!” 一个异族蛮兵提着刀亮的腰刀,满头鲜血地冲入庙中,当即磕拜在地。 “通宁卫守将濮厚带着大军杀进来了。” “他们人多势众,见人就杀,已经攻入山寨,兄弟们抵挡不住啊!” “什么?”刀戎倒吸一口凉气,马刀出鞘。 在那个异族蛮兵的喊声里,外面的声音已然清晰了起来。 擂鼓阵阵,号角声声,兵刀相撞声如排山倒海,喊杀惨叫狰狞异常,还有那杂乱无章的马蹄声交织入耳,那种战场厮杀的血腥气息,仿佛扑面而来。 刀戎咬牙切齿,刀尖指向赵胤,额头青筋直胀。 “好你个赵胤小儿,老夫以礼相待,你竟如此下作……看来是老夫高看了你。来人啊!给我把这几个闯入葫芦寨的刺客统统抓起来!” 只要抓了赵胤或是他的女人,濮厚再有大军压境也是徒劳,投鼠忌器罢了。 一群异族蛮兵围拢上来。 举着火把,大刀雪亮,虎视眈眈。 其中有一部分蛮兵本是当年刀戎收编的荼人,对赵胤带有仇恨,提起刀,说杀就杀。 章节目录 第907章 形势逆转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且慢!” 火光照在赵胤冷峻的脸上,格外严肃。 “土司大人,事有蹊跷。” 赵胤与濮厚的约定是以鸣镝为号,不见鸣镝,不可贸然闯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极为异常,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赵胤不想在此刻与刀戎兵戎相见。 “这中间想必有所误会。待我出去阻止濮厚将军……” “阻止?哼!”刀戎脸上横脸直抖,盯了赵胤片刻,突然猖狂大笑,“哈哈哈哈哈!赵胤小儿,你莫非真把老夫当成无知蛮夫不成?放你出去?你出去了老夫怎么对阵濮厚?兄弟们,杀!” “杀!” 石庙里的黑暗被层层叠叠的火把光线点亮,一群黑压压的异族蛮兵密密麻麻地涌上来,将石庙堵得水泄不通,喊杀声震动天际。 “后退!”赵胤几个背对背退到佛像里面,靠近石壁的地方,与步步紧逼的刀戎等人对峙。 “保护王妃!” “是!” “据守佛相,等濮厚将军驰援。” “明白。” 撇开赵胤和时雍不谈,在场的几个侍卫,谢放、庚二、庚六、庚七、秦洛、蒋锟等全是身手了得的狠人。刀戎的部下看着人高马大,凶悍无比,可光有蛮力,却是撕不开他们在佛相后摆开的防御阵地。 几个冲在前面的人,已然成了刀下之魂。 鲜血飞溅到如来佛的宝相,惨叫声里,有慈悲下的绝望。 石庙里挤满了人,可佛相却是天然的盾牌,刀戎一时半会奈何他们不得。 而身处佛像背后的他们,也看不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场猝不及防的厮杀,无休无止。 双方缠斗一起,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场面混乱不堪——直到外面传来朝廷军的声音,很显然,濮厚人马众多,刀戎麾下蛮兵已露败象。 “阿嗒,我来帮你!” 这时,刀戎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刀戎手握马刀盯住赵胤,并没有回头,但见眼前刀影闪过,一片薄刃鬼魅般利索地滑过来,抹入刀戎的脖子。 卟!鲜血如同喷浆一般飞溅而起,浇在佛手。 嘈杂声掩盖了刀戎的惨叫,时雍震惊地看着那个手持钢刀抹向刀戎脖子的人——朱宜年。 他居然这么有勇气?手刃刀戎? 叮! 钢刀落地。 刀戎倒在血泊中,死死盯着朱宜年,喉管上血泡直冒,却只有愤怒,没有声音。 朱宜年看了时雍一眼,突然放开嗓子大喊。 “大王惨死。濮厚大军在外,兄弟们,快投降保命吧!” “放你娘的狗屁!” 混乱中,刀戎的小儿子勾茂举刀大喊。 “兄弟们,杀了奸王,为我阿嗒报仇!” 一群异族士兵齐声呐喊。 “报仇!” “奸王不问青红皂白,未待朝廷审判便诛杀我父。这仇,不共戴天!”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杀!” 坏了。时雍看到义愤填膺,高声呼号的众人,心里隐隐浮出不妙的感觉。 不是怕死,而是此间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就没有给他们机会思考和拒绝,便被潮水推着一般,不住地往前奔跑,无法再停下—— 就算濮厚冲进来拿下刀戎,赵胤也不会杀他。 一个地方土司,岂是能说杀就杀的? 这下事态闹得更大了! 思忖间,石庙门口再传喧闹。 “蛮夷们听好了。放了王爷,本将饶尔狗命!” 这一道浑厚的吼声尚未落下,但见一个彪形大汗提起大刀,满脸鲜血地带人杀入庙门。 “殿下!濮厚来迟……” 濮厚是一员虎将,驻守通宁远多年,一身的肆意和张扬,喊杀声里,他悍勇地领兵杀了进来。兵刃碰撞,惨叫声声。刀戎的人马本来也不少,可是刀戎一死,这些人便乱了阵脚,又怎能与朝廷军队抗衡? 刀戎蛮兵正以看得见的速度在瓦解崩溃,偏生这些人十分顽强。纵是拼得一死,也不肯投降。 双方都杀红了眼,人影闪动间,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时雍吸了口气,“王爷。不可再杀了。” 石庙里血流成河。 杀得时雍的眼睛都花了。 赵胤大喝,“濮厚将军,退出石庙,围而不杀。” “王爷!”濮厚的声音从黑压压的人群外面传入,“本将不杀他们,他们要杀本将啊。” 赵胤脸色沉下,与时雍对视一眼。 两个人眼中情绪皆是沉浮复杂。 双方拼到此时,互相都有死伤,哪里是喊停,就能停下的? 人群中,勾茂放声大喊:“兄弟们,石庙狭小,我们腹背受敌,不如杀出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兄弟们,杀他娘的!干!” 渐渐地,异族蛮兵开始往外退。 他们大声喊叫着放弃了难杀的佛像和赵胤一行,转身与濮厚的人马战在一处,拼着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儿,愣生生杀出了厂庙。然而,石庙外的开阔之地,早已被濮厚的人马所占领,弓射后围在四周,射箭相向,只有零星的一些人尚在垂死挣扎。 “大势已去!”勾茂提着血淋淋的腰刀,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红透了双眼,“赵胤,纳命来——” 他挥刀返身朝赵胤冲了过来。 “救殿下!” 人群里传来呐喊。 弓箭手早有准备,闻言搭箭挽弓。 “不可!”赵胤沉声阻止。 “嗖!”与此同时,一支利箭从速度极快地射出,从后背射入勾茂的背心。 勾茂身形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面前的赵胤,一口鲜血吐出来。 “无、耻……小、人。” 砰!勾茂倒地,鲜血从他背后小溪般流淌。 “二少爷!” “二少爷——” 群情激愤,悲声呜鸣。 “二哥!” 电光石火间,一匹快马踏着血泊冲了进来。 “小姐,羊仪小姐!”一群蛮兵大叫,“不要过来,别过来!” 看到倒在地上的勾茂,羊仪愣了愣,不可置信一般愣了片刻,抬头望向时雍。 “你们……杀了我二哥?” 一个蛮兵悲声怒喊,“小姐,他们杀了二少爷,还杀了大王!” “什么?”羊仪举起手上的钢刀,愤怒地指着时雍,“你们,为何要杀我阿嗒,杀我二哥?” 一群朝廷士兵上前,将羊仪团团围住。 兵器闪着刺目的光芒。 羊仪冷笑一声,朝时雍大吼大叫:“你说啊!你说,为什么!” 她愤怒的嗓子几乎嘶哑。 她想不通为什么。 这是她刚结交的朋友,她美丽大方,温柔地教她怎么变美,而她自己,撬开了父亲的金库,就为了寻上两件能让她喜欢的宝贝。 为什么短短一天时间,就成了这样? 她骂,她吼,她癫狂得像一个疯子。 战斗已然停了下来,四周寂静,只有羊仪一个人的吼声。 “羊仪小姐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朱宜年从人群里走出来,远远地站着看羊仪受伤狰狞得变了形的脸。 “你父亲犯上作乱,违抗王命,还试图领兵造丨反,已经伏法。” 羊仪一脸愕然地看着朱宜年。 “你……宜年?为什么你会跟他们在一起?” 朱宜年笑了起来,“你当真是愚不可及,蠢笨如猪。我本就应该跟他们在一起……”顿了顿,他突然抬手起,看了看染血的掌心,笑着道:“你的父亲,就死在我的手上。诛杀逆贼,我朱宜年总算干了一件有用的事。” 羊仪彻底愣住了,“你杀的?我的阿嗒,是你杀的?” 朱宜年看着她,“我杀的。” 羊仪双眼瞪大,再瞪大,看了他许久,突然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 “小人,小人!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小人!我和你拼了……” 羊仪吼叫着,朝向朱宜年拍马冲来,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 “拦住她!” 朱宜年频频退后。 一群士兵围上去,长枪短刀纷纷叉向羊仪。 时雍低头,对谢放道:“放哥,留她性命。” 谢放怔了怔,“是。” 在士兵们的围攻下,羊仪已经杀疯了,一双眼睛怒视着朱宜年,像一只垂死的困兽,嘴里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两排牙齿咬得鲜血淋淋。谢放消无声息地靠近,跃起,落下,手起刀落,羊仪被扑倒在地,脑袋一歪,晕厥过去。 从马背上掉下来的,还有一个包袱。 时雍上前,用长剑挑开。 一顶金灿灿的冠冕露了出来,上面有一颗硕大的宝石。 冠冕下方,有一面光洁的木镜。 木镜? 时雍弯腰正要去捡,一只手抢在了她的前面。 她抬头,看到朱宜年将镜子拿了起来。 时雍脸色一变,“放下!” 朱宜年皱眉看过来,笑了笑,又低头看着晕在地上的羊仪。 “这镜子是羊仪从我手上抢去的,如今物归原主,王妃不会有意见吗?” 说着话,他又将那一顶靡丽的冠冕拾起,恭敬地低头,递向时雍。 “王妃请笑纳。” 一个是普通的木镜。 一个是价值连城的冠冕。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朱宜年没有私占财物的意图。 谁知,时雍却是一声冷笑,不仅不接冠冕,反而朝朱宜年伸出手来。 “镜子给我。” 章节目录 第908章 团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人群有短暂的静寂,浓郁的血腥味飘在气息里,有种令人作呕的逼闷感。 没有人知道锦城王妃此举是为何意? 众人围拢过来,火把闪烁,火光更亮,照着朱宜年那张苍白的脸,眼瞳幽黑而深邃,似乎有一些不同寻常,可仔细看去,又分别是恭顺的样子,倒显得时雍有些咄咄逼人。 一面镜子。 一面普通的木镜。 “王妃,何必强人所难?” “如果我非要强人所难呢?” 所有人都打量着火光中似笑非笑的时雍。 这个备受锦城王宠爱的锦城王妃自然是一个声名远播的人物,可对大多军中将士而言,仍然只是一个传说,她活在人们的言论里,从无这一刻这般具象。姿容秀丽、目光锐利、不怒而威。 “好。” 朱宜年终是妥协,无奈地暗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将伸手入怀里,摸出那面镜子。 “既然王妃要,那在下只能拱手相让了。” 方才他已经说了这镜子是羊仪抢去的,如今时雍又要来抢,除了让人觉得时雍与羊仪是一丘之貉以外,就是对镜子的好奇。 而时雍的目光却笑落在朱宜年的右手上。 “你的手指,不是刀戎所伤。” 朱宜年望着她,目光复杂地将镜子递上去,“王妃何出此言?” 时雍伸手去拿镜子,“这便是你一定要杀害刀戎的原因……” “咻!” 突地,一道冷箭破空而来,而向时雍的方向。 “有刺客!” “有细作!” “王妃小心!”众人齐声厉喝。 赵胤一把将时雍揽入怀里,避开数步,谢放挽刀上前,只听得当的一声,那箭矢已经被谢放迎头劈断,改了方向的箭头“嗡”地一声飞往后方,带走了众人的注意力。 电光火石间,眼前突然冒出一道刺目的火花。 火光里是朱宜年的笑脸。 “王妃,我们下次再会。” “砰!”一道巨大的声浪鼓噪着耳膜,火光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滚滚的浓烟。 “咳咳咳咳——” 烟雾呛鼻,无数人掩鼻咳嗽。 “烟雾弹!?”时雍抬起被赵胤掩在怀里的头,大声道:“别让朱宜年跑了。” 赵胤将时雍纳入怀里,扭头朝着庚二和庚六的方向,低喝一声:“要活口。” “是。”二人异口同声。 砰! 砰! 砰! 紧接着,又是三道震耳欲聋的巨响,现场释放出来的浓烟刺得人睁不开眼,连近在眼前的人都瞧不清楚,更别说趁机混入大军中的朱宜年。 这样的火器在大晏属于禁物,一直严格管制,便是连军中都不能随意拥有和使用,朱宜年一个督抚公子怎会轻易得来?众人乱作一团,找人的,咳嗽的,疑惑的,比比皆是。 时雍用手扇着浓烟,掩鼻咳嗽两声,“洒水、驱烟!” 赵胤:“听王妃吩咐。” 众士兵:“是。” 浓烟渐渐淡去,凉风里,人影重重。 高举的火把将天地照得透亮,却没有朱宜年的人影。 气氛凝滞了片刻,有人咬牙怒骂。 “让这小子跑了?王妃,他到底是何人?那镜子又是何物?” 濮厚拍着一头一脸的烟,气得整个人快炸了,大嗓门吼道:“王爷,这便去把朱弘济那老小子绑了来问个究竟……” 赵胤瞥了时雍一眼,拱手道:“不必了。今夜多谢各位兄弟相助。” 声落,他又看着濮厚,“濮厚将军,还得麻烦你,打扫战场。” 刀戎死了。 一个赫赫有名的土司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葫芦寨的石庙中,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时雍去小木屋里,将松石和他的三个兄弟拎了出来,砍断绳索。 “你们自由了。” 松石看着木屋外亮如白昼的火光,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时雍看他一眼,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转头离去。 他们在葫芦寨的后山发现了几个依山开凿的石窟。守卫的异族蛮兵已经被制住,谢放让人将受伤的禄察押过来,令其打开石库,在里面发现大批的铜钱和武器,一箱一箱码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但是更为贵重的金银珠宝却是没有的。 时雍拿着羊仪送来的那个冠冕,“想必好东西全在刀戎的宅子里。” 赵胤点点头。 谢放道:“看来那个刀戎没有说谎,确实全是建章帝留下的财务。可是说他冤吧,又不冤。” 赵胤:“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就是死得不是时候。”时雍看着赵胤冷冰的脸,“王爷,濮厚将军怎么说?” 赵胤望着正在忙碌着搬运和清点铜钱的士兵,沉吟片刻,“有人传信,说我们被刀戎俘虏,困于葫芦寨,将军正犹豫,便见寨中有人鸣笛示警……” “朱宜年。一定是他。”时雍冷声道:“等人抓回来,定要好好地审!” “阿拾!”赵胤突然沉下眉头,“还有一事,须得你知。” 什么事吞吞吐吐? 时雍诧异地看着他,“说啊?” 赵胤抿了抿嘴,“濮厚告诉本王,出了西绥,岳母和临川他们便与护卫军分开了,没有去通宁卫。” “什么?”时雍震惊地看着他,脊背当即便麻了,“你为什么这才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濮厚将军可知情?怎么会这样呢?白执呢?他又在哪里?” 为母之心,关心则乱。 赵胤轻轻揽住时雍的肩膀,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啊?”时雍更为诧异,“怎会如此?” “临川的主意。”赵胤补充。 时雍愣了愣,放松下来稍稍一想,就想明白了临川这孩子的心思,低笑一声。 “你儿子的主意大了呀。” …… 激战后的葫芦寨,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四处都是照亮的火把。 天仍未亮,黑夜下的将士们肃穆而沉默。 去抓捕朱宜年的庚二和庚六等人,是天亮时分才把人带回来的。 令时雍和赵胤意外的是,同他们一起回来的人,还有本该远在锦城的燕穆,以及白执一行,陈岚、以及两个孩子。 时雍大为诧异,看着燕穆,“你怎么会来?” 又看看临川和苌言,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什么情况?” “娘!” 苌言甜甜地喊着,一把扑过来抱住时雍。 “阿娘我告诉你,我哥哥可聪明了,苌言也可聪明了,我们好会躲猫猫,我们骗过了所有的人,要不是燕叔叔认出来我们,我们都到土司城吃羊肉去了……” “哈哈哈哈!” 众人大声放笑。 陈岚欣慰地看着兄妹俩,“这两个小机灵鬼,属实不得了。” 众人脸上都笑盈盈的,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未及寒暄,时雍将苌言抱坐在椅子上,又拍了拍吐着舌头的大黑,目光扫过眼前的众人。 “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属下见过王爷、王妃。”燕穆低头拱手,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在晨起的清风中微摆。 六年后的燕穆,眉宇间少了戾气,面色平和而淡然,添了几分超脱于世俗的仙人之态。 “属下是在来的路上碰见公主和小世子一行的。”燕穆说着,头一偏,望向庚二手中鲜血淋漓的朱宜年,说道:“此事容后再禀,王妃先办要事。” 朱宜年那一身的鲜血触目惊心,一张嘴狞笑,连牙齿上都是红的,可见已是负了重伤。 再不抓紧时间审问,一旦人没了,就白费工夫了。 时雍示意燕穆将陈岚和两个孩子带入内室里休息,又屏退了闲杂人等,然后与赵胤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胤冲她点点头,沉声道: “庚二和庚六留下,其余人去外面看守。没有本王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众侍卫看向赵胤肃穆的面容,再看一眼瘫在地上的朱宜年,“是。” …… 章节目录 第909 不生不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木门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清晨被关闭在门外,屋子里仿佛凉寒了几分。 “王妃。”庚六拱了拱手,上前将那面镜子递上去,“这王八蛋负隅顽抗,不肯就范,抓捕的时候,镜子……不小心摔了。” 时雍低头看着镜面上的一道裂痕,朝他点点头,说一声辛苦,目光又挪到朱宜年的脸上,也同时带走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 四周静悄悄的。 神秘的镜子、朱宜年和时雍的话,对他们而言,都是疑问。 可是赵胤和时雍不开口,庚二和庚六也不敢吱声。 气氛僵直了片刻,时雍慢慢坐直身子,看着朱宜年苍白的脸,忽而一笑。 “没有想到少使竟是故人,好久不见。” 朱宜年冷笑,看着她,凉森森地道:“不必客气。” 时雍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么大方地承认?我以为你至少会辩解一下,就像先前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邪君大人,你让我很是意外啊。” 邪君两个字入耳,举座皆惊。 众人的目光在时雍和朱宜年脸上来回巡视,就连一向沉稳的赵胤,眉头都微微一皱,眸子幽深了几分。庚二和庚六更是困惑不解,朱宜年是朱宜年,怎么会变成邪君? 最紧要的是,时雍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这实在太诡异了。 更诡异的是,朱宜年一听就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当真认出我来,原来你知道的仍是那一缕连皮囊都没有的阴魂……” 他将邪君称为阴魂,言词间并无多少敬意,这更是令人费解。 邪君不是他,那谁才是他? 时雍低头把玩着镜子,指尖触在那光洁的镜面上,摩挲片刻,又拿起来对着自己的脸…… 有多久不曾见过如此清晰的容貌了? 恍惚间,还是上上辈子。这个镜面的光洁和精巧,非时下的匠人可以做到,换言之,它就不像是来自这个时代……可是人会穿越,难道镜子也会穿越么?还是说,其实已经有人能造出这样的镜子来了? 时雍淡淡地看了朱宜年一眼,“我不喜欢打哑谜。” 她凝着朱宜年身上的伤,勾了勾唇,“你想知道什么?” 时雍道:“你为什么会变成朱宜年?你手指上的伤究竟是谁弄的?指节上的伤代表了什么?还有这面镜子,到底是何来历?你为什么不惜一死也要夺得它?” 朱宜年呵地一声,眼眶被凉气浸透,“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告诉你。” 时雍的脸色冷了下来,“不想死,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只要你肯老实交代,我说不定会善心大发,救你一命?否则,邪君大人,今儿个就是你的死期了。” 朱宜年看着她,突然发出一道诡谲的笑。 “你杀不死我。” 这笃定又自信的语调,让时雍略为动容。 然后就听到他道:“时雍,我和你一样,不生不灭、神魂永在。” 不生不灭、神魂永在。 轻忽忽的几个字,令人震惊。 朱宜年还在笑,那笑容冰凉、刺目,且血腥,如同盛开在地府的彼岸花,幽冷而残忍。 “一具肉身罢了,死有何惧?你们和那个无知的白马扶舟一样,以为能杀死我、驱逐我,却不知,我永远在——邪君是我。无为是我。符二是我。白马扶舟也是我,朱宜年自然也是我。你们以为的我,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 庚二抽了口气,膝盖顶在他肩膀上。 “好好说话,少装神弄鬼。” 赵胤:“让他说。” 朱宜年又吐了一口血。 痛感让他的嘴,有些麻木,声音模糊了许多。 他不理会庚二和庚六的怒视,只是看着时雍幽凉凉地笑,诡谲莫名:“我早说过,我们才是同一类人。我们才是这个世界更高维度的存在,我们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你说你,何必与这些凡人为伍?相信我,只要你不和我作对,我能给你的比他更多——” 朱宜年藐视一般扫过赵胤,看着时雍冷笑。 “一个来自文明时代的人,拥有上天恩赐的不死之魂,竟被小情小爱所打动,做出如此背弃天道的事情。如此腐朽和恶臭的封建时代,如此陈旧不堪的邪恶秩序,哪一点值得你去拼死维护?你又何苦一定要和我作对?时雍,陪我一起推翻这邪恶的桎梏,一起成就万古不巧的功业,不好吗?” 朱宜年双眼赤红,仿佛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种刺人骨头里的笑,令人不寒而栗。 时雍脊背僵硬,头皮寸寸发麻,“你究竟是谁?” 朱宜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轻咳一下,一缕鲜血从嘴角淌了下来。 “故人。夏鼎秦砖传千古,墨家九号觅良缘。” 一字一字,朱宜年说得很慢,却如惊雷般在时雍的耳畔轰然炸开。 墨家九号?这个名字曾经躺在她的卷宗里。 那是一个古董店。 时雍穿越前办的最后一个案子,便与这个古董店有关,而她正是死在这个案子上头——勘查现场的时候,与匪徒不期而遇,然后同归于尽,还间接害死了一个人质。这是她穿越前的最后记忆,来到这个时代后,她曾经再三复盘这一段经历。因此,哪怕过去多年,仍是记忆如新,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演绎过无数遍,记得清清楚楚。 时雍从震惊中回神,俏丽的脸上有瞬间的恍惚。 “你是……” 那个时代的故人?哪一个? 朱宜年看着她震惊又惶惑的双眼,邪邪地勾出一个笑,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徐徐地道:“怎么办?你杀不掉我。我也杀不掉你。今天我死了,来日我总能出现在你的身边。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时雍汗毛都竖了起来。 “阿拾别听他。” 赵胤的手伸过来,拿走时雍手上的镜子,语气温和而坚定。 “危言耸听,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何足为惧?” 他端详着镜子,眼里掠过一丝讶异。 时雍看着他:“王爷发现了什么?”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目光微凝,又转头看向朱宜年,淡淡地道:“阿拾,别让他死。本王想看看,他如何不生不灭,如何在本王的大牢里……神魂永在。” “哈哈哈哈……咳咳咳!” 朱宜年又笑又咳,喘息般瞪视着赵胤。 “你以为这般就能锁住我了么?妄想!” 顿了顿,他目光一闪,又朝时雍发出一道幽凉的笑。 “保管好镜子。为我,也为你自己。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说着,他突然张口咬向舌头。 庚六眼明手快,一把扼住他的下巴,用手柄死死撬开,朱宜年呼呼地喘着气,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时雍,笑得人毛骨悚然,直到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天空一道惊雷落下,乌云密布。 春雨浙沥落在大地,浇透了整片天地。 不等雨停,一行人马便从葫芦寨出发,去了位于通宁远的土司城。 …… 一路上,细雨不停,打在车帘扑扑作响。 时雍手里握着那面镜子,有些沉默。 在葫芦寨的那个房间里听到的那些话,实在惊世骇俗。因此,庚二和庚六都被赵胤封了口,不许他们对外声张,而赵胤也没有问她关于朱宜年说的那些事情。 赵胤也很沉默,这让时雍内心浮躁不安。 难道他对这桩隐密的事情,半分都不好奇? 朱宜年说:他们不生不灭,神魂永在。 世上当真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吗? 时雍原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穿越和借尸还魂的事情,她都经历了,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时雍相信朱宜年不是全然在说谎,但她又想不明白,既然他们都不生不灭,神魂永在了,邪君又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这面镜子?费尽心机,辗转各处,他怕的是什么呢?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镜子。 余光处,是一张冷峻无波的面孔。 时雍轻叹一声,侧过脸去,“王爷,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赵胤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道:“你若不说,我便不问。” 章节目录 第910章 交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坐在赵胤旁边,看着这个男人熟悉而俊朗的面孔,记忆如潮水般一帧一帧从脑子里滑过。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一颦一笑,竟是都在眼前。时雍不得不承认,在她的三次人生里,虽然认识了许多许多的人,但最为鲜活的还是和赵胤在一起的这八年。 有更多的艰辛,也有更多的甜蜜。 赵胤从来没有负过她,自然,在赵胤面前,也无须再隐瞒什么。 时雍眉梢上扬,露出一个笑容。她将头靠过去。轻轻搭在赵胤的肩膀上。 “你可以问?你问,我就答。” “你说我就听。”赵胤手臂伸过来揽住她。 “呵,你这男人。”时雍笑了起来,“那我要说了?真说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赵胤轻轻嗯一声,平静如水。 时雍道:“我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人,你知道的吧?” 有好一会儿,时雍没有听到赵胤的回答。当然,赵胤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意外,或是别的表情。他似乎在消化这句话,揽住时雍的胳膊微微一收,头就那么突然地低下来,下巴落在她的头顶,呼吸温热,语气平和却隐隐有暗流涌动。 “知道。那你会走吗?” “不会。”时雍侧目看着他,勾起一丝笑,“我会永远陪在你和孩子的身边。” 赵胤好像松了一口气,手臂用力将时雍抱得更紧。 外面下着雨,嘀嗒嘀嗒地落在车蓬上,白噪音让马车里的空气显得寂静而空洞。 两个孩子都随陈岚去了另一辆车,这里只有他们,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大黑,紧紧相依。 在这一辆静谧的马车里,时雍同赵胤头碰着头,亲亲热热地说了许多话。那些原以为永远不会对人言的,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她都用赵胤能听得懂的语言告诉了他。 她说,房子可以建到几十层,甚至上百层高,城市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钢筋水泥打造的房屋。人们忙碌着生活,生活节奏十分地快,再不会饿肚子,再不会受寒挨冻,但人们还是不那么快乐。 赵胤问,为什么? 时雍摇了摇头,笑着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烦恼。看上去过程不同,最后结果却又总是那么相似。 赵胤没有再问,只是点头。 时雍告诉他,在那个时代,有极为先进的火器,远比时下的大炮、火霹雳、烟雾弹来得厉害,一颗导弹可以飞越半个地球,核武器可以摧毁世界,飞机能够上天,骏马退出舞台,公路上奔跑的是汽车,海上行驶的是大轮船,潜在水里的是核潜艇。人类上了月球,在太空里建成了空间站。还有电灯、能源、网络、世界、宇宙…… 赵胤很安静地听着。 待时雍说完,他目光清朗地一笑。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果然如是也。” 时雍见他欣然接受,完全不如料想中的迷茫或是难以理解,脸上笑容更盛,心里的某处也极是温暖。 有时,她身在这个时代,偶尔会觉得寂寞。 因为再不会有第二个理解的人。 没想到如今与赵胤交流起来,毫不费力,这令她欣喜万分。 “原以为你会恐慌……” “慌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是异世界来的怪物么?” 赵胤抚了抚她的脸,突然叹了一口气。 “本王专收怪物。” “呸!”时雍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弯唇浅笑,“这个宇宙,兴许是有多维空间存在的。那个时空,这个时空,都一并存在于这个无边无垠的宇宙中。我们渺小如斯,当惜眼前才是……” 赵胤看着她,“阿拾。” “嗯?”时雍仰头朝他看去,与她幽暗的眼波撞上,蹙了蹙眉,“怎么了?” 赵胤问:“你从那么好的世界而来,是否也觉得我的这个世界陈旧而腐朽?” 时雍微微一愣,迎着赵胤的目光,她知道这个答案十分的重要,迟疑了片刻才道:“哪里都有陈旧、腐朽,都有不公。但对女子而言,那个世界确实会好上很多,这便是我上辈子立志改变,花钱建女子学堂,想改变观念的原因……”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低头捋头发。 “不过,后来发现我还是太天真了。世界万物皆有成因,岂是我一人的力量可以撼动?” 赵胤问:“那你会想……回去吗?” 时雍摇摇头,一双翦水秋瞳巴巴地看着他,莞尔轻言:“那个世界很好,可惜,少了一样东西,于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 赵胤:“少了什么?” 时雍淡淡道:“你。赵胤,无乩哥哥。” “……” 两个人在一起八年了,时雍叫过赵胤许多的称呼,“无乩哥哥”却是第一次,她的声音绵软而甘甜,带着浅浅的笑,听得男人心里一荡,那泛着情丝的海浪便再也停歇不下来…… “阿拾。”赵胤喉头微梗,将时雍紧紧搂在身前,嘴唇在她额际轻吻,一下,两下,声音低沉而沙哑。 “上天垂怜,得遇阿拾。” 时雍安静地靠在他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腰。 脚下的大黑似是懂得主子的心思,抬头看看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将狗头靠过来,下巴搭上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似乎也在回忆它年少强健时,跟着主子天南地北,草原大漠的奔跑那会儿的畅快…… 马车里安安静静。 只有雨点落在马车棚顶上的声音。 好一会儿,时雍都快要睡着了,才突然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那面镜子,我好似见过……” 一句话把时雍的瞌睡吓醒了,她猛地抬头,看着赵胤。 “什么?你在何处见过?” 赵胤微抿双唇,思忖道:“年幼时,有一次随先帝去懿初皇后宫中的医庐,看到一面类似的镜子。” “类似?”时雍惊讶。 “嗯。”不知想到了什么,赵胤有点心不在焉,“两面镜子并不全然一样。只是木质,工艺……颇为相似。”顿了顿,他低头看着时雍,目光幽幽闪烁,“懿初皇后的医庐,就叫墨家九号。” 啊!? 时雍恍惚片刻,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有些理不清楚。 “这个墨家九号和朱宜年说的墨家九号,这个镜子和懿初皇后的镜子,有何联系?难道说……” 这就是穿越的关键? 这就是邪君千方百计寻找镜子的原因? 镜子用以时空穿梭?存在时空缝隙? 赵胤在她后背拍了拍,轻声道:“看到镜子时,我吓一跳。幸好,不是同一面。” 时雍抬头:“吓什么?” 赵胤沉默一下,“懿初皇后的东西都随葬皇陵,若是再现于世,那当真是天降异事了。还有……”他轻笑一声,抚了抚时雍的脸,“我也怕阿拾会被带走。” 时雍眯了眯眼,“我走不走,不看镜子,得看王爷。” “嗯?何意?” 时雍眸底波光荡漾,“王爷若对我好,我才舍不得走呢。你若是对我不好,就别管有没有什么镜子了,我直接就脚底抹油,带着孩子走人……” “你敢!” “有何不敢?”时雍轻轻一笑,朝他眨眼,“难不成无乩哥哥是想试一下么?” 赵胤呼吸微紧,看她讨打的样子,终是将人搂得更紧。 “阿拾,你不要吓爷。” 他黑眸沉沉,几不可闻的一叹。 “你我夫妻,生当同衾,死亦同穴,不可分离。” “嘘!”时雍笑嘻嘻地把手指落在他的唇边,“不许开玩笑!说什么死啊活的呢?你没听那个邪妖说吗?我不生不灭,神魂永在。你若死了,难不成我就活着躺在你阴冷潮湿的坟墓里陪你么?” 赵胤胸口一窒。 就那么瞥着时雍清丽的容颜,许久未动。 章节目录 第911章 秘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爷?”时雍察觉到他眸底的情绪,赶紧敛住表情,认真道:“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当真。世上哪有不生不灭神魂永在的人?” 说罢,见赵胤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时雍笑着靠近他,仰着头道:“即便当真如此,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真的……” 赵胤目光幽幽,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未置一言。 时雍抿嘴,“生气了?” 赵胤眼神闪过,“嗯。” 时雍眯了眯眼睛,“能哄得好吗?” 赵胤:“嗯。” 时雍攀住他的衣襟,微笑着朝他呼口气,朱唇轻启,“说说,要怎么才能哄得好?” 赵胤沉默地抬高她的下巴,漆色的眼瞳凝视她片刻,突然低下头噙住她的唇,深深地吻了上去,姿态极尽霸道,动作极尽放肆,瞬间便将时雍的神魂给吸了过去。她哆嗦一下,呼吸加重,唾沫微咽,小手推着他的肩膀,赵胤却不得尽性,索性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身上,一只手勒紧细腰,温柔地吻着她粉润的唇瓣。 多年夫妻,轻车熟路,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感。每一次相触,都如灵魂的探索,要得越多,越是不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想把她吞噬入腹,就这般藏起来,藏在心底,再没有人会把她夺走。 “王爷……” “嗯。” 时雍呼吸不过来,拳头捶他的肩膀。 “无乩哥哥。” “嗯。” “饶……命。” “呵!” 赵胤低笑,手在她身上游走,越发放肆。 “赵大驴!!!” 大黑的头抬起来,看了片刻,又落下来,将下巴搁在赵胤的脚边,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这般温柔却又满是侵略,这样一个吻让时雍几乎灵魂出窍,差点忘了身在何处,很快便整个人软在他的怀里,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发出呜咽般的轻嘤,由着他索取…… “王爷!” 外面突然传来白执的声音。 雨声的遮掩下,白执听不到马车里的“异常”,更不知道自己打扰了主子的好事,大声地禀报道: “还有二里地便到土司城了。燕先生说,有事找王妃禀报,不知可否方便?” 时雍低低地呼吸着,妩媚的双眼盯着赵胤眸底突然变得浓重的恼怒,还有那一抹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猩红和欲色,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王爷,先办正事。” 赵胤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几乎要刺穿灵魂般停留了片刻,忽然一笑。 “哼!请他进来。” 这一笑,如沐春风。 时雍赶紧从他膝上坐回去,整理衣裳。 轻风掠过帘子,幽幽飘来一丝雨雾,扑在她微粉的脸上,赵胤微提唇角,轻掸袍服,正襟危坐,好像方才的鸳鸯颠倒只是一场幻觉…… 燕穆没有直接撩开帘子进来,而是在外面请了安,得了允许这才上来,在赵胤的对面坐好。 “今日兵荒马乱,且人多嘴杂,实在寻不到机会开口。迫不得及,望王爷海涵。” 如今的燕穆,对赵胤客气了许多。 六年前因为劫持时雍而入狱的那些日子,他与云度和南倾曾经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出来。哪知赵胤离京就藩,不仅为他们解除了牢狱之苦,还将他们三人一同带到了锦城,一并归还给时雍,由得时雍发落,未伤分毫。 在得知了前因后果后,燕穆三人感恩赵胤的恩惠,也敬佩于他的胸怀,甘愿臣服。赵胤却仍是那一句话,他们是时雍的人,听时雍差谴便好。他没有对他们施恩,施恩的人是时雍。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燕穆三人心里,才真正将赵胤当成了时雍的男人。 是男人。 一个有博大胸怀,有容人雅量,让人仰视的男人。 而不是赵焕那种手掌权柄也逃脱不了自私贪婪、狭隘虚伪,被宠得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儿。 这些年,时雍没有约束燕穆。 在她心里只有兄弟,没有下属,因此,燕穆仍然重操旧业,大江南北的做着生意,帮时雍管理着她的钱袋子。对于王妃的小金库,赵胤从来不管,更不问时雍到底有多少钱。但是对于燕穆的行踪,赵胤却有关注,也知道他与京师那边一直有生意往来,有诸多联系。 有时候,官方渠道和民间渠道得来的消息,虽然途径不一,角度不同,却可以互相印证。 因此,当燕穆一说“京中传言”时,赵胤眉心便是一沉。 “京中人都传言,是锦衣卫过大的权力引起了陛下的戒心,这才将锦城王外放,而晏靳新掌锦衣卫事这几年,渐渐被东厂压制,如今更是处处掣肘。虽说没有隶属关系,却仿佛沦为了东厂的附庸……” 燕穆瞥了一眼赵胤,说得有些艰难。 “厂公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句话足够说清白马扶舟如今在朝堂的权势地位。 东厂设立之初,就是为了监视锦衣卫而存在。换言之,东厂也有缉拿刑狱之权,也是一个特务机构。东厂不仅可以做锦衣卫做的事,还可以监督锦衣卫,本身权力就在锦衣卫之上。加上白马扶舟有宝音长公主的背景,锦衣卫中晏靳新又撑不起那片天地,自然会落于下风。 这事,时雍之前听陈岚吐露过几句,如今又听燕穆说来,心底忧患更甚。 原先是担心白马扶舟是邪君,有不良企图,如今见过了朱宜年以后,更加担心…… “燕大哥,你想说的,不止这些吧?” 燕穆目光闪烁一下,迟疑道:“眼下江山稳固,朝野安宁,我本不该说这些,可有些事情,不说给王爷知晓,我又怕误了正事……” 时雍:“那你就说。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吞吞吐吐。” 燕穆道:“我听人说,如今东厂的探子无孔不入,任何朝堂奏报,政令下达,都须得经了白马扶舟的手,才能闻于天听。我有个伙计家里有人在宫里当差,据他说,陛下多年来少入后宫,不宠幸妃嫔……白马扶舟却常常留宿宫中,与陛下,与陛下……过从甚密。” 过从甚密四个字,燕穆说得相当隐晦,却听得出暗示和暧昧。 时雍微讶,看着赵胤,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人都知道光启帝寡欲。他前头的皇后在世时,便独宠皇后,皇后不在了,他为了传宗接代偶尔会有临幸妃嫔,再后来有了两个皇子,他更是懒于周旋于女人堆里…… 却不知,居然有龙阳之好? 想一想白马扶舟那张俊美的脸,时雍脊背都僵硬了起来。 传言未必不可信啊。 燕穆看赵胤久不作声,拱了拱手,惭愧地道:“王爷,燕某本不想传这些空隙来风的诨话,辱及圣人,只是心有忧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当告之……若是燕某说错了话,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无妨。”赵胤微皱的眉展开,“先生身在江湖,心忧朝堂,仁义之士。有劳了。” 燕穆作揖,“王爷过奖。” 对于燕穆传来的那些话,赵胤和时雍都没有过多地置评。 因为这个时候,昏迷的羊仪突然醒过来了。 她在马车里大吼大叫、又哭又闹,时雍特地过去看了她一眼,然后叫人将她捆了,又让春秀上去为她上了伤药。 在羊仪的辱骂声里,时雍一言未发。 她的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没有工夫在乎这个。 马车停在土司城。 刀戎家的土堡广场上,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站在雨雾里,等待赵胤一行。 最前方,一个身体强健的男人被捆缚着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形如鬼魅。 羊仪被押下马车,只看一眼,便大声喊叫起来。 “大哥——” 那男人是刀戎的长子敖田。他奉命去截道通宁卫将士的时候,没有抓到赵胤的儿女,反倒被将士们抓了,捆绑着送了回来。 “大哥!二哥没了。” 羊仪看到敖田,哭倒在雨地里。 “阿嗒……也被他们杀死了,” 看到赵胤,敖田破口大骂,与羊仪一个模样。 兄妹俩的哭嚎声,沙哑而哀恸,响彻天际。 赵胤下了马车,双脚踩过湿滑的青砖石,在敖田和羊仪的面前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沉声下令。 “搜查土堡,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章节目录 第912章 善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群归燕划过长空,飞入土堡。 土堡的屋檐下,有燕子们筑好的巢。漫天细雨里,乳燕欣喜地仰着脖子鸣叫,享受外面觅食的母亲带回的美食,“一家燕”其乐融融地团圆,丝毫也听不见那一排排杂乱的脚步声,也看不见来往的官兵,以及羊仪的吼叫痛哭、敖田的辱骂。 人世间的悲喜,果然各不相同啊。 时雍倚在软椅上,看着土堡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建筑,心事重重。 突然,大黑低低地吼叫了两声。 时雍低头看去,“怎么了?” 外面的士兵脚步更重了,气氛莫名有种紧张和急迫感。 大黑又叫,从地上跑起来,不停地舔舐舌头,原地走动,显得焦躁不安。 “汪!汪汪汪。” 时雍瞳孔微缩,温言哄它片刻,不见收敛,侧目对春秀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春秀应声,出去不到半刻钟就回来了。 “王妃,没有什么事,官兵还在搜查土堡。” 时雍瞥一眼大黑,掌心摸着它的背毛,“有收获吗?” 春秀摇摇头,“白大哥说,没有什么发现。” 土堡隔音不好,对面走廊里的脚步声传过来,仿佛就在耳边。 时雍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吧,崽,我们去看看。” 方才还焦灼不安的大黑听了这话,立刻闭上嘴巴,乖乖地跟在时雍的后面。 时隔多年,大黑已经久不“工作”了,可它似乎没有忘记身为一条“工作犬”的职责,听到旁人找不到东西,它就焦灼。 “别急啊,崽,会让你一展身手的。” 这阵子它又瘦了许多,时雍看着大黑精神抖擞的样子,忍不住笑。 “看来你也是个闲不住,有清福都不会享。” 走出房间,时雍就看到了站在土堡另一边的赵胤。 时雍打了个招呼,对白执道:“去,把羊仪给我带过来,” 白执拱手,“是。” 送土司城之前,时雍已经问过羊仪那个镜子和冠冕的由来,羊仪痛恨她到了极点,性子也犟强,无论时雍问什么,她宁愿死都不肯回答。 羊仪被白执带过来时,嗓子都已经骂得沙哑,一双眼赤红得如同染血,看到时雍就啐了一口。 “小人,呸……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别妄想我会告诉你们什么。” 时雍笑一笑,“我只是让你来看看我的神犬。” 羊仪哼声,把头扭到一边。 时雍也不理会她,让春秀递上冠冕和镜子,弯腰摸了摸大黑的头。 “崽,嗅嗅。” 大黑摇了摇尾巴,在上面嗅来嗅去,神情开始兴奋。 时雍瞥了羊仪一眼,发现她果然已经转过了头来,又恨又急地看着狗。 “去吧。”时雍拍拍狗头,“看你的了。” 这两年大黑的嗅觉有些退化,时雍对于它能不能找到刀戎的“窝点”不敢肯定。但是,羊仪喜怒形于色,她的表情却骗不了人。 当大黑去到她的房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时,羊仪眼睛里是掩不住嘲弄,似乎还想再辱骂她几句,然而,当大黑靠近刀戎的房间时,羊仪的脸色却全然变了,但还是努力地保持着平静。 一直到大黑在刀戎住处的一个书架旁边,反复地嗅,反复地转圈,嘴里发出不安的声音时,羊仪的表情越是难看了几分。 时雍让白执将羊仪带过来。 “打开吧。你父亲犯的事你没有参与,只要配合朝廷清查,我可保你性命无忧。” 羊仪下意识地忘了去否认,朝时雍呸的一声。 “你休想。我再也不会信你的鬼话,你是个大骗子。” 时雍看着她,扬了扬眉:“你以为你不动手,我们就打不开吗?不。我们仍然会想办法打开。只是,等我们打开它,性质便不同。羊仪,这是你最后一个主动的机会。” 羊仪咬牙切齿,双眼怒火冲天。 “别做梦了,我没有那么好哄。有本事你打开啊,找我作什么?哼!小人。” 翻来覆去就会骂这一句? 时雍似笑非笑:“你不怕死?” 羊仪恶狠狠地瞪着她,那表情如刀戎如出一辙,只是双眼通红,看着更为揪心。 “死有什么好怕的?我阿嗒死了,二哥没有了,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时雍嘲道:“你还有大哥。敖田。你不怕死,你不怕他死吗?这是你们家最后的男丁了?嗯?” 羊仪瞳孔倏地收缩,下意识闭上嘴巴,谨慎地看着时雍。 时雍道:“你生下来母亲便亡故了。刀戎待你如掌上明珠,两个哥哥也是万般宠爱,生恐你受一点委屈,这份恩情你放得下吗?羊仪,大势已去,你守着父亲的遗物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你主动投诚,却能为你们兄妹留下活命的机会……” 她说得不徐不急,羊仪的脸色却寸寸灰白。 “你说话算数?只要我帮你,便可饶了我大哥性命?” 时雍眯了眯眼,柔声道:“我保证。” 刀戎是西南地区最大的土司,赵胤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杀他,是朱宜年故意为之。眼下,刀戎和二儿子双双亡故,就算是为了曾经助大晏清算废帝的刀家老太公,也一定会留它一条血脉,敖田绝不可能被诛杀。 羊仪空洞的眼里划过刹那的神采,转瞬消失。 “你如何保证?” 这姑娘学聪明了。 可是,却以这样的代价。 时雍有些唏嘘,转头看向白执。 “叫王爷来。” 见羊仪发愣,时雍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信我。但锦城王的保证,想必你能入得耳?” 羊仪沉默。 …… 时雍轻飘飘几句话就说服了羊仪,旁边的侍卫们心里都无不赞叹。 一刻钟后,羊仪得到赵胤“不杀敖田”的承诺,亲手启开了刀戎那个藏在书架后置了重重机关的地下宝库。 看着里面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金银珠宝,羊仪浑身颤抖地扑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她的嗓子已经吼不起来了,声音哑得像老树在风中的沙沙作响,悲凄万分。 “阿嗒……女儿不孝,是女儿害了你……” “女儿不该相信那个男人的鬼话,女儿后悔不听你的劝告……” “他说他喜欢我,阿嗒叫我不要信,我不听话……他说他为了我要抛妻弃子……阿嗒说这样无情的男人,不能要……女儿傻傻着了迷……阿嗒呀……你回来吧……” “女儿往后要听你的话了,阿嗒呀……” 时雍站在羊仪的身边,默默弯腰,递了张手绢,被羊仪一把挥开。 落在地上时,她又捡了过来,胡乱地擦起了眼泪。 时雍没有说话。 那天,在黄蠡小镇,祁氏告诉她,是朱宜年被女人勾走,抛弃了他们母子。虽有主观因素存在,但从祁氏的话里来看,朱宜年也不是个好东西,后来朱宜年推翻了祁氏的说法,告诉她,自己是被迫的。如今羊仪的话,又是另一番说法。 “那个孩子,朱宜年的孩子,是谁从祁氏手里抢回来的?” 羊仪愣了愣,抬头看了时雍片刻,哽咽道:“我阿嗒。” 原来如此。 羊仪道:“我阿嗒一直信不过朱宜年,怕他负了我……这才扣留了他的孩子……”她瘪了瘪嘴,不无伤心的道:“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骗了我,杀了我阿嗒……呜呜……” 时雍问:“孩子在哪里?” “不知道!别问我。”羊仪用力吼完,嗓子更哑了,过了片刻,泣声道:“在我姆姆家里,好生教养着。” 这个时候,刀戎藏在宝库里的东西已然全部被启出来,一件件堆放在大厅里,正让人清点造册。 其中,大部分是建章帝留下的金银财宝,不乏宫中带出来的龙袍、玉玺等物,还有少部分是刀家祖上留下的财物。 赵胤将大部分财物充公,一并收纳好准备运往京师,另外那一部分属于刀家祖上的遗物,留了下来,全部交还给了羊仪。 “刀戎已伏法,不连坐家人。通宁远一事,本王会据实上奏。敖田能否继任土司一职,由陛下定夺。在圣旨下达之前,土司城一应事务由督抚朱弘济代为处理。” 章节目录 第913章 疑点重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整整一天的搜查下来,除了发现刀戎私藏建章帝财物,对朝廷密而不报以外,并没有发现刀戎有更多的涉死大罪。而朱弘济为人谨小慎微,先前被朱宜年蒙蔽,又长年在刀戎的威慑下无法施展手脚,为人懦弱胆小,但本性不坏, 在当前的形势下,没有朝廷圣旨,督抚位置无法可动。 因此,赵胤将通宁远交给他,也是顺水推舟。 私底下,时雍审问了羊仪的丫头,得知那面镜子是羊仪从刀戎的库里偷出来的,又在赵胤对刀戎亲信的审讯中得知,这面镜子正是光启十二年将军坟出土的那一面。 当年,将军坟异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派人来查,刀戎将那一套将军铠甲交了出去,却本能地觉得镜子是个不同寻常的好物件。为了贪墨那一面镜子,对前来问询的诚国公元祐编造了盗墓贼摔镜遗失的假话。 可是多年来,因为欺骗朝廷,刀戎到底也没有敢把镜子拿出来。 “也就是说,从光启十二年开始,这面镜子一直由刀戎收藏在地库里?” 先前,时雍以为邪君可以反复在各个宿体之间横跳,是因为他有那一面镜子的缘故。 这么说来,事实并非是这样? 而且,她从时雍到宋阿拾,也没有镜子…… 那镜子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邪君一定要得到? 难道说,可以借由镜子回到另一个时空去?但是看邪君的模样,分明对“改变和拯救这个世界”十分着迷,他并不是想要回去做平凡人的人。 时雍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 朱宜年和祁氏的那个儿子是晌午时被人找回来的。 这孩子比临川大一岁,个头却与临川差不多,一副眉清目秀的小模样,十分沉默,看人时目光畏惧,明显是被刀戎吓破了胆。 赵胤让人将朱弘济请了过来,亲自将孩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朱弘济抱着孙子老泪纵横,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朱宜年在葫芦寨昏倒,身受伤重,一直没有苏醒。赵胤不想朱宜年就这么死去,时雍也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因此,对朱宜年的治疗还算上心。 时雍中途去瞧过朱宜年的伤情,开了药,令人喂服了,又替他行了一回针,奈何朱宜年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朱弘济将孙子带到朱宜年的床前,小孩子看到父亲也不吭声,不哭不闹,神情冷漠,那一副懂事的模样看着令人有些心疼。 一直到祁氏到来,事情才终于有了变化。 小孩子看到母亲便扑了过去,一边抽泣一边啪啪地掉眼泪。 “娘……” 祁氏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喜不自胜,再看看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丈夫,悲从中来。 呜咽声声。 时雍遥想当初在宝相寺里见到这一家三口的模样,也有些感慨造化弄人。 “绣娘……” 病床上的朱宜年轻飘飘一句话,众人当即噤了声。 “我这是……怎么了?” “绣娘……你为什么……在哭?” “环儿……来……爹这里来……咳咳咳……” 话未说完,床上的朱宜年重重咳了起来,又呻吟着叫祁氏的名字。 祁氏抱紧儿子,紧张地看了时雍一眼。 时雍朝她点点头,“去吧,看看他。” 关于朱宜年拿镜子和他在葫芦寨那间屋子里说的话,只有时雍和赵胤几个人知晓,庚二和庚六绝对不会对外人透露。因此,不论是朱弘济还是祁氏,都不知情。 如今这个醒来的朱宜年,目光澄澈,干净,对眼前的“陌生人”充满了好奇。 他似乎完全遗忘了过去这两年的事情,对祁氏和儿子不见愧疚,有的只是对当前环境的困惑。 “我……是不是要死了?” “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祁氏看他如此痛不欲生,“你这个杀千刀的,做下那等丑事,如今看刀戎倒台,羊仪也靠不住了,又要装成失魂的模样来哄骗我么?” “刀戎……倒台?羊仪小姐?与她何干?” 这个朱宜年一问三不知,且还虚弱无比。 为免刺激到他,时雍朝祁氏摇了摇头,示意她控制情绪。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朱宜年看着时雍的眼睛,眼对眼,许久许久,他困惑地转头看着祁氏。 “绣娘……这位贵人好生面熟,她是?” 时雍默默掏出那一面木质小镜,问朱宜年:“这是什么,你认识吗?” 朱宜年一知半解:“镜子?好光洁的镜面……” 时雍:“你不知道它的由头?” 朱宜年困惑地摇头,又咳嗽起来,喘息不止。 时雍勾了勾唇,默默将怀里那一条写着“十全十美”的红绸带拿出来,递到朱宜年的面前。 “这个呢,你可记得了?” 朱宜年当即变了脸色,好像恍然想起似的,胸膛起伏不停,有些激动,奈何力气却跟不上,一时间只急得面红耳赤,喘息不匀。 “此事……与我娘子无关……王妃要怪……就怪我……是我仰慕王爷墨宝……一时兴起……请王妃……王妃责罚。” 时雍轻笑一声,目光冷冽地审视他片刻,突然扭头。 “督抚大人,祁娘子,我可否单独与少使说几句?” 朱宜年的命都是时雍救下来的,朱弘济自然不敢拒绝,而祁氏先前被朱宜年伤透了心,虽然他此刻一副失忆的模样,祁氏却仍未介怀。闻言,她一言不发地抱着儿子就走出去了。 春秀拉上房门,同白执一起站在门口。 房里只剩下时雍和朱宜年两个人。 “朱少使——” 时雍似笑非笑,拉长嗓音走到床前,冷冷盯着朱宜年道:“在我面前,还要装吗?” 朱宜年脸色灰白一片,语气虚软,仿佛随时都会要了命去一般。 “我不该……得罪王妃……愿意领罚,只求不要罪及家人……” “呵!还装。”时雍冷冷凝视:“邪君大人,你不是这么没有胆量的人。都这个时候了,做缩头乌龟也晚了,何必呢?你我不如敞开心扉,怀怀旧,思思乡。” 朱宜年微微摆头,懵懂地看着时雍,呼吸极浅。 时雍上前,一把扼住他的脖子,“你这条命,是我用银针为你吊着,活不长了。隐瞒并无意义。说吧,镜子到底有何由头,你为何要千方百计地得到它?” 朱宜年眼里困惑更甚,他说不了话,眼睛里的恐惧却格外真实。 时雍指下的皮肤冰凉一片。 “你当真不记得了?” “什,什么……”朱宜年艰难地回答。 “我们来的世界。”时雍慢慢放开朱宜年,起身站直,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还有你的千秋伟业,难不成你都忘了?邪君大人……” 朱宜年目光大惧,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时雍为他切脉,发现他脉象浮动,瞳孔惊乱,半分不像说谎的样子。 时雍心里微微一动,拿出镜子来端详片刻,手指慢慢抚上镜子上那一道细微的裂痕,轻笑一声。 “你不是想要镜子吗?看来是宝贝得不得了的。那我便当场砸碎了,看你还装不装……” 说着,她当场扬起手,将镜子高高举起。 她记得朱宜年昏迷前曾经说过,“要保管好它,为我,也为你自己”,既然是要保管好的东西,朱宜年自然是舍不得镜子出事的。 时雍笃定地看着朱宜年的表情。 奈何,从她扬起手,到镜子垂直落下,朱宜年脸上都没有半分紧张,有的仍然是对事情的不解,还有看着时雍那一副“看见怪物”的惶恐面孔。 怪了! 时雍心里一沉。 在镜子即将落地的瞬间,她脚背突然勾起,像踢羽毛毽子一般将木镜弹了起来,一把接住,稳稳地握在手上。 “行了。好生休养。” 时雍朝朱宜年轻忽一笑。 “方才的话,当我没有说过。” 朱宜年在背后道:“多谢王妃……不杀之恩。” 时雍冷笑,斜睨他一眼。 “死不死,看你的造化。” 章节目录 第914章 时雍的恐惧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朱宜年死亡的消息,时雍是在回到锦城的第三日得报的。 离开土司城时,赵胤留下了庚二和庚六,暗中监视他。 可是,苏醒后的朱宜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绣娘和孩子极为依恋,不仅不记得葫芦寨发生的事情,就连对羊仪这个人都极为陌生。当他从别人嘴里得知自己曾经为了与羊仪在一起,抛妻弃子那一段荒唐的经过后,整个人震惊又困惑。然后,他面对长吁短叹的父亲、沉默寡言的儿子、冷漠疏远的妻子,郁郁寡欢,最终没能熬过去,没过几日就死在了土司城。 庚六禀报的时候说,朱宜年死前拉着祁氏和儿子的手,泪流满面地哽咽着,一遍一遍地抱歉,一遍一遍地悔恨,也一遍又一遍地怀疑那个失心疯的朱宜年到底是不是自己。 他是带着浓浓的不甘离去的。 最后的遗言是对祁氏说的,“绣娘,上次我是如何负你,我当真不知。这次……我是真的要抛弃你和环儿了。容我先走一步……在那边等你。” ……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雍,时雍当天晚上没有进食,一个人在房里沉默了许久。 她有一种感觉,这个死在土司城的朱宜年,确实是祁氏曾经那个恩爱的夫君。 是以前的那个朱宜年又回来了。 很显然,葫芦寨那天朱宜年倒下去,邪君便已经离开了宿体。 这个认知,推翻了她以前的认知,让她无比恐慌和无助。 从前,她认为自己能在宋阿拾身上重生,是因为宋阿拾死去,这个宿体的本尊已然不在了…… 可是如今细想,她为何不在时雍本体上复生,为什么会选择宋阿拾?还有那个邪君,既然他“不生不灭、神魂永在”,为什么要频繁地更换宿体?除了逃避追捕以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么?为什么他不直接在符二,或者在以前的无为身上再次复生?那样,就不会有杨斐假装无为的事情发生了,分明对邪君更为有利…… 为什么邪君离开宿体后,白马扶舟仍然好好地活着? 为什么邪君离开宿体后,朱宜年又活了一阵?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也许彻底死去的宿体,他们无法寄居。 这个想法,令时雍心惊肉跳。 一个人坐在房里,她只觉得天眩地转,头晕胸闷,骨血里仿佛都浸入了惊恐和慌乱—— 如果有一天,宋阿拾回来了,那她,还是不是她? 那她,又是谁? 她和赵胤,又当如何? …… 屋子里没有点灯,赵胤推门进来,只觉满屋清凉,沉寂一片。 “阿拾?” 他皱了皱眉头,慢慢走到时雍的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一手的汗意。 “怎么了?身子哪里不妥?” 说着,他便转身要去点燃烛火。 “王爷,别!”时雍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从背后死死束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轻声道:“别走。” 赵胤没有动,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小手,慢慢覆上去,解开她,“怎么了?” 时雍没有回答,安静地垂着眸子,身子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唉!赵胤幽叹一声,转过身端详她片刻,弯腰将浑身冰冷的女子抱了起来,坐到临窗的那张紫檀木雕花大椅上,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低低道:“从通宁远回来,你便魂不守舍。是这阵子太累,还是两个小的太闹?我回头让苌言不许再来吵你……” 时雍摇了摇头,将头搁在赵胤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那一种心慌气短气血翻涌的晕眩感渐渐地退去。 “光启十二年,将军坟被盗墓贼启开,发现铠甲和镜子,还有那一句‘天机开、荼人来、瑞凤起、大晏灭’,一定不是无端出现。” 赵胤低头望着她,见她目光飘忽,再品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眸底幽暗不少。 “阿拾是说,始作俑者,便是邪君?” 时雍眉头微蹙,“我是这么想。可又有些不通——” 稍顿片刻,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邪君与我同来大晏,算算也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了。为什么以前,他没有犯上作乱?非要等到我……以前的那个我故去之后,这才现身,大闹天下?” 赵胤沉默半晌。 “危阑计划,布局深远,非一日之功。再有——”他托起时雍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吻一下,低低道:“阿拾聪慧正直,超群绝伦。有你在,他恐有掣肘,怕是会谨慎行事。” 听他说阿拾,时雍别扭了一下,笑道:“我哪有那么厉害?他若当真顾及我,就不敢在我面前掀起风浪了。” 赵胤环住她,低声道:“最初,他未必知道,阿拾就是你。” 时雍:“我有这么厉害吗?” “厉害。”赵胤似笑非笑,吼孩子似的温柔道:“不过,他对你有所忌惮,也许缘于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地方知根知底,让邪君心生忌惮? 这么分析,确实不无可能。 时雍点点头,“话虽如此,可我心中仍有许多疑惑未解。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真相令我失望。” 赵胤轻抚她后背,宽慰道:“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阿拾,人生无畏,即见如来。” 时雍哑然看他,默默点头。 前路未卜的感觉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虚弱,四肢厥冷,无力至极。 “赵大驴。”时雍靠过去,双手抱紧赵胤的腰,低下头去,声音说不出地低落,“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我了,你怎么办?” “说的什么傻话?”赵胤搂住她,低头看来,“你就是你。不管什么样的你,都是你。” 时雍听出他根本就没有领悟到自己的意思,心底莫名更堵了,垂眸道:“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思。” 赵胤凝视着她,声音温和,“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我——” 话到嘴边,望着赵胤担忧的双眼,时雍又说不出口。 因为一个未知的可能,去增加赵胤的心理负担,这不是她愿意做的。 “我没有什么心思。” 赵胤眯起眼来,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章节目录 第916章 草长莺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京师三月,草长莺飞。 晌午时阳光炽烈,照在御书房的檐角上,炙热如火。 房里置了冰,可御案下的几个大臣仍是汗流浃背。 气氛凝滞。 内阁辅臣四人、大理寺卿、都察御史、刑部尚书齐齐在列,却无人说话,头都不敢抬起。 赵胤在通宁远诛杀刀戎和其子勾茂一事,已经变成了“土司案”,在朝野内外闹了足足一个多月。 天下皆知,甚嚣尘上。 原本这个案子,是刀戎有污在先,他死了也不算冤枉,可问题就在如今的赵胤不再是拥有刑狱之能的锦衣卫指挥使,通宁远也并非锦城王的藩属之地,于是,这就存在一个未审先决,越俎代庖的问题。 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可以治罪。 往小了说,毕竟当初动手杀刀戎的不是锦城王的人,而是通宁远督抚之子朱宜年。事发突然,锦城王来不及阻止也是可以谅解的。只要光启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然而眼下的问题是各地土司纷纷上表俱奏,表示“唇亡齿寒”,认为锦城王此举藐视王法,罔顾土司威仪,与朝廷对土司的承诺和政策相驳。再者说,朱宜年都死了,死无对证,乱军中究竟谁杀的刀戎,哪里说得清? 更紧要的是,此案还牵扯到废帝赵绵泽。 与废帝有关的事情,就是皇族密辛,极为敏感,是光启帝也万万不能公之于众的。 如此一来,刀戎在葫芦寨和土司城犯下的那些罪过反倒成了一桩说不出口的事情。朝廷硬要为他安上一些罪名,也无非说他贪墨敛财,欺上瞒下…… 可这些罪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由锦城王来处置。 刀戎即无谋逆大罪,赵胤的罪过就大了。 各地土司就像串丨联好的一样,请表上奏,弹劾赵胤,拿着与朝廷离心的动乱相要挟。 这就让光启帝头痛了。 今日众臣入宫觐见光启皇帝,便是为了此案。 有的说先下旨训斥一下锦城王,小惩大诫,哪怕做做样子,也要安抚好各地的土司,以免他们借机生乱。 有的说这些土官远在万里,成不了大气候,既然受朝廷所用,就须得听朝廷招呼。断不可任由他们坐地发展,拥兵自重,借机谋取私利,要挟朝廷。 有的说土司制度本就不同,土司乃民意升授,关键就在于“民意”,西南以刀戎一家独大,刀戎活着时授民以利,深受爱戴,如今一死,民众多有怨怼,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土司安抚好了,便是守边的利器,若是安抚不好,恐会步前朝的后尘。 前朝末年的土司之乱,令人心有余悸。 众臣言之切切,各举利弊,最后基本达成了一个共识:此案锦城王有理亏之处,给点警告是必须的。朝廷万不可因此刺激各地土司,等惩戒了锦城王,再下旨让刀戎的儿子敖田来承继其父的职务,事情应当能解决。 然而,众臣说完许久,御座上的光启帝都没有回答。 既不首肯,也不反对。 大家都猜不透皇帝的心思,齐齐躬身,一人一句又开始劝。 “陛下,下旨吧。” “刀戎有罪,罪不至死。锦城王有功,功过不可相抵。”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族宗亲也不可随意诛杀朝廷命官。陛下不仅是锦城王的兄长,还是一国之主,天下臣民之君,不可因偏袒而伤了黎民之心啦。” “锦城王事了抽身去,如今的通宁远却乱成了一锅粥,百姓怨声载道,官员战战兢兢。陛下当以社稷为重,即刻下旨查办土司一案……” “请陛下定夺!” 光启帝目光冷冷地扫过御案前的众臣,突然冷笑一声。 “一群废物!” 众臣大惊,齐齐抬头看着皇帝。 “陛下。” 光启帝提起案上的御笔,唰唰两下,在面前的空白圣旨上画了一个“大叉”,然后抬飞掷入殿中,堪堪从内阁大臣的头上飞过,砰一声落在地上。 “身为朝廷重臣,不解百姓疾苦,不懂为朕分忧,只会人云亦云,毫无主张,与那浑水摸鱼之辈有何迥异之处?朕要你们何用?吃粮拿饷浪费空气吗?” “……” 众臣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咳咳咳!” 训斥完众臣,光启帝似是气极,重重地咳嗽起来。很显然,他想力保赵胤,不愿被各地土司借机讹诈,要权要利。可是,皇帝高坐明堂,手却伸不到那么远。这天底下的黑白,也不是皇帝一人之口就能决断。 众人屏气凝神,久久无声。 气氛凝滞。这时,一道声音飘忽而入。 “一桩小事,陛下何须动怒?” 听到这个声音,众臣交换个眼神,表情微变。 御书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白马扶舟迈着悠然的步子慢慢地进入御书房,弯腰捡起光启帝掷在地上的圣旨,看了一眼,勾起嘴角,轻轻一笑。 “此事不难解决。陛下,臣有一计。” 光启帝眉头微拧,“说说看。” 白马扶舟的目光看向众臣,“臣想单独禀明陛下。” 光启帝扫过白马扶舟带笑的面容,摆摆手,示意众臣。 “你等先行退下。” …… 为了缓解时雍的郁结,赵胤特地抽出时间,带时雍到处走动,随便也带着两个孩子和陈岚出门,郊游、踏青、野炊,在锦城府的各个风景名胜都留下了足迹。 陈岚这辈子循规蹈矩惯了,开初还多有顾及,时间长了,在苌言这个疯丫头的带动下,渐渐便忘掉了身份,丢掉了包袱,好像当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祖母,越发融入这个氛围,乐不思京。 以前拒绝出游的褚道子,被时雍以“照看通宁公主身子”为由也哄了出去,成日里,他如同陈岚的贴身侍从,只要有陈岚出没的地方,都有他的默默跟随,偶尔,他也会和时雍母女俩探讨一下医术或病例,再有苌言小丫头童言无忌,在旁边“请教”,一家子着实其乐融融。 唯一让时雍遗憾的是褚道子始终不肯脱下他那身黑色罩袍。 不论走到哪里,他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说不敢污了公主的眼睛。 两个人不进不退,这桩姻缘实难搓合,时雍也不勉强,只盼这些长辈都开开心心地过好余生。 因此,趁着眼前春光明媚,她将大把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家人和吃喝玩乐了。 …… 章节目录 第917章 遐想联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最美人间四月天。 这个时节的锦城府,百花盛放,春色宜人,温度舒适,实在是大好时光。 锦城人经常能看到王爷带着王妃和一双儿女,拖家带口出游的画面。 未出阁我女子艳羡不已,暗地里寻思要嫁一个这样的夫君。成了婚的妇人们私底下也无不感慨王妃好福气,王爷好宠妻。如此一来,她们再瞅自己丈夫,便有了王爷做参照物,少不了一番数落…… 一时间,男子兴起了会效仿锦城王,说是“大丈夫何不宠妻”,女子也学着锦城王妃,在夫婿面前挺直了腰板。 人人都觉得这是一股风,好玩而已。 谁也没有想到,天长日久的未来,锦城的民风当真有所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甚至有了“嫁人就嫁锦城男”的说法。追问究竟,皆因锦城男子大多“惧内”,对妻室也比别地男子更为敬重和宠爱,而锦城女子大多强势,地位高,做得了夫君的主,活得自在。 当然,这是后话。 只说眼前,不知是不是赵胤把时雍先前那些黯然神伤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居然破天荒在锦城府的文曲大街上办了一个女子学堂,招纳有志读书的女子,不限出生和年龄,虽然只是一个试点,能够摆脱旧俗、得到家族允许前来读书的女孩子也极少,但好歹是开了个好头,引来了围观和议论,有了抗争和试探。 万事开头难,迈出第一步就好。 为这,时雍兴奋了好几日,每天下厨为赵胤做两个小菜,或是将桌子摆到院子里,亲自带人削竹签串串串,做烧烤,招呼大家一起来帮忙,一起来吃喝。 赵胤也会遂了时雍的心意,只说为了热闹,吩咐侍卫丫头们“没大没小,不用讲究规矩”。 每每这个时候,苌言就是最高兴(疯狂)的女子,满院子地跑,什么都要抢着上手,弄得身上油污片片,奶娘唉声叹气,结果也只是唤回一道道银铃似的笑声。 至于陈岚,原定的二月返京的行程,就这样硬生生地拖到了四月。 这个期间,宝音曾来信询问过她的身体情况,陈岚如何复信时雍不得而知,心里却是真心希望母亲能留下来,陪了两个小外孙,安享天伦之乐。 于是,她试探性地捎信给宝音,详细讲述了锦城的种种美食、美景,气候、生活,她希望宝音能过来,住上一年半载。 寄了信去,时雍便天天盼着宝音的回函。 一晃到了四月底,宝音尚未复信,他们却收到一封半官方的婚讯。 北狄成格公主大婚,嫁给了兀良汗的二皇子来桑。 严格来说,来桑是成格的表兄。 兀良汗一战后,来桑就一直客居北狄,没有再回到由他王兄执政的兀良汗,在哈拉和林的身份也是不尴不尬,分外敏感。因此,虽然成格和来桑的婚事已经或真或假地传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得见。 时雍不知道六年后的今天,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乌尔格突然下定了决心,冒着不怕得罪兀良汗王引发战争的风险,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来桑? 六年后的乌日苏与六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文弱斯文的书生,也不再是光启二十三年,领兵偷袭在阴山皇陵祭祀的南晏长公主宝音和北狄亲王哲布,惨败后率残部远走额尔古的那个刚上位的稚雀,他变成了手段狠辣羽翼丰满的草原猎鹰。 六年前阴山皇陵,乌日苏挟持陈岚,间接导致巴图的死亡。这事之后,他再也没有与陈岚有过联系。 虽然兀良汗与大晏照常有国书往来,但字里行间再无通宁公主,乌日苏的身世秘闻,真假不知,但他自己似乎已经和陈岚划清了界限。 得到成格和来桑成婚的消息那天,时雍和赵胤正带着一家老小和侍卫丫头们在锦城府东南的龙泉山上摘桃。 新鲜的桃子,摘下来去蒂后在溪水里洗净,可口甘甜。天光正好,轻风暖阳,时雍甚至允许苌言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子在满是鹅卵石的溪边行走,一直走到农人引水的渠,遇上几个农人扛了锄头来看,发现是锦城王,非得回家带出来两篮子鸡蛋,硬塞到他们的车上。 盛情难却,时雍不想拂了他们的好意,叫白执把东西都收下来,然后送了两盒小孩子的糕点,再偷偷在里面放上几块碎银。 堂堂王爷把日子过得这么朴质无华,是时雍来锦城前万万想不到的。可眼下岁月好像就这样定格下来,藩地臣民习惯了,家里小孩子开心,陈岚舒心,时雍也暖心。 尤其此刻,清风吹拂,香暖桃甜,无限美好。 谁知,她刚送走农人,转头就看到信使策马而来,送上囯事知会的公文。 “奇也,怪也。”时雍笑道:“北狄王这时嫁女,实在不得不令人遐想联翩啦。” 成格今年已二十出头,来桑也是二十几岁,成婚倒也登对,可北狄王这么做,是公然要给兀良汗王难堪吗? 举世皆知兀良汗王和二皇子来桑兄弟早已反目成仇,一般人审时度势,都不会为了一个失势的二皇子,得罪汗王。以前来桑虽然客居在北狄,却是他母系亲眷的身份,乌日苏也不好让人恩断义绝。 可如今,做了乌尔格的女婿就不同了。 一个女婿半个儿,何况北狄王无子。 赵胤朝时雍点点头,默默将信折好,塞入密封的信筒里,然后一言不发地牵着时雍的手,走到溪边将玩水的苌言拎了起来。 马儿正甩着尾巴在溪边的草地上吃草,大黑爬在草地上晒太阳。赵胤吹了个响哨,马儿便颠颠跑了过来,大黑也探头来看。 赵胤将双脚踢打的孩子放在马背上。 “穿上鞋袜。” 时雍看他这样子是要走了,连忙让人将摘好的桃放入竹筐,又抬到马车上。 这些东西可以带回去,分发给王府里的人。她做事一向周到。 陈岚也在小蛮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微微一笑。 “是京师有信来吗?” “嗯。”时雍看了一眼赵胤,“公函。” “唔。”陈岚没有再问。 时雍看得出来,母亲喜欢锦城,喜欢和他们生活的日子,但又免不了挂念宝音,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这个老姐姐。 这天回府后,赵胤便带着信筒入了书房,晚膳的时候才出来。 时雍忙着分发桃子,等忙过那阵,正想去找他说说这事,却被苌言截住了。 小丫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拉住时雍的胳膊,用力往陈岚的屋子里拉拽。 “娘,娘,你快去看看外祖母吧。” 时雍微微紧张,加快脚步,“外祖母怎么了?” 苌言仰着小脸,粉唇微撅,“外祖母让小蛮姑姑收拾行李,说是要回京去。娘,苌言喜欢外祖母,不舍得外祖母离开……外祖母就不能不走吗?” 她怎么突然起心要走了? 时雍撩帘子进去,陈岚正坐着出神,几个丫头在身边忙来忙去,见时雍牵着苌言走过来,她轻轻一笑。 “桃子分完了?” “没呢。”时雍道:“最大最甜的当然要给娘留下的。” 陈岚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许多,看得出来,她是由衷地开怀,但是笑完,她却摇了摇头,“桃子不耐放,你们自己吃着,不用给我留……” 时雍盯着她没吭声。 陈岚声音弱了些,“你姨母有一个多月没来信了,我不放心,想回去看看她。” 时雍知道母亲看着柔弱其实主意很大,就像她从京师来锦城一样,谁也拦不住的。 她点了下头,在陈岚身边坐下,“娘准备何时启程?” 陈岚见苌言嘟起了嘴巴,轻轻把小丫头拉过来,抱在怀里,低低地道:“我刚翻看了皇历,明儿是个出行的吉日。” 章节目录 第918章 冷不丁想一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得知外祖母要离开锦城,苌言小丫头撒泼了很久,又哭又闹,无论陈岚怎么哄,无论时雍怎么训,她都不予理会。后来自个儿哭累了,便缩在陈岚的怀里睡了过去。 眼睛合上了,睫毛还挂着未干的泪水,鼻子一吸一吸地抽泣,看得陈岚心疼不已。 “这丫头,你这样叫外祖母如何走?” “苌言是个重情的孩子。”时雍低头弯腰,就要去抱苌言。 哪料小丫头性子当真是倔,便是睡着,两只小手仍是死死揪着陈岚的衣襟不放,时雍轻轻拉她的手,小身子便扭了起来。 陈岚阻止时雍,“你别动她了……” “那怎么行,一会儿娘的手腕都要酸了。”时雍说着又要去抱孩子,低低地哄,“苌言,我们去床上睡好不好?” 苌言小脑袋往陈岚身上拱了拱,十分满意地蹙着眉头。 陈岚着实舍不得这孩子,在她后背轻抚着,朝时雍使眼色。 “不要吵醒了她。唉,看把小家伙委屈得哟。我再抱一会儿吧。” “看吧,苌言这些坏脾气都是你给惯的,怪不得舍不得你走。外祖母走了,她要这么做,早就挨揍了。” 陈岚虎下脸来瞪她,“这么乖巧的小东西,可不许你们揍。往后我要时间给苌言来信的,若是晓得你打了她,仔细你的皮。” 时雍看她护犊子的模样,无奈地笑叹一声,摸了摸苌言因为痛哭而汗湿的额头,调头让春秀拿了绢子来,轻轻替她擦拭。 “明日就走也太着急,莫说苌言接受不了,便是我也接受不了。就不能再多留几天么?给我们些时间再说说话,准备回京要带的回礼……总不能,他大伯姨母太子哥哥送来这么多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表示吧?那也太失礼了。” 陈岚眉心皱起,“随便带一些锦城的特产回去便是,其他都不用准备。宫里什么没有……” 时雍道:“那不一样。他们有是他们的,我们送出去的是心意。” 陈岚微微一笑,“还说苌言呢,你这个当娘的,都这把岁数了,不一样的脾气么?” 时雍笑而不语。 第二天,陈岚没有按计划离开锦城,不是因为时雍说服了她,而是因为苌言生病了。 在陈岚房里哭闹一阵,小丫头折腾出了一身的汗,许是又受了点风,不知怎么的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陈岚看着苌言红扑扑的小脸儿,心急上火,紧张得手抖,摸孩子的脉象都摸不了,又是担忧,又是自责,无论时雍怎么劝说她都不肯上床就寝,愣生生在苌言身边守了一个通宵,又是擦汗又是喂药,很是辛劳。 陈岚以前没有带小孩子的经验,来了锦城后,苌言和临川两个又十分虎实,这几个月陈岚都没有见过他们生病,这冷不丁苌言一病,把她急得嘴唇起泡,虚火上扬,两天忧心下来,自己也病倒了。 一老一小两个病人,时雍完全抽不开身,再不能像前阵子那般出游了,整天陪在后宅里,哄小的陪小的,有种没日没夜的感觉,觉也睡不踏实。 四月十二那天,天不见亮,时雍就被一阵狗叫声吵醒。 大黑怎么了? 时雍晚上睡不好,刚打了个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可大黑叫个不停,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坐起来查看究竟—— 赵胤不在身边。 外面隐隐有脚步和喧哗。 大黑跑到门口,站着听了片刻,又飞快地回到床边来,将前蹄趴在时雍的床沿,摇着尾巴嘤嘤叫唤。 时雍摸摸大黑的脑袋,披上衣服走出去,听到殿外传来赵胤的声音。 “去书房再说,勿要吵醒了王妃。” 时雍打了个呵欠,推开殿门走出去,“什么事情,这么神秘?” 赵胤闻声停步,“把你吵醒了?” 几个侍卫齐齐行礼,“王妃。” 时雍目光扫过去,看到了暗淡灯光下胡子拉碴的丙六。 好家伙,大概是坐灰机来的,一头一脸的灰尘,长相变得模模糊糊的,时雍差点就没有认出他来。 六年前就藩时,丙六被赵胤留在了京师,但十天干一直有联络通道,经常互通有无,如非必要,丙六犯不着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时雍看到他,心里便是一惊。 “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胤抚住她的肩膀,“天还没亮,阿拾再去睡一会儿。一会儿苌言又该醒了,想睡也睡不成……” “我这会儿也睡不着了。”时雍看看丙六,再看看赵胤严肃的面孔,眉头拧起,“走吧,若是我可以听的事情,我们便一同去书房。” 赵胤:“那还去什么书房?” 声音未落,她将时雍拦腰抱起,头也不回地房里走。 “你跟我来。” “……”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 可怜的丙六,风尘仆仆,吃了一嘴的灰,现在又吃一嘴的狗粮。时雍看着丙六那张精彩的脸,无端觉得有点脸红。 当着下属的脸,赵胤大多时候都是严肃守旧的,像这般也是少之又少。 大概这次实在太心疼时雍,抱她入房,赵胤便将时雍放在软榻上,又拿一张薄毯搭在她身上,然后才端正地坐在她旁边,抬手示意丙六。 “坐下说话。” 丙六大为震惊。 六年前,赵胤对下属虽然也算随和,但绝对不会没有尊卑,六年后,见面直接让他坐下? 丙六连忙拱手,“属下不敢。” 赵胤挑了挑眉梢,没有勉强,“说吧。为何亲自过来?” 丙六敛了神色,“王爷,大概就这两天,京师来的圣旨就要到达锦城府了。到时候,陛下会召你同敖田一并入京,你万万不能去。” 入京? 时雍心脏猛地一跳,“为何要王爷入京?” 丙六看着她,“土司案。” 这事儿时雍和赵胤早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但朝廷一直没有表态,时雍以为光启帝是想用三十七计之“拖计”,一边好言好语地安抚各地土司,一边不作为,慢慢耗尽土司们的耐心,所谓事缓则圆,也许拖一拖,这个案子就过去了。 前阵子,时雍还觉得赵炔这一招实在高明呢。 “怎么冷不丁就想起这一出了?是陛下想王爷了?还是让敖田和王爷入京对质,要亲自审案,做给土司们看?” 两六道:“据悉,这是白马扶舟的主意。意欲何为,尚不知晓。” 他又转头对赵胤说道:“是甲老板让属下亲自来锦城,叮嘱王爷,无论发生何事,切记不可离开藩地。哪怕抗旨不遵,也绝不能入京……” 赵胤冷冷一笑,“入京又如何?” 丙六说道:“如今的朝堂,白马扶舟一手遮天……你若去了,无异于羊入虎口。” 章节目录 第919章 传旨太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不在朝堂为政的这六年,白马扶舟在京师的汲汲营营,效果十分明显。东厂探子遍布京师,无孔不入。白马扶舟成为令朝堂官员闻风丧胆的新一代特务头子,东厂势力严重挤压锦衣卫职能,锦衣卫几乎完全被东厂渗透。 因此,甲一让丙六亲自跑一趟锦城,就是害怕他们的信函被东厂中途截获,那样就适得其反了。 丙六在房里待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离开,谢放让人为他准备了厢房,便亲自将人送到门口。 “饭菜已经备好,放在房里。等下你再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再说。” 丙六方才说得口干舌燥,没听到赵胤的回应,这会儿越想越是心神不定,闻言朝谢拱手致谢,又叹息道: “不瞒放兄,为了抢在朝廷圣旨之前到达锦城,我已两宿没有合眼。可此时却是半分睡意都无……”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有些话甲老板虽未明说,可你想,甲老板什么人?从洪泰年、到建章称帝,至靖难之战,先帝登基,再到今上继承大统……他老人家看过的事还少么?他的眼光,远比你我长远。” 谢放点头,“那是。” 丙六道:“若非事态严重,甲老板断不会有此吩咐,更不会叮嘱我潜行出京。因此,放兄有机会一定要劝说王爷,三思而后行。” 谢放沉吟着,再次点头:“甲老板顾虑周到。我会的。” 丙六道:“不仅京中局势不明,北边最近也是骚乱不断。” 谢放皱眉:“北边?” 丙六叹口气,“可不是么?北狄王招了来桑为婿,算是与乌日苏撕破了脸。这阵子,北边两国异动频繁,阴山以北地区,两国动不动就摩拳擦掌,冲突不断——你想,若他们两国打起来,说不定就会拖我大晏下水………依我说,王爷哪里都不要去,就守住锦城府做藩王,找个借口称病不回,谁能奈他何?” 锦城府千里沃土,田地肥美,可自给自足,外又有高山阻隔,天险为屏,锦城王的麾下还有十万兵卒。这十万人,在赵胤六年的调教下,全是精兵悍将。只要锦城王自己不作死,别人要拿他,那是难上加难。 丙六憧憬道:“若王爷决定好了,我也就不走了。在锦城府娶一房妻室,安定下来过日子。” 谢放沉吟一下,“王爷谋略深远,自会有法子应付。你无须担心太多,还是先吃饭睡觉,养好身子为王爷效力才是。” 丙六笑着应了一声,调头准备回房,却见谢放仍然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放兄,还有什么指教?” 谢放抿了抿嘴唇,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迟疑片刻,却摇了摇头。 “你好好休息,有事吩咐小斯,或者让他们来找我也行。” 丙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一笑。 “怪人。” …… 次日黄昏,朝廷的旨意就到了。 大概意思和丙六所言,相差无几,就说“土司案”牵涉甚广,各地土司纷纷上表,为公正论断,令赵胤和敖田一起入京面圣。 传旨的人,是东厂的一个办事太监。 这太监姓黄,叫黄高。人如其名,肌质蜡黄、个子干瘦,小眼睛瘪鼻头,嘴唇很薄,给人一种油滑奸佞的感觉。 宣完旨,黄高张嘴就笑,“锦城王殿下,接旨吧。” 赵胤垂着眼眸:“臣领旨。” 黄高笑眯眯地将圣旨放在赵胤平摊的掌心,笑道:“陛下已另旨前往通宁远,想来不几日敖田便要入京了。殿下打点一下行装,也快些个启程吧,不要让陛下等得太久。” 赵胤不动声色地道:“本王省得。” 黄高瞥赵胤一眼,似笑非笑,“出京前,陛下曾说,数年未见,极是想念。还有殿下的两个儿女,甫一出生,就得封为世子、郡主,可陛下却一眼都没有瞧见过。这次殿下入京倒是个好时机,殿下就当入京省亲好了,将小世子和小郡主一并带上,也让他们去认认亲……” “放肆!” 赵胤一声冷喝,打断黄高,目光凉若冰霜地扫过去。 “本王如何行事,岂容你一个小小太监安排?” 黄高一愣,“殿下……” “跪下!”赵胤冷声,一字一句威仪肃杀:“承运殿上,平视本王说话,黄高你好大的胆子!” 扑嗵。 不等赵胤话音落下,黄高整个人已矮了一截,跪在了地上。 “殿下饶命。是小,小的一时忘了礼数……” 他年岁不大,看着约摸就二十出头,六年前赵胤叱咤京师的时候,他尚未有接触的机会,对赵胤的酷烈手段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少了些敬畏。如今他在东厂恰好又得了一点势,就忍不住耀武扬威了。 可说到底,还是个绣花枕头,不经吓。哪怕明知道自己前来传旨,本是钦定的办事太监,手捧圣旨而来,大可以不跪锦城王,但他还是在赵胤的冷视下,跪了一个服服帖帖。 “哼!” 赵胤摆手,吩咐谢放。 “将黄公公带下去,好生安置。” 黄高一听,以为这是要宰杀了他,吓得脸都白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谢放看他这德性,哭笑不得,上前做了个恭请的礼数。 “黄公公此行舟车劳顿,锦城王府本该好好招待才是,黄公公不要客气,请吧。” …… 从苌言和陈岚生病,到京师来旨,统共不过几天时间而已,可时雍却瘦了一圈。 她晚上难以安睡,失眠、噩梦、担忧,搅得烦躁至极。 时雍怀孕的时候,身子调养得极好。因此,苌言和临川打小就比旁的孩子来得虎实,偶有一点小毛病,吃两帖药,将养将养也就好了。可这次不知怎么回事,苌言这一病好几天,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咳咳嗽嗽的,久治不愈。 陈岚操心孩子,又心有愧疚,身子也是不见大好。 在这个焦心灼肺的节骨眼儿上,朝廷的圣旨无异于一记重锤,敲得时雍头昏脑涨。 好不容易远离京师那个是非之地过几年清闲日子,这事儿居然又找上门来。而且这次,兴许更为严重——当年赵胤位极人臣,在朝中可谓翻云覆雨,如今的京师却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泥潭,在东厂长久的渗透和布局下,赵胤若单枪匹马入京,实在被动。 而且,还有一个去向成谜的“邪君”,就像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炸响。 时雍对赵胤此行极不乐观。她的看法和丙六一致,认为赵胤应当装病,拖上一阵子再看情况行事。 奈何,赵胤始终没有表态。 时雍能感觉到他有情绪,却也明白,他并没有放弃回京的打算。 一个从小“谨遵圣意”的男人,是绝不会违抗皇命的。 那是刻在赵胤骨子里的忠义,时雍无力也不可能去改变。 …… 出了两天太阳,锦城的天气日渐炎热。 春秀端了冰盆进来放在房里,可暑气未退,仍是闷出一身的汗来。 时雍晚上没睡好,白日里精神便不济,但照顾生病的苌言,她又不愿假手于人。 这会儿苌言合上眼睛睡着了,时雍拿了一把蒲扇,轻轻为孩子扇着凉,眼皮不知不觉就阖上了,脑袋不住地往下啄,最后索性趴在了床沿。 赵胤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这般模样。 他站在门口,眼角不由浮上一丝温柔的笑。 春秀和子柔也在打盹,冷不丁睁眼,魂都快吓掉了。 “爷……” 赵胤抬手制止她们出声,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外间候着。 “是。” 两个丫头轻轻应了,齐齐福身出去。 赵胤没有走过去,拿过时雍手里的蒲扇,又低头从床上捡起一本她落下的画本,翻看了两页,漆黑的双眼柔和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章节目录 第920章 孩子的愿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是给孩子看的画本。 以前的京师城是没有的,来了锦城有了孩子,时雍认为时下小孩子的童年太缺少相应的快乐,这才自己编了些小故事,找来书局的先生们商议,做出一套寓教于乐的画本。不承想,竟是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因此,几年下来,书局不断地推陈出新,故事内容越做越好,画本也根据孩子的年龄不同,有了调整,多了更多的选择…… 此刻赵胤看着手里的画本,想到这几年在锦城府如同桃源福地一般的悠闲生活,竟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时雍带给他太多新奇有用的理论,大到锦城府的治理,小到一餐一饭和儿童的启蒙。如果说赵胤就藩给锦城府带来了发展和生机,其中的功劳,必得有时雍一半。 赵胤默默坐在床沿,看着熟睡的苌言,再看看趴下去睡得脸蛋儿通红的时雍,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画本,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时雍并没有睡得太沉,心里惦记着孩子,打个盹做了个梦突然就被惊醒。 她猛地抬头,看到床边坐着的男人,愣了愣。 “王爷?” 赵胤将画本放下,眼底带笑,“吵醒你了?” “没有。”时雍打个呵欠,睨一眼熟睡的苌言,“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赵胤道:“怕把你吵醒,我是一动也不敢动的。” 时雍笑了笑,索性翻到床上去,躺在苌言对面的床头,问赵胤道:“王爷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眼底有闪烁的波光。 既想听到赵胤的答案,又怕他突然就说要回京师。 赵胤与她对视,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低低一叹,捉了她的手来。 “阿拾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时雍笑道:“王爷心里不是很清楚的么?我自然是希望你能留下来,陪着我和两个孩子。” 赵胤伸手抚了抚她的衣裳,平静地道:“我自然会陪着你和两个孩子。长长久久。” 时雍眉梢一挑:“长久的事情我如今看不到,只顾眼前如何?” 赵胤沉默。 片刻后,他才道:“这一趟京师之行,我非去不可。” 时雍并不意外他会有这样的决定,淡淡地笑:“行啊。什么时候出发?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赵胤断然拒绝,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和两个孩子都留在锦城。” 时雍看着他一动不动。 “不是说好,结为夫妻,共同进退。生当同衾,死亦同穴吗?难道王爷想食言不成?” 赵胤轻轻叹息:“此去京师千里之遥,两个孩子还小……” 时雍莞尔,“没事,我可以把孩子一并带着。” 时雍的口舌最是利索,斗起嘴来赵胤远不是她的对手。 赵胤无奈,握紧了她的手,“阿拾,你明知我的想法……” “我不知。”时雍嘴快地接过话,眉梢扬起,俏眼扫他一下,“我只知道我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刀上火海,他闯得,我也闯得。” “我怎能让你和孩子冒险?”赵胤语气有些沉凉,黑眸冷肃。 时雍见他如此,微微一笑,说道:“若当真带孩子同行,我自然也是放心不下的。你我都清楚,此次入京,前路未知,我们自然不能让孩子冒险。我已经想好了,让娘再在锦城府多逗留一些日子,照看临川和苌言,你我一同赴京。锦城府有通宁公主坐镇,有我师父从旁协助,还有十万精兵把守,想必不会有问题。” 她安排得头头是道,可赵胤仍是犹豫。 “不成。有你在锦城府坐镇,为夫才可放心。” “借口,你就是不想带我。”时雍见他油盐不进,索性使性子耍浑,“我看你就是七年之痒了,想要痒到外面去,回了京,我不在身边看着你,找几个美妾伺候,岂不乐哉?再说了,京城还有一个大美人阮娇娇呢,人家可是等了你六年……” 赵胤愕然,“我哪有这种想法?” 时雍轻哼一声,“我看你就是有……” 赵胤听得哭笑不得,“孩子还在这里,你说的是什么?”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谢放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何事慌张?王爷在里头呢,你急什么?” 接着便听一个侍卫道:“放哥,那东厂的办事太监又来询问了,要王爷定下归期,他好回禀朝廷。我说一切要等王爷定夺,让他先回去休息,他却不肯,一定要等着面见王爷。还说什么再不回京,他就交不了差了,求王爷可怜可怜他……” 谢放冷冷一哼:“去。让他等着,行程定下来,自会通知他。” 那侍卫道:“这人不好打发……要不,放哥你去看看?” 谢放道:“看来那天是给他脸了。既然想等,那就让他等在那里好了。” 谢放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脚步声。 “告诉黄高。三日后,本王就动身返京。” 赵胤声音平静无波,传入谢放和时雍的耳朵里,却如惊雷落地。 三日? 这么急?时雍紧紧皱着眉,默默地坐在床边不吭声,赵胤回来了,哄她叫她,她也只当没有看见赵胤。赵胤无奈扳过她的肩膀,她便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到苌言发出一道轻微的喊声。 “阿爹,阿娘……” 小丫头醒了,但双惊红彤彤的,分明就是病中的模样,憔悴又可怜。 “你们在吵架吗?” 小孩子最会看大人的脸色,也最能察觉父母的情绪。 时雍连忙换了张笑脸,上前摸她额头。 “没有吵架……苌言告诉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苌言坐起来,默默地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话,却是撅着嘴巴轻轻一哼。 “是没有吵架,只是娘在和爹置气。” 说罢,苌言并不给父母说话的机会,又将小脸转向赵胤,微微蹙着眉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吵架。他们都说父王要入京去面圣了,娘肯定是不想让爹走,我也不想爹走。” 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赵胤。 “苌言可以给皇伯伯去信,就说我生病了,爹要留在锦城照顾我……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去了?” 赵胤看着这机灵性巧的女儿,笑着轻拍一下她的脑袋。 “小孩子不许管大人的事。” 苌言仰头犟嘴,“那大人为何要管小孩子的事?” 赵胤微微皱眉,将孩子抱了过来,低声道:“等苌言长大了,就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921章 老父老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我不。”苌言挣扎着离开赵胤的怀抱,坐到时雍的身边去,揪着小眉头对他道:“父王都不肯听苌言的话,苌言为何要听父王的话?” 小丫头又将双手抱着时雍,脑袋偎在母亲怀里,眼儿红红地看着赵胤道: “你走吧,你要是走了,回来苌言就不认识你了,也不记得你了。我娘再重新给我找个新的父亲,到时候你可是要后悔的……” “胡说八道!” 赵胤冷脸一沉,声音严厉了几分。 “苌言,你怎可对父亲如此无礼,看来是得教教你规矩了……” 苌言一看大势不妙,气焰顿时弱了,这才巴巴地挪过去,拖住赵胤的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父亲。 “请父亲宽恕苌言无心之过,苌言就是不想爹爹离开,不想和爹爹分开嘛,苌言想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童言无忌,饶是赵胤再有威仪,听着小女儿这娇娇脆脆的小声音,心也都软了。 “罢了。下次不许再红口白牙地瞎说话,没点规矩。” “方才苌言只是过于激动,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苌言瘪着小嘴巴,看着父亲道:“冷静下来一想,便有了个好主意。爹爹可要听听?” 赵胤哼声,无语地看着她。 时雍却是听得噗嗤一声笑了。 “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苌言道:“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那就一家人一起上京去好啦。正好我同哥哥也没有去过京城,外祖母也惦记着回去,那苌言便一同去,给皇伯伯请安,给姨姥姥请安,给太子哥哥请安。” 小孩子心思单纯,哪里知道大人的顾虑? 时雍看女儿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断她念想,直接将孩子抱过来坐好,探手到她的腕脉上,笑道:“你啊,先把病养好再说吧。” 苌言:“我已经好啦。” 时雍瞄她一眼:…… …… 这天晚上,时雍刚给苌言喂完药,小丫头就缠了上来,凑到时雍的耳边,神神秘秘地道: “娘,我有个极好的法子。” 小小孩儿,哪来这么多鬼点子? 时雍好笑地瞥她一眼,“你又有什么法子了?” 苌言露出一个极为得意的小表情,低声说:“苌言有两个办法。” “哟,还有两个呢?说来听听。” 苌言仰起下巴,“阿娘若不愿父王离开,可以学着苌言这样,让自己生病。你看,苌言病了,外祖母舍不得苌言,就不走了。父王那样疼爱阿娘,若是阿娘一病不起,父王哪里舍得走呢?” 时雍顿时傻眼,直愣愣地看着小丫头。 “原来你是装病?” 苌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轻轻环住时雍,身子扑在她的身上,像个粉嫩嫩的小团子。 “苌言也不是装病,是真的生病了。只是……苌言病得久了一点而已。” “胡闹。”时雍虎下脸,拉开小丫头缠在身上的小手,狠下心来训斥。 “你可知你这一病,你外祖母有多担心你?你可知我和你爹为你操碎了心?你怎可如此欺骗我们?” “苌言没有欺骗。”小丫头委屈地低下头,双眼通红,差点就滚了金豆子,“苌言是真的生病了嘛……只是,看外祖母不走了,苌言就不想好起来。” 时雍看着她不说话,满脸严肃。 苌言害怕了,上手去拉她。 “娘,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时雍仍然盯着她,一言不发。 苌言甜甜地笑:“难道娘不想听听苌言的第二个法子么?” 时雍拉着脸:“说。” 苌言很少看到母亲这么生气的样子,紧张之下,小模样越发可怜起来,“苌言想,父王不肯让我们同去,那我们可以偷偷藏在马车里,父王的马车有个暗格,苌言可以躺在里面,悄悄的……” 时雍瞪她一眼,巴掌拍在脑袋上。 “整天不务正业,读书不行,鬼点子一大把。你少动歪心思,小心你父王回头扒了你的皮……” 苌言嘟嘴,“父王才不舍得。” “哼!” …… 书房里,临川也找到了赵胤。 与古灵精鬼的苌言不同,临川这个哥哥有着与他年岁完全不符合的沉稳与端方。他也不会像苌言一样,可怜巴巴地哀求,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赵胤的面前,对自己的父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过,目的也是一样——要同赵胤入京。 “父母在,不远行。父母走,儿当随行。儿子怎能丢下老父老母独自在王府里享清福呢?” 老父老母? 赵胤低笑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年仅六岁的儿子。 “父王一走,还得靠着你和苌言照顾……你的老母亲。” 临川皱着眉头道:“为何我和母亲不能一同前往?” 赵胤道:“锦城王府,不能没有人主事。” 临川点点头,“那把母亲和苌言留下,临川同父王一道入京。” 赵胤眉梢一挑,哼笑道:“为何不是你和母亲留下?你是王府世子。” “我是王府世子,是时候出去见见世面了。”临川说到这里,又上下打量赵胤一眼,淡定地道:“再有,父王年事已高,恐不耐舟车劳顿,妹妹是女子,自是不方便照顾。有临川在身边,想是可以护佑一二。” “……” 赵胤别的没听进去,就听见了第一句。 “你是从哪里看出父王年事已高,不耐舟车劳顿的?” 临川瞟了他一眼,酝酿了半天,低声道:“书上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父王已奔不惑之年……” “胡说八道!”赵胤沉下脸来,看着又一个胡说八道的孩子,头都快裂了。 “一个个没正形的东西,为了同本王入京,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父王……” “下去,好好读书。”赵胤虎下脸,“你是锦城王府世子,好好给我留下来,照看好母亲和妹妹,这才是应尽之责。至于你的老父亲……暂时不劳你费心。” 临川看着他,“哦。” …… 赵胤要入京的消息,很快就在府里传遍了,陈岚病体刚愈,震惊之余,与所有人的反应也是一样,不可入京。 人上了岁数,看的事情多了,就都活成了精。陈岚本就对白马扶舟权倾一时存有顾虑,看这个情形更是忧心不已。眼看阻止不了赵胤的想法,她赶紧叫小蛮打点行装,要同赵胤一同入京面圣。 “仗着我这张老脸,想来在陛下面前,能说上几句话。” “不,娘。”时雍拉住陈岚的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陈岚狐疑地看她,“何事?” 时雍道:“女儿想让你在锦城,再留一些时日。” 诚然如陈岚所说,她在光启帝和长公主面前有些脸面,可以为赵胤说得上几句话,可京师的形势到底会怎么发展,谁又知晓?如果当真这么容易,甲一就不会这么紧张了。还有长公主,这么久不复信来,也实在奇怪得很。 时雍以苌言生病,舍不得外祖母为由,勉强说动了陈岚,心事去了一半。 而另一半,在时雍的软磨硬泡下,赵胤终究还是又依了她一次——同意她随行入京,将两个孩子留在锦城府,由陈岚和褚道子照料。 …… 三日之期,转瞬就到。 黄高来府上说,敖田和她的妹妹羊仪,已于昨日从通宁远启程入京,锦城王这边如果不耽误时辰,能比他们快上两日。黄高言词间的意思是,赵胤早些入京对自己更为有利。可无论他如何游说鼓动,赵胤仍是有条不紊,不慌不忙。 临行的前一夜,时雍为了哄诱苌言,早早就上了榻。 女儿闹着要随行,时雍口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把她哄睡,再把她交给陈岚,偷偷离开。 夏天出行多有不便,天亮不久就渐渐炎热起来。因此,赵胤定的是寅时起身,时雍已然同他说好,等苌言睡熟就走,哪里料到,这一躺下去,竟然睡得十分的沉。等她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而赵胤入京的队伍,已出发两个时辰了。 “好你个赵胤。哄骗我!” …… 章节目录 第922章 书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辞而别?这男人当真是过分。 时雍整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 “春秀,为我更衣。”时雍脱去身上的裙装,两三下踢了脚下的绣鞋,便要整理衣服去追人。 春秀看着她,有些踌躇,“王妃,爷说你醒来后,得先吃早膳……” “还早膳呢,我气都吃饱了。”时雍咬牙切齿地说罢,一转头,看到了放在桌上的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爱妻亲启。 墨迹早已干透,一看便是赵胤早就准备好的。 时雍慢慢拿起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纸来。 “看到此信时,为夫已在百里之外。我知阿拾此刻定是恨透了我,苌言醒来,也定会埋怨不辞而别的父亲,一念直此,吾心甚痛。奈何!虽有不忍,又不得不如此。京师之行,吉凶难卜。与其你随我赴险,不如我独自前往。有夫人留守锦城,为夫便无后顾之忧。儿女安定,我亦安心。” “我走后,阿拾万自珍重。两个孩子,有劳阿拾费心教导了。临川年虽小,却醒事,稍稍点拔便可通透。只是苌言,这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极是难缠,总是为夫头痛……然则我思,儿孙自有儿孙福,苌言不喜念书,你也不必强求,女儿家幼时贪玩,也是本性。为夫看她喜爱医理,却是好事,有岳母和褚老以及夫人的悉心教导,兴许有一日,这个不爱念书的女儿,可承衣钵,青出于蓝……” 信很长。 有子女的教育,有锦城府的安排,有对她的关心……包罗万象。 这絮絮叨叨的样子,都不像那个不苟言笑的赵大驴了。 时雍脑子里浮现出赵胤坐在灯下认真写信的模样,目光热了热,又是生气又是难受。 这个男人,让她如何是好?丢下她走了,偏要写一封如此情真意切的信留下来。明明是偷遛,又偏偏要顾念着她的吃喝、儿女的教养。一面把他们母子几个安顿好,一面把信写得像交代遗书似的。 时雍心下也清楚,赵胤这么做的原因,确实是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考虑。 角色互换,如果今天要走的人是她自己,大抵也会这么选择—— “端来。”时雍赌气似地坐下来,轻轻一哼,“吃就吃,横竖我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春秀跟她多年,哪会不知她什么禀性? 闻言同子柔对了个眼神,就应声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丰盛的早膳就端到了房里。时雍匆匆洗罢,换了一身男装,正拿起筷子要吃,苌言就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时雍在慢条斯理的吃东西,小丫头有些困惑。 “阿娘,天都亮了,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发?” 可怜的小丫头,还在做梦呢?你爹都走得不见人影了。 时雍微笑,冲她招了招手,“来,先吃饭再说。” 苌言走过来爬椅子,子柔见状要去抱她,时雍使了一个眼神,“她自己会吃。” “我自己会的。”苌言也跟着说,完了又瘪瘪小嘴巴,眼睛骨碌碌看着时雍,慢慢张开两只小手来,“阿娘,我还没有洗漂亮。” 时雍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乱了的心思稍稍收回,温声道:“去吧。不用急。” 苌言点点头,被子柔带过去洗漱了。时雍看着孩子的背影,抓了一个馒头往嘴里一塞,起身就往外冲。她走得很快,如风一般,刚过垂花门就撞上白执。 “王妃?”白执闪到一边,看着时雍的表情,愣了愣,“你这是……” “你没走?”时雍瞥他一眼,“那正好。你给我带路。走。” 白执吃惊地啊一声,默默跟在她的背后,“王妃这是要去哪里?” 时雍回头看了看白执疑惑的目光,哼一声,“你说呢?” “……”白执明白了。 他停下脚步,“王妃,爷说了……” “他说什么不重要。”时雍打断白执,水汪汪的眼睛微微一眨,笑得有些狡黠,“重要的是,我现在命令你,同我一起去追他。你听是不听?” 白执愣了愣,无奈地叹息一声,“听。”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说的大概就是他了,两个主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他哪个都不能得罪,除了做墙头草,往两边倒,还能怎样? 白执按住腰刀急匆匆跟上时雍,这女主子走得半点不比男人慢,大步去到马厩便牵了她常用的那一匹枣红马来,在喂马小厮惊诧的表情里,翻身而上,一夹马腹便策驰而去。 “驾!” “王妃别急,等等我。” 白执无奈地跟着上马,追了出去。 …… 房里的苌言洗得干干净净地出来,发现不仅娘不见了,连爹都已经走了。 得知这个惨剧,小丫头哇的一声哭出来。 “骗子!全是骗子。骗小孩子的大骗子。” 陈岚得知时雍去追赵胤的消息,赶紧跟过来哄孩子。可苌言是个小哭包,伤伤心心地抱着外祖母,泪珠子断线珠子似的,愣是哄不好了,后来还是临川过来,朝她伸出手。 “走。哥哥带你骑大马。” 苌言收住眼泪,“骑大马去追阿爹和阿娘吗?” 临川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能去追,父王有正事要做,我们不可添乱。” 苌言猛地甩开小手,两行泪珠子重新滚落下来,“那苌言不要骑大马了。” 临川道:“哥哥可以带你去城楼。” 苌言嘟起小嘴,啪啪掉眼泪,“去城楼有什么用,又不能追回阿爹和阿娘……” 临川想了想,说道:“追不到,却可以看到。” 苌言收住哭声,两眼盈满水雾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当真么?” 临川点头,“当真。楼城很高。” 苌言开心了起来,“好。我要坐哥哥的前面。” 临川嗯一声,“那是自然。” 两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小马,可是苌言平常骑不好,定是要有人牵着马儿才可以的,临川的马术比她好,那匹小马又极是驯服,临川要骑马带苌言自然没有人约束。 岂料,临川要骑的却是那匹浑身雪白的大马。 那是红原郡的一个守将来锦城时送给赵胤的“千里雪”,临川喜欢这匹马很久了,赵胤在王府时,偶尔也会允许他骑着玩,但必须在他的看管下才行。如今小世子要独自骑千里雪,马厩的兵士那是万万不敢的。 “小世子,千里雪性子烈,王爷吩咐过,没有人看管,您不可以骑它……” 临川冷冷地看着他,“现在王爷不在。府里,谁说了算?” 小厮:…… 章节目录 第923章 知妻莫若夫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眼看临川去牵马绳,马厩的小厮焦急得不得了,苌言却开心地拍起了巴掌,大喊大叫,“哥哥好厉害,哥哥好棒!哥哥要骑大马马喽。” 小丫头满头灿烂的笑,似乎已经忘了爹娘离去的伤心。 临川看了妹妹一眼,想到父亲走前说的话,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和妹妹,小脸上又严肃起来。 “一会你要听话,不许乱动,须听我命令。” 苌言笑道:“好呀。” 临川瞥着她,“如若不听话,便再没有下次了。” 苌言道:“不会的,我最听哥哥的话了。” “你常是不听的。” “这次听。” “你保证。” “我保证听哥哥的话。” “嗯。” 陈岚闻讯跟过来就听到兄妹两个的对话,她愣了愣,就要进马厩去阻止临川,却被褚道子拦下了。 “公主,让小世子骑吧。我见过小世子骑术,不成问题。小郡主闹得这样厉害,若不这样,怕是谁也哄不好了。” 陈岚迟疑:“可是,他年纪还小,还带着苌言,多危险……” 褚道子微微一笑,“无妨。有我跟着,公主大可放心。” 陈岚想了想,嗯一声,换了一副微笑的表情,走入马厩里,看着两个孩子温声笑道:“苌言和临川要去骑马呀?正好,外祖母好久没骑,一起去吧。” 苌言睁大眼睛,“外祖母也会骑马么?” “会呀。”陈岚笑着摸了摸苌言的小脑袋,让小厮牵了一匹马来。 她许久没有骑马了,重新执起缰绳,守护两个年幼的稚子,跟着他们徐徐骑出王府,突然间仿佛回到年幼时,跟着宝音、赵炔一起,随先帝和先皇后狩猎的儿时模样,脸上不由浮出笑意,整个人好像都年轻了不少。 褚道子骑着马,默默跟在她的身边,黑袍下的脸也绽开了笑容。 一群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沿途遇到锦城的百姓,一看是小世子和小郡主出行,都目带友善地朝他们问好请安。 陈岚心下不由感慨万千。 这锦城的生活,当真是悠闲自得,岁月静好。 …… 赵胤没有带太多的人,加上谢放统共也不过十几个侍卫而已。 他这次入京,没有乘马车,而是轻装简从,直奔巴县,准备从水路直上京师。 一路上不耽误行程,众人骑行很快,只可怜了黄高,先头天天催促,结果跟着赵胤上路,走不过两个时辰,人就已经受不了,不住地喘着气叫赵胤找地方歇息。 “殿下,日头正烈,小的是又累又渴,实在走不动了。” 赵胤半分都不理会他,乌骓马疾驰而去。 倒是谢放好心地稍稍缓下马步,看他一眼,说道:“马儿都没有叫累,黄公公却是比马儿还累?” 旁边骑马经过秦洛放声大笑,扯着嗓门道:“马儿累是累,倒底是健全的马,该有的东西都有。黄公公就不同了,毕竟不是正常男子,缺斤少两的身子,自是比旁人更不耐受。” “哈哈哈哈!” 又有侍卫策马跟上来,朗声大笑。 “秦兄你可别开玩笑了。缺两尚可一说,缺斤,你就抬举黄公公了……” “哈哈哈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黄高说得脸色青白不匀。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道人家几个合起伙来损他,也吭不出气。 快到晌午,日头升到了头顶,日光赤辣辣地照在身上如同蒸熏,黄高看着绝尘而去的赵胤一行,咬了咬牙,吃力地打马跟上。就这般一程又一程地奔波下来,还没到巴县,黄高就率先中暑晕厥了过去。 “这小身板子真是不行。” “东厂都收了些什么玩意儿?” 众人给黄高灌了些水,喂了药丸,勉强把他驮在马上,去驿站找了个郎中问诊。 这么折腾一番下来,天就要入夜了。 原本按赵胤的计划是昼伏夜出,趁着天凉的时候赶到巴县的,这么一耽误,天黑前是赶不到巴县了。 谢放看着奄奄一息的黄高,望向赵胤:“爷,如何是好?” 赵胤望了望天色,“住一宿,明早出发。” 这是一个叫元坝的小镇,位于锦城府去巴图的官道上,是来往必经的要道,恰有一个驿站。众人在驿站里安顿下来,谢放去为赵胤备水洗漱,顺便准备晚膳。 “慢着。”赵胤突然叫住谢放。 谢放回头,拱手道:“爷还有何吩咐?” 赵胤道:“多备一些吃的。听说巴县的姜糖糕、夹丝豆腐、土沱麻饼、酸辣粉和小面都极有特色,去,都备一些进来。” “啊?”谢放大惑不解。 且不说赵胤平常是从来不点菜名的人,从不挑嘴,一向是下属准备什么就吃什么,就说他点的这什么糕啊,饼啊的东西,全都不是大男人爱吃的玩意儿。 王爷是不是走神了,以为还在王府里,为王妃备着吃食呢? 谢放不想多嘴,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早知如此,爷就该把王妃带上。”也免得如此魔怔。 后头那句谢放不敢说,在赵胤的冷眼注视下,默默地退了下去。 赵胤哼笑一声,将腰上的那把绣春刀解下来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坐下,看一眼刀柄,又抽出刀身来,默默地拿出布巾擦拭,就好像在呵护心爱的珍宝一般。 这把绣春刀有些年份了,是永禄爷亲自赐下的,上面镌刻着赵胤的名字。因此,这把刀也是永禄爷亲自为他打造的礼物。赵胤知道,父亲是想他用这把刀保家卫国,一生一世守护赵氏江山,为大晏社稷而战,为大晏百姓而战。 绣春刀上散泛的每一寸寒光,于赵胤而言,都反射着两个字——忠、孝。 因此,他不得不听旨回京,不得不负了妻儿,让他们担惊受怕。 热水端上来了,赵胤简单的洗罢,问了问黄高的情况,便靠在床头看书。他要的饭菜准备好了,谢放两次问他,现在可要用膳,赵胤都说不饿,让他先备好,等会儿再传。 谢放越发觉得这位爷古怪。 天都黑下来了,这是闹的哪样? 第一天离开锦城,没有王妃相陪,便食不下咽了么? “去吧。”赵胤看谢放总是打量审视自己,抬眼扫他一下,摆摆手,“没我吩咐,不可进来。” 谢放低下头,应一声是,默默退下。 …… 夜灯幽幽,在晚风的吹拂下,温柔地舔舐着火苗。 赵胤房间的窗户开着,风里带来夜来香的味道,很是浓郁催眠。 他手上的书慢慢放了下去,轻阖上双眼,可姿势未变,仍是一只脚搭在床沿的自在模样,看上去慵懒而放松,那张冷峻无情的脸,多了几分柔和,更是俊朗好看。 时雍从花丛里摸进来,翻窗而入,看到的便是这一幅“美男春睡”的画面。 好你个赵大驴! 她紧赶慢赶,为了追上他都快要累死了,他却在这里睡得如此自在? 哼!时雍衣襟一摆,走上去往床沿一坐,就要去捻他的鼻子。 然而,手到半空,就被人捉住了。 男人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底带着一丝笑意。 “刚来就要谋杀亲夫?” 时雍看着他平静的模样,眉头皱了皱,突然生出一抹笑。 “好哇,恶人先告状。”时雍猛地收回手,调头就要去拔刀,“锦城王胆敢抛妻弃子,今日偏要谋杀亲夫给你看——” 赵胤双臂一张,猛地搂紧她的腰,将人抱坐下来,“好了。别生气了。” 时雍咬了咬牙槽,哼声瞪他,“明知道我会生气,你还不辞而别?你太过分了我给你说,我今儿来,就是找你算账的……” “我辞行了。”赵胤淡淡看她,唇角挂有一丝笑,“阿拾没有看到书信?” “那叫什么辞行?”时雍发现自己被他带偏了,马上把话题找回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哄骗我。明明说好一起出发,你却食言。” 赵胤看她冷眼质问,也不狡辩,只是温柔地顺了顺她的头发,“赶得这样急,没有吃饭吧?” 话音未落,他扭头喊道:“谢放,传膳。” 章节目录 第924章 出神入化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等这句话都快要等出毛病来了,终于听到赵胤的声音,推门进来一看,时雍这个祖姑奶奶居然也在房里,他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爷?这是……” “传膳。”赵胤重复一遍,冷冷看他一眼,好像在说他怎么那么多话。 “是。”谢放本不是多话的人,迟疑一下,连忙让人将饭菜端下来。 时雍开始还端着脸,结果看见这桌上一个个精美的饭菜,还有甜点麻饼一类的小吃,她顿时觉得情况不对。 “赵大驴?”她双眼眯起看着赵胤,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来?” 赵胤含笑为她布筷,却被时雍不满地拒绝,丢开了他的手。 “哼这么会算计,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怎么说服我,不让我跟去京城?” 赵胤看着她,沉吟片刻,“无须我来说服。阿拾没带行李,单枪匹马地追来,心里应是早有思量。” 若说方才只是闹性子同他计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时雍当真是震惊得倒提了一口气。 这个赵胤,度人之心,当真是出神入化。 他说得没有错,时雍从锦城快马加鞭地追上来,无非是想赶在赵胤在巴县乘船前,与他话别,送他一程,顺便找到男人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实际上,赵胤那封信,已经说服了她。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到哪里都适用。 如果京师当真是刀山火海,那有她坐镇锦城,赵胤便可进、可退,有一个稳妥的后路。如果夫妻二人齐齐往火海里跳,除了显得痴情隆重以外,对事情并无助益,甚至多少沾点傻,有一种送菜入锅的感觉。还有,就算不考虑旁人,至少得为两个孩子考虑,他俩双双去“就义”,血性是血性了,孩子怎么办? 时雍心底是这么想的,可不代表她愿意被人看透。 尤其这个赵大驴,欺人太甚。 “谁说的?”时雍不客气地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笑,“不带行李,是为了给马儿减负,跑得快些。反正找到王爷,我便什么都不缺了,要行李何用?至于单枪匹马么……” 她朝赵胤露出一个笑容,清了清嗓子。 “白执。出来吧,别藏了。你家爷已经发现你啦!” 窗外的庭院里,正在喂蚊子的白执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默默地走过来,刚抬起腿想要翻窗而入,看到赵胤沉下的冷脸,又默默地放下手脚,乖乖地绕到门口,低头顺目地挪进来。 “属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王爷王妃万福金安。” 白执行了个全礼,没有听到赵胤的回答,他也不敢抬头。 “院子里的蚊子厉害吗?” 头顶冷不丁传来赵胤平静的询问,白执愣了愣,这才抬起眼皮,“回爷的话。还,还好。” 赵胤嗯一声,看着白执额头上被蚊子咬出来的一个红丘,淡淡道:“那再去外面站半个时辰。” 啊! 白执哀号。 夏天的庭院里,花木茂盛,又有个小水池,那蚊子多得就像在过大年,一团团地往身上飞。白执宁愿在这里挨赵胤的冷眼,也不想再去喂蚊子了。 “爷,蚊子太多了,我这细皮嫩肉的,不合适……” 赵胤看他一眼,“或许你更愿意吃军棍?” “不不不……”白执哀号不已。 这时,就听到时雍的笑声。 “王爷就别吓他了。大老远的来送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时雍说着,又朝白执使了一个眼色,“你快去吃点东西,然后早点休息吧。明儿我们要同王爷一起上路,得早起。免得又被落下。” 白执不敢动,拿眼瞄赵胤。 “还不快下去?”赵胤拉下脸来,“是当真想去喂蚊子?” 白执脸上一喜,换了一副表情。 “爷,王妃,你们慢慢用。” 白执嘿嘿笑着,退下去,顺手关上了门。 …… 房里两人,一个吃得津津有味,一个看人吃得津津有味。 时雍很给巴县小吃的面子,一看就是饿了饭的人,吃得又香又快,等肚子填得差不多了,这才察觉赵胤的视线,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赵胤嫣然一笑。 “老夫老妻的,不必这么痴情凝视。吃吧,快吃,明儿还要赶路呢。” 看她这副表情,赵胤目光稍稍沉重了一些,语气略缓,“阿拾……当真要同我一起入京?” 时雍就喜欢看他拿不准的样子。什么都被他看透了,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才得趣儿呢。她心里好笑,脸上却正经得很。 “我何时说话不算数过?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吗?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将盘子往赵胤的面前挪了挪,又伸手去为他布菜。 不料,手腕一下就被男人给捏住了。 “阿拾……”赵胤看着她的脸,“我不辞而别,不是诚心骗你、哄你。我只是……” 稍顿,他叹息,?“唯离别最伤情。我不忍你我历那样的难过。若早知竟会引来你疑心,我便不会瞒你了。” 时雍扳不开他的手指,挑了挑眉头,“我疑心什么?” 赵胤认真端详她,“不是你说我七年之痒?” “咦,我说说而已,心里可没这么想。”时雍眯眼打量着他,“看来锦城王是当真起了心思的,准备这一趟入京,找三两个红颜知己,叙一场京城夜话?” 呵!赵胤苦笑,松了松她的手,语带叹息。 “阿拾,我明日就走了。你给我说些好听的。” 时雍一听这话,鼻子便酸了,皱着眉头语意不详地应了一声,不吭声地站起来为他布菜。 赵胤抬头,黑眸深深,“阿拾?” 时雍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原谅你了,赵大驴。” 这样就原谅他了。 赵胤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知晓她是个通透晓事的人,却还是难免伤怀,“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回来。你和孩子在锦城等我便是。” 时雍垂着眼皮,不应声,往他手上塞筷子。 赵胤抿抿唇,没有再说话,认认真真地吃完了她布的菜和添的汤,把碗里最后一粒米饭也吃了个干净,这才放下碗,朝时雍轻轻一笑。 “饱了。” 时雍道:“那我叫人来收拾。我们早些洗漱,歇下。” 赵胤眸中波光微动,“好。” …… 章节目录 第925章 入京冷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等一切收拾妥当,两个人钻入被窝,赵胤发现面对他的是一副美背。 时雍动也不动地背对着他,半点声音都没有。 赵胤喟叹一声,伸手去揽好她,“阿拾……” 时雍没有回头看他,瓮声瓮气地道:“睡吧。我困了。” “你……”赵胤语迟,停顿下又道:“你心里头不舒服,就冲我发火。别憋着,闷坏自己。” “没有。”时雍硬邦邦地回应,“你早点睡,不必管我。” 为免日上三竿赶路太热,明儿他们天不见亮就要动身前往巴县,而方才赵胤已然得报,官船今晚已停靠在码头,就等他了。 赵胤默默起身熄灭了灯火,拉上薄被盖在时雍的腰腹,又将胳膊轻轻搭在时雍的腰上,阖上双眼,一动也不动。 漆黑的夜,安静得呼吸可闻。 “阿拾。” 时雍没有回答。 赵胤叹息,将她揽紧一些。 “我也舍不得你。” 男人很少说动情的话,这一声委婉的叹息,幽幽沉沉,在黑夜里染尽了情绪。 可是,时雍仍然没有开口。赵胤很是无奈,正寻思怎么哄她,突然听到她浓重的吸气声,一听就不对劲儿。赵胤伸手去抚她的脸,却是一手的湿濡。 “怎么哭了?”赵胤稍稍用力将她翻转过来,让她面对自己,时雍却是不肯,一把拉过薄被便裹住自己,翻身转过去。 这般女子心性,在她身上倒也常见,赵胤笑叹一声,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入怀里,看女子仍在挣扎,索性将她强行抱在自己身上,禁锢住双臂,不让她动弹。 “再哭,就要吃军棍了。” 时雍本就难受,听他这样唬人,眼眶又是一热,抽抽噎噎地说道: “果然在你心里,我就是同你的兵一样。高兴了就赏,不高兴就罚。赵大驴,你凭什么罚我?凭什么?” 赵胤最瞧不得时雍哭鼻子,比看苌言哭还要闹心。 “好了好了,玩笑罢了……”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时雍手一得空,便用力捶他,双手在他身上胡作非为,“你就是欺负人。欺负我。” 赵胤慌不迭地抓住她的两只手,一个翻人将人压在榻上,“我说的也不是那个军棍。” 时雍意识到什么,“好哇,你个赵大驴,坏透了你……” 她又踢又打,赵胤无奈地拿腿压住她,“好了,咱们不闹了。阿拾。阿拾。是我错。是爷错了,饶这一回,成不成?” “……” 时雍又好笑又好气,吸着鼻子推他。 “听你这话,还有下一回,是不是?” “没有了。”赵胤见她仍在抽泣,拿了绢子来为她拭眼泪,“等这次事了,我便好生陪在你和孩子身边,我们还像过去这几年一样。寄情山水,深关府门,不问那尘世恩怨。” 哪有那么容易? 他有他身上肩负的责任,哪能当真做一个凡夫俗子?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许诺。” 赵胤苦笑,“家有猛虎,做不到也得做啊。” 时雍不满地哼唧两声,缩入他的怀里,“你这是转弯抹角地骂我是泼妇呢。” 赵胤低声吼道:“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会骂你?阿拾信我一回——用不了多久,天下大局便可定下。” 天下大局定下? 时雍略微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对外,兀良汗、北狄一直蠢蠢欲动,如同悬在大晏头上的剑。以前上一代的执政者还在,彼此能维持一个平衡。可眼下第二代当政,所谓的姻亲联盟能维持多少年?其实他们都很清楚,撕破脸只是早晚而已。对内,土司借着刀戎一案在各地响应,有犯上作乱的隐忧,这也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就算光启帝这一代帝王能暂时稳住局面,到了赵云圳上位,是不是还能延续祖父和父亲的政策,继续稳定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如今,赵胤却告诉她,天下大局可定? 时雍止住那些小儿女的情感,认真思考后抬头问他。 “王爷是不是起了什么心思?还是有什么计划了?” 赵胤沉默片刻,淡淡一叹,“阿拾常说,计划不如变化快。未到京师前,一切尚不敢确定。”他低头,轻抚时雍的脸,“你安心在锦城等我,我把白执和庚六等人都留在你身边了。一旦京中有变,你定能第一个知晓……” 谈起正事,时雍整个人便镇定了许多。 她忘了方才还在闹情绪说一定要跟赵胤去京师,转而就松开了抓住赵胤衣襟的手。 “明白。不过我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有必要提前和王爷说清楚……” 赵胤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派人来传就行。你何苦亲自跑一趟?” 时雍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偷偷撇了一下嘴,又狠狠瞪他一眼,这才摸索着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道:“你走时,我要亲自送你去巴县,看着你上船。你回来时,我要到巴县接你,看着你下船。” 赵胤心里一紧,狠狠抱住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啄。 “我不该丢下你,让你受累追赶。” “晓得就好。”时雍回亲他一下,收敛心情,“我们说正经事吧。” 赵胤拉过她的手,十指相缠一起,忽而一笑。 “本想说些不正经的。既如此,那……阿拾说吧。” …… 巴山蜀水天气炎热,京城也似火炉一般,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到了夜间才能稍稍退凉。 赵胤一行人日夜兼程,从巴县上船,再转道运河上京,以最快的行程到达了顺天府。 这一天,是光启三十年的五月十八,而他们的速度,远比从通宁远出发的敖田兄妹快了整整五天。到达京师城的时候,已是子夜,这座守护着皇城帝王和满城百姓的城门紧闭着,只有几盏微弱的火光从城楼的垛墙上传出来,却照不透这个寂静的深夜。 赵胤抬头看一眼城防,沉声道:“叫门。” 谢放驱马上前,“是。” 他应一声,人已速度冲向城门,重重地敲击了几下。 “锦城王殿下奉旨进京,请速开门。” 静夜下,谢放的声音很大,传得老远。 按说守城的兵卒不该听不清楚才是,然而,他的叫喊唤来的不是大门的开启,而是一句酒醉般含糊的声音,不客气地骂人。 “他娘的,哪个不要命的大半夜地在叫魂?” 谢放冷下脸。 不过想想大晚上的,守卫没听清有情绪也是会的,于是他又耐着性子,用更大的声音吼一嗓。 “将军,锦城王殿下奉旨进京,请速开城门。” 娘的!里头的人又不悦地骂咧了一句。 “懂不懂规矩?城门一关,六亲不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门。在外面候着吧,明儿天一亮,城门自然就开了。” 谢放彻底变了脸色。 离京时,也是这座城门,一众将校漏夜跪送,尊而重之。 六年过去,同一个城门,换了人,门都进不去了? 到底是守城将士狐假虎威,还是有人诚心要给锦城王一个下马威? 谢放回头,见赵胤坐在马背上,面色如水、平静如常,他突地一声冷笑,扬起鞭子重重拍打在城门上。 “里头的人听着,锦城王奉旨回京,尔等再不开门,以抗旨论。” 啪! 啪! 啪! 重重几声敲击下,一簇火把出现在城楼上。 一个声音冷冷从夜风中传来。 “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谢放气极了,“混帐!锦城王都识不得,要你狗眼何用?” 说着他拿过马背上的弯弓,就要搭箭射去,却见赵胤慢慢扬起手,“谢放!” 谢放是个极为沉稳冷静的人,很少有失控的时候。只是在锦城六年,除了王妃,从来没人敢给锦城王半个冷眼,他也有六年之久没有感受过皇权下的威压,因此看见这些人明知故问,为难赵胤,一时气极就想给他们一点教训。 当然,他也未必当真要如何,只是吓吓这些瞎眼的东西罢了。 闻言他便调转马头退回来,低声道:“爷。这些狗东西,故意为难……” 赵胤嗯声,平静地抬头,对城垛上的人道:“锦城王赵胤,奉旨回京。劳烦开门。” “锦城王?锦城王不是还要几天才到京城吗?”城垛上的火把又亮堂了一些,那个守城的将校是一张生面孔,他伸出火把探出头,瞧了赵胤好半天,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哎呀一声,猛拍脑门,急急忙忙地跑下来。 “快!快!速速给锦城王打开城门。” …… 章节目录 第926章 两母争子的故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城门在夜风中徐徐拉开。 守城将领自称姓郑,单名一个宗字,在赵胤骑马入城时,郑宗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条马鞭,低头顺目地请求锦城王殿下责罚。 如何责罚? 宵禁本是城防规矩,他没有做错什么。 至于骂的那几句粗话,人家也没有指着锦城王殿下的鼻子,不知者不罪。 众侍卫恨得牙根都咬紧了。打锦城王的脸,就是打他们的脸,回京就受此冷遇换谁心里都不舒坦,偏偏又拿人家无可奈何—— 岂料,赵胤却停下脚步,骑马在郑宗面前站定。 “谢放——” 谢放上前,拱手道:“属下在。” 赵胤道:“武官职时饮酒,对上官失仪不敬,其罪如何?” 谢放没有抬头去看自家王爷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回道:“玩忽者,杖六十。失仪者、罚俸半年。不敬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一听这话郑宗早已变了脸色,嘶声道:“下官不知殿下深夜驾到,无心之过,殿下竟要重罪……” 赵胤冷冷看着他,“不敬是无心,玩忽失仪又如何?” 郑宗的脸色一变再变。 他原本是吃准了赵胤刚回京师,又因斩杀刀戎一事身负血案,行事肯定会收敛许多,绝对不会地盘没有踩热就处罚守城将领,落人口实,这才敢在赵胤面前嚣张。可如今看赵胤根本就没有半分畏惧,还铁了心要处罚他,这才有点慌了。 “殿下恕罪……” 郑宗再三求情,赵胤却冷脸以对。 无奈之下,郑宗只能狠狠咬牙,再次将马鞭托高。 “不识得殿下真面,是末将之过,任由殿下处罚。” 他双手微微发颤。赵胤却看也不看他掌心的马鞭,冷冽地道:“劳烦郑将军自行到军务司领罚。明日,本王要亲自过问。” 说罢,他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侍卫们一个个纵马跟上,马蹄溅起的灰尘扑愣了郑宗一脸。 …… 无乩馆仍是当年赵胤离去时的模样,只是门房的灯火似乎略微暗淡了一些。 这几年甲一少有回来,只有管家刘伯领着一群仆役们守候,日常打理。朱九和杨斐等留京的侍卫都早已另有别宅,因此,无乩馆竟是无形中荒废了下来。 听到敲门的声音,刘伯披衣起床,透过门洞看到风尘仆仆的赵胤,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王爷?是您回来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谢放却是笑道:“刘伯,还不快给爷开门?” “诶,诶。小的就来,就来,爷稍等……” 刘伯要去拿钥匙开大门,却被赵胤阻止。 “角门入便可。” 连日奔波,众人都有疲乏了,赵胤回到房里,沐浴更衣后用了几口便饭,就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假寐。房间久不住人,谢放为他熏了些香,看赵胤没有上床的打算,催促道: “天儿不早了,爷早些歇着吧,明儿一早还要入宫见驾。” “不急。”赵胤抬起眼,看他一下,“你看炉子上的水烧好没有,再泡两盅茶水来。”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呀? 谢放心里犯嘀咕,可是赵胤没有改变决定,他便不会多问,应一声,便出去。 不过半刻工夫,热茶刚刚端到房里,杨斐便匆匆赶来,站在门口请安。 “属下参见王爷。” 谢放心里惊了一下,看赵胤平静的面孔,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茶,默默放下,候在旁边。 赵胤嗯一声,“进来。” 杨斐一身黑衣,带着夜风的凉气大步入内,给赵胤行了个礼。 “得闻殿下入城,属下不敢耽误便匆匆过来了。”他抬头,看着赵胤的脸,“六年了,爷可安好?” 赵胤看向他脸上那半副金属面具,轻轻一笑,端起桌上的茶盏,“好。这些年,你辛苦了。” 杨斐摇头,“属下不苦。就是……就是有愧殿下嘱托,眼睁睁看那东厂势大,白马扶舟在朝堂势力如日中天,却无能为力……” 在赵胤离京以后,杨斐和朱九的编制仍在锦衣卫,不算是锦城王府的属官。两人皆在盛章麾下做事。为了行事方便,朱九成婚后依功行赏得到了擢升,现在是北镇抚司正五品千户,而杨斐不在意官职,更不愿意现于人前,即便有大功在身,却不愿受封,如今仍是一个校尉。 他当初找到赵胤要留守京师,赵胤曾要许他官职。以杨斐的功劳,不说千户,便是再往上升也是受得起的,可杨斐不愿,唯一的要求是“不受约束,闲散自在”。 赵胤素来不勉强人,也就由着他去了。 “你无须自责。”赵胤平静地看着杨斐,眯了眯眼,语声淡然地道:“白马扶舟若想弄权,又是谁能阻止得了的呢?” “你。”杨斐道:“殿下若在京师,断不会有东厂的今日。” 哼!赵胤眯了眯眼,轻笑起来,“东厂、锦衣卫,都是天子之器。并无不同。” 天子之器由天子所用,只要用起来合手,用哪一个不是用呢? 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杨斐默然半晌,仍然心有不甘地咬牙道:“殿下,你是不知那白马扶舟如今有多么嚣张,东厂番子又是何等的仗势欺人……” 赵胤侧过头,突然问:“晏靳新如何?” 杨斐轻轻摇头,“晏指挥到底不是当初的大都督,没有五军在手,在朝堂上威仪不够,又处处被白马扶舟掣肘,北镇抚司多少案子都被东厂抢了去……” 杨斐瞄了赵胤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又接着说下去。 “正是因为晏指挥的步步退让,锦衣卫这才渐渐落了下风。到后面,有什么事情,陛下都不经锦衣卫,直接差由东厂去办……而东厂人手不够,又掉转头来从锦衣卫要人。如此循环反复,加上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只尊白马而不敬晏指挥,不过几年时间,锦衣卫俨然已沦为东厂的走狗、下属衙门,任由东厂差谴……” 杨斐说得痛心至极。 身为锦衣人,谁也不愿意看到锦衣卫沦落至此,可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对皇帝来说,情分是最无用的东西,帝王看重的,是谁有办事的能力。 很明显,是晏靳新的办事能力和手腕,都不如白马扶舟,这才渐渐被抢了风头,直到最后丢失了阵地,让锦衣卫沦为了东厂的附属…… 杨斐道:“盛镇抚曾问过晏指挥,为何不争一争。可晏指挥说,陛下要的是国朝安定,文臣武将齐心协力辅佐江山,陛下最见不得权臣倾轧,官员内斗。还说眼下大晏外有强敌,绝对不能因私而废公,致朝廷陷入内耗的境地。既然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那么,谁做老大,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争,一个不争,结果可想而知。 赵胤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这话像是晏靳新说的。” 这个晏指挥,赵胤打小就认识。他算是典型皇亲国戚,权臣二代。他的母亲是永禄爷唯一的亲妹妹梓月公主,他的父亲是当年助先帝靖难的驸马都尉晏二鬼,若论身份背景,晏靳新丝毫不比白马扶舟弱。可以想见,若晏靳新当真要与白马扶舟一较长短,势必会如他所说,权臣内耗、内斗,损失的是大晏朝廷…… 也就是杨斐所说,他的步步退让,这才成就了白马扶舟的一代权臣之路。 赵胤笑了笑,突然想到了时雍讲过的一个小故事。 从前有一户人家丢了孩子,千辛万苦找到,偷孩子的那家人却不肯承认,非说孩子是自己生养。撕扯打闹中,两个母亲一人拉住了孩子的一只胳膊用力拉扯,疼得孩子哇哇大哭,最终,放手那个人,才是亲娘。 章节目录 第927章 友善或猜度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殿下在笑什么?”杨斐困惑地看着赵胤,又抬头看向谢放。 谢放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存在感,赵胤的神色却比方才轻松许多。 “不早了,我想歇一会,你回去休息吧。” 啊?杨斐看了看赵胤的脸,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小声道:“殿下就没有什么要吩咐属下的?” 赵胤迟疑一下,“天有不测风云。不要贪凉,早晚加衣。” 杨斐:…… 杨斐稍顿片刻,看了谢放一眼。 “今夜我就歇在府里,劳烦放哥给安排个住处。” 谢放垂下眼,“仍住你以前的房间吧,我看刘伯都有打扫规整。” 杨斐应了一声,告辞出门,想着谢放说“他去看了”,哼笑一声,摇摇头。 …… 屋子里,谢放在默默地收拾茶盏,赵胤已然卧到了榻上。 “杨斐说得不无道理,若是爷还在京城,哪有白马扶舟的今日……” 赵胤抬头看着谢放修长的影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忽而皱眉,“你被杨斐上身了?” 谢放吓一跳,手上的茶盏差点滑落,他飞快地接过,这才低垂眼眸道:“是属下多嘴了。” 赵胤看了他片刻,视线转向帐顶,目光渐渐地平和下来。 “你们几个都跟随我多年,什么禀性,我都知晓。” 谢放的头越垂越低,完全不敢看赵胤的眼睛。 赵胤又慢慢转过头来看他,眼中略带疲倦,“这些年下来,你们年岁也都不小了,都该娶妻生子,躺在功劳薄上享福了。尤其是你——” 他定定看着谢放,一声叹息,“杨斐在京中尚有侍妾,你身边却一人都无。等这一趟事情了了,回到锦城府,我便让王妃做主,为你寻一房好妻室。” 谢放摇了摇头,“属下早就起过厉誓,要在王爷身边侍候一生一世,决不会食言。” 赵胤轻笑,“你娶妻生子,也不影响你在我身边。” 谢放抬头看着他,目光隐隐有些凄色,如此高大一个汉子,这眼神、这表情看上去竟是有些无辜可怜。 “属下不愿。” 赵胤眯起眼,在床上换了个位置,又仔细审视了谢放好半晌,闭上了眼睛。 “随你吧。” 子夜的无乩馆,静谧一片。 长风幽幽地吹过回廊,凉凉爽爽。 谢放手提腰刀,默默走入庭院,仰起头望向天际的明月,一头长发在风中微微摆动。 暗夜如一口千年无波的古井,隐藏了所有的情绪,也埋葬了所有的心事,只剩谢放沉寂的一张脸和高高颀长的一个人,与庭院的静物融为一体。 …… 次日天不见亮,朱九就到了无乩馆。 他是和娴衣一起来的,六年的时光过去,两个人变化都挺大,看到谢放等侍卫,又是一番欣喜地寒暄和感慨。一直到赵胤起床,他们这才入内去请安。 朱九和娴衣共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才刚断了奶不久。 赵胤先是问起他们的生活,然后才问朱九:“叫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爷!有了。”朱九仍是旧时称呼,一到赵胤的面前,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毛头小子,浑然不像两个孩子的父亲,连神色都激动起来。 “朱弘济原是济宁府汶上的县令,进士出身,家世倒也清白。只是这个人性情保守,为官以来无功无过……按说,以他的资历是万万不可能升任通宁远督抚之位的。” 可他偏偏就是升任了。 赵胤淡声问:“何人提拔?” 朱九道:“这老小子藏得很深,属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赵胤瞥他一眼,“说重点。” 朱九呃声,“陛下。” 赵胤沉下脸来,朱九这才尬笑,“属下查阅了吏部卷录,发现朱弘济的任命是陛下颁旨,一切皆有章可循,不见异常。最初也确实没有查出什么端倪,不过后来得亏娴衣,让属下发现了一桩诡事……” 当了几年千户,说话都喜欢绕圈子了。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朱九又笑,“朱弘济祖籍汶上,与户部尚书杨荣本是同乡。当年朱弘济上京赶考,曾上门拜会过杨荣,据说是受了杨荣的冷遇,后来二人便没有什么往来了……可这个通宁远的督抚之位,却是杨荣向陛下举荐的。爷,你说,此事诡是不诡?” 杨荣?朱弘济?朱宜年? 几个人的名字一一掠过赵胤的脑海。 他凝滞片刻,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更衣,本王是时候入宫了。” …… 正当早朝的时辰,宫门前来往的官员众多,赵胤骑着马一路过去,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锦城王回来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 对四周或友善或猜度或复杂的目光,赵胤一一点头示意,将缰绳交给谢放,着一身亲王朝服大步入内,将其他朝臣远远甩在后面。 赵胤没有去奉天殿,而是直接往皇帝居住的乾清宫走过去。 尚未入得殿门,就听到宫内隐约传来光启帝的训骂声,也不知哪个倒霉的家伙大清早惹怒了皇帝。 赵胤缓慢地拾阶而上,走到殿前,拱手行礼。 “臣赵胤奉旨入京,求见陛下。” 殿内安静了下来。 很快,大门开启,李明昌迈出门槛走过来,站在赵胤的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殿下……” 李明昌神情有些激动,眼波浮起,好像有话要说,可最终他却是让到一边,朝赵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陛下有请。” 寝殿里很是安静,垂幔重重,无风而动,一缕若有似无的熏香,清爽舒缓地触碰着鼻尖,好似夏日森林的松木,又似水果带来的香甜气息,沁人心脾。 光启帝坐在床沿,衣裳尚未穿戴完整,兴许是方才发过脾气的原因,脸上尚有红潮,目光里也有一层淡淡的怒气。 赵胤站定,朝光启帝行礼。 “微臣叩见陛下。” 光启帝坐着没有动,安静地盯着赵胤,许久他的眼中才跳脱出一抹笑,脸上的笑容也扩大了一些。 “阿胤,你回来了。” “陛下让臣回,臣不得不回。” 他的声音十分淡然,听不出喜怒,更无不满。 光启帝迟疑一下,“回来得好。正是时候。” 赵胤抬头,看着他问:“陛下叫臣回来,是有何事吩咐?” 光启帝没有说话,就着一身明黄的寝衣拍拍腿站起来,指了指旁边,?“你跟朕来。” 皇帝勤于政事,在他的寝殿有一个偏厅,常用来处理政务,赵胤看他头也不回地往里走,默默地跟了上去。可是,进殿后他才发现,书案上除了皇帝日用摆放的奏折公文,居然添了许多的画卷,有些已经画成,有些墨迹未干,画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已故的萧皇后。 赵胤心里一怔,没有说话。 “阿胤别笑话我,这些画还是受了你那个王妃的启发。你们南下的画册送入宫来,朕觉得甚为有趣,便将一些旧事旧人,以画入境,纪录下来。” 光启帝亲手将画卷收好,示意赵胤坐下说话。 赵胤略一犹豫,谢恩坐下。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光启帝淡淡笑开,“你我兄弟,我自不会同你客气。眼下就两桩事情,要拜托贤弟,一是土司之乱。二是……”稍稍停顿片刻,他脸色凝重地从桌案上拿过一卷文书,递到赵胤的面前。 “兀良汗未宣出兵,攻占了北狄的牧帕城和卢巴尔,两国已正式开战。” 北狄的牧帕城和卢巴尔都在阴山附近不远,直接与大晏接壤。 这个消息,赵胤在来京师的路上,就已然得信了。 两个邻居在这里你死我活,对大晏绝非好事。这个乌日苏意欲何为?乌尔格又是怎么想的? 赵胤与光启帝四目相对,半晌,赵炔叹问:“阿胤,此事你怎么看?” 赵胤躬身,默默将折子放回案上,平静地反问:“陛下希望微臣怎么做?” 光启帝眉头微微皱起,凝思片刻,这才道:“这次敖田入朝,阿胤暂且委屈一下。至于两乌之战,朕以为恰是好时机……” 赵炔缓缓抬起胳膊,以手做刀,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有阿胤披甲上阵,必定手到擒来。到时候,我看谁还敢借机生事,再提刀戎之死!” …… 章节目录 第928章 喜从何来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五月的京城,热浪滚滚,人心浮躁。 北狄和兀良汗的战争,对大晏百姓而言,只是这个炎热时节里的一桩笑谈。毕竟此战与大晏无关,老百姓大可以作壁上观,嘲一嘲乌尔格招婿引战,笑一笑乌日苏小肚鸡肠。对他国的不太平,大多数人是喜闻乐见的。见不得旁人好,是人的通病。无非偶尔唏嘘几声,以慰良善。 更多人关注的是与国有关的土司案。 赵胤入京当晚,斥责了守城将领郑宗的事情,早已传遍。 那个杀伐决断手段酷烈的男人,又回来了。 有赵胤的地方就能掀起一番风浪,人们纷纷猜度“土司案”的后续,竖起耳朵到处打听。 可赵胤自从回京次日进宫见过光启帝,就再无外出,既不出去拜亲访友,也不去京中新贵权臣结交,一如既往地将自己关在无乩馆里。 第三日夜里,甲一急匆匆从天寿山打马回京,可他敲开了无乩馆的门,人却不动。 刘伯看着漆黑夜色里,老主子那张肃然的脸,内心隐隐有些不安,“老爷,你为何不进去?” 甲一停顿了许久,突然将手握在门楣上,重重地捏紧,“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 刘伯怔在那里,随即笑着圆场,“王爷就是那个脾气,心里对老爷还是十分敬重的,六年不见,老爷就当真不想进去见见他?” “不见了。”甲一突然就固执起来,沉默片刻,透过院子望向无尽夜色里无乩院的方向,低低道:“你替我转告他。我回来过。” 刘伯一惊,“是。” 甲一松开手,默默转身,牵着马儿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他没有上马,而是一个人慢慢地挪动。那匹老马跟了他许多年月了,看上去有点瘦,不知为何,刘伯看着月夜下渐去渐远的一人一马,内心突然伤感起来。 这一对父子。 一个远走锦城,一个天寿山守陵。明明心底关心彼此,情感丝毫不比亲生父子少,偏偏谁也不肯多说一个字。赵胤回京,不去拜访甲一。甲一倒是回来了,却不肯入家门。 唉! 刘伯慢慢关上门,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庭中的赵胤。 “王爷。”刘伯连忙上前行礼,“老爷方才回来过。” 赵胤望一眼合上的门扉,“人呢?” 刘伯面色微窘,“走了。” 赵胤没有问他为什么走了,只淡淡嗯一声,“可有什么交代?” 刘伯摇头,“只让我转告王爷,他回来过。” 顿了顿,刘伯又用希冀的目光盯着赵胤,“老爷是牵着马走的,定然没有走远……” “知道了。”赵胤看他一眼,“关好门,早些歇了。” 刘伯心底暗叹:“是,王爷。” 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彼此有什么想法,不必明言,就都懂得。 上次甲一令庚六亲赴锦城就是为了阻止赵胤回京。他自然已经预判到了风险,可是赵胤没有听他的,一意孤行地回来了,那赵胤是怎么想的,甲一心中定然有数。 父亲顾及儿子,有父亲的顾虑,儿子心中有大义,有儿子的想法。他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与其如此,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相见,令彼此不快呢? 无乩馆风平浪静了五天,敖田进京了。 光启帝在奉天殿设宴款待敖田兄妹,并请文武百官列席,给足了礼遇。 当然,身为这一场干戈的当事人,赵胤也被宣召前往。 在奉天殿前的玉阶上,赵胤遇到了正准备前往大殿赴宴的白马扶舟。 这是六年来,两人首次相见。 白马扶舟站在玉阶的上头,清俊的脸六年未改,嘴角噙着一丝笑,淡淡地看着赵胤。赵胤略微抬头扫他一眼,缓缓抬步,如同没有看到他一般,神情冷淡,不发一言。 两侧宫人内侍躬身低头,不敢正视,得见的朝臣远远地避开,或是故意放慢脚步,天宇下一片寂静,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如弦在弓,一触即发,空气里似乎也能闻到细微的压抑感。 “锦城王殿下。”白马扶舟露出浅笑,徐徐开口,“好久不见。” 赵胤看他一眼,“幸会。” 他脚步沉稳有力,并没有因为白马扶舟和两侧众人的注视有半分改变,直到走到白马扶舟的面前,踏上最后一级玉阶,然后面无表情地与白马扶舟擦身而去,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 “呵!”白马扶舟轻笑,看着赵胤的背影,笑道:“本督要恭喜殿下了。” 赵胤停步,徐徐看他,“喜从何来?” 白马扶舟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一会儿殿下就知道了。” 赵胤面不改色,冷冷看着他道:“看来给陛下进言的人,是你。”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感谢。” “哼!只怕会叫你失望了。” 赵胤与他对视一眼,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白马扶舟面前。 白马扶舟低低一笑,气氛陡然变缓,四周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 赵胤入席时,光启帝已经到了,与敖田同来的,除了他的妹妹羊仪,还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身着通宁远土司城的异族服饰,面色比羊仪白皙柔和,一看便是豆寇之年,长得也略有几分颜色。 光启帝看到赵胤进来,笑哈哈地招呼。 “阿胤今日可是迟到了,要罚。李明昌。” 李明昌得令,赶紧躬身上前,亲自为赵胤斟酒。赵胤也不推脱,举杯对皇帝致歉,却不解释自己为何来得晚。这一番来去,让众人越发琢磨不透皇帝对赵胤的态度。谁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一杯酒下肚,白马扶舟才姗姗来迟,光启帝却没有罚他,而是为他和敖田作了介绍。 敖田赶紧起身道:“久仰。” 白马扶舟连忙笑称,“不敢。” 继而他继续问光启帝,“不知陛下与贵客谈得如何了?” 直接询问皇帝,一看便知白马扶舟是当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而光启帝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只是笑道: “刀氏一族镇守通宁远,对我朝多有助益,忠心可鉴。而葫芦寨一案,本是糊涂案。朕以为,中间定有误会,这才召了二位爱卿共赴京师。一是为了说清情由,解开误会,二是为敖田授封,接任刀戎土司一职。” 四下里寂静一片。 敖田也有短暂的凝滞。 敖田今年三十有二,从未到过京师,又在其父的淫丨威下长成,胆量远不如他壮硕的身子来得庞大。入京前,虽有各地土司响应支援,敖田也心知陛下召见他是为了怀柔,他很大可能会接任其父的职务,但一个人深入龙潭虎穴,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这些天来,他其实过得提心吊胆。 一听能继任土司,他其实已是心花怒放。 只是,他很清楚能坐在这里,受到皇帝的款待因由是什么。 他此刻已不是他敖田自己,而是天下土司的代言人。 “承蒙陛下看得起,敖田感激万分,可是父亲大仇未报,敖田不敢贪恋权位。” 敖田说着,视线又望一眼赵胤,哼声道:“锦城王无故诛杀我父,还望陛下能给敖田一个说法。” 光启帝略微沉下脸来,表情已是不太好看。 他肯让敖田继任便是为了息事宁人,安抚土司们的情绪,可身为帝王,没有人愿意有人给脸不要脸,当众在大殿上质问于他。 白马扶舟扫了敖田一眼,笑道:“少城主,酒宴之上,不升公堂,更不办案。陛下有封赏,你只管谢恩便是。” 说着他举起酒杯,“来,少城主,我敬你一杯,望请息怒。” 敖田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货,闻言借坡下驴,赶紧向光启帝致谢。 羊仪皱眉看着哥哥,冷冷哼一声,“难不成我阿嗒的仇,就算了不成?陛下,羊仪只知道杀人偿命,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这个理儿。难不成天下臣民都知道的事情,到了奉天殿上却有人不知道了么?” 这姑娘性子比他兄长还要刚烈,一席话可谓毫不给皇帝面子。 可光启帝听完,却笑了。 不与小姑娘计较,是大男人本分。尤其他身为帝王,可给敖田脸色,对羊仪却大可不必。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此话不假。”光启帝看着羊仪道:“那朕问你,刀戎是何人所杀?” 羊仪怒视赵胤,抬手一指,“他!锦城王赵胤。” 光启帝问:“你可曾亲眼看到赵胤杀人?” 章节目录 第929章 委屈一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羊仪怒道:“我若在场,岂能任由他杀害我阿嗒。陛下,葫芦寨那天的事情,是因他而起,所有人都看到我阿嗒死在赵胤的刀下。” 光启帝不徐不急,冷声问:“所有人,是指何人?人证何在?物证可有?” 羊仪一听,一张脸便涨红了,咬牙恨恨道:“如果不是赵胤使诈潜入葫芦寨,我阿嗒就不会死。陛下对此不闻不问,却问民女要人证物证,分明就是想包庇赵胤。” 光启帝淡淡一笑,“此言差矣。凡有凶案,必使得证物俱全,方可问刑。你无凭无证,让朕如何为你申冤?若天下臣民都单凭一张嘴给人定罪,朕的江山岂不大乱?朕若如此偏听偏信,又怎配为万民之君?” 羊仪瞪大了眼睛,“陛下,你怎可——” “妹妹。”敖田飞快伸手拉住羊仪,示意她坐下。 羊仪有些不服,气得脸红脖子粗。她认死理,但口舌却不灵光,被光启帝几句抢白,她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状,光启帝柔和一笑。 “朕从不偏私任何人。葫芦寨一案,也有差人多方走访。现有证物表明,杀害刀戎者乃是通宁远督抚朱弘济之子,朱宜年……” 说到这里,光启帝脸色厉了厉。 “朕可是得知,这个朱宜年乃是你的相好?他与你同吃同睡,双宿双飞,他为何杀你父亲,想必你会比旁人更为清楚?” 羊仪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将这脏水泼到她自己的头上,顿时瞪大了眼睛。 “朱宜年恩将仇报,处心积虑地杀我阿嗒,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知情?” 光启帝笑了起来,眉目比方才更为温和。 “你也说了,是朱宜年杀害刀戎。既如此,事情就明朗了。朱宜年杀人偿命,现已伏诛,也算恶有恶报。至于锦城王……” 皇帝停顿一下,突然沉下脸来,冷冷盯着羊仪道:“你与凶徒同睡共枕尚且不知他有杀人之念,锦城王又如何能知?你不是朱宜年肚子里的蛔虫,莫非锦城王就是了?” 天子之怒,肃然可怕,令人生惧。 羊仪被反复质问,再被皇帝逼视,那口气突然便泄了下去,光启帝说的句句在理,她脑子空白了片刻,别说同皇帝争辩,连怎么为自己开脱都忘了,只涨红了脸看着皇帝,傻傻呆呆。 光启帝见好就收,朗声笑道:“误会嘛,解开了就好。来,众位爱卿,喝酒。” 气氛缓和了下来。 众臣纷纷笑着敬酒,说起讨喜的吉利话。白马扶舟目光掠掠扫过赵胤,浅浅带笑,而赵胤始终缄默不语,仿若一个置身世外之人。 酒过三巡,敖田胆子大了些,突然站起身来,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陛下,敖田斗胆,还有一个请求。” 光启帝并不意外,放下酒杯淡淡地笑道:“爱卿请说。” 敖田看了一眼跪坐在旁的女子,大声道:“既有陛下调停,我土司城与锦城王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如是,敖田想请陛下做主,让土司城与锦城王联姻,如此一来,我土司城可与锦城王共戍西南,为大晏坚固城邦。”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就不像是敖田这种五大三粗的愣头汉子说得出来的。 一听便是有人授意。 显然,土司们都知道赵胤对赵炔的重要性,知道这一趟敖田入京,最后的结果是被调解,所以早早就有了备选之策——与锦城王联姻,且是合情合理的联姻。 与皇族结亲,一来彰显土司的地位,二来也是一种精神胜利。 自大晏立朝以来,土司素有蛮荒之名,一直被京中贵族们瞧不起。一旦土司城的女子嫁给了皇室子弟,再育有子嗣,他们的地位自然不同。 那么,这桩恩怨也就实实在在的化解了。 这是谋士们商议过的,他们认为于情于理光启帝和锦城王都不会拒绝。 贵人们的后宅多一个女子而已,给个脸面的事,不算大事。 敖田说完,就看着光启帝,等待他的回答。 可光启帝的思考比所有人料想中的都要来得久。 他握住酒杯,眉头微蹙,似在思考。 四周有小声的窃窃,敖田看一眼沉默的赵胤,以为皇帝误会了他的意思,再次拱手,大声补充道:“陛下,敖田知道锦城王已有婚配,王府有一位温柔贤淑的锦城王妃。鄙城女子容色粗陋,也不敢存那非分之想,只是想要锦城王纳入府中,做一个如夫人便可。” 如夫人,说好听点是侧室,说难听点还是妾。 这土司城的要求已经如此卑微,如果皇帝和赵胤再拒绝,就有些不合情理了。 对时下男子而言,收一个女子,纳一房侍妾,如同饮一餐酒吃一顿饭那么容易。 可是,敖田话落许久,光启帝仍未开口,而当事人赵胤也是面无表情,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白马扶舟眯起眼来,含笑而望。 大殿上的众臣们面面相觑,各有猜度。 敖田有点下不来台,他对着皇帝深深做个揖礼,“请陛下成全土司城的心意,若与皇族结亲,我刀家世代必会固守通宁远,为国朝尽忠。” 敖田旁边那小姑娘,也顺着敖田的话,羞答答地望了赵胤一眼。 光启帝终于侧过脸去,将视线望向了赵胤,“锦城王,你意下如何?” 赵胤右手抚袖,将酒杯放下,好像这才回神一般,“共守西南,为国戍疆,是臣之心愿。盼与土司同践此诺。至于联姻则是不必了。” 敖田的脸,沉了下去。 众臣也有些意外,目光纷纷落在赵胤身上。 本来刀戎的事,能这样解决已是敖田的让步,是土司们的让步。纳一个女子就换来天下安定,哪个臣子又会不愿?且不说那小姑娘长得也鲜嫩水灵,就算锦城王不喜,娶回去放在家里,要怎么做还不是他的事情,谁能管得着? 何苦驳了皇帝和敖田的面子,让本来可以平息的事情,再起争端? 一个个满脸狐疑,敖田除了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有些怀疑赵胤是不是没有听清楚。 “殿下,敖田诚心结交。我堂妹也只求一个如夫人之位,而已。” 他加重了“而已”两个字的语气,然后死死盯着赵胤。 “殿下是当真不愿?” 在通宁远,敖田有三十几个妾室,在敖田的思维里,如今赵胤连给他的堂妹一个妾室名分都不肯,那就当真是看不起他,看不起土司城,看不起天下土司,那今天的和谈,就算是告吹了。哪怕为了这口气,他们也得同朝廷干到底。 “不是不愿——” 赵胤沉默片刻,幽幽凉凉地一笑。 “土司厚爱,本王本无回拒之理,只因家有悍妻,本王是——不敢。” 不是不愿,是不敢? 大殿上众人哗然。 这天底下有惧内之人,可当众承认,当着皇帝承认,当着众臣承认,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惧内”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 敖田震惊地看着他,忘了回应。 赵胤勾了勾唇,又道:“依本王看来,令妹国色天香,给本王做如夫人,实在是委屈了。”他眼睛一转,望了望高坐龙椅的赵炔。 “我朝多年不曾选秀,陛下后宫空虚,久无新人,依我看,令妹可入得宫门,堪为帝王嫔妃。” 土司们要的是看重,要的是脸面。 那他,就给他们脸面。 一个王爷的如夫人,哪有皇帝的嫔妃来得尊贵? 赵胤有此一说,敖田和全臣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光启帝也怔愕当场。 “咳!” 光启帝轻咳一声,回过神来,瞪了赵胤一眼。 “朕已到知命之年,此举不妥……” “陛下正是龙精虎猛之年,当纳新妃,充盈后宫,为大晏开枝散叶。”赵胤起身,朝皇帝深深一揖,“万请陛下成全土司一番心意。” 光启帝眯起了眼。 他想到五天前在乾清宫里与赵胤的谈话。 那天他说,阿胤恐怕要委屈一下了,赵胤当时半声都没有反驳,只是幽幽地一叹,说道:“陛下更委屈。” 光启帝以为赵胤是指因为各地土司以刀戎一案相要挟,迫使他为了安定而妥协。 哪里会想到,赵胤那句话里挖的坑,居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呵!”光启帝笑了起来,“锦城王所言有理,如此,朕便笑纳了。” 这就笑纳了?敖田和那女子还怔在当场。 众人都在发懵。 光启帝却淡淡地问:“敖田,你可有异议?” 赵胤看皇帝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你快点有异议吧”,然而,敖田反应过来却是狂喜,连忙拖着他那个愣愣的堂妹走到大殿中间,朝光启帝下跪。 “敖田谢主隆恩。” “爱卿免礼。” 光启帝淡淡一笑,又扫赵胤一眼,这笑容就变了点味道,像是咬紧了牙关。 章节目录 第930章 由人心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匆忙而已。 当远在锦城府的时雍接到京师来的消息时,已是光启三十年六月初三。 这个时节的锦城,天气炎热异常,一丝凉风都没有,极是憋闷。纵是如此,时雍还是在置了冰盆的屋子里,看着赵胤的来信笑得合不拢嘴。 光启帝新纳了美人,而锦城王妃的悍妇之名,大概要“名垂青史”了。 一个逼得锦城王不敢纳妾的女子。嗯,时雍喜欢这个人设。 “阿娘,你在笑什么?”苌言伸出手来要去拿信,“我也要看,看父王写了什么……这么好笑。” 苌言六岁了,但她从小不喜读书,识得的字不是很多,因此时雍并没有阻止,由着她拿去,果然,小丫头念了一个抬头,就开始念不通顺了,结结巴巴地道: “苌言贪玩……还有什么学?临川又什么什么?阿娘,父王都说了什么?” 时雍从她手里抽出信来,含笑道:“说你不乖,哥哥乖。” “我才不信呢。”苌言嘟着个嘴巴,“父王是最疼苌言的了。” “嗯,苌言最勇敢嘛。”时雍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拿起了信使传来的另一封信函。 这是从遥远的北狄传来的,写信的人是陈红玉。 时雍看一眼信封上戳印的日期,眉头皱了皱,飞快地拆开。 “阿拾,见字如面。算一算,离你我十年之期的约定,已过去六年之久。而你我见面之日,却似遥遥……” 信中,陈红玉道了对时雍的思念,又说出对北狄与兀良汗关系的担忧。 从陈红玉的信上来看,乌尔格已然对哲布暗示过,如若因为成格与来桑的婚事导致兀良汗来犯,他要哲布领兵上阵,一举拿下兀良汗,洗去他“一战不胜的战神”污名。 丈夫出征,行役无期,没有哪个妻子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陈红玉的信中除了日常的琐碎生活,便是对时雍排谴她的烦闷。 陈红玉发信时,两乌之战尚未开始,而拿到信的时雍,已经知道阴山以北的牧帕城和卢巴尔地区,早已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 乌日苏是不宣而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战的牧帕城和卢巴尔,而北狄反应过来后,派往阴山以北地区增援的人,正是哲布亲王。 很明显,陈红玉两个月以前的担忧全部变成了现实。 这个时代的车马很慢,时间差和信息的滞后,让时雍想要复信安慰陈红玉都没有办法。 等她的信穿过战火的封锁区域到达陈红玉的手上,又是何年何月? 战火席卷的漠北草原,何时才能平静下来,无人得知。 战争的丰碑上,也永不会记录下如陈红玉一般带着稚子留守家中的女子在战争阴影下的惶恐…… 而眼下时雍更为担心的是,这场战火会烧到大晏,会烧到赵胤。 虽然赵胤的来信上,对两乌之战只是一笔带过,绝口不提光启帝对此事的态度,但以时雍对赵胤的了解,觉得此事远没有那么简单——他越是不提,越有猫腻。 按理说,乌日苏当初是南晏扳倒巴图后,亲自扶植上位的新一代汗王,与南晏关系更近。阴山皇陵的事情,两国有了嫌隙,不过一直保持着交好,但六年前哲布娶了陈红玉,北狄与南晏也是亲上加亲,二者联姻也让他们的关系更为紧密起来。 三国的关系如此微妙,牵一发,可动全身…… 时雍恍惚想了片刻,转头时,苌言还在嘟着嘴巴,问父王的来信内容。 “阿娘,你快说嘛,父王到底是怎么夸苌言的……” 相比经历战火的北疆,锦城府平静而幸福。 时雍起身,拍了拍苌言,“走,我们去瞧瞧外祖母。” 方才侍女小蛮来说,陈岚这两日胃口不好,进食不多,褚老去请了脉,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想让时雍去看看。若不是信使到来,时雍早就已经过去了。 “好啊好啊。” 苌言开心地牵着时雍的手,快快乐乐地出门。 只要不念书,不论干什么事,小丫头都很喜欢。而这个时辰,临川早已坐在了书房里,听两个老师授课。 兄妹俩虽是同样的年纪,可因为苌言跟不上临川的进度,教授的课业已完全不同。故而,临川早已开启了四书五经七谋八略,苌言却还在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时雍也由着她,童年的快乐只有一次,临川不肯享受,那就让苌言尽情尽性好了。 窗外阳光炽烈,时雍进屋的时候,陈岚正靠在床头,望着那一抹光圈发怔。 苌言的声音比她的腿脚还快,“外祖母,我好想你呀……” 小小的身影扑将过去,趴在陈岚的床边,脆生生的笑着撒娇,这才换来陈岚的回神和笑意。 “我们苌言的小嘴是抹了蜜糖不成,怎么这样甜呀?” “本来就很甜嘛,你尝尝。”苌言说着便凑上去在陈岚的脸颊上亲了亲,逗得陈岚开怀大笑。 时雍走过去坐在床沿,拍女儿的后背,“坐好,小皮猴子。别压着了外祖母的腿脚。” 陈岚笑得眼角满是皱纹,“不妨事,小孩子能有多沉?” 时雍看着陈岚略微苍白的面色,“娘没用早膳么?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一会儿我亲自下厨,给您做几个小菜来……” 陈岚笑叹,“小蛮这个长舌的丫头,又摆话到你那里去了?” 时雍道:“她也是关心你。” 她打量陈岚片刻,又让她伸出手,“我替你把把脉。” 陈岚叹息一声,回拒道:“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病。” “没有大病,那是有……小病?”时雍一脸严肃地拉起陈岚的手腕,强行搭在她的脉上,哼了哼,不满地嗔道:“小病不治,讳疾忌医,那可要不得。娘自己都是医者,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陈岚语迟:“我是没有病。” 时雍瞥她一眼,“心病也是病。” 陈岚:…… 有些事情,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时雍。 对天下人来说,两乌之战,只是一桩谈资。不论是乌尔格还是乌日苏,这些人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对两乌的生死和未来,无人担忧。 但陈岚不同。 那份扳扯不清的母子情分,她难以忘怀。 乌日苏的身世,至今都是一笔糊涂账。 到底乌日苏是不是当初褚道子从阿如娜那里救回来的那个孩子,谁也辩不清楚。到底是“狸猫换太子”,还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在一个没有亲子鉴定的时代,无人敢下断言。 那么,身世的罗生门,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结论,只能由人“心证”了。 章节目录 第932章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着陈岚的表情,心下略微恻然。 “阿娘是担心他吗?” 当初人人都觉得陈岚对乌日苏薄情,时雍却明白事实并非如此。陈岚有陈岚的顾虑,但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能当真狠得下心来? “阿拾……”陈岚表情有些倦怠。 她看了时雍许久,突兀地问:“依你看,乌日苏……是你哥哥吗?” “娘觉得是,他就是。娘觉得不是,他就不是。” 时雍轻轻搓捏着陈岚的手掌心,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了一些,“女儿以前有一个老师,教过一个对待难题的好办法。娘想不想听听?” 陈岚点头,微微一笑,“说来娘听听?” 时雍眨眨眼,“那个老师说,世上的难题分为两种。一种是你可以改变和解决的,一种是你不可以改变和解决的。对于前者,我们可以多方思量,多下苦功,勤而有恒,自无不成。可若是后者,想太多,思太过,只会徒增烦恼而已。不如不想,放手天地宽。” 放手天地宽。 陈岚望着她,眼底似有莹莹雾气。 “娘。”时雍将苌言抱到床上,靠在外祖母身边,微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不了的事,就不要管了。你啊,只管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含饴弄孙便是了。” 陈岚微笑点头,目光幽幽。 “王妃!”春秀的声音从堂外传来,打破了这一方凝重。 时雍转头看一眼,“怎么了?” 春秀匆匆地走进来,朝她和陈岚请了安,这才笑道:“那个祁氏来锦城府了,刚才门房派人来通报,说是她求见王妃,问见是不见?” 祁氏? 时雍认识的祁氏只有一个。 对与朱宜年相关的人,时雍不好放松警惕。 她侧眸与陈岚对视一眼,淡淡道:“请她进来。” 祁氏是带着她的幼子一同来的,身边还跟了两个小厮,看上去像是通宁远督抚府上的下人。 可如今朱宜年丧期未满,祁氏为何会来锦城? 时雍让人把祁氏叫到花厅里候着,换了一身衣服,这才过去。 祁氏已然脱了孝服,但打扮也是素净,见到时雍便拖着她的孩儿盈盈拜下,叩谢当日之恩。 时雍连忙扶起她,笑着让她落了座,这才问道:“祁娘子为何会来锦城府?” 祁氏苦笑道:“前几日民妇的娘家派人来报丧,民妇的母亲去了。民女这才赶紧带上稚儿回汶上奔丧……”稍顿一下,她垂下眸子,“若是兄嫂不嫌,容民妇在祖宅安居,我便不走了。” 原来是回老家,途经锦城府。 时雍心弦稍稍松开,吩咐人去准备午膳,又同祁氏攀谈起来。 …… 半个月后,赵胤收到来自锦城府的密信。 时雍在信中没有片语只言的思念,却详细讲述了祁氏到锦城府拜会她的事情,甚至提到了祁氏笑说朱宜年“天刑入命,不天则刑”,天生该得此败运。又说朱宜年是巳时生人,天刑必入命宫,煞星遇天刑,非灾即祸云云。 洋洋洒洒的信里,全是絮谈,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很不寻常。 夫妻二人有一个共识,越是重要的讯息,越不会直白地表达,就是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 赵胤收到信后,在谢放关切的目光中,慢慢从书案后走到油灯旁,将信纸点燃,付之一炬。 谢放惊讶,“爷这是为何……” 赵胤没有告诉谢放信的内容,转身冷冷吩咐,“叫辛二来。” 辛二的特长是奇门遁甲、紫薇斗数…… 王爷为何突然有此雅兴? 谢放稍稍诧异一下,便点头称是。 …… 时雍写那封信的目的是因为她从与祁氏的攀谈中了解了许多朱宜年的生平,怀疑邪君能够夺舍朱宜年,除了同她入主宋阿拾一样,需要满足宿主“本身命弱,濒临死亡”之外,可能还与宿主的命理有关。 赵胤得信后,立马派人去查了,可这事尚未有结果,就被另一桩更为紧急的事情打乱了节奏。 烽火连天的北疆,再起风云。 北狄和兀良汗对牧帕城和卢巴尔的争斗,已持续了近两月有余。 哲布亲王领兵,对阵兀良汗三朝元老阿伯里,双方各有胜负,牧帕城和卢巴尔两城,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也数次易主,在北狄和兀良汗两国之间来回,谁也吃不下谁,谁也奈何不了谁。 战事陷入了僵局。 谁也没有想到,这时会突起异数——乌日苏突然单骑领兵潜入阵前,挑衅哲布。哲布再一次犯了老毛病,急功近利,误入阿伯里设下的圈套,战死卢巴尔。 北狄军群龙无首,顿时如同散兵游勇,一击即溃。 更绝的是,北狄汗王乌尔格一看大势已去,居然派人绑了他的新女婿来桑,亲自送到乌日苏的帐前求和,双方重修旧好。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局面也急转直下,这让准备坐收渔利的大晏措手不及—— 然而,大获全胜的乌日苏并没有就此收手。 他将牧帕城和卢巴尔交还给北狄,并与乌尔格在牧帕城歃血为盟,以“逐鹿中原、平分天下”为誓,当场整编了北狄和兀良汗的将士,号称“八十万精兵”,挥师南下,剑指大晏。 两乌之战演变成了两乌之盟。 迅速、诡谲,整个过程令人防不胜防。 两国精兵分兵压境,骑兵突袭,其势锐不可当,大晏边地的驻军双拳难敌四手,接连失利。数个城池很快落入敌手,齐齐向京师求援。 兵败如山倒。 一时间,敌军四处开花,大晏北线全面告急,初尝甜头的北狄和兀良汗联军更添勇猛,战场不断扩大,不过短短十余日,南下大军已直逼顺天府,京师人人自危,有百姓开始携带家眷南逃—— 从两乌之战迅速演变成两乌之盟,若说是乌日苏临时起意,也太过儿戏。 显然,这是一个骗局。 一个彻头彻尾的、针对大晏的骗局。 为了这个局,乌尔格赔上了女儿成格的幸福,牺牲了亲兄弟哲布的性命,玩弄了兀良汗二皇子来桑。听说,他还软禁了他自己的母亲——北狄的李太后。 乌日苏付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就目前来看,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狄兀两国处心积虑地图谋大晏疆土,可谓下足了血本,费尽了苦心, 而突遭兵燹的大晏朝,在被打了一个猝手不及之后,光启皇帝赵炔盛怒之下,决定御驾亲征,留下年仅十七岁的太子赵云圳监国—— 章节目录 第932章 是危机,也是机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北方的战火,南方的烈阳。同一片天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千里外的锦城府,人们仍然重复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安逸、悠闲,偶尔会有北边烽火狼烟的消息传过来,也不妨碍这里的一方宁静。 在得知战事的那一天傍晚,时雍便带着阖家老小上了街。 锦城的夜市很是繁华,杂耍小吃,喝茶听戏,摊位和铺子鳞次栉比。时雍或给孩子买一串糖人,或到走街的货郎担子上挑一朵珠花,又或是在街头的小贩手上买一碗豆腐脑,一家人不急不徐地走着,看孩子们欢笑,好似并不担心北上的锦城王。 如此,锦城府的人们便放心下来。 王妃都如此镇定,他们大可不必为锦城王担心了。 但惬意的人们没有发现,锦城府的城防严了,巡逻多了,驻军训练加强了,盐、茶、布匹、粮食、药材等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物资,也都有王府专人管制,比以前更为严格了。 更离谱的是,明明是烈阳高照的六月天,王妃却让城里的那些布坊和制衣坊开始赶制冬衣和棉服。 这些年,时雍和赵胤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常常令人难以猜测。 最初听闻这事的时候,陈岚和褚道子怀疑她是担心赵胤过甚,这才导致了心神失常。多看几天下来,发现她平日里照常在车长史的协助下管理王府事务,与王府吏目讨论粮饷收成,矿山学堂,也会管孩子的课业,甚至会亲自下厨为孩子做几个小菜。 这哪是不正常? 陈岚默默观察了几天,还是在这天黄昏带着丫头小蛮找上了门。 夕阳的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屋檐上,仿佛半边天都红透了。 时雍就坐在檐下,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她低头认真地写写画画,春秀和子柔陪伴在侧,苌言蹲在院子里看一只蝴蝶停留在山茶花上,全神贯注。 四周静谧一片,陈岚突然觉得自己来得突兀,脚步停了下来。 苌言首先发现了她,“外祖母,外祖母!娘,外祖母来啦。” 小丫头就是个小铃当,声音清脆悦耳,一说话,惊得蝴蝶飞舞而起,同时也打断了时雍的思路。 时雍抬起头,看到陈岚脸上担忧的表情,微微一笑,将毛笔放在笔搁上。 “娘,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陈岚踌躇:“娘来看看你。” 时雍笑了笑,“我师父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得知发生战事,陈岚也没有闲着,这几天一直在和褚道子研究“救急速用伤药”,这种伤药是制成的简单成品,可以直接发放到战场,用于士兵自行止血疗伤,极为便利。这本是时雍的提议,但时雍事情多,便交给了两位老人。 这二老仿佛重新打开了一扇医疗的大门,觉得这个法子对大晏将士助益很多,自是尽心尽力,为些宿夜劳累。 因此,时雍看他两个先后往自己院里跑,自然会有此猜想。 陈岚一听,却是愣了愣,“你师父来了?他说了什么?” 时雍抿嘴而乐,“什么都没有说,坐了片刻,喝半盅茶,走了。” 说着她又瞄一眼陈岚,笑道:“有什么事你们就直说吧?我知道以我们现有的条件,要做成大批量的速用伤药,还是有些困难……” “娘要说的不是这个。”陈岚叹了声,在春秀摆好的椅子坐下来,瞥一眼时雍小桌上的东西,意有所指地道:“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你不要太过操劳,太过思虑……” 时雍怔了怔,总算会过意来。 “娘,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的,看看我这气色,像思虑过甚的样子么?” 时雍摸着脸颊,左右转动着让陈岚瞧自己,眉开眼笑地道:“我能吃能睡,好得很。” 陈岚语迟,“这场仗打起来,阿胤恐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她就真的不担心? 时雍读出了陈岚的心事,微微一笑,“我也担心。担心王爷,担心京中的故人,也担心漠北的红玉……” 说着,她话锋突然一转。 “然而,是危机,也是机会。” “机会?”陈岚皱眉凝视她,“阿拾是说……?” 时雍勾起嘴唇,眸中有一抹遮不住的暗芒。 “近年来,三国摩擦不断,和平的局面迟早会被打破。既然早晚都会决裂,这一战也就不在乎是什么时候开打了,有人率先挑起战火,做那理亏之人,对大晏来说,倒是省事……” 省事? 陈岚越听越糊涂了。 时雍又道:“娘再想一想,大晏同北狄、兀良汗皆有姻亲,数十年的友邦交好,素来以天朝上国自称,就算陛下有什么想法,也是师出无名啊……依我说,倒是乌日苏和乌尔格给了大晏一统天下的机会。” 陈岚摇头,不解地道:“可如今两国联军兵临城下,而我朝毫无准备……” 时雍笑了,眼波微动,“怎会毫无准备?陛下不是昏聩之人,母亲就放心吧。” 不是昏聩之人,又怎会让联军连下数城,而毫无还手之力? 陈岚不懂军事国务,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宫中长大,不是什么都不懂。在时雍的目光注视中,稍稍琢磨,她就有点明白过来了。 哪一个帝王没有逐鹿天下一统江山的愿景?太祖皇帝有,先帝爷,今上难道就没有? 先帝在位时,大晏国力最强,但北边的哈萨尔和阿木古郎也是强者,三人强强相碰,即便大晏最终能取胜,付出的代价也会相当巨大。数十年来,三方和平的共识,一方面是基于谁都没有绝对的把握彻底打死对方,另一方面也是有姻亲关系以及各种因素的考量。但到了现在,虽姻亲仍在,意味却完全变了。小狼崽子们长成了野兽,一旦有机会,谁不想做那个称霸天下的男人? 陈岚突然打了个寒噤。 “陛下是故意的?请君入瓮?” 时雍抿唇想了想,摇头。 “两乌之盟来得出其不易,陛下便是神算,也很难料到,我看未必是有意如此。只不过……机会来了,自然要抓住。娘,你说若不是乌尔格做了一个如此狠辣阴险的局,陛下如何出兵哈拉和林?如何去面对李太后?” 陈岚有些明白过来。 她叹一口气,闭了闭眼。 “不知姨母她老人家眼下如何了。还有红玉和孩子,这哲布说去就去了……娘实在是担心她们。” 在男人的战争背后,有无数女人的眼泪。从古至今,皆是如此。陈岚是个感性的人,说着说着,眼底竟浮起了一层泪雾。 章节目录 第933章 前程锦绣,风云再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心里也是一酸。 时隔六年,她仍然能记得温仪公主出嫁那日,京师城十里红妆的景象。那一日,哲布高坐马头,大红的喜绸映红了他的脸,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这个男人去了,只留下陈红玉孤儿寡女,在乌尔格治下的哈拉和林,该如何生存…… 背靠大晏,她是尊贵的温仪公主。如今北狄和大晏开战,哲布又不在了,她的身份只怕比蚂蚁还要低贱。 可是,这个时候,时雍无法像小女儿一样去思考、去伤感。 “娘,乌尔格再是胆大,也不敢弑杀亲娘。有李太后在,应该能护住红玉一二。” 时雍说着自己也不敢确信的话,上前握住陈岚的手,宽慰道:“大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却知道,有时候,以戈止战,也是良策。只有天下大定了,才能彻底远离战争,老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陈岚点点头,无限凄哀。 “那我们眼下能做什么……” 时雍笑着,拿起桌上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一个个指给她看。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医药、粮草、冬衣棉裤等等等等……凡是战场上用得着的东西,咱们都尽量地多备一些,然后派船从水路运到北边去。” “你这孩子,还真是思虑周全。”陈岚笑着叹了一口气,“有你在,娘就有了主心骨,心就没那么慌了。” 时雍眨了个眼,“不,接下来,需要娘来做我的主心骨。” 陈岚嗯声,不解。 时雍凝视着她道:“我和车长史计算了一下。咱们至少得派二十艘货船运送物资北上。这二十艘船的物资,是咱们锦城人民几年的心血,绝对不能出事。所以,女儿打算,亲自运送。我走后,锦城王府还得靠娘撑着门面……” 陈岚睁大眼,讶然地看着她,“可是……” “没事的,娘。”时雍紧了紧她的手,微笑道:“有车长史和我师父在,你万事放心。你啊,什么都不用做,只拿出你通宁公主的威仪来,那便是了。至于我,你也不用担心,我有的是法子。” 那天后,北边又连续来了两封战报。 一封是由赵胤随光启帝御驾亲征,白马扶舟留京师辅太子监国。出征前,光启帝特地祭天祭祖,亲自撰写了“讨伐檄文”,痛陈乌尔格和乌日苏狼子野心,便于奉天大殿上亲自点将——敕封定国公陈宗昶为征北大元帅,左将军陈萧、副将元驰为左路先锋,右将军魏骁龙、副将徐洪文、邱阚胜为右路先锋,分兵从左右两路包抄,而光启帝亲率京军二十万,在赵胤和陈宗昶的陪同下,从中路北上。 另一封是时隔几天后传来的捷报。陈萧和魏骁龙连续夺下被北狄和兀良汗所占领的东胜、广宁等地,光启帝所率中路大军也于开平迎头痛击狄兀联军。三路开花,直插漠北。有皇帝坐镇,军心大定,民心安稳。信中还说,胜利在望,让时雍宽心。 话虽如此,时雍却知道,没有一场战争是轻松的。 这一战也远不是收复失地那么简单。 这次不把野狼打痛,还会有下次,光启帝绝对不会错失这次机会。那么,于她而言,要做的不是安心,而是更好地做好朝廷的大粮仓,做好后勤保障。 时间紧,任务重,时雍没日没夜地忙,累得没有时间去想太多,而关于北边战事的消息,从那两封来信之后,却突然断裂了。 不仅没有再传捷报,连日常的信件都没有。时雍一连往京师去了几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事情极不寻常。 就算是北伐军战败了,也不该没有消息才对? 通讯中断,就如同被人切断了翅膀、弄瞎了眼睛。 时雍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月,叫来白执。 “白大哥,你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往京师走一趟,有消息速速来报。” 白执自然明白事情的紧迫,连忙拱手应声。 “王妃放心,属下定会办好这个差事。” 自三国开战后,时雍从来没有过这么焦虑的时刻。可是,锦城府这么大个摊子摆在这里,身为锦城王妃,她不敢乱,不敢愁。在陈岚和两个孩子的面前,她必须端着笑脸编瞎话,只报喜不报忧。 白天,她仍然像往常一样,管理府中事务,带着人去制衣厂或是制药厂检查一下药材和冬衣的筹备情况,或是看一下缴纳的粮草库存。晚上,她翻书阅典,反复阅读前面的来信,试图找到问题的关键。 可是,又一个月过去了,眼看已到八月中旬,京中仍无来信。 白执派去京师的人,也始终没有消息传回。 时雍彻底坐不住了。 中秋节这日,时雍亲手做了月饼,在种满了桂花的院子里祭了天地祖先,然后让丫头小厮们将为月夕日而准备的美食都摆到桂花树下的几张长桌上,邀了王府的长史和各位吏目,又将一家老小叫了过来,吃团圆饭。 “诸位!” 时雍端起酒杯,眼神巡视众人。 “王爷走的这几个月,承蒙大家关照,我们娘儿几个才能在锦城府安心度日,且不负王爷所托,没有让锦城百姓在这场兵燹大祸中遭受半点艰难。这一杯,我先谢过诸位,感谢你们数月来的通力合作。” 她仰起脖子,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从吏目连称不敢,举杯仰尽。 “这第二杯酒,我是向诸位辞行的。” 众人皆是吃惊地看着她,半晌无声。 只有陈岚是知道她要走的,到了这个时候,内心酸涩,脸上不得不故作平静。 时雍笑了笑,“二十艘船的物资已经准备妥当,这两日就要装车,准备运往巴县了。这可是咱们锦城人辛劳几年攒下的家底,出不得半点意外。所以,我须得亲自押送,这才放心。” 顿了顿,她看众人无声,又严肃地道:“我准备领三万精兵押送物资北上。余下的事务,全权由车长史来处理,还望各位同心协力,维护好锦城府的安宁,为大晏,为王爷做好后盾……” 车长史两条眉头几乎揉成了一团。 “王妃,此举会不会太过轻率,你一走,这锦城府可就没了主心骨。下官怕是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时雍微微一笑,看向缄默不语的陈岚。 “有通宁公主殿下坐镇,你怕什么?谁敢不听?” 车长史:“这……” 时雍眯了眯眼,“车长史,你是陛下亲封的王府长史。如今大晏有难,你却想做缩头乌龟不成?” 车长史连忙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下官不敢,下官定不辱命。” “好。”时雍朗声说罢,再次斟满酒杯,奉向众人。 “第三杯酒,我仍敬各位。愿大晏江山万年,再无战祸。愿你我皆有坦途,前程锦绣。愿锦城桃源胜地,永享太平。” 清朗之声,如香钿动人,却不似婵娟,只有飒飒铿锵。 众人喉头哽动,大受触动,齐齐举杯敬她。 “谢王妃!” “愿大晏江山万年,再无战祸!” “愿你我皆有坦途,前程锦绣!” “愿锦城桃源胜地,永享太平!” “喝!” “干!” 丹桂金饼是良宵,月色牵萦愁不少。 时雍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可几杯酒下肚,剥离了她的冷静和自恃,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团圆之日,疯狂地思念起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遭遇何事的赵胤。 散了席,时雍了无睡意,将得知她要离开而哭闹不止的苌言哄睡,她又独自走出了房门,站到月下的桂树下,仰头而望。 月光很好,皎皎如银。 时雍思绪放长,思量着此刻的赵胤,是否在沐浴着同一抹月光,是否有想到她?她在脑子里努力拼凑着事情的真相,不愿往坏处想,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情难自控,软坐在椅子上,抱膝而坐。 寂静的夜色,是被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乱的。 时雍敏锐地察觉到声音渐行渐近,猛地坐直身子,沉喝道: “什么人?” 院外是白执的声音,伴着夜风,带有一丝喜色。 “王妃,是娴衣来了。” 章节目录 第934章 山河变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急不可待地奔向门外,还没迈过门槛儿,就听到一抹熟悉的声音在轻唤。 “王妃!” 时雍的眼眶几乎刹那便热了起来。 六年前她和赵胤离京,娴衣哭得肝肠寸断,一心想要同来锦城。可是,她已嫁为人妇,再不好肆意而为,时雍宽慰了她许久,这才说服她同朱九留下。 这六年来,娴衣常去鼓楼街宋家,替时雍尽孝,也常有书信来往。 只是跨越了六年时光,彼此都已为人母,脸上有了变化。 眼前的娴衣,穿着一件淡蓝色士子长袍,像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身形本就修长的她,又瘦削了许多,看上去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模样,就像个清秀的士子而已。 时雍细想六年岁月,笑着笑着,一时竟有些伤感。 “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若再不来,我就回京去了。” 娴衣抿嘴看她片刻,突然加快脚步,奔到时雍跟前,一把将她抱住,双臂紧紧的,声音哽咽,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看她如此,闻声而来的春秀和子柔都有些忍不住,偷偷拭泪。 白执看几个女子如此,焦急地道:“娴衣,说正事吧。” “白大哥说得对。”时雍又是高兴又是心酸,拍了拍娴衣的后背,扶起她的肩膀,收敛起了神色,“你怎会突然来锦城?京中出了何事?” 娴衣抬头看她,笑了笑,刚一张嘴,眼眶便热了。 “王妃……” 欲言又止,语不成调。 在时雍的记忆里,娴衣是个冷静又稳重的人,办正事的时候,少有情绪流露。因此,看她这模样,时雍心底便是一沉。 “有什么事你就说。不用顾及。” “王妃。”娴衣神情哀恸,眉头紧蹙,“京中变天了。” 对此,时雍并非全无心理准备,可娴衣的表情太过伤感压抑,让时雍一时心乱如麻……怀疑是不是赵胤出事了。不然,他怎么会不来信?不然,娴衣又怎会伤心至此? 时雍深吸一口气,“是王爷出了什么事?” 娴衣沉默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大晏出事了。陛下、王爷都出事了。” 这话说得难以窥其真相,但娴衣摇了那一下头,时雍便镇静了下来。 至少,赵胤还活着。 时雍冷静地道:“走,我们去屋子里坐下,你详细说。” 又转头吩咐春秀和子柔,“茶水果点,都端些上来,先给娴衣垫垫肚子。” “我不饿……”娴衣刚要拒绝,就被时雍打断了。 “再不饿也得吃点。接下来,我们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娴衣沉默下来。 入得屋子,两人相向而坐,时雍捧着热茶朝娴衣抬了抬下巴。 “你边吃边说,不用着急。” 娴衣点头,眼底沉郁。 “起初,陛下要御驾亲征,王爷是不赞同的。可陛下大抵是受了白马扶舟的怂恿,一意孤行,要为大晏开疆拓土,完成先帝未尽的霸业。后来,陛下不知怎么就说服了王爷,王爷终是首肯了。” “有王爷和定国公在身边,又有左右两路大军配合,一开战,便士气高涨,连续夺回了数座被占的城池。北伐军捷报频传,顺利得很,京中百姓都准备凯旋庆功了,哪里晓得,北狄和兀良汗的联军,竟然放弃了左右两路,由着陈将军和魏将军长驱直入,而他们将大军化整为零,偷偷从中路的左右翼包抄,在治格一带设伏等待——” “左右两路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势如破竹地杀入了敌域,连夺数城。陛下在中路也是屡战屡胜,打得北狄和兀良汗溃不成军,一泻千里………于是陛下决定乘胜追击,谁也没有想到,治格会有陷阱——两国联军将陛下围在治格,进退不得。就在王爷领兵突围,前去联络左右将军,准备里应外合痛击敌军的时候,副将严坚阵前倒戈,伙同司礼监太监吕更,胁持了陛下。” “吕更?”时雍依稀记得光启帝身边是有这么一个太监。 唯唯诺诺,谦卑内向的模样,她见过多次,却连长相都很模糊。 这样一个人,会胁持皇帝? 娴衣点点头,眼底闪过愤怒的光芒。 “吕更是李明昌的徒弟,素来乖顺懂事,很得李明昌看重,一直在御前侍候,前两年还得了提拔,这次出征也随了陛下去。谁也没有想到,吕更会突然发难……” 时雍冷冷道:“那李明昌呢?李明昌在做什么?他是死人吗?眼睁睁看着他徒弟胁持陛下?” 娴衣垂目,“李明昌死了。喝了吕更孝敬的茶,被吕更毒死了。” 什么?李明昌死了? 时雍呼吸微促。 眼前,恍惚掠过李明昌那一张和气的笑脸。 冷冷的夜风从窗边拂过,天上黑气沉沉。 八月中秋刚过去,月亮就悄悄地躲入了云层。 “严坚和吕更为何要挟持陛下?他们要的是什么?” “为求自保,献天子以活命。” 好一个献天子以活命。 时雍的双眼,在烛火下异常锐利。 “没有这么简单吧。那王爷呢?” 娴衣道:“王爷本与陛下商量好,由他领兵突围,联络到左右两路大军,再里应外合,三路大军联手将敌军一击即溃。哪知……王爷前脚一走,大军后脚就发生了兵变。严坚和吕更挟持陛下,威胁定国公……定国公投鼠忌器,与陛下一起被俘。王爷纵有三头六臂,也挽回不了局面了。” 这当真是飞来横祸了。 再坚固的城池、再厉害的将领,也敌不过背叛和内乱。 这一招,当即是狠辣之极。 时雍咬了咬牙,“王爷现在何处?” 娴衣摇头,“王爷在突围过程中,遭到埋伏的联军伏击,鏖战三日,与九哥走散了,尚无消息……九哥脱困后,按与王爷的约定,飞骑回京求援,谁曾想……” “白马扶舟不肯援救陛下?”时雍接过话去,目光露出冷意。 娴衣看着她的表情,眯了眯眼睛,重重点头,说话不由带了一丝鼻音。 “九哥伤得很重,胸骨、腿骨悉数断裂。白马扶舟却说九哥在说谎,让人把他下狱查办……而后紧闭各处关隘要道,死守顺天府,再不许人出入。直到狄兀联军挟持天子,兵临城下,逼迫大晏投降。白马扶舟不仅不想法子营救陛下,反而认为,天子被俘,应当从大义。” 大义? 时雍冷笑,“何为大义?” 娴衣微微抬首,“天子以身殉国,臣子拥立新君,报仇雪恨。白马扶舟说,为免大晏长久受制于狄兀两国,应当即刻让新君即位,筹集粮草兵马,再报此大仇……” 拥立新君? 时雍问:“太子赵云圳即位?” 娴衣摇摇头,“是楚王……赵焕。” “什么?”时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沉下了脸来,“陛下御驾亲征前,不是令太子监国吗?有太子在,白马扶舟有什么权力拥立赵焕即位?满朝文武,难不成都听他的吗?” “王妃你且听我说完……”娴衣看着他激动的样子,默默伸手握住她,道:“六年来,东厂的势力早已渗透了六部九卿……满朝重臣,许多人都有把柄被白马扶舟捏在手中。还有杨荣,他本是重臣,却与白马扶舟沆瀣一气,那些墙头草看他如此,自然跟着倒戈……” 时雍气紧,冷声问:“那云圳呢?” “这正是我要说的。”娴衣轻声道:“白马扶舟是这样告诉的群臣——陛下出事的消息传到宫中,太子殿下大为震怒,要亲自领兵前去救援,白马扶舟劝阻不及,竟叫太子闯出了宫门。而后,不知去向,遍寻不得。” 章节目录 第935章 阴毒之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好一个不知去向,遍寻不得。 狠,还是白马扶舟狠。 时雍冷笑一声,“即便没了皇帝,太子也去向不明,那这个皇帝的位置,也轮不到他赵焕。不是还有二皇子赵云幸吗?赵云幸由贵妃杨氏抚养,杨荣为何不拥立自家女儿养大的孩子,却跟着白马扶舟去拥立赵焕?这可说不通。” 娴衣道:“白马扶舟原本是要拥立二皇子即位的。杨荣如此顺服于他,也是为了做这个国丈。我听说,白马扶舟放出过风声,只要二皇子继位,贵妃娘娘便是太后。还有,白马扶舟为了让杨荣安心,甚至让景福宫中的张皇后……暴毙了。” 消息一个接一个,如五雷轰顶,时雍一时怔忡不已。 张皇后暴毙了? 自从张华礼发动宫变,张皇后就被光启帝软禁在景福宫中,无诏不得出。 这些年来,这个张皇后从野心勃勃到偃旗息鼓,再到苟活于世,太后梦早已随着前兵部尚书张普的倒台而彻底凉透。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逃脱宿命的因果吗? 恶人终被恶人收,本是喜事。可想到这个恶人是白马扶舟,时雍不由得心惊肉跳—— 若他是白马扶舟本尊,还好。 若他是邪君归来,这不正是邪君要建立的“新世界”的序幕? 时雍慢慢抚着茶盏,掌心冰凉一片。 “那为何白马扶舟又不扶持二皇子上位了?” 娴衣毫不掩饰对白马扶舟的憎恶表情,可时雍问到这里,她的声音却莫名地凄惋了几分。 “贵妃娘娘带着二皇子跳了御湖……” “什么?”时雍吃惊得拔高了声音。 这京中的怪事,真是一桩比一桩来得诡异。 光启帝不常幸后妃,在张皇后失势的这些年,贵妃杨氏几乎就是半个宫中之主。她没有皇后之称,却有皇后之尊。光启帝待她敬重有加,加上她为人贤静,不爱争抢,老实本分,很受朝臣和百姓爱戴。 好端端一个人,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为什么要自尽? 还带着二皇子一起自尽,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这也太离奇了。 时雍不敢相信地摇摇头,盯着娴衣的眼睛。 “怎么回事?” 娴衣叹口气,道:“这件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的。宫中全为白马扶舟把持,到底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我听来的,大概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贵妃娘娘得闻陛下被俘的消息,悲痛欲绝,心性失常,这才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二是说,贵妃娘娘性子刚烈,不愿做白马扶舟的傀儡,受其掌控,进而带着二皇子寻了死。” 两个消息,听上去都有几分道理。 可仔细推敲,又都有漏洞…… 听着娴衣的讲述,时雍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年,贵妃娘娘身体有恙,请她去咸熙宫看诊。 当时她便觉得贵妃的病有些不同寻常,有一点像梅毒和淋病的症状。只是,杨氏身份尊贵,长居宫中,不曾与外男接触,又久不曾和皇帝行房,她就排除了这种想法。最后,她给贵妃开了药,收了贵妃一套头面,答应替贵妃保密便离开了。再后来,吃了几帖药,贵妃就再没有差人来找过她。时雍理所当然地认为贵妃的身子已然痊愈,就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多年过去,再忆起当初,她恍然觉得这事的背后,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只可惜,人已经走了。不然,或许能问个究竟……” “没有。”娴衣急切地接过话去,摇了摇头,说道:“贵妃娘娘被打捞上来,尚有一口气在,只是二皇子自小体弱,最终还是殁了。白马扶舟为此大怒,还当场砍杀了两个太医……” 在宫中当场杀人? 这个人是当真无法无天,疯魔了么? 权势和地位,真的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还是如今的白马扶舟,确实已不是白马扶舟? 娴衣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道:“白马扶舟恨贵妃娘娘坏了他的好事,将奄奄一息的娘娘关在咸熙宫里,不许太医为她诊治,也不许任何人去探视。杨荣虽是心疼女儿,却也恨她不争气。而且事情发生后,杨荣也骑虎难下,有苦难言,只得顺了白马扶舟的意,把赵焕从宗人府里接出来,拥为新君……” 手上最大的筹码被亲生女儿给弄死了,想来杨荣比白马扶舟更为生气。 时雍冷嗤,眉宇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憎恶。 “白马扶舟明知赵焕非先帝亲生,竟要拥他即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敢说是为了大晏?” 娴衣咬牙切齿,“你我皆知他心怀不轨又如何?眼下他军政事务一人独断,东厂探子无孔不入,手段又极其残忍酷烈,那些人惧他,怕他,又能说得了什么?” 时雍道:“那如今,赵焕已然登基了?为何没有昭告天下?还是说,只有锦城府没有接到诏令?” 娴衣摇头,“还没有。眼下,以荣王为首的皇室宗亲们,还有诚国公、魏国公、英国公等元老们在冒死反对。兵部尚书柴丘、锦衣卫晏指挥等也在响应,我这次出来,便是甲老板和晏指挥派我来锦城的。只不过,目前朝中局势紧张,内忧外患……” 告诉了王妃,又能做什么? 西南地域,也不是王妃一人说得算的呀。 那些丧气的话,娴衣没有说,时雍却点点头。 “诚国公元蠡、魏国公夏常、英国公李开霁都是靖国功臣之家,兵部尚书柴丘,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一个算是赵胤的人,一个是皇帝的心腹,他们自然是不会轻易就范的。即便他白马扶舟一手遮天,也不能把人全都杀光了,扶赵焕即位吧?只不过——” 她眼眸幽凉,冷冷道:“从我与京中的书信来往受到阻碍来看,就算现在白马扶舟做不到,但假以时日,只要皇帝不还朝,太子下落不明,那赵焕登基就将是大势所趋,早晚而已。” 娴衣喉头哽了一下。 “是。所以,甲老板的意思是,我们得想办法找到王爷……” 娴衣的目光里燃起几分热烈的火焰,“王爷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时雍凉凉一笑,“谁来证实?” 娴衣哑然,默默无语。 …… 说不尽的山河变色。 讲不完的烽火狼烟。 这天晚上,时雍和娴衣谈了整整一夜。 空气里仿佛都是战场和尸骨散发的血腥味道。 在通讯中断的这些日子里,时雍其实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真相会是这样的惨烈…… 但她是个乐观的人。 哪怕到了这时,甚至抱有侥幸。 毕竟,娴衣所能知道的事情,一方面出自朱九、甲一等人之口,一方面来自传言。在那一片凝固了鲜血的战场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还有那尸骨覆盖下的土地,烈火舔舐过的断壁残垣里,又有什么样的秘密和真相,恐怕只有当事人才会知晓。 日升月落,又一天到来了。 天亮时,娴衣的声音已经哑了。 时雍的嗓子也有些低沉,喝了许多水,仍是干哑得厉害。 她推开窗户,看着天边初升的霞光,沉默了许久,突然眯起双眼,转头看向娴衣。 “说了一夜,你为何始终不提宝音长公主?白马扶舟如此作为,长公主难道就没有表态?” 娴衣垂下头去,眼中浮起一层泪波,“这些年,长公主一直在天寿山居住,少见外人。事发后,甲老板就想法子去了井庐……哪知,长公主已然卧病在床。何姑姑说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行动不便,需日日卧床,天天喝药……” 时雍双手死死握拳,咯咯作响,牙槽更是咬得生痛。 “禽兽!居然连长公主都下得了手!” 章节目录 第936章 可有好计?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骂的是白马扶舟,问的却是自己。 是井庐里那个醉卧檐梁白衣执笛的男子当真经不起权势的诱惑,还是很久以前,那个人就是如此? 一心要问鼎天下,却故作潇洒不羁。 骗了宝音,也骗了所有人? 时雍脑子里千头万绪,看着娴衣通红的双眼。 “我公公让你来传信,是要我做什么?” 娴衣摇头,“什么都没有说。他说管不住你,得知消息,你自会思量。” 稍顿一下,娴衣像是想起来什么,表情凝重了几分,“他只是说,小世子是先帝爷嫡孙,身份贵重,叫王妃万万要保全锦城,保全小世子。” 这叫什么话? 她的儿子,她自然会全力保护…… 时雍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甲一话里那些没有明说,也不敢明说的潜台词—— 眼下,赵炔身陷敌营,能不能活着回来是未知数。赵胤突围时遇险,如今下落不明,福祸难料。赵云圳在宫中失踪,不知去向,是不是落在白马扶舟的手里,犹未可知。而赵云幸已然死在御湖……若当真他们有什么不测,先帝爷就只剩下临川这个唯一的嫡孙了。 所以,甲一什么都没有说,却又说得清清楚楚。 他是要时雍死守锦城,带好儿子,再徐徐图之,不可贸然入京。 而甲一之所以会想方设法让娴衣出京来传信,便是怕她久不得京中消息,或是从别的途径听到什么,把一家老小都带着北上京城,羊入虎口。 时雍沉吟片刻,叫来春秀。 “你带娴衣去歇息。” “你呢?”娴衣看着她。 “我也是。”时雍淡淡一笑,“不论如何,我们都得睡饱了觉再说。” 娴衣重重点头,从脑子到身子都已经麻木,唯有眼眶稍一合上便热辣一片,仿佛随时都会掉出泪来。 “不知京师此刻又是何种局面……” 娴衣的喃喃声,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她从北到南驰骋千里,带来了京中的消息,可她离开后的京师,每一天都在发生着新的变化,不为她所知的变化。 而且,治格一战,已是两月前的事情。 如今又已是何种光景? 时雍忍不住去猜度,赵炔有没有后悔过宠信白马扶舟,又有没有后悔过御驾亲征的决定?更不敢去想,在那一座身陷魔掌的京师城里,她的亲人故旧们,该如何生存,能否在白马扶舟的狠辣执政下获得平安? 时雍和衣躺下,久无睡意。 昨夜月下豪言壮语,要运送物资入京,一夜过去,好像就变成了霜风天。此刻疏窗孤影,空床辗转,时雍左右为难,实在难下决断。 不知千里之外的赵胤,可有好计?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皎皎的月光挂在楚王府的枝头,忽浓忽淡,像个俏丽的佳人在悠悠起舞。 赵焕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灯火。 他看着窗外的云层和月光不动,他背后的秋莲看着他不动,一张脸上泪水涟涟。 “殿下,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伺候在殿下身边,只求殿下看在奴婢在宗人府陪伴殿下整整七年,又为殿下诞下了广坪的份上,留下奴婢吧……” “求求你了殿下,奴婢不想走,奴婢想要陪在您的身边。” 赵焕没有回头,声音凉淡得听不出情绪。 “她不喜欢你在我身边。” “殿下。”秋莲哭得更狠了,整个人软软地趴在地上,额头几乎触到了地,“七年前,殿下被圈禁宗人府,她便弃你而去,没脸没皮地去投靠赵胤……如今眼看殿下得势,这个不要脸的居然又求着回来,殿下,你醒醒吧,阮娇娇就不是成心待你,她就是个见异思迁的贱人……” “闭嘴!”赵焕冷眼怒视,“你也配说娇娇的坏话?” “殿下……” 秋莲哭得肝肠寸断。 她不是个聪明的女子,也看不透时政,数年圈禁在宗人府,对外面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 秋莲有太多想明白的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赵焕七年前可以为了她而厌弃阮娇娇,七年后,竟因为阮娇娇的哭求,又厌弃了她,一意孤行要把阮娇娇接回到他的身边。 “这便是他们说的,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吗?” 她抬头仰望赵焕,却换来一声冷笑。 “你也配和本王共苦?若不是本王,七年前你就已经死在了楚王府。别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赵焕冷笑一声,又缓缓转头,直视着秋莲:“你当真以为本王七年前是厌弃娇娇吗?” 秋莲吃惊:“难道不是?” 赵焕勾起嘴角,“当然不是。宗人府的日子清寒苦贫,本王舍不得娇娇吃苦罢了。这才略施小计,放了她一条生路……” 秋莲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 赵焕垂下眼皮,“一会儿马车就来了。你带着你生的儿子。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出现在本王和娇娇的面前。” “不——” 秋莲哭得撕心裂肺,跪行到赵焕的脚下,双手紧紧扯着他的裤腿。 “殿下,奴婢求求你,求求你了,留下奴婢和广坪吧?” 赵焕一言不发,冷冷垂眸。 “不,奴婢不敢贪心。殿下,广坪是你的长子……你就算不要奴婢了,也不能不要儿子啊。你留下广坪,留下广坪也好……奴婢可以去死,不会让殿下背负耻辱……” 在宗人府和一个奴婢苟合生子,这对即将承继大统的赵焕来说,便将是一段耻辱的历史。这是赵焕身边的太监韩淳告诉秋莲的。但是,秋莲万万没有想到,赵焕会如此狠心…… 宗人府七年,她日日夜夜地盼着陛下开恩,放王爷出去就藩,那时候,母凭子贵,她也就出头了,她不敢肖想能做王妃,只想着凭借七年相伴的情分和长子之母的身份,做一个侧妃罢了。 这些年来,秋莲做了许多的美梦,没有想到有一天,美梦成了真。 陛下没有开恩,老天爷却开了眼。她的楚王殿下要做皇帝了。那她岂不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至少也是一个贵妃么? 秋莲想都不敢想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到来,每天笑得都合不拢嘴,却没有想到,赵焕所有的好运都与她无关。或者说,这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章节目录 第937章 犯恶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呜咽声穿透了黑夜。 秋莲哭得抽泣不止,“早知如此,奴婢就不盼着走出宗人府了……奴婢愿意生生世世同殿下一起囚禁在宗人府里……在那里,殿下只有奴婢……如今殿下再也不是奴婢的殿下了。” “大胆!”赵焕沉声低喝,一脚踢开她。 咚的一声!秋莲重重摔在地上,痛哭不住。 “来人。把她的嘴给本王堵了。” 赵焕头痛地摁住太阳穴,冷声吩咐。 立即有两个兵丁上前,麻利地反剪了秋莲的双手,堵住了她的嘴巴。 “唔——唔——” 秋莲的痛哭,再没有人听见。 王府的侧门在吱呀声里,徐徐打开。 一辆马车驶了进来,两个丫头上前打了帘子。 “阮娘子,到了。” 阮娇娇探出头来,看一眼阔别多年的楚王府,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深更半夜的,殿下就这么等不及么?奴家说明儿来都不成。” 丫头笑道:“是啊,殿下日日惦记着阮娘子呢。” 阮娇娇笑着扶住丫头的手,款款下车,千媚百娇地道:“那快些带我去见殿下吧。” 她话音没有落下,便见一行人急急走过来,最前面的两个侍卫架着一个女人,后面的侍卫抱着一个睡熟的孩子,走到阮娇娇的面前,那女子折腾得越发厉害,身子扭动不已。阮娇娇定神,这才看清那是秋莲。 秋莲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拆吃入腹。 阮娇娇微愕,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那个卑贱的小侍女啊。唉,这当真是命运不济,好不容易熬出了宗人府,以为要出头了,却枉为他人做嫁衣……” 阮娇娇娇嘀嘀地说着,又上前捏了一把赵广坪的小脸蛋儿。 “只可怜了这孩子,投了个皇子的胎,却没有皇子的命……要怪啊,就怪你娘,身份太低贱,就不配生养你……” “唔!唔!”秋莲双脚踢打,堵嘴的白巾生生染出一抹血红,脸上悲愤交加。 阮娇娇拿一条巾子擦了擦摸过孩子的手,再将巾子丢弃,转过身来,笑得越发妩媚动人。 “我们走吧,殿下等我许久,该等不及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两个丫头齐齐福身,“是。” 阮娇娇婀娜的背影轻盈柔美,而她背后的秋莲被狠狠地塞上了那一辆马车,连同孩子一起,从阮娇娇进来的侧门出去,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 京师明月如故。 人也还是那一双旧人。 阮娇娇看着洞开的大门里,幽暗的光芒,嘴角缓缓一提,柔媚地道: “奴家给殿下请安。” 屋子里许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才传来赵焕的冷笑。 “进来。” 一听便知赵焕的心情并不是那么的美妙。 阮娇娇一笑,浑不在乎地迈入门槛。 她背后的丫头,合上了房门。 “光线这样暗,伤眼睛咧。那些奴才是做什么吃的?殿下房里还舍不得用灯油么?这又不是宗人府。”阮娇娇意味不明地说着,带了几分恣意,扭着腰便要去挑灯芯。 一个影子冷冷走近,拦在她面前,一把扼住她的手。 紧紧的,紧得仿佛恨不得捏碎了她。 阮娇娇拉了拉手腕,没有拉动,又是盈盈一笑。 “殿下,你弄痛奴家了。” “现在你满意了?”赵焕的声音不高不低,略带疲惫,还有一抹不容忽视的恨意。 阮娇娇愣了愣,笑着将另一只手勾上去,轻轻挽住赵焕的脖子,吐气如兰。 “殿下马上就要做皇帝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难道不应该感激我才对吗?怎么能这样凶人家嘛?再说了,又不是我让你把秋莲送走的,我又不是容不得人的女子。毕竟她是从前侍候我的旧人,留她下来照顾我,我也是乐意的。狠心的人,分明就是殿下自己呀……” “哼!”赵焕垂下眼帘,死死盯住阮娇娇的眼睛,放缓了声音,“不要在本王面前惺惺作态。我犯恶心。” “哟。瞧你这恩将仇报的样子。”阮娇娇轻拍他的肩膀,身子偎上去,柔柔地冷笑,“你是不是恨错了人?把你关在宗人府的人,你不恨,却恨起了要扶植你做皇帝的人,傻是不傻?你以为这个皇帝的位置非你莫属么?换一个人,还不是照样能坐?谁当皇帝不是当呢?” “是吗?” 赵焕冷冷盯住她,“谁当皇帝不是当?你们以为我赵家江山,就是这么好图谋的吗?” 阮娇娇看着他眼底的恨意,噗嗤一声,突然就笑了起来。 “我的傻殿下啊。你是不是直到如今还以为……这是你赵家的天下?” 赵焕咬牙:“只要本王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们得逞……” “哈哈哈哈哈!”阮娇娇笑倒在他怀里,花枝招展,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赵焕啊赵焕,事到如今,你还对赵家赤胆忠心?只可惜了,你不是姓赵的呀,你呀,根本就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赵焕脸色一变,猛地掐住阮娇娇的脖子。 “你说什么?” “松,松手……” 赵焕目赤欲裂,恶狠狠地看着她,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 楚王府的马车驶出城门,徐徐上了官道。 漆黑的夜里,车头上的风灯闪闪烁烁,车夫挥着马鞭,看着夜色,突然轻咳了一声。前头不远处的高粱地里,一道铮声传来,紧接着,几个黑衣人持刀冲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杀向马车。 车夫一看情形,哭喊着,抱头鼠窜,转瞬间就跑得没有了影子。 马车里,秋莲听到外面的响动,却发不出声音,身子滚过去死死护住仍在沉睡中的赵广坪。 “杀!”一道冷声命令。 秋莲瑟瑟发抖地将头搁在儿子身上,试图护住他。 当! 半截刀身插入马车。 秋莲紧紧闭上眼。 静待片刻,该来的却没有来。 半晌,几声窸窣的响动后,马车再一次动了起来。 秋莲震惊地抬头,只有风灯微弱的光线透过帘子传过来,而她,什么都看不见。 外面的人无声无息,驶着马车消失在茫茫黑夜。 一直到马车去得看不见了,疾风扫过的高粱地里才传来低低的一声。 “斐哥放心。属下都安排好了,不会让那个女人和赵焕的儿子落入白马扶舟的手上。” “嗯。”那个黑影低低地应了一声。 “就是眼下这憋屈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再等下去,赵焕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杨斐冷笑一声,瘦长的身影慢慢转过来,半张铁制面具在夜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就让他登基好了。” 章节目录 第938章 情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八月秋风肃杀,庭前黄叶凋零。 诚国公府,刚一入夜,四周便寂静无声。 暗夜里,角门轻轻启开一条缝,一个小厮探头出去张望片刻,纳闷地念叨一句,复又合上门。 “没有人来啊……” 他咕哝着掉转过头,却见面前突地落下一个黑影,吓得张嘴就要叫。 “别出声!”来人低低沉喝,“自己人。” 小厮看着他,点点头,“你是甲,甲老板?” 甲一嗯声,“带我去见诚国公。” 小厮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老爷让我到门口来接您。可是你……老人家为何从天上掉下来?” 甲一扫他一眼,看他是个老实孩子,叹了口气。 “我会飞。” “会飞?”小厮瞪大眼,满脸崇拜,“甲老板,这边请,老爷在书房里等您。” 甲一是偷偷潜入诚国公府的。 不用猜,如今的荣王府、诚国公府、魏国公府、英国公府肯定布满了东厂的探子,他哪里敢公然从大门进来? 诚国公元蠡今年不到五十,正值壮年。世袭罔替的爵位,不论是大晏谁做皇帝,凭着他祖上的功勋,就可以坐享其成,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实际上,他这辈子也确实是这么过来的,军政事务少有操心,整日提笼逗鸟,闲散度日,过得好不快活。他的儿子元驰之所以会养成那般纨绔的心性,多少还是沾了一点遗传。 可近日来,为白马扶舟要拥立赵焕为帝的事情,诚国公当真是愁得差点就白了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安定时,他不去操心,可眼下大晏大难临头,他再也不能缩起头来假装太平了。 “国公爷,甲老板来了。” 元蠡负着双手,正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听到通传,立马露出喜色。 “快请!” 甲一进门,拱手行礼,“国公爷大安……” 元蠡赶紧上前,托住他阻止,“都什么时候了,安什么安?咱们不要做那些虚礼,甲老板,你快说说,外面情况如何?” 甲一抬头,“京师城被白马扶舟牢牢把控……” “不急不急,坐下说。差点忘了,来,我们坐下来。”元蠡语速很快,说完又回头叫小厮,“上茶。” 甲一皱了皱眉,看他一眼,撩袍坐下。 “白马扶舟把持军政,大内禁军、五城兵马司皆为其所掌控,百官多有归顺。但城外京畿大营尚有二十余万将士,是陛下御驾亲征之前留京戍守的精锐,完全有能力扭转局面……” 元蠡大喜,“那还不快去叫人。杀入皇城,弄死白马扶舟那个狗东西……” 甲一平静地看他一眼。 “虎符何在?” “这……” “没有虎符,如何调兵?” 元蠡踌躇片刻,“柴丘不是兵部尚书吗?他也不行?” 甲一内心苦笑,这国公爷当真是安稳日子过久了,把脑袋都过糊涂了。 “领军将领出征前,方能由陛下授予虎符,还朝即交。虎符在陛下手上。” 方才甲一一皱眉,元蠡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闻言,不由唉声叹气。 “没有虎符,没有圣旨,谁也调不动兵啊。” 甲一沉吟一下,“倒也不完全是……” 元蠡眼里再次放亮,“此话怎么说?” 甲一略略皱眉,“朝中之事,要讲法度。可法,又不外乎情。只要是人,就有情分可言。皇城变天,京畿大营不会没有耳闻,将校们虽是令行禁止,其实也在观望局势。说到底,你我之辈有虎符也不一定能调得动兵马,但有的人,不要虎符,也可让兵马望风而行……” “谁?”元蠡思忖道:“陛下?锦城王?太子殿下?” “陛下,锦城王,太子殿下,都可以。只如今——” “如今他们下落不明,恐怕自身都难保。”元蠡飞快地接过话来,半握拳头重重砸在书案上,又抬头,“甲老板,你快说吧。到底何人可行?” “长公主。”甲一声音还没有落下,元蠡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不是废话吗?长公主若是能来,早就来了。” “但长公主是目前我们唯一能找到的人。”甲一说罢,见他不解,又微微眯起眼,凝视着他道:“国公爷可有听说过,当年先帝爷靖难时,南军守将兰子安将太祖皇帝的画像挂于城头,生生逼得先帝爷退兵绕道的典故吗?” 元蠡点头,“听父亲讲过。” 甲一沉声道:“只要长公主出面,能不能说话不打紧。长公主不能说的,我们来说,长公主不能做的,我们来做。只要长公主点个头……哪怕她只是眨一个眼,也方便你我行事。” 元蠡若有所悟,猛地笑开,“妙哉。此计妙矣。” 转而想想,他又恻然一叹,“只如今长公主的井庐,怕不是那么好进了。” 他们能想到的事情,白马扶舟不可能想不到。只要长公主登高一呼,白马扶舟所有的如意算盘都得落空。因此,井庐的看守定然严格,白马扶舟绝对不会轻易让人靠近长公主…… 元蠡咬牙,“大不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和他们拼了。” “……” 看着他自称“老骨头”,甲一稍稍霁了面色,略略沉吟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事关长公主性命,出不得半点差错。当务之急,国公爷应当早早处理好后事……” “后事?”元蠡脸色略略一变。 甲一平静地点头,“魏国公、英国公,早已将家中妇孺幼子送出城去,安置到了妥当的地方。”略微一顿,他又道:“可国公爷您的府上,却迟迟没有动静,实在令人忧心……” 人人都有妻儿老小,多少朝臣不敢站出来直抒胸臆还不是因为有所顾虑。一家老小都在京中,活在东厂的淫威之下,他们不为自己,还能不为家人着想吗?所以,事发后,甲一就早早想法子,让魏国公和英国公将家眷都送走了。 相比于那两家,诚国公的境况其实是最糟糕的。 因为诚国公元蠡的生母,就出自北狄皇室,是北狄前汗王哈萨尔的亲妹妹乌仁公主。如今的北狄王乌尔格也得叫他的母亲一声姑姑。 这层关系十分微妙,北狄和大晏交好,那叫联姻,亲上加亲。 一旦两国开战,那他们家就有可能变成通敌逆臣。 章节目录 第939章 通敌佞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元蠡唉息一声。 “我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当初传来消息,我已然安排下去了,可是……” 他望着甲一,无奈地道:“我儿领兵出征,陷在北境。我那个儿媳妇,也不肯听我的。事发后我便叫她带两个孩子出京避祸,她不肯,我总不能硬拉着走……”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玉姬的声音。 “父亲,我有话要说。” 元蠡与甲一对视一眼,无奈地摊了摊手,清了清嗓子。 “玉姬,为父有客在……” “我知道。”玉姬的声音近了,好像就靠在门外,“我正想见见这位贵客。” 甲一朝元蠡点点头。 元蠡叹息,“那你进来吧。” 门慢慢地推开了。 冷风拂入,火舌微微闪动。 玉姬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怀里抱着刚满三岁的女儿隗月。 默默地走近,站定在元蠡面前,今日的玉姬还是那个清冷的性子,她没有请安,也没有拐弯抹角,将孩子往椅子上一放,便道: “我手上有人,有钱,有狄人部族的兵马。” 她低头看一眼懵然无知的女儿。 “隗月是族人的心肝,他们不会看着隗月有事的。只要我和隗月不走,族人定会想方设法来救。白马扶舟和赵焕既然要当这个皇帝,想来也不会在大局未定的情况下,就和我狄人部族撕破脸,大开杀戒。” 说完,她看一眼元蠡。 “只要有我和隗月在,必可保父亲和母亲平安。” 隗月看看母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笑意,朝元蠡点点头。 “隗月来保护祖父。” 元蠡没有想到玉姬不走的原因,居然是为了这个,听罢大为感动。 以前,这个儿媳妇从不吭声不打照面,更不会来晨昏定省,他内心多少还是有些不悦,没有想到关键时候,她居然如此大义。 只可惜…… 元蠡摇摇头。 “玉姬你有所不知,白马扶舟和陛下是不同的。” “不同吗?”玉姬微微皱眉。 元蠡知道他这个儿媳妇,从小在黄泉谷底长大,生性单纯,根本不知人心险恶,苦笑一声,解释道: “陛下对狄人怀柔,那是陛下视治下狄人为大晏子民,不忍杀戮。白马扶舟狠辣暴戾,未必会对狄人同心看待……” 玉姬眯了眯眼,不知听懂了没有,冷冷道: “他要杀,他就杀好了。大不了我们同他鱼死网破……” 甲一看到他二人说话,沉默许久,这才找到机会插嘴。 “依老夫之见,玉姬还是先带着两个孩子离京为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烧字尚未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元蠡大声呵问:“发生何事?”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奔进来,吓得脸都白了。 “东厂来人,说是要捉拿北狄细作。老爷,门外来了好多好多番子,他们把国公府围,围起来了……” “北狄细作?”元蠡变了脸色。 甲一猛地起身,眸底沉郁一片,“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为了顺利推赵焕即位,白马扶舟绝对不会允许荣王和几个元老成为他极权之路的障碍。再三的威逼利诱不成,他必然会有别的诡计。 元蠡冷笑,“看来是要拿我诚国公府开刀了。” 他看着玉姬,看看隗月,突然咬牙切齿,猛地转身拔出腰刀。 “隗月别怪,祖父定会护你们出去!” …… 这一场祸事发生在光启三十年的八月底。 据说,北伐军左路军副将元驰,在宁丘一役中,与北狄军将领多纳雷称兄道弟,有通敌之嫌。东缉事厂以“诚国公身为朝中重臣,食朝廷奉禄,却不思皇恩,不报效朝廷,却与北狄勾搭成奸,意图陷大晏于水火”为由,将诚国公满门缉拿下狱。 东厂权力极大,只对皇帝负责,有稽查之权,可随意缉拿臣民,无人敢置喙于他。 事隔几日,魏国公、英国公被白马扶舟以同样的办法缉拿,说他们与诚国公府勾结,罗织了数条“卖国罪证”,悉数抄家下狱。 此举一出,朝中人人自危,极大的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使得有些对赵焕登基存有异议的中立之臣,也再不敢出声反对。 老荣王赵梣气急攻心,拄着拐杖入宫,在奉天殿前痛声大骂白马扶舟狼子野心,篡位夺权,毁赵氏百年基业,骂赵焕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据说荣王从天亮骂到天黑,白马扶舟和赵焕皆未出面相见,而老荣王终因体力不支,倒在奉天殿前,后来被人抬回了荣王府,自此汤药难以入口,只留下半口气吊着命…… 朝野内外,乌烟瘴气。 真相如何坊间不得而知,无非成王败寇罢了。 …… 光启三十年九月十七,白马扶舟亲率以杨荣为首的“文武百官”前往楚王府,劝谏赵焕登基为帝,解群龙无首之困。 赵焕推拒再三,最终敌不过白马扶舟的“大局为重”,决定大难当头,以国事为先,暂代兄长理政,并当众表示,他登基只是权宜之计,待兄长归来,即刻退位。 白马扶舟立即责成钦天监挑选登基大典的日子,兹定于九月二十,于郊祀祭天,焚香告祖,于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连年号都已拟好,定为兴正。 光启三十年的九月十九,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日子。 后世的野史上提到这一日的时候,是这样写的。 那楚王赵焕登基大典的前一日,晴朗了几天的太阳突然收住,天空乌云蔽日,突降惊雷,其色诡谲,天寿山井庐外面的一棵百年榕树,都被惊雷劈得当场折断,焦黑一片。 天有妖邪,必生异色。 实际上,九月十九这天,确实惊雷闪电,天气好不吊诡。 然而,劈断大树的不是惊雷,而是炸药。 京师城在准备新皇的登基庆典,而井庐却是大门紧闭,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围得严严实实。 时雍就藏身在那棵大榕树后不远处,静观片刻,手上一个铜板突然抛出。 砰!砰!砰! 火花四溅,炸响声如同惊雷入耳。 当敌众我寡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刺杀已变得不可能。 所以,时雍选择了更为轰轰烈烈的方式。在天寿山脚下,展开了一场血腥的虎口夺人。 爆炸声是突然响起的,守卫的禁军始料不及,纷纷上前查看究竟,不料,这边一动,那边又炸了。一时间,人仰马翻,四处都是凄厉的哀恸和吼叫。被炸得肢离断臂的禁军惨叫奔跑,有人身上燃起了烈焰,如同焦黑的火人一般滚动哀号,有人胸口爆开,鲜血淋漓,有人脑袋冒出一串血花,惨叫声震天。 这个场面极为惊悚…… 时雍头戴黑纱,身穿一袭黑色劲衣,一骑当先冲入敌阵,手指搭弓,“嗖嗖嗖”几支小箭便疾射出去,在几具尸体倒下的瞬间,她骑马快速冲入井庐的大门,直接往宝音的寝殿而去。 在她的身后,娴衣、白执、庚六等人,同样黑衣蒙面,边杀边走…… “砰!” 时雍冲入院子,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脚上前踹开房门,提剑而入。 章节目录 第940章 劫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啊! 尖叫声突如其来,两个丫头抱在一起,看着时雍手上滴着鲜血的剑刃瑟瑟发抖,外面的喧嚣,里头早已听见,她们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时雍。 时雍眯起双眼。 不是她熟悉的素心,两个小丫头都是生面孔。 “不想死就闭嘴。”她缓缓提起剑,架在小丫头的脖子上,小丫头当即噤声。 房里刹那安静下来。 门是打开着的,秋节的凉风徐徐灌入,天青色的纱帐迎风鼓动。 时雍朝紧跟其后的娴衣使了个眼神,收回长剑,朝床榻走去。 似乎怕吵醒了宝音,她脚步很轻,没有发出半分声响。灯台上的火苗疯狂地摇摆着,让屋子里暗淡的光影显得极不平静…… 何姑姑坐在榻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药碗,就那么看着她,许久,震惊的表情才慢慢收住,将碗放在托盘,起身就要向时雍行礼,声音里带了一丝激动的呜咽。 “郡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时雍静静地打量着她,摆头让何姑姑让到一边,然后拿起托盘里的药碗,凑到鼻端,闭上眼睛深深一嗅。 “姨母这病多久了?” 何姑姑道:“有一阵子了,算算应是四月那会儿。先头殿下还是好好的,成日磨墨写书,练剑舞剑,突有一日便突然昏迷不醒,不识人事。太医来看,说殿下是邪风入脏,气血逆乱,类中风也……” 中风? 时雍打量着榻上昏沉不醒的宝音,默默掐算时间,便是从那会儿开始,宝音便没有再来信询问陈岚的归期了。 “怪不得……”时雍微微挑眉,徐徐侧目,冷冷望向何姑姑,“为何没有来信告之?长公主病得这样重,外间竟无半点消息传出……哼!瞒得这样好,到底是谁的意思?” 何姑姑垂下眸子,叹口气道:“那个时候,老奴吓坏了……六神无主,恰好公子来井庐给殿下请安……所以,大小事务便一应由公子做主了。” 这个公子指的便是白马扶舟了。 时雍勾起唇,在床沿上坐下,拉过宝音的手腕,平静地阖上眼,为她请脉。 何姑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时雍突然道:“何姑姑,我姨母待你如何?” 何姑姑似乎没有料到时雍会有此一问,稍稍怔愣,她面色黯然地垂下头,凄声道:“殿下待老奴恩重如山,如同亲人……” 听她哽咽,时雍微微睁眼,手指仍然搭在宝音的手腕上,声音清冽。 “何姑姑伺候姨母多年,一直没有成家。”她抬头,又微微一笑,“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何姑姑脸上有短暂的失神,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摇摇头道:“老奴家里没有什么亲人了。是殿下怜惜,允许老奴侍候在身边,这才有了一个归属。” “是吗?”时雍冷笑道:“本以为你是受人胁迫,情有可原,想饶你一条性命。既然无亲无挂,还背叛主上,那就活该千刀万剐了——” 她语气变化突兀,何姑姑来不及反应,一个人影便欺身上前,雪亮的利刃抵在了她的脖子,“老实点。” 时雍盯着何姑姑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嘴巴,沉下声音:“下的是什么毒?解药在何处?” 何姑姑疯狂地摇头,“救命——” 声音未落,她的嘴就被白执捂住了。 时雍冷冷看着她,“没有用的。现在唯一能救你的人,是我姨母。只有她醒过来,或许会看在多年的情分,饶你一命。至于我,你清楚,我没有那么好心。” 何姑姑困兽般发出呜呜的声响。 而此时的屋子外,狂风大作,厮杀、呐喊声被笼罩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不太清晰。 庚六走进来,看了何姑姑一眼,对时雍道:“王妃,又有人来了。” 时雍嗯声,“谁?” 庚六道:“天寿山,守陵卫。甲老板的人。” 时雍抿嘴,笑了起来,视线落在何姑姑的脸上,冷冷淡淡。 “你看,求援也没有用了。你还是老实点交代吧,白马扶舟到底是如何引诱你,背叛长公主,下毒陷害的?” 何姑姑睁大眼睛,膝盖一软,白执松开她,当即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郡主明鉴,殿下待我情深义重,老奴便是死,也决计不会背叛殿下……郡主所言,老奴当真是一概不知情呀。” 时雍厉色:“还敢说你不知情?” 何姑姑目光露出惧色,但仍是咬牙死犟,“公子待殿下多有孝敬,殿下对公子亦是信重,公子怎会毒害殿下?郡主,老奴是真的不明白……难道,殿下竟不是中风,而是中毒么?” 两个人眼对眼互望,时雍许久没有出声。 她离开京师已有六年之久,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好说,但六年前的何姑姑对宝音确实可以称得上忠心耿耿,人也温和端方,把井庐和宝音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以前的时雍,也是喜欢这个何姑姑的,即便是今日闯入井庐以前,她也没有想过何姑姑会有异心。 之所以这么问,一是试探,二是直觉。 当她进屋时,何姑姑看到她那下意识的眼神和突变的脸色,让她产生了疑心。 当然,要为人定罪,这远远不够。 时雍端起药碗,递到何姑姑的面前。 “喝了它。” 何姑姑知道她什么意思,双手捧起瓷碗二话不说便仰头灌下去,双眼直视着时雍,声有哽咽,“郡主,这样可信老奴了?” 时雍皱眉看着她,表情波澜不惊。 “白执,带走。” 在这个时候,时雍不会再信任宝音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更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有机会近她的身。大乱当前,她的戒备心早已突破了常理。 可是,何姑姑看着她的表情,却满脸的不安,“郡主,你给老奴一个痛快吧。殿下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有人斗胆给殿下下毒吗?” “何姑姑。”时雍打断她,冷冷凝视,“井庐这几个月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更清楚。以你的聪慧,难道就没有想过戒备如此森严,不许人随意出入,是为了什么?哼!居然反过来问我?” 她的视线十分狠毒,眸底太过深邃,比六年前相比,更添几分沉稳和睿智。何姑姑熟悉这种审视的眼神,顿时有点紧张,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低低地道: “老奴是觉得事出有异,可老奴以为是因为战事,公子担心殿下的安危,这才派了人前来保护……老奴,打死老奴也没有敢往旁的地方想啊。” “哼!你所言真假,自会有定论。” 时雍说罢,朝白执摆了摆头,又对庚六道:“告诉我公公,我先为姨母行针,稍候再向他请安。井庐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甲一不是听到爆炸声才来的井庐。 实际上,那天从诚国公府脱险后,他潜回守陵卫,得知赵焕将于九月二十举行登基大典,便开始暗中联络旧部,准备孤注一掷,劫出长公主,阻止赵焕登基。只是他没有想到,时雍会抢在他的前面发起了行动…… 甲一原本是不赞同时雍来京冒险的,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雷声过后,天就下起了雨。 初时沥沥淅淅,渐渐地密如牛毛,京师城被笼罩在一片雨雾里。 “报——督主——督主出事了!” 一道惊乱的长声穿透雨雾,传入书房,白马扶舟眉头一皱,猛地掷下手中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出几团浓墨。 “掌嘴二十,再来说话。” 宋慕漓闻声抬头,看他一眼,“是,督主。” 前来报信的人满身满头湿漉漉一片,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额头上滴落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只可怜他尚未见到白马扶舟的面,就在庭院里被人拦截下来。 “打扰督主清净,掌嘴二十,再行禀报。” 章节目录 第941章 暴雨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来人怔了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再次拱手。 “小的有紧急军情禀报督主……” “犟嘴,再加二十。”书房帘子微动,白马扶舟的声音淡淡传来,不喜不恼,却十分可怖。 门口的侍卫打个冷战,赶紧撑伞上去。 白马扶舟一身月白轻袍,霜色披风,表情冷淡而平静,看不出怒气,仿佛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加上东厂和他本人的名声,那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啪!啪! 茫茫雨雾中,巴掌声清脆刺耳。 白马扶舟平静地站在檐下,旁侧是两个撑伞的人,即便他并不需要伞,那两人也是小心翼翼。 宋慕漓余光微扫,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恢复平静。 等四十个耳光扇完,那报信人的脸颊上已浮起肿胀,嘴巴涎下的是混着雨水的血线,而他的双膝早已跪在雨中,身子蜷俯在地。 “知道为何打你吗?”白马扶舟问。 那人收住哽咽,低低道:“小的打扰督主清净。” 白马扶舟淡淡一笑,哼声道:“遇事慌乱,沉不住气。今日不打你,来日别人就会要了你的命。” 那人颤抖着抬起头来,怔怔望他。 白马扶舟眉梢微微一扬,“不必谢恩。说罢,发生何事?” “井庐……”那人语速刚要加快,想到方才的教训,又咽了咽口水,放缓速度,慢慢将在井庐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他们劫,劫走了长公主殿下,不知去向……” 白马扶舟冷笑,“他们……是何人?” 来人道:“小的去得晚了,井庐无一活口,实,实在不知是何人所为——” 天寿山本就是个偏僻之地,宝音隐居在那里,方圆二十里都没有住户,要从别人嘴里得知真相不容易。当然,要除掉井庐所有的守卫,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丝痕迹,更不容易。 只不过…… 这京师胆敢与东厂作对的人,无非就那几个。 白马扶舟冷笑,“倒是小觑了他。宝刀未老,胆大包天。” 那人看他没有怪罪,松了口气。 宋慕漓问:“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出不得半分纰漏,眼下我们如何是好?” 白马扶舟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起,看着冷雨猛烈地击打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阵阵的呜咽,不由轻轻勾唇,徐徐笑开。 “他们以为一个长公主就能拿捏住我,当真是异想天开……” 说罢,他低笑一声,“吩咐下去,将那些有可能影响国朝安定,陛下登基的不安份之人,悉数下狱,容后再查。” 雨声更大了几分。 却掩不住他一字一顿的冷意。 “一个也不要放过。” …… 对普通百姓来说,新皇登基是个热闹,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如同“京师陷落”一般的浩劫,随时都有可能身首异处,全家性命不保。 晌午后,瓢泼般的大雨便席卷了天地,让人不得不怀疑钦天监选的是不是一个吉日。 雨雾里,一辆马车徐徐驶入鼓楼,停在宋家的门口。风灯凄凄,宋香抬起头看了一眼寂静的四周,从丫头手上接过伞,对刘清池道: “夫君在此等候,我接上爹娘,很快出来。” 刘清池点头,“娘子慢些,真儿,还不去为娘子打伞。” “不必了。”宋香满脸都是焦灼,根本无意顾及自己的身子,跳下马车,从雨雾里奔出去,拍开宋家的大门。 锦衣卫盛章早已派人来传信,让宋长贵和王氏收拾细软,举家出京避祸,可是宋长贵和王氏认死理,只把宋鸿交给了宋香,嘱她带着弟弟离开,然后散去了来饭馆里相帮的亲眷和杂役,只留下不肯走的塔娜和恩和,一家人照常过日子。宋长贵每日去衙门报到,王氏饭馆的营生也没有落下一天。 王氏看着冒雨前来的宋香,愣了愣,气得差点拍断大腿。 “杀千刀的小蹄子,不是早就让你带着阿鸿和一家老小远走高飞吗?你怎么还在京师?走,你快走……” 王氏说着就去推宋香。 “娘!”宋香握紧王氏的手,眼眶湿透,“阿鸿是宋家的独苗,女儿不敢耽误了他,早已派人送出城去,可是……女儿不放心爹娘,不敢离去。娘,你快去叫上爹,同我们一起走吧。再晚,就出不了城了。” 王氏看着自己饭馆里的桌椅板凳,固执地道:“娘哪儿也不去。” “娘!”宋香苦苦哀求,急得都快跪下了。 “你爹也不会走的。”王氏看着宋香,突然一笑,轻轻捋了捋女儿的头发,笑道:“你爹说了,他食朝廷俸禄,无奸无贪,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天地君亲,决不会悄无声息地溜走……” “娘啊!”宋香抱住王氏,“来不及了,城里该走的人都走了。你看看这天,这朝廷,早已不是当初了……姐姐姐夫跟白马扶舟和新皇皆有旧怨,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要杀要剐老娘都不怕,老娘死也要死在饭馆里……哼!我倒要看看,杀了老娘,他们能得几日好。”王氏说着,又去拉宋香,“你快走。刘清池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回来?这狗东西,是不是丢下你一个人走了?” “没有。清池和马车都在外面……娘,你和爹跟我们走吧,算女儿求你们了。” 宋香哭求着,抬头就看到披衣起床的宋长贵。 宋长贵已经好些天没有睡好,一张略带苍老的脸蜡黄憔悴,可是看到女儿,他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你娘说得对。我们干干净净做人,没有什么好怕的。阿香,你和二郎快些走……” 闷雷滚滚,雨声如潮。 一家三口抱头相拥,宋香声音悲恸,宋长贵和王氏却很平和。 他们从最底层的日子过到如今,已是知足。 “去吧。阿香,等着我们一家子团聚的时候。你姐姐和姐夫,也该回来了。” 下着雨的京师城,深巷长街,宛如新洗,迷蒙的雾气下如一幅烟波浩渺的恢宏长卷。 无数铁蹄持锐披甲,打马长街而过。 “关城门!” “督主有令,关城门。” 铜锣声尖锐刺耳,城门口的百姓被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住,而驶着马车正准备出城的刘清池,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凶神恶煞的士兵朝自己走过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临近的恐惧滋味儿。 …… 兵部尚书府,柴丘气定神闲地坐在堂上,看着暴雨从檐前落下。 她的妻儿跪在屋中,哭泣声声。 “老爷,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慌什么!”柴丘拍桌子,看着妻子,又徐徐叹口气,闭上眼睛,摆摆手吩咐管家,“带夫人和少爷下去休息。” “老爷!”柴夫人哭得声嘶力竭,“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子着想啊!这是要抄家灭族的呀。” “本官一身清白,所犯何罪要抄家灭族?”柴丘冷冷沉喝,“当真是妇人之言。下去!” 柴夫人伏地痛哭。 柴丘起身走近,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后背轻抚几下,声音缓和了几分。 “别怕。等雨停,天就晴了。” …… 白马扶舟下令关闭城门,东厂番役和禁军在城中以“捉拿乱党”为由,大肆搜捕,连良医堂这样的地方都去了官兵。 一同被东厂清洗的,还有沉寂了六年之久的无乩馆。 这个没有主子的府邸,也难逃浩劫。 入夜时,禁军暴雨包围了无乩馆,将府上的人悉数缉拿审讯,连同丫头婆子都没有放过。 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一把锋利的刀。不受约束的权力,更是如同出笼的猛兽一般,见人就咬。 一时间,天地变色,人人自危。 茶楼酒肆早早关张,再无人聚集谈论。 这一夜的京师,无人入睡。 马蹄声穿街过巷,踩在积水的洼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被惊起的寒鸦,长啸而鸣,更是激得人脊背发寒。 他们在找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许多当初反对赵焕登基的、与白马扶舟有过节的,或是与赵胤等走得近的,悉数被清洗,阖家下狱。 这是一个难熬的暴雨夜。 可不论世间风云如何变换,该亮的时候,天终究会亮。 黎明到来的时候,天边竟浮起一抹雨后的彩虹,七色生光。 …… 章节目录 第942章 大典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刚见亮,宫中礼乐起,庄严而肃穆。 登基大典的礼仪极为繁琐,要焚香祭祖,祭天祷告,尔后新皇在奉天门祷告,再升奉天殿,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之礼,接御印金宝。礼成后,再颁诏大赦,晓谕臣民,布告天下。 赵焕未有发妻,阮娇娇就成了唯一一个与他同赴盛典的女子。 阮娇娇天不亮就起床梳洗。繁复精美的宫装,华贵夺目的首饰,衬得她肌肤赛雪,容色绝艳。 “娘子当真美貌。” 恭维和夸赞的话阮娇娇早就听腻了,可今日听来却十分顺耳。从青楼到皇宫,陪帝王走上御极之路,对一个女子而言,那得是几辈子修来的好运?阮娇娇嘴角微抿,翘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得意弧度,从首饰盒里随手挑了一支珠花赏给侍女。 “回头改了口,还有赏。” 侍女大喜,叩地谢恩,“多谢娘娘。” 阮娇娇勾起嘴角,起身轻拂酡颜大袖,浅浅吸口气,温声软语。 “走吧,我们瞧瞧陛下去。” “是。” 两个侍女紧随其后,阮娇娇长长的裙裾逶迤于地,那雅态妍姿,丹青难描。 大雨后的阶前铺着红毯,仍是湿意未消,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起阮娇娇的裙裾,阮娇娇却在殿前站住了。 赵焕的寝殿紧闭,里头隐隐传来他发怒的声音。 “谁给他的胆子!这个逆贼——是要反天了吗?” 这些天,阮娇娇是想近前伺候的,被赵焕以身子不便为由给赶了出来。这男女间的事,男人不肯,就算阮娇娇有白马扶舟撑腰,也奈何不得男人。 阮娇娇自然知道赵焕的“不适”在哪里,听到他怒吼的声音,朱唇微抿,笑着推开了殿门。 “大喜的日子,殿下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呀。韩淳,你怎的又惹恼了殿下。” 赵焕整日未眠,双眼赤红如同染血。此刻的他没有像阮娇娇一样盛装在身,而是身着寝服,脸上有愠怒后的红润。那一套祭礼要穿的帝王冕服金冠,孤零零地放在旁边,叠得整整齐齐。 “滚出去。”赵焕对阮娇娇似是厌恶到了极点,看到她浓艳的装扮,一把拂开桌上的茶盏,指着门口怒斥。 阮娇娇慢声轻摇,走到他面前。 “天底下,还有不肯当皇帝的人么?” 她眉目含情,拿起帝王冕服,眯起那双秋波粼粼的眼,欣赏般抚摸着,似笑非笑,“当年陛下费尽心机不就为了这一日?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又何必矫情,做一副孝子模样?恁的是招人笑话。” 很显然,她不怕赵焕,这个即将成为帝王的人。 她是傀儡,赵焕也是一样的傀儡,从来没有哪个时刻,阮娇娇觉得自己与赵焕像如今这样接近。不是身体的接近,而是地位的接近。 哪怕他们曾经被关在宗人府那些日子,赵焕仍然是王,她只是奴婢,生生世世好像都不会改变的地位,在赵焕即将登基的时候,在阮娇娇心底被颠覆了。 这种隐秘的爽快,又岂是言语能描述? 阮娇娇抚摸一通华丽的冕服,轻轻放下,又笑盈盈走过来去解赵焕的寝衣。 “那就让妾身来为殿下更衣吧。” 赵焕猛地扼住她的手腕,双眼像是要刺出刀子。 “我叫你滚,你是听不见?” 阮娇娇直视着他,“吉时快到了。殿下别误了时辰。”说着,她另一只手缓缓向下,漫不经心地解开赵焕的腰带,“我若是你,就乖乖地听话,少吃些苦头。做皇帝有什么不好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赵焕气得咬紧了牙槽,阮娇娇又是一声娇笑。 “你和秋莲生的那个儿子,长得像他娘,容貌差了一点。你说,若是我们那个孩儿没有被他父亲狠心落胎,会是何等模样?以我之容,以你之貌,啧,这天底下,还有何人堪比?可惜了……” 她一边替赵焕更衣,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玩笑。就好像在絮叨家常,谁也听不出话里究竟有多少恨,又有多少怨。 赵焕盯住她,“你都知道?” “你说呢?”阮娇娇轻轻一笑,“知道不知道都不紧要了。你瞧,不管你心里头喜欢的女子是谁,最后能陪在你身边的人,只有我。”她媚眼如丝,唇角划过一丝笑。 “你我真是天生一对。” 赵焕皱起眉头,突然用力扼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近前,沉声道:“昨夜东厂缉拿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阮娇娇目光里露出几分迷茫,用了好一会仿佛才明白赵焕是在关心旁人,随即笑出声来。 “妾身若不是早识得殿下,倒真以为换了个人呢。这厂督要拿的人,厂督自会安排,岂是我一个小小女子能够知晓的?殿下,要做皇帝呢,就做好皇帝的本分,别去操心臣子的事,免得受累。说来殿下也是有趣,以前姓赵的时候,想夺了赵氏的江山。现在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殿下却想保住赵氏江山……” “阮娇娇!”赵焕咬牙,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阮娇娇拍拍赵焕的胸膛,转身柔媚地笑看韩淳。 “这衣裳当真繁琐,韩公公,还是你来伺候殿下吧。快着些,误了时辰,你我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她笑着扫一眼赵焕,转身出去。 “妾身出去透透气。顺便帮殿下打听打听,东厂大狱里都关了些什么人,昨儿夜里又死了几个呢……” 赵焕怒声,“阮娇娇,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阮娇娇头也不回。 赵焕咬牙捏紧拳头,紧紧闭上双眼。 阮娇娇一遍遍提醒他、羞辱他,奚落他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他不姓赵,他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可他却没有办法忽略内心最真切的情感…… 他也许不姓赵,可他是先帝养大的,是先皇后宠大的,他的父母兄长没有亏待他一丝一毫。从前所有的妄想和贪恋,全是在庞淞多年的洗脑和撺掇下产生的。 以前庞淞告诉他,他们宠他、惯他,给他最好的荣华富贵,是为了麻痹他,让他成为一个不思进取碌碌无为的人,是想让他拱手让出江山,不与其兄争锋芒,是为了让他做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 在宗人府七年,当赵焕失去所有的时候,这才渐渐明白。 那些娇宠,是爱重。 那些惯侍,是深情。 即便他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事,皇兄仍然好吃好喝地养着他,没起丝毫杀意……不是亲兄长,何至如斯? 是他愧对父母,愧对兄长,愧对长姊,愧对大晏子民。想他赵焕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富禄荣华,却像一只不懂得感恩的狗,在有心人的教唆下,反咬了父母一口。 不,他连狗都不如。狗从不咬主人。 章节目录 第943章 拉开序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与其说赵焕痛恨的是阮娇娇,不如说他痛恨自己。看到阮娇娇,他就能想到从前那个夜夜笙歌,花楼买醉的放荡楚王。 皇帝之位,他当不起,他不配。 以这样的方式坐上龙椅,于他而言,更是抽筋剥皮一样的羞辱。 赵焕闭上双眼,看到的是威严的父亲,是慈爱的母亲,是拿他无可奈何的皇兄,是他们对他失望的目光…… 他赵焕,不论出自于哪个娘胎,都是赵家养大的儿子。 一日姓赵,终生姓赵。 “殿下,更衣了,可别为难奴才们,误了吉日,厂督不会拿您怎么样,奴才们却是要杀头的呀……” “殿下!” 太监们齐齐跪地,磕头求情。 赵焕的神思被拉了回来。 他转过身,看着那一套通天冠服,沉下声音。 “我自己来。” …… 卯时,礼部官员已然前往天坛,替新帝祭祀天地。其后,赵焕身着礼服前往太庙,祭祀列祖列宗和天地神灵,以示君权神授。 自此,登基大典才正式拉开序幕—— 锦衣卫鸣鞭的声音响彻宫闱。 雕栏玉砌的宫殿,漫天喜气的红毯,庄严肃穆。 一级又一级的石阶,仿佛望不到头。 鸣鞭过,钟鼓起。 伴着教坊司的乐礼,大典气势恢宏。 “吉时到!登奉天门——” 太监长声吆喝,赵焕缓步走上石阶。 文武百官全在奉天门外的御道两边候着,等新帝登上奉天门祭告天地,礼成后,他们才能进入紫禁城,在奉天大殿上听旨受封。到了那时,才标志着新一个帝王时代的正式开启。 赵焕的脚步很慢,每上一个台阶,重若千斤。 奉天门外的文武百姓,按官职高低站得整整齐齐,两侧禁军把持,四处鸦雀无声。 …… 紧闭着城门的京师,寂静而诡异。 时雍是抢在城门关闭前入的城,她亲眼看到宋长贵和王氏被东厂番子从家里带走,亲眼看到刘清池和宋香在城门被截,也亲眼看到福伯领着无乩馆的下人在东厂的押解下走出府门…… 她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等待着天明。 在她的治疗下,宝音已然睁开了眼。 她还是不能说话,看到时雍的时候,也没有落泪,但眼神十分的坚定。 宝音颤抖着手,写了令旨,盖上长公主金印,然后希翼地看着时雍,亲手递到她的面前。 时雍是带着长公主令旨入的城,而此刻,由五千守陵卫和京畿三大营精锐组成的十万铁骑,已然蓄势待发,直扑京师,以阻止楚王继位…… 时辰到了,京师的城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启。 无数想要进城的百姓和出城的百姓纷纷拥堵在城门口,焦急的等待,但那扇门,始终没有动静。一种无声的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在人群里…… 人们的询问换来的是谩骂和鞭打。 有人说,这扇门,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 城里的人开始躁动,出不了城,他们开始向皇城御街游走。他们是大晏的子民,为何不去奉天门观礼,看新皇登基?这扇门关了,总有门是开着的。这里不能讲理,总有讲理的地方。 时雍打扮得很是低调素净,挤在浩浩荡荡的人群里,毫不起眼,行人们议论纷纷,骂声阵阵,唯有她默默不言。 “闪开,闪开!” 嘈杂的人群突然被快马的吆喝声分到两边。 时雍抬头看去,在人群的阻挡下,只见到绝尘而去的马匹上,有些熟悉的背影…… “好像是……” 娴衣张嘴刚说三个字,就被时雍握住了手腕。 她摇了摇头,“我们走。快些!” 一个人不敢做的人,一群人是敢的。人们呼朋唤友,如狼似虎地冲向奉天门。他们要去观礼,他们要去要一个说法。他们却不知道,城外有无数的京畿士兵正在向皇城靠拢,而更为遥远的北边,还有无数披甲执锐的铁骑正毫不留情地用他们的马蹄撕裂大晏紧闭的关隘城门…… …… 天气彻底晴了。 阳光洒在奉天门城楼,金光灿灿,炽烈得仿佛随时要吞噬这曾被黑暗笼罩的一切。 赵焕站在城楼,看着白马扶舟熠熠带笑的一双眸子,脸色越发暗沉。 这样隆重的庆典,白马扶舟却未着礼服,仍然一袭白衣轻袍,若非他的双眸太过璀璨夺艳,倒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闲人。 “殿下,开始吧。” 白马扶舟轻声开口,语意带笑。 奉天门下,文武百官齐齐开口。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承天之佑,吉无不利。” 白马扶舟微微一笑。 赵焕走上城楼,望向长街御道,远近房舍,再回望重重叠叠的巍巍宫城,慢慢收住脸色,朗声道:“承天之门,乃是集灵之地,承天之神,可见下土之民。本王蒙受皇恩三十载,享大晏富禄若干年,却无力平息宫中劫变,无力扭转乾坤拔乱反正,令祖先蒙羞,还有何脸面登极为帝……” 他在说什么? 文武百官齐齐抬头,震惊地看着奉天城楼上的新帝。 白马扶舟眯起眼,“楚王魔症了。” 赵焕冷笑一声,压不住内心那种澎湃而兴奋的情绪,大笑道:“本王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清醒过。白马逆贼,你陷害忠良、结党篡权,意图颠覆我大晏江山,其心可诛……” 白马扶舟沉声打断,“楚王殿下身子不适,登极大典暂缓进行。来人……请楚王下去休息。” 几个持刀的侍卫冲了上去,“是。” “谁敢?”赵焕沉声低喝,背靠栏杆,手指白马扶舟的脸,“本王面前,岂容你一个宦官放肆?” 他猛地扭头,望向奉天门下的文武百官,朗声质问:“诸位臣公,诸位将士,举头三尺有神明,本王且问你们。这天,还是不是大晏的天?你们,还是不是大晏的臣?若是,请你们禀承先帝和今上的圣旨,捉拿逆首白马扶舟,奉太子为尊,迎陛下归朝,还我大晏一个朗朗晴空!” 赵焕吼得声撕力竭。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大声数落白马扶舟的罪责,让天下臣民都听见,让天下臣民都记住,让后世子孙不会辱骂他懦弱胆小,屈于权势,让他死后下到九泉,能够无愧地面见爹娘…… 然而…… 奉天门前寂静一片。 只有他的声音,无人回应。 久久,才传来白马扶舟不轻不重地笑。 “殿下如此迫不及待,那便不必再祷告了。本督来替上天回答你。” 白马扶舟走到城楼边,衣襟袂袂,发出一个冷冷的笑意。 “礼成。开城门,引百官入奉天殿,朝贺新皇——” 这时,奉天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涌了过来。 最前面,一骑骏马正飞快地驶向楼门。 “有本宫在此,何人敢称帝?”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窃窃有声。 “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 章节目录 第944章 带笑的阎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一天的奉天门,当为历史所铭记。 年仅十七岁的太子赵云圳打马而来,当街横剑,冷冷凝视着御街两边的文武百官,如同奉天之神睁开了久闭的双眼,一声沉喝便拨开了横亘在人们心中的阴翳,让这座巍峨高耸的奉天城门,突然变得神圣而庄严,而众臣一声声“太子殿下”的声音由低到高地响起,仿佛转瞬之间就将邪君想要打造的“新的世界”和“新的秩序”扫入了垃圾堆。 这个皇朝,是姓赵的——意识再次刻在了百姓和百官的骨子里。 “太子殿下。”白马扶舟用了许久才低低笑出声,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声音却比方才冷冽许多,“你来迟了。大晏需要你时,你不在,如今不需要你了,你却来搅局,当真是小儿行径,胡闹!” “本宫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赵云圳少年意气,满脸狂傲,“难不成本宫以太子之尊,还得向你一个小小宦官报备不成?” 白马扶舟并不在意赵云圳的语气,淡淡一笑。 “大礼已成,新帝已即位。太子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是在威胁本宫吗?”赵云圳厉色反问。 “殿下,你说呢?”白马扶舟阴凉凉地看着赵云圳,似笑非笑,摆明了是吃定赵云圳年纪小,背后没有倚仗,翻不了天。 他笃定而自信,笑容不变。 赵云圳不是一个人来的。 是两个人。 在他的身后,除了围观的百姓,只有一个小丙。 两个人,两匹马,闯到戒备森严的奉天门前,在数千东厂番役和禁军铁桶般的包围下,无异于羊入虎口。许多中立的大臣心底已在唏嘘,这个太子殿下当真还是年轻了,不知保全实力,实在是鲁莽至极。 然而,赵云圳似乎并不在意白马扶舟的威胁,他的双眼就像看不见四周围上来的禁军,年纪虽小,却有大将之风,端坐马上,唇带讥诮,浑身上下都是龙子凤孙的傲然气质和临威不乱的冷静。 “既然新帝已即位,何时轮到你一个宦官干政了?让我皇叔出来说话。” 白马扶舟哼笑一声,目光扫过祁林抵在赵焕腰上那一把雪亮的匕首,不轻不重地道:“陛下身子不适,微臣正要带他下去休息。太子殿下即已回宫,那就不劳微臣再费心找寻了,请吧。新帝登基,东宫仍是你的东宫……” “哈哈,鼠辈。你还想装妖做怪多久?本宫这就来揭穿你的真面目。” 赵云圳讥笑一声,突地抖落手上的帛书,将文字一面展现在群臣面前。 “诸位看好了。本宫手上拿着的是东缉事厂白马大人的亲笔密信——” 赵云圳剑指城楼上的白马扶舟,冷声道:“这个畜生,不是白马大人。他是贼人假扮的。” 假扮的?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白马扶舟的脸上。 白马扶舟常在人前行走,眉眼表情,动作行事,众人都再为熟悉不过……这样若是都有人能假扮得了他,那假扮的人也太过高明了吧? 赵云圳看众人不肯相信,又抖了抖帛书。 “白马大人亲笔所写,你们不信。那你们再想一想,我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东宫逃脱的?” 赵云圳用了逃脱二字。 意指当初白马扶舟试图将他囚禁在东宫。 众人噤声,遍体生寒。赵云圳却笑了,得意之下,露出两排白瓷般的牙来。 “没错,是厂督大人救我出去的。并给了我这封密函,要我关键时刻拿出来,通令东缉事厂,为他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四周传来嗡嗡的议论。 赵云圳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也不解释,只咬牙切齿地指着城楼上白马扶舟道: “是。是他杀了白马大人,再假扮成他,结党夺权,篡位谋反……” 哄!人群炸了锅。 白马扶舟要囚禁赵云圳,白马扶舟要救赵云圳,白马扶舟杀了白马扶舟,白马扶舟又不是白马扶舟,那他是谁?大多数人都不肯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认为赵云圳纯属天方夜谭,只是为拖延时间罢了。 啪啪! 白马扶舟轻轻地击掌两下,淡淡地笑道: “太子殿下竟然学会编戏文了。当真是精彩!只可惜,今日不是听戏的好时候。改日吧,等登基大典结束,微臣必请诸位大人一同到东宫,洗耳恭听……来人!” 白马扶舟沉下语气:“带太子殿下回宫。” 东厂番役和禁军们早已等候多时,听白马扶舟示下,当即持刀上前,要拿下赵云圳。 “退下!”赵云圳一声厉喝,铮的一声拔出长剑,指向最前的禁军,冷然而笑。 “你们都给本宫听好了。随本宫捉拿逆首者,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与逆贼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者,格杀勿论,全家连坐。若有大胆犯禁,对本宫行凶者……” 他咬紧牙槽,厉目而视:“本宫必将你千刀万剐,九族、不,十族,不论男女老少,一律诛杀!” 少年的声音杀气腾腾,如冰刺骨,说话间,他手指已抚上长剑,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手指,猩红的血液顺着长剑滑下来,滴在马背上、滴在青砖石上,少年却眼睛都不眨,冷冷地扫视着走向他的禁军,一字一顿。 “本宫以血起誓,以上所言,字字当真。” 杀气是一种会蔓延的恐惧,赵云圳话音未落,禁军的脚步已然停下,他们不是想要背叛白马扶舟,而是惧怕赵云圳眼睛里的冷光。 在他们面前的是天子之子,是国之储君,是他们不敢亵渎的权威…… “怕什么?怕,有用吗?”白马扶舟扫视着城楼下的禁军,轻轻一笑,如和风细雨一般说道: “何人不知太子殿下骄纵跋扈,睚眦必报?你们迈出这一步,已然是太子殿下的死敌,你们以为你们将刀口对准本督和新帝,太子殿下就能饶过你们吗?” 将自己和赵焕捆绑在一起,白马扶舟又是一声淡定地笑。 “开弓没有回头箭,秋后算账的典故,你们身处宫中,见得少吗?” 不得不说,白马扶舟深谙人心。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不论是禁军还是臣众,瞬间就从赵云圳带来的震撼中清醒了过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从站队的那一刻起,背上就有了一个属性——白马扶舟的人。 回不了头了。 白马扶舟朗声一哼。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太子殿下回宫。” 禁军齐喝,“是!” 说时迟那时快,短暂的言词交锋根本不足以描述奉天门城楼下的凶险,赵云圳和小丙两个人站在群臣的后面,大批的禁军和东厂番役蚂蚁般围上去,仿佛只要白马扶舟跺一跺脚,就能将他二人踩成肉酱…… 顺势而为是人的本性,方才还有好些人在赵云圳的鼓动下产生动摇,一看白马扶舟已然大局在握,便都沉默了下来。 眼前的局面,谁输谁赢,一目了然,没有人会去做出头鸟,无畏牺牲…… 赵焕见状双眼都红了,顾不得腰上的匕首已然入肉,挣扎着扑向城楼,大声喊道: “云圳,你快跑!快跑啊。” “不要再幻想能说动这些畜生,他们都投靠了白马扶舟,他们不会回头了,快跑,出城去京畿大营……” 噗! 一口鲜血突然从赵焕嘴里溢了出来。 赵焕低头,看看刺入腰腹的匕首,又回头看看白马扶舟冷若冰霜的脸,突然笑了起来,“杀了我。” 他的声音逐渐加大,如同嘶吼。 “杀了我啊!大晏百姓可都看着呢!白马扶舟,你谋害皇嗣,图谋篡位,必遭天谴。” “天谴不谴我,你是看不到了,你再不闭嘴……”白马扶舟垂下眼帘,看着匕首上的鲜血,如同一个带笑的阎王,连死亡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你却要去见天了。” 赵焕张嘴大笑,两排白牙染成了血红,“我死了,你岂能如愿?你不会让我死的。” 章节目录 第945章 突然倒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秋日风凉,在城楼上鼓动而起,掠过赵焕惨白的脸,风里拂来的,仿佛还有白马扶舟身上清冷的淡香。 白马扶舟走近两步,眼皮半阖地盯住赵焕,似笑非笑。 “你这辈子犯的错,总结起来就一句:高看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赵焕,你无非是我顺手抓来的一颗棋子,没有你,还有别的人。与我而言,你们没有差别。” 他转过头去,看一眼城楼下正与禁军开打的赵云圳。 “且不说这里还有个现成的,就说宫里……”白马扶舟又是一声轻笑,“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的皇兄在出征前新收的土司娘娘,有喜了。” 什么? 赵焕睁大双眼,看着白马扶舟漂亮却满带恶意的眼睛。 他对此事,是毫不知情的。 也根本就没有想到,宫里还有别的娘娘有孕。 “呵!”白马扶舟轻轻一笑,脸上浮出一丝不是狂妄却无比轻蔑的复杂表情,就好像上苍在俯看大地,人类在低视蚂蚁,语气说不出的凉薄。 “什么皇嗣贵族?低等贱类罢了。让你生,你才能生,让你死,你……多喘一口气都不行。” “你!”赵焕咬牙切齿,仿佛随时要扑过去生啖了他的血肉,“白马扶舟,你这个逆贼,本王与你拼了。” 白马扶舟轻轻带笑,眼波一转,示意拿匕首的祁林,“带下去,好好伺候着陛下,不可怠慢了。” 祁林低头,收回匕首,同另一个侍卫一起,将叫骂的赵焕拉了下去。 白马扶舟的视线又慢慢落在盛装的阮娇娇身上,不冷不热地道:“你的脑袋如果有一半能像你的脸那么光亮,今天就不是这样的局面。” 阮娇娇脊背一寒,连忙告饶,“奴婢有罪。” “哼。”白马扶舟目光扫过她娇媚的脸蛋,“一个赵焕都搞不定,你这张脸,要来何用?” 阮娇娇遍体生汗,脸上像有刀子刮过。 幸而,白马扶舟转开了脸去,没有再追究她的过失,“滚下去,看牢他!” “奴婢领命。” …… 城楼下的骚乱并没有因为城楼上的暗流涌动而停滞半分。 禁军和东厂番役当场捉拿太子殿下,这对文武百官和京中百姓而言,都是难得一遇的盛况,他们想都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目睹这样的场面。 百官不敢动,百姓动不了。 人群从最初的目瞪口呆,到在禁军的驱赶下,不停地往后仓惶而退,离奉天门越来越远。时雍和娴衣原本藏在人群里,看着赵云圳孤身犯险,无法阻止,眼看他们与禁军搏杀,又被人群拥挤得脱不开身,当真是焦灼不已。 时雍前面是几个身高体壮的大汉,她错过他们的肩膀,才能看到赵云圳和小丙且战且退的身影。 所幸,白马扶舟用的是“请”字,东厂番役和禁军,都无人敢要了赵云圳的性命,这才让他们有搏斗的机会。不然,这么多禁军,一鼓作气涌上来也能把人踩死。 “不行了。”时雍扣紧手上的火折子,“娴衣,你来助我。” 娴衣点点头,“小心。” 他们来的时候,时雍在身上带了几个在井庐没有用完的火器,还有一挂鞭炮。在人群里,她不敢用火器,但鞭炮却可一试。只有这样,才能驱离身边的人,才能引来人群的骚乱,才有机会趁乱带走赵云圳。 “让一让,让一让……” 娴衣用力撑住前方那壮汉的背,想为时雍留出空档来。 不料这时,天上传来“咀”的一声疾响。 人群齐齐抬头,但见一只响箭从半空急射而出,空气突然安静。 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暴喝。 “我来作证。这个白马扶舟,是假的。” 嘈杂声四起,突生的骚动,引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时雍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但见一群人从禁军把守的御街旁边疾步行来。最前面的人,居然是诚国公元蠡、魏国公夏常、英国公李开霁,兵部尚书柴丘,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锦衣卫北镇抚使盛章等人…… 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半张面具半遮面的冷脸杨斐,以及一群肃然的锦衣卫将校。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是高声喊出“白马扶舟是假的”那个——宋慕漓。 “我可以证实,奉天城楼上的白马扶舟是假的,他不是东缉事厂的厂督白马大人。” 宋慕漓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大。 诚国公、魏国公、英国公和柴丘等人,也大声指责白马扶舟以假乱真,假扮厂督,夺权篡位,意图谋反,人人得而诛之,同时大义凛然地引导东厂中人,报效朝廷,共擒匪首为白马大人报仇。 人群顿时陷入混乱。 百官也顿时分为了三派。 一派以几个国公为首,一派本就中立,或是审时度势者。另一派则是白马扶舟的死忠,如杨荣之流,他们再也回不了头,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 “哼!一派胡言。” 杨荣沉默到这时,终于站了出来,朝城楼上的人拱了拱手,声如洪钟地道: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说有人能假扮他人,扮得如此之像。你们这些人,不顾国体,不顾大晏内忧外患,危在旦夕,竟然在新帝登基大典之日挑起事端,还编造出如此荒谬的借口,愚弄百官,愚弄百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蠡怒声:“叶有相同,人有相似。假扮得像,又有何奇怪之处?你个死老头,当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 “你说是假扮,可有凭证?” “他就是凭证。”元蠡拉了一把宋慕漓,“他日日在厂督身边,他认不出真假,难不成靠你这双狗眼啊?” 元蠡年轻时是个诨人,年长后是个老诨人,杨荣不爱与他拌嘴,只冷冷扫一眼宋慕漓。 “身为厂督近卫,却背主求荣。这种人的话,如何能信?” 宋慕漓沉默,不敢抬头看城楼上的白马扶舟。 白马扶舟也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没有出声,没有质问宋慕漓,更没有惊诧被关押的诚国公等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奉天门前。实际上,在看到宋慕漓同他们一起出现时,很多事情就已经在他心底有了答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都想做黄雀,不想做螳螂。 只是如今,就看谁才是真正的黄雀了。 “无耻之尤!杨荣大人,背主求荣的人,是你才对吧。” 白马扶舟脸上的笑,终于在一道娇脆的沉喝声里,慢慢地收敛起来,一张脸霎时变得肃冷而可怕,潋滟的眸子中仿佛氤氲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寒气森森。 人群平静下来看热闹后,时雍拎着鞭炮便走了出来。 然后,她当众用火折子点燃炮竹,丢在奉天门前的百官面前。 啪啪啪啪! 鞭炮炸裂四溅。 城楼上下,四处皆静。 人们怔怔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时雍。 跨过长长六年的时光,再看到昔日的女魔头,每个人表情不一。有人惊喜,有人恐惧,还有些人脸上是复杂和茫然。 鞭炮燃尽,震天的炸响停了。 时雍的话,却比火药味还要重。 “这串鞭炮,是为诸位大人喝彩的。哼,瞧你们一个个端得人模狗样的,心里不都是明镜儿似的吗?孰是孰非,你们肚子里比谁都清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事到如今,不如都敞开天窗说亮话吧,要生要死,为忠为奸,都由得你们选择——” 冷冷一笑,时雍扫视众人。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掏出怀里的长公主令旨。 “正巧,我也有一个物件,可以证明,此白马扶舟非彼白马扶舟。” 众臣哗然。 …… ------题外话------ 这段剧情有点长…… 捂脸。 章节目录 第946章 完全不要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长公主令旨,文武百官听令——” 时雍目光扫过奉天门前的众人,手指若有似无地捏紧手上的文书,晨曦初升的阳光落在她黝黑的头顶,衬得她脸色更为白皙,眼睛更为晶亮,而声音也更为清脆凝重。 “白马楫自幼由内监领入宫门,本宫怜其体弱可怜,养在身边,视若己出,不求其反哺养育之恩,但求其忠心于社稷。不承想,逆子狼子野心,翻脸无情,毒我之身,将我囚于井庐,图谋我大晏江山……” 时雍的眼神缓缓移动,在文武百官或惊或诧的脸上一一扫过,又低垂下眼眸,加重语气,沉声念道: “如此刻薄寡恩之徒,碎尸万段亦不为过,如何能治理我大晏万里江山?尔等受奸佞蒙蔽,失职不查,并非本意。本宫宠信小人,使国朝蒙羞,也当自省……眼下,危机当前,望诸位同心协力,讨伐篡国逆贼白马扶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再领兵迎敌,收复失地,迎回陛下,共创盛世太平。” 奉天门前许久没有声音,众人连呼吸都收紧了。 宝音长公主对白马扶舟的爱重,举朝皆知,有目共睹,而长公主有一个极其护短的性子,若不是白马扶舟确实犯下了谋权篡位等天怒人怨的大罪,长公主断断写不出“碎尸万段”这样严重的话,更不可能号令天下臣民共同讨伐他。 令旨上盖着长公主玉印。 陛下被俘事发后,长公主也从未露面,她身染重疾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有人猜到其中会有猫腻,却不曾想到是白马扶舟下毒。 忠、孝、仁、义,白马扶舟哪一条都不占,这样的人,为人都不配,如何能为君? 虽然长公主对白马扶舟身份的认定和赵云圳所拿出来的“秘函”不尽相同,但并不影响众人内心里对眼前这个人的定论。只不过,东厂番役和禁军、五城兵马司等城中“重器”,全掌于白马扶舟之手,人们敢怒却不敢言。 就凭时雍和锦衣卫在奉天门的这点人,又能奈他如何? “哈哈哈哈……” 城楼上响起白马扶舟的笑声。 “明光郡主真是稀客。六年不见,一来就为本督送了大礼。哼,承蒙关照,本督却不肯受——单凭一封真假难辨的令旨,就想为本督定罪,也未免太过轻率。既然令旨为长公主所写,为何长公主不亲自出面?” 白马扶舟冷冷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温声而笑。 “不如就把长公主请出来,同本督当面对质如何?呵,不敢么?该不会是你们囚禁了长公主,逼迫她写出这道令旨的吧?” “这个逆贼!” 时雍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 斗嘴嘛,就看谁的气势更足,她半分不肯输阵,转头就骂了回去。 “明知长公主被你祸害得口不能言,足不能行,还腆着脸说出如此忤逆不孝的话来?不知廉耻的东西,以怨报德、反戈一击,逮谁咬谁,畜生都不干的事,你全干完了。你是以为天下臣民都如杨荣那老混账一样有眼无珠?还是真拿诸位臣公将士当傻子来坑蒙拐骗?抬起你的狼头,看看天!朗朗晴空,岂容你混淆是非,倒打一耙?收起你那一副装腔作势的嘴脸吧。要喝血吃肉,就露出你的尖牙,真刀真枪地上,本郡主还能高看你一二!” 时雍面不改色地说了一长段话,气都不带喘一口。 众臣面有戚戚。 白马扶舟却听得笑了起来。 她知道时雍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待京畿军马的到来,可他却不甚着急,很是得趣地看了她片刻,这才笑道:“明光郡主无中生有,假传长公主令旨,愚弄百官,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如此颠倒黑白的话,白马扶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明光郡主素来桀骜,不遵礼法,本督不愿同你计较。不过,既然你们这些人绞尽脑汁地要逼迫本督谋反……那本督多少也得做点什么,以成全你们的心意才是?” 大声说罢,他沉下脸来。 “众将士听令,将城下狂徒悉数缉拿下狱,听候陛下发落。” 四周铁甲铮铮,有人闻令而动。 时雍哗啦一声收起令旨,横剑在身前,冷笑道:“贼喊捉贼?哼!实话说了吧,我也没抱希望你能迷途知返。来啊!十万大军亟待入城擒贼,就怕你不反。白马扶舟,今日鹿死谁手,我们拭目以待——” 她声音未落,旁侧以晏靳新、盛章、杨斐等为首的锦衣卫齐齐拔剑,将她和太子赵云圳等人围在中间。 而时雍那番话,本也不是说给白马扶舟听的,而是说给在场的文武百官和那些尚未被荼毒,心有忠义的将士和京中百姓听的。 有京畿大军兵临城下,他们行事自然会掂量一二。 “鹿死谁手?本督喜欢这句话,喜欢明光郡主的气魄。那就拭目以待好了!” 白马扶舟扬起的手,徐徐落下,东厂番役和一群禁军呼啦啦围拢上来。 一群锦衣郎急忙迎敌,一时间,兵刃相交、寒光森森,杀气蔓延在奉天门前的广场,阳光灿烂的天幕下,无端阴冷,秋风横扫,气氛诡谲异常。 “不要伤了明光郡主。” 白马扶舟清悦的冷笑声,不徐不急地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惬意。 时雍抬头,就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碰撞,这么远的距离,她竟然也能看见那个男人恶劣的嘲笑。此刻的白马扶舟,白衣胜雪,袍服飘飘,明明看着洁净如斯,却好像一个捕兽者看着闯入笼中的猎物在徒劳挣扎,十分笃定而讥诮地轻视着她。 比人数,眼下他们是不占优势。 可她有十万大军啊…… 白马扶舟凭的是什么? “快!不要让逆匪靠前,伤了臣民!” 杨荣在人群里大声地呐喊着,好像他们才是正义的一方,将堂堂太子和三大国公当成“逆匪”。 不得不说,这老家伙十分圆滑。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奉天门前这一战,他们胜了,不管什么国公、郡主,王妃,还是太子,都将成为阶下囚。到时候,是非对错,全由他一支笔来定论。 他们人多势众,有恃无恐,完全不要老脸。 时雍冷哼一声,“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杨尚书有这等指鹿为马的天赋?你不去阎王殿上做宰相,当真是屈才了!”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有想到正打着嘴仗的时雍会突然执剑上前,身子一个俯冲弹起,长剑如饮血的灵蛇般直逼杨荣的脖子,动作干净利索,杀气逼人,仿佛只在眨眼间,杨荣没有任何抵抗和反应的机会,一双眼睛突地瞪大,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啊!”有大臣惊叫。 鲜血喷溅而起,众臣仓皇后退,一群禁军匆忙持锐上前…… 时雍脸上露出一个冷笑,双眼如星子般晶亮的扫向他们,接着便听到砰的一声,火器在禁军中间炸裂,火光和烟雾扑面而来,逼得众人朝奉天城门疾步退后—— 小型火器威力不大,恐吓度却足够,杨荣倒在血泊中,双眼瞪大,瞳孔扩散,几名禁军的尸身凌乱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一代权臣,就这样被她随手诛杀? 城楼下有刹那的安静。 “这叫杀鸡儆猴。” 时雍森冷的声音,略带嘲意。 “大晏的臣公和将士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保护太子,救过补阙,还有机会获得宽恕……我数到十!诸位再不放下武器投诚,必将如太子殿下所言,血溅当场,九族连诛!十——” “明光郡主好大的口气。”城楼上阴凉带笑的男人,面色十分平静,缓缓地笑:“不过,我很喜欢。我也数十声,只要你放下武器,本督绝不为难。十!” “九。”时雍咬牙。 “九。”白马扶舟面带笑意。 四周禁军怔愕片刻,再次朝他们走了过来。 时雍冷声沉喝:“八!” “八……” “七!” “七!” “六!” “六……” 两道声音前后紧跟,响彻城门。 阳光将琉璃碧瓦映得金灿灿一片,奉天门前如同一个明媚的战场。 “五……” 恰在这时,皇城大街上,一个人飞驰而来,望向城楼高声呐喊。 “督主!急报——” 章节目录 第947章 螳螂黄雀轮流做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马扶舟极目远眺,目光平静如水,唇角隐隐还有笑意。 而众臣立于楼下,看着人群外奔来报信的番役,屏紧了呼吸。 “魏大将军返京,领京畿大营十万兵马携带攻城器械,兵临永定门!” “城中有大批弓箭手埋伏,箭射守军,为其掩护……督主,敌众我寡,我们人手不够,永定门即将失守。快些支援吧!” 魏骁龙回来了? 他回来了,赵胤能有多远? 时雍闻声大为振奋,举剑朗声道:“你们听见没有,永定门的方向,是喊杀的声音。我们的援军来了。识相的,放下武器,速速投降,或可免于一死!” “报——”又一声长啸打断了时雍的喊话,紧接着,又有一骑飞驰而来。 人还没到,喊声便震破天际。 “厂督大人,不好了。守陵卫不知何时摸入了城中,控制了太仓、广平库、草场、兵仗局和宝泉局……人数众多,有甲老板亲自带队,我们不是对手。” 诧异声此起彼伏。 粮草、太仓,兵仗、钱币工厂……这些地方都是要害之处,说是京师命脉也不为过。可以说,甲一这是有备而来的,并非临时起意,而且,从城中有大量弓箭手掩护大军攻城来看,城中分明早有埋伏…… 那些投靠白马扶舟的臣众和兵士们,目光里露出狰狞和哀凄,颇有大势已去的恐惧感。他们甚至有些羡慕被时雍一刀割喉的杨荣,死得那么……轻松,没有痛苦。若是落入甲一手里,想想当年锦衣卫的酷烈手段,下场可就没有杨荣那么舒服了。 “来得好!” 赵云圳挺起浴血的胸膛,气势比方才更足了。 “明光郡主没来得及数的几个数,让本宫来,你们还有最后的机会——” “四!” “三!” 从永定门的方式传来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很明显,魏骁龙带领的京营大军已经入城,很快就要杀到奉天门了。 呵!赵云圳的“一”被白马扶舟的冷笑声打断。 “明光郡主确有几分本事。好在,本督从未小瞧了你——” 他懒洋洋地说着,突然扭头,望向背后那一个城楼下的人瞧不到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个幽凉的笑意。 “祁林,带上来。” 这个时候,他突然来这一手,是什么目的? 时雍几乎下意识的变了脸,眯起眼望向城楼之上。 秋阳下,风卷起龙旗,炔炔而动,城楼上的阳光被屋檐和瑞兽的影子分隔成了一段又一段。 宋长贵、王氏、宋香、刘清池,还有宋香的两个孩子,就那么被人堵住嘴,穿过那些细碎的阳光,走到了城楼上,将脸露出在人群的面前。 宋慕漓大惊失色,看着白马扶舟身侧的祁林。 祁林眼眸低垂,不说话,也永远不会说话。 白马扶舟扫过人群里的宋慕漓,淡淡一笑,声音凉入肌骨。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本督几年前就该明白了。” 多年前,关于白马扶舟是不是邪君一案,宋慕漓和祁林都曾入狱被审。宋慕漓在严刑下招供,背叛了白马扶舟,承受了是受他指使,而祁林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甚至不惜咬舌抗拒。 “幸好,本督防了你一手。” 宋慕漓诧异的目光中,带出一抹迷离。 说这话的人,到底是白马扶舟,还是邪君? “督主?”宋慕漓扶剑上前,焦躁地抬头看他,“我是奉你之命……宋慕漓受你之恩,从未背叛。” 白马扶舟怜悯地看着他。 “可怜的蠢货,又选错了路。有时候,一个人太有头脑,并非好事。你若像祁林一样,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一点。” “祁林!”宋慕漓红着眼大声喊:“你忘了督主的话了?” 祁林默默无声,如同石像一般站在城楼,一动不动。 白马扶舟看他一眼,又冷笑着将宋长贵拎过来,望向城楼下的人。 “宋慕漓,这些人都是你亲手抓回来的。他们若是死在这里,你猜明光郡主,会不会找你算账呢?” 宋长贵目露凄厉,宋家几口人都看着他,身子在侍卫手上挣扎着,哀恸呜咽,却说不出话来。 时雍深吸一口气,牙槽咬得咯咯作响。 “卑鄙!” “彼此彼此。”白马扶舟轻轻一笑,盯着她慢条斯理地道:“如今看来本督做的,远不如你和锦城王殿下呢。” 锦城王? 关锦城王何事? 众人疑惑不解,时雍却没有心力同他逞口舌之能。 她看着城楼上的父母和亲人,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浮动。 “说罢,你要怎样才肯放人?” 白马扶舟慢条斯理地从侍卫手上接过刀,抵在宋长贵的脖子上,轻描淡写地对时雍道:“你一个人从奉天门进来,做我的女人!这座宫城,这个天下,只有你配与我共享。” 说罢,他手上的刀身一紧,冷冷逼视城楼下方。 “其余无关人等,全都退下。” 四周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赵云圳率先沉不出气,马儿小跑两步,上前怒斥。 “你个阉人,有什么本事让她做你的女人?” “我有没有本事,不是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懂得的。”白马扶舟不动声色地拿起薄刃,在宋长贵的肩膀上轻轻一滑。 刀身锋利,只无声无息地掠过去,猩红的血液便染红了宋长贵白色的囚衣。 而白马扶舟的笑容,越发邪魅。 “明光郡主自然明白,我的本事大小……” 嗡的一声,人群哗然。 这个时候,魏骁龙已然领着京畿大营的兵马从永定门快步而来,将御街和奉天门团团包围。五城兵马司不知京军,溃败四散,还有那一群准备一条道走到黑的禁军和东厂番役则是集结在奉天门前,摆开了防御的架势。 众人心里都清楚,不成功,便成仁,他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时雍也是如此,没有别的选择。 “行啊,我可以来。” 时雍缓缓一笑,看着白马扶舟,“只可惜,我的心是赵胤的,我与他早已孕有一双儿女,就算我跟你在一起,你也得不到我的心。不,你什么都得不到。何苦呢?” “谁说我得不到?”白马扶舟似笑非笑,“有了你,我便有了天下。” “你高看我了。”时雍挑了挑眉,手握火器,缓缓向前走去,“你的人堵住城门,我进不来。你让他们都让开。” 白马扶舟凉凉一笑,“你的鬼心眼子,我一清二楚。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丢掉武器,再让你背后那些妨碍我们相好的人,全部退出御街。否则……” 唰的一声! 白马扶舟没有做任何警示,只见寒光一闪,他手上的腰刀已然凌空落下,没有人看到他如何出的手,一丝血线从城楼徐徐落下,众人再定睛看去时,但见宋长贵能惨叫声都没机会发出,右耳已然被他削去一半。 宋家人挣扎得越发狠了,王氏赤红的双眼仿若困兽,朝扼住她的士兵撞去,却被那人狠狠抠了两个巴掌。看着冰冷的钢刀举起,时雍瞪大了双眼。 “不要!” 时雍尖叫、呐喊,如同发狂。 这个家伙是个疯子。 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这个惊恐的信息下达到时雍的大脑,她唯恐速度太慢误了宋长贵和王氏的性命,飞快地放下手里的火器,解去腰间长剑,哐当一声丢在地上,举起双手朝奉天门前走去。 “你放了他们,我进来。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阿拾!”赵云圳暴怒,接过小丙手上的弯弓,便指向城楼上的白马扶舟,大声沉喝,“放开他们!” 白马扶舟看着他,嘴角微扬,“太子殿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微臣早已见识过了。”他将宋长贵当盾牌般置于身前,似笑非笑,“不过,这个场合,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免得你的小婶婶恨你。” 赵云圳瞪着他,再看看一步步走向奉天门的时雍。 “小婶,你别去。这个言而无信的畜生,是不会放人的……” 言而无信又如何?她怎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和亲人命丧城楼而什么都不做? 时雍回头看来,朝赵云圳摆了摆手,“殿下冷静。” 赵云圳咽了咽唾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时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去换他们。” 说罢,他丢掉弓箭和腰刀,望向白马扶舟。 “你要的无非是人质。几个庶民,远不如本宫身份尊贵。拿住他们,你最多能威胁明光郡主,拿下本宫,你却可以威胁天下人……” “少年不懂情滋味,竟为伊人屈折腰。幼稚!”白马扶舟漫不经心地笑开,再不理会赵云圳,而是微眯双眼望向时雍。 “来吧,跟我一起。我们要天下,有天下。要回去,可同行。” 时雍身子像电击般一震。 要回去,可同行? 她抬头望向他,“是你。” 白马扶舟莞尔一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老朋友,我又回来了。惊不惊喜?” “你到底要干什么?!”时雍发狂般吼他,“这不是你要的世界,不是你要的天下。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无权去改变和统治他们。”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白马扶舟看着时雍生气的模样,越发地镇定带笑,“这就是我的乐趣。” 他眸子又恍惚惚半眯起来,说着除了时雍以外,旁人都难以理解的话。 “要不然,未来的数十年,数百年,或许还会有数千年无聊的光阴,就这样碌碌而生……有何意义?” “疯子!”时雍低吼。 “你来。”白马扶舟笑望着她,“你来陪我,我便不疯了。我们一起享受这个令人愉快的世间之趣。” “好。”时雍气极反笑,声音都在颤抖,“我来。你等着。” 她一步一步走向洞开的奉天门。 白马扶舟手上的腰刀再往前一寸,锋利的刀刃贴在宋长贵的颈动脉上,模样阴冷而恐怖,可他的声音,却比方才更为悠扬悦耳。 “城楼下的人听着,退出御街。” 城门的禁军分立两侧,看着时雍从中走过。 赵云圳勒住马绳,大声冲时雍的背影喊着:“小婶,不要!” 魏骁龙已经控制住局面,见状也是呐喊。 嘈杂声,喧嚣声,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时雍的身影渐去渐远,走入奉天门。 城楼上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然收入云层,天地阴凉一片。 白马扶舟轻轻一笑,“关城门。” “驾——”御街那头,马蹄嘚嘚作响,一个人影疾驰而来。 京畿大营的士兵们自动让开道路,马蹄下的铁钉与青石路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急切、迅速。骑在马背上的人,速度快得如同一条忽闪而过的影子,染血的鎏金盔甲夺人眼眸,散发着战场的气息,一身黑色的披风在秋风中高高扬起,鼓动翻飞,而他一闪而过的眉目,混合着尘土的冷峻,散发着肃杀而冷冽的光芒。 人们惊叹,潮水般让开道路。 一人一马不过转瞬间,已到城楼之下。 “阿拾!” 是赵胤的声音。 时雍猛地回过头,看到的是徐徐合上的奉天门。 “锦城王殿下,你来晚了。”城楼上的白马扶舟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漫不经心地望着赵胤,“这江山,终归只能由我与她共享。” …… ------题外话------ 这章很是粗~长~,这样算不算爆肝了? 章节目录 第948章 风云再起,大地瑟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三十年九月二十,是一个令京师百姓永世难忘的日子。 他们见证的历史,不仅是奉天门前的短兵交接,还有这座城池最直接的灾难。 京畿大营的兵马攻城后,驻守的东厂番役和禁军有一部分随白马扶舟退回了皇城,而另有一部分人,在与京营士兵苦战后发现,皇城大门早已关闭,他们已经被主子所抛弃。退无可退,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没有人会甘愿赴死。绝境中垂死挣扎的乱军如一盘散沙,在京城四处逃窜,胡作非为。当武力失去约束后,有的杀人放火,烧杀抢夺,有的更是冲入百姓家中,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剥开人性的外衣,这些人上演了临死前最后的疯狂。 据后来顺天府衙门的统计,在这一场浩劫中,单是纵火案就发生了五十余起,被滔天大火付之一炬的房舍和商铺达到数千间,为了营救百姓而牺牲的京营士兵和衙门捕快达一百二十人,伤亡百姓上千,无家可归者多达数万之众。而这个数字,并不包括与乱军战死者。 有句话说,灾难并不是死了几千人或是几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上千次上万次。 权利的宝座下,白骨累累。 一场宫变的代价,最后的苦难竟是由最底层的百姓来承担。 为解决京中的动荡,无乩馆临时辟出一个理政殿,用于太子处理政务。赵云圳在理政殿旨令天下、开仓放粮、安抚百姓、抓捕乱军余孽,处理善后事宜。 自永禄帝迁都至此,京师百姓已经过了几十年安逸富足的日子,再是外忧内患,也从未牵连到他们,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猝不及防,埋怨者众,但更多的人却被激起了血性和荣辱感。 战争是最能让人清醒的巴掌。 没有战争时,人们侃侃而谈,个个指点江山,然而到了真正的烽火狼烟里,才会豁然从看热闹的悠闲状态中清醒,明白“国强民则安,倾巢无完卵”的道理。 太子殿下坐镇无乩馆理政殿,亲自办理民事的消息传出后,大晏百姓空前的团结。有钱的捐钱,没钱的出力,家有儿郎的主动投身军营,为国请战。街上茶楼酒肆全变成了灾民安置点,施粥布粮,连说书先生都改了本子,在街头巷尾宣传: “万人操弓,招无不中。民齐则强,民安则胜。先有必胜之民,才有必胜之将,再有必胜之国”…… 京师臣民万众一心的精神,传遍大晏山河,远抵塞外。 就在宫变发生后的不久,塞外风云再生变故。 在库尔苏兵败身亡的哲布亲王“离奇复活”,领残军返回哈拉和林,打了乌尔格一个措手不及。 乌尔格在与大晏拉开战局后,便将北狄大部分兵力投到了牧帕城、卢巴尔和治格一带,以抵抗晏军的攻势和防备乌日苏突袭。因此,哈拉和林兵力不足,守卫空虚,哲布亲王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皇城,接回了被囚禁的李太后。 李太后年轻时也是巾帼之姿,杀伐决断之人。只是先前被亲生儿子所蒙蔽,又下不得狠手,这才让乌尔格有机可乘。如今被逼迫到这步田地,她痛心疾首,却也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李太后在哈拉和林下达懿旨通告天下,痛斥北狄汗王乌尔格“不忠不孝,凶残暴虐,残害手足,囚禁生母,兴兵作乱,毁北狄社稷,令百姓蒙难”,同时号召北狄臣民与其划清界限,并同旨以亡夫哈萨尔的名义褫夺乌尔格汗王之位,称小儿子哲布“忠厚刚毅、清正自守、性情平和、人品贵重,济弱扶危,有乃父之风,可堪大任”…… 新一代汗王在漠北的烽火狼烟中诞生,引举世哗然。 哲布上任后的第一道令旨,便是鸣鼓收兵。 令旨称:“南晏乃本汗大妃之母国,征北大将军陈宗昶是大妃之父,左将军陈萧是大妃之兄,南晏皇帝是大妃之亲眷。手足相残、兄弟相煎,是为亲者痛、仇者快也。此战不可为!” 北狄单方面撕毁盟约,对正卷入战争中的兀良汗便是当头一击。 实际上,南晏在与北狄和兀良汗联军的战争中,势力并不弱,只是吃了叛徒倒戈的亏,皇帝让人捉了去,这才投鼠忌器,多方被人掣肘。因此,这一战有没有北狄反而不那么紧要了,最紧要的是,南晏皇帝在谁的手上。若在北狄,兀良汗便大势已去。若在兀良汗,乌日苏尚可借力打力,至少有可谈的条件。 光启帝被俘后,一直被看押在牧帕城的安平行宫,由北狄和兀良汗共同看守。 这是两国盟友间相互制衡的结果,因为牧帕城位于两国的边界,离大晏也不远。 不巧的是,在哲布令旨下达的头一天,一直看押在牧帕城的光启帝被人救走了。 救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乌尔格的亲生女儿成格。当然,成格要救的人原本不是光启帝。 成格为了救她的夫婿来桑,在营中的水源里下了迷药,而早已潜伏在牧帕城许久的谢放率十天干甲字卫、乙字卫共计一百余人,闯入安平行宫,趁机将光启帝救走。 与此同时,埋伏在离牧帕城仅十余里地的大晏军,在陈萧和元驰的带领下,占领牧帕城,深入北狄和兀良汗国境,一路厮杀,短短一天时间,抢在哲布令旨到来前,深入漠北草原近百里,同时将牧帕城、卢巴尔和治格等地收入囊中,在伊鲁古河岸上插满了大晏龙旗…… 而事情远没有这样结束。 从安平行宫逃出生天的来桑,在离额尔古不足百里的特尼塔起兵。 身为一个在北狄生活了近七年之久的兀良汗皇子,来桑本无胜算,但时势造英雄,来桑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北狄撤兵,乌日苏败退。 外有强敌,内有乱政,哪怕他仅有旧部余党一万余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是声势浩大,打着为“诛灭篡位逆贼,为汗王巴图复仇”的旗号,竟招揽了不少对乌日苏执政不满的人,虚虚凑了三万人,打了乌日苏一个措手不及。 由此,兀良汗的内乱正式开启…… 兄弟相争的局面,乌日苏再腾不出手来对付南晏。 南晏据地自守,可以慢悠悠地同北狄谈条件,看兀良汗人自相残杀,人仰马翻。 风云变化,时局转换。换到十天前,谁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戏剧化。当消息从遥远的漠北传到大晏的山山水水时,南晏举国同庆,而此时的漠北大地,无论是在新君旧臣交替中焦头烂额的哈拉和林,还是在兄弟争霸中瑟瑟发抖的额尔古,都免不了战火的荼毒。 当然,南晏的烂摊子也摆在面前。 一场轰轰烈烈的三国大战,最终以三国内乱各自回家擦屁股而短暂的偃旗息鼓。但当后世的人们翻开史书时,就会发现,属于大晏一统的时代,正悄无声息的来临…… 不过,那都是后话。 南晏光启三十年的秋天发生的大事,远不止这些。 九月底,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早,时雍被一串清脆的笑声惊醒,从床上睁开眼,就看到了炽烈的秋阳从银杏树的黄叶上铺陈过来,还有一张香风带出的阮娇娇那柔媚的笑脸。 时雍只睡了个囫囵觉,头没梳脸没洗,凌乱、憔悴,看上去有那么几分弱不禁风的样子。而阮娇娇自然是精心装扮而来的,鹅黄的裙衫,在秋风中瑟瑟,单薄而娇俏,肌肤赛雪,胭脂匀淡,如轻蕊展露,明媚羞花。 “明光郡主,别来无恙……” 憋了这么久,阮娇娇早已想好要如何在时雍面前扳回一局,将曾经在无乩馆所受到的羞辱都还回来…… 因此,时雍没有给她机会,甚至都没有听她把话说完,伸了个懒腰,在阮娇娇将得意的俏脸低下来耀武扬威时,恰如其分地抬手,给了阮娇娇一个重重的巴掌。 “老娘有口气在,你个贱婢就得给我跪下说话!” 阮娇娇摸着疼痛地脸颊,震惊地看着她——这个笼中之囚,不敢置信。 “你竟敢打我?” 时雍莞尔,“打你如何?” 阮娇娇直起身来,“宋阿拾,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宫中,我是妃,你是囚。我是主,你是仆。该跪的人是你!” 时雍冷眼,“是吗?你让白马扶舟来说这句话。” 阮娇娇身子微缩,随即调整好姿态,施施然一笑。 “本宫不给你计较。今日来,是奉主上之命,为你梳洗打扮的……” ------题外话------ 刚写的第二章有点问题,不能发。欠着,欠一章,明天一起更三章! 用一个爱字表达歉意,么…… 章节目录 第949章 私事待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梳妆打扮?时雍看着阮娇娇,似笑非笑,“还说你不是奴,不是婢?滚吧,本姑娘没有心情打扮。让你们家主上,赶紧去吃、屎。” 阮娇娇万万想不到她会如此粗俗,好不容易才恢复的表情再次龟裂。 纵使她有再多的本事在时雍面前都是徒劳,时雍不是男人,对她的花容月貌不感兴趣,更不会对她怜香惜玉。 她拿时雍毫无办法。 这个认知让阮娇娇有点丧气,不知为何,面对时雍,她永远低矮一分,这无法逾越的差距,时时让她沮丧,焦躁。 “那我走了。你可千万莫要后悔。” 阮娇娇倨傲的抬起下巴,以掩饰内心的不适。 “你这个女人,当真没有自知之明,都到什么地步了,端着架子除了多吃苦头,又能如何?我劝你,听话些,把主上哄得开心了,还有机会多活几日。” “你怎知死的一定是我?” 阮娇娇目光幽幽,“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和赵胤两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时雍但笑不语。 她知道阮娇娇还有后话,只是懒懒地看着她。 果然,阮娇娇与她眼对眼相视片刻,最先沉不住气。 “罢了罢了,不与你争了。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你是高高在上的明月,我是低入泥沼的草芥,行了吧,梳妆可否?” 阮娇娇咬牙切齿地说完这段话,很快又换上一张流莺粉蝶般讨好男人时才会用的表情,媚眼轻睐,笑容甜腻。 “王妃,奴婢伺候你梳妆,这样可以了么?” 时雍眯了眯眼,“梳妆做甚?” 阮娇娇斜睨着她,一副佳人春睡的暧昧表情,眼神里浮出一丝邪性。 “主子的事,奴婢怎会知晓?想来,是要宠幸你了呢?”她眉梢扬了扬,不知是嫉恨还是嘲弄,带笑的表情十分复杂,“开心坏了吧?说不准今日回来,你就当真是我的主子了呢?女人嘛,只要讨了男人的好,什么得不到?” 时雍哼声,讥诮地看着她。 “不是人人都像你……” 阮娇娇轻抚鬓角,饱含深意地看着时雍。 “你也别瞧不起我。往常你得赵胤宠爱,或可人前显贵,人后妖娆。如今落在深宫,主上之手,你我有何差别?一样的红颜女子,玉惨花愁,薄命之相罢了。” 时雍淡淡看她,一言不发。 阮娇娇示意丫头拿了时雍的衣裳过来,手来扶她时,眼波微荡,低了些声音。 “女子天生是拧不过男子的。他要你如何,你便依他就是。灯一关,眼睛一闭,你就当他是赵胤,能吃多大的亏?我最是瞧不上那些为守贞节要死要活的女子。嘁。为男人去死?花落玉损不足三月,男人被窝就有又了新嫁娘。信不信你前头一死,赵胤后头就给你的孩子找一个后娘?” 她说罢,见时雍不语,大抵有些瞧不上她的态度,又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伸手猛地拽了时雍一把。 “起来吧,咬牙受着,就当享受去的。瞧瞧这珠花头面,锦衣玉食,这可是普通人享都享不到的福……” 时雍看着阮娇娇,慢吞吞坐起来,忽而一声冷笑。 “谁说不是呢?来吧,梳妆。” 严格来说,时雍不愿意把阮娇娇当成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坏女人,更不会把她想成影视剧或小说里刻画的那种无脑愚蠢还自以为是的反派女配。 相反,阮娇娇出身青楼,能在这个男子为尊的世道生存,并游刃有余,她不仅不蠢,反而有许多普通女子没有的厉害之处。她低微时懂得隐忍退让,善妒恶毒却有分寸,不会轻易害人性命。她自私自利,墙头草,见风使舵,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自身优势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可仔细想想,她基本没有选择。因为她除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或许她曾经轻信过邪君的承诺,后来发现始终被利用。或许她曾全心全意爱慕过赵焕,却被堕胎背叛。又或许他曾把希望寄托在赵胤身上,以为他会救她出水火,最后却发现赵胤连利用她都不肯…… 从头到尾,她就是个男人争斗的道具,却一直在努力挣扎,争取生存的空间。 时雍和阮娇娇从来不是一路人,因为阮娇娇顶着一张与她高度雷同的脸,时雍甚至十分厌恶她,可是,她没有经历过阮娇娇的经历,不敢说如果她处在阮娇娇的生存环境,能比阮娇娇做得更好。 顺应境况,即来则安,也是时雍的处世原则。 既然受白马扶舟要挟进了奉天门,在宋家几口尚未脱险,皇城外围又全由赵胤掌控的情况下,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那么,同白马扶舟周旋,本就避无可避。 时雍早已做好要与白马扶舟面对面相谈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白马扶舟把她关入宫中,就不再理睬,一直拖到今日才来让她去见面。 与恶魔的交锋,早晚来要。 哪怕阮娇娇不劝她,不低头,时雍也会去。 方才拖延半晌,无非攻心试探而已。 …… 白马扶舟正在练剑。 那支他喜欢的笛子被冷落在一旁,桌上还有一壶酒。 时雍眼睛热了一下,有刹那的走神。 是白马扶舟喜欢的笛子和酒…… 嗖! 一剑刺来如疾风扫过,快如雷电般卷落秋叶,冰寒的剑锋里,男子白衣纷扬,长袖舞动,一头黑锻似的乌黑长发随风而动,明明杀意凛人,却舞成了一幅绝色的美景,让人的目光不得不随着他那舞动翻飞的身姿而游走,在秋阳碎金般的光晕里,短暂地忘记恐惧—— 直到那森寒的剑尖直指胸口,被阳光反射出的光斑射丨入眼底,时雍才眯起了眼。 “好剑法。” 白马扶舟没有收剑,双眼锐利地扫着时雍似笑非笑的俏脸,剑尖在她的身上缓缓挪动,声音带笑,却似鬼魅。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时雍低头看着胸前的剑柄,不轻不重地笑。 “总不会是为了杀我吧?所以,何必做这么多姿态?开门见山,直接谈条件,不是更符合你我那个时代的做事风格?” 你我那个时代?大抵是时雍的话,令白马扶舟有所触动。他缓缓收剑,瞳孔里的微笑慢慢蔓延,整张脸都笑了开来,让他本就英俊的模样更添几分颜色,竟是半分凶狠都无了。 “好说。进来吧。” 白马扶舟收剑转身,朝屋子里走去。 时雍注意到他没有去拿笛子和酒,只是头也不回地吩咐下人。 “本督和明光郡主有些私事待办,不得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几个侍卫齐声应是,阮娇娇带笑的眼扫过时雍,福了福身,柔柔地道:“奴家告退。” 时雍挑眉不语,白马扶舟却在这时转过头来,满是不悦地看着她。 “赵焕至今不肯就范,你难辞其咎。” “奴家知错……” “知错有什么用?”白马扶舟突然掉头看向侍立的祁林,低沉带磁的声音,发出一丝阴凉凉的笑来,“把本督新得的九阳灵丹取些来,让他好好尝尝那销魂的滋味儿。” 阮娇娇脸上有片刻变色,很快又娇羞地低头。 “谢主上赏。奴家定会好好侍候陛下,务必让他听话才是。” 哼! 白马扶舟转头负手,大步入内。 时雍对这个人的疯魔早有见识,并不意外他的举动,只是回头同情地看了阮娇娇一眼,将她恐惧又深沉的无助望入眼中,然后扯了扯唇角,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马扶舟的住处叫清心殿,离赵焕居处很近。 这本是一个偏殿,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华贵精致的家具摆设,看上去与他的身份多少有些不搭。但白马扶舟似乎并不在意,进屋后往书案前一张花梨木的屏背椅上一坐,便朝时雍看过来。 “你在同情阮娇娇?” 时雍心里一惊。 方才白马扶舟并未回头,怎会如此问? 章节目录 第950章 疯狂的理论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见白马扶舟有让她坐下的意思,微微一笑,左右四顾一眼,毫不在意地在白马扶舟仅一个茶几之隔的另一张屏背椅上坐下,如同老友聊天一般笑着回答。 “你高看我了,我只是在嘲笑她。只不过,我平素最看不起这些下三滥的手段,顺便也鄙视一下你。” 她不怕他。 是这座皇城里,唯一不怕他的人。 白马扶舟瞥着她坦然自若的脸,眉心若有似无地一蹙。 “你以为九阳灵丹是什么东西?” 时雍扯了扯嘴角,“总不会是补药?” 白马扶舟笑了,轻抚额角,“没你想的那么下作。赵焕浪荡一生,临到这时却矫情起来,本督只是想帮他一把。” “帮他?”时雍冷笑。 “人生得意须尽欢,拘着那些可笑的忠孝仁义,做人有什么意思?” 白马扶舟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带出来的笑意,有种说不出来的阴凉与邪恶。 “这些低等人族就是被礼教约束太多,墨守成规,才会活得如此辛苦,实在愚蠢至极。本督只是要教他们打破世俗,打破礼教,打破规则,做一个最纯粹的人。” 时雍问:“何为纯粹的人?” 白马扶舟轻笑,“大道至简,最纯是真。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困了要睡,冷了加衣,有了男女之欲也该无拘无束,回归自然……” “那叫畜生!”时雍被他说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冷冷凝视道:“我以为你自诩高等文明,要建设新的高等世界秩序,想要带给人们的是更为高等的社会精神法则,没有想到却是如此野蛮恶劣,文明倒退……” “高等文明就是无法无界,回归本我。” 白马扶舟朗声说罢,看着她露出一抹邪气而轻佻的笑,目光还带了几分讽刺。 “再强大的国家,再坚固的城池,再勇猛的军队,再严苛的法制……在整个宇宙文明的长河里,都只是短暂的一瞬,冒个小水花,很快就会被历史所湮没。跨越人性壁垒,毁灭阶级,打破规则,消除虚伪与自私,重塑一个新的大兴之世,首先要丢掉的便是深入骨髓的礼教和羞耻心……” “我看你这模样,就挺羞耻的。” 时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鄙夷地笑道:“我都不敢相信你是同我受过同一种教育的人类。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是老乡……” 白马扶舟与她对视,目光带了一些兴味,嘴角浓浓的嘲意里,是略带神秘的探究,好像对时雍的反应很是得趣一样,稍顷才道: “很快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事,我所说的,人类历史上真正的高等文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已,你和我,就是创造者,是上帝……” 时雍冷声一笑。 “我只知道,你的大兴之世,如今就困在这斗室之中,连皇城都出不去。容我提醒你一句,城外,全是赵胤的兵马……” “赵胤能奈我何?”白马扶舟微笑,“我们是高等人族,不死不灭,换个躯壳从头再来而已。请你不要说出如此幼稚的话。再这般下去,我也不想承认你……是我老乡。” 时雍眯起眼,轻轻一笑,“事实证明,愚蠢的人,正是你。你所谓的新的世界,只是狂妄的设想,不然你为何被困于皇城一隅?为什么失败的是你,而不是旁人?人类历史发展是顺应时代顺应人心的,不是靠强权征服和野蛮掠夺可以扭转和改变的,白马扶舟,你醒醒吧!” 说罢,她顿住,勾出一丝笑。 “抱歉,我不该叫这个名字。只是我直到如今,仍然不知道你是谁……方便自我介绍一下吗?邪君大人。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是那个死去的人质,还是那个绑架人质以求脱生的歹徒? 时雍狐疑地看过去,却见男人眯起了眼。 “我不是歹徒。”男人就像看懂了她的想法,轻轻伸出手来,端起二人中间茶几上的杯盏,姿态动作如时雍一样,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根本看不出他前生应是什么样子。 “我是我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生物医学研究者。我认为宇宙拥有神秘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可以通过某种媒介物质在这个无限扩展的量子世界里达到穿梭的可能,也就是你们说的狭义理论上的时空隧道或者平行空间……我相信科学在达到了所需水平后,便可自由来去,达到一种空间的稳定状态,甚至可以多空间多维度旅行,体验不同的时空生活,人将永生不死。当这种高精神的满足成为了人们的首要需求,战争、虚伪、自私、争夺、野蛮统统都会离开人类,那样才是真正的高等文明时代的来临……” 他目光凉了凉,露出一抹凶光。 “可惜没有人相信我,他们把我当成疯子,嘲笑我、奚落我。我的弟弟为了霸占家产,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可笑的人类,将他们最伟大的科学家当成疯子,关押了整整五年……他们永远不知道他们失去的是什么!是未来,是永生,是宇宙之光。” 时雍一言不发。 随着他的描述一些久违的记忆渐渐回笼。 这个人的名字她确实有些记不清了,长相也有点模糊了。依稀记得身材瘦高,样貌较为出众,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样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乍一看,半分不像穷凶极恶之徒。 可是他干的,却是穷凶极恶之事。 当年,时雍工作的重案一号收到一个来自鄂市警方的求助。在鄂市的伊金霍洛旗出了一桩古怪的案子,令警方极为头痛。 那一年的鄂市因为阴山发现皇陵的传闻,突然掀起了一股“民间考古热潮”,一些“民间考古爱好者”呼朋唤友地到阴山寻宝,陆续有人失踪。 警方正苦无头绪的时候,伊金霍洛旗有一个叫“墨家九号”的古董店出事了。这个古董店的原店主,工商登记名为墨九,可是她也是失踪者之一。为她看店的小伙子出国后,古董店就锁了起来。 这个店的女店主原本是当成住家来装修的,租约本来是二十年。但是,几年不见有人来店,房东太太就起了心,想将店里的古董据为己有,于是,她和丈夫偷偷撬了锁进去…… 章节目录 第951章 我是他,他是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故事发展到这里都很正常。坏就坏在,这个房东两口子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等他们的家人找去时,两口子都已经死在店里。 除他们以外,古董店中还有另外两具尸体。经警方初步勘查,他们都不是死在同一时间。那两个人一个大概死在一年前,一个死在三年前。一个是有前科的盗窃犯,一个是带着探墓工具到鄂市的“民间考古爱好者”。 奇怪的是,现场不见搏斗的痕迹,几个人身上也没有半点伤痕。 更为奇妙的是,他们的面容都十分安详不见半分痛苦,尸体也没有腐烂,最久远的一具甚至已经被风干。 时雍看到卷宗的时候,极为好奇。主动请缨和几个同事一起,飞抵鄂市。然而,遗憾的是尸检结果与鄂市警方一致——缺氧导致的窒息死亡。 一般来说,只有密闭空间无法呼吸,才会发生这样的死亡可能。可是综合鄂市警方的材料来看,古董店尘封已久,无人居住,不论是盗窃犯、盗墓贼还是房东夫妇,都是主动进入古董店的,他们没有受制于人,就完全有机会离开,为什么会缺氧窒息? 时雍就是去古董店勘查的时候出的事。 歹徒在古董店出没,被埋伏的民警发现,看着古董店杀人案的嫌疑人进行抓捕。不料,在抓捕的过程中,歹徒绑架了古董店旁边的一个店员,时雍碰上这事,当即出手营救,哪料歹徒丧心病狂? 时雍记得,当时歹徒的行为就很疯狂,嘴里说着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来是你?” 记忆渐渐浮上脑海,时雍咬紧牙槽。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里,你都是个杀人凶手——” “我没有杀人。”男人的眼底突然生出一抹晶亮的光芒,看着她道:“阴山皇陵的事情沸沸扬扬,我逃出精神病院,前往鄂市,便是为了一探究竟……我没有找到阴山皇陵入口,却发现了一个怪人……我怀疑,他才是杀人凶手。” “怪人?”时雍眯起眼看他。 “嗯。”男人凝重地道:“他拄着拐杖、提着一个黑色口袋,戴着墨镜,帽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却藏不住身上烧伤的痕迹,一看就不是正常人……他常去阴山祭祀,每次下山后,都会去墨家九号古董店……” 男人瞥了墨九一眼,眸底闪过一抹幽光,仿佛在笑。 “我是跟踪他找到的古董店,不巧让我发现了秘密……” “什么秘密?”时雍的好奇心被他彻底吊了起来。 “正是我方才所说,一种协带了宇宙神秘暗物质和暗能量的介质。这个怪人,他不属于我们那个时代,或者说,不完全属于那个时代。他是阴山皇陵那位墓主元昭皇后的情人,他曾穿越时空,并且成功返回,好好地活着……当然,如今我们已然知晓,这位元昭皇后,就是墨家九号古董店那位失踪的女店主。她进入了时空隧道或者平行空间,改变了历史,成为了历史,却留下了一种穿越时空的能量介质……” 时雍听得哑口无言。 如果…… 如果她不是现在的时雍,而是在那个时代,肯定也会为这个家伙找精神科医生。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他们全错了。”男人盯住时雍,眸底异光大炽,“很幸运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天选之子,进入了由暗能量介质引导的多维时空……我是上下五千年最伟大的科学家。而你,将是唯一一个可以为我证明超时空理论的人。我们在一起,可以完成最伟大的历史创举。新的社会秩序,将诞生在我们的手里,然后影响后世,千千万万代……” 说到兴起,他双眼放光,好像已经站到宇宙的中心,成为了人类的主宰。 “喂!打断一下——”时雍这时已然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了,“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我有名字。”男人突然一笑,表情竟然有那么几分恶作剧,或说是恶趣味儿。 “姓马,单名一个楫字。不过,在精神病院里,我喜欢让他们叫我……白马扶舟。” 时雍呼吸窒息般一顿,一股凉气从脚底瞬间蔓延至脊背。 “你是白马扶舟?自始至终都是你?什么灵魂转移,全是无稽之谈?” 看她双眸中露出狠戾的凶光,男人竟然笑了起来。 他不回答时雍这个回答,而是突然起身从案上拿过一份卷录。 那是以前赵胤差锦衣卫查找时,遍寻不见的内监入册记录。 “你们找不到我,因为白马扶舟原本不叫白马扶舟……叫白马扶舟的人,从来就是我。”他悠悠地笑道:“长公主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便告诉了他。白马楫,及冠后,我便为自己取了字,扶舟。” 时雍嘴唇都颤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可真是个影帝!藏得这么深。” 男人目光一闪,嘴角的笑意越发地轻佻。 “不能这么说。如果能好好生存,谁愿意如此呢?在我羽翼未丰时,总得收敛一二。” 时雍看着他漩涡般深邃的眸子,灵魂仿佛被抽离一般,声音都少了些力气。 “所以,白马扶舟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是不是?” 男人轻笑一声,“我说过了,我就是白马扶舟。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邪君。我现在更喜欢这个称呼。” 男人看时雍目光森凉,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似的,又笑着坐回去,轻拂白袍,轻描淡写地笑。 “我们既是同一种人类。我便不必在你面前说假。” 男人扭过头来,盯住时雍的双眼,勾嘴一笑,“他存在,但不是我霸占了他,而是他霸占了我。因为从头到尾,叫白马扶舟的就是我。他是一个连原本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时雍内心鼓噪一下,莫名地沉了下来。 他在。 那个在井庐饮酒执笛,轻吹缓曲的白衣公子,确实存在过。 “他在哪里?” 男人打量着她,那双笑盈盈的眼,实在让人看不出与井庐那个白马扶舟有半分不同。 容貌、神态、气质、动作,无一不像。 或者说,他们怎么看都是一个人。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邪君的论调和曾经的白马扶舟完全不同,但他好像真的是不屑在时雍面前说谎,淡然地承认道: “他有很强大的意志力,我难以彻底征服。尤其在他年幼时,更是如此,像一头不被驯服的野兽一般随时会撕裂自己。那时,我对空间理论的了解尚不明朗,也只有他这一个宿主,我怕死,对这个灵魂寄居体十分无奈,只能暂时蛰伏,沉睡,不与他去论长短……渐渐地,他长大了,早已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越来越喜欢这种隐藏在暗世界里的身份。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而你们却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只能任我为所欲为,何其美哉?” 时雍听着他云淡风轻地描述,浑身像扎了刺似的难受。 “这么说,你确实可以……灵魂转移?” “那是自然。”男人给了她一个难懂的笑,“我以为这个愚蠢的问题,你不会再问。你可以想一想,时雍是你,宋阿拾也是你。未来的某一天,你或许还会变成别的什么人……” 说到这里,他突然恶劣地笑。 “例如,你最瞧不上的……阮娇娇。” 时雍打了个寒噤,“这种转移是如何进行的?以我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吗?” “呵!”邪君笑了起来,眉眼间浮现出一丝鲜活而诡异的嘲弄,“你问得太多了。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 “至少,这种问题我现在不会回答你。”男人诡异的眸子,冷静而邪气,“等消灭了皇城外那些愚蠢的人类,等我们的大兴之世来临。我会告诉你,如何以你的意志而转移……当然,前提是,你好好听话,能够愉快地与我共享这万古不朽的神话创举。” 时雍目光半暗,“你要我如何做?杀了赵胤?” 邪君哼笑,“他还有用,死了可惜。只要赵胤俯首称臣,杀掉光启帝父子,废除旧政,并为新帝征伐漠北,征伐天下,他就能好好地活下去。我甚至可以如你所愿,继续同他生活在一起。嗯,就当是……给功臣的奖赏?” 时雍目光一跳,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原来你竟存了这样的念头?” 邪君道:“知人善用,不计前嫌。这才是我们高等人族该有的智慧。” 时雍平静地看了他片刻,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般一笑。 “痴人说梦。” 说着,她便撑桌而起,打了个呵欠,朝邪君露出一个笑意。这一笑,轻松得意,雪白的牙齿在天光下散泛着狡黠的味道,令人心头微震。 “可怜的高等人族。你算遍了所有人,却似乎忘了……我同你是一样的人类。你说你不死不灭,难不成我就会灰飞烟灭了?灵魂穿不穿,转不转的,我就不管了。既然我死不了,赵胤凭什么要受你要挟?” 邪君一怔,冷笑,“还有你的家人……” “不是赵胤的家人。其实,也不是我的家人。你已经说过了,我们是高等人族,何须为了几分虚无的情感影响自我?”时雍淡然道:“至少我认为,赵胤不会用他的家人,来换我的家人。二选一,你觉得你嘴里这种自私、虚伪的低等人,会如何选择呢?” 邪君看着他,久久没有回答,好一会才展颜笑开。 “拭目以待?” ------题外话------ 补上啦昨天的~~ 章节目录 第952章 同情蚂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凉风吹来,拂上时雍的鬓发,空气里熟悉的幽香在邪君笃定的眼神里格外地浓郁。 突然,时雍撑在椅子上的手微微一抖,脚步毫无征兆的软了软,整个人又无力地跌坐回去方才稳住身形。 时雍心里一凛,猛地抬头,“你对我做了什么?” 邪君端详着她的双眼,徐徐起身朝她伸出手,仿佛要来牵她,而勾起的嘴角却多出一抹暧昧的邪气,“让你梳洗打扮,总不会只为说几句话那么简单。我这个人,你慢慢就会了解。我不浪费时间,不做无意义的安排。” 时雍眉头紧锁。 胸膛涌动的热流,让她神经突突直跳。 “要与我合作,又对我下药?” “你不该如此吃惊。这是我的老本行。”邪君淡淡地道:“你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合作对象。你方才也说了,你不怕死,也不会死。那我若是不能控制你,如何能安心?” “果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时雍咬牙切齿,突然抬起手,用尽力气掀翻了身侧的茶几,冷飕飕地笑望着他,“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控制的。”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想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墓志铭——”邪君流利地接过时雍的话,眉目沉沉,语气平静地道:“流芳千古让人铭记和遗臭万年被人唾弃,都是没有温度的惦记。卑鄙如何?高尚又如何?我怎会为这种低劣的情绪所左右?你该感激我,到如今还能好言好语与你说话。” 他一脚踢来地上的茶盏,踩过茶渍走近时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记住:你没有选择。做我的人,听我的话,才是出路。” 时雍眸底氤氲着一层雾气,通红的血丝里是深藏和克制的怒火。她望着邪君,缓缓拉开一个笑,然后颤着手扣住一块碎裂的瓷片,抵在颈动脉,朝邪君冷冰冰地问。 “死人,尸体,你要不要?” “我不受威胁。”邪君蹙眉看着她,“我只是对你的行为十分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用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之计来对付我!?你这样情绪化,拥有高贵的灵魂又有何用?不死不灭又有何用?只是一块腐朽封建王朝的垫脚石。” “我甘愿。”时雍得意的一笑,仰着头,眼眸如同深潭,凝固般看着他,“只要不为你所用,我就乐意,很不幸,我恰好拥有令人厌恶的低等人类身上的所有人性,自私、贪婪、虚伪、小心眼儿……我就是见不得你好。只要你不舒服,我就舒服……” 她克制着喉头翻滚的热气,说得恣意,丝毫没有发觉邪君眼底渐渐凝结而起的危险冰霜,直到男人那张俊美的脸庞突然朝她逼近,一改方才的温雅良善,像个冰冷的怪物般冷冷瞪视着她,一把将她拉近,死死扼住她的喉咙,恶狠狠地冷笑。 “你这么猖狂是没有尝过什么叫痛苦。你这么放肆是不知被我厌弃的下场。” 时雍发不出声音,冷冷地看着他,赤红的眼里全是嘲笑。 邪君狰狞的面孔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浅浅喷在时雍的脸上。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 时雍身子激灵灵一颤,面前的男人却突兀的笑了。 “本督便让你好好瞧瞧——” 时雍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身子如同火烧一般,灵魂仿佛就要飞出躯壳来。 她最开始怀疑邪君为她使用了催丨情一类的药物才会导致身子发热,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确实局限。 或许,男女情爱在他眼里本身就是最低等的欲望,是可笑的,微不足道的,这个药物让她浑身发热,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火炙过一样,却只是对她有情绪上影响。郁躁、恐惧、思维空前的活跃,心跳无比的极速,如同摄入咖啡因过量,会把情绪无限地放大——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邪君并不说话,只是用力扼住她的手腕,从他的居处走出来,一改方才温声软语的说话腔调,整个人阴森得可怕,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墨家九号里那个疯子。 ……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啊……” 时雍被邪君带到一个残破不堪的院子,像是宫中仆役居住的地方,女子凄惋的喊声细若游丝,似痛苦又似欢愉,夹杂着男子的奚落,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惧。 不知为什么,时雍突然有些失去力气。 她停下脚步,用力拽住邪君的袖子。 呵!男人回头,看着她脖颈处方才被自己掐出来的一道红痕,不知怎么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扼住她胳膊的掌心微微松开,安抚地一笑。 “乖乖听话,不会伤害你。” 时雍许久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越过男人,落在院子里那一张梨花带雨的白皙脸蛋儿上。 那个女子的身上几无寸缕,跪趴在地上,脖颈里拴着一根类似狗绳的铁链,双眼盯着面前的一碗散发着热气的肉汤,舔着嘴角,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狂的境地,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看不见离她不远的时雍。 “给我……求求你们,给我吃……” “哈哈哈哈!” 女子的卑微换来男人们大声的调笑。 “这就是大晏的公主。哈哈哈,皇帝的女儿……” “怀宁公主,想吃肉是不是?爷这里有一块,来,尝尝看……” “哈哈哈!” 有人拿了肉汤逗那女子,待到她要伸出舌头来喝,一只靴子又重重踹在她的胸口上,他们对着跌坐地上灰头土脸的女子大声调笑。 “万恶的皇室贵族,公主小姐,你们也配吃肉喝汤?你们剥削劳动人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腐朽落后的封建朝代已经被我们推翻了……” “这是新的时代,新的世界,你们这样的贵族公主就只配做我们的奴隶……” “来,像狗一样爬过来。舌头伸长些,主人高兴了,就赏你吃上一口……” 时雍差点昏过去。 那个女子居然是怀宁公主赵青莞。 两人是多年的老情敌了,时雍万万没有想到,再见面会是这般情形。 当年赵青莞整过她,害过她,甚至指使牢头丁四在顺天府衙门大狱里给她下药,企图玷污她的身子,弄死她。再后来赵青莞命运蹉跎,赐婚兀良汗不成,又被皇帝接回来,陆续议过几次亲,可因为她一直肖想赵胤,不肯下嫁,便这么拖了下来。六年前,在时雍和赵胤离开锦城时,赵青莞搬回了宫中,以照顾父皇为由,铁了心像宝音一样做个不婚公主。 时雍对这个女人没有好感,可是看到她以公主之尊遭受凌辱,像狗一样爬过去舔食盘中的肉汤,她心底却没有那种看见仇人遭到恶报的快感。 “恶心!” 她咬牙切齿,在阵阵狂笑声中,回头怒视着邪君。 “当年在天神殿时,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原以为你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总归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人,会把事情做得高级点,没有想到,你越来越下作……” 邪君平静地看着她,目光里甚至流露出几分不解。 “你在同情她?” 又是这句话,之前阮娇娇的时候,他也问过。 时雍冷哼,给了他不同的答案。 “我同情所有被你虐待的人。” “她害过你。” “那又如何?”时雍眯起眼,凝视着他,“你但凡有一点点人性,也做不出如此缺德的事来。你说你这样的人,让我如何信服,如何放心跟你合作?” “你令我不解。”邪君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你会去同情一只蚂蚁吗?” 时雍眼前一阵发黑。 “什么意思?” “人类不会去同情一只蚂蚁的遭遇,更没有兴趣去共情蚂蚁的悲欢离合。我们是高等人类。我们是更高维空间的存在。在我们的眼里,这些人与蚂蚁没有什么不同。” 邪君淡淡地反问:“你说,我为何要去同情一只蚂蚁?” 章节目录 第953章 焚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邪君微微勾唇,仿佛在嘲笑时雍的无知。 时雍低低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压抑的怒气几乎将她的胸膛爆裂开来,浑身如同炭火灼烤一般的热量笼罩着她,让她有一种随时会灰飞烟灭的错觉。 “我没有力气和你争论生物种族的高低贵贱……我只想知道,你给我用的什么药,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你把我的父母和亲人都如何了?” “这么多问题,我只需要回答一个就够了。” 邪君缓缓踱步,牵着时雍的手腕穿过院子,就像看不到眼前的赵青菀所遭受的一切,徐徐而来的笑声,比微带冷意的秋风更为凉薄。 “焚情散会让你渐渐丧失七情六欲,等你找回真正的自我,拥有了像我一样更高维度的高等人的思考方式,就不会再去关心那些所谓的亲人。我们的目标是宇宙星辰,是探索多维时空,听话,不要拘泥于渺小的人类情感……” 邪君又说了许多话,时雍却因脑子发热难以集中精力。 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神奇的丹药,可以让人丧失七情六欲。 因为七情六欲本是人性使然,除非人不再是人。 她怀疑邪君给她使用的是毒丨品一类的东西,那才可怕。 这一天,邪君带着时雍去了好几个地方。 有被沾了盐水的皮鞭狠狠抽打的“贵族残余”,有投靠邪君后得到封赏从被人奴役变成奴役他人的小太监和低等宫女—— 这个宫中的所有秩序,全被邪君颠倒和打破。 最尊贵的公主成为了禁脔,最低等的太监宫女和宫中囚徒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邪君为他们划分了等级。 高等人,平等人,劣等人。 高等人如今就一个,他自己。 像怀宁公主这样的旧贵族,是劣等人。 其余人等,若不是归顺于他的平等人,那么就都将成为“身染污迹,亟待清洗”的劣等人。可以被他们随意虐杀,不用受到任何的处罚。 邪君用一套近乎疯狂而恐怖的方式强势地统治着这一块封闭的领地,让所有人都从私心里去敬畏他,惧怕他,不得不以讨好他的方式成为平等人,再享受奴役低等人的快感。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诡谲而疯狂。 时雍渐渐发现,邪君不是消灭了阶级,而是以打破阶级的方式来激发人性的恶。让所有被道德所压制的恶魔之花都绽放开来,再渐渐染黑整个世界,没有礼义廉耻,人如何为人? 大抵是时雍长时间的沉默取悦了邪君,他带时雍去见了宋家几口。 他们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废旧宫殿里,有侍卫看守,但看他们的模样没有受到虐待。 隔着一道沉重的铁门,邪君甚至笑着对宋长贵和王氏说话。 “宋大人,王娘子,好好劝劝你们的女儿。趁本督心情好,一切都好说。谁知明儿又是一个什么天呢?万一本督心情不好……” 他侧头看着时雍,阴凉凉地莞尔。 “从平等人到劣等人,那几位的日子就不是这么好过了……” 王氏双眼一红,张嘴就要骂,被宋长贵一把摁住。 “白马大人。”宋长贵仍然这么称呼他,语气平静地道:“承蒙你看得起我们一家子。不过,大人想是判断错了。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实在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他看着时雍,沉默片刻,又道:“锦城王妃与我宋家,没有丝毫关系。她是通宁公主的女儿,并非下官与贱内所出……” “对对对。”王氏挣脱宋长贵的手,笑盈盈地看着白马扶舟,不停地作揖,“大人可能不知道,这个死丫头,直从去了锦城府,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们,每次捎信来,都是给公主府的,我们好歹养她一场,却被这没心肝儿的忘到了九霄云外……” 王氏又瞪时雍一眼,对邪君露出一抹讨好的笑。 “大人,你看我们都是良民,我们跟这个死丫头半点关系都没有……你放我们出去吧?我们听话,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时雍一动不动,也没有什么表情。 邪君却看得笑了起来。 他慢慢掉头,凑到时雍的耳边道:“你看这些自以为是的低等人,哪里值得你以身犯险去救?嗯?” “你闭嘴。”时雍是看着王氏说的,眉目凉凉地扫过宋家几口,又转过头来,小声地对邪君道:“我困了,想回去睡觉。你带我回去。” “姨母,你去哪里……”宋香的小儿子攀着栅栏喊了起来,“姨母,救我……唔……” 宋香死死抓住他,连抱带哄。 时雍只当没有听见,脑袋痛得几乎炸裂,一张脸也浮出不正常的潮红。 邪君勾嘴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将她揽在身前。 “早这样乖,又何须吃苦?” 说罢他回头,吩咐一个侍卫头目,“送些上等的吃食来,别让我夫人的亲人受了饿。” 一声夫人,听得王氏等人怔忡不已。 时雍却没有争辩,只是掀起嘴角一笑。 “高等人,也需要一个夫人吗?” 邪君浅浅一笑,“高等人也是人。是人,皆有人类共性。一个人总是孤独的。这世上,除了你,再无人会懂我。所以,你大可放心,只要你顺着我,我不仅不会伤害你,还会依从你,爱屋及乌。” “呵!” 时雍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难受过。 邪君在她身上使的药,仿佛浸入了她的骨头里,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烫,再顽强的意志都抵抗不了那灼骨一般的热量,仿佛被热能吞噬了一般,她无法吃喝,无法入睡,整个人随时处于亢奋却不清醒的状态。 这股子灼热感,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才结束。 时雍看着镜子里脸颊烧得如同一只大虾似的女子,在屋子里翻找了片刻,抖出被褥,倒掉残香,把可以下毒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什么发现,又走近窗边,将窗户推开,任由凉风扫入房间,带来清新的空气。 外面是守卫森严的侍卫,单靠她自己的力量,是逃不出去的。 赵胤……你在哪里? 时雍仰望苍穹,但见满天繁星,可见银河。 …… “报!” 书房里,祁林领着一个侍卫进来。 “督主,探子来报,锦城王……什么都没做。” 邪君收回眼神,落在他脸上,“你再说一次。” 这几日,赵胤对皇城只是围而不攻,一不派人来找白马扶舟谈判,二不上门挑衅斗狠,整个人无声无息。若不是皇城外面那些明处的暗处的京营兵卒多如牛毛,当真会让人怀疑他对时雍被俘一事毫不在意。 那侍卫畏惧地缩了缩脖子,低低地道:“属下说,锦城王什么都没有做。无乩馆中,处理政务的是太子……不,是赵云圳。” 邪君冷哼一声。 “那锦城王,人在何处?” 侍卫看着主子冷寂的脸,声音微弱。 “在魏国公夏常家里……喝酒。” “喝酒?”邪君怔然,面色微微一寒。 “是。探子说,锦城王妃被俘,锦城王束手无策,气苦之下,每日去国公府借酒消愁,魏国公也是无奈,日日劝慰相陪……” 邪君沉默片刻,摇头。 “不可能,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再查!” “督主。”侍卫有些为难地道:“如今皇城被围,我们无法自由出入,与探子交互消息也多有不便……” 邪君冷笑一声,“本督为难你们了?” “没,没有。” 砰!一个茶盏飞过来,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派人去查!” “是。” …… 深秋时季,夜风幽凉。 夜幕掩映下的魏国公府沉浸在一片静谧中。 几个侍卫守在书房外面,里头灯火通明。 一盘盘珍馐佳肴和美酒玉露,被魏国公府的丫头们流水一般地端上来。可是,一到书房门口就被侍卫截下。然后揭开食盒查验后,才由侍卫们端进去,供锦城王和魏国公等贵人享用。 绣着富贵牡丹的屏风后面,烛火盈盈,将赵胤的脸衬得修长而冷寂。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满的美食,一个都没有动过。 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也不是珍馐美味,而是书房的一堵墙壁。 那面墙原本摆放着书架,而今,移开的书架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由一级一级的石阶相连…… ------题外话------ 疯子的思想,与平常人总归是不太相同的…… 希望不要给小姐姐留下心理阴影,么么哒,献吻。 章节目录 第954章 内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殿下,时辰不早了。先用饭吧。” 魏国公夏常是个温和淡定的人,一直在从旁安抚。 尽管赵胤脸色平静,仍是让夏常看出了他内心的焦灼。 “没有十来日,这密道想来是通不了皇城。急也是急不来的,殿下还是要顾惜好自个的身子。” 赵胤坐下来,揉了揉额头,“新凿出一条秘道,属实大费周折。若我们能寻到旧路,或可事半功倍。” 传说皇城里确实是有暗道的,直通城外。 当年废帝赵绵泽从宫中脱困离京,便是从秘道而行。只可惜,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很多事情是真是假尚且不明,更何况是宫中的隐密之路,在废帝逃离以后,先帝有没有派人封填密道,又或是宫里的白马扶舟有没有先下暗手,这些都不得而知。 而赵胤选择来魏国公府“喝酒”的原因,是因为魏国公府的位置距离皇城最近,若要从地底凿路,也最为便捷。只不过,工程庞大,又不能惊动更多的人,进度实在缓慢。 魏国公暗叹一声,为赵胤斟酒。 “青州酒,窖了几十年了。殿下尝尝。” 这酒正是从魏国公府书房下方的酒窖里启出来的,在书房下面原本就有几间大的酒窖和暗室,还有一条秘道相连。这是当年魏国公私底下凿出来的,一为储存,二为不时之需,可购以避祸。 只是,他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竟然会有这个用途。 想一想,魏国公不免唏嘘。 “早知今日,当初老夫当初便一口气将秘道挖到皇城去了……” 挖到皇城去,那可就是犯下重罪了。 赵胤淡淡一笑,微抿一口,回头问白执。 “几时了?” 白执侍立在侧,闻声道:“约莫亥时。” 赵胤握紧杯盏的手微微一顿,“探子可有消息?” 白执摇头,“今日没有。” 皇城内外的两拔人马如今呈对峙势态,最紧要的便是了解敌情,了解对方的动向。可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精准地得到对方的情报,谁就能抢得先机,立于不败。因此,不论皇城里情况如何,探子每日必将消息禀告赵胤。 这也是赵胤能镇定自若地一边凿密道,一边对白马扶舟冷处理的原因。 若有一日不知城中消息,不知时雍情况如何,他却是安不下心的。 白执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情,抬头瞥他一眼。 “爷先吃着,属下去问问什么情况?” 赵胤掐算一下时辰,点点头。 “莫要打草惊蛇。” 魏国公看赵胤神思不属的样子,轻声道:“殿下也莫要忧思过重。王妃是白马扶舟唯一的筹码,只要白马扶舟不蠢,就不会轻易伤害王妃。” 赵胤扶了扶额头,抬头看他,“国公爷可有想过,白马扶舟俘了人去,这几天却没有丝毫动静,是为了什么?” 既然带走人质,就必有所求。 如今白马扶舟不谈条件不开口,确实有点古怪。 魏国公道:“殿下以为,是为什么?” 赵胤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此人行事诡谲莫测,不可按常人来思量。要么他的要求已然得手。要么……他要的东西怎么都得不到。” 魏国公听得一头雾水,莫名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这……殿下所言何解?老夫愚钝,还请明言。” 赵胤淡淡道:“他拥立赵焕登基,天下人都以为他是挟天子以令江山,可如今皇城被围,他挟持王妃,却没有借机要挟本王……本王以为,他所求的,或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不要江山还兴风作浪?是为了什么?”魏国公很难理解,摇了摇头,“总不会拿性命随意开玩笑吧?” 赵胤仰头饮下那杯酒,“他与旁人不同。或许,并不惜命。” 不惜命的人?魏国公更难理解了。 赵胤不多解释,换了话题。 “陛下不日将要返京,无论如何,须得在此之前,平息京师事端……” 若是皇帝回来了,皇城还没有夺回来,那可真是闹大笑话了。总不能让皇帝和太子都在无乩馆里去办理政务吧?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赵胤没吃下什么东西,只饮了几杯酒便放下了筷子。 在等待白执回来的工夫,诚国公过来了。 诚国公带来了她的儿媳妇玉姬,还有一个狄人族打扮的男人。 玉姬介绍说,这是他们族中的长老,擅长机关布局和挖掘秘道,对地下水的走势和山形地貌等也极为精通。在黄泉谷底,他便是负责此项事务的长老,玉姬认为此人能对赵胤有所助益。 因为以前的京师城里,东厂探子无孔不入,挖地道的事情,赵胤不愿意让更多人知晓。一开始除了魏国公和几个心腹,几无外人知情。诚国公是听说他们成日喝酒跑过来蹭杯,这才发现此事的。不料,他这人嘴巴不牢,转头就让玉姬知道了。 魏国公蹙紧眉头,略有埋怨,可当着玉姬的面也不好多说。 “此事,可还有外人知晓?” 诚国公直摇头,“老夫怎会告诉旁人?” 魏国公瞄了玉姬一眼,诚国公又道:“我儿媳妇不是外人。是老夫听说这人有几分本事,赶紧就带了过来……怎么?国公爷竟然怀疑我不成?” “老夫哪是怀疑你?是你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人过来,难保不引人猜测。” 看魏国公仍有埋怨,赵胤垂下眸子,“无妨,多个人,多个帮手。” 他看一眼玉姬身侧那个身着狄人异装打扮的老者,吩咐侍卫带他下秘道探查情况,这才回头谢过玉姬。 “有劳酋长。” 玉姬看他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是为你。我是为她。她帮过我。” 说着,玉姬朝在座几人拱了拱手,“长老留下,会帮到你们的。家中还有孩子,我便先行离开了。” 魏国公连忙叫人送她,玉姬摆摆手,走得很快。 诚国公看一眼她的背影,无奈地道:“儿媳性子古怪了些,人是个热心的。你们不要与她计较。来来来,酒满上,我自罚三杯,代为赔罪。” 魏国公笑道:“我看你分明就是酒瘾上来了……” …… 白执回来的时候,诚国公和魏国公正喝到酣处,面红耳赤的说话。赵胤站在秘道入口上方,看着台阶上的油灯,沉默不语。 “爷……” 白执在门口唤他一声。 赵胤转头,看着白执的脸,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这细微的动作,将他的不安无形地放大。 魏国公和诚国公也紧张地停了下来,齐齐看着白执。 白执走近,有些忐忑地看着赵胤,声音低沉。 “探子得了两个消息。一个是,白马扶舟今日对王妃用了药……” 章节目录 第955章 其人之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药?”魏国公和诚国公齐齐出声,看着赵胤。 赵胤眸底浮上一层冷气,“什么药?” 白执摇头,不敢看自家主子的眼神,吭哧吭哧地道:“尚不知药性,只说此物叫焚情……白马扶舟让人给王妃梳洗打扮后,便传入内室去,不许外人靠近……” 又是一阵抽气。 焚情,单听这名字便不是什么好东西,孤男寡女共处内室,会发生什么实在引人遐想。魏国公和诚国公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撇开了头去,不看赵胤的脸,心底却是瘆得慌。 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事情,可想而知,赵胤听了什么心情。 他们脑中在兴风作浪,赵胤却面无表情,淡淡地问:“还有一个消息是什么?” 白执道:“明日,白马扶舟要在奉天城楼上设夜宴,宴请城中的官员,以及殿下和几位国公爷……” 他看着赵胤的眼睛,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筒状的素色纸笺递上去。 “这是城中的内应递出来的。说是白马扶舟今日似有动作,皇城守卫较往日更为森严,内应没有机会日日传信。若有急事,将以鸣笛为号……” 赵胤接过纸笺,看着上面绢秀的字迹,握于掌心。 “让探子盯牢。” “属下明白。” …… 翌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 白马扶舟要在奉天门设夜宴请赵胤的消息,时雍是从阮娇娇的嘴里听说的。 身为邪君的俘虏,她自然没有反对的权利。 好在,经过了昨日的深谈,邪君对她的禁锢松缓了一些,允许阮娇娇带着她在园子里四处走走。当然,也可能是她身中焚情,在邪君看来,已经没有往常那么大的威胁了,也说不定。 早膳前,阮娇娇就过来了,带着几个宫女,锦衣玉食地伺候着时雍,不再说那些酸话,也不再规劝她顺从,仿佛真把时雍当成主子一般照料。 “主上说,夜宴时会来接王妃。此前,可任由王妃安排。” 时雍听懂了阮娇娇的话,“也就是说,夜宴前,我都是自由的?” 阮娇娇思忖一下,媚眼带笑。 “王妃想做什么?奴家都可以陪着你。” 时雍瞥她一眼,没有拒绝。 这个皇宫太大了,她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可要说了解还远远不够,能够趁这个时机多出去走一走,看看有没有逃生的可能,也是好的。 两个人走出小院,身后随了好几个宫女,看时雍沉眉不悦,阮娇娇当即回头,朝她们挥动手绢。 “去去去,离贵人远着些。不知道自个儿招人讨厌么?” 时雍瞥一眼阮娇娇那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模样,勾了勾唇,但笑不语。 几个宫女不怕阮娇娇,却有些畏惧时雍,交换个眼神,略略放缓了脚步。 阮娇娇得意起来,那腰肢扭得像根柳条儿似的,语气越发妖娆。 “奴家当真是羡慕王妃,做囚犯也能做到万人之上……” 时雍不回答她,慢条斯理地观察着宫中地形,低低地问:“赵焕怎么样了?” 阮娇娇似乎有些诧异,看着她愣了愣,才笑开,“听说你们是老情人?他惦着你呢。莫非你也惦着他?” 时雍瘪嘴,“他那天在奉天门的话,令我刮目相看罢了。” 阮娇娇秀眼微撩,似笑非笑,“那又如何?不中用的东西。不该他肖想时,他倒是敢想。真给他一把龙椅,他却是不敢往上坐了。嗤!若不是主上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大抵比那些下等人更是不如……” 时雍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阮娘子。” “嗯?”阮娇娇与她对视,“有何吩咐?” 时雍笑问:“你以为你在白马扶舟眼里是什么人?上等人?嗯?” 她语气里的鄙夷呼之欲出,阮娇娇听懂了,却只是淡淡一笑。 “奴家要是像王妃一样有可选的机会,那肯定要做上等人。只是……”她一只纤手放在道边的树枝上,轻轻一折,那树枝便应声断裂开来,而阮娇娇眸底带笑。 “我命运不济,打从娘胎起,就是低等人。” 时雍笑看她,“先前你不是还让我管你叫娘娘的?” “呵!”阮娇娇看着被屋檐压得低沉沉的天空,恍惚一笑,“过了几日娘娘的瘾,够了。若是一辈子做这种抬不起头的娘娘,不要也罢。” “……” 时雍从她话里品出几分不同的意味。 “看来阮娘子另有打算?” 阮娇娇剜她,望背后瞅了一眼,浅浅一笑。 “像我这种靠男人而生的女子,无非换个男人依靠而已。” 时雍看定她的眉眼,只笑不语。 …… 午膳照常是在阮娇娇和几个宫女的精心伺候下进行的。饭后不久,阮娇娇便让宫女备好香汤,要伺候时雍沐浴。 华衣美服都放在旁侧,沐浴的目的是什么,时雍心知肚明。 她没有心情同邪君演戏,直接拒绝,然后挑了个果子偎在美人榻上慢慢地啃。 阮娇娇道:“香汤都备好了,王妃不用,岂不可惜?” 时雍闻着空气里淡淡的幽香,似笑非笑,“赏你了,自便去吧。” 阮娇娇看她一眼,娇笑着谢过恩赏,径直去了净房,沐浴香汤。 倒是不见外呢?时雍笑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 房里香气袅袅,时雍将脚搭在脚踏上,双眼似阖非阖,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那慵懒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要睡过去似的。 邪君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时雍的悠闲和自在,令男人略略皱眉。 “今日可是想明白了?” 时雍笑问:“想明白什么?” 邪君微扬眉梢,坐在她的身侧,打量她,“做我的女人。” 时雍瞥他一眼,勾起嘴角,说道:“一个拥有高等级欲丨望的高维空间人上人,不该说出如此低级的话来。邪君大人,这不配你的身份。” “呵!” 邪君轻笑,似是得趣,抬手在她脑袋上抚了抚。 “偶尔体验一下普通人的快活,并无不可。” 时雍没动,抬头看他的掌心,视线掠过男人绣着金线的袖口,默默垂下去,任由他的手落在头顶,心里滑过一丝古怪的恻意。 冷血动物的手,居然也是温热的。 “怎么了?”邪君看她停止了咀嚼,垂下眼皮来看着她,“怎么不吃了?” 时雍恍惚回神。 她没有说,在方才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白马扶舟的影子。 “没什么。”时雍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邪君大人既想体验普通人的快活,那我自当配合……” 邪君目光一暗,盯着时雍的脸,似乎在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许久嘴角才荡开一抹笑。 “看来本督提早来是对的。还有这等美事……” 他漫不经心地解开肩上的披风,随手弃在一边,张开双臂。 “伺候本督更衣。” “急什么?”时雍拨开他的手,笑着道:“大人先去榻上等着,我沐浴就来。” 邪君眸底闪过一丝兴味儿,灼热的光,仿佛要看入时雍的眼底,可除了温软无奈的笑,他再看不到别的。 “依你。”男人没有推拒,任由时雍将她拉到榻沿上坐好。 “对了。今儿午膳送来的汤饮不错,大人合该尝尝……”时雍端起放在床侧的汤碗来,凑到唇边试了试,笑盈盈侧过眸子,“还是温的,正爽口,要不要试一试?” 邪君眯起眼看她。 “嗯?闻闻,好香的。”时雍将碗往前送了送,“你尝尝嘛。” 呵!邪君眼神恍惚一下,端起碗来,一口饮下,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红润的嘴唇,“速去速回。” 时雍美眸微阖,朝他一笑,推他躺下。 “很快的,等我……” 很快,他就能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时雍进入净房的时候,阮娇娇刚刚出水,身上一件轻纱般薄透的寝衣衬得她玉肤凝脂般白净,身姿玲珑,曼妙多情,实在是美丽之极。 时雍一笑。 “阮娘子,你做上等人的机会来了。” …… ------题外话------ 啧~ 明天见。 章节目录 第956章 贱命也是命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上等人?” 阮娇娇看着时雍,一抹淡光洒在时雍白皙的脸蛋上,让她带笑的脸更显自信和笃定,如同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华,不是阮娇娇那种看一眼便掉魂的艳丽,却干净、澄澈,平和得如同涓涓细流,浸润入心,让人移不开眼。 没有攻击性的美,原来令人如此舒服。 呵! 阮娇娇低垂眼眸,轻拢一下身上的薄纱。 “你想让我替你去陪睡?” 时雍看了看阮娇娇白嫩得如同水葱一般的肌肤,嘴角勾了一下,“你可以吗?” 阮娇娇哼声瞥她,懒洋洋地笑。 “我若可以,今日这皇城里的上等人,就不是你这个囚徒,而是我了。” 说到这里,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看着时雍,“你对主上做了什么?” 时雍看着双眼湿漉漉瞪视自己的女子,不去解释,只是淡然一笑。 “睡了他,你可能变不成上等人,而是会成为黄泉人。” “你是在向我炫耀吗?”阮娇娇低哼一声,目光冷了下来,“明知他要的人是你,还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时雍一怔,轻轻发笑:“是你理解错了。我让你沐浴,不是为了让你陪男人睡觉的。” 时雍转过头,扫一眼紧阖的木门,唇角掠过几分冰冷的讥诮。 “而且,这样得来的上等人,也不会长久。” 阮娇娇微微眯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时雍漫不经心地道:“我有办法,让你不用侍候男人,也能成为上等人。” 阮娇娇轻笑一声,嘲弄地道:“你?” “不信?”时雍挑了挑眉梢,走上前去,轻慢地为阮娇娇穿上外衣,动作惊世骇俗,语气却漫不经心。 “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以后你就是上等人了。” 顿了一下,在阮娇娇大惑不解的目光中,时雍拉住阮娇娇的手腕走到窗边,将窗纱拨开一侧,看着外面守卫森禁的侍卫,笑着凑到阮娇娇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然后看着阮娇娇震惊的表情,抿唇微笑。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阮娇娇表情震惊,眉目满是惊恐。 “不!我是不会陪你冒险。” 时雍淡淡地道:“你别无选择……” 阮娇娇冷笑,“你一个笼中之鸟,有什么本事威胁我?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大喊一声,他们都会冲进来……” “然后呢?”时雍蔑视地看着她,“你的主子会杀了我吗?不会。我依然是我,锦衣玉食,皇城里的上等人,我的境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反而是你……” 时雍勾了勾嘴唇,“只要我告诉他,你对他早有二心,阮娘子,你说你能不能活到晚上的夜宴呢?” 阮娇娇脸上阴晴不定,“你胡说什么,我何时对主上有过二心?” 时雍抬起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似笑非笑地看着阮娇娇。 “你说你没有背叛,那这九阳灵丹怎么会在我的手上,又怎么会进了你家主子的肚子?嗯?” 九阳灵丹? 这是主上让她给赵焕服用的烈性摧丨情药。 阮娇娇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她手上熟悉的药瓶,伸手就要去抢。 时雍一笑,将瓷瓶塞入怀里,阮娇娇夺之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你这个贼,怪不得你会假好心,突然待我这么好,还让我来你房里沐浴香汤……” “天上不会掉馅饼,阮娘子,以后要吸取教训。” 时雍看着阮娇娇褪去的血色的脸,不知是不是因了那张同以前的她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时雍突然有点儿提不起狠劲,而是轻捋一下阮娇娇的发丝,低低一笑。 “你不是总嫉妒我比你好运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能得到的,你却得不到?” 阮娇娇恨恨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时雍却不再管她,而是自顾自地脱去外衫,重新打了清水,背对着阮娇娇掬水而沐,让胳膊和脖颈全都沾上沐浴胰子的清香。 “你一直怨天尤人,认为老天待你不公。可你却没有想过,老天给你这般容貌,已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你却不知珍惜,不干好事。一个人,容貌天生,命是人定。你无常的命运,每一次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阮娇娇道:“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若如我一般无父无母,从小被卖身青楼,你能说出这等话来?命运就是命运,没有人能逃得过。” 时雍瞥她一上发,“我幼时的境况,比你更差。” 青楼到底能吃饱穿暖,她是三餐不续,命悬一线。 “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相信你会审时度势。这座皇城能保住几时?你的主上又能护得住你几时?”时雍眸子锐利,光华尽显,这几句话有一种语重心长的感觉。 “你我同为女子,我不想害你。若要往后不再受苦,眼下当断则断。” 她慢条斯理的洗,一席话平静而缓慢,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就好像猜中了阮娇娇一定会照她说的话去做一般。 “我的贱命,也是命……”阮娇娇声音凄苦,看着时雍低低地道:“你若成功,我不一定能保命。你若失败,我只有死路一条……” 时雍摇摇头,直起身来,将放在浴房里的干净外衫拿来一套,当着阮娇娇的面,慢慢地穿上。 “你放心,无论我成功或失败,自会替你周旋……” 阮娇娇看着她一身雪白的肌肤,几不可察地战栗一下。 “你要亲自上?” 时雍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朝她眨一下眼睛。 “有何不可?” 阮娇娇偏开脸不看她的视线,“你这女子惯常没有真话。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有胜算。” 时雍勾起唇角,笑得没心没肺。 “没关系,姑且一试。横竖我也不吃亏。” “也是。主上长得极是英俊呢。”阮娇娇显然误会了她的话,懒洋洋斜睨着时雍,“然则,你要去送死,我却不想为你垫背。奉劝你,收手吧。你是玩不过主上的。不如好吃好喝地等着,你的男人不是在外面吗?他定会想法子来救你,何苦自找罪受?” “既然能靠自己,何必靠男人?” 时雍系好腰带,轻拍一下阮娇娇的肩膀,顺带将她半敞的衣裳拉好,声音低沉却有力。 “你从来不肯相信男人,不如试着信一回女人?” “哼。我不做送命的事。” “我说过了,你别无选择。”时雍定定望着阮娇娇,“九阳灵丹的事,能让你在你家主上手里死一百回。” 阮娇娇打了个寒噤,一动不动地望着时雍,手指死死地扣紧掌心里的肉,好一会儿才讥诮地勾起了唇角,“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打心眼里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敬重你这样的女人,然后把我这样的女人……当成玩物。” 时雍侧目,看着她秀美俏丽的面容,微微皱眉,一言不发。 阮娇娇轻笑,走到铜镜前看自己的妆容,时雍沉默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 好一会儿,阮娇娇才整理好自己,摸了摸脸,笑着问她。 “要我教你几招驭男之术吗?” 时雍微微垂眸,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道:“出去小心些,那个祁林不好应付。” 阮娇娇看一眼铜镜里的自己,捋一下头发,露出一个妖娆媚惑的笑:“只要是男人,就没有我应付不了的。” 话音未落,她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托大,清了清嗓子。 “当然,世上总会有些不算男人的男人。” 时雍嗯一声,“去吧,祝你马到功成。”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听你使唤。”阮娇娇微微一笑,临出门前,又转过头来,看着时雍的脸,“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 时雍抬眉:“说。” 阮娇娇轻声道:“我要是死了,你保赵焕一命。” 时雍浅浅眯起眸子,没有说话。阮娇娇也没有解释,扭着细腰转身出去了。时雍看着她窈窕柔软的背影,想起第一次在楚王府见到阮娇娇的情形…… “好。我答应你。” …… 章节目录 第957章 坏心眼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依照惯例,邪君来见时雍的时候,祁林会在门外等候。这个院子还有不少的侍卫守在外面,可以说防得风雨不透。不过,只要没有邪君的召唤,祁林和别的侍卫都不会擅自闯入。 阮娇娇出去的时候,祁林如往常一般,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门口,背对房门,一动也不动。 “祁侍卫长……” 阮娇娇轻挽唇角,眼儿微睐带笑,扭着腰肢走过去。 “太阳这样大,你也不知找个地方躲阴凉?” 祁林看她一眼。 此时,天光正好,阳光微炽,可阮娇娇的皮肤在这样的光线下,竟看不出半点瑕疵,雪白的脸仿佛会发光一般,带着薄透的嫣粉,眉目精致如画,艳光四射,倾国之姿,尤其那眉梢眼底薄薄一层妩媚的笑,就像要勾走人魂儿似的,人的目光一旦沾上去,便挪不开了。 阮娇娇知道祁林发不出声,也不等他反应,便带一抹暧昧的笑容走近,倾身向他。 “祁侍卫长,主上令我来传话……” 女子身上的香气晕在鼻端,鬓角的发丝垂在祁林的肩膀,那令人窒息的风韵和妖娆,让她的话如同魔音一般,飘飘忽忽。 “这种事情,主上可不喜外人听了去。你让他们都走远一点,否则主上怪罪上来,我们可都是要跟着遭殃的……” 祁林看着她,目光幽深。 阮娇娇见识过太多的男人,也太明白男人,当祁林用这种视线望她的时候,她便知道他眸底深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光,心里又已经生出了怎样的心思。 “祁侍卫长是主上的近卫,你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我这样的弱女子就不同了……” 阮娇娇幽幽的一叹,声音像是在抱怨,更像是无辜的女子在对情人撒娇,楚楚可怜,“我可不想再受主上的罚……那九阳灵丹吃下去,赵焕就像野兽似的,我这身子骨可经不住几次折腾呢……” 这种话,女子说给男子听,本就暗示十足。 祁林眼底有光,浮浮沉沉。 阮娇娇瞥他一眼,又回望紧闭的门扉。 “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啊。难不成你想闯进去,亲口问主上是不是要幸了锦城王妃?噗……”她纤手抬起,在祁林胳膊上一拧,顺便拉起祁林的衣襟就走。 “别在这里碍事了。听了那些声音,你也不嫌躁得慌……” 祁林步子有些犹豫。 恰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道低低的呻丨吟。 熟悉的,是白马扶舟的声音。 不熟悉的,是这样古怪的腔调…… 好似欢愉又好似难受,好似隐忍又好似迫切。 祁林眸色一暗,抬起头来,视线刚好落入阮娇娇带笑的眼中。 “走吧你,主子的好事,有什么可看的……”阮娇娇温声软语,“听说主上启了宫中酒窖,得了许多好酒,还赏了侍卫长一些,也不知娇娇有没有荣幸,去你屋里品上一口?” …… 九阳灵丹的药效,时雍是不知情的,只是看邪君用来做为对赵焕和阮娇娇的惩罚,大抵猜测威力极大。 可她仍是没有想到,会大到这样的程度。 邪君如此克制如此冷情的人,居然会在药力作用下,媚眼如丝,妖娆至此? “怎么这时才来?” 榻上的男子眼神迷离地半眯着,睨着时雍的双眼仿佛伸出了钩子,声音也带一点细微的颤意。 “阿拾……你可知我等你很久?” 时雍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实际上,今日的行为实在是孤注一掷,她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毕竟邪君老谋深算,想一举拿下他并不容易。但时雍没有想到,会这么的顺利,九阳灵丹的药效发作,也比她想象中的来得更快、更猛。 然而,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妖娆绝艳,骨子里却是个残忍狠戾的怪物,她得十分小心。 “大人可是哪里难受?” 时雍猜度着男人眼下的状况,放慢步子,盯着他的脸,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要不要喝点水?或是吃点什么?” 时雍在试探,而男人眯起的眼里,却不见戾气,更多的是迷惑而隐忍。 “嗯。是有些难受,我这是怎么了?”男人衣裳半敞,阴凉的声音染了些情丨欲,变得低磁而悦耳,水一般丝滑温柔,俊脸阴魅而诱惑,“你这坏心眼的女子,可是对我下了药?” 他问得轻缓,时雍心里却咯噔一声,像被猫挠了心脏。 “为何这么说?”时雍轻笑,她不知药效,不知男人此时是何境况,不敢贸然靠近,更不敢轻易承认,而是眯起水汪汪的眸子,含糊地反问: “我成日里被你看押在此,进出都有侍卫丫头们盯着,我上哪里来的药?” 按说以邪君用药之厉害,这话是糊弄不了他的。 因此,时雍一边说,一边缓缓靠近床头,准备抢先夺剑。 剑就倚在床边,是邪君方才拿来的,时雍在沐浴房里的时候,已经将与邪君的对峙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如何制服邪君,如何威逼宫人,如何夺下皇城。 当然,她也想过一旦失败,她该如何脱身。 但时雍万万没有想到,邪君居然相信了她的话,没有怪罪不说,脸上忽然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矫健地从床上拔起身子,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再一旋转便将她放落在柔软的被褥上,就势一滚,死死束着她,迷惑的眸子着了火一般。 “好香。我又做梦了,对不对?” 时雍脑子嗡的一声,看着身上的男人,目瞪口呆。 “大人你……” “嘘。不要说话。”男人捂住她的嘴,低头在她颈中嗅了嗅,含糊的声音里除了饱含的欲,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情。 “这阵子总是梦到你,我恍惚觉得是假,可此刻抱你入怀,又觉是真……阿拾,你今日怎会如此主动?” 这九阳灵丹到底是什么鬼药,为何会有如此效果? 时雍头脑发昏,无法从震惊中回神,只瞪大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 “不要这样看我,我害怕……”男人看着身下娇俏而迷惑的人儿,眸底波光粼粼,眉头微微蹙起,一张魅惑人心的面孔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他出口的话,也仿佛带了一些不确定的叹息。 “明知我受不得,还来勾我,你是要如何?” 时雍脑子嗡声炸裂,刚要挣扎,男人忽又压下来,勒紧她的纤腰,迫切地追问: “是不是他待你不好了?嗯?是不是赵胤待你不好?” ------题外话------ 这章……可给我卡坏了!!总算写完! 章节目录 第958章 忽然而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低哝软语般的话,关心中又带着酸味,好似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却不知珍惜,男人目光深幽地看着时雍,略带汗意和潮红的脸,显得极不正常。 当然,此时的他整个人都是不正常的。 时雍无法理解他此刻的改变是为了什么,瞥一眼床侧不远处那把长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嘴里说不出话,只唔唔有声,做出可怜的样子,目光哀求地看着他,示意他放开。 “你这模样倒也老实。”男人低哼声,似乎怕她摔倒一般牢牢摁住她的手,又将人拉回来,就像锁在笼子里的鸟儿般,不许她挣脱出去,而她的上下颠动,脸颊被热出一片嫣红的娇色,让男人的眼色变得越发深沉。 “还是梦吧?不是梦中,你何曾给过我这般好脸?” 男人自言自语,掌心轻轻挪开,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唇,仿佛怕她会化在掌心一般,无论是神色,还是声音,都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些年,你可有想我……” 这些年?为何说得好像好久没有见过她似的。 时雍心下微颤,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试探地叫。 “白马扶舟?” “姑姑,是我。”看着她迷惑而懵然的模样,脸颊泛红,虚软无力,白马扶舟又看了看花帐轻枕,掌心贴到她的脸上,低下头来,勾出一丝笑。 “这次入梦的你,格外地看好。我当真想把你揉碎了,吃到肚子里去……” 他说着狠话,表情却是那种满带情愫的痛惜,声音喑哑。 时雍润了润干燥的嘴,“白马扶舟,真的是你?” 说着,她身子微动,试图将手掌挪过去,拿那把长剑—— “别动!”白马扶舟蹙紧眉头,额头虚汗点点,咬牙切齿般看着她微启的朱唇,阴魅的眸子微微闪,将她紧紧束缚着拉了回来,不给她半分动作的机会。 “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不会拿你怎样?” “我……知道你会。可是,你先让我起来,好不好?”时雍放缓语气,试图唤回他的神智,“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说清楚。” “嘘,什么都不要说。这个梦……如此旖旎……又如此真实……我很喜欢……” 他低下头,视线在时雍的眉梢、眼尾、鼻梁、嘴唇一点一点扫过去,那温热的呼吸仿佛随时都要落下来,激得时雍心脏慌乱的跳动,几乎快要蹦出胸腔。 除了赵胤,时雍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如此亲密的举止,眼下这般境况实在难堪,但凡白马扶舟的嘴唇再低一点,就能吻上她。 “白马扶舟!这不是梦。你先放我起来,我们慢慢说。”时雍红着脸,尽量心平气和,“我现在有些混乱,你先放开!” “不是梦?”白马扶舟眯起眼打量她,俊脸有种古怪的扭曲,双眼比方才更红,好像生气一般质问:“不是梦,你又怎会在我怀中?你还是不愿吗?即便是梦里,还是不愿?你可知我有多难受?嗯?” 他拉过时雍的手,抚上他的脖子,再慢慢往下,声音仿佛浸了水一般,“我身子里仿佛有千条万条小虫子,在剜我的心,在搔我的髓,我的血液里,无处不痒……你知这种瘙痒和渴望是什么滋味儿吗?” 时雍手下汗涔涔的,是他灼烫的身子。 而她亦是一样,脊背冷汗直淌,褥子仿佛都浸润了。 “如若凌迟。”白马扶舟咬牙切齿,低低地说出这几个字,抓时雍手腕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你这坏心眼的女子。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药……” 他眸底不太清明,人也是做梦似的状态。 时雍与他四目相对,能感觉出他的意识恍惚。 “你……当真不知?” 白马扶舟看着她,反问。 “我不是做梦?” “我也希望是梦。”时雍推着他的肩膀,“你可知此刻身在何处?” 白马扶舟四下看了看,“宫中?” 看来并非全然不知,时雍慢慢地撑起半上身,“你先启开,让我起来说话。” 白马扶舟猛地扼住她,绯红的脸带着异样的潮红。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 时雍当然不敢这么认为,她道:“邪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说你已经除去他了吗?为什么他又回来了?还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白马扶舟眸底渐渐浮上阴沉。 “什么?” 看着他茫然的模样,时雍道:“你既然会私放太子出宫,证明你并没有完全被那个人掌控,那你可知,宝音长公主身中剧毒,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眼下就像个活死人一般瘫痪在床?白马扶舟,你但凡还有半分血性,就不该任由那个人借由你的手,为所欲为……” 白马扶舟眼底突然发红,冷笑。 “你以为我愿意吗?” 他摩挲着时雍的肩膀,微微喘着气。 “他不死,他永远不会死,你可知道?” 时雍此刻很难去判断眼前的白马扶舟和邪君之间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看说到宝音的时候,白马扶舟有不同的反应,心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 “白马扶舟,你听我说。我可以帮你,帮你彻底除去他。不过,现在我们处境凶险,外面全是他的人,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帮我……” “呵!”白马扶舟突然冷笑,双眼热辣辣地盯住她,“你离开之后呢?我如何恢复身份?姑姑,你好狠的心。你走了,我怎么办?” 时雍平静地看着他,呼吸起起伏伏。 “那这样,你就有办法了吗?” 白马扶舟闭上眼贴上她的脸,“至少,我可以得到你。” 时雍深呼吸了一口气,推开白马扶舟。 “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白马扶舟声音沉了些,脸色带着一丝笑,“到了这步田地,我做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不会有人相信我是我,他是他。人们会把他做的所有事情,都算到我的头上……既然五十步和一百步没有区别,我又何须再忍?” “白马扶舟。”时雍咬牙。 “我等这日许久了。”白马扶舟轻笑:“你可知我梦见过你多少次?你一直在我的梦里,却从不真切。是他给了我这样的美梦,说来,我该感谢的人是他……” 男人的手已经落到她的领口,一片白腻腻的肌肤落在他的瞳孔里,仿佛要燃烧出一片艳丽的火焰。 时雍大惊,挣扎起来,“白马扶舟!你清醒一点,这不是梦。” “不是梦,那更好。你就依了我。就这一次。”白马扶舟额头是密密麻麻的汗,看得出来他在隐忍,而且极为难受。 “这药、太烈了。”他咬牙切齿,白惨惨的天光落在他的俊脸上,勾勒出他精致却沉沦于欲的轮廓,目光恍惚,好像犹在梦中一般,大胆而露骨。 “给我。不然我会死的。” 时雍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松开我,我来想办法。” “没有办法了……和我一起沉沦吧……” 时雍拼命地挣扎,只听得撕拉一声,外衫被男人大力地扯破,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喉咙里是发不出声音的窒息感,耳朵空茫…… …… 今儿的天气十分暖和,院子里的银杏金灿灿地落满一地。 魏国公府书房里,一个狻猊香炉里散发着幽幽的清香,雕漆的棋盘两侧,坐着赵胤和夏常。这一局棋已经摆了许久,是夏常为了平息赵胤的情绪,再三邀请后才摆开的。 赵胤心不在焉,脸上没什么表情,却难忍倦色。 “殿下,该你了。”夏常抬头看着他赤红的眼,叹口气,“离白马扶舟的夜宴,还有两个时辰。要不你去内室打个盹,歇一会儿?晚上才好打起精神来应付?” “不用。”赵胤紧紧抿唇,指尖捻起一颗黑子,却久久落不下去。 好片刻,又被他丢回棋盅,“我这心,今日极不安宁。” 夏常沉声一叹,“这事换了谁,也安宁不了。殿下放心,老夫已安排他们加紧工期,很快就可以……” “不是这个。”赵胤手指微微曲起,在棋桌上轻叩一下,眉目布满了阴霾。 可他到底担心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 或者说,他自己也很难去描述内心的焦灼和慌乱。 没由来的,忽然而已。 “报——” 沉闷的脚步声从书房密道的台阶传来,噔噔作响,赵胤几乎下意识便推开了椅子,大步走过去。 白执从密道里疾步蹿上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得很急,脸上带着狂喜,不等脚步落定,便已出声。 “爷,那个狄人长老是个有本事的,他当真找到了一条密道,看情形是通往皇城的,这会儿还在探查,属下赶紧上来报信……” 白执话还没有说完,赵胤已然拨开了他,冲了下去。 “带我去看看。” 狄人长老寻找密道的方法,说来倒也简单,他是从假定皇城确实有一条密道的基础上寻找的。赵胤用人不疑,给了他皇城和京城的舆图,那长老研究了一夜,没想到当真让他给找了出来。 魏国公府下方的酒窖和秘道是以前有的,连接处是一段新挖出来的路,还不平整,也极为狭窄,下面有兵士们正在作业,赵胤在白执的带领下通过一条长长的路段,很快,眼前便豁然开朗。 “殿下,快来看。” 狄人长老满脸惊喜地喊。 “果然是这条道!” ------题外话------ ……女主和男二的戏,写得我很焦灼。 下一章我再改改发,大家晚上不要熬夜,早上看文正合适。 章节目录 第959章 找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身上丝丝凉凉,身上的外衫敞开大半,白腻的香肌在一层薄透的秋衫里若隐若现,身上的男人如同烧红的炭火一般,烫得她好像被浸湿的水草,使不出半点力气。 “你恨我吗?”白马扶舟握住她的肩膀,轻抚青丝,见她不答,眼波又是一斜,里头淌出几缕柔色,低头在她耳边低语。 “你的头发,怎么这么软?” 时雍颈后全是热汗,喘着气道:“手,疼,你压着我了。” 白马扶舟轻哑着声发笑,“谁给你养得这般娇气?” 女子的脸红彤彤的,双眼发热,眉目带刺一般盯住她,唇染胭脂,娇好无比。白马扶舟笑了一声,略略松手。 “为何不答,你恨我吗?” 时雍隔着薄软的衣料,将一只胳膊横过他的腋下。 “……你不热吗?” 白马扶舟眼眸落在她脸上,声音发颤,“我帮你更衣。” “嗯。”时雍手臂展开,像是受不得这热一般,大口呼吸着,身子却一动不动,任由白马扶舟将她紧紧裹入火热的怀里,然后闭上眼睛,认命般低喃。 “我依了你,你是不是当真放我出去?” “我何时……骗过你?”白马扶舟凑到她的耳廓,动作温柔缠绵,声音潮乎乎的仍不真切,“你这样乖?当真不是梦么?” 时雍半阖眼皮,眸底荡出一抹细碎的光。 “是梦。” 白马扶舟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突然掐住她的腰,翻转过身,微微蹭一下她的耳,脸颊,声似浊泉,叹息而满足。 “那我便让这场梦,一直做下去。” 时雍浑身僵硬,背心都麻了,一动不动。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不比他差……” 白马扶舟喃喃自语,仿佛坠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梦境深渊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眼前朦朦胧胧,全是心仪女子的倩影,那灼人的药物像附着在骨头里的针,向他的四肢百骸扩散、蔓延、游走,他神经麻木而亢奋,沉醉却又清醒,明明整个世界都混沌不堪,却有一扇窗敞开着,有迷离而温柔的光,裹着他,托住他,让他仿佛失去除了怀中女子以外的所有意识…… 甚至,连疼痛感都消失了。 他是先看到鲜血滴落在衣料上,染红了彼此的衣裳,然后才发现那把剑已经刺破了他的肩膀,此刻,正无声无息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松开。”时雍双眼猩红,喘着气笑了一声,如同困兽般,发出冷漠的低斥。 “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去做。” 白马扶舟重重喘息着,盯着她的眼睛,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伤口,忽而一笑。 “就这么恨?” 时雍看着他,呼吸也是不匀,但目光冷冰而严肃。 “白马扶舟,你清醒一点。还要不要命了?” “第几次了?”白马扶舟看着她道:“第几次刺伤我?” 时雍不回答这种话,白马扶舟却仿佛钻牛角尖一般,不在意她的威胁,反而委屈地一叹,“你就只能伤我。来吧,杀了我,出出气。” “你他娘的哪来这么多废话?”时雍生怕再拖延下去生出事端,看白马扶舟不动作,伸手就要去推他,奈何男人的身子太沉,将她压在下面,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长剑上,实在很难再施力。 “白马扶舟,你还有半点人性、血性,就放开我。” “咳,咳咳咳!”白马扶舟喘气喘得笑了起来。 这一笑,震动了伤口,他这才感受到身上的疼痛,于是那笑容便僵在咳嗽声里,过了片刻,他松口气,将掌心撑在枕头边上,盯住时雍。 “傻姑姑。你以为这把破剑,就能挟持一个兽性大发的男子?” 时雍抿了抿嘴,“你试试,它能不能刺破你的喉咙?” “你不会杀我。”白马扶舟抚着她软得仿佛能掐住水的脸颊,低低地笑,“你杀了我,如何走出这皇城?这皇城里头,早已没有人,而是一群失了心的野狗,他们没有退路,看到肉就会扑过来……你一个人,如何能离开?” 时雍眯起眼。 “那我也会先杀了你垫背!” 白马扶舟又道:“就算我死了,你也摧毁不了他。我不是试过了么?我杀我自己,我摧毁他所有的势力,可是他终究还能卷土重来。他不灭、不死。” 不灭不死? 邪君这样说,白马扶舟也这样说。 “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白马扶舟伸手来拿时雍的长剑。 “找死?”时雍稍一用力,鲜血便从白马扶舟的脖子上淌下来,再一点点滴落在时雍的身上。 “不想死,就别乱动。” 白马扶舟轻笑一声。 他好像不怕痛,更不去止血,而是用手指轻轻抚开时雍被鲜血晕染的衣料,轻抚她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肌肤。 “黄泉路上,有你相伴,是我的福报。” “你……”时雍受不得他这般轻谩的动作,眼眶一热,泪水仿佛未经大脑便那么滑落下来,不想哭出声,她死咬着唇,恨恨地盯住他。 “你再敢对我无礼,我便跟你同归于尽。” “我不在乎。” 白马扶舟笑笑,声音蛊惑而低沉,“你要我的命,我给。” 时雍恼了,手一抖,剑便有些握不稳,“你滚开!” “如此刚烈,为他守节?”白马扶舟眯起眼,一副被药物惑得意乱情迷的模样,半分不在意那长剑在他脖子上划出的条条血痕,奚落一声,又抬手擦拭时雍的眼泪。 “不哭,我不做什么。” 看着上方的男人,时雍一言不发,也不敢放松警惕。 白马扶舟瞥她一眼,轻笑道:“死亡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可怕。疼痛也是。你大概不知道,我尝过的痛感比这强十倍,百倍不止……鞭子沾着盐水抽在身上的感觉,火烧一样,赤辣辣的疼,像毒蛇钻到了心眼子里,还有那煮过药的刀子切割在肉上,痛的、痒的,让你恨不得把肉都削了去……” 时雍见识过白马扶舟身上的伤疤,可听他描述,仍是忍不住发颤。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当珍惜新生,珍惜宝音长公主对你的爱重,可你这样,对得起她吗?” 白马扶舟身形微顿,随即嘶哑的笑。 “你这样伤我,没用的。” 他抬手将时雍的剑身往下一压,又在他肩膀上刺出一条长长的伤口来,而他仿佛浑然不觉,捉住时雍冰凉的手,气息不匀地道: “你要再刺得重一点。疼痛能让我清醒。否则……我还会再冒犯你。” 时雍微怔。 白马扶舟牵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却不去看她,只两排眼睫轻轻地扇动,语调轻柔而缠绻。 “你不知这药性……焚身之痛,我如何受得……哪怕你是深渊,我也会跳……” 这是个偏执而疯逼的男人,时雍强压心底的不适,沉声道。 “我们现在并不安全。你先带我出去,我为你解毒。” 白马扶舟深深望她,“有我在,你就会安全。” 时雍道:“可你不是他。等他醒来,怎会放过我?” 白马扶舟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我就是他。你看看我的脸。谁会说我不是他?嗯?” “……” 他没疯,时雍已经疯了。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毁灭他,帮助你?” “没用。”白马扶舟好像就喜欢腻在她身上的感觉,没有得寸进尺的举动,却一直纠缠着她,声音低低沉沉,饱含药物催动的欲,黑眸似有烈火。 “谁也帮不了我。” “你放我出去,我就能帮你。” “出去有什么用呢?”白马扶舟轻哑着声音,“除非,你毁灭镜子。” 镜子? 时雍瞪着他的脸,心绪不宁地问。 “什么意思?” 白马扶舟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两人便贴得更近,时雍耳朵都胀红起来,他却极喜欢这样的亲近,靠近她,然后轻撩她后颈处被汗珠浸湿的头发,低低地道: “镜子可唤阴阳。毁灭邪君,只有一个办法——毁灭镜子。”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时雍像刚认识他似的,端详。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 白马扶舟声音轻倦,“毁灭了他,也会毁灭你。” 时雍脑子嗡地一声,激灵一下。 那面镜子会不会就是邪君嘴里的宇宙暗物质和暗能量的介质?可以引导多维时空的穿越?那么,镜子毁灭,是不是可以让扭曲的时空重回正轨?若当真如此,那她和邪君是来自同一个异世的灵魂,毁灭了邪君,她又怎能幸免? 这答案,让时雍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问。 “毁灭后,会怎样?” 白马扶舟深深地看着她。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 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那她会去何处?是魂飞魄散,还是回到原来的世界? 时雍怔怔出神,白马扶舟凑到她的耳边,轻声细语。 “你不在了,赵胤却还是在的。你说,他会不会忘了你,再娶新妻?” 时雍仿佛被冰冷泼了个满头,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白马扶舟别开眼,厉喝:“什么人?” “督,督主……小的没听到动静,过来看看。” 不是祁林的声音。 时雍睫毛微动,掌中的剑又紧了几分。 “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白马扶舟低头看她片刻,突然将人拦腰抱起。 “走吧。我送你出去。” …… …… ------题外话------ 是真的快大结局了,所以,写得更为慎重。 姐妹们,看更新就早上来看哈~~ 章节目录 第960章 是主是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时间,纱帐摇晃。 白马扶舟走路不是那么稳,晃得时雍头晕目眩。 “等等。”她挣扎一下,揪住白马扶舟的手臂。 白马扶舟低头看着臂弯里的女子,一脸迷离的表情。时雍看一眼两个人身上凌乱的衣裳、血迹还有白马扶舟遍布伤痕的脖子和那张充满了旖旎气质的脸。 “你准备就这样带我出去?旁人问起,厂督大人如何交代?” 白马扶舟脚步微顿,整个人有明显的虚浮,连声音都较平常更为哑沉。 “本督做事,何须向任何人交代?” 时雍不习惯被他这样搂在怀里说话,示意他松手。白马扶舟却仿佛没有看到,挑了挑眉梢,并不依从。时雍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以这样的姿势同他眼对眼的说话。 “皇城全是邪君的人,你不是他,如何知晓他有什么布置?还有……你这幅模样出去,当真没有问题吗?” 白马扶舟眯起眼睛,突然退回两步,猛地跌坐回床沿。 时雍被他这么用力一颠,整个人跌坐在他的怀里,好死不死蹭到一处又热又尴尬的物什,脊背僵硬一下,翻身就要起。 “我眼下是不是很狼狈?”白马扶舟突然抬眼看着她,将她勒在怀里不许她动,目光热得仿佛要把人烫化。 时雍不想讨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题,故作镇定。 “不会。这不是你的问题,九阳灵丹药效极限,你能忍到如今已是不易……”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什么,“你可知那贼人的解药放在何处?我们或可先得解药?你也是擅毒之人,难道就没有办法为自己解毒?” “不行。”白马扶舟搂紧她,身子往前一蹭,脸颊搁在时雍的肩膀,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虚淡,“服下解药,我便不是我了……我便是靠着这药力,靠着对你的执念才夺回身子的……” 时雍一懵。 “你容我想想——”白马扶舟呼吸却比方才更为凌乱,从时雍后颈扑来的热意潮乎乎的,带一点黏,令她汗毛微竖,不敢乱动。 空气里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气息。 “不能坐以待毙。”白马扶舟闭着眼靠着她,好半晌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红晕,“镜子,你可带了?” 时雍心里微微一窒。 “你怎知镜子在我处?” 白马扶舟看着她怀疑的目光,不高兴地沉下脸来,将她整个拉入怀里,自上而下的眸光,仿佛笼罩一般,在她身上投下一个阴沉的暗影。 “你仍不信我?” “……” 是的,不信。 可是时雍不方便说。 她抿了抿嘴,“我只是好奇。对邪君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白马扶舟压下喉头的腥甜,对她露出一个嗤笑。 “比你知道的更多……” 时雍表情一僵,白马扶舟指尖掠过她的下巴,仿佛靠着汲取这一抹余暖来获得呼吸一般,视线垂下来,透过她白皙纤弱的脸颊,嘴角勾出一抹可以称之为邪气的笑。 “我与他博弈了这么久,他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不然,你以为六年前,我是凭什么翦除他在朝中的党羽,打乱他的计划和布局的?” 他脸色又严肃了几分,甚至带出一丝冷笑。 “若非有我,这一场灾难会提早六年,若非有我,这天下早已如他所愿,颠倒混乱……” 没有发生的事情,时雍不好去评判。 但对眼前的白马扶舟她无法全然去相信。 “那你和他,如何博弈?” 见白马扶舟脸色微变,她目光轻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不是怀疑你,而是想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你?什么时候是他?” 白马扶舟眼底有一抹轻荡的波光。 他打量着时雍,那张艳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痕。 “喜欢你的那个,是我。利用你的那个,是他。” 时雍喉头一梗,看着白马扶舟眸底的火光,扯了扯嘴角。 “那待我发现,也晚了。再说了,喜欢不喜欢,都是可以伪装的……” 白马扶舟眉梢轻挑,“镜子,你带来了吗?” 问题又绕了回来,时雍断然摇头,“没有。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会随身携带?” “那就难办了。” 白马扶舟阴凉的声音里仿佛有什么压抑的情绪,几乎是突然的,他搂着时雍重新站了起来。 “也罢,孤注一掷吧。” …… 几个侍卫站在院子里,已经等了许久。 他们先头听了祁林的吩咐走出了殿外,离得远了些。可是屋子里这么久没有动静,他们又有点怕。安静得可怕。他们是督主派来看守那个女人的,督主再三叮嘱说那个女人十分重要,万万不可脱离视线之外,这么久不见动静,祁林又跟阮娇娇那个妖精走了,他们觉得不对劲儿,心里慌。 因此,白马扶舟抱着时雍走出去,迎接他们的就是一群人的目光。 白马扶舟眉头一沉。 几个侍卫齐齐跪了下去。 “督主饶命。” 白马扶舟挑眉,“本督没说要你们的命。退下!” 几个侍卫松了口气,谢恩起身,站到一旁,视线里都有疑惑。 眼前的白马扶舟显然是与平常不同的。怀里抱着一个女人,衣裳上染了点点血迹,脖子上有伤痕,最主要的是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艳红的唇,无一处不散发着魅艳的气息,就好像…… 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好,但仍未满足,亟待回去行房一般…… 厂督不是好色的人,从来淡定沉静,怎会把自己搞成这样?最紧要的是……他不是个太监么?难不成孽根未净,当真可以? 侍卫们心下怀疑,无人敢问。 …… 长长的宫墙甬道,白马扶舟抱着时雍缓慢而行。 一路走来,碰上的人,无不蹲身问安,没有人会抬头仔细盯着两个人看。 时雍头靠在白马扶舟肩膀上,心却跳得极快。 “我们从哪里出去?” “现在不出去。”白马扶舟冷静的说。 时雍身子一动,朝他看来。 白马扶舟垂眸与她对视,“我就这么放你走,会令人怀疑。” 时雍道:“你不是说无人敢置喙你的决定?” 冷笑一声,她又道:“等下邪君醒来,我可就走不了了。你是准备在白马扶舟和邪君之间随意切换,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吗?” 白马扶舟冷冽地看她一眼,那眼里阴凉的厉光,好像会吃人的千年老妖。 “不信我。那你大可放手一搏,看出不出得了这座皇城!” 他火气十分大,一点就着。时雍瞥一眼他通红的脸颊,猜他是忍得难受才会这般,语气柔软了几分。 “我是怕夜长梦多。你身上还有邪毒……” 时雍看他加快步子,并不回答,迟疑一下又道:“你看这样如何?我挟持你出宫?我就不信,有你在我手上,城门敢不放人。只要出了城,我有办法为你祛毒……即便祛毒后,邪君再归来,我们也制服得了他。” “他们敢——不放人。”白马扶舟冷笑一声,又盯着她道:“更何况,往后你又怎知何时是我,何时是他?你们又会如何对付……有可能是他的我?有可能是我的他?” 时雍顿了顿,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将会是另一个轮回。”白马扶舟仿佛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恶狠狠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血腥和狰狞的味道。 “这一次,须得断个干净才好。” 如何断得干净? 时雍看着他,没有出声。 这时,耳边忽然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拉开。 时雍侧头,就看到祁林的脸。 朱漆的红墙下,一抹惨淡的光线打在他脸上,阴恻恻的。 他提着腰刀慢慢走过来,目光古怪得瘆人。 站在白马扶舟的面前,他没有像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礼,而是定定望着他道: “督主,你要去哪里?” 这一声平静而淡然,却差点把时雍耳膜炸裂。 祁林,居然会说话? 他不是个哑巴吗? 与时雍的震惊不同,白马扶舟只略略地诧异一瞬,便镇定下来,轻描淡写地一笑。 “你骗了本督这么久,为何不继续骗下去?” 祁林看着他,眼底是一簇幽暗的火光,嘴角隐隐浮出嘲弄的笑意。 “谁让你拎不清状况?哼!本想让你尽享艳福,你却不知好歹,非要与我作对!” 这声音是祁林的,可他的表情、动作、语气,在面对白马扶舟时的从容自若,却有一种令时雍脊背发寒的熟悉感—— 章节目录 第961章 快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魏国公府地下那一条通往皇城的道路并不曲折。此时黑暗笼罩,风灯的光线幽幽地照着甬道尽头的一个暗室,也照着那些持刀披甲的士兵们惊讶的面孔。 “殿下,前方没有路了。” 众人围上来,在暗室里四处查看。 密不透风的暗室,铁桶一般,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条甬道,再无出口。 狄人长老拿着舆图,走了两圈,将图铺在地上,自己也匍匐下去,在图上点了点。 “殿下,密道大概在这个位置……” 赵胤走到他面前,看一下图上的位置,抬头看着黑漆漆的暗室。 “出口在何处?” 狄人长老的脑门上浮上冷汗,“殿下,据我观察,这个石室原本是有出口的……” 这不是废话么? 看赵胤沉下脸来,狄人长老又道:“不。应当说是入口。因为密道的作用是从皇城通往城外,是为宫中贵人们准备的保命通道……只可惜,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这入口被封死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赵胤一眼。 “我们进来时的甬道,皆是砖壁结构,可是这个密室上头,是石壁结构,还另启了一层铁水浇灌。想是为了防卫宵小,不让人有机可乘,潜入皇城——” 赵胤多年宫中行走,从不知皇城有密道通往宫外。 不仅是他,就连赵云圳也是一无所知。 这狄人长老能找出路来,却不知甬道早已废弃。 赵胤没有说话,走到墙壁敲了敲。 长老爬起来走到他的后面,又接着道:“为今之计,只有两个法子。” 赵胤看他一眼,“长老且说。” 狄人长老沉吟一下,说道:“最便捷的办法是用火药一炸了之。可这样务必会惊动上头的人,还可能造成地面坍塌,不可取……” 秘密入宫的目的,就是为出其不意。 放火药去炸,为何不直接炸城门? 狄人长老也知道自己这个建议不好,看赵胤抬头揉额头,又接着道:“第二个法子是从外间甬道择路,重新挖掘。此处已是皇城地底,我估摸也就五六丈远近,只要择一处无水好凿的路,便可以行事了。” 赵胤点点头,显然是认同了第二种方案。 “要多长时间?” “有多远的石壁尚不好说,殿下,容老夫先探查一番,择好路径。” 赵胤点头,“有劳长老。” “应当的。”狄人长老笑着施个礼,转头就出了暗室。 赵胤眉头一皱,手指再次按住额际,慢慢地靠墙而立。 “爷!”白执第一个发现赵胤的不对,提了风灯过来,见他面色发白,额际满是虚汗,赶紧扶住他。 “这地方不透气,属下带你出去……” “没事。”赵胤拨开白执的手,看了看四周,“你可记得阴山皇陵?” 白执紧张地扶住他,点头,“爷,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胤摇头,掌心捂在胸口。他没有不舒服,只是突然眼晕头痛,心跳加剧,那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来得很是突然…… 这让他十分担心阿拾,已是按捺不住。 “这座皇城是先帝为了迁都而造,但原也是晋王府的地基……” 白执看着他脸色沉沉,担心他的身子,心思根本就没有在话题上,一知半解地道:“爷是说……这个密道有什么问题?” 赵胤敲了敲额头。 “凿出密道,本就不易。即便要封闭,何必苦浇铸铁水?” 白执眉头揪成一团,“爷,属下不懂。” 赵胤瞥他一眼,“本王是说,兴许不是封闭,而是另有机关?” 白执眼前亮了亮:“爷。” 赵胤吩咐:“去!找辛二来。” …… “白马扶舟,快跑——” 时雍几乎是下意识地拽紧了白马扶舟的衣裳,在祁林靠近的瞬间,向他示警。祁林是白马扶舟的近卫,这突然发难,一般人都反应不过来,好在白马扶舟在与祁林对上眼神的那一瞬,心底便有了防备。 几乎在时雍声音响起的瞬间,他放下时雍,一手揽在怀里,一手拔出长剑,猛地朝祁林腰腹扫了过去。 祁林侧身避过,手上的腰刀也刺了个空。 “嗤!” 祁林低笑一声,看着将时雍护在怀里的白马扶舟,扬眉讽刺。 “你们这些痴男怨女,当真是令人厌弃得很。为了一个女子,你屡屡坏我的好事,放弃与我同享这天下大业的机会,你是不是傻?嗯?还有你——” 他又用刀指着时雍。 “你们是不是傻?” 白马扶舟半眯着眼,漠然道:“让她走。要玩,我陪你。多久都行。” 祁林一笑,“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吗?我费尽心机给你弄了来,你舍得放走?嗯?” 他语气已有厉色,接着又上下打量白马扶舟,半嘲半笑,“却是没有想到,你竟能忍受九阳焚身之苦。面对喜欢的女人,这样了都不舍得碰,真是令我失望之际!”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阴凉凉的一叹。 “你有九阳之火,她有焚情之炙,我正等着你们结合以后,那天雷勾动地火的场景,到晚宴时给赵胤看一出好戏呢……你、又坏我好事!” 祁林语气冷厉起来,仿佛恨到了骨头里。 “三番五次,我都容忍你。这次,非得让你尝尝厉害不可……” “呵!”白马扶舟后退两步,将时雍拉到臂弯里,剑指祁林,淡淡地道:“你莫不是忘了,这宫里谁是主子?祁林,只要我一声令下,侍卫禁军就会围拢过来,将你千刀万剐……” 祁林挑起眉梢,懒洋洋地看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 “那你试试看如何?” 时雍一惊。 那个是东厂厂督的令牌。 可相比于白马扶舟这个人,令牌又有何用? 一开始她担心的是邪君夺舍白马扶舟,根本就不怕他变成另外的什么人,如今看祁林笃定的表情,却有些不确定了。 “哼!一个破令牌。”白马扶舟笑了笑,一把揽紧时雍,沉声喝道: “来人!把祁林给本督拿下。” 两人的争执早已惊动了皇城里的侍卫和禁军,只是主子没有发话,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闻言,一群披甲执锐的禁军蹬蹬冲了过来,手上拿着长枪、刀、弓,将他们团团围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也有些犹豫而困惑。 祁林阴冷冷地笑,举起手上的令牌。 “执事者们!这个白马扶舟是假的。他想带这个女人逃离皇宫。给我拿下他。” 执事者们? 时雍心里一凉。 ------题外话------ 明天见~~么哒! 章节目录 第962章 吃一堑长一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形势一片混乱。 祁林声音落下片刻,就有两三个手持腰刀的侍卫朝白马扶舟和时雍走过来。 想必这几个是与祁林亲近的人,他们更信任他。 又或者,他们便是祁林口中的“执事者”。 紧接着观望的人群里,也有人跟着动了起来。 他们脚步很轻,不急不徐、却沉甸甸的仿佛砸在心上,云诡波谲。 宫墙下,秋阳已收,阴凉凉的风从甬道吹过来,白马扶舟抿了抿略薄的唇,似笑非笑地横剑在前,被九阳灵丹的药效烧得通红的双眼如同煞神转世,白袍上的鲜血也为他整个人增添了一抹妖异的魅艳。 “祁林投靠赵胤,背叛本督,其罪当剐。你们要是想为他陪葬,那本督不妨送你们一程。” 他阴凉凉的说完,那手上的长剑仿若成了精一般,突然疾刺而出,众人只见白色的袍袖翻飞,像是飞出去的一般,快得根本看不清人影,那剑尖已然刺入两个近前的侍卫腰腹,“扑扑”两声闷声,加上两道惨烈的痛呼,待白马扶舟扶住时雍立回原地,那两人已然倒在地上。 鲜血涎出,从侍卫的身上。 白马扶舟眯起的眼底,血红一片,分明在笑,却如恶魔。 那些围上来的侍卫许是吓住了,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 而那些尚在犹豫没有动作的侍卫和禁军,在短暂的寂静后,发出了低低的声音。 “是督主……” “他是督主。” 白马扶舟平常少有出手的机会,即便是东厂恶名在外的这些年,人们也只知道厂督大人的狠辣,却不知道他的功夫到底强悍到何种境界…… “还有谁?” 白马扶舟阴寒地看着面前的人。 “还有谁不怕死的,要挑战本督?” 四下里沉默一片。 突然,祁林发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 祁林看一眼白马扶舟怀里揽住的女人,微笑着说得漫不经心。 “这个女人是督主亲自俘入宫中的人质,你如今却想放她走,你以为兄弟们都是瞎子不成?” 说到这里,祁林勾起嘴角,发出一个低低的笑声。 “你说你是白马扶舟,我说你不是白马扶舟,这个其实很好证实。” 祁林指着时雍,表情越发的阴凉邪恶。 “只要你剁下她一根手指头,或是割掉她一个耳朵,我们就信你是厂督。我和兄弟们……听你的话,照你的指示做。你若是不舍得……你说我和你,到底谁比较像投靠了赵胤的人?” 时雍就是白马扶舟的软肋,简单粗暴的办法,最易鉴别。 这个时候,从远处奔来的禁军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大部分都没有动静,在惶然地等待结果。 时雍看着祁林脸上的笑,能明显感觉到白马扶舟勒在她腰上的力道大了许多。 “无耻!” 时雍冷笑一声。 “一群男人拿一个女人来做赌,不觉得下作吗?” 祁林微笑:“对赵胤的女人何须客气?既然是人质,留下一口气就够了。只要死不了,少几块肉算什么?” 祁林看着白马扶舟阴沉沉的脸,又笑了一声。 “你若下不得手,我可以替你,只要你把这个女人交出来,我便饶你如何?” “哼,有趣。”白马扶舟幽幽地一笑,“你一个小小侍卫长,竟然有胆量替本督做主了。” 他冷斥一声,喝令围上来的侍卫。 “你们都看傻了吗?还不快把祁林拿下!”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动弹。 甚至有几个侍卫朝祁林靠过去,一副保护的姿态。 很明显,邪君六年前被白马扶舟翦除党羽后,吃一堑长一智,对白马扶舟很是防备,在他的身边埋好暗桩,留下后手,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根本就不担心白马扶舟醒过来后,与他作对。 “他包庇赵胤的女人,他不是督主。” “只要这个女人离开皇城,赵胤就会领兵杀进来,我们就都没有活路了。” “不能放她走。” “削了她,剁一根手指头,交给赵胤,让赵胤交出兵权,交出京师,拥立我们的陛下,给兄弟们封侯进爵……” 人群里,有人带节奏地喊了起来。 这些都是祁林的人。 而人心,大多都是从众的,当不知道该相信谁,该选择谁的时候,一般都会依从大多数人的选择。 白马扶舟脱离东厂的掌控权太久了。 其实,方才那些近卫出现,他就已经发现,以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包括宋慕漓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邪君安排好的亲信。 “好。不就是剁一个手指头吗?容易。” 随着白马扶舟气定神闲的一声低笑,围上来的人群再次停下。 时雍只觉得腰间汗湿,右手微微攥紧,在这里,她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白马扶舟。因此,当白马扶舟低头笑着看她时,时雍的目光是戒备和森冷的。 “厂督大英雄气概,去和赵胤真真枪地的杀一场啊?为难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本督不是英雄。”白马扶舟脸上保持着清淡的笑意,用力勒住时雍的腰,将她纳入怀里,然后捏紧她的胳膊。 “事到如今,只能借明光郡主手指头一用了……” 时雍猛地地拉扯胳膊,白马扶舟却捏得更紧。 在她的挣扎中,云淡风轻地看着众人。 “这女人犟得很,十分够味,本督原是有些舍不得,想带回去再享用一番,既然祁林以此要挟,那本督不防就做点牺牲……” 低下头,他稍稍松开了手,瞄时雍一眼,轻抚她的手背。 “啧啧,可惜了。这么白嫩,这么光滑,这么纤柔…… 他说得漫不经心,每一个字都足够阴寒。 看着他举起的长剑,人群一动不动,屏紧了呼吸。 “逆贼!你以为我会束手就擒——” 时雍趁白马扶舟松手,反手扣住他的胳膊,一拉一扯,便旋风般夺下他手中长剑,一个反转,横在白马扶舟的脖子上。 “都不许动!” 众人震愕。 时雍瞥了白马扶舟一眼,冷冷道: “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白马扶舟轻笑,斜她一眼,“你傻么?没看到我已无用?我的命,祁林正想取之呢。” “不会的。”时雍望向人群里表情明灭不显的祁林,突然扬起一个清冷的笑。 “他舍不得你死。因为你死了,他就无处安生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响过,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懂,但时雍相信祁林听得懂。 白马扶舟是邪君的寄居体,不论邪君曾经是符二、是无为、是朱宜年,还是祁林……他最终都会回到白马扶舟的身上。 之前邪君曾与时雍有过一次关于宇宙暗能量介质的讨论,也曾说起他与白马扶舟之间的事情,甚至说过白马扶舟小的时候与他抗争的故事。时雍能感觉出来,白马扶舟对邪君而言是和符二朱宜年等人不同的,至少是相当于主宿体的地位。 要不然,邪君又何须为了忍耐白马扶舟而自我休眠? 更何况白马扶舟拥有的地位?天底下只有一个东厂厂督,没有了白马扶舟,邪君想要重新打造一番基业,又须花费多少年? 刚才祁林只说白马扶舟是假的,并没有鼓动大家说,不要听从白马扶舟的命令。那么,若死了白马扶舟,邪君上哪里去搞一个真的出来交代? 呵! 祁林一声冷笑。 “只怕你打错了算盘。” 时雍轻扬眉梢,“算没算错,试一下就知道了。” 她勒住白马扶舟的胳膊,示意他跟着往后退,冷冷厉喝。 “赶紧的!把路让开!” 祁林看着白马扶舟似笑非笑的脸,眯起眼睛犹豫了片刻,突然拨开面前的人,懒洋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对时雍说道: “他身中九阳之毒,此刻身上定如火焚,若不与女子交丨合,活不过今日。你准备带他去哪里?还有……明光郡主似乎忘记了你入宫的目的?” 章节目录 第963章 天不完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心里一紧,微眯双眼冷冷地看着他。 “你要如何?” 祁林露出一抹复杂的目光,看着时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颇有一点怒其不争的哀怨:“你有人质,我就没有吗?你的父母亲人尚在我手,你是想让他们一一尝试下等人的滋味儿吗?” 时雍抿紧了嘴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当然没忘,不然也不会入宫,不会轻易受制于人。 方才若不是祁林突然出现,她会撺掇白马扶舟先去关押人的地方。只要没有人搅局,那皇城里,无人敢不听从白马扶舟的话,有白马扶舟配合,他们把人带走并不难——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邪君会夺舍祁林,在离开白马扶舟这个宿主后,如此轻易地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调转枪头杀上来。 “我的忍耐心是有限度的。” 祁林盯住时雍,不紧不慢地冷哼一声。 “对你,我已仁至义尽,宽容太多,不要以为我真不敢动你。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扫过白马扶舟的脸,勾起嘴角,“带他去找个地方,为他祛毒。晚上打扮得漂亮些去奉天门参加夜宴,看看你的锦城王殿下……” 说着他又低笑一声。 “我已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锦城王头戴绿帽是什么样的光景了呢?” 时雍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呸”了一声,勒住白马扶舟。 “行啊,那就拿你的人质来换我的人质好了。” 声未落下,她低低对白马扶舟说了一声。 “走啊!” 白马扶舟脚步迟疑,低声道:“我们出不了皇城。” “不试怎么知道?”时雍说完,又特地拔高了声音,“走,不走我就宰了你。” 白马扶舟看了祁林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好,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时雍不与他们废话,拖住白马扶舟就朝背后退去。 没有得到“诛杀令”,侍卫和禁军们果然对他们有所忌惮,不敢狠下杀手,时雍寻得机会,拉住白马扶舟,拔腿就跑。 “傻姑姑。”白马扶舟低低地道:“这么瞎跑是无用的,我们跑不出皇城。” “若不想跑,你方才为何故意松开我手?你若不肯,我如何夺得了你手中之剑?别说话了,省点力气,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白马扶舟身体有些晃悠,脸上很明显的中毒症状,交握得手热得像火炭一般发烫。不过,在身处险境的紧张刺激和他强大的精神意志下,头脑仍是清醒。 “你不怕他们杀你父母?” “暂时不会。”时雍道:“人质稀缺,他不会轻易下手。” 顿了顿,她又道:“再有,我相信赵胤快来了。” 白马扶舟一边在她的拉拽下奔跑,一边斜视时雍的表情,“你对他就这么有信心?” 时雍嗯一声,并没有注意白马扶舟的情绪,气喘吁吁地道:“这么些天都没有动静,不是赵胤的作风。我猜,他一定会有动作。” 呵! 白马扶舟只是笑,没有说话。 …… “快,不要让他们跑了。” 祁林虽然没有杀他们的心,但也决计不会让时雍把白马扶舟带出皇城。他一边带人追了上来,一边下令紧闭宫门,不可放任何一个人出宫。 一时间人仰马翻。 喊打喊杀的声音早已惊动了整个皇城。 不得不说,幸亏了先帝爷迁都后重建皇城花了大价钱,这座皇城实在太大了。一座座宫殿长得又差不多,很难辨路。而且因为宫中后妃少,许多宫殿都是闲置的情况,荒芜无人,一群人你追我赶,用脚步去丈量,十分的累人。 “追!往那边跑了。” “他们身中邪毒,竟跑得比兔子还快。” “皇城就这么大,就不信能跑到天边去——”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时雍回头看一眼,知道这么跑下去,最后只能把自己累趴了,便宜了敌人。 “白马扶舟,你身体怎样?” “嗯?”白马扶舟语速很慢,呼吸不匀,英俊的面容红得如同滴血一般,汗水淋漓,“还好。” 时雍知道他并不太好,心里也是焦躁不已。 “你方才不是还一剑杀两人,要大杀四方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弱鸡?” 白马扶舟疲于奔命,说话气喘,“为了震慑他们……那一剑,我已用尽全力。” “好吧。” 时雍好不容易冲出几名禁军的包围,却发现前面是一条死胡同。 “完了。这是天要完我呀!” 两侧都是高墙深宫,前方无路,后有追兵,这可怎么是好? “快。抓住他们。” 听到背后的尖叫,时雍的心脏漏跳一拍,手腕却被白马扶舟反握住。 “傻姑姑,跟我来——” 时雍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但见白马扶舟三两步跑向左侧的一个偏殿红墙,突然拦腰将她一抱,夺剑借力,身子便轻飘飘地翻入了墙内。 时雍:…… 不是说已经用尽了全力? 还有,跑到这种没有出路的院墙里来,不是送菜吗?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拉着她疾步往里奔去。 这是一个破旧的宫殿,可院子里晾晒着衣物,墙角有种植的一棵腊梅,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时雍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门吱嘎一声开了。 走出来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白马扶舟和时雍,她愣住,没有说话。 时雍却在与她打照面的时候,唤出了声音。 “贵妃娘娘?” 这个女子正是当初抱着二皇子赵云幸跳湖自尽,结果溺死了皇子,自己却捡回一命的贵妃杨氏。 白马扶舟看了杨氏一眼,二话不说就往里走。 “打扰了。” 时雍拖住他的胳膊,“这是怎么回事?” 白马扶舟来不及解释,沉着脸道:“快!跟我进来——” 杨氏看着他俩,张了张嘴,束手束脚地低下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听到外面的追兵大声的喧哗,害怕地关上了房门,跟了上来。 三个人走得很快,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时雍发现白马扶舟带她去的地方居然是内殿。 内殿为女子的居住,他这是要做什么? 在时雍满脸的不解和疑惑中,白马扶舟脚步不停地进入内殿,示意杨氏把房门闩好,走过去用力地挪了挪中间那张大床。 一下子没有挪动,他又抬起汗湿的俊脸,示意时雍。 “来帮我,快。” 时雍走过去,稍稍用力,“做什么?” “把床抬开。” 时雍大致明白了,没有再问,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儿。 奈何,看着精巧的一张千工床,却十分沉重,两个人用尽力气,杨氏也上前帮忙……用了好一会儿才在殿外砸门的声音里,将床挪出一丈左右的距离。 白马扶舟浑身大汗淋漓,蹲下去在布满了灰尘的地面上摩挲。 然而,好片刻,他却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没有了。” 外面连番的叫喊声不断,令人心惊肉跳。 时雍深吸一口气,“这下面是有密道?可通宫外?” 白马扶舟点头,又四处查看,脸上已见焦灼。 “我记得入口是在这里的,怎会如此?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 皇城秘道下。 辛二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告诉赵胤。 “殿下,属下已成功将机关复位,只待你一声令下,便可启开机括,杀入皇城……” 赵胤点点头,跟着辛二走入秘室。 “可确定秘道入口在何处?” 辛二摇头:“应是在皇城后宫,具体位置不好定论。” 后宫? 赵胤沉吟一下,手抚向了绣春刀。 辛二扫一眼跃跃欲试的众人,皱了皱眉头。 “不过,属下担心宫中已有防备,只怕这样闯进去,白马扶舟仍拿王妃相要挟,我们仍是投鼠忌器……” 赵胤瞄向他,“依你之见?” 辛二道:“依我之见,待到入夜。白马扶舟不是设宴奉天门么?殿下可一边与其在奉天门周旋,一边令人从密道潜入后宫救人。如此,定能两全。” ------题外话------ 明天见啊,读宝们~ 厚着脸皮求一求票,大家手上有月票的,投到二锦的碗里吧~~ 章节目录 第964章 精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辛二的话很是有理。 入口位置不明,容易惊动守卫,待晚上白马扶舟奉天门设宴之时再行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赵胤怔了片刻,压下心底的不安,正准备退出密室,许煜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 “殿下,觉远大师来了。” 这个节骨眼上,觉远不仅来了,还找到魏国公府,甚至亲自下到甬道进入密室寻他。 这个大和尚素来淡定,怎会如此惊慌? “快请。”赵胤一拂袍袖,刚要迎出去,身着僧衣的觉远大和尚已然在小徒弟的带领疾步进来。 看他形色匆匆,满脸着急,赵胤眉头微微皱起。 “大师今日造访,不知是为何事?” 觉远穿甬道而来,一头冷汗,一看风灯照耀下的密室,他脸上表情突变,更显惊慌。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胤抿了抿冷薄的唇,没有说得太清楚。 “救人。” 远居庆寿寺的觉远禅师并非全然不知天下大事。 白马扶舟挟兵自重,拥立楚王赵焕登基不成,被赵胤逼得退守皇城,然后便挟裹了时雍与赵胤两相对峙,这些事情,他早已知情。 当初先师的批命和他的预测言犹在耳,再看到眼前的一切,觉远的内心更是不安。 “殿下可是要从此处潜入皇城?” 赵胤反问:“大师知晓皇城有密道?” 觉远沉了沉眉:“先师在世时,老衲略有耳闻。” 略略迟疑,他又抬起脸来,两条长眉在赵胤的目光中微微抖动,“不过,依老衲之见,此举不妥。” 赵胤道:“有何不妥?” 觉远道:“此密道本是先帝当年得封晋王时,旧府邸所造。后来,先帝从应天府迁都至新京,在原晋王府旧址扩造皇城,先师就曾谏言:天子居所,当以严密为要。地下有道,一是不谨慎,二是有损龙脉,当以封填为要。后来先帝并未纳谏,甚至念及叔侄之情,放纵废帝由此逃生……” 觉远说到此处,长长叹息一口气。 “当年先师为此与先帝怄了好久的气。还对老衲说,孽根不除,必有后患。暗道不填,恐出祸端。后来听说先帝将此道封堵,不许人开启,先师这才松了一口气……数十年过去,如今老衲得闻通宁远葫芦寨一事,不胜唏嘘。” 赵胤沉下脸。 觉远道:“先师行通神明,诸子百家无一不晓,一生为大晏江山筹谋思量,断不会信口开河……孽根不除,必有后患已然验证,这后一句,令老衲细思极恐……” 不仅他恐,旁边的人,听到也害怕。 这老和尚早不来,晚不来,这个节骨眼上从庆寿寺跑过来,也当真是巧。 “还有一事,老衲必告与殿下知晓。” 赵胤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道:“大师但讲无妨,本王洗耳恭听。” 觉远手抚紫檀串珠,微阖眸子,那模样在地下暗道的风灯光线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谲。 “老衲昨夜云台观星,发现天枢南移,舍其宿而行。紫薇暗淡,光色被掩,可见黑气萦绕……” 赵胤问:“会如何?” 觉远不看赵胤的脸,语气远不如方才镇定。 “天枢乃北斗主星,老衲以为南移不详。此天象意喻会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 不可能发生的事? 赵胤眯起眼,又听觉远说道:“而紫微所指更是帝王帝业和社稷江山,光芒被掩,黑色萦绕,意喻我大晏基业恐有灾祸呀……” “大师。”赵胤看着他,“灾祸已经发生了。” 觉远被打断,瞠目看着赵胤,却听他冷哼一声。 “白马扶舟挟持人质,据守皇城为非作歹,于大晏而言,岂非灾祸?” “殿下……”觉远眼眶发热,喊一声佛号,低低道:“故此,殿下更是应当谨慎,此密道非万不得已,不可启开,引来劫难啊。” 赵胤侧头看着觉远。 “多谢大师示警,本王自有分寸。” 说罢赵胤转头,又问白执。 “几时了?” …… 隔着数丈距离,密室上方的废旧宫殿中,时雍已是焦灼一片。 祁林带来的侍卫禁军已然将废殿包围。别说是人,鸟都飞不出去一只。除非他们能遁地,不然是决计逃不出去的了。 好在,祁林将人围在里面,便不像方才那么着急了,一面令人持刀撞门威胁,一面好言好语地劝说他们投降,与他一起“坐拥天下,共享这盛世江山”。 这个人实在精分,时雍受不了了。 不过,目前邪君不想让他们死。 晚上奉天门有夜宴,他还需要白马扶舟和时雍“出席”。而且,白马扶舟的身份,他还有用。对时雍这个人,邪君也有几分“同乡眷恋”,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要时雍的命。 参悟这一点,时雍稍稍宽了宽心。 “白马扶舟,你如何得知这里有密道?” 白马扶舟看她一眼,身上的汗水和干涸的血迹混杂在一起,衬得他一张脸邪魅异常,就连说话时,目光仿佛也散发着热量,极为灼人。 “以前无意中,从长公主嘴里得知,后来便寻了机会来看过一次……” 时雍沉眉:“所以,是你把贵妃娘娘关在这所废殿中的?” 白马扶舟摇摇头,“此事实是凑巧。因这处宫殿一直废弃,破旧不堪,他们这才想到把贵妃关押此处的吧。” 直到此时,杨氏仍然没有搞清楚目前的境况。看到白马扶舟带着时雍进来时,她也不知这个白马扶舟和关押她的白马扶舟有何不同,如今听了他二人的话,也是一头雾水。 听着外面一声重过一声地撞门,她心惊胆战,手指都攥成了一团。 “他们就快进来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白马扶舟冷冷瞥她一眼。 “你不是早想轻生?难不成如今却怕死了?” 杨氏怔忡,表情凄苦不堪,难掩对未知的恐惧。 “我再找找……” 白马扶舟又在原地开始摩挲,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密。他命令杨氏将点燃的烛火拿了过来,一寸寸查看。 “母亲说,她年少顽皮,曾偷偷启开机关闯入密道,后来被先帝发现差点挨揍……再后来,先帝令人将机关改置后便废弃了。可我当年来查探,仍可见入口模样……” 外面又是震天的呐喊。 “开门。” “再不出来束手就擒,我便一把火烧了这里!” “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了。大好江山,繁华盛世你们既然不要,那我索性便毁了你们。从现在开始,我倒数十声,你们再不出来,我便放火了……” …… 章节目录 第965章 死马当成活马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暗室的一角,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儿。 阮娇娇睁开眼的一瞬,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手指…… 指节孤零零地掉落在地上,一端被血污染红,一端苍白没有血色。手指没有同她的身体在一起。 她吃力地抬起胳膊,发现她的右手尾指被齐齐截断。 “啊!”阮娇娇下意识地想要尖叫。 可只有短暂的半声,她就停了下来,低下头。 有血滴落。手指没有她想象的痛。 她抬起手腕来端详片刻,麻木而迟钝地看着地上海棠红的衣裙,血迹斑斑,它也没有和她的身体在一起。 她是赤丨裸的,雪白的身子像一条狗一般被人丢弃在地。 阮娇娇的意识渐渐回笼,忆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打了个寒战,又小心翼翼地抚上自己的脸…… 一手的血。 祁林喂她吃的是什么药,她不清楚,只知道药入喉咙那一刻,断指的疼痛远不如脸上生剥活剐一般的撕裂之痛。 那个恶魔般的男人,冷笑着对她说道。 “你浑身上下,最有用的就是这张容貌惑人的脸,如今竟用来对付主子。那这张脸,不留也罢。” 暗室里没有镜子。 阮娇娇摸着坑坑洼洼的脸,不敢想象自己的模样。 她毁了。 祁林剁了她的指,毁了她的容貌。 那狰狞的笑,滴着血的手,惨痛的叫声,梦魇般在阮娇娇心头掠过,激得她身子不停地颤抖,咬破了下唇却浑然不觉…… 她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 什么都不剩。 本是轻贱之人,怎敢妄想登大雅之堂? 阮娇娇狼狈地爬起来,颤抖着身子拿过衣裳,当断裂的尾指触及到柔软的衣料却因摩擦而发出痛感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坐了片刻,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吱呀! 阮娇娇用力拉开门。 她像一个血人般摇摇晃晃地迈过门槛。 抬头,望向四角的天空,阮娇娇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 一脸的血,一脸的狠。 …… 咀! 一声长啸划破苍穹,发出刺耳的响。 “鸣镝箭。” “有人拉了鸣镝箭。” “快找,是何人在宫中拉响箭——” 宫中禁军乱成一团。 可不待他们顺着鸣镝箭的方向去揪出放箭的人,就已见到不远处的宫殿突然冒出一股滚滚浓烟,不过眨眼工夫,火光已然大炽,直冲云霄。 “走水了!” “降云殿走水。” 一群人提着水桶往降云殿奔跑。 很快,不远处的昭纯宫又燃起了火光。 “遭了!昭纯宫也走水了。” “有人纵火……快,快去禀报!” “先救火!” “先抓纵火贼子……” “禀报督主!” “快去禀报祁侍卫长——” 那边厢,祁林的十声尚未数完,这边厢已是火光冲天。再轮不到祁林纵火焚宫了,一时间,宫中已然乱成一片。喊声、骂声、叫声,鬼哭狼嚎,如同人间地狱。 冲天的火光里,浓烟滚滚卷上半空。皇城宫殿大多木质,今儿天气又极是晴好,浇上桐油烧起来极快,多处宫殿不过转瞬就被陷入了大火。 而火,是时下最无解的难题。 …… 赵焕的寝殿前,红毯未撤,上面印着凌乱的脚步,已多日没有人前来打扫。这个新皇登基准备的宫殿,看上去阴沉而冷寂,若不是殿外的侍卫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赵焕会以为,又回到了宗人府的日子,以为所谓登基,不过一场恶梦。 宫中“走水”的声音响彻云霄,赵焕听见了。 但他没有什么反应,一个人枯坐在窗边看着院里的秋色,一动不动。 直到一个人影突然闯入眼帘,一身血污的长裙,赤着双脚,头发凌乱,狼狈得像从血池中刚刚捞出来的一般。 赵焕看着那个女子侧对着自己,对侍卫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几个侍卫便跑开了,紧接着,那张脸转了过来,对着赵焕的方向奔跑—— 赵焕怔愕,以为见鬼。 那是一张怎样狰狞可怕的脸?就像被人在脸上施了千刀万剐之刑,凌迟了千刀万刀一般,血淋淋沆洼不平,除了那双眼睛和嘴巴,肌肤几无完好之处。 阮娇娇? 赵焕认出了女子的身形,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觉得脚步虚浮,头脑发晕,差一点没有站稳。 不过很快,他又镇定下来,脸上浮上一丝喜气,看着提着带血的衣裙踉跄而入的阮娇娇,露出冷冷一笑。 “恶妇,你也有今日?” 斥完,他又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问:“赵胤攻入皇城了,对不对?哈哈哈,我早知,早知如此,早知你们会遭报应——” 阮娇娇没有回答,赤着血淋淋的双脚,拎着染血的裙裾,朝赵焕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可那一抹笑容,比地狱恶鬼还要来得可怕。 终于,赵焕看着她的笑,笑不下去了,本能地望着她,后退一步。 “你要如何?” “我是遭了报应。可你,也很快了。” 阮娇娇恶狠狠地笑,回头看一眼,又道:“赵胤没有打进来,不过,想必是快了。” 赵焕眯起眼,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脸……怎么回事?” 阮娇娇别开头去,逃避着赵焕盯视的目光,可是转瞬后,她又像想通了一般,扭过头来直面着赵焕。 “王爷快逃吧。” “逃?”赵焕看着眼前的“血人”,意识有些混乱,“能逃去何处?” 阮娇娇目光放狠,“我纵火引走了侍卫,眼下宫中大乱,你我可得短暂的喘息。否则,等白马扶舟反应过来,定然饶不了你我……不待赵胤赶到,他可能就会要了我们的命……” 说着,阮娇娇转身就走。 “皇城这么大,找个安身之所,先藏起来……不要犹豫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兴许可逃过一劫。” 赵焕瞪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血色的背影。 阮娇娇猛地回头,咬牙切齿,“还不快走?你是想葬身火海,还是想落到白马扶舟的手上,落得同我一样的下场,遭受万箭穿心之痛?” 赵焕终于从她的叙述中明白了过来,倒抽一口凉气。 “是你纵的火?” 阮娇娇昂起头,“是。” 赵焕瞪着她,声色俱厉地斥责。 “你可知这一把火,皇城可能会付之一炬?你可知这一把火,会烧死多少人?阮娇娇,你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我管不了!”阮娇娇大吼回去,双眼瞪圆地看着他,狼狈又狰狞地冷笑。 “不是一把火,是无数把火。我就是要这皇城付之一炬。我也不管会死多少人,更不会怜惜你那个亲亲娇儿会不会死!不!她烧死了更好。我的生死与人无关,旁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赵焕,你从小养尊处优,你可曾尝过人间的半点苦楚?你可知我为了活得像个人,遭受过什么?而你,从不知我是什么人,只是看中我这张脸,把我当玩物,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把我当成下贱蹄子,当她的替身,便是侍寝也要亮着灯火,看着我的脸……你让我怀着孩子去和陈红玉撕扯,给我服下落胎药……你这个贱人,你从来没有一天,把我当成个人。我为什么要来救你,我为什么?” 阮娇娇混乱地大喊着,数落赵焕的桩桩不是,眼睛里仿佛要滴出血来。 赵焕看着她,摇头,再摇摇头。 “我不懂。” 阮娇娇冷凄凄的笑:“你不懂,你这辈子都不会懂。也不必懂。行。你不走。那你等死吧,我逃了——” 说着她便提起裙裾,拔腿往外飞奔。 “等等。”赵焕突然出声喊她。 阮娇娇停下脚步,转头盯着赵焕,一片血污的脸上唯有双眼晶亮。 “等等,你穿上鞋。”赵焕仓皇惶回头,到处找鞋。 阮娇娇常来陪侍,赵焕的寝殿中有她的鞋子。赵焕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出来一双秋香色的软底绣花鞋,走到阮娇娇的身前蹲下。 “来,我给你穿上鞋,我们一起逃。” 阮娇娇低头看着男人的头顶,眼眶淌下的泪在满是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行沟渠…… …… 天幕被火光染了一层诡异的血色,整个京师的人们都涌到了皇城附近,看着宫中熊熊燃烧的火光,议论纷纷。 奉天门前的夜宴刚摆了一半。 宫中人声喧哗,可大门仍是紧闭。 魏国公府里,接到内应鸣镝的消息,赵胤原本要夜宴时才开始的行动,不得不提前。 “殿下!” 辛二戴上一个漆黑的皮质手套,朝赵胤拱了拱手。 “为免不测,请先退出密室,在后方甬道稍候。” 赵胤站在一个石台上,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密室顶,手抚上绣春刀,慢慢拔出,发出铮的一声金属鸣响。 “不必。开——” ------题外话------ 明天见啊,姐妹们~~么么! 章节目录 第966章 错位的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我找到了!” 白马扶舟突然发出一道喊声,回头时双眼极亮,火光烁烁一映,似含波生魅,迷离带笑。 “你们看这块石头有何不同?” 时雍和杨氏齐齐看过去,那块青砖石与旁侧的并无不同,只是平整的砖石与旁边的砖石相隔的距离稍稍短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这便是入口。” 时雍在心里默了默,看看四周全无依托的青砖石块,“可是要如何启开?我们没有工具……” “有工具也启不开的。”白马扶舟看了看她,在那块“入门石”上摸索片刻,在同一排的砖石左右走了一个来回,嘴里默默数着数,最后在齐墙的位置站定。 “这种入口是从里面上锁的,锁头就在入宫的巨石后,一旦封闭就不易从外面打开。那么为了方便出入,便需要借用一个机括来转动。上锁或者关门。我猜,这处便是牵引了……” “牵引?”时雍走过去,弯腰在那块砖石敲了敲,“空心?” 将牵引装置在一个离入口极远极不容易察觉的地方,如果事先不知情,哪怕在上面走上千百回,也不会知道地下会有这些奇妙所在。 杨氏大为震惊,“我们是要从密道出去吗?” 她在这座宫中关得太久,说到出去,那张脸上有紧张,也有难言的欣喜。 白马扶舟看她一眼,没有回应,而是在看向时雍的时候,才微微点头。 “走。” 时雍看着他的脸,脚步突然往后退了退。 “你先出去找到赵胤,让他带兵从这个机关入内,前来救援。” 白马扶舟变了脸,“你呢?” “我不能走。”时雍的态度很坚决,表情淡然,“一来我的父母还在皇城。我走了,那个疯子不知会怎么对付他们。有我在,至少可以应付一二。二来,我们都走了,他很快就会发现,密道暴露,最好的营救机会就失去了。不如我在这里拖住他,你出去找援军……到时我们会合,一举歼灭。” “你在说什么屁话!?” 白马扶舟突然怒斥,双目染红,肉眼可见的烦躁不安。 在时雍的记忆里,他纵是行事乖张,常有惊人之举,却很少说粗话,大抵是药性难熬,他情绪越发的躁郁。 这话冷不丁听来,时雍不由愕了愕。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白马扶舟偏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走水后的宫中喧嚣更甚,可祁林仍在外面没有离开,一旦发现他们消失,追下密道是极有可能的。时雍顾及宫中父母,这般一走,又陷入了死循环。 “好。”白马扶舟喘口气,红着眼看她,“你走。我留。” “那怎么可以?”时雍摇头拒绝,“宫中人质是我的父母,不是你的……” 白马扶舟冷笑,“你不怕我这么闯出去找赵胤求救,他把我生吞活剥了?” 时雍微怔,杨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合上嘴巴。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一时僵滞。 时雍咬了咬牙,“甬道通往何方,来去多久,皆不知情……这样好了,我休书一封。贵妃娘娘,可有纸笔。” 杨氏点头,正要转身,脚下突然一晃,她连忙扶住床。 时雍也察觉了脚下轻微的晃动。 “怎么回事?” 白马扶舟胸口起伏着,正因为九阳灵丹的药性炙烤而浑身发热难受,闻言脸色一变,猛地拉住时雍的胳膊,将人一把带入怀里。 “糟了。是不是触动了机关?” 如同地震一般,先是轻轻地一晃,紧接着地面发出一阵强烈的震动,晃动得厉害,他们根本就站立不稳。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杨氏吓坏了,抱住床柱惊叫一声,嘴里大声喊着“救命”—— 时雍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世界陷入黑暗。耳朵里是熟悉的机括运转,整个房屋像是突然绽放的花朵,一分而二,轰轰几道声响后,不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又缓缓合拢,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身子不断下沉,仿佛要坠入地狱。时雍能听到“哐哐”作响的轰鸣声,能感觉到身子失重般的往下坠落,能感觉到四周空间扭曲的痉挛和摇晃,却无法阻止自己沉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时雍惊声相询。 颠簸中,白马扶舟一直搂住她的身子,将她护在怀里,因此时雍落地时,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疼痛。待她身子重重落地,再滚倒一边,去摸索白马扶舟的时候,却摸到一手的黏滑。 血? 时雍心里一激。 “白马扶舟,你怎么了?” “没事。”白马扶舟嘶了一声,喘两口气,平静地道:“方才撞到了额头。也好,疼痛可缓解身上药力……” 时雍稍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漆黑的屋顶,再感受一下空荡荡的四周。 “这里是不是密室?我们可以出去了?” 白马扶舟挣扎着坐起,还没有回答,就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呼救。 “……救命……救救我……” 杨氏的声音? 时雍撑着地站起来,“贵妃娘娘,你在哪里?” …… 当时雍和白马扶舟从废旧宫殿的卧室往下坠落的时候,赵胤所处的密道入口却在巨大的机关滚轮带动下,徐徐上升,浮出地面。 一升一降、一左一右,一内一外,机关里粗丨硕的铁链带动着铁铸的密道出入平台很快完成了轮换和转动——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赵胤站在废宫之中,看着眼前持刀执锐围上来的敌军,微微眯起眼,一身铠甲发出彻骨的凉寒。 “殿下……” 辛二吸口气,发出浅浅的叹息,却说不出话。 原本是想悄悄摸入宫中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营救王妃和宋家人质。哪会想到,刚到地面就被敌军包围,领头的人还是白马扶舟的心腹祁林……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白执也觉得进来的时机不对,看一眼主子的脸,低下头,略带尴尬。 “爷,属下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围在此处……” 一座废弃的宫殿,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难不成他们早已发现密道,在此守株待兔?不该呀!” 赵胤没有说话,一张俊脸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的凉意,面无表情地上前几步,姿态雍容,步履镇定,那巨大的气场让听到内殿动静围上来的一群禁军吓得不住地后退。 “锦,锦城王?” “是锦城王!” 章节目录 第966章 错位的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我找到了!” 白马扶舟突然发出一道喊声,回头时双眼极亮,火光烁烁一映,似含波生魅,迷离带笑。 “你们看这块石头有何不同?” 时雍和杨氏齐齐看过去,那块青砖石与旁侧的并无不同,只是平整的砖石与旁边的砖石相隔的距离稍稍短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这便是入口。” 时雍在心里默了默,看看四周全无依托的青砖石块,“可是要如何启开?我们没有工具……” “有工具也启不开的。”白马扶舟看了看她,在那块“入门石”上摸索片刻,在同一排的砖石左右走了一个来回,嘴里默默数着数,最后在齐墙的位置站定。 “这种入口是从里面上锁的,锁头就在入宫的巨石后,一旦封闭就不易从外面打开。那么为了方便出入,便需要借用一个机括来转动。上锁或者关门。我猜,这处便是牵引了……” “牵引?”时雍走过去,弯腰在那块砖石敲了敲,“空心?” 将牵引装置在一个离入口极远极不容易察觉的地方,如果事先不知情,哪怕在上面走上千百回,也不会知道地下会有这些奇妙所在。 杨氏大为震惊,“我们是要从密道出去吗?” 她在这座宫中关得太久,说到出去,那张脸上有紧张,也有难言的欣喜。 白马扶舟看她一眼,没有回应,而是在看向时雍的时候,才微微点头。 “走。” 时雍看着他的脸,脚步突然往后退了退。 “你先出去找到赵胤,让他带兵从这个机关入内,前来救援。” 白马扶舟变了脸,“你呢?” “我不能走。”时雍的态度很坚决,表情淡然,“一来我的父母还在皇城。我走了,那个疯子不知会怎么对付他们。有我在,至少可以应付一二。二来,我们都走了,他很快就会发现,密道暴露,最好的营救机会就失去了。不如我在这里拖住他,你出去找援军……到时我们会合,一举歼灭。” “你在说什么屁话!?” 白马扶舟突然怒斥,双目染红,肉眼可见的烦躁不安。 在时雍的记忆里,他纵是行事乖张,常有惊人之举,却很少说粗话,大抵是药性难熬,他情绪越发的躁郁。 这话冷不丁听来,时雍不由愕了愕。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白马扶舟偏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走水后的宫中喧嚣更甚,可祁林仍在外面没有离开,一旦发现他们消失,追下密道是极有可能的。时雍顾及宫中父母,这般一走,又陷入了死循环。 “好。”白马扶舟喘口气,红着眼看她,“你走。我留。” “那怎么可以?”时雍摇头拒绝,“宫中人质是我的父母,不是你的……” 白马扶舟冷笑,“你不怕我这么闯出去找赵胤求救,他把我生吞活剥了?” 时雍微怔,杨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合上嘴巴。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一时僵滞。 时雍咬了咬牙,“甬道通往何方,来去多久,皆不知情……这样好了,我休书一封。贵妃娘娘,可有纸笔。” 杨氏点头,正要转身,脚下突然一晃,她连忙扶住床。 时雍也察觉了脚下轻微的晃动。 “怎么回事?” 白马扶舟胸口起伏着,正因为九阳灵丹的药性炙烤而浑身发热难受,闻言脸色一变,猛地拉住时雍的胳膊,将人一把带入怀里。 “糟了。是不是触动了机关?” 如同地震一般,先是轻轻地一晃,紧接着地面发出一阵强烈的震动,晃动得厉害,他们根本就站立不稳。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杨氏吓坏了,抱住床柱惊叫一声,嘴里大声喊着“救命”—— 时雍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世界陷入黑暗。耳朵里是熟悉的机括运转,整个房屋像是突然绽放的花朵,一分而二,轰轰几道声响后,不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又缓缓合拢,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身子不断下沉,仿佛要坠入地狱。时雍能听到“哐哐”作响的轰鸣声,能感觉到身子失重般的往下坠落,能感觉到四周空间扭曲的痉挛和摇晃,却无法阻止自己沉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时雍惊声相询。 颠簸中,白马扶舟一直搂住她的身子,将她护在怀里,因此时雍落地时,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疼痛。待她身子重重落地,再滚倒一边,去摸索白马扶舟的时候,却摸到一手的黏滑。 血? 时雍心里一激。 “白马扶舟,你怎么了?” “没事。”白马扶舟嘶了一声,喘两口气,平静地道:“方才撞到了额头。也好,疼痛可缓解身上药力……” 时雍稍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漆黑的屋顶,再感受一下空荡荡的四周。 “这里是不是密室?我们可以出去了?” 白马扶舟挣扎着坐起,还没有回答,就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呼救。 “……救命……救救我……” 杨氏的声音? 时雍撑着地站起来,“贵妃娘娘,你在哪里?” …… 当时雍和白马扶舟从废旧宫殿的卧室往下坠落的时候,赵胤所处的密道入口却在巨大的机关滚轮带动下,徐徐上升,浮出地面。 一升一降、一左一右,一内一外,机关里粗丨硕的铁链带动着铁铸的密道出入平台很快完成了轮换和转动——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赵胤站在废宫之中,看着眼前持刀执锐围上来的敌军,微微眯起眼,一身铠甲发出彻骨的凉寒。 “殿下……” 辛二吸口气,发出浅浅的叹息,却说不出话。 原本是想悄悄摸入宫中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营救王妃和宋家人质。哪会想到,刚到地面就被敌军包围,领头的人还是白马扶舟的心腹祁林……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白执也觉得进来的时机不对,看一眼主子的脸,低下头,略带尴尬。 “爷,属下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围在此处……” 一座废弃的宫殿,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难不成他们早已发现密道,在此守株待兔?不该呀!” 赵胤没有说话,一张俊脸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的凉意,面无表情地上前几步,姿态雍容,步履镇定,那巨大的气场让听到内殿动静围上来的一群禁军吓得不住地后退。 “锦,锦城王?” “是锦城王!” 章节目录 第967章 明人不说暗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他们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包围在内殿的人是锦城王妃,闯进来看到的人却是锦城王一行人。 祁林阴凉凉一笑。 “督主在奉天门设晚宴招待锦城王,殿下却悄无声息地从后宫闯入。这似乎不太光彩吧?君子之风、为客之道,锦城王当真是一项都不占。” 赵胤眉目疏冷,对祁林的讽刺毫不在意,甚至听到祁林会开口说话了,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眉,并没有露出太大的惊讶。 “对小人,不必君子。皇城宫闱,本王自小当家,何来是客?” 祁林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 “那锦城王闯入后宫,是为何故?” 赵胤微微皱眉,白执已然不耐烦,沉声喝道: “明人不说暗话。那祁贼,交出我们的王妃,饶你不死!” 祁林哈哈大笑一声,“当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哼!” 说罢他目光一瞥,望向赵胤说道:“我们督主本不想与锦城王为敌,留王妃在宫中做客也是无奈之举。不然也不会设宴与殿下商谈善后事宜……” 赵胤盯着他的眉眼,冷冷一笑。 “是吗?” 祁林道:“我们督主与王爷本该井水不犯河水。你在西南做你的藩王,我们在京中扶植新帝。一南一北,互不侵犯。想来可笑,我们何必为了别人的江山要生要死,大动干戈呢?” 赵胤平静地问:“厂督大人准备怎么善后?” 祁林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语气柔和了许多。 “只要今晚夜宴时,锦城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兴正帝的正统帝位,并交出京畿大营的兵马,并退出京师,待兴正帝即位旨令天下,督主自然会将王妃和宋家人悉数交还殿下,让你们阖家围聚。” “哦?” 赵胤冷目如冰,突然厉了面容,满脸肃杀。 “如此机密大事,白马扶舟竟让一个小小侍卫来与本王商量?难不成白马扶舟的事情,你一个小小侍卫做得了主?” 一口一句小小侍卫,他声若利刃,问得祁林一时无言,便连四周的那些禁军也都品出了事情的怪异。 除去祁林身侧那些个他的心腹侍卫,大多禁军从头到尾跟从的主子,都是白马扶舟。他们对祁林的敬畏也是因为他是白马扶舟信任的人,也是因为白马扶舟多次在他们面前告诉大家,祁林是他信重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祁林…… 正因为白马扶舟帮祁林在他们面前立了威,才有他们对祁林的恐惧。 也因为此,他们才会看到白马扶舟要救时雍的时候,相信祁林所说——那个白马扶舟是假的。 可是,这会赵胤一番质问,他们回过味来了。 既然白马扶舟是假的,那真正的白马扶舟又在何处? 宫中大火,假督主救人质离开,真督主为何还不露面? 祁林察觉出气氛的变化,吸口气,稍稍定了定神,微微笑道: “奉天门夜宴已备好,既如此,那请锦城王赴宴,督主自会与你亲自相商。” 赵胤瞥了祁林一眼。 “本王怕是等不及那时了。” 祁林看了看周围的禁军,轻轻一笑。 “锦城王似乎没有看清敌我形势。眼下,你等在我们的包围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便可将你等拿下,届时,无非多一群人质而已,哪里来的条件可讲?” 赵胤冷冷道:“你怕没有这等本事。” 白执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 “整座皇城都在我们的包围之中,祁贼哪来的脸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来?只要我们殿下一声号令,整座皇城就会被我京畿大军扫为平地——哦不对。宫中四处起火,好似不用我们出手,厂督大人只怕已是自顾不暇了吧?怎么,腾不出手来了不是?要不要我们帮忙救火?” “好呀!”祁林并不因为白执的羞辱着恼,突然摆手示意周遭的禁军让开路,云淡风轻地一笑。 “既然锦城王有和督主商谈的意愿,我们自然也不愿结仇。来人,带锦城王找个能谈事的地方稍坐——” 稍稍一顿,他又低笑。 “我去请督主。” …… 白马扶舟和时雍是在废宫的内殿里消失的,这个毋庸置疑,只是当众人听到声响带人冲进来的时候,里头出现的人就变成了赵胤和他的一群侍卫。 从赵胤的语气来看,似乎并不知道他要寻找的王妃方才就在这内殿之中。 到底是什么情况,禁军们搞不缘由由,只能听命。 走出废旧的宫殿,白执也看到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和种植的花草,他瞥了赵胤一眼。 “殿下,此事很有些蹊跷……” 赵胤嗯一声,面不改色。 “即来之,则安之。” 辛二道:“那个祁林不是在诏狱咬舌后,便不能出声了吗?居然是装的?哼!这小子装得这么久,到底所谓何故?” 白执点头:“我瞧着他今日模样,很是古怪,却又说不出名堂来。” 遂又叹息一声,说道:“不知这几日宫中都发生了什么,王妃可还安好?” 每个人心里都担心时雍的安危。 赵胤亦然。 闻言,他目光微暗,手心里的绣春刀已被握得温热。 “都闭嘴!” 众人噤声,抬头望去。 眼前的宫殿是皇城的瑶华殿,因为光启帝后妃极少,这座宫殿被闲置下来。 祁林上前,便要让人大开宫门,邀请赵胤入内。 赵胤看了一眼远处冲入半空的浓烟和火光,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不必了!殿前设椅,请厂督前来便可。” 祁林顺着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害怕走水,勾了勾嘴角,“也可。厂督尚在救火,属下这便去请。” 待祁林转身,赵胤便别开了头去。 而闲置的瑶华殿内,阮娇娇将血污的脸贴在窗边,捅开窗纸往外看了一眼,松口气刚想站起来,又在看到那一群黑压压的禁军时,默默地蹲了下去,朝赵焕摆了摆头—— …… 地下密室里。 时雍尚不知赵胤已由密道入宫,更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像是正常开启的样子——他们是径直摔下来的。好像落入无间地狱般,里头幽黑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而地面摇晃时抱住千工床床柱的杨氏,同千工床一起坠下,被摔裂的床身砸了个正着,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娘娘?” 时雍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但也没有办法看到杨氏的情况,只是从她的脉象判断,她伤得很重。 时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的身体。 “你伤到了哪里?” 杨氏喘不过气来,“我,我……” 说罢两声,又微微摇头,滑下一串眼泪。 “我不行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握紧她的手。 “你别怕。我这便去寻找出路,带你出去治伤……” 杨氏察觉到她要起身离开,用尽全力拽紧时雍的手。 “郡主……不……不要走……” 时雍蹲下来,轻轻拥住她,“你别说话了。歇一下,容我看看情况……” 杨氏虚弱地道:“我来不及了……郡主……我不行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 时雍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安静下来,扣住她脉腕,感受着那无根而微弱的脉象,低低嗯声。 “娘娘,你说。我听着。” 杨氏张着嘴巴,弱弱地喘着气,双眼望着空洞而漆黑的未知之处,一字一字吃力地道: “二皇子……并非陛下亲生……我……我对不起陛下……” …… 宫中大火未灭,天光已然收住。 天儿快黑了,苍穹阴沉一片,黑沉沉压下来,瑶华殿前安静得出奇。 “厂督大人到——” 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嗓子划破寂静。 随着他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 一道白衣飘动的修长人影由远而近,慢慢走来,四周是簇拥的侍卫,他脸上带笑,眼底是阴凉而冰冷的寒光,尚未走到赵胤面前,已然发出凉凉一笑。 “锦城王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后宫,当真以为我不敢将锦城王妃杀了祭天不成?” …… ------题外话------ 又到月底了。姐妹们有月票的,请投入碗中…… 比心!明天见呀。 章节目录 第967章 明人不说暗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他们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包围在内殿的人是锦城王妃,闯进来看到的人却是锦城王一行人。 祁林阴凉凉一笑。 “督主在奉天门设晚宴招待锦城王,殿下却悄无声息地从后宫闯入。这似乎不太光彩吧?君子之风、为客之道,锦城王当真是一项都不占。” 赵胤眉目疏冷,对祁林的讽刺毫不在意,甚至听到祁林会开口说话了,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眉,并没有露出太大的惊讶。 “对小人,不必君子。皇城宫闱,本王自小当家,何来是客?” 祁林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 “那锦城王闯入后宫,是为何故?” 赵胤微微皱眉,白执已然不耐烦,沉声喝道: “明人不说暗话。那祁贼,交出我们的王妃,饶你不死!” 祁林哈哈大笑一声,“当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哼!” 说罢他目光一瞥,望向赵胤说道:“我们督主本不想与锦城王为敌,留王妃在宫中做客也是无奈之举。不然也不会设宴与殿下商谈善后事宜……” 赵胤盯着他的眉眼,冷冷一笑。 “是吗?” 祁林道:“我们督主与王爷本该井水不犯河水。你在西南做你的藩王,我们在京中扶植新帝。一南一北,互不侵犯。想来可笑,我们何必为了别人的江山要生要死,大动干戈呢?” 赵胤平静地问:“厂督大人准备怎么善后?” 祁林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语气柔和了许多。 “只要今晚夜宴时,锦城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兴正帝的正统帝位,并交出京畿大营的兵马,并退出京师,待兴正帝即位旨令天下,督主自然会将王妃和宋家人悉数交还殿下,让你们阖家围聚。” “哦?” 赵胤冷目如冰,突然厉了面容,满脸肃杀。 “如此机密大事,白马扶舟竟让一个小小侍卫来与本王商量?难不成白马扶舟的事情,你一个小小侍卫做得了主?” 一口一句小小侍卫,他声若利刃,问得祁林一时无言,便连四周的那些禁军也都品出了事情的怪异。 除去祁林身侧那些个他的心腹侍卫,大多禁军从头到尾跟从的主子,都是白马扶舟。他们对祁林的敬畏也是因为他是白马扶舟信任的人,也是因为白马扶舟多次在他们面前告诉大家,祁林是他信重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祁林…… 正因为白马扶舟帮祁林在他们面前立了威,才有他们对祁林的恐惧。 也因为此,他们才会看到白马扶舟要救时雍的时候,相信祁林所说——那个白马扶舟是假的。 可是,这会赵胤一番质问,他们回过味来了。 既然白马扶舟是假的,那真正的白马扶舟又在何处? 宫中大火,假督主救人质离开,真督主为何还不露面? 祁林察觉出气氛的变化,吸口气,稍稍定了定神,微微笑道: “奉天门夜宴已备好,既如此,那请锦城王赴宴,督主自会与你亲自相商。” 赵胤瞥了祁林一眼。 “本王怕是等不及那时了。” 祁林看了看周围的禁军,轻轻一笑。 “锦城王似乎没有看清敌我形势。眼下,你等在我们的包围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便可将你等拿下,届时,无非多一群人质而已,哪里来的条件可讲?” 赵胤冷冷道:“你怕没有这等本事。” 白执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 “整座皇城都在我们的包围之中,祁贼哪来的脸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来?只要我们殿下一声号令,整座皇城就会被我京畿大军扫为平地——哦不对。宫中四处起火,好似不用我们出手,厂督大人只怕已是自顾不暇了吧?怎么,腾不出手来了不是?要不要我们帮忙救火?” “好呀!”祁林并不因为白执的羞辱着恼,突然摆手示意周遭的禁军让开路,云淡风轻地一笑。 “既然锦城王有和督主商谈的意愿,我们自然也不愿结仇。来人,带锦城王找个能谈事的地方稍坐——” 稍稍一顿,他又低笑。 “我去请督主。” …… 白马扶舟和时雍是在废宫的内殿里消失的,这个毋庸置疑,只是当众人听到声响带人冲进来的时候,里头出现的人就变成了赵胤和他的一群侍卫。 从赵胤的语气来看,似乎并不知道他要寻找的王妃方才就在这内殿之中。 到底是什么情况,禁军们搞不缘由由,只能听命。 走出废旧的宫殿,白执也看到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和种植的花草,他瞥了赵胤一眼。 “殿下,此事很有些蹊跷……” 赵胤嗯一声,面不改色。 “即来之,则安之。” 辛二道:“那个祁林不是在诏狱咬舌后,便不能出声了吗?居然是装的?哼!这小子装得这么久,到底所谓何故?” 白执点头:“我瞧着他今日模样,很是古怪,却又说不出名堂来。” 遂又叹息一声,说道:“不知这几日宫中都发生了什么,王妃可还安好?” 每个人心里都担心时雍的安危。 赵胤亦然。 闻言,他目光微暗,手心里的绣春刀已被握得温热。 “都闭嘴!” 众人噤声,抬头望去。 眼前的宫殿是皇城的瑶华殿,因为光启帝后妃极少,这座宫殿被闲置下来。 祁林上前,便要让人大开宫门,邀请赵胤入内。 赵胤看了一眼远处冲入半空的浓烟和火光,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不必了!殿前设椅,请厂督前来便可。” 祁林顺着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害怕走水,勾了勾嘴角,“也可。厂督尚在救火,属下这便去请。” 待祁林转身,赵胤便别开了头去。 而闲置的瑶华殿内,阮娇娇将血污的脸贴在窗边,捅开窗纸往外看了一眼,松口气刚想站起来,又在看到那一群黑压压的禁军时,默默地蹲了下去,朝赵焕摆了摆头—— …… 地下密室里。 时雍尚不知赵胤已由密道入宫,更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像是正常开启的样子——他们是径直摔下来的。好像落入无间地狱般,里头幽黑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而地面摇晃时抱住千工床床柱的杨氏,同千工床一起坠下,被摔裂的床身砸了个正着,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娘娘?” 时雍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但也没有办法看到杨氏的情况,只是从她的脉象判断,她伤得很重。 时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的身体。 “你伤到了哪里?” 杨氏喘不过气来,“我,我……” 说罢两声,又微微摇头,滑下一串眼泪。 “我不行了。”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握紧她的手。 “你别怕。我这便去寻找出路,带你出去治伤……” 杨氏察觉到她要起身离开,用尽全力拽紧时雍的手。 “郡主……不……不要走……” 时雍蹲下来,轻轻拥住她,“你别说话了。歇一下,容我看看情况……” 杨氏虚弱地道:“我来不及了……郡主……我不行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 时雍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安静下来,扣住她脉腕,感受着那无根而微弱的脉象,低低嗯声。 “娘娘,你说。我听着。” 杨氏张着嘴巴,弱弱地喘着气,双眼望着空洞而漆黑的未知之处,一字一字吃力地道: “二皇子……并非陛下亲生……我……我对不起陛下……” …… 宫中大火未灭,天光已然收住。 天儿快黑了,苍穹阴沉一片,黑沉沉压下来,瑶华殿前安静得出奇。 “厂督大人到——” 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嗓子划破寂静。 随着他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 一道白衣飘动的修长人影由远而近,慢慢走来,四周是簇拥的侍卫,他脸上带笑,眼底是阴凉而冰冷的寒光,尚未走到赵胤面前,已然发出凉凉一笑。 “锦城王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后宫,当真以为我不敢将锦城王妃杀了祭天不成?” …… ------题外话------ 又到月底了。姐妹们有月票的,请投入碗中…… 比心!明天见呀。 章节目录 第968章 垂死挣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笑声阴凉刺骨,瑶华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那人看去。 殿前无比安静。 可见,白马扶舟长久以来在禁军中造成了威压。 听他如此质问自家主子,辛二和白执等人气恨不已。 可惜他们家王妃在人家的手上。有人质在,就有倚仗,他们敢怒却不敢言。 赵胤神色平淡,只撩眼一抬,勾唇:“厂督终于舍得现身了?” 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中,那人雍容走近,坐在赵胤对面不远的椅子上。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长几,几上茶水袅袅升腾,相视片刻,他漫不经心地笑。 “锦城王准备如何带走王妃?” 这分明就是占据主动的人,才会有的妄语。人质在他手上,他却来问受害方要如何。 赵胤盯着他,双眼微微一阖,轻笑一声,眼风瞥过去,对白执使了一个眼色,又淡淡地道:“绑票行规,本王略懂一二。赎人的条件由厂督来开,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你说个数目。本王自当奉上。” “哈哈哈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锦城王是在说笑话么?” 哗啦一声,赵胤身边侍卫抽了刀。 赵胤看着眼前的白马扶舟,跟着笑了一声。 “厂督大人要是都看不上,那你我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单凭这些人?”那人目光扫过白执和和辛二等侍卫,“只怕殿下自身都难保……” 赵胤冷笑一声。 “那便一试。” 辛二和白执等人快如疾风般出手,速度又快又狠,不过转瞬就将身侧几个侍卫放倒,手段极是狠戾,不过眨眼之间,下手没留活口。 方才还笑意盈盈,转瞬便鲜血满地。 这是赵胤的下马威。 因此,当白执再次出手捞过一个头目模样的侍卫时,刀尚未架到脖子上,他便腿软了。 “饶,饶命!锦城王饶命。” “本王不杀人。”赵胤就像看不到脚下那几具尸体似的,语气平淡而温和,若忽略掉他眼底的冰冷,几乎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了。 “告诉我,王妃在何处?” 那个人看着不远处的“白马扶舟”,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来。 赵胤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出来,他可能会要你的命。你不说,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铮! 刀片冰冷刺耳,贴着皮肤的寒气让那人两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 “嗤!”那个白马扶舟笑了,“锦城王何苦吓唬他们?想知道什么,问我呀。我来告诉你。” 赵胤冷笑瞥他。 “问你?那恐怕就得多问一句。祁林,白马扶舟又在何处?” 那人目光微眯,略略一惊,似乎对赵胤的话很是意外。 “锦城王何出此言?” “哼。垂死挣扎!”赵胤冷嘲道:“你当本王认不出来,你不是白马扶舟?” 不是白马扶舟? 这一模一样的脸,怎会不是白马扶舟? 四周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气。 赵胤道:“我与白马扶舟自小相识。他即便是化成灰,我也能挑他出来。” 那人怔了片刻,突然发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哈哈,这当真是笑话。本督不是白马扶舟,何人是白马扶舟?” 赵胤冷冷一哼。 “看来你从石落梅手上,学得了一手好手艺。不过祁林,本王千算万算,当真不知你会是邪君。” 他语气平静而笃定,就像在说一个事实。 那人跟着发笑:“看不出来,锦城王也会装神弄鬼,混淆视听。你以为这么说,就能离间本督的人了?做梦!” 他眼底光芒极盛,带了一层浓郁的杀气,赵胤与他对视片刻,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双眼一睐,淡淡地道:“厂督不是要本王在奉天门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拥立新帝登基吗?只要你让我与王妃见上一面,你要什么条件,本王都依你。” “哼!我若是不肯呢?” 赵胤定定看着他,声音沉下,“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京畿大军便会闯入皇城,将你的牛头马面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他说得掷地有声。 禁军们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恐慌。 在赵胤的背后,白执提在手上的长刀还滴着鲜血,而那个被他拎在手里的侍卫满眼慌乱,两条腿不住地打着战,左右看看,突然嘶声呐喊。 “我说,我来说,殿下饶命,我说……” “说!”白执不客气地拿刀柄砸他一下。 “啊!”他痛呼一声,颤抖着道:“王妃失踪了。就在殿下出来的那个废殿里,方才还在,突然就不见了……” 不等他的话音落下,但见那个扮做白马扶舟打扮的男子,突然扬起手臂,一声讥诮的笑声后,就见一片白色水雾样东西从他扬起的铁制筒具中喷溅而出,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在空间里蔓延开来。 他阴凉的笑声,随即响起。 “锦城王不必着急,很快就让你和你的王妃相见了——” “卑鄙!” 赵胤同众侍卫以袖掩鼻,随即抽身后退。 “小心有毒,撤。” “放响箭!” 霎时,一朵烟火般的响箭在天空炸开,喊杀声冲入云霄。 …… “杀啊!” 京畿大军在魏骁龙的带领下杀入皇城。 而奉天门前领铁骑冲锋的人,竟是当朝太子赵云圳。 但见他一马当先,手执神机营的火霹雳,冲向敌军二话不说,随手便是一甩,迎口几个当即被炸得口吐鲜血,匍地而亡。 “杀!若有阻挡,格杀勿论。” 火光、信号箭、火霹雳,将灰蒙蒙的夜空映得一片灿烂。 奉天门的夜宴被太子的铁蹄蹂躏得狼藉不堪,露天摆放的案几椅子、酒菜果点,在刀枪箭雨的攻势下倾倒一片。守城的侍卫尚不知究竟,嘴里大声喊着“锦城王杀进来了”,转头就屁滚尿流地逃命。 …… “辛二哥,掩护殿下!” 瑶华殿的众人边战边退,一面要杀冲上来的敌军,一面又要防着“白马扶舟”使用毒雾,很是辛苦。 不过,当赵胤看到祁林的行为,再听那人说时雍在废旧宫殿“失踪”后,反倒放下心来,心里那一块大石头稍稍落地。 阿拾不是普通女子,绝不会束手就擒。因此他丝毫不怀疑侍卫的话。 “退!” 赵胤冷声令道:“贼人使毒,不必纠缠。” 众侍卫应道:“是。” “哈哈哈。”那阴凉的声音再次从人群中传过来,“瑶华殿已被包围,锦城王往哪里退?兄弟们,给本督冲上去。活捉锦城王者,赏黄金千两。取锦城王性命者,赏黄金五百。” 赵胤目光一凛。 背后是瑶华殿的大殿,大门紧闭着,再无别的出路。而四周的禁军在“白马扶舟”的白雾喷洒后,仿佛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上来,双眼赤红,呐喊如潮,不再有半分畏惧胆小。 白执见状,打了一个寒噤。 “这是什么鬼毒?” 一开始他们以为这毒雾是用来对付他们的,如今看来却像是用在禁军身上的,大抵是一种可以控制手下人的阴辣手段。 “太狠了。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就不是个人。” “是人怎会不干人事?” 白执和辛二边杀人边说话,却见赵胤沉声一喝。 “都闭嘴。” “……” “你们想变得跟他们一样吗?” 白执和辛二激灵灵打个战。 眼前的禁卫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凶狠的模样,不畏死,不畏伤,一个个如同地底爬出来的僵尸,没有正常人应有的恐惧之心。削掉耳朵,他们恍若未觉,砍掉胳膊,他们扑上来抱住人就咬,一个个状若疯癫。 他们自然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章节目录 第968章 垂死挣扎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笑声阴凉刺骨,瑶华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那人看去。 殿前无比安静。 可见,白马扶舟长久以来在禁军中造成了威压。 听他如此质问自家主子,辛二和白执等人气恨不已。 可惜他们家王妃在人家的手上。有人质在,就有倚仗,他们敢怒却不敢言。 赵胤神色平淡,只撩眼一抬,勾唇:“厂督终于舍得现身了?” 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中,那人雍容走近,坐在赵胤对面不远的椅子上。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长几,几上茶水袅袅升腾,相视片刻,他漫不经心地笑。 “锦城王准备如何带走王妃?” 这分明就是占据主动的人,才会有的妄语。人质在他手上,他却来问受害方要如何。 赵胤盯着他,双眼微微一阖,轻笑一声,眼风瞥过去,对白执使了一个眼色,又淡淡地道:“绑票行规,本王略懂一二。赎人的条件由厂督来开,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你说个数目。本王自当奉上。” “哈哈哈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锦城王是在说笑话么?” 哗啦一声,赵胤身边侍卫抽了刀。 赵胤看着眼前的白马扶舟,跟着笑了一声。 “厂督大人要是都看不上,那你我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单凭这些人?”那人目光扫过白执和和辛二等侍卫,“只怕殿下自身都难保……” 赵胤冷笑一声。 “那便一试。” 辛二和白执等人快如疾风般出手,速度又快又狠,不过转瞬就将身侧几个侍卫放倒,手段极是狠戾,不过眨眼之间,下手没留活口。 方才还笑意盈盈,转瞬便鲜血满地。 这是赵胤的下马威。 因此,当白执再次出手捞过一个头目模样的侍卫时,刀尚未架到脖子上,他便腿软了。 “饶,饶命!锦城王饶命。” “本王不杀人。”赵胤就像看不到脚下那几具尸体似的,语气平淡而温和,若忽略掉他眼底的冰冷,几乎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了。 “告诉我,王妃在何处?” 那个人看着不远处的“白马扶舟”,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来。 赵胤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出来,他可能会要你的命。你不说,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铮! 刀片冰冷刺耳,贴着皮肤的寒气让那人两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 “嗤!”那个白马扶舟笑了,“锦城王何苦吓唬他们?想知道什么,问我呀。我来告诉你。” 赵胤冷笑瞥他。 “问你?那恐怕就得多问一句。祁林,白马扶舟又在何处?” 那人目光微眯,略略一惊,似乎对赵胤的话很是意外。 “锦城王何出此言?” “哼。垂死挣扎!”赵胤冷嘲道:“你当本王认不出来,你不是白马扶舟?” 不是白马扶舟? 这一模一样的脸,怎会不是白马扶舟? 四周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气。 赵胤道:“我与白马扶舟自小相识。他即便是化成灰,我也能挑他出来。” 那人怔了片刻,突然发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哈哈,这当真是笑话。本督不是白马扶舟,何人是白马扶舟?” 赵胤冷冷一哼。 “看来你从石落梅手上,学得了一手好手艺。不过祁林,本王千算万算,当真不知你会是邪君。” 他语气平静而笃定,就像在说一个事实。 那人跟着发笑:“看不出来,锦城王也会装神弄鬼,混淆视听。你以为这么说,就能离间本督的人了?做梦!” 他眼底光芒极盛,带了一层浓郁的杀气,赵胤与他对视片刻,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双眼一睐,淡淡地道:“厂督不是要本王在奉天门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拥立新帝登基吗?只要你让我与王妃见上一面,你要什么条件,本王都依你。” “哼!我若是不肯呢?” 赵胤定定看着他,声音沉下,“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京畿大军便会闯入皇城,将你的牛头马面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他说得掷地有声。 禁军们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恐慌。 在赵胤的背后,白执提在手上的长刀还滴着鲜血,而那个被他拎在手里的侍卫满眼慌乱,两条腿不住地打着战,左右看看,突然嘶声呐喊。 “我说,我来说,殿下饶命,我说……” “说!”白执不客气地拿刀柄砸他一下。 “啊!”他痛呼一声,颤抖着道:“王妃失踪了。就在殿下出来的那个废殿里,方才还在,突然就不见了……” 不等他的话音落下,但见那个扮做白马扶舟打扮的男子,突然扬起手臂,一声讥诮的笑声后,就见一片白色水雾样东西从他扬起的铁制筒具中喷溅而出,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在空间里蔓延开来。 他阴凉的笑声,随即响起。 “锦城王不必着急,很快就让你和你的王妃相见了——” “卑鄙!” 赵胤同众侍卫以袖掩鼻,随即抽身后退。 “小心有毒,撤。” “放响箭!” 霎时,一朵烟火般的响箭在天空炸开,喊杀声冲入云霄。 …… “杀啊!” 京畿大军在魏骁龙的带领下杀入皇城。 而奉天门前领铁骑冲锋的人,竟是当朝太子赵云圳。 但见他一马当先,手执神机营的火霹雳,冲向敌军二话不说,随手便是一甩,迎口几个当即被炸得口吐鲜血,匍地而亡。 “杀!若有阻挡,格杀勿论。” 火光、信号箭、火霹雳,将灰蒙蒙的夜空映得一片灿烂。 奉天门的夜宴被太子的铁蹄蹂躏得狼藉不堪,露天摆放的案几椅子、酒菜果点,在刀枪箭雨的攻势下倾倒一片。守城的侍卫尚不知究竟,嘴里大声喊着“锦城王杀进来了”,转头就屁滚尿流地逃命。 …… “辛二哥,掩护殿下!” 瑶华殿的众人边战边退,一面要杀冲上来的敌军,一面又要防着“白马扶舟”使用毒雾,很是辛苦。 不过,当赵胤看到祁林的行为,再听那人说时雍在废旧宫殿“失踪”后,反倒放下心来,心里那一块大石头稍稍落地。 阿拾不是普通女子,绝不会束手就擒。因此他丝毫不怀疑侍卫的话。 “退!” 赵胤冷声令道:“贼人使毒,不必纠缠。” 众侍卫应道:“是。” “哈哈哈。”那阴凉的声音再次从人群中传过来,“瑶华殿已被包围,锦城王往哪里退?兄弟们,给本督冲上去。活捉锦城王者,赏黄金千两。取锦城王性命者,赏黄金五百。” 赵胤目光一凛。 背后是瑶华殿的大殿,大门紧闭着,再无别的出路。而四周的禁军在“白马扶舟”的白雾喷洒后,仿佛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上来,双眼赤红,呐喊如潮,不再有半分畏惧胆小。 白执见状,打了一个寒噤。 “这是什么鬼毒?” 一开始他们以为这毒雾是用来对付他们的,如今看来却像是用在禁军身上的,大抵是一种可以控制手下人的阴辣手段。 “太狠了。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就不是个人。” “是人怎会不干人事?” 白执和辛二边杀人边说话,却见赵胤沉声一喝。 “都闭嘴。” “……” “你们想变得跟他们一样吗?” 白执和辛二激灵灵打个战。 眼前的禁卫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凶狠的模样,不畏死,不畏伤,一个个如同地底爬出来的僵尸,没有正常人应有的恐惧之心。削掉耳朵,他们恍若未觉,砍掉胳膊,他们扑上来抱住人就咬,一个个状若疯癫。 他们自然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章节目录 第969章 杀了我(请假写大结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锦城王!” 瑶华殿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快!你们快进来。” 众人回头,看到站在殿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微微怔忡。 “我是阮娇娇。楚王殿下在里面!”阮娇娇抚着面颊,又恐慌地喊一声,“快,他们围上来了。” 赵胤迟疑片刻,一刀了结面前的禁军,提着绣春刀掠入殿中,众侍卫连忙跟随。 双拳难敌四手,在京畿大军杀到之前,他们不欲与禁军拼命。 大门合上,将蚂蚁般涌上来的禁军隔绝在外。 阮娇娇抬起那只断了指头的手,朝赵胤施施然行礼。 “奴家见过锦城王殿下。” 赵胤看一眼她的脸,眉头微微一蹙,面容阴沉地侧过头去,望向偎在窗侧的赵焕。 “你们为何在此?” 赵焕受九阳灵丹之苦,精力早已被掏空,嘴青脸白,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早不是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纨绔模样。 “我们逃出来的。” 赵焕说完,看他一眼,又略带惭愧地道: “当年之事,烦请锦城王海涵,赵焕知恩不图报,不是个东西……” 赵胤眼眸微凉,抿了抿唇角,没有多说,只将绣春刀横在身前,走向门边,对据守在此的白执道: “你领几个人在此看好楚王,魏骁龙很快就会来接应。” 一听这话,白执诧异地转头。 “殿下,你要去哪?” 赵胤眉头微蹙,望向辛二。 “辛二随我杀出去,前往废殿接应王妃。我们被困在此,他们肯定会对废殿有所行动。” 尽管他们不知道时雍藏在废殿哪个地方,可“失踪”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不放心。 “不行。外面全是僵尸人。殿下不可以身犯险。” 白执为那些毒雾下的禁军起了个新名字,倒也贴切。 不过,赵胤没有理会他,只冷然吩咐。 “辛二。你几个随我杀出去。” 说罢他回头,看着白执。 “等我们冲出去。你立即关门。” “殿下,不可……” “听令!” “是。” …… 地下密室。 没有光,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是一个除了黑暗没有任何颜色的可怖空间。因为看不见,那一团暗黑仿佛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不知黑暗的另一端会是什么…… 时雍托着杨氏的身子,一直没有动,直到杨氏的心脏停止跳动,手臂慢慢地软下去。 在生命弥留之际,杨氏告诉了时雍许多事情。 她说,二皇子赵云幸不是光启帝所出。 当年的张皇后,多年未有子嗣,为了巩固张家在朝中的地位,买通太医,假怀孕欺骗光启帝。临盆前,他们将张华礼与外室所生的儿子抱养入宫,假称嫡子。 那时光启帝便少有去皇后宫中,后宫事务又一直由张皇后把持,嫔妃少,也没有帝王之宠可以争,连宫斗都没有,便没人察觉。 杨氏之所以会知晓这段隐情,是因为那个孕期为张皇后请脉的太医,正是她当年待字闺中时的竹马情郎。 只是,竹马被贿赂却非为财,而是为怨。因杨氏弃他入宫,他私心里对皇帝有怨怼,张家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给他和杨氏做了个局。并以此要挟,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让杨氏服从。 杨氏的病,便是那时感染。 杨氏是一个柔弱而胆小的女子,与其他后妃一样,入宫伴帝王,背后都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辱。更何况,那时候张普势大,她敢怒不敢言,默默咽下了苦水,从此一直以病体为由,再不侍寝,也不敢声张。 因杨氏是早期入宫的嫔妃,年岁也不小了,她拒绝侍寝,光启帝也不以为意,不会为难。 于是此事,再无人发现端倪。 张华礼宫变,张皇后被禁足后,赵云幸被杨氏养在膝下,她生怕这桩事情败露,每日每夜地提心吊胆,过得生不如死…… 再后来,便是这次事发前。白马扶舟利用二皇子要杨家人与他合作。眼看父亲帮衬白马扶舟,就要亲手扶持张华礼的儿子称帝,她不想混淆皇室血脉,愧对光启帝,也不肯让仇人张氏一族得了这个便宜,这才下横下心来,抱着那个孩子投了湖—— “一心求死的时候,没有死成。侥幸苟活,却又落得如此下场。想来,老天也是有眼的。这便是我的报应吧。” “我这一生,来过,又好似没有来过……” “这辈子待我最好的人,是陛下。他从未要求过我什么………从未………最初入宫的那些年,身处后宫,我只觉孤寂,如今想来,那时候却是最好的光阴……平静才是最好的光阴……” 一个宫妃就这般走完了一生。 自小因长得貌美,被家族予以厚望,学习服侍帝王之术,入宫发现并没有什么用。皇帝不爱她,只是因她的家世偶有几次临幸。也因此,她一直没有生育子嗣,至死被母族埋怨。 短短一生,她都只是杨家的女儿。 这个姓氏刻在她的背上,推着她走完这一段光阴。 时雍不知杨氏合上眼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只是因了杨氏的叙述,心里沉甸甸地压抑—— 也越发想念锦城,想念临川和苌言,想念锦城府那些远离政丨治漩涡的清闲生活。 时雍想,只要度过这一劫,一定要同赵胤回锦城去,离这里远远的,再不回来。 “姑姑……” 一道低低的喊声,打断了时雍的心思。 时雍反应过来。 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找到出口,离开这里。 时雍放下杨氏,循着白马扶舟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听他呼吸略重,皱了皱眉头。 “你怎样了?” “姑姑。”白马扶舟伸出手来,想要找她,却逮到时雍衣裳的一角。 “我在这里。”时雍方才以为他只是轻伤,许久没见他声张,以为只是在默默听她和杨氏说话。 如今听他声音不对,时雍心里一抖,蹲身下去,顺着他的胳膊捏下去,抓住了那只颤抖的手。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喘气的声音比方才更为粗沉,时雍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如同火一样的烫,连忙将手摁在他的腕脉上。 脉象紊乱,忽疏忽密,时出时灭…… 这是危险的脉象。 “你再撑一下,我去找出路。” 时雍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可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一阵幽凉的风。有风就会有出路。时雍正要起身,胳膊却被白马扶舟猛地拽住。 这一下力道很大,时雍始料未及,跌坐在他身上,白马扶舟低低喘息着,手指从她的腰际往后,重重地扣住她的后背,激烈蛮横,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时雍一颗心怦怦乱跳,慌乱地去解他的手。 “白马扶舟,你清醒一点!” 她声音尖利,在他怀里却躲闪不过,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你是疯了不成?看我不打醒你。” 时雍厉声吼完,伸手去推他时,再次摸到满手的黏湿。她凑到鼻尖,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 “白马扶舟?你伤到了哪里……” “伤在……心里。”白马扶舟中了毒,又受了伤,力气却大得惊人。他无视时雍的抗拒和挣扎,双臂将她越拢越紧,似又害怕唐突了她,语气温柔地哄。 “我不做什么……我就抱抱……抱抱就好……” 时雍肋骨隐隐作痛,怀疑自己要被他勒死了。 “混账。” 她咬紧牙关,你再这样我便不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你信不信? “姑姑……” “别叫我姑姑。你再这样,叫亲娘都没有用。” “……”白马扶舟身子突然僵滞,有好一会儿没有动弹。时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呼吸越发湿热,圈住她的胳膊慢慢松开,速度慢得发出一阵衣料的窸窣声。 “我放。”白马扶舟哑声说。 时雍心弦微松,突觉额头一湿。 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眉间,蜻蜓点水般滑过去,然后男人重重倒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喘息着,低哑着颤抖的声音要求她。 “杀了我……你……杀了我。” 时雍略略失神,闻声抬起袖子抹一下额门,刚想要骂人,就听到白马扶舟颤着声音道: “我就快控制不住他了……那个人,他要回来了……姑姑,你不要害怕……拿起你的剑……杀了我……阻止他……” ------题外话------ 姐妹们,《锦衣玉令》连载至此,又要告一个段落了。 原本想过要一口气连载到大结局,但这几日我儿生病,我的狗子生病,我自己也有些不舒服,还是决定停下来冷静一下,再翻一翻前面的内容,待深思熟虑之后再落笔,让故事更圆满。毕竟结局了,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剧情了。 因此,请容许我请几天假来琢磨大结局。 预计时间:12月2号上传大结局。 等我! PS:顺便月底求个票,有始有终。 PS1:比个心,再说一次爱你,会不会太多了? 谢谢你们懂我,支持我。 12月2日,不见不散~~~ 章节目录 第969章 杀了我(请假写大结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锦城王!” 瑶华殿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快!你们快进来。” 众人回头,看到站在殿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微微怔忡。 “我是阮娇娇。楚王殿下在里面!”阮娇娇抚着面颊,又恐慌地喊一声,“快,他们围上来了。” 赵胤迟疑片刻,一刀了结面前的禁军,提着绣春刀掠入殿中,众侍卫连忙跟随。 双拳难敌四手,在京畿大军杀到之前,他们不欲与禁军拼命。 大门合上,将蚂蚁般涌上来的禁军隔绝在外。 阮娇娇抬起那只断了指头的手,朝赵胤施施然行礼。 “奴家见过锦城王殿下。” 赵胤看一眼她的脸,眉头微微一蹙,面容阴沉地侧过头去,望向偎在窗侧的赵焕。 “你们为何在此?” 赵焕受九阳灵丹之苦,精力早已被掏空,嘴青脸白,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早不是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纨绔模样。 “我们逃出来的。” 赵焕说完,看他一眼,又略带惭愧地道: “当年之事,烦请锦城王海涵,赵焕知恩不图报,不是个东西……” 赵胤眼眸微凉,抿了抿唇角,没有多说,只将绣春刀横在身前,走向门边,对据守在此的白执道: “你领几个人在此看好楚王,魏骁龙很快就会来接应。” 一听这话,白执诧异地转头。 “殿下,你要去哪?” 赵胤眉头微蹙,望向辛二。 “辛二随我杀出去,前往废殿接应王妃。我们被困在此,他们肯定会对废殿有所行动。” 尽管他们不知道时雍藏在废殿哪个地方,可“失踪”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不放心。 “不行。外面全是僵尸人。殿下不可以身犯险。” 白执为那些毒雾下的禁军起了个新名字,倒也贴切。 不过,赵胤没有理会他,只冷然吩咐。 “辛二。你几个随我杀出去。” 说罢他回头,看着白执。 “等我们冲出去。你立即关门。” “殿下,不可……” “听令!” “是。” …… 地下密室。 没有光,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是一个除了黑暗没有任何颜色的可怖空间。因为看不见,那一团暗黑仿佛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不知黑暗的另一端会是什么…… 时雍托着杨氏的身子,一直没有动,直到杨氏的心脏停止跳动,手臂慢慢地软下去。 在生命弥留之际,杨氏告诉了时雍许多事情。 她说,二皇子赵云幸不是光启帝所出。 当年的张皇后,多年未有子嗣,为了巩固张家在朝中的地位,买通太医,假怀孕欺骗光启帝。临盆前,他们将张华礼与外室所生的儿子抱养入宫,假称嫡子。 那时光启帝便少有去皇后宫中,后宫事务又一直由张皇后把持,嫔妃少,也没有帝王之宠可以争,连宫斗都没有,便没人察觉。 杨氏之所以会知晓这段隐情,是因为那个孕期为张皇后请脉的太医,正是她当年待字闺中时的竹马情郎。 只是,竹马被贿赂却非为财,而是为怨。因杨氏弃他入宫,他私心里对皇帝有怨怼,张家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给他和杨氏做了个局。并以此要挟,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让杨氏服从。 杨氏的病,便是那时感染。 杨氏是一个柔弱而胆小的女子,与其他后妃一样,入宫伴帝王,背后都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辱。更何况,那时候张普势大,她敢怒不敢言,默默咽下了苦水,从此一直以病体为由,再不侍寝,也不敢声张。 因杨氏是早期入宫的嫔妃,年岁也不小了,她拒绝侍寝,光启帝也不以为意,不会为难。 于是此事,再无人发现端倪。 张华礼宫变,张皇后被禁足后,赵云幸被杨氏养在膝下,她生怕这桩事情败露,每日每夜地提心吊胆,过得生不如死…… 再后来,便是这次事发前。白马扶舟利用二皇子要杨家人与他合作。眼看父亲帮衬白马扶舟,就要亲手扶持张华礼的儿子称帝,她不想混淆皇室血脉,愧对光启帝,也不肯让仇人张氏一族得了这个便宜,这才下横下心来,抱着那个孩子投了湖—— “一心求死的时候,没有死成。侥幸苟活,却又落得如此下场。想来,老天也是有眼的。这便是我的报应吧。” “我这一生,来过,又好似没有来过……” “这辈子待我最好的人,是陛下。他从未要求过我什么………从未………最初入宫的那些年,身处后宫,我只觉孤寂,如今想来,那时候却是最好的光阴……平静才是最好的光阴……” 一个宫妃就这般走完了一生。 自小因长得貌美,被家族予以厚望,学习服侍帝王之术,入宫发现并没有什么用。皇帝不爱她,只是因她的家世偶有几次临幸。也因此,她一直没有生育子嗣,至死被母族埋怨。 短短一生,她都只是杨家的女儿。 这个姓氏刻在她的背上,推着她走完这一段光阴。 时雍不知杨氏合上眼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只是因了杨氏的叙述,心里沉甸甸地压抑—— 也越发想念锦城,想念临川和苌言,想念锦城府那些远离政丨治漩涡的清闲生活。 时雍想,只要度过这一劫,一定要同赵胤回锦城去,离这里远远的,再不回来。 “姑姑……” 一道低低的喊声,打断了时雍的心思。 时雍反应过来。 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找到出口,离开这里。 时雍放下杨氏,循着白马扶舟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听他呼吸略重,皱了皱眉头。 “你怎样了?” “姑姑。”白马扶舟伸出手来,想要找她,却逮到时雍衣裳的一角。 “我在这里。”时雍方才以为他只是轻伤,许久没见他声张,以为只是在默默听她和杨氏说话。 如今听他声音不对,时雍心里一抖,蹲身下去,顺着他的胳膊捏下去,抓住了那只颤抖的手。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喘气的声音比方才更为粗沉,时雍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如同火一样的烫,连忙将手摁在他的腕脉上。 脉象紊乱,忽疏忽密,时出时灭…… 这是危险的脉象。 “你再撑一下,我去找出路。” 时雍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可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一阵幽凉的风。有风就会有出路。时雍正要起身,胳膊却被白马扶舟猛地拽住。 这一下力道很大,时雍始料未及,跌坐在他身上,白马扶舟低低喘息着,手指从她的腰际往后,重重地扣住她的后背,激烈蛮横,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时雍一颗心怦怦乱跳,慌乱地去解他的手。 “白马扶舟,你清醒一点!” 她声音尖利,在他怀里却躲闪不过,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你是疯了不成?看我不打醒你。” 时雍厉声吼完,伸手去推他时,再次摸到满手的黏湿。她凑到鼻尖,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 “白马扶舟?你伤到了哪里……” “伤在……心里。”白马扶舟中了毒,又受了伤,力气却大得惊人。他无视时雍的抗拒和挣扎,双臂将她越拢越紧,似又害怕唐突了她,语气温柔地哄。 “我不做什么……我就抱抱……抱抱就好……” 时雍肋骨隐隐作痛,怀疑自己要被他勒死了。 “混账。” 她咬紧牙关,你再这样我便不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你信不信? “姑姑……” “别叫我姑姑。你再这样,叫亲娘都没有用。” “……”白马扶舟身子突然僵滞,有好一会儿没有动弹。时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呼吸越发湿热,圈住她的胳膊慢慢松开,速度慢得发出一阵衣料的窸窣声。 “我放。”白马扶舟哑声说。 时雍心弦微松,突觉额头一湿。 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眉间,蜻蜓点水般滑过去,然后男人重重倒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喘息着,低哑着颤抖的声音要求她。 “杀了我……你……杀了我。” 时雍略略失神,闻声抬起袖子抹一下额门,刚想要骂人,就听到白马扶舟颤着声音道: “我就快控制不住他了……那个人,他要回来了……姑姑,你不要害怕……拿起你的剑……杀了我……阻止他……” ------题外话------ 姐妹们,《锦衣玉令》连载至此,又要告一个段落了。 原本想过要一口气连载到大结局,但这几日我儿生病,我的狗子生病,我自己也有些不舒服,还是决定停下来冷静一下,再翻一翻前面的内容,待深思熟虑之后再落笔,让故事更圆满。毕竟结局了,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剧情了。 因此,请容许我请几天假来琢磨大结局。 预计时间:12月2号上传大结局。 等我! PS:顺便月底求个票,有始有终。 PS1:比个心,再说一次爱你,会不会太多了? 谢谢你们懂我,支持我。 12月2日,不见不散~~~ 章节目录 第970章 大结局(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个人?邪君? 这两个字跳入脑海,时雍心脏突然怦怦乱跳,看入白马扶舟目光里,她表情便有一种冷漠的寒意,那光芒在眼底深处浮动,明暗不定,仿佛随时会炸裂开来。 “白马扶舟,你清醒些……白马扶舟?” 时雍拍打着白马扶舟的脸庞,想让他清醒过来,可白马扶舟眉头微蹙,深幽的目光痴痴地望着她,脸上隐约带着笑意。 “打得好。重些,再重些。” “你振作点。” “……振作……有何用?呵……半死不活,不如超脱……” 说这些丧气话,哪有当年厂督意气风发的样子?时雍皱起眉头,手臂托起白马扶舟的后背,用力抬起他,目光凌厉。 “我问你。那个人……我是说邪君,他附身到别人身上,真能如此轻易吗?一会是祁林,一会是你。一会又是别的什么人……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厉害的灵魂转移?” 时雍的疑惑早已横亘胸间。 奈何,她好像问错了人。 白马扶舟摇了摇头,目光涣散,望着漆黑的未知空间,语气充满了无奈。 “此人狡诈,心性多疑。正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附体到我身上的一样,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操纵那些人,让他们成为邪君的宿体,成为他的傀儡。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他除了我之外,还能宿于他人之身。而祁林……” 顿了顿,白马扶舟幽幽一叹。 “祁林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当年在诏狱咬舌前,他仍是对我忠心耿耿。那次,他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我想来,兴许就是那次。祁林才为他所控制。” 受了很重的伤? 时雍想到符二、无为、朱宜年被伤的手指,还有那与旁人不同的四柱命格,如朱宜年的“天命入刑”。难不成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需得那人“本身命弱,濒临死亡”? 若当真如此,那邪君本尊可谓是勘破了天机命理,当可纵横时空了。这样的人,若没有悲悯苍生的格局,没有感怀人性的共情,而是沦为了无视人命的冷血怪物,当真是可怕至极。 “白马扶舟。” 时雍扶住他,问道: “你可有听他提过四柱命格一类的事情?” 白马扶舟再次摇头,仿佛做梦一般,声音幽幽地道:“不知……你快杀了我吧……不要再耽误时辰了。” 说到此,他身子一颤,仿佛见鬼般惊惧,瞪大空洞的声音,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慌。 “快些……姑姑,快些。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外面兵荒马乱……他踩着血淋淋的尸体……朝我走过来……我的耳朵,我的耳朵里有他的笑声……姑姑……” 白马扶舟突然用力抓住时雍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入她的肉里。 “拿起剑。拿起你的剑,他来了!你快看。他已经来了!” 四周空荡荡的。 哪里有人? 时雍怀疑白马扶舟毒性入脑,产生了幻觉,又或是一体双魂在争夺宿体时发出的警告。 “别怕。没有人,没有旁人。” 时雍轻声说着,没有去拿剑,而是将白马扶舟的外袍脱下来,撕开结成布绳,再将白马扶舟的双手和双脚捆起来,然后安慰他道: “你看,别怕,我把他捆起来了。你是安全的。有我在。他来,我就打退他……” “他就是我。他就是我。你打不退他的。” 白马扶舟语速快,呼吸也很重,好像完全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抓在时雍胳膊上的手腕越来越紧。 “他本就是我……我好似有两个灵魂,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我无法操控的他。六年前,我尚有余力,曾以为逼他离开,便能消停。如今才知,那想法当真是无知。他不是人……也不是魂,更不是神,仿佛是魔鬼……我实在是奈何不了他的了……” “那杀了你,又有何用?”时雍冷静地道:“既然你的身子不是他的唯一选择,那么,杀死你就失去了意义。他可以操纵你,就可以操纵别人……” 白马扶舟缓了一口气,声音幽幽地道:“不杀我,等我变成他,我就会伤害你……” 时雍轻笑,“你看你身上有伤,又中了邪毒。现在也根本奈何不了我。与其让他附体到一个更为强劲且未知的人身上,不如是你。好歹你还能与抗争一下。” “不……” 白马扶舟毫无章法地扭动着身子,脖子僵着,抓住时雍的胳膊,仿佛用尽了全力一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我更是生不如死。九阳之炙,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撕扯、燃烧,令人痛不欲生……我仿佛要化开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张嘴。 只听得扑的一声,白马扶舟吐出一口鲜血。 时雍瞧不见他的模样,但身上被喷溅的血渍和鼻翼里的腥味儿,令她更生焦灼。 “白马扶舟!你再忍忍,待我们出去,我就可以为你医治……” “没用的。没有用了,我强忍至今,已耗尽心头血……这痛……撕扯着我,无穷无尽……” 时雍发现他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即便极力隐忍,仍是如同筛糠一般,战栗不停。 “我无须怜悯,无须同情。更不愿被人笑话。”白马扶舟抓住她,灼热的掌心温暖,刺得时雍难受不已。 “杀了我!” 白马扶舟喘着气怒吼,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给我个痛快——求你——” 时雍手指抚上长剑的剑柄,可是怎么都下不去手。最后,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落在白马扶舟的肩膀上。 “你在这里等着,我想办法出去找人……” “不要!” 白马扶舟突然厉喝一声,像是被逼出了戾气,喉咙里粗喘着,发出一串古怪的嗡鸣声,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野兽,紧接着,他仰头朝天。 “啊——” 一声长啸,久久不落,他绷紧双臂,咬紧牙关,身子突然弓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再次发出疑似兽类的啸声。 紧接着,只听嘶拉一声。 “杀了我——” 白马扶舟发出一道尖啸的呐喊。 空荡荡的密室,漆黑一片。 时雍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从空气中感觉到那份狂风暴雨来临前一般的低压—— “白马扶舟?!”时雍拔出长剑,做好了戒备的状态。 白马扶舟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得咚的一声,他身子仿佛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很快便贴到了墙根,不知是借了什么力道,突然大吼一声,自行撕开了手脚上束缚的布绳,扶住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步一步走向时雍,嘴里发出阴冷冷的笑。 “优柔寡断!锦城王妃,你没有机会了。” 时雍心下微震,提口气凝神举剑,指向黑暗中发出声音的地方,语气冷淡。 “邪君?” “是我。”男人的声音从漆黑的密室传出,如同黑白无常的拘令,听得人心头猛颤。 “怕了吗?” 时雍无法理解到底什么力量让邪君又回到了白马扶舟的身体里,但听他亲口承认,稍稍一怔,只是冷冷一笑。 “狗东西,没有机会的人是你。你如今身负重伤,又染邪毒,不是我的对手。” 嗤! 时雍听到了邪君的笑声。 那种低嘲浅弄的笑,白马扶舟也经常发出。实际上,有时候时雍很难严格区别这两个人。因为白马扶舟坏起来的时候,也是真的很坏,而邪君却时常装成温文尔雅的好人模样。 “王妃难道忘了,毒是我下的?你可有听过,有人毒死自己的?” “那可就多了。”时雍打架不是场场赚,吵嘴却是从来不输,不冷不热地回他,“你我算是半个同行,哄外行的假话就不要用来糊弄我了。没有解药,你照样得死?” “谁说我没有解药?”男人声音轻飘飘的,带一点邪性的暧昧,“锦城王妃,你就是我的解药。你不知,能解九阳之毒的,正是焚情?呵……我本就是为了成全你们两个做一对野鸳鸯,只可惜,他假仁假义,差点害了自家性命……” 时雍身子微颤,咬紧牙槽。 “无耻。我本不肖要你的命,既然你自己要作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本督也正有此意。”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划破黑暗,黑暗中,响起男人阴冷的笑意。 “那我们就真刀真枪地杀一场吧。” 时雍一惊,下意识握紧了长剑。 为什么邪君会有剑?哪里来的武器? 时雍很是意外,可是那拔剑的声音又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黑暗掩盖了一切真相,时雍听到长剑破空的声音时,本能地拔剑防御—— “受死吧。” 邪君仍然在笑,是志在必得的寒意,是轻看对方的讽刺,是仿佛随时能把人捏死的高高在上,是时雍最讨厌的那种俯视姿态。 时雍也回以讥诮的一笑,长剑迎了上去。 “扑!” 剑体入肉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时雍微震。 两人身子相错时,她并没有感觉到凛烈的武器杀着,便稍稍收了一些力气,但手上的长剑却收势不住,直直往前刺去——结果,不仅没有遇到抵抗,对方竟然施了些力道将他的身子重重“喂”入长剑,将胸膛捅了个对穿。 “白马扶舟!” 时雍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声。 中剑的男人身子微动,没有说话,只发出一道低低的笑声。 这笑声很古怪。 似如释负重,又似彻底解脱。 “你……终是提起了剑。” 果然是他。 时雍遍寻不见白马扶舟身上有剑,就知道自己被他骗了。 一时间,她呼吸吃紧,脑子缺氧般空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总归要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 “你是不是傻?” 时雍惊惧得不知所已,伸手将中剑的男人扶住,可惜,白马扶舟已然站立不稳,高大的身子整个朝时雍压下来。时雍撑不住他,往后噔噔退了两步,后背恰好触碰到墙壁,两个人重重撞上去,发出一声巨响,撞得时雍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白马扶舟重重地倒了下去。 身子落地时,发出一道空响。 这响声从黑暗中传出,有细微的不同,好像不是重物摔落在硬实的地面,倒像是空心的仓顶。 “白马扶舟!” 时雍狠狠地拍他两下,没见回应,便又用力掐着他的“人中”。 “你出声,不要睡,听见没有?不许睡!” 白马扶舟仍然没有出声。 时雍凝滞片刻,摸向他的颈脉。 手指又是一抖。 她发现,白马扶舟已然进入意识障碍的阶段,陷入昏迷。再不抢救,这条命就真的没有了。 “白马扶舟!” 时雍的声音凄厉起来,拉拽不动白马扶舟的身子,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墙上。 “咚!” 又是一道古怪的响声。 空的? 时雍反手拍拍石壁,摸上去只觉湿热一片,熨帖在掌心,就像雪天烧炕的感觉,她吃了惊,又往旁边摸了摸,仍是如此,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热! 墙壁热,她也热。 时雍没有时间多想,思忖片刻,又回头来拖白马扶舟,发出这人已经休克,于是将他的身子平放好,准备采取急救措施—— 密室的机关就是在这时打开的。 一群人拿着火把涌了进来,大步流星地往前冲。 火光照亮了内室,只一眼,就看到时雍骑在白马扶舟的身上,正准备与他嘴对嘴……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 呼喊的声音,鲠在喉头。 紧迫的局面突然变得诡谲不安—— 没有人说话,只有机括清脆而沉重的声音。 时雍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杨斐、辛二,还有锦衣卫盛章,甚至周明生。 然而,众人看着她与白马扶舟如此,都心虚似的转过头去,视线齐刷刷看着锦城王。 火把自动分列两边。 赵胤从中走过。一袭染血的铠甲泛着森寒的光芒,仿佛刚从千军万马中杀进来的一般,手提绣春刀,俊眉微蹙、双唇紧抿,神色不怒而威。 四周一片寂静。 火光下,赵胤的脸冷峻异常,他看到白马扶舟的伤势,也看到了时雍有违男女大防的动作。 没有想到,时雍只是略略扫了赵胤一眼,松了一口长气般朝他点点头,接着就回过头,当着赵胤的面,继续对白马扶舟施救。 救人如救火。 白马扶舟命悬一线,时雍来不及向任何人解释。 众侍卫都担忧地提了一口气,将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里,生怕赵胤会大发雷霆。 然而,赵胤的反应大出意外。 他加快脚步,走到时雍和白马扶舟的身边蹲下,格开时雍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药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扼住白马扶舟的下颌,塞进去再用力托起他的身子,在他的后背重重一拍。 药丸滑入了喉头。 白马扶舟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赵胤将人平放在地,“谁伤的?” “我。” “怎么回事?” 时雍皱了皱眉头,“王爷,我眼下来不及同你细说。白马扶舟快死了。” 赵胤道:“我用九转还魂丹护住了他的心脉。一时半刻死不了。” 九转还魂丹? 时雍记得在孙正业给的医书上看到过记载,那是一种极为珍稀的丹药,不仅难以炼制,主要是药材难寻,是懿初皇后在以前“九转护心丹”的基础上,重写药方,花重金炼成,这种丹药是生命垂危者的至宝。可护心脉,延缓死亡。 只可惜,该药丸所得不多,千金难买。 赵胤居然轻而易举给了白马扶舟? 时雍探了探白马扶舟的鼻翼,又为他把了脉,做了几次急求。只可惜,这人仍是一副死脉、不见活气。 时雍心下不免又是一沉,叹息收手。 “若他能侥幸活命,当重重答谢王爷这个再生父母。” 赵胤沉声:“谢就不必,不拿刀砍我,已是大幸。”顿了顿,他冷漠的眼风又轻描淡写地扫过白马扶舟。 “更何况,我此时救他,说不得回头就要杀他。” 此刻受伤的他是白马扶舟,谁知回头会不会变成邪君? 时雍抬了抬眉梢,见赵胤下令让两个侍卫过来抬了白马扶舟出去,那口憋在心里的劲儿突然就卸下了。 她无力地跌坐下来,也不顾在场有那么多人看着,捋捋头发,便靠在了赵胤的身上。 “王爷是从宫外而来?” 赵胤眉梢微动,答道:“宫内而来。” 宫内? 赵胤进来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哪里晓得是宫内宫外? 冷不丁听赵胤如此说,时雍不由讶然。她抬头,看着赵胤严肃的脸,“宫内全是邪君的人。祁林背叛了白马扶舟,以邪君身份示人,如今宫中形势很是不妙……” “我知道,我都知道。”赵胤看着时雍脸上的担忧,低低喟叹一声,慢慢将她揽入怀里,掌心顺着她的脊背慢慢拍了几下,像在宽慰受到惊吓的小女孩。 “云圳和魏将军所率京军已然入宫,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控制……” 时雍狐疑,“那祁林呢?” 赵胤蹙起眉头,迟疑一下,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方才我从瑶华殿过来,原以为会在废殿见到他。不曾想,这里空无一人……” 明明看到时雍从废殿消失,祁林却不来废殿抓人? “不对。”时雍觉得祁林的反应十分不正常。这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住赵胤的手。 “王爷,你来。” 赵胤不明所以,由着时雍的拉扯,将手覆盖在石壁上。 是热的。 赵胤狐疑地望向时雍。 “比方才更烫了。”时雍又将手背放上去感受片刻,一层细密的寒意迅速从脚底爬上了背脊,恐惧的第六感,让她突然惊乱,回身就抱住赵胤的胳膊。 “王爷,我们必须赶快出去。离开这里——” 墙壁不会无端地热起来。 赵胤沉下表情,吩咐辛二留下查看究竟,其余侍卫则是抓紧时间将白马扶舟抬出去,顺便收殓贵妃杨氏的遗体。 在时雍的提点下,杨斐特地将昏睡的白马扶舟捆得结结实实,派了两个专人看护,这才慢慢随众人往外走。 “阿拾身子可有恙?”赵胤低低问时雍。 “我无事。”时雍悄悄握住赵胤的手心,阖了阖眼,稳住略有些混乱的呼吸,“王爷来了,我便宽心了。” 赵胤看着她略带红潮的脸和隐隐浮青的唇色,黑眸里的冷光灼热得吓人。 “有什么委屈就告诉夫君。不可憋在心里头。” 他很少如此自称,可见是对时雍这几天的遭遇担心得狠了。 想来也是,一个女子孤身闯入敌营,就算她聪慧多智,但对方也不是愚钝之人,难免不会受些侮辱…… 时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很好。就是,就是邪君给我下了毒。” 焚情? 赵胤记得那天宫中传出的消息。 “此毒如何?阿拾可有哪里难受?” 时雍是医者,懂得的自是比赵胤多。 奈何,时雍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目光顺着赵胤的胸膛,看向他坚硬的铠甲、雪亮的绣春刀,然后默默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王爷可有感觉到热?闷,好像头顶烈阳,灶上火炙。” 赵胤皱了皱眉,看着时雍的脸,眼眸突然沉下。 对他而言,墙壁上那点热度,是只有将手触上去才能感觉到的淡淡温热,对空间的影响不大,稍感憋闷而已,在这样的季节,说火已是过了,何况火炙? 赵胤转头问杨斐,“你热吗?” 杨斐愣神,左右看看,“你们热吗?” 众侍卫:…… 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齐齐摇头。 周明生这么久没见时雍,这会儿心底头很是开怀,一直咧着嘴在笑。因为两人打小就熟识,他又不知内情,还打趣了一句。 “殿下怕不是见到了王妃,这才觉得热吧?” 话没落下,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为他看到了赵胤眸底的冷光。纵是面无表情,却寒到极点,令人望之生畏。 周明生缩了缩脖子。 “殿下,属下说错话了么?” 赵胤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时雍与邪君斗智斗勇这么久,身子早已虚弱不堪,疲累至极,如今有赵胤在旁,她不再硬撑,整个人便软得像没有了骨头一样。 赵胤没有训斥周明生,一个侧身将时雍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走。 “跟上!” 周明生松了一口长气。 众侍卫眼里含笑,神采飞扬。 赵胤沉眉,犯地回头,“都在笑什么?全速出去。” 众人齐声:“是,殿下!” …… 时雍看到了众人促狭的表情,揽住赵胤的脖子,将头靠上去,迟疑着低低地唤了声。 “王爷。” “嗯。” 赵胤低头,柔和地看着她。 “我在。可是哪里疼了?”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句话,时雍的眼眶突然发热,泪水都差点滚落出来。一个人累了这么久,她的心这一刻终于踏实了。 “不疼。”时雍咬了咬下唇,克制住泛滥的情绪,将头偎在男人的肩膀,轻轻地笑。 “有王爷在,我哪里都不疼。就是好久不见王爷,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这次分别,对二人来说,实在太久。 自六年前一道去锦城就藩,夫妻二人就公不离婆,砰不离砣,很少有超过一天的别离。即便赵胤有公务外出,哪怕离家再远,他也会连夜骑马赶回王府,从来不会在外留宿。 可这次,他们竟然分别了小半年——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人群伴着火把鱼贯而出,时雍伏在赵胤怀里,将那些想念的话都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 “焚情的毒性,我至今不知到底是什么。邪君吓我说,焚情散,会让人丧失七情六欲,然后让人找到真正的自我……” 丧失七情六欲可以理解,找到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意思? 时雍看见了赵胤眸底的深幽,忽略掉心中短暂的惧意,平静地环住赵胤的脖子,慢声道: “邪君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关于那个世界。” 时雍把那天和邪君的谈话,以及二人以前的纠葛和前因后果简单地告诉了赵胤。当赵胤听到“暗物质、暗能量介质”这样的名词时,眼底有明显的讶异,却没有流露出怀疑或是匪夷所思的疑惑。 赵胤对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时雍想象的快,他似乎轻而易举就理解了何谓时空,何谓黑洞,何谓暗能量,也不认为那是虚构的世界。 只是对时雍的处境,他有明显的担忧。 “阿拾信他所说?” 时雍想了想,“信一半吧。” 赵胤轻唔,沉默不语。 时雍挑了挑眉,“王爷就不觉得这些事情是天方夜谭?是我编来骗你的?” “阿拾为何要骗我?”赵胤扬了扬眉梢,又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未见、我未知,何止千万?本王自幼受先帝熏陶和教诲,自是知道瀚海无涯,碧天无尽。惟我渺小耳。” 时雍听得莞尔不已。 “王爷还渺小,那我是不是不存在的物体?” 赵胤看她还有心思说话,唇角微微一扬,稍显宽慰。然后,转头又是那句担忧的话。 “阿拾有没有哪里疼?” 他问第二遍了。 可见,是当真担心得狠。 时雍内心微动,垂下眼皮,鼻子莫名有点酸。 “身子不痛,心下却自有郁纡。” 赵胤默默揽紧她,沉默不语。 时雍缩入他怀里,慢声道:“王爷,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我醒过来,已不是我。王爷看到的我,也不是我。” 赵胤黑眸微暗。 这个身子是宋阿拾,她醒过来不是宋阿拾,还能是谁?没由来的,赵胤心里一紧,很快便又将眼里锐利的光芒收敛,一副淡然的模样。 “你舍不得的。” 他略带傲娇的话,听上去却有几分委屈。 “你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做我?阿拾不会舍得弃我而去。” 时雍道:“我不是我了,王爷仍可是王爷。” 赵胤用力捏了捏她的腰,听到时雍低低的呼痛,他才哼笑一声。 “你我夫妻一心,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时雍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久久,轻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双眼。 …… …… 宫中的大火仍然未灭,甚至因为火势的蔓延,还惹燃了邻近的几个宫殿,废殿一侧的宫殿也着了火。 时雍在看到外间的火光时,联想到滚烫的石壁,稍稍安下心来。 赵胤抱着她走出废殿,眼前人影憬憬,乱成一团。时雍讶然地发现,白马扶舟手底下那些东厂番役、禁军仿佛中了邪似的,不要命地往前冲。 如同丧尸。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京畿大营的兵马远远多于皇城中的人,即便这群“丧尸”勇猛无匹,不畏死地拼杀搏命,也无非是将自己变成一具尸体而已。 一阵风吹来,时雍冷不丁觉得冷。身子明明十分的热,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赵胤见状,低头看来。 “阿拾哪里难受?” 时雍摇了摇头,抬头问道: “这些人是怎么了?疯了似的……” 赵胤淡淡道:“中了邪毒。” 邪君之毒,统称为邪毒。 “又是毒。” 时雍咬牙切齿,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不远处身首异处,惨叫着倒下去,不由就想到了曾经邪君下的那些毒,蛊惑天神殿信徒,害刘家、吕家……甚至引发瘟疫的种种,就觉得邪君此人的恶劣行径,天地不容,人人可诛。 “亏他能说出拯救苍生,让文明之光普照大地,让世界大同这样的君子之言……” 赵胤抚了抚她,“邪不胜正。” 鲜血、火光,染红宫闱。 如赵胤所料,宫中基本已经被赵云圳和魏骁龙的人马控制下来,但皇城太大,仍有一部分地方有人马在负隅顽抗,尤其那些中了邪毒的番役和禁军,拼杀起来不要命,根本没有投降一说,非死难以降服。 赵胤看着远处的火场,将时雍抱出废殿,便让人抬了一张软椅过来,将她抱坐在地势较为开阔的殿前广场,以免受烟熏之苦。 杀声震天,凄厉异常。 这边禁军较多,战局仍未结束,双方拼得你死我活。赵胤观察着情形,这才让人叫来白执,询问此间的情况。 “报——” 白执一头一脸的鲜血,从人群里冲过来,朝赵胤单膝叩地而拜。 “瑶华殿已然大捷,就是楚王和阮娘子……” 白执瞥一眼软椅上休息的时雍,没有说下去。 赵胤皱眉:“说。” 白执抿了抿嘴唇,“殿下走后,我们与敌寇在瑶华殿殊死拼杀,楚王身子本就虚弱,在同我们一起杀敌时,不慎中箭,生死未卜……” 没有听赵胤言词,白执又道:“那个阮娘子,大抵是受了些刺激,有些疯魔,敌我不分,乱打乱杀。不得已,属下只能让人将她捆了……” 赵胤眉头微拧,“知道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身侧的杨斐。 “去传太医,务必保住楚王性命。” 杨斐拱手:“是。” “报——” 又是一声洪亮的喊叫。 赵胤抬头望去,正是身着铠甲匆匆而来的魏骁龙。 “魏将军为何亲自来了?” 魏骁龙上前,拱手行礼,“殿下,东西后殿的敌寇已然清洗干净,只是……”他与白执一样,仍是看了看时雍,这才低下头,接着道: “末将有负殿下所托,未寻到宋公和夫人踪迹。” 时雍猛地睁开眼,直起身子,一言未发,又躺了回去。赵胤眼角余光乜斜而过,吩咐道:“找。” 魏骁龙道:“末将已派人四处寻找。只是眼下,尚有多处宫殿在敌寇掌控中。末将是担心,宋公一家仍在敌手,恐会受其掣肘……” 赵胤点点头,抬手示意魏骁龙先去忙。 魏骁龙会过意来,“末将告退。” 时雍默默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心下担忧宋家人,却没有言表。眼下局势看似在赵胤掌握,可只要邪君没有归案,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尤其,她看到远处的烈火,再看着那一群围攻的“丧尸”,心底就不免一阵阵泛冷。 一时间,五味陈杂。时雍只觉义愤,胸腔胀痛,仿若有一口气压在那处,怎么都吐不出来,又落下不去。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气的,而是焚情的药性发了。 此时的她,身子火一样烫,情绪变得更为敏感,整个人几乎被情绪感染得崩溃。 “王爷。” 赵胤担忧的看着她,“阿拾哪里不适?” 时雍再次摇头,咬着牙的样子,比先前更为凄厉。 “祁林人呢?那个畜生人在何处?” 赵胤尚未说话,忽然看到一行人从火光那一头走过来,打头的那个白衣公子,居然正是——白马扶舟。 时雍愣了愣,倒抽一口凉气,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是……?” “假的。”赵胤接过话去,说得轻描淡写,也斩钉截铁,“他是祁林。当初邪君假意与千面红罗相好,再囚禁飞天道人,想来是学了不少易容之术,倒让他扮得惟妙惟肖。” “畜生!” 时雍黑眸沉了又沉。 她记得初次在大帽胡同见到那个长相平平的“邪君”时,就是易过容的。后来是她洗去那人脸上的易容药膏,这才露出了他的真容——白马扶舟的脸。 而那时,便是真假白马扶舟的开端。 如今想来,邪君的易容术应当还在子柔之上,即便不如千面红罗和飞天道人,也有相当的造诣了。 几乎突然的,她心里产生了疑惑。 “你说那些人……我是说那些假邪君,符二、无为,朱宜年……会不会只是易容?” 赵胤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如此猜测,沉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来不及说话。因为,祁林已然停了下来,阴凉地笑着望向他们。 “锦城王好手段。看来,你我决战的时候到了。” 声音未落,他回头朝属下挥手。 “带人。” 时雍心里一沉。 果然,不肖片刻工夫,就看到祁林的几个心腹侍卫押着宋家几口过来,他们双手被绳子反剪捆绑,衣襟褴褛、身染血污,一看便知受了折磨。宋长贵失去耳朵的一侧没有得到包扎,裸在外面的伤口看着极为瘆人。 而宋香和刘清池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几岁光景的小孩儿…… 宋家人在侍卫拖拽下,走得很慢,一路走,留下一路的血脚印,目光无一例外的都望着时雍。 宋长贵和王氏的眼里是沉甸甸的担忧和害怕,两个孩子的眼中是赤丨裸丨裸的恐惧,而宋香和刘清池,在看到赵胤和时雍的时候,眼睛发出的是希冀和恳求的光芒,那是身为父母,想为孩子争取的生存机会…… 时雍心下大恸,“爹、娘……” “阿拾!”王氏欲言又止,朝她无力地摆摆头。 祁林哈哈大笑,“本督让你们一家人团聚,还不快谢恩。” 时雍看着宋家人被拉到前面,闻到那一股子血腥味儿,差点晕过去。两个孩子却很机灵,看看父母,慧至心灵地开口喊叫。 “姨母——救救盼儿——” ------题外话------ 这几天写了差不多四万字的样子,最后那一哆嗦还没有写完,然后还得再修一修。今天先发一部分上来,大家先看着,我再继续写后面,明天再继续更哈………… 比心~ 章节目录 第970章 大结局(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那个人?邪君? 这两个字跳入脑海,时雍心脏突然怦怦乱跳,看入白马扶舟目光里,她表情便有一种冷漠的寒意,那光芒在眼底深处浮动,明暗不定,仿佛随时会炸裂开来。 “白马扶舟,你清醒些……白马扶舟?” 时雍拍打着白马扶舟的脸庞,想让他清醒过来,可白马扶舟眉头微蹙,深幽的目光痴痴地望着她,脸上隐约带着笑意。 “打得好。重些,再重些。” “你振作点。” “……振作……有何用?呵……半死不活,不如超脱……” 说这些丧气话,哪有当年厂督意气风发的样子?时雍皱起眉头,手臂托起白马扶舟的后背,用力抬起他,目光凌厉。 “我问你。那个人……我是说邪君,他附身到别人身上,真能如此轻易吗?一会是祁林,一会是你。一会又是别的什么人……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厉害的灵魂转移?” 时雍的疑惑早已横亘胸间。 奈何,她好像问错了人。 白马扶舟摇了摇头,目光涣散,望着漆黑的未知空间,语气充满了无奈。 “此人狡诈,心性多疑。正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附体到我身上的一样,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操纵那些人,让他们成为邪君的宿体,成为他的傀儡。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他除了我之外,还能宿于他人之身。而祁林……” 顿了顿,白马扶舟幽幽一叹。 “祁林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当年在诏狱咬舌前,他仍是对我忠心耿耿。那次,他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我想来,兴许就是那次。祁林才为他所控制。” 受了很重的伤? 时雍想到符二、无为、朱宜年被伤的手指,还有那与旁人不同的四柱命格,如朱宜年的“天命入刑”。难不成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需得那人“本身命弱,濒临死亡”? 若当真如此,那邪君本尊可谓是勘破了天机命理,当可纵横时空了。这样的人,若没有悲悯苍生的格局,没有感怀人性的共情,而是沦为了无视人命的冷血怪物,当真是可怕至极。 “白马扶舟。” 时雍扶住他,问道: “你可有听他提过四柱命格一类的事情?” 白马扶舟再次摇头,仿佛做梦一般,声音幽幽地道:“不知……你快杀了我吧……不要再耽误时辰了。” 说到此,他身子一颤,仿佛见鬼般惊惧,瞪大空洞的声音,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慌。 “快些……姑姑,快些。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外面兵荒马乱……他踩着血淋淋的尸体……朝我走过来……我的耳朵,我的耳朵里有他的笑声……姑姑……” 白马扶舟突然用力抓住时雍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入她的肉里。 “拿起剑。拿起你的剑,他来了!你快看。他已经来了!” 四周空荡荡的。 哪里有人? 时雍怀疑白马扶舟毒性入脑,产生了幻觉,又或是一体双魂在争夺宿体时发出的警告。 “别怕。没有人,没有旁人。” 时雍轻声说着,没有去拿剑,而是将白马扶舟的外袍脱下来,撕开结成布绳,再将白马扶舟的双手和双脚捆起来,然后安慰他道: “你看,别怕,我把他捆起来了。你是安全的。有我在。他来,我就打退他……” “他就是我。他就是我。你打不退他的。” 白马扶舟语速快,呼吸也很重,好像完全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抓在时雍胳膊上的手腕越来越紧。 “他本就是我……我好似有两个灵魂,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我无法操控的他。六年前,我尚有余力,曾以为逼他离开,便能消停。如今才知,那想法当真是无知。他不是人……也不是魂,更不是神,仿佛是魔鬼……我实在是奈何不了他的了……” “那杀了你,又有何用?”时雍冷静地道:“既然你的身子不是他的唯一选择,那么,杀死你就失去了意义。他可以操纵你,就可以操纵别人……” 白马扶舟缓了一口气,声音幽幽地道:“不杀我,等我变成他,我就会伤害你……” 时雍轻笑,“你看你身上有伤,又中了邪毒。现在也根本奈何不了我。与其让他附体到一个更为强劲且未知的人身上,不如是你。好歹你还能与抗争一下。” “不……” 白马扶舟毫无章法地扭动着身子,脖子僵着,抓住时雍的胳膊,仿佛用尽了全力一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我更是生不如死。九阳之炙,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撕扯、燃烧,令人痛不欲生……我仿佛要化开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张嘴。 只听得扑的一声,白马扶舟吐出一口鲜血。 时雍瞧不见他的模样,但身上被喷溅的血渍和鼻翼里的腥味儿,令她更生焦灼。 “白马扶舟!你再忍忍,待我们出去,我就可以为你医治……” “没用的。没有用了,我强忍至今,已耗尽心头血……这痛……撕扯着我,无穷无尽……” 时雍发现他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即便极力隐忍,仍是如同筛糠一般,战栗不停。 “我无须怜悯,无须同情。更不愿被人笑话。”白马扶舟抓住她,灼热的掌心温暖,刺得时雍难受不已。 “杀了我!” 白马扶舟喘着气怒吼,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给我个痛快——求你——” 时雍手指抚上长剑的剑柄,可是怎么都下不去手。最后,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落在白马扶舟的肩膀上。 “你在这里等着,我想办法出去找人……” “不要!” 白马扶舟突然厉喝一声,像是被逼出了戾气,喉咙里粗喘着,发出一串古怪的嗡鸣声,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野兽,紧接着,他仰头朝天。 “啊——” 一声长啸,久久不落,他绷紧双臂,咬紧牙关,身子突然弓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再次发出疑似兽类的啸声。 紧接着,只听嘶拉一声。 “杀了我——” 白马扶舟发出一道尖啸的呐喊。 空荡荡的密室,漆黑一片。 时雍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从空气中感觉到那份狂风暴雨来临前一般的低压—— “白马扶舟?!”时雍拔出长剑,做好了戒备的状态。 白马扶舟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得咚的一声,他身子仿佛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很快便贴到了墙根,不知是借了什么力道,突然大吼一声,自行撕开了手脚上束缚的布绳,扶住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步一步走向时雍,嘴里发出阴冷冷的笑。 “优柔寡断!锦城王妃,你没有机会了。” 时雍心下微震,提口气凝神举剑,指向黑暗中发出声音的地方,语气冷淡。 “邪君?” “是我。”男人的声音从漆黑的密室传出,如同黑白无常的拘令,听得人心头猛颤。 “怕了吗?” 时雍无法理解到底什么力量让邪君又回到了白马扶舟的身体里,但听他亲口承认,稍稍一怔,只是冷冷一笑。 “狗东西,没有机会的人是你。你如今身负重伤,又染邪毒,不是我的对手。” 嗤! 时雍听到了邪君的笑声。 那种低嘲浅弄的笑,白马扶舟也经常发出。实际上,有时候时雍很难严格区别这两个人。因为白马扶舟坏起来的时候,也是真的很坏,而邪君却时常装成温文尔雅的好人模样。 “王妃难道忘了,毒是我下的?你可有听过,有人毒死自己的?” “那可就多了。”时雍打架不是场场赚,吵嘴却是从来不输,不冷不热地回他,“你我算是半个同行,哄外行的假话就不要用来糊弄我了。没有解药,你照样得死?” “谁说我没有解药?”男人声音轻飘飘的,带一点邪性的暧昧,“锦城王妃,你就是我的解药。你不知,能解九阳之毒的,正是焚情?呵……我本就是为了成全你们两个做一对野鸳鸯,只可惜,他假仁假义,差点害了自家性命……” 时雍身子微颤,咬紧牙槽。 “无耻。我本不肖要你的命,既然你自己要作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本督也正有此意。”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划破黑暗,黑暗中,响起男人阴冷的笑意。 “那我们就真刀真枪地杀一场吧。” 时雍一惊,下意识握紧了长剑。 为什么邪君会有剑?哪里来的武器? 时雍很是意外,可是那拔剑的声音又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黑暗掩盖了一切真相,时雍听到长剑破空的声音时,本能地拔剑防御—— “受死吧。” 邪君仍然在笑,是志在必得的寒意,是轻看对方的讽刺,是仿佛随时能把人捏死的高高在上,是时雍最讨厌的那种俯视姿态。 时雍也回以讥诮的一笑,长剑迎了上去。 “扑!” 剑体入肉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时雍微震。 两人身子相错时,她并没有感觉到凛烈的武器杀着,便稍稍收了一些力气,但手上的长剑却收势不住,直直往前刺去——结果,不仅没有遇到抵抗,对方竟然施了些力道将他的身子重重“喂”入长剑,将胸膛捅了个对穿。 “白马扶舟!” 时雍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声。 中剑的男人身子微动,没有说话,只发出一道低低的笑声。 这笑声很古怪。 似如释负重,又似彻底解脱。 “你……终是提起了剑。” 果然是他。 时雍遍寻不见白马扶舟身上有剑,就知道自己被他骗了。 一时间,她呼吸吃紧,脑子缺氧般空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总归要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 “你是不是傻?” 时雍惊惧得不知所已,伸手将中剑的男人扶住,可惜,白马扶舟已然站立不稳,高大的身子整个朝时雍压下来。时雍撑不住他,往后噔噔退了两步,后背恰好触碰到墙壁,两个人重重撞上去,发出一声巨响,撞得时雍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白马扶舟重重地倒了下去。 身子落地时,发出一道空响。 这响声从黑暗中传出,有细微的不同,好像不是重物摔落在硬实的地面,倒像是空心的仓顶。 “白马扶舟!” 时雍狠狠地拍他两下,没见回应,便又用力掐着他的“人中”。 “你出声,不要睡,听见没有?不许睡!” 白马扶舟仍然没有出声。 时雍凝滞片刻,摸向他的颈脉。 手指又是一抖。 她发现,白马扶舟已然进入意识障碍的阶段,陷入昏迷。再不抢救,这条命就真的没有了。 “白马扶舟!” 时雍的声音凄厉起来,拉拽不动白马扶舟的身子,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墙上。 “咚!” 又是一道古怪的响声。 空的? 时雍反手拍拍石壁,摸上去只觉湿热一片,熨帖在掌心,就像雪天烧炕的感觉,她吃了惊,又往旁边摸了摸,仍是如此,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热! 墙壁热,她也热。 时雍没有时间多想,思忖片刻,又回头来拖白马扶舟,发出这人已经休克,于是将他的身子平放好,准备采取急救措施—— 密室的机关就是在这时打开的。 一群人拿着火把涌了进来,大步流星地往前冲。 火光照亮了内室,只一眼,就看到时雍骑在白马扶舟的身上,正准备与他嘴对嘴……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 呼喊的声音,鲠在喉头。 紧迫的局面突然变得诡谲不安—— 没有人说话,只有机括清脆而沉重的声音。 时雍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杨斐、辛二,还有锦衣卫盛章,甚至周明生。 然而,众人看着她与白马扶舟如此,都心虚似的转过头去,视线齐刷刷看着锦城王。 火把自动分列两边。 赵胤从中走过。一袭染血的铠甲泛着森寒的光芒,仿佛刚从千军万马中杀进来的一般,手提绣春刀,俊眉微蹙、双唇紧抿,神色不怒而威。 四周一片寂静。 火光下,赵胤的脸冷峻异常,他看到白马扶舟的伤势,也看到了时雍有违男女大防的动作。 没有想到,时雍只是略略扫了赵胤一眼,松了一口长气般朝他点点头,接着就回过头,当着赵胤的面,继续对白马扶舟施救。 救人如救火。 白马扶舟命悬一线,时雍来不及向任何人解释。 众侍卫都担忧地提了一口气,将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里,生怕赵胤会大发雷霆。 然而,赵胤的反应大出意外。 他加快脚步,走到时雍和白马扶舟的身边蹲下,格开时雍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药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扼住白马扶舟的下颌,塞进去再用力托起他的身子,在他的后背重重一拍。 药丸滑入了喉头。 白马扶舟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赵胤将人平放在地,“谁伤的?” “我。” “怎么回事?” 时雍皱了皱眉头,“王爷,我眼下来不及同你细说。白马扶舟快死了。” 赵胤道:“我用九转还魂丹护住了他的心脉。一时半刻死不了。” 九转还魂丹? 时雍记得在孙正业给的医书上看到过记载,那是一种极为珍稀的丹药,不仅难以炼制,主要是药材难寻,是懿初皇后在以前“九转护心丹”的基础上,重写药方,花重金炼成,这种丹药是生命垂危者的至宝。可护心脉,延缓死亡。 只可惜,该药丸所得不多,千金难买。 赵胤居然轻而易举给了白马扶舟? 时雍探了探白马扶舟的鼻翼,又为他把了脉,做了几次急求。只可惜,这人仍是一副死脉、不见活气。 时雍心下不免又是一沉,叹息收手。 “若他能侥幸活命,当重重答谢王爷这个再生父母。” 赵胤沉声:“谢就不必,不拿刀砍我,已是大幸。”顿了顿,他冷漠的眼风又轻描淡写地扫过白马扶舟。 “更何况,我此时救他,说不得回头就要杀他。” 此刻受伤的他是白马扶舟,谁知回头会不会变成邪君? 时雍抬了抬眉梢,见赵胤下令让两个侍卫过来抬了白马扶舟出去,那口憋在心里的劲儿突然就卸下了。 她无力地跌坐下来,也不顾在场有那么多人看着,捋捋头发,便靠在了赵胤的身上。 “王爷是从宫外而来?” 赵胤眉梢微动,答道:“宫内而来。” 宫内? 赵胤进来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哪里晓得是宫内宫外? 冷不丁听赵胤如此说,时雍不由讶然。她抬头,看着赵胤严肃的脸,“宫内全是邪君的人。祁林背叛了白马扶舟,以邪君身份示人,如今宫中形势很是不妙……” “我知道,我都知道。”赵胤看着时雍脸上的担忧,低低喟叹一声,慢慢将她揽入怀里,掌心顺着她的脊背慢慢拍了几下,像在宽慰受到惊吓的小女孩。 “云圳和魏将军所率京军已然入宫,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控制……” 时雍狐疑,“那祁林呢?” 赵胤蹙起眉头,迟疑一下,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方才我从瑶华殿过来,原以为会在废殿见到他。不曾想,这里空无一人……” 明明看到时雍从废殿消失,祁林却不来废殿抓人? “不对。”时雍觉得祁林的反应十分不正常。这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住赵胤的手。 “王爷,你来。” 赵胤不明所以,由着时雍的拉扯,将手覆盖在石壁上。 是热的。 赵胤狐疑地望向时雍。 “比方才更烫了。”时雍又将手背放上去感受片刻,一层细密的寒意迅速从脚底爬上了背脊,恐惧的第六感,让她突然惊乱,回身就抱住赵胤的胳膊。 “王爷,我们必须赶快出去。离开这里——” 墙壁不会无端地热起来。 赵胤沉下表情,吩咐辛二留下查看究竟,其余侍卫则是抓紧时间将白马扶舟抬出去,顺便收殓贵妃杨氏的遗体。 在时雍的提点下,杨斐特地将昏睡的白马扶舟捆得结结实实,派了两个专人看护,这才慢慢随众人往外走。 “阿拾身子可有恙?”赵胤低低问时雍。 “我无事。”时雍悄悄握住赵胤的手心,阖了阖眼,稳住略有些混乱的呼吸,“王爷来了,我便宽心了。” 赵胤看着她略带红潮的脸和隐隐浮青的唇色,黑眸里的冷光灼热得吓人。 “有什么委屈就告诉夫君。不可憋在心里头。” 他很少如此自称,可见是对时雍这几天的遭遇担心得狠了。 想来也是,一个女子孤身闯入敌营,就算她聪慧多智,但对方也不是愚钝之人,难免不会受些侮辱…… 时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很好。就是,就是邪君给我下了毒。” 焚情? 赵胤记得那天宫中传出的消息。 “此毒如何?阿拾可有哪里难受?” 时雍是医者,懂得的自是比赵胤多。 奈何,时雍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目光顺着赵胤的胸膛,看向他坚硬的铠甲、雪亮的绣春刀,然后默默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王爷可有感觉到热?闷,好像头顶烈阳,灶上火炙。” 赵胤皱了皱眉,看着时雍的脸,眼眸突然沉下。 对他而言,墙壁上那点热度,是只有将手触上去才能感觉到的淡淡温热,对空间的影响不大,稍感憋闷而已,在这样的季节,说火已是过了,何况火炙? 赵胤转头问杨斐,“你热吗?” 杨斐愣神,左右看看,“你们热吗?” 众侍卫:…… 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齐齐摇头。 周明生这么久没见时雍,这会儿心底头很是开怀,一直咧着嘴在笑。因为两人打小就熟识,他又不知内情,还打趣了一句。 “殿下怕不是见到了王妃,这才觉得热吧?” 话没落下,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为他看到了赵胤眸底的冷光。纵是面无表情,却寒到极点,令人望之生畏。 周明生缩了缩脖子。 “殿下,属下说错话了么?” 赵胤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时雍与邪君斗智斗勇这么久,身子早已虚弱不堪,疲累至极,如今有赵胤在旁,她不再硬撑,整个人便软得像没有了骨头一样。 赵胤没有训斥周明生,一个侧身将时雍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走。 “跟上!” 周明生松了一口长气。 众侍卫眼里含笑,神采飞扬。 赵胤沉眉,犯地回头,“都在笑什么?全速出去。” 众人齐声:“是,殿下!” …… 时雍看到了众人促狭的表情,揽住赵胤的脖子,将头靠上去,迟疑着低低地唤了声。 “王爷。” “嗯。” 赵胤低头,柔和地看着她。 “我在。可是哪里疼了?”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句话,时雍的眼眶突然发热,泪水都差点滚落出来。一个人累了这么久,她的心这一刻终于踏实了。 “不疼。”时雍咬了咬下唇,克制住泛滥的情绪,将头偎在男人的肩膀,轻轻地笑。 “有王爷在,我哪里都不疼。就是好久不见王爷,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这次分别,对二人来说,实在太久。 自六年前一道去锦城就藩,夫妻二人就公不离婆,砰不离砣,很少有超过一天的别离。即便赵胤有公务外出,哪怕离家再远,他也会连夜骑马赶回王府,从来不会在外留宿。 可这次,他们竟然分别了小半年——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人群伴着火把鱼贯而出,时雍伏在赵胤怀里,将那些想念的话都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 “焚情的毒性,我至今不知到底是什么。邪君吓我说,焚情散,会让人丧失七情六欲,然后让人找到真正的自我……” 丧失七情六欲可以理解,找到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意思? 时雍看见了赵胤眸底的深幽,忽略掉心中短暂的惧意,平静地环住赵胤的脖子,慢声道: “邪君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关于那个世界。” 时雍把那天和邪君的谈话,以及二人以前的纠葛和前因后果简单地告诉了赵胤。当赵胤听到“暗物质、暗能量介质”这样的名词时,眼底有明显的讶异,却没有流露出怀疑或是匪夷所思的疑惑。 赵胤对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时雍想象的快,他似乎轻而易举就理解了何谓时空,何谓黑洞,何谓暗能量,也不认为那是虚构的世界。 只是对时雍的处境,他有明显的担忧。 “阿拾信他所说?” 时雍想了想,“信一半吧。” 赵胤轻唔,沉默不语。 时雍挑了挑眉,“王爷就不觉得这些事情是天方夜谭?是我编来骗你的?” “阿拾为何要骗我?”赵胤扬了扬眉梢,又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未见、我未知,何止千万?本王自幼受先帝熏陶和教诲,自是知道瀚海无涯,碧天无尽。惟我渺小耳。” 时雍听得莞尔不已。 “王爷还渺小,那我是不是不存在的物体?” 赵胤看她还有心思说话,唇角微微一扬,稍显宽慰。然后,转头又是那句担忧的话。 “阿拾有没有哪里疼?” 他问第二遍了。 可见,是当真担心得狠。 时雍内心微动,垂下眼皮,鼻子莫名有点酸。 “身子不痛,心下却自有郁纡。” 赵胤默默揽紧她,沉默不语。 时雍缩入他怀里,慢声道:“王爷,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我醒过来,已不是我。王爷看到的我,也不是我。” 赵胤黑眸微暗。 这个身子是宋阿拾,她醒过来不是宋阿拾,还能是谁?没由来的,赵胤心里一紧,很快便又将眼里锐利的光芒收敛,一副淡然的模样。 “你舍不得的。” 他略带傲娇的话,听上去却有几分委屈。 “你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做我?阿拾不会舍得弃我而去。” 时雍道:“我不是我了,王爷仍可是王爷。” 赵胤用力捏了捏她的腰,听到时雍低低的呼痛,他才哼笑一声。 “你我夫妻一心,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时雍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久久,轻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双眼。 …… …… 宫中的大火仍然未灭,甚至因为火势的蔓延,还惹燃了邻近的几个宫殿,废殿一侧的宫殿也着了火。 时雍在看到外间的火光时,联想到滚烫的石壁,稍稍安下心来。 赵胤抱着她走出废殿,眼前人影憬憬,乱成一团。时雍讶然地发现,白马扶舟手底下那些东厂番役、禁军仿佛中了邪似的,不要命地往前冲。 如同丧尸。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京畿大营的兵马远远多于皇城中的人,即便这群“丧尸”勇猛无匹,不畏死地拼杀搏命,也无非是将自己变成一具尸体而已。 一阵风吹来,时雍冷不丁觉得冷。身子明明十分的热,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赵胤见状,低头看来。 “阿拾哪里难受?” 时雍摇了摇头,抬头问道: “这些人是怎么了?疯了似的……” 赵胤淡淡道:“中了邪毒。” 邪君之毒,统称为邪毒。 “又是毒。” 时雍咬牙切齿,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不远处身首异处,惨叫着倒下去,不由就想到了曾经邪君下的那些毒,蛊惑天神殿信徒,害刘家、吕家……甚至引发瘟疫的种种,就觉得邪君此人的恶劣行径,天地不容,人人可诛。 “亏他能说出拯救苍生,让文明之光普照大地,让世界大同这样的君子之言……” 赵胤抚了抚她,“邪不胜正。” 鲜血、火光,染红宫闱。 如赵胤所料,宫中基本已经被赵云圳和魏骁龙的人马控制下来,但皇城太大,仍有一部分地方有人马在负隅顽抗,尤其那些中了邪毒的番役和禁军,拼杀起来不要命,根本没有投降一说,非死难以降服。 赵胤看着远处的火场,将时雍抱出废殿,便让人抬了一张软椅过来,将她抱坐在地势较为开阔的殿前广场,以免受烟熏之苦。 杀声震天,凄厉异常。 这边禁军较多,战局仍未结束,双方拼得你死我活。赵胤观察着情形,这才让人叫来白执,询问此间的情况。 “报——” 白执一头一脸的鲜血,从人群里冲过来,朝赵胤单膝叩地而拜。 “瑶华殿已然大捷,就是楚王和阮娘子……” 白执瞥一眼软椅上休息的时雍,没有说下去。 赵胤皱眉:“说。” 白执抿了抿嘴唇,“殿下走后,我们与敌寇在瑶华殿殊死拼杀,楚王身子本就虚弱,在同我们一起杀敌时,不慎中箭,生死未卜……” 没有听赵胤言词,白执又道:“那个阮娘子,大抵是受了些刺激,有些疯魔,敌我不分,乱打乱杀。不得已,属下只能让人将她捆了……” 赵胤眉头微拧,“知道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身侧的杨斐。 “去传太医,务必保住楚王性命。” 杨斐拱手:“是。” “报——” 又是一声洪亮的喊叫。 赵胤抬头望去,正是身着铠甲匆匆而来的魏骁龙。 “魏将军为何亲自来了?” 魏骁龙上前,拱手行礼,“殿下,东西后殿的敌寇已然清洗干净,只是……”他与白执一样,仍是看了看时雍,这才低下头,接着道: “末将有负殿下所托,未寻到宋公和夫人踪迹。” 时雍猛地睁开眼,直起身子,一言未发,又躺了回去。赵胤眼角余光乜斜而过,吩咐道:“找。” 魏骁龙道:“末将已派人四处寻找。只是眼下,尚有多处宫殿在敌寇掌控中。末将是担心,宋公一家仍在敌手,恐会受其掣肘……” 赵胤点点头,抬手示意魏骁龙先去忙。 魏骁龙会过意来,“末将告退。” 时雍默默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心下担忧宋家人,却没有言表。眼下局势看似在赵胤掌握,可只要邪君没有归案,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尤其,她看到远处的烈火,再看着那一群围攻的“丧尸”,心底就不免一阵阵泛冷。 一时间,五味陈杂。时雍只觉义愤,胸腔胀痛,仿若有一口气压在那处,怎么都吐不出来,又落下不去。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气的,而是焚情的药性发了。 此时的她,身子火一样烫,情绪变得更为敏感,整个人几乎被情绪感染得崩溃。 “王爷。” 赵胤担忧的看着她,“阿拾哪里不适?” 时雍再次摇头,咬着牙的样子,比先前更为凄厉。 “祁林人呢?那个畜生人在何处?” 赵胤尚未说话,忽然看到一行人从火光那一头走过来,打头的那个白衣公子,居然正是——白马扶舟。 时雍愣了愣,倒抽一口凉气,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是……?” “假的。”赵胤接过话去,说得轻描淡写,也斩钉截铁,“他是祁林。当初邪君假意与千面红罗相好,再囚禁飞天道人,想来是学了不少易容之术,倒让他扮得惟妙惟肖。” “畜生!” 时雍黑眸沉了又沉。 她记得初次在大帽胡同见到那个长相平平的“邪君”时,就是易过容的。后来是她洗去那人脸上的易容药膏,这才露出了他的真容——白马扶舟的脸。 而那时,便是真假白马扶舟的开端。 如今想来,邪君的易容术应当还在子柔之上,即便不如千面红罗和飞天道人,也有相当的造诣了。 几乎突然的,她心里产生了疑惑。 “你说那些人……我是说那些假邪君,符二、无为,朱宜年……会不会只是易容?” 赵胤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如此猜测,沉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来不及说话。因为,祁林已然停了下来,阴凉地笑着望向他们。 “锦城王好手段。看来,你我决战的时候到了。” 声音未落,他回头朝属下挥手。 “带人。” 时雍心里一沉。 果然,不肖片刻工夫,就看到祁林的几个心腹侍卫押着宋家几口过来,他们双手被绳子反剪捆绑,衣襟褴褛、身染血污,一看便知受了折磨。宋长贵失去耳朵的一侧没有得到包扎,裸在外面的伤口看着极为瘆人。 而宋香和刘清池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几岁光景的小孩儿…… 宋家人在侍卫拖拽下,走得很慢,一路走,留下一路的血脚印,目光无一例外的都望着时雍。 宋长贵和王氏的眼里是沉甸甸的担忧和害怕,两个孩子的眼中是赤丨裸丨裸的恐惧,而宋香和刘清池,在看到赵胤和时雍的时候,眼睛发出的是希冀和恳求的光芒,那是身为父母,想为孩子争取的生存机会…… 时雍心下大恸,“爹、娘……” “阿拾!”王氏欲言又止,朝她无力地摆摆头。 祁林哈哈大笑,“本督让你们一家人团聚,还不快谢恩。” 时雍看着宋家人被拉到前面,闻到那一股子血腥味儿,差点晕过去。两个孩子却很机灵,看看父母,慧至心灵地开口喊叫。 “姨母——救救盼儿——” ------题外话------ 这几天写了差不多四万字的样子,最后那一哆嗦还没有写完,然后还得再修一修。今天先发一部分上来,大家先看着,我再继续写后面,明天再继续更哈………… 比心~ 章节目录 第971章 大结局(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姨母……” 不待他们冲出来,侍卫一抬手将掌刀劈在孩子的脑袋上,年幼的孩儿“啊”的一声,扑倒在地上,痛得哇声大哭起来。 时雍心神俱震,憎恶地盯着扮成白马扶舟的祁林,咬牙切齿。 “畜生,你待如何?” 祁林微微一笑,并不作声。只是猛地用力将王氏拽了起来,在王氏的尖叫声中,抬起长剑放在王氏的脖颈之上,轻轻一滑,薄薄的刀刃便划出了一条血线。 “为何你总是学不乖呢?这便是你辱骂我的下场。”祁林侧过头,看了看王氏流血的脖子,又看了看缺了一只耳朵的宋长贵,似乎不太满意似的抿了抿嘴。 “对不听话的小畜生,就得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儿。万般痛苦,大抵心痛最甚——那便让你父母同甘共苦,耳朵也对称一些吧……” 一柄长剑说动就动,高高举起带着无边的寒气突地刺向王氏。那轻飘飘的语气和恶狠狠的姿态,如同一头玩弄人间视人命如草芥的野兽,将他衬得更为变态和狰狞。 王氏条件反射地惨叫着将头歪向一边,时雍则是悲愤地起身大喝。 “住手!你要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再谈。” 那把剑在王氏的脸颊边上停下。 祁林飘忽忽地转过头来,看着时雍,语带调侃和笑意。 “你还乖不乖了?” “恶心!”时雍咬牙。 祁林作势又要举剑,时雍道:“条件你开,我不讨价还价,只要你放了我的父母和家人。你也别故作姿态拿乔了,他们的性命对你而言,无足轻重,就当为自己积个功德。” “功德?啊哈哈。” 祁林像听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朗声大笑。 “你在对一个神说,让他多积功德?你可知世间功德,都由我制定?哈哈哈,无知女子,我对你当真失望之极,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执迷不悟。” 时雍觉得可笑至极。 “恶徒!你我不用绕弯子,直接说吧。” 祁林看着时雍嫌弃而厌恶的模样,淡淡一笑,让人拖着王氏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了两步,背后几个侍卫徐徐跟随。 他们不是朝时雍走过来,而是站到了奉天殿对面的一处石台上,冷面冷目一身白衣,宛如杀神般站立着。 “你们这些低等人,就喜欢玩这种劣质的花样。可惜了,在本督面前,无用。” 他抬抬眼皮看着宫殿屋顶埋伏的弓箭手,“你们这一招,是我玩剩的。你们的箭,也未必有我的剑快。” 方才,趁时雍和祁林说话,弓箭手确实已然摸到了屋顶和后方围墙,准备击杀。岂料,这人如此小心。他眼下站立的位置,背靠高墙,可远望三方,但凡有人搞小动作,便可马上发现—— 赵胤朝白执递了个眼神。 时雍皱了皱眉,直视祁林,“为什么不说你的条件?” 祁林慢悠悠地瞥了赵胤一眼,“我的要求,锦城王未必肯答应。” 时雍道:“你不说,怎知他不应?” 祁林再笑一声,紧了紧手上的长剑,对时雍道:“那好。你带着你的桃木镜,来换你的家人。” 镜子? 时雍眉头皱了一下。 “你不是已经问过我了?我入宫时,镜子自然不会随身携带。” “这个好办。”祁林道:“你从锦城府偷偷回京,无乩府都没去,镜子能藏在哪里?左不过是贴身的丫头侍卫们手上。本督有的是耐心。你派人去取,我在这等。” 时雍假装好奇,“为何你一定要那面镜子?” 祁林低低一笑,目光烁烁地盯住她,“等你拿了镜子来。我便告诉你答案。” 时雍问:“这么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全是骗我的了?墨家九号那些的事?还有……葫芦寨里的说的话?全是假的?” 她想试探这个白马扶舟和之前的白马扶舟,以及葫芦寨的朱宜年,是不是当真一个人。 毕竟什么都可以假扮,但一个人的经历,即便有人洗脑也不可能完全了然于胸。 祁林冷冷看着她,“不要套我话。速去取镜,我给你两刻钟时间。” 两刻钟时间? 时雍沉眉:“出宫入宫,来不及……” 祁林道:“那是你的事,两刻钟不来。我就割掉你娘的一只耳朵。三刻钟不来,就割掉她的鼻子,以此类推,只要你受得了,可以慢慢地来,我不急……” “无耻。”时雍气得思绪浮动,手都抖了起来,只觉得情绪在腹中不断上涌,那股子郁气几乎快要压抑不住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向来不是这样的性子,为何会如此? 是焚情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 时雍心里忐忑,朝赵胤看了一眼。 “王爷。” 赵胤知她心意,本也想拖延时间,好准备救人,于是温声道:“我派人去取……” 时雍摇了摇头,突然撩开裙裾,将用布带缠绕在大腿上的镜子抽了出来。 “在这里。” 那天时雍入宫,镜子是随身带在身上的,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层,入宫后才想起来。幸亏邪君没有马上审她,而是晾着她,这才给了她机会,将镜子藏在身上。 赵胤见状,目光微冷,“阿拾……” “王爷。”时雍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那边是我的父母。这份情义,让我不得不去……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阿拾!”赵胤语气重了些。 那边厢,祁林压在王氏脖子上的剑更沉了些。 “怎么,还要给你们时间依依话别?” 时雍猛地扭头,“你急什么?方才不是说有两刻钟?” 祁林哼声,“方才你也没说镜子在身上。你这个骗子,我就不当信你的话。果然嘴里没一句真的。” “彼此彼此。” 时雍不再与他斗嘴,转过头来面对赵胤,眼睛眯了眯,低低道: “据我判断,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会轻易要我的命。但是我父母亲人不同……他手上人质太多,又有孩子,我们即便动武营救,也难以万全。” 稍不小心,就会血溅当场。 宋家一家子血浓于水,少了谁都是万般悲痛。 “王爷。以我一人之身,换一家人。值得。” 赵胤捏住她的胳膊,“那你可知,你一人在我心中,有多重?” 时雍微微一笑,“王爷,这辈子能与你相遇相知,已是千福分福,我怎会不知感恩?你放心,为了你,为了我们的临川和苌言,我一定会让自己平安……” “阿拾。”赵胤仍是阻止。 “王爷。”时雍甩了甩他的胳膊,突然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脸颊,轻轻地一吻,然后手扳过他的头,嘴唇落在他的耳边,辗转不停,缠绵之极,吐气如兰地低低细语。 外人看着这画面,只觉得心酸又温情。 而赵胤凝视着她的脸,面色变了又变,突地一把将人搂过来,拥入怀里,低头在她发梢亲吻。 “傻丫头……” 瑶华殿里里外外有许多人。 赵胤的人马,邪君的人马,两派人安静地看着他俩在人群中间缠绵,却听不见时雍到底和赵胤说了什么。 只不过,如此境况,想是话别之意吧。 众人安安静静地等待,除了那些受伤的“丧尸”在呻丨吟哀嚎,听不到一点声音。 画面出奇的矛盾、违合,却又如此统一。 温暖的情义洗不掉鲜血和战火的罪恶,呻吟哀嚎也抹不去这一分独有的夫妻温情。 “王爷。我过去了。” 时雍用力抱了抱赵胤的腰,仰起头。 “我会没事的。” 赵胤看着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来,不知是想要紧紧搂住她,不让她走,还是想干脆打晕她算了。僵滞片刻,他的手终是落下,无奈地喟叹。 “去吧。” 时雍心弦一松。 “赵大驴,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人。” 赵胤闭了闭眼睛,无言。 时雍慢慢撒手,看着赵胤后退着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转身,直面祁林,仰起头道:“我过来了。你放人。” 祁林嗤声,“你人来了,我自然会放。” “狗屁。”时雍不客气地斥道:“你说话何时可信了?等我落入你手,你不放人,我又能奈你何?” 祁林道:“那你说怎么做?” 时雍朗声道:“我的家人和我同时走……” “那不行。” “我走十步,他们走五步。” “不行。”祁林冷嗖嗖道:“他们若跑了,你怎肯好好听话?” “那我走十步,他们走三步,总可以吧?” “也不行。” 时雍恼了,作势举起镜子就要砸。 “那便拉倒好了。我砸了镜子,你也别想得到——” “你在要挟我?”祁林眯起眼。 “算是吧。”时雍冷笑:“看样子,你很吃这个要挟?如此说来,我手上镜子,也算是一个人质了?” 祁林勾了勾嘴唇,低低一笑。 “好。就按你说的办。” …… 时雍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举着镜子朝祁林的方向走,嘴里数到“十”,然后站定,“该你了。” “阿拾!”宋长贵喉头哽咽,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看了看王氏,又说不出口。 他不忍心阿拾犯险,也不忍心老妻受此屠虐。他不怕死,可这里还有妻女和外孙,让他如何抉择…… “阿拾别过来!”王氏摇着头,挣扎一下,说出了宋长贵没有出口的话。 “你别过来,就让这畜生杀了我好了。老娘一把岁数了,该过的日子都过了,该享的福都享了,知足了。” 时雍沉下声音,“娘,你别说这样的话……” 王氏眼眶一阵阵发红,瞥了瞥宋香和两个孙儿,忍不住泪如雨下。 “娘这辈子,知足了,不怕死。阿香,手心手背都是肉……娘舍不得你和盼儿环儿,更不能眼睁睁看你们姐妹受苦……娘……先走一步了!” 大声吼完最后一句,王氏突然朝祁林的剑上撞了过去。 “阿拾,你别过来,帮老娘杀光这帮畜生——” “老虔婆!” 祁林早有防备,拎着王氏的领口就是一耳光,长剑却已然撤开。另一个侍卫连忙补上,将剑指着王氏的背心。 “哼!”祁林冷笑,“想死,没那么容易。” 说罢,他将王氏往前一推,“三步。你们都盯着,她不好好走,或是不识数,就把她小孙儿拎过来宰了,晚上做下酒菜……” 时雍听得一阵阵恶心。 但看宋家人犹豫,不肯让她来换自己,又强作镇定。 “你们按他说的做。我走十步,你们就走三步。不可多,不可少。记住了?” “阿拾……”王氏又要说话。 “听话!”时雍虎下脸来,扫她一眼,王氏立马噤声。宋长贵叹息一声,对众人道:“走吧。” 宋家人齐齐往前走了三步。 大抵是摆脱魔爪的愿望强烈,他们步子迈得极大。 时雍再次出发,又数了十步,她步子迈得很小,看得祁林挑了挑眉,却未出声。 宋家人又往前走了长长的三步。 时雍再走两个十步,双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祁林眼里的笑意越发浓郁,而赵胤一动不动地站在时雍背后不远处,衣襟迎风猎猎,巍然不动。 “三!” “二!” “一!停。” 宋家人就停在时雍面前不远。时雍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平静地看着他们,“爹,娘,女儿不孝,六年了才回来看你们……” 说着,她又往前走去。 众人被这紧张的气氛悬着心,默默地数数。 “阿拾!” 宋家人哽咽着唤她。 而时雍数到第三步时,已然越过他们,朝祁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阿拾啊。”王氏疯狂地扭动身子,“你这杀千刀的小蹄子,为甚不肯听话呢?你回来,回来呀。” “娘,你保重。” 时雍再次朝祁林走去,待走完这十步,离祁林更近了。等宋家人再往前走三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头淡淡看着祁林。 “但愿你言而有信……” “好说。”祁林朝时雍伸出手,“过来。” “急什么?”时雍微微一笑,慢慢迈开小步朝他走去,祁林笑了一声,“你这是比蜗牛还慢?” 时雍莞尔一笑,却不言语,愣生生又让他凑了十步。等背后的宋家人再往前走了三步,时雍估摸一下自己和祁林的距离,笑道: “好了,镜子到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祁林看着她的笑容,仿佛见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所经历的都不是真相,你所看到的都不是事实。如果我这么告诉你,你信吗?” 你所经历的都不是真相,你所看到的都不是事实。 时雍品了品这句话的意思,脸色微微一沉。 “什么意思?邪君,在我面前,你不必拐弯抹角。” “假的。”祁林阴凉凉一笑,低低说道:“这里的一切,全是假的。江山、社稷、皇帝、宫城,哦,还有你的赵胤,他们全都不是真的。只是你的一场梦而已——” “梦?”时雍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说法。 祁林沉吟一下,“现在的你,不是你。这个你不能否认吧?不论是女魔头时雍,还是仵作的女儿宋阿拾,都不是真正的你。” “……”时雍想这个人大概真的是个疯子,有妄想症的疯子。 “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你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如同一场梦境,或是一个游戏。等你醒过来,这里的世界观,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当然,这也可能会成为你美好的回忆,一个回不去的梦。而我,依旧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借由可空间转移的暗物质介质,成为宇宙之神,换一个空间,换一个地方。他们全成梦中泡影,而我依旧永生,不死不灭,再去创造新的世界……举个例子,就像你玩游戏,这个号玩废了,再换一个罢了。我不会对此间的任何人或事物产生留恋和情感。不像你,为一场梦而入戏,愚不可及。” 时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冷声嘲弄。 “那天,你告诉我,人家当你是疯子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我必须要严肃地告诉你,你确实是个疯子。简直异想天开!” “哈哈哈哈,信不信由你,总而言之,即便你和赵胤阻止了我的危阑计划,也没有关系。他们很快就要毁灭了,连同你的赵胤一起。不过,你也别怕,因为你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毁灭,不影响我们的永生。” 时雍眯起眼看着面前说话颠三倒四且狂妄自大的男人,总觉得他脑子多多少少都沾点不正常,也不怪他的家人会把他当成疯子送到精神病院去。 “这么说,邪君自始至终都是你?祁林?” 祁林想了想,“你也可以这么说。正如时雍是你,宋阿拾是你,但说到底她们都不等同于你,祁林只是我的一个宿体。我们的灵魂,不属于这里。我只是我,一个接近于神的男人。” 神?神经病吧。 时雍瞄他一眼,冷笑一声。 “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控制白马扶舟?控制符二,控制朱宜年的?如何让他们拥有你的记忆?” “那不是拥有,是植入。” 祁林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的怀疑而改变丨态度,仍是那副高维生物看低等空间人的轻谩,“药。不,你们喜欢说这是毒。在我们的那个时代,其实科技已经发达到接近神的水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选择保留记忆获得永生。只要我想,就可以改写另一个人的记忆。因为我是科技之神。” “为什么要砍掉他们的指头?” “看过一支梅吗?一支梅作案后,总喜欢留一朵梅花。当然,你可能看过不少这样的案例。断指,是宿体标记,也是我的个人爱好。” “为什么白马扶舟的手指,你却没有动?” “他的指节修长漂亮、骨骼匀称,美学标本,砍掉了可惜。” “信口开河的骗子!简直是满口谎言。” “真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你可以这么想,因为你怎么想并不重要。你对我来说,只是比他们稍微高级一点点的……玩物。如果说他们是蝼蚁,一脚就可以踩死,杀你,大概需要……跳起来踩?” “神经病。” “我最讨厌人家这么骂我。” “好的,神经病。” “你真是不可爱。不过,如果你叫我疯狂的科学家,我可能会开心。好吧,我现在来帮忙你回忆一下,理顺你的逻辑,让你明白真实与假相的区别。你没有发现,白马扶舟这个邪君,比我这个邪君会斯文很多吗?” “行了,我没空陪你做科技畅想,说正事。” “唉!我只想好心提醒你,我的实验因为你和你的赵胤拉后腿,大概率要失败了。很快,这座皇城,还有这些蝼蚁……都将要被我的天神之火所毁灭。而我眼下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个好玩的人。我想带你走,去往更高维的空间,再创大同之世。” “滚!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时雍冷笑,逼视着他的眼睛。 “邪君,你编造这些谎言,无非是想搅乱我的思维,想要让我——好好保护这面桃木镜罢了。因为这面镜子,干系着你的生命,你真正怕的是镜子的毁灭……” “哈哈哈,很有趣。那你不如试试,摔碎它,看看会发生什么?” “好,一言为定。我现在便试,镜子给你……接好!” 时雍不待话音落下,已然将手里的镜子朝祁林扔了过去,而她自己,一个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好的十天干和赵胤的侍卫们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杀!” 祁林冷笑一声,扭头扑上去接镜子,嘴里大喊。 “狡猾的小狐狸。别让她跑了。追!” 双方人马一窝蜂拥上去,在呐喊声中厮杀起来。祁林接住镜子,翻身上马,手臂一挥,将插在马鞭的铁笛拿起,一边上马掉头奔出废殿,一边挽笛吹奏,发出一道苍凉而幽远的笛音,若百鬼夜行,又若寒风呼啸…… 原本木纳的禁军,听闻笛声,像打了激素一般,突然就支楞了起来,勇猛更甚。 与此同时,天空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响声尚未落下,包括废殿在内的几座宫殿突然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肖片刻,便火光冲天。 邪君这些日子皇城里,没有闲着,他早已在宫中各处布局了火药,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打算。此刻眼看局面失控,他不惜引爆掩埋的火药,引发火情,焚毁宫殿,当真是疯狂之举。 “皇城很快就会被烧成一片焦土,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活下来,哈哈哈哈。” 邪君疯狂的朗笑声仿佛从天际传来。 “你们这些蝼蚁,都去死吧!” “不好!”时雍看到潮水般涌过来的禁军,大声呼喊,“你们的主子都跑路了。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她喊破嗓子。奈何,那一群禁军仿佛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盯着他们的模样,如同看到了杀父仇人,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刀戈相撞的声音,人的惨叫声,呼救声嘈杂地从人群里传出来,京畿士兵原本有序的队形,也在一群不要命的“丧尸禁军”胡乱地冲击中乱了套,马蜂窝似的,混乱不堪。 中毒后的“丧尸禁军”好像对血腥味分外敏感,看到敌人或是同伴的残尸和血液,他们异常兴奋,受伤后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在邪君的笛声催动下,更为疯狂地朝他们猛烈地攻击过来。 不过转瞬,他们就与追捕的京畿士兵混杂一起,堵住了通往别宫的甬道,严严实实,如人丨肉堆积的一道防护墙,将纵马而去的邪君隔绝在另一端。 “杀出去!” “别让他跑了。” “完犊子。”时雍心急如焚,生怕祁林这厮逃出去,到时候,又不知要做多少妖了。 她把心一横,提起剑冲上去就要追人。 “阿拾。” 赵胤一把扼住时雍的手腕,“你别动,我去。” “王爷……” 赵胤没有回答,回头令人牵过马匹,松开时雍的手,翻身上马,便朝“丧尸禁军”围堵的人群冲了过去。 “让开!” 京畿士兵和晏建新带的锦衣郎正在与他们厮杀,闻声迅速分到两侧,赵胤从中打马而过—— “咡——” 一声马啸,但见乌黑的大马高高翘起前蹄,然后冲“丧尸禁军”俯冲过去,一跃而上,踩着人背借力,跃过人墙。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被马蹄所伤的人还在哀号,赵胤已绝尘而去。 笛声幽扬,祁林一边跑一边吹奏,听到马蹄声追来,回头看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色,收起笛子勒紧马缰绳。 “驾——” 马匹扬蹄奔出。 祁林回头,邪笑一声。 “锦城王,你当真以为已经大局在握了?” 赵胤眉目冷冽,半声未发,双眼死死盯住他,冷不丁站上马背,在马匹疯狂前奔的时候,一个起跃,身子腾空飞出,直直落在祁林的马匹上,速度快得如同鬼魅。 此举大出祁林意外,他惊惧一下,在马上与赵胤搏弈起来。马儿受到惊吓,惊叫着往前奔跑。 空间里充斥着火焚后的烟味,两侧宫殿火星未灭,祁林见状冷笑一声,猛地一提马缰,双腿夹住马背,朝正在燃烧的烈焰中直冲过去—— 马头高昂,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嘶,踏着焦黑的地面上蹄印点点,眼看就要冲入火圈。 “来,同归于尽。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哈哈哈哈哈……” 邪君的笑声,放肆而猖狂。 不死不灭,灵魂永在。这是赵胤从时雍那里听来的。 邪君如今和他搏的,就是这个。赵胤微眯起眼,一把勒住邪君的脖子,一股阴沉的气息从头顶罩上去,如同地狱来的杀神,邪君眯起眼却没有惧意,脸上那邪魅与怜悯的笑,仿佛在挑战赵胤的威仪。 “不怕死?”赵胤勒住他脖子的手,稍稍用力,再将人往后一带,便要将人掳下马去…… “啊!” 邪君牙齿咬得咯咯作声,却敌不住赵胤力大,他喉头发出一道长啸,身子不受控制地后仰,手上的笛子和桃木镜随即脱离掌心,飞上半空,直直地落入焚燃的火中。 落地时,发出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但很快被烈火卷入其间,看不清楚。 “镜子,镜子——镜——子——”邪君这时才变了脸色,瞪大双眼看着火焰,身子失控地挣扎着,不要命地往烈火里扑去。赵胤死死锁住他的咽喉,可邪君突然爆发的情绪仿佛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力量,挣扎中,为免被他一起拉入火中玉石俱毁,赵胤只能放手—— 一袭白衣坠入熊熊烈火,发出激烈的叫声。 不知他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在火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突然的爆炸将烈焰卷起足有三丈…… 火焰扑面而来,赵胤拉着马迅速后退。避让不及的马鬃着了火,慌乱地扬蹄乱踢,赵胤堪堪避过,后退数丈,再抬头,却见那着火的马惨烈地嘶叫着,撒开蹄子冲往甬道往前殿奔去…… …… “嗥!” 天空出现短促而清亮的叫声。 时雍抬头,几只漆黑的鹰隼盘旋在被火光映红的半空,一会俯冲下来,一会急掠而走,始终在宫殿上方扑棱棱的盘旋、鸣叫,飞得很低,好似在寻找食物,声音如同恸哭。 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赵胤——” 事发突然。 时雍听到爆炸声,看到冲天的火光,却不知道赵胤出了什么事,看到士兵们往那边跑,顾不得身上的邪毒所带来的痛苦,一咬牙便提起长剑追过去。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的时雍,耳朵里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眼前一幕幕流光似的掠过。 宫中各处,没有了笛声指挥的“丧尸禁军”,像是突然被人卸去了斗志,嘴里发出几声呜咽一般类同于动物的哀呼,很快便停止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的傀儡一般,由着京营大军将他们俘虏,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时雍提着长剑往火光处狂奔过去,在路上看到了赵胤的坐骑,孤零零停在甬道上,却没有看到他的人。 时雍眼睛一热,泪水一下就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赵胤!!” “赵胤——” 时雍凄厉而高亢的声音响彻夜空。 她完全忘了身上的邪毒,也看不见周遭所处的环境,不管不顾地翻身上马,踏过尸身血水,朝前面奔跑过去—— 在火光冲天的宫殿前,时雍看到了遗留在地上的一个腰饰玉佩,慢慢弯腰捡起,再看着爆炸后的殿中火光,一遍遍叫着赵胤的名字,蹲下身来掩面痛哭。 “阿拾?” 背后传来赵胤的声音,分明充满了疑惑。 时雍后背一麻,好像突然被人点穴了似的,身子有刹那动弹不得,直到赵胤慢慢朝她走过来,她才突然醒神一般,站起来,满面泪水地朝他飞奔过去。 “吓死我了你……” “哭什么?以为我被烧死了?”赵胤将她搂入怀里,轻拍后背,唇角露出一抹笑。 时雍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又哭又笑,不解恨,又抬头去捶他胸口。 赵胤低笑,捉住她的拳头,“你竟担心本王不是屑小之辈的对手?气煞为夫也。” 这臭屁男人。 时雍身子偎入他身前,双手紧紧环住赵胤的腰身,脸颊在他胸膛蹭一下,又猛地抬头。 “王爷,你身子怎的这样冷?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身子冷? 赵胤方才去追那匹着火狂奔的马,跑出了一身的汗。这会脊背仍在发热,怎么会冷?赵胤看着时雍怀疑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摸一摸时雍的脸。 分明是她身子滚烫,这才会觉得他身上凉寒…… 赵胤嗫嚅一下,不忍直说伤她的心,摇摇头,牵住她的手道:“我没事。倒是阿拾须得找个太医,瞧瞧那焚情,到底是何毒物……” 太医?找太医也没有用的。 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时雍心里最是清楚,看赵胤的神态,她已然明白赵胤的担心。 “好。找太医。” 时雍应和着赵胤的话,目光掠过赵胤胳膊上的伤,望向仍在燃烧的大火,狐疑地问:“祁林呢?你可追上他了?” “嗯。”赵胤表情平静。 “在哪里?” “那里——”赵胤的视线落在火中,将刚才的情形简要叙述一下,“方才那一声爆炸,便是因他而起。” 对邪君,赵胤原是想留下活口的,奈何方才两个人身上都带有武器,且邪君惯于用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状态,赵胤丝毫不敢大意。最后,祁林还想拉他一同赴死,赵胤不得不放手。 “镜子呢?”时雍稍稍松开赵胤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忧色,“镜子在哪里?” 赵胤尚不知白马扶舟毒发时对时雍说的话,更不知“镜子可唤阴阳,要毁灭邪君,只能毁灭镜子,但时雍也会一同毁灭”的说法。 他见时雍神色惶惶不安,语调微微一滞。 “方才同邪君搏斗,镜子从他手上飞出去,掉入了火里……” 时雍心下一跳,“火里?” 赵胤嗯一声,看时雍面色发红,嘴唇却越发乌紫,不由担忧地扶住她。 “怎么了?镜子有何问题?” 从见到赵胤开始便一直是兵荒马乱的状态,时雍没有来得及告诉赵胤这些详情,虽说她对“镜子捆绑灵魂”的说法半信半疑,但看到镜子被焚,心下仍是恐惧到了极点,不由脱口惊呼。 “王爷。快,快让人救火,找镜子——” …… 宫中那场恐怖的大火,后来留在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时雍在火场被赵胤抱回无乩馆的时候,脑子已然恍惚。 这些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令她心绪不宁,难以安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一夜,她身子忽冷忽热,手足冰凉,时不时惊惧颤抖,半梦半醒间,全是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太医来看过,只说“热病者,恐是邪湿入体”,开了方子煎熬服下,不见起色,赵胤便整夜将她抱在怀里,听她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这般辗转到天明,时雍才渐渐恢复起清明,身子火烤一样的温度,也慢慢回复。 在赵胤担忧地问起时,她笑了笑,以一句话总结了生不如死的一夜。 “如踏过烈焰,在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幸好,又捡回一条命来。” 只是,这一夜熬过去了,不知以后,又会如何? 赵胤将她搂入怀里,紧紧地抱住,一言不发,也不放手,就好像只要他放开手,时雍就会从他指尖流走一般,让时雍好一番笑话。 “王爷何时也这么胆小了?” 赵胤黑眸深深看入她的眼睛,情绪全化在眸底。 “从认识你之后。” 一个人的时候,纵是九死他也从无畏惧。可能让一个男人改变的,无非是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于是,便有了软肋,有了惧意。 窗外寒风阵阵,又一个冬天来临。 时雍偎有赵胤的怀里,看着他眉梢眼底的情绪,很想对她笑一笑,可是嘴角扬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笑容,有些苦涩,迷茫又无奈。 …… 后来的后来,关于大晏朝这一段宦官弄权导致的皇城记忆,也仅见于民间野史,而大晏官方史册上难寻轨迹。即使后来的人们翻遍史书,与此有关的也不过寥寥几句。 史载:东缉事厂都督白马楫擅专弄权,私植党羽,勾结外族作乱,趁光启帝北征之际,篡改帝训、独霸朝纲、屠戮宗室、利欲熏心、废太子而立楚王、祸国殃民。数日后被太子讨伐,死于宫中大火。 几句话总结了这一场政丨变,也总结白马扶舟的一生。 但后世修订大晏史书的官员发现,在下一任晏帝赵云圳主持修订的史册上,给予了锦城王赵胤极为正面的评价。说他不远千里自锦城返京,助光启帝北伐,讨蛮匪,诛逆贼,战功赫赫,是为国之柱石,其功勋之卓绝,光启朝无人能出其右—— 史书是为记当时事,供后人评。 后来的史学家们研究《晏史》,除了或善意或惋惜地调侃锦城王赵胤“娶悍妇、惧内矣”,对他的个人功劳大多也是正面评价。 甚至有专门研究《晏史》的史学家认为,若非有赵胤这样的帝师,没有赵胤为大晏整顿吏治、惩治贪腐、革除弊政、在锦城创后来让大晏效仿的税收、田地等新政,整肃了制度,为大晏中兴垫定了基础,就不会有后来的晏宣宗赵云圳的“宣光之治”,不可能造就赵云圳横扫四合,中兴晏室,实现大统一的兴盛局面,更不可能有大晏往后一百多年的繁华和安居乐业。 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与赵胤相关的记载不多,如此,也就造就了一个充满了传奇和神秘色彩的历史人物,赵胤从锦衣卫到封王拜相这波澜壮阔的一生,评者众,褒者多,从而成为了后世的文学爱好者们竞相书写的人物,也因为赵胤终生只得一妻,也为女性创作者提供了一个古代男神的蓝本。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史书中每一个没有温度的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吃喝拉撒的人,短短几句话,着实难以概括,最终都付了笑谈。 岁月的长河可以冲刷一切的痕迹。 任是山河震动,大火焚宫,民心恐惧,到了后世都只剩下几行冰冷的文字。数百年后再翻开史册的人们,即便能寻找到当年的痕迹,也再感受不到当时人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悲和苦…… 实际上,那场宫中大火赵胤用了整整三日才灭尽,火魔席卷了这座兴建不过几十年的宫城,无数宫殿被焚殆尽,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重檐顶被付之一炬。 后来统计,受灾最严重的是白马扶舟在皇城里的居处。 火药也是从那里开始炸响燃烧,不仅毁了宫殿,还将邪君的罪恶烧得一干二净,那些由他炼制出来的邪药,在烈火焚烧下面目全非,再分辨不出原有模样。 然而,白马扶舟自那日在地下密室受伤晕厥,便一直未醒。 太医说,白马扶舟的身体其实已然接近死亡的状态,脉搏渐无。可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身体始终温软不僵,假同活死之人。 太医们一致认为,便是赵胤的九转还魂丹,也只能暂时延续,没有这般功效。 时雍猜测,可能是邪君曾在白马扶舟身上大量用药所导致,但她也无法做出定论。 这么不死不活的白马扶舟,自然是不可能出来为自己申辩的,更没有办法帮他们在废墟里辨别解药。 为免邪君再复出作怪,赵胤派了“十天干丁字卫”对他进行秘密看守和治疗。 一个活死人,动用了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至于宫中白马扶舟的住处,在清理的时候,因为事涉毒物,赵胤也不便随便派人查勘,而是从太医院调了十个太医清理查找。 所谓焚情之毒,究竟要如何解,不得而知。 时雍是医者,毒在自身,她却无能为力。 在邪君焚宫的次日,她身上的热度便渐渐退了下去,除了身子稍感不适,与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而这,却让她更为忧心。 果然,又三天以后,在一个吃完晚膳的黄昏,焚情之火再次炙烤了她,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令她生不如死。 反复三次后,这恶疾再没退去,只是时强时弱。 时雍自己开了方子,赵胤又请太医商量看诊,然而吃了许多的药,都没有半分起色。 再往后的两天,病情加重,她才渐渐感悟出来—— 原来焚情的作用不是让她忘记七情六欲,而是让她失去五感。 一个五感尽失之人,自然不会再有七情六欲。 她的感觉是慢慢消失的,逐渐的,一点一点消失。起先是有一天起床,她突然觉得饭菜不香了,味道变淡了,放再多盐都没用,王氏下厨给她做了一个百宝宴,她都品不出半点滋味。再后来,她的鼻子仿佛失灵,嗅不出什么味道,香的臭的酸的,一概浅淡不识,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视物不清…… 时雍成了一个病人。 大半的时间都需要躺在卧床休息的废人。 她不知随着病程的加重,她会不会成为一个五感尽失的人,更不知道焚情到了晚期,最终她要失去的是什么,只知道,她的心仿佛被掏了一个大洞,整天空茫而恍惚。 不是痛,是那种流失的感觉。 她甚至害怕,有一天从这张床上醒来的人,不再是她…… 可是,在心爱的人面前,时雍又不愿意表现得太过脆弱和痛苦…… 病在己身,赵胤除了替她担忧,又能如何? 她的焦虑与害怕,只会徒增赵胤的痛苦罢了。 这一日,天气晴朗,到了晚间,天上亦是繁星点点,月色皎洁如银,天空高远无垢,一抬头,仿佛可见银河。 时雍烧得有些犯糊涂,做了许多的梦—— 梦中的世界,黑暗而荒凉,却无一不恐怖。 迷迷糊糊中她睁开眼,寝殿里灯火昏暗,床间一抹修长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赵胤在那里部着她,坐得笔直,如若青松,雍容而挺拔,侧脸英挺俊朗,微风的拂动,袍袖飞扬…… 时雍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他,不知是梦是真,仿若入魔般久久不动。 赵胤不知在想什么,看着跳跃不停的灯火,许久才发现时雍的注视,转过头来时,看着她,唇角又扬起一抹笑。 “醒了?” “嗯。” “为什么不作声?” “谁让王爷没有瞧见我。” 时雍嗓子干哑,声音沙沙的,带一点喉间的涩意,听上去却分外动人,一字字都仿佛踩着鼓点,正正敲在赵胤的心上。 赵胤执起时雍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时雍看着他微动的长睫,却没有听到他说话,微微一笑,“王爷在想什么?” 赵胤抬起眼,一双幽深如潭的黑眸里是她的倒影,却不是她能猜透的深邃。 “我已差人快马回锦城,接褚老和通宁公主返京。” 似乎怕时雍多心,说到这里,赵胤顿了顿,又露出一个微笑,轻撩她的头发,宠溺地道: “我猜你也是想临川和苌言了,我并嘱咐他们顺便把孩子带上。让他们入京看看,顺便拜见一下祖父,外祖和外祖母,还有皇伯伯和太子哥哥……这京城,他们从来没来过,早就吵着来了,正好是个机会。” 赵胤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赵胤也不是爱笑的人。这些日子,却每天都在她面前笑。笑得别提多好看了,时雍常常被他的笑容绚得挪不开眼——她怕,少看一眼,就再看不见。 当然,她也不会拆穿赵胤的真正想法。 他也怕自己当真五感尽失,能孩子都看不见了,也感受不到了,或者干脆卧床身亡,那么,也相当于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死别。无论如何,须得让他们入京来同她见上一面的。 赵胤不说,但时雍知道,他怕她会死。 时雍也怕死,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从前她见过太多等着见家属最后一面的死者,她心下同情,却无真实的感受。但此时的她,也成了一个等着家属来见最后一面的将死之人,这才感受到那份痛彻心扉。 “好。”时雍微笑,反握住赵胤的手,“让他们来看看也好。师父是最有办法的,母亲也有一手好医术,他二人合力,我说不定就得救了。” 赵胤点头,“王妃说得是。” 入冬的京城,夜晚已是凉寒。 时雍察觉到赵胤掌心的冰冷,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笑道:“你要不要上来,我们靠在一起,说说话?” 赵胤轻轻拍她,“我在这里陪你。再等会儿消息。” 时雍笑道:“好吧。” 赵胤低下头去,在她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四目对视,赵胤喉结微滑。 “阿拾,是夫君对不住你。” “说的什么傻话?”时雍挑高眉梢,抿唇一笑,“我不许你这么说,一切皆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赵胤没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将头抵在时雍的额头,紧紧抱住她,没有言语。 皇城事变后,赵胤很是内疚。 一是没有第一时间启开密室援救时雍。 二是不知镜子的意义,没有护好桃木镜,致使其落入烈焰被焚。 虽然时雍一再安慰他,也告诉她,如今自己只是中毒,并没有魂飞魄散。因此,桃木镜的说法,可能是邪君骗人而已。更何况,镜子已经捡回来了,只是桃木镜柄烧化了,成了黑炭,镜面碎裂,但总归是在的。但赵胤始终心下有愧,生怕因他一时之失,导致时雍的离开。 这成了他过不去的坎。 时雍笑着将手放在他的头顶。 “乖。” 赵胤僵硬一下,没有动。 时雍也搂住他。 “不要怕。我会一直在。” 一盏幽灯照着室内,火光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时雍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气氛,随即又安慰他。 “即便有什么,也是难悖天相。命该如此。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傻不傻?” 听到这里,赵胤猛地抬头。 “有了。” 时雍微怔,“做什么?” 赵胤道:“我让人把觉远叫来。” “……” 时雍哭笑不得。 她记得当初去寺庙祭拜,赵胤都不入殿的。他嘴上不说,但时雍认为他私底下其实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能掌控他人生死的男人,大抵更愿意相信自己才是别人的神,而不会相信神可控我。 不得不说,现在的赵胤,在病急乱投医。 时雍没有阻拦,只是调侃他。 “大和尚也要睡觉,等天明再去吧。” 赵胤嗯一声,重新坐下来,将衣袍拉好,望着时雍微笑,“阿拾……” “我在呢。”时雍笑道:“你最近好爱唤我的名字。一天唤好多次。” 赵胤笑着点点头:“你不喜欢?” 时雍望着他略带疲惫的笑脸,眨了眨眼,嘟起嘴巴索吻,等心满意足了,这才长长叹气。 “喜欢。阿胤,我喜欢极了。” 焚情之毒,损坏了她的嗓子,她声音有些低,语调也喑哑,但因为带着笑,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缠绵滋味。 “那我往后便多唤几次。” “不要往后,就现在。” “阿拾……” “我的锦城王殿下,我的无乩哥哥,我的赵大驴……”时雍缠住她的脖子,将呼吸落在他的脖子间,低低浅浅,满是撩意。 “你好久没疼我了。” 她盯住赵胤的脸,因为视线不清,那眼窝便似有一层盈盈迷雾,更显专注而多情。 赵胤有些情动,但怜她受邪毒缠绕,已禁欲多日,此番更是不会乱来,只是笑着捏了捏时雍的脸。 “坏心眼的女子。容我去洗洗……” 时雍拉住他,不许人走,还当真坏心的很舌在他喉间吮舔一下,低低喘道:“洗什么呀?” “你说呢?”赵胤俊美的脸庞上是无奈而宠溺的笑,然后拍宠物似的摸摸她的头。 “避着你呢,小憨货。” 时雍喜欢他给自己的各种爱称,闻言低低地笑。 “赵大驴,小憨货。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赵胤哼笑,扶她躺好,掖了掖被子,又在她的眉眼轻轻吻了吻,为将就她不太灵光的耳朵,特地侧到她耳边,低低地道: “我去去就来。等我。” “去哪嘛?” “你这般撩我……你说我去哪里?” 时雍笑了起来,咯咯有声,赵胤忍不住偷个香吻,束好她的手放入被子里,“乖乖睡好。夫君很快回来。” 时雍嗯声,苍白的脸有微妙的红润,“去吧。” 赵胤笑着走到门边,又突然站住,慢慢回头看着纱帐里静躺的女子,笑容渐渐收住,一张俊脸变得幽暗疲倦,仔细端详时雍许久,这才暗叹一声,转身拉开门出去。 娴衣就在门外,静立寒风,一动不动。 赵胤侧头,冷肃地道:“照看好王妃。” 娴衣福了福身,“奴婢明白。” 赵胤习惯地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皱了皱眉,“往后不许再称奴婢。教王妃听见不喜。” 娴衣愕然,随即又明白过来。 “是。” ------题外话------ 大结局不会穿插太多的副CP故事,影响主角节奏。 然后呢,就是……我还在继续修好后面的,这一章一万三千多字~~很肥美……我接着修改了上传~~大家看完早点休息哈,晚安~ 章节目录 第971章 大结局(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姨母……” 不待他们冲出来,侍卫一抬手将掌刀劈在孩子的脑袋上,年幼的孩儿“啊”的一声,扑倒在地上,痛得哇声大哭起来。 时雍心神俱震,憎恶地盯着扮成白马扶舟的祁林,咬牙切齿。 “畜生,你待如何?” 祁林微微一笑,并不作声。只是猛地用力将王氏拽了起来,在王氏的尖叫声中,抬起长剑放在王氏的脖颈之上,轻轻一滑,薄薄的刀刃便划出了一条血线。 “为何你总是学不乖呢?这便是你辱骂我的下场。”祁林侧过头,看了看王氏流血的脖子,又看了看缺了一只耳朵的宋长贵,似乎不太满意似的抿了抿嘴。 “对不听话的小畜生,就得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儿。万般痛苦,大抵心痛最甚——那便让你父母同甘共苦,耳朵也对称一些吧……” 一柄长剑说动就动,高高举起带着无边的寒气突地刺向王氏。那轻飘飘的语气和恶狠狠的姿态,如同一头玩弄人间视人命如草芥的野兽,将他衬得更为变态和狰狞。 王氏条件反射地惨叫着将头歪向一边,时雍则是悲愤地起身大喝。 “住手!你要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再谈。” 那把剑在王氏的脸颊边上停下。 祁林飘忽忽地转过头来,看着时雍,语带调侃和笑意。 “你还乖不乖了?” “恶心!”时雍咬牙。 祁林作势又要举剑,时雍道:“条件你开,我不讨价还价,只要你放了我的父母和家人。你也别故作姿态拿乔了,他们的性命对你而言,无足轻重,就当为自己积个功德。” “功德?啊哈哈。” 祁林像听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朗声大笑。 “你在对一个神说,让他多积功德?你可知世间功德,都由我制定?哈哈哈,无知女子,我对你当真失望之极,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执迷不悟。” 时雍觉得可笑至极。 “恶徒!你我不用绕弯子,直接说吧。” 祁林看着时雍嫌弃而厌恶的模样,淡淡一笑,让人拖着王氏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了两步,背后几个侍卫徐徐跟随。 他们不是朝时雍走过来,而是站到了奉天殿对面的一处石台上,冷面冷目一身白衣,宛如杀神般站立着。 “你们这些低等人,就喜欢玩这种劣质的花样。可惜了,在本督面前,无用。” 他抬抬眼皮看着宫殿屋顶埋伏的弓箭手,“你们这一招,是我玩剩的。你们的箭,也未必有我的剑快。” 方才,趁时雍和祁林说话,弓箭手确实已然摸到了屋顶和后方围墙,准备击杀。岂料,这人如此小心。他眼下站立的位置,背靠高墙,可远望三方,但凡有人搞小动作,便可马上发现—— 赵胤朝白执递了个眼神。 时雍皱了皱眉,直视祁林,“为什么不说你的条件?” 祁林慢悠悠地瞥了赵胤一眼,“我的要求,锦城王未必肯答应。” 时雍道:“你不说,怎知他不应?” 祁林再笑一声,紧了紧手上的长剑,对时雍道:“那好。你带着你的桃木镜,来换你的家人。” 镜子? 时雍眉头皱了一下。 “你不是已经问过我了?我入宫时,镜子自然不会随身携带。” “这个好办。”祁林道:“你从锦城府偷偷回京,无乩府都没去,镜子能藏在哪里?左不过是贴身的丫头侍卫们手上。本督有的是耐心。你派人去取,我在这等。” 时雍假装好奇,“为何你一定要那面镜子?” 祁林低低一笑,目光烁烁地盯住她,“等你拿了镜子来。我便告诉你答案。” 时雍问:“这么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全是骗我的了?墨家九号那些的事?还有……葫芦寨里的说的话?全是假的?” 她想试探这个白马扶舟和之前的白马扶舟,以及葫芦寨的朱宜年,是不是当真一个人。 毕竟什么都可以假扮,但一个人的经历,即便有人洗脑也不可能完全了然于胸。 祁林冷冷看着她,“不要套我话。速去取镜,我给你两刻钟时间。” 两刻钟时间? 时雍沉眉:“出宫入宫,来不及……” 祁林道:“那是你的事,两刻钟不来。我就割掉你娘的一只耳朵。三刻钟不来,就割掉她的鼻子,以此类推,只要你受得了,可以慢慢地来,我不急……” “无耻。”时雍气得思绪浮动,手都抖了起来,只觉得情绪在腹中不断上涌,那股子郁气几乎快要压抑不住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向来不是这样的性子,为何会如此? 是焚情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 时雍心里忐忑,朝赵胤看了一眼。 “王爷。” 赵胤知她心意,本也想拖延时间,好准备救人,于是温声道:“我派人去取……” 时雍摇了摇头,突然撩开裙裾,将用布带缠绕在大腿上的镜子抽了出来。 “在这里。” 那天时雍入宫,镜子是随身带在身上的,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层,入宫后才想起来。幸亏邪君没有马上审她,而是晾着她,这才给了她机会,将镜子藏在身上。 赵胤见状,目光微冷,“阿拾……” “王爷。”时雍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那边是我的父母。这份情义,让我不得不去……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阿拾!”赵胤语气重了些。 那边厢,祁林压在王氏脖子上的剑更沉了些。 “怎么,还要给你们时间依依话别?” 时雍猛地扭头,“你急什么?方才不是说有两刻钟?” 祁林哼声,“方才你也没说镜子在身上。你这个骗子,我就不当信你的话。果然嘴里没一句真的。” “彼此彼此。” 时雍不再与他斗嘴,转过头来面对赵胤,眼睛眯了眯,低低道: “据我判断,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会轻易要我的命。但是我父母亲人不同……他手上人质太多,又有孩子,我们即便动武营救,也难以万全。” 稍不小心,就会血溅当场。 宋家一家子血浓于水,少了谁都是万般悲痛。 “王爷。以我一人之身,换一家人。值得。” 赵胤捏住她的胳膊,“那你可知,你一人在我心中,有多重?” 时雍微微一笑,“王爷,这辈子能与你相遇相知,已是千福分福,我怎会不知感恩?你放心,为了你,为了我们的临川和苌言,我一定会让自己平安……” “阿拾。”赵胤仍是阻止。 “王爷。”时雍甩了甩他的胳膊,突然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脸颊,轻轻地一吻,然后手扳过他的头,嘴唇落在他的耳边,辗转不停,缠绵之极,吐气如兰地低低细语。 外人看着这画面,只觉得心酸又温情。 而赵胤凝视着她的脸,面色变了又变,突地一把将人搂过来,拥入怀里,低头在她发梢亲吻。 “傻丫头……” 瑶华殿里里外外有许多人。 赵胤的人马,邪君的人马,两派人安静地看着他俩在人群中间缠绵,却听不见时雍到底和赵胤说了什么。 只不过,如此境况,想是话别之意吧。 众人安安静静地等待,除了那些受伤的“丧尸”在呻丨吟哀嚎,听不到一点声音。 画面出奇的矛盾、违合,却又如此统一。 温暖的情义洗不掉鲜血和战火的罪恶,呻吟哀嚎也抹不去这一分独有的夫妻温情。 “王爷。我过去了。” 时雍用力抱了抱赵胤的腰,仰起头。 “我会没事的。” 赵胤看着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来,不知是想要紧紧搂住她,不让她走,还是想干脆打晕她算了。僵滞片刻,他的手终是落下,无奈地喟叹。 “去吧。” 时雍心弦一松。 “赵大驴,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人。” 赵胤闭了闭眼睛,无言。 时雍慢慢撒手,看着赵胤后退着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转身,直面祁林,仰起头道:“我过来了。你放人。” 祁林嗤声,“你人来了,我自然会放。” “狗屁。”时雍不客气地斥道:“你说话何时可信了?等我落入你手,你不放人,我又能奈你何?” 祁林道:“那你说怎么做?” 时雍朗声道:“我的家人和我同时走……” “那不行。” “我走十步,他们走五步。” “不行。”祁林冷嗖嗖道:“他们若跑了,你怎肯好好听话?” “那我走十步,他们走三步,总可以吧?” “也不行。” 时雍恼了,作势举起镜子就要砸。 “那便拉倒好了。我砸了镜子,你也别想得到——” “你在要挟我?”祁林眯起眼。 “算是吧。”时雍冷笑:“看样子,你很吃这个要挟?如此说来,我手上镜子,也算是一个人质了?” 祁林勾了勾嘴唇,低低一笑。 “好。就按你说的办。” …… 时雍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举着镜子朝祁林的方向走,嘴里数到“十”,然后站定,“该你了。” “阿拾!”宋长贵喉头哽咽,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看了看王氏,又说不出口。 他不忍心阿拾犯险,也不忍心老妻受此屠虐。他不怕死,可这里还有妻女和外孙,让他如何抉择…… “阿拾别过来!”王氏摇着头,挣扎一下,说出了宋长贵没有出口的话。 “你别过来,就让这畜生杀了我好了。老娘一把岁数了,该过的日子都过了,该享的福都享了,知足了。” 时雍沉下声音,“娘,你别说这样的话……” 王氏眼眶一阵阵发红,瞥了瞥宋香和两个孙儿,忍不住泪如雨下。 “娘这辈子,知足了,不怕死。阿香,手心手背都是肉……娘舍不得你和盼儿环儿,更不能眼睁睁看你们姐妹受苦……娘……先走一步了!” 大声吼完最后一句,王氏突然朝祁林的剑上撞了过去。 “阿拾,你别过来,帮老娘杀光这帮畜生——” “老虔婆!” 祁林早有防备,拎着王氏的领口就是一耳光,长剑却已然撤开。另一个侍卫连忙补上,将剑指着王氏的背心。 “哼!”祁林冷笑,“想死,没那么容易。” 说罢,他将王氏往前一推,“三步。你们都盯着,她不好好走,或是不识数,就把她小孙儿拎过来宰了,晚上做下酒菜……” 时雍听得一阵阵恶心。 但看宋家人犹豫,不肯让她来换自己,又强作镇定。 “你们按他说的做。我走十步,你们就走三步。不可多,不可少。记住了?” “阿拾……”王氏又要说话。 “听话!”时雍虎下脸来,扫她一眼,王氏立马噤声。宋长贵叹息一声,对众人道:“走吧。” 宋家人齐齐往前走了三步。 大抵是摆脱魔爪的愿望强烈,他们步子迈得极大。 时雍再次出发,又数了十步,她步子迈得很小,看得祁林挑了挑眉,却未出声。 宋家人又往前走了长长的三步。 时雍再走两个十步,双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祁林眼里的笑意越发浓郁,而赵胤一动不动地站在时雍背后不远处,衣襟迎风猎猎,巍然不动。 “三!” “二!” “一!停。” 宋家人就停在时雍面前不远。时雍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平静地看着他们,“爹,娘,女儿不孝,六年了才回来看你们……” 说着,她又往前走去。 众人被这紧张的气氛悬着心,默默地数数。 “阿拾!” 宋家人哽咽着唤她。 而时雍数到第三步时,已然越过他们,朝祁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阿拾啊。”王氏疯狂地扭动身子,“你这杀千刀的小蹄子,为甚不肯听话呢?你回来,回来呀。” “娘,你保重。” 时雍再次朝祁林走去,待走完这十步,离祁林更近了。等宋家人再往前走三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头淡淡看着祁林。 “但愿你言而有信……” “好说。”祁林朝时雍伸出手,“过来。” “急什么?”时雍微微一笑,慢慢迈开小步朝他走去,祁林笑了一声,“你这是比蜗牛还慢?” 时雍莞尔一笑,却不言语,愣生生又让他凑了十步。等背后的宋家人再往前走了三步,时雍估摸一下自己和祁林的距离,笑道: “好了,镜子到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祁林看着她的笑容,仿佛见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所经历的都不是真相,你所看到的都不是事实。如果我这么告诉你,你信吗?” 你所经历的都不是真相,你所看到的都不是事实。 时雍品了品这句话的意思,脸色微微一沉。 “什么意思?邪君,在我面前,你不必拐弯抹角。” “假的。”祁林阴凉凉一笑,低低说道:“这里的一切,全是假的。江山、社稷、皇帝、宫城,哦,还有你的赵胤,他们全都不是真的。只是你的一场梦而已——” “梦?”时雍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说法。 祁林沉吟一下,“现在的你,不是你。这个你不能否认吧?不论是女魔头时雍,还是仵作的女儿宋阿拾,都不是真正的你。” “……”时雍想这个人大概真的是个疯子,有妄想症的疯子。 “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你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如同一场梦境,或是一个游戏。等你醒过来,这里的世界观,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当然,这也可能会成为你美好的回忆,一个回不去的梦。而我,依旧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借由可空间转移的暗物质介质,成为宇宙之神,换一个空间,换一个地方。他们全成梦中泡影,而我依旧永生,不死不灭,再去创造新的世界……举个例子,就像你玩游戏,这个号玩废了,再换一个罢了。我不会对此间的任何人或事物产生留恋和情感。不像你,为一场梦而入戏,愚不可及。” 时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冷声嘲弄。 “那天,你告诉我,人家当你是疯子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我必须要严肃地告诉你,你确实是个疯子。简直异想天开!” “哈哈哈哈,信不信由你,总而言之,即便你和赵胤阻止了我的危阑计划,也没有关系。他们很快就要毁灭了,连同你的赵胤一起。不过,你也别怕,因为你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毁灭,不影响我们的永生。” 时雍眯起眼看着面前说话颠三倒四且狂妄自大的男人,总觉得他脑子多多少少都沾点不正常,也不怪他的家人会把他当成疯子送到精神病院去。 “这么说,邪君自始至终都是你?祁林?” 祁林想了想,“你也可以这么说。正如时雍是你,宋阿拾是你,但说到底她们都不等同于你,祁林只是我的一个宿体。我们的灵魂,不属于这里。我只是我,一个接近于神的男人。” 神?神经病吧。 时雍瞄他一眼,冷笑一声。 “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控制白马扶舟?控制符二,控制朱宜年的?如何让他们拥有你的记忆?” “那不是拥有,是植入。” 祁林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的怀疑而改变丨态度,仍是那副高维生物看低等空间人的轻谩,“药。不,你们喜欢说这是毒。在我们的那个时代,其实科技已经发达到接近神的水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选择保留记忆获得永生。只要我想,就可以改写另一个人的记忆。因为我是科技之神。” “为什么要砍掉他们的指头?” “看过一支梅吗?一支梅作案后,总喜欢留一朵梅花。当然,你可能看过不少这样的案例。断指,是宿体标记,也是我的个人爱好。” “为什么白马扶舟的手指,你却没有动?” “他的指节修长漂亮、骨骼匀称,美学标本,砍掉了可惜。” “信口开河的骗子!简直是满口谎言。” “真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你可以这么想,因为你怎么想并不重要。你对我来说,只是比他们稍微高级一点点的……玩物。如果说他们是蝼蚁,一脚就可以踩死,杀你,大概需要……跳起来踩?” “神经病。” “我最讨厌人家这么骂我。” “好的,神经病。” “你真是不可爱。不过,如果你叫我疯狂的科学家,我可能会开心。好吧,我现在来帮忙你回忆一下,理顺你的逻辑,让你明白真实与假相的区别。你没有发现,白马扶舟这个邪君,比我这个邪君会斯文很多吗?” “行了,我没空陪你做科技畅想,说正事。” “唉!我只想好心提醒你,我的实验因为你和你的赵胤拉后腿,大概率要失败了。很快,这座皇城,还有这些蝼蚁……都将要被我的天神之火所毁灭。而我眼下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个好玩的人。我想带你走,去往更高维的空间,再创大同之世。” “滚!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时雍冷笑,逼视着他的眼睛。 “邪君,你编造这些谎言,无非是想搅乱我的思维,想要让我——好好保护这面桃木镜罢了。因为这面镜子,干系着你的生命,你真正怕的是镜子的毁灭……” “哈哈哈,很有趣。那你不如试试,摔碎它,看看会发生什么?” “好,一言为定。我现在便试,镜子给你……接好!” 时雍不待话音落下,已然将手里的镜子朝祁林扔了过去,而她自己,一个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好的十天干和赵胤的侍卫们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杀!” 祁林冷笑一声,扭头扑上去接镜子,嘴里大喊。 “狡猾的小狐狸。别让她跑了。追!” 双方人马一窝蜂拥上去,在呐喊声中厮杀起来。祁林接住镜子,翻身上马,手臂一挥,将插在马鞭的铁笛拿起,一边上马掉头奔出废殿,一边挽笛吹奏,发出一道苍凉而幽远的笛音,若百鬼夜行,又若寒风呼啸…… 原本木纳的禁军,听闻笛声,像打了激素一般,突然就支楞了起来,勇猛更甚。 与此同时,天空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响声尚未落下,包括废殿在内的几座宫殿突然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肖片刻,便火光冲天。 邪君这些日子皇城里,没有闲着,他早已在宫中各处布局了火药,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打算。此刻眼看局面失控,他不惜引爆掩埋的火药,引发火情,焚毁宫殿,当真是疯狂之举。 “皇城很快就会被烧成一片焦土,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活下来,哈哈哈哈。” 邪君疯狂的朗笑声仿佛从天际传来。 “你们这些蝼蚁,都去死吧!” “不好!”时雍看到潮水般涌过来的禁军,大声呼喊,“你们的主子都跑路了。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她喊破嗓子。奈何,那一群禁军仿佛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盯着他们的模样,如同看到了杀父仇人,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刀戈相撞的声音,人的惨叫声,呼救声嘈杂地从人群里传出来,京畿士兵原本有序的队形,也在一群不要命的“丧尸禁军”胡乱地冲击中乱了套,马蜂窝似的,混乱不堪。 中毒后的“丧尸禁军”好像对血腥味分外敏感,看到敌人或是同伴的残尸和血液,他们异常兴奋,受伤后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在邪君的笛声催动下,更为疯狂地朝他们猛烈地攻击过来。 不过转瞬,他们就与追捕的京畿士兵混杂一起,堵住了通往别宫的甬道,严严实实,如人丨肉堆积的一道防护墙,将纵马而去的邪君隔绝在另一端。 “杀出去!” “别让他跑了。” “完犊子。”时雍心急如焚,生怕祁林这厮逃出去,到时候,又不知要做多少妖了。 她把心一横,提起剑冲上去就要追人。 “阿拾。” 赵胤一把扼住时雍的手腕,“你别动,我去。” “王爷……” 赵胤没有回答,回头令人牵过马匹,松开时雍的手,翻身上马,便朝“丧尸禁军”围堵的人群冲了过去。 “让开!” 京畿士兵和晏建新带的锦衣郎正在与他们厮杀,闻声迅速分到两侧,赵胤从中打马而过—— “咡——” 一声马啸,但见乌黑的大马高高翘起前蹄,然后冲“丧尸禁军”俯冲过去,一跃而上,踩着人背借力,跃过人墙。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被马蹄所伤的人还在哀号,赵胤已绝尘而去。 笛声幽扬,祁林一边跑一边吹奏,听到马蹄声追来,回头看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色,收起笛子勒紧马缰绳。 “驾——” 马匹扬蹄奔出。 祁林回头,邪笑一声。 “锦城王,你当真以为已经大局在握了?” 赵胤眉目冷冽,半声未发,双眼死死盯住他,冷不丁站上马背,在马匹疯狂前奔的时候,一个起跃,身子腾空飞出,直直落在祁林的马匹上,速度快得如同鬼魅。 此举大出祁林意外,他惊惧一下,在马上与赵胤搏弈起来。马儿受到惊吓,惊叫着往前奔跑。 空间里充斥着火焚后的烟味,两侧宫殿火星未灭,祁林见状冷笑一声,猛地一提马缰,双腿夹住马背,朝正在燃烧的烈焰中直冲过去—— 马头高昂,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嘶,踏着焦黑的地面上蹄印点点,眼看就要冲入火圈。 “来,同归于尽。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哈哈哈哈哈……” 邪君的笑声,放肆而猖狂。 不死不灭,灵魂永在。这是赵胤从时雍那里听来的。 邪君如今和他搏的,就是这个。赵胤微眯起眼,一把勒住邪君的脖子,一股阴沉的气息从头顶罩上去,如同地狱来的杀神,邪君眯起眼却没有惧意,脸上那邪魅与怜悯的笑,仿佛在挑战赵胤的威仪。 “不怕死?”赵胤勒住他脖子的手,稍稍用力,再将人往后一带,便要将人掳下马去…… “啊!” 邪君牙齿咬得咯咯作声,却敌不住赵胤力大,他喉头发出一道长啸,身子不受控制地后仰,手上的笛子和桃木镜随即脱离掌心,飞上半空,直直地落入焚燃的火中。 落地时,发出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但很快被烈火卷入其间,看不清楚。 “镜子,镜子——镜——子——”邪君这时才变了脸色,瞪大双眼看着火焰,身子失控地挣扎着,不要命地往烈火里扑去。赵胤死死锁住他的咽喉,可邪君突然爆发的情绪仿佛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力量,挣扎中,为免被他一起拉入火中玉石俱毁,赵胤只能放手—— 一袭白衣坠入熊熊烈火,发出激烈的叫声。 不知他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在火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突然的爆炸将烈焰卷起足有三丈…… 火焰扑面而来,赵胤拉着马迅速后退。避让不及的马鬃着了火,慌乱地扬蹄乱踢,赵胤堪堪避过,后退数丈,再抬头,却见那着火的马惨烈地嘶叫着,撒开蹄子冲往甬道往前殿奔去…… …… “嗥!” 天空出现短促而清亮的叫声。 时雍抬头,几只漆黑的鹰隼盘旋在被火光映红的半空,一会俯冲下来,一会急掠而走,始终在宫殿上方扑棱棱的盘旋、鸣叫,飞得很低,好似在寻找食物,声音如同恸哭。 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赵胤——” 事发突然。 时雍听到爆炸声,看到冲天的火光,却不知道赵胤出了什么事,看到士兵们往那边跑,顾不得身上的邪毒所带来的痛苦,一咬牙便提起长剑追过去。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的时雍,耳朵里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眼前一幕幕流光似的掠过。 宫中各处,没有了笛声指挥的“丧尸禁军”,像是突然被人卸去了斗志,嘴里发出几声呜咽一般类同于动物的哀呼,很快便停止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的傀儡一般,由着京营大军将他们俘虏,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时雍提着长剑往火光处狂奔过去,在路上看到了赵胤的坐骑,孤零零停在甬道上,却没有看到他的人。 时雍眼睛一热,泪水一下就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赵胤!!” “赵胤——” 时雍凄厉而高亢的声音响彻夜空。 她完全忘了身上的邪毒,也看不见周遭所处的环境,不管不顾地翻身上马,踏过尸身血水,朝前面奔跑过去—— 在火光冲天的宫殿前,时雍看到了遗留在地上的一个腰饰玉佩,慢慢弯腰捡起,再看着爆炸后的殿中火光,一遍遍叫着赵胤的名字,蹲下身来掩面痛哭。 “阿拾?” 背后传来赵胤的声音,分明充满了疑惑。 时雍后背一麻,好像突然被人点穴了似的,身子有刹那动弹不得,直到赵胤慢慢朝她走过来,她才突然醒神一般,站起来,满面泪水地朝他飞奔过去。 “吓死我了你……” “哭什么?以为我被烧死了?”赵胤将她搂入怀里,轻拍后背,唇角露出一抹笑。 时雍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又哭又笑,不解恨,又抬头去捶他胸口。 赵胤低笑,捉住她的拳头,“你竟担心本王不是屑小之辈的对手?气煞为夫也。” 这臭屁男人。 时雍身子偎入他身前,双手紧紧环住赵胤的腰身,脸颊在他胸膛蹭一下,又猛地抬头。 “王爷,你身子怎的这样冷?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身子冷? 赵胤方才去追那匹着火狂奔的马,跑出了一身的汗。这会脊背仍在发热,怎么会冷?赵胤看着时雍怀疑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摸一摸时雍的脸。 分明是她身子滚烫,这才会觉得他身上凉寒…… 赵胤嗫嚅一下,不忍直说伤她的心,摇摇头,牵住她的手道:“我没事。倒是阿拾须得找个太医,瞧瞧那焚情,到底是何毒物……” 太医?找太医也没有用的。 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时雍心里最是清楚,看赵胤的神态,她已然明白赵胤的担心。 “好。找太医。” 时雍应和着赵胤的话,目光掠过赵胤胳膊上的伤,望向仍在燃烧的大火,狐疑地问:“祁林呢?你可追上他了?” “嗯。”赵胤表情平静。 “在哪里?” “那里——”赵胤的视线落在火中,将刚才的情形简要叙述一下,“方才那一声爆炸,便是因他而起。” 对邪君,赵胤原是想留下活口的,奈何方才两个人身上都带有武器,且邪君惯于用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状态,赵胤丝毫不敢大意。最后,祁林还想拉他一同赴死,赵胤不得不放手。 “镜子呢?”时雍稍稍松开赵胤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忧色,“镜子在哪里?” 赵胤尚不知白马扶舟毒发时对时雍说的话,更不知“镜子可唤阴阳,要毁灭邪君,只能毁灭镜子,但时雍也会一同毁灭”的说法。 他见时雍神色惶惶不安,语调微微一滞。 “方才同邪君搏斗,镜子从他手上飞出去,掉入了火里……” 时雍心下一跳,“火里?” 赵胤嗯一声,看时雍面色发红,嘴唇却越发乌紫,不由担忧地扶住她。 “怎么了?镜子有何问题?” 从见到赵胤开始便一直是兵荒马乱的状态,时雍没有来得及告诉赵胤这些详情,虽说她对“镜子捆绑灵魂”的说法半信半疑,但看到镜子被焚,心下仍是恐惧到了极点,不由脱口惊呼。 “王爷。快,快让人救火,找镜子——” …… 宫中那场恐怖的大火,后来留在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时雍在火场被赵胤抱回无乩馆的时候,脑子已然恍惚。 这些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令她心绪不宁,难以安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一夜,她身子忽冷忽热,手足冰凉,时不时惊惧颤抖,半梦半醒间,全是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太医来看过,只说“热病者,恐是邪湿入体”,开了方子煎熬服下,不见起色,赵胤便整夜将她抱在怀里,听她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这般辗转到天明,时雍才渐渐恢复起清明,身子火烤一样的温度,也慢慢回复。 在赵胤担忧地问起时,她笑了笑,以一句话总结了生不如死的一夜。 “如踏过烈焰,在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幸好,又捡回一条命来。” 只是,这一夜熬过去了,不知以后,又会如何? 赵胤将她搂入怀里,紧紧地抱住,一言不发,也不放手,就好像只要他放开手,时雍就会从他指尖流走一般,让时雍好一番笑话。 “王爷何时也这么胆小了?” 赵胤黑眸深深看入她的眼睛,情绪全化在眸底。 “从认识你之后。” 一个人的时候,纵是九死他也从无畏惧。可能让一个男人改变的,无非是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于是,便有了软肋,有了惧意。 窗外寒风阵阵,又一个冬天来临。 时雍偎有赵胤的怀里,看着他眉梢眼底的情绪,很想对她笑一笑,可是嘴角扬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笑容,有些苦涩,迷茫又无奈。 …… 后来的后来,关于大晏朝这一段宦官弄权导致的皇城记忆,也仅见于民间野史,而大晏官方史册上难寻轨迹。即使后来的人们翻遍史书,与此有关的也不过寥寥几句。 史载:东缉事厂都督白马楫擅专弄权,私植党羽,勾结外族作乱,趁光启帝北征之际,篡改帝训、独霸朝纲、屠戮宗室、利欲熏心、废太子而立楚王、祸国殃民。数日后被太子讨伐,死于宫中大火。 几句话总结了这一场政丨变,也总结白马扶舟的一生。 但后世修订大晏史书的官员发现,在下一任晏帝赵云圳主持修订的史册上,给予了锦城王赵胤极为正面的评价。说他不远千里自锦城返京,助光启帝北伐,讨蛮匪,诛逆贼,战功赫赫,是为国之柱石,其功勋之卓绝,光启朝无人能出其右—— 史书是为记当时事,供后人评。 后来的史学家们研究《晏史》,除了或善意或惋惜地调侃锦城王赵胤“娶悍妇、惧内矣”,对他的个人功劳大多也是正面评价。 甚至有专门研究《晏史》的史学家认为,若非有赵胤这样的帝师,没有赵胤为大晏整顿吏治、惩治贪腐、革除弊政、在锦城创后来让大晏效仿的税收、田地等新政,整肃了制度,为大晏中兴垫定了基础,就不会有后来的晏宣宗赵云圳的“宣光之治”,不可能造就赵云圳横扫四合,中兴晏室,实现大统一的兴盛局面,更不可能有大晏往后一百多年的繁华和安居乐业。 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与赵胤相关的记载不多,如此,也就造就了一个充满了传奇和神秘色彩的历史人物,赵胤从锦衣卫到封王拜相这波澜壮阔的一生,评者众,褒者多,从而成为了后世的文学爱好者们竞相书写的人物,也因为赵胤终生只得一妻,也为女性创作者提供了一个古代男神的蓝本。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史书中每一个没有温度的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吃喝拉撒的人,短短几句话,着实难以概括,最终都付了笑谈。 岁月的长河可以冲刷一切的痕迹。 任是山河震动,大火焚宫,民心恐惧,到了后世都只剩下几行冰冷的文字。数百年后再翻开史册的人们,即便能寻找到当年的痕迹,也再感受不到当时人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悲和苦…… 实际上,那场宫中大火赵胤用了整整三日才灭尽,火魔席卷了这座兴建不过几十年的宫城,无数宫殿被焚殆尽,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重檐顶被付之一炬。 后来统计,受灾最严重的是白马扶舟在皇城里的居处。 火药也是从那里开始炸响燃烧,不仅毁了宫殿,还将邪君的罪恶烧得一干二净,那些由他炼制出来的邪药,在烈火焚烧下面目全非,再分辨不出原有模样。 然而,白马扶舟自那日在地下密室受伤晕厥,便一直未醒。 太医说,白马扶舟的身体其实已然接近死亡的状态,脉搏渐无。可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身体始终温软不僵,假同活死之人。 太医们一致认为,便是赵胤的九转还魂丹,也只能暂时延续,没有这般功效。 时雍猜测,可能是邪君曾在白马扶舟身上大量用药所导致,但她也无法做出定论。 这么不死不活的白马扶舟,自然是不可能出来为自己申辩的,更没有办法帮他们在废墟里辨别解药。 为免邪君再复出作怪,赵胤派了“十天干丁字卫”对他进行秘密看守和治疗。 一个活死人,动用了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至于宫中白马扶舟的住处,在清理的时候,因为事涉毒物,赵胤也不便随便派人查勘,而是从太医院调了十个太医清理查找。 所谓焚情之毒,究竟要如何解,不得而知。 时雍是医者,毒在自身,她却无能为力。 在邪君焚宫的次日,她身上的热度便渐渐退了下去,除了身子稍感不适,与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而这,却让她更为忧心。 果然,又三天以后,在一个吃完晚膳的黄昏,焚情之火再次炙烤了她,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令她生不如死。 反复三次后,这恶疾再没退去,只是时强时弱。 时雍自己开了方子,赵胤又请太医商量看诊,然而吃了许多的药,都没有半分起色。 再往后的两天,病情加重,她才渐渐感悟出来—— 原来焚情的作用不是让她忘记七情六欲,而是让她失去五感。 一个五感尽失之人,自然不会再有七情六欲。 她的感觉是慢慢消失的,逐渐的,一点一点消失。起先是有一天起床,她突然觉得饭菜不香了,味道变淡了,放再多盐都没用,王氏下厨给她做了一个百宝宴,她都品不出半点滋味。再后来,她的鼻子仿佛失灵,嗅不出什么味道,香的臭的酸的,一概浅淡不识,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视物不清…… 时雍成了一个病人。 大半的时间都需要躺在卧床休息的废人。 她不知随着病程的加重,她会不会成为一个五感尽失的人,更不知道焚情到了晚期,最终她要失去的是什么,只知道,她的心仿佛被掏了一个大洞,整天空茫而恍惚。 不是痛,是那种流失的感觉。 她甚至害怕,有一天从这张床上醒来的人,不再是她…… 可是,在心爱的人面前,时雍又不愿意表现得太过脆弱和痛苦…… 病在己身,赵胤除了替她担忧,又能如何? 她的焦虑与害怕,只会徒增赵胤的痛苦罢了。 这一日,天气晴朗,到了晚间,天上亦是繁星点点,月色皎洁如银,天空高远无垢,一抬头,仿佛可见银河。 时雍烧得有些犯糊涂,做了许多的梦—— 梦中的世界,黑暗而荒凉,却无一不恐怖。 迷迷糊糊中她睁开眼,寝殿里灯火昏暗,床间一抹修长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赵胤在那里部着她,坐得笔直,如若青松,雍容而挺拔,侧脸英挺俊朗,微风的拂动,袍袖飞扬…… 时雍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他,不知是梦是真,仿若入魔般久久不动。 赵胤不知在想什么,看着跳跃不停的灯火,许久才发现时雍的注视,转过头来时,看着她,唇角又扬起一抹笑。 “醒了?” “嗯。” “为什么不作声?” “谁让王爷没有瞧见我。” 时雍嗓子干哑,声音沙沙的,带一点喉间的涩意,听上去却分外动人,一字字都仿佛踩着鼓点,正正敲在赵胤的心上。 赵胤执起时雍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时雍看着他微动的长睫,却没有听到他说话,微微一笑,“王爷在想什么?” 赵胤抬起眼,一双幽深如潭的黑眸里是她的倒影,却不是她能猜透的深邃。 “我已差人快马回锦城,接褚老和通宁公主返京。” 似乎怕时雍多心,说到这里,赵胤顿了顿,又露出一个微笑,轻撩她的头发,宠溺地道: “我猜你也是想临川和苌言了,我并嘱咐他们顺便把孩子带上。让他们入京看看,顺便拜见一下祖父,外祖和外祖母,还有皇伯伯和太子哥哥……这京城,他们从来没来过,早就吵着来了,正好是个机会。” 赵胤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赵胤也不是爱笑的人。这些日子,却每天都在她面前笑。笑得别提多好看了,时雍常常被他的笑容绚得挪不开眼——她怕,少看一眼,就再看不见。 当然,她也不会拆穿赵胤的真正想法。 他也怕自己当真五感尽失,能孩子都看不见了,也感受不到了,或者干脆卧床身亡,那么,也相当于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死别。无论如何,须得让他们入京来同她见上一面的。 赵胤不说,但时雍知道,他怕她会死。 时雍也怕死,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从前她见过太多等着见家属最后一面的死者,她心下同情,却无真实的感受。但此时的她,也成了一个等着家属来见最后一面的将死之人,这才感受到那份痛彻心扉。 “好。”时雍微笑,反握住赵胤的手,“让他们来看看也好。师父是最有办法的,母亲也有一手好医术,他二人合力,我说不定就得救了。” 赵胤点头,“王妃说得是。” 入冬的京城,夜晚已是凉寒。 时雍察觉到赵胤掌心的冰冷,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笑道:“你要不要上来,我们靠在一起,说说话?” 赵胤轻轻拍她,“我在这里陪你。再等会儿消息。” 时雍笑道:“好吧。” 赵胤低下头去,在她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四目对视,赵胤喉结微滑。 “阿拾,是夫君对不住你。” “说的什么傻话?”时雍挑高眉梢,抿唇一笑,“我不许你这么说,一切皆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赵胤没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将头抵在时雍的额头,紧紧抱住她,没有言语。 皇城事变后,赵胤很是内疚。 一是没有第一时间启开密室援救时雍。 二是不知镜子的意义,没有护好桃木镜,致使其落入烈焰被焚。 虽然时雍一再安慰他,也告诉她,如今自己只是中毒,并没有魂飞魄散。因此,桃木镜的说法,可能是邪君骗人而已。更何况,镜子已经捡回来了,只是桃木镜柄烧化了,成了黑炭,镜面碎裂,但总归是在的。但赵胤始终心下有愧,生怕因他一时之失,导致时雍的离开。 这成了他过不去的坎。 时雍笑着将手放在他的头顶。 “乖。” 赵胤僵硬一下,没有动。 时雍也搂住他。 “不要怕。我会一直在。” 一盏幽灯照着室内,火光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时雍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气氛,随即又安慰他。 “即便有什么,也是难悖天相。命该如此。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傻不傻?” 听到这里,赵胤猛地抬头。 “有了。” 时雍微怔,“做什么?” 赵胤道:“我让人把觉远叫来。” “……” 时雍哭笑不得。 她记得当初去寺庙祭拜,赵胤都不入殿的。他嘴上不说,但时雍认为他私底下其实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能掌控他人生死的男人,大抵更愿意相信自己才是别人的神,而不会相信神可控我。 不得不说,现在的赵胤,在病急乱投医。 时雍没有阻拦,只是调侃他。 “大和尚也要睡觉,等天明再去吧。” 赵胤嗯一声,重新坐下来,将衣袍拉好,望着时雍微笑,“阿拾……” “我在呢。”时雍笑道:“你最近好爱唤我的名字。一天唤好多次。” 赵胤笑着点点头:“你不喜欢?” 时雍望着他略带疲惫的笑脸,眨了眨眼,嘟起嘴巴索吻,等心满意足了,这才长长叹气。 “喜欢。阿胤,我喜欢极了。” 焚情之毒,损坏了她的嗓子,她声音有些低,语调也喑哑,但因为带着笑,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缠绵滋味。 “那我往后便多唤几次。” “不要往后,就现在。” “阿拾……” “我的锦城王殿下,我的无乩哥哥,我的赵大驴……”时雍缠住她的脖子,将呼吸落在他的脖子间,低低浅浅,满是撩意。 “你好久没疼我了。” 她盯住赵胤的脸,因为视线不清,那眼窝便似有一层盈盈迷雾,更显专注而多情。 赵胤有些情动,但怜她受邪毒缠绕,已禁欲多日,此番更是不会乱来,只是笑着捏了捏时雍的脸。 “坏心眼的女子。容我去洗洗……” 时雍拉住他,不许人走,还当真坏心的很舌在他喉间吮舔一下,低低喘道:“洗什么呀?” “你说呢?”赵胤俊美的脸庞上是无奈而宠溺的笑,然后拍宠物似的摸摸她的头。 “避着你呢,小憨货。” 时雍喜欢他给自己的各种爱称,闻言低低地笑。 “赵大驴,小憨货。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赵胤哼笑,扶她躺好,掖了掖被子,又在她的眉眼轻轻吻了吻,为将就她不太灵光的耳朵,特地侧到她耳边,低低地道: “我去去就来。等我。” “去哪嘛?” “你这般撩我……你说我去哪里?” 时雍笑了起来,咯咯有声,赵胤忍不住偷个香吻,束好她的手放入被子里,“乖乖睡好。夫君很快回来。” 时雍嗯声,苍白的脸有微妙的红润,“去吧。” 赵胤笑着走到门边,又突然站住,慢慢回头看着纱帐里静躺的女子,笑容渐渐收住,一张俊脸变得幽暗疲倦,仔细端详时雍许久,这才暗叹一声,转身拉开门出去。 娴衣就在门外,静立寒风,一动不动。 赵胤侧头,冷肃地道:“照看好王妃。” 娴衣福了福身,“奴婢明白。” 赵胤习惯地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皱了皱眉,“往后不许再称奴婢。教王妃听见不喜。” 娴衣愕然,随即又明白过来。 “是。” ------题外话------ 大结局不会穿插太多的副CP故事,影响主角节奏。 然后呢,就是……我还在继续修好后面的,这一章一万三千多字~~很肥美……我接着修改了上传~~大家看完早点休息哈,晚安~ 章节目录 第972章 大结局(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执等在寝殿外面,默默不出声。 赵胤朝他走去的时候,脸色已然收住。 “爷……”白执转身面对他,正要施礼,却见赵胤摆了摆手。 “走吧。” 光启帝是在焚宫后的第三天在谢放和陈宗昶的护送下返回京师的,不过,京师的事情,赵炔却不是到了京师才知情。他尚在途中,京中的消息已然得报。 所幸,他是个一个好命的皇帝。 慢悠悠回京,大局已定,四海皆安,除了烧毁的皇城宫殿昭示着这里曾经遭受的厄运,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一般。 皇城虽然烧了不少宫殿,但大多在后宫。奉天殿等重要宫殿仍然健在,反正光启皇帝也没几个后妃,很好安置。国库有钱再重建,没钱就任由它荒着,谁要用谁建…… 在这场变故中,白马扶舟被擒,至今不醒,邪君及其党羽悉数被诛,太子的表现超乎寻常的出色。经了此事,佞臣得除,朝纲重振,百官归心,于一个皇朝的执政者而言,并非完全的坏事。 唯一的坏处大概就是——赵胤再不理会他了。 光启帝回京那天,顺天府洒扫街道、万民朝拜,文武百官皆出城数十里相迎,下跪请罪。只有赵胤一人,以照顾家中病妻为由,连照面都没打一个。 赵炔无奈,只得微服亲至无乩馆找他。 可是,好茶有招待,人却见不到。 在今天之前,赵胤已经晾了赵炔三次。 赵炔也不生气,任由他给冷眼,仍是以探望弟妹为由,带着赵云圳一起来看望。 这会子,赵炔父子二人坐在花厅,大眼瞪小眼。 两盏清茶馥郁芬香,他们却没有一句话,谁也不理谁。 不仅赵胤不爱搭理光启帝,就连他的亲儿子最近也是拿脸色给他瞧。这小子翅膀硬了,要不是迫于孝道,光启帝怀疑,赵云圳能直接大巴掌呼在他脸上。 他们埋怨他重用白马扶舟,导致了这一场灾难。 赵炔心里明白,因此看到赵胤出现在花厅,未等他落座,赵炔便率先示好,不待赵胤参拜行礼,便起身将人扶起。 “弟妹身子可有好转?” 说罢,他侧脸望了一眼旁边的太监罗椿,使眼色。 “小椿子。” 现在的罗椿其实已经不是当年御前当差的小椿子了,早已长大,在李明昌死后,罗椿得到光启帝的提拔和重用,成了御前最得宠的太监,已是个大椿子了。 罗椿办事谨慎,是李明昌一手培养出来的,很是得用。不用皇帝说明白,马上端起放在几上的锦盒,双手奉到锦城王面前,单膝跪地捧过头顶,恭顺地道: “王爷,这是陛下亲自挑选的千年老参,给王妃调理身子再是合适不过……” 赵胤没有去接锦盒,语气也不见多冷冽,只是没看一眼锦盒,便平静而淡然地拒绝了。 “多谢陛下恩典,但臣妻用不着。” 罗椿跪在原地,不敢动,只拿眼瞄皇帝。 气氛凝滞。 赵炔看赵胤脸色如常,却无转圜余地,尴尬地干笑两声,也不生气,摆了摆手,示意罗椿退下去。 “无朕旨意,不许人靠近花厅。” 罗椿应声,低头后退而行,出门离去。 “阿胤。”没了外人,赵炔更是对赵胤亲近了许多,说话也更为随意,“弟妹的身子可是有变?” 赵胤望着他关切的脸,冷冷应了一声。 “托陛下的福,臣妻尚好。” 嘴上说好,可他的神色却是万般不好。如果时雍当真好起来,阿胤的火气早就消了,也不会如此不待见自己。 赵炔心下明白,沉默半晌,又皱起眉头。 “实在不行,我张贴皇榜,招揽各地能人异士入京问诊。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天下,就找不出一个能解邪毒的人?” 赵胤侧头望他一眼。 “不必劳烦陛下。” 赵炔被堵得脸颊微涩,踌躇一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一口,捧盏一叹,“你跟我这里犯犟,又是何苦?我千不好,万不好,总是一番好意。你怪我可以,何必拿弟妹的身子赌气?” 赵胤面沉如水,“帝王心术,本该如此。臣从来不敢责怪陛下。更不敢拿臣妻之病来与陛下赌气……” 赵炔僵硬地看着他。 赵胤迟疑一下,冷眼微眯,语气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忧烦,“天下名医皆在京中,臣妻也是大夫。她深知自己病情,不愿劳民伤财……” 赵炔吸口气,叹息道:“你还是怨我。” “没有。”赵胤平静地看着他道:“君是君,臣是臣。焉有埋怨之理?臣之心,正如当日的李明昌,可裱日月。无怨,更无恨。无非命运耳。” 光启帝握茶盏的手,狠狠一紧。 李明昌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浮现眼前,想到他临死前的样子,拜倒跟前说的那些话,光启帝声音微微一变,喑哑而深沉。 “朕并不想李明昌死。朕都为他安排好了退路。他却不愿——” 李明昌与赵炔日夜相伴,多年主仆情,李明昌殉国,光启帝自是神伤。 “李明昌认为,要麻痹乌尔格和乌日苏,就得以假作真。要揪出吕更背后的黑手,拔除深藏朝堂的毒痈,将邪君和他的部众一网打尽……他就必须真死。不然以两乌和邪君的精明,断然不肯相信……” 两乌之战,光启被俘,史书难提……谁能想到光启事先是有预见的?甚至甘愿以己作饵,诱敌入局? 赵云圳大为震惊,“父皇?” 这是怎么回事? 赵炔没有看儿子的表情,抬眼望一下赵胤,眼眶已然泛红,赵云圳注意到父皇端茶的手,都有轻微的颤抖。 “朕会给李明昌记功,予以大祀。令其宗族侄辈都能蒙受朝廷荫庇……” 赵胤沉默不语。 却是一边的赵云圳,冷哼了一声。 “父皇,人死了便是死了。记功也好,大祀也罢,皆是做给后人看的。李明昌无儿无女,宗族侄辈亲眷得到荫庇,与他何干?不如多烧些纸钱来得实在。” 光启帝猛地掉头,直视着儿子,目光明暗不定,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才平静地反问。 “那依你之言,父皇当如何做?” 少年太子已然长成一个身量颀长、眉清目秀、俊雅端方的美男子。他的眉眼与赵炔有几分相像,但少年心性,脾气却是直接火爆,在父亲面前说话也不避讳什么。 “父皇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你心里的缺憾罢了。对死者毫无慰藉。李明昌之死,是为父皇孝忠,而害死他的人,正是父皇。论及功过,父皇最不该做的,就是信重白马扶舟,任他恣睢骄横,权势滔天。若非如此,又哪会有今日之祸?一切皆因为你——” “云圳!” 出口训斥的人,是赵胤。 “陛下功过,岂能由你来评?” 赵胤制止了赵云圳,眼里浮上一层浓重的阴翳。 “陛下所作,皆是为你,为大晏。” “为我?”赵云圳愣了愣,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抿嘴不语的皇帝,不解地重复:“为大晏好说,为我怎讲?恕云圳愚钝,实在费解。” 赵胤看了赵炔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突地拍桌子训儿子。 “不懂,就回去好好读书,好好反思。” 赵云圳:“……” 他默默观察着亲爹的表情,沉吟片刻才道:“除了让我读书,你找不到别的招儿治我了吗?” 赵炔:“……” 当年,赵胤前往锦城就藩前,曾在御书房同赵炔有过一番秉烛夜谈。兄弟二人对仿佛无处不在又不知隐于何处的邪君,极为忧心。不怕鬼神、不怕邪魔,就怕这种未知的,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 抓不到,无处可抓。既没有头绪,又不能当真把白马扶舟杀掉,于情于理,都很难下手。 尤其,当时的白马扶舟正在大力对付邪君党羽。 于是,他们决定听之任之,以不变应万变。 为了把这件事情彻查清楚,赵胤交出锦衣卫大权,远走锦城。一来,外出就藩本就是亲王的使命归宿;二来,也是给白马扶舟机会,放长线钓大鱼。 多年来,赵炔对白马扶舟的重用,也是有意为之。 若不使其疯狂,如何让其灭亡? 锦衣卫晏靳新的性子,赵炔比谁都明白。晏靳新识大体、懂退让。只要赵炔稍稍提点几句,他便会放权给白马扶舟。 如若白马扶舟是一个忠心不二的臣子,一心为大晏着想,那他的能力在晏靳新之上,确实国之栋梁,此番重用恰如其分,算是光启帝赌对了筹码。 如若白马扶舟别有所图,定然会露出马脚。那个时候,正好一网打尽,不留祸根。 只是,赵胤没有想到,赵炔敢赌得这么大,任由白马扶舟的权势膨胀到这样的地步,与他当初的“听之任之”相去甚远,给白马扶舟的机会也实在太多。 这样的宠信,白马扶舟便是一个忠臣,也能活生生被光启宠成佞臣不可…… 赵胤看着赵云圳仍然一知半解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有陛下在,有我在。如果一心要压着他,定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可是这个烂摊子,就会留给你——” 赵云圳抿着嘴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眸底情绪不明。 赵胤垂下眼,徐徐说道:“我和你父皇,终有一日会死。你是独苗,容不得半分闪失。你父皇自是要为你将来做个贤君而铺平道路——” “父皇?阿胤叔……”赵云圳万万想不到会听到一个这样的真相。 赵胤看着他,又道:“外忧、内患,若不解决,陛下如何能安心?不仅白马扶舟的事是如此,就连北征也是一样。你的父皇,甘愿冒这般风险,甘愿忍受史书难抹的这一笔羞辱,便是为了在有生之年,替你扫清障碍,待你中兴晏室。” 野心勃勃的乌尔格,老奸巨猾的乌日苏,无不虎视眈眈地看着中原大地肥美辽阔的千里沃土…… 两乌之战,不是今日,也会在将来。 同样的道理,有赵炔和赵胤在,漠北人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再过二十年呢?当他们年岁渐长,这些人还能按捺住内心的贪婪,不踏入大晏疆土,不染指大晏江山吗?不会。 然而,彼此是为姻亲,赵炔要率先出兵,也师出无名。于是赵炔做了一个局,给邪君机会实施他的“危阑计划”,等着两乌野心暴露,然后再将他们打回原形,一举歼灭。 “如今,阴山以北的牧帕城、卢巴尔、库尔苏、阿特格尔等地,皆归我国土。兀良汗却因来桑和乌日苏的兄弟之争,爆发内乱,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元气。北狄亦是如此,哲布以前不争不抢,如今让他尝尽了不争不抢的苦处,他定然会一雪前耻,整肃朝纲,而乌尔格当政多年,在北狄根基深厚,即便眼下倒台,但只要他活着,内斗便平息不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自家兄弟的“不争不抢、甘当绿叶”,赵炔深深望了赵胤一眼,又目光炯炯地看着赵云圳。 “于我大晏,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借机休养生息,变革内丨政,铲除异己,立贤能,除奸邪,待时机成熟……” 光启帝没有接着说下去,赵云圳已然意会。 皇图霸业、逐鹿天下,不仅兀良汗和北狄人想要,他们又何尝不想要?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你皇爷爷的话,要时时铭记。”赵炔慢声说道:“只有天下无战,才能太平。可如何才能令天下无战?求和是求不来的,联姻也是联不来的。儿子,只有靠拳头,才能以战止战,只有大一统的到来,才能太平。赵家江山,须得代代有人啊。” “阿胤叔,父皇——云圳知错了。” 赵云圳突然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撩起袍角,慢慢地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 “父皇和阿胤叔的教诲,云圳铭记在心。” 咚!赵云圳又磕一个响头。 “今日之言,儿子必定刻在骨头上,决不敢忘。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即便儿子完成不了,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孙子,子子孙孙,终归会将这个使命传承下去。” 赵炔看了赵胤一眼,突然叹笑。 “如此,为父便死而无憾了!” …… 冬夜风凉,庭院沙沙作响。 目送赵炔和赵云圳父子上了马车,赵胤这才回房。 离开前,原本赵云圳要跟过来看望时雍的,叫赵炔给拦下了。 毕竟不是小儿,得顾着男女之防。 赵云圳再不像小时候那么拧巴,询问几句时雍的情况,再没多说什么,乖乖跟随皇帝回宫去了。 这个时季,夜一深,便冻手冻脚。 谢放早早让人备好了热水,待赵胤回来,便指挥人抬进去,可谓尽心服侍。赵胤差他下去歇着,自行去净房,匆匆洗罢,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生怕惊醒了时雍。 时雍并未睡去,待他掀被子才猛地睁眼。 赵胤吓一跳,动作僵硬,看着她。 “怎么还没有睡?” 时雍眯起眼,似笑非笑,“什么表情?做亏心事了?” 赵胤笑着拉开被子,躺到她的身边,怕把身上寒气过给她,稍稍隔了些距离,不料时雍却不管不顾地靠过来,腿一翻便搭在他身上,双手霸道地将他圈住,暖乎乎地身子棉花似的,熨帖得赵胤只剩一叹。 “王爷去哪里了?这么久?” 时雍近来眼神和耳朵都不好使,可心里明镜儿似的。赵胤没有瞒她,将赵焕和赵云圳过来的事情云淡风轻地说完,为免她伤怀,隐去了一些细节,说罢还玩笑一番。 “云圳这孩子,心里仍惦着你呢,想来瞧你,让我给拒了。” “哼!”时雍不满地瞄他,“我回京都没有好好同他说过话,也没仔细看看当初的小少年都长成了什么俊俏模样……你再不给我看,往后我看不见了可怎么办?” 赵胤心下微窒。 稍缓,他不动声色地抱住时雍,笑叹。 “非要叫我吃味。嗯?” 时雍靠在他肩膀上,叽叽地笑,“哪有做小叔的吃侄子醋的?他是个孩子呢。” “都要说亲了,哪里还是孩子?”赵胤在她臀上轻拍一巴掌,听她不满地哼叫,又将人搂过来,低低地哄。 “行,都依你。不过须得白日里,方才能让他进来。这大晚上的,成何体统?” 时雍再次发笑,整个儿靠着他,身子暖融融的,说话也慢条斯理。 “最喜欢听你说成何体统了……” 熟悉的,遥远的感觉,就像她刚与赵胤初识那会儿。 那时候,赵胤古板得像一个老学究,正襟危坐,空有杀伐决断的手段和残酷暴虐的恶名,却行着君子正义之事,遵循仁道之风。 “今日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呀,说来给我听听可好?” 女子柔软地靠过来,几乎融化了赵胤。 他身子很快便暖和起来,轻轻拥着时雍,同她靠在枕上说话。 “今日得信,官船已至济宁。岳母和褚老,还有两个孩子,就快要回京了……” 济宁?时雍恍惚中想到几年前那个汶上的寺庙,以及他们当初南行时挂在姻缘树上的十根被盗的红绸和香囊,脸上浮出一抹笑痕。 “怎生走得这样快?你可有让他们不要着急?娘的身子不好,孩子又小,从来没出过远门……” “说了的,你放宽心就好,我自有安排。” 赵胤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时雍柔顺的长发,目光深深。 时雍半阖起眼,像一只乖乖服帖的猫儿,二人安静地相偎片刻,赵胤又道: “陈红玉来信了。问起你的近况……” 时雍抬头,道:“信呢?你怎么没有拿给我看?” 赵胤笑道:“是寄到定国公府里的,只是提起你来。陈萧特地差人传的话。还说,乌婵今日去寺庙,带了一车香烛之物,见神就拜,见佛就跪,从前山一路跪行到大雄宝殿,可谓虔诚至极,额头磕肿了,不敢来见你。” 乌婵这么做,自是为她。 时雍觉得暖心,又有些愧疚。 “我这一病,害得你们都跟着我受累。” “这么见外做什么?我是你夫君。”说到这里,他又道:“方才我已差人前去庆寿寺,想必明早觉远大师就到了。兴许他会有些神通,想出办法就好了……” “呵!” 时雍笑了起来。 “他若有神通,那我便是神仙啦。这大和尚,整天之乎者也,即便感应到什么,大抵也会觉得,那是我的命数。他是不会违背天意的。出家人嘛,早已不理红尘事,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赵胤听来心里不是滋味儿,将怀里的女子搂得更紧,一双黑眸盯住她的眉眼,浮浮沉沉。 “出家人,也讲一个情字。道常法师可以为了情,做到那般地步,身为道常的弟子,觉远想想办法,怎生就为难他了?” 时雍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笑了一声。 “你可千万别逼人效仿,以身祭天。” 赵胤哼笑,“这和尚,没有那么高的禅悟。便是愿意祭天,大抵也会被上天嫌弃,还是不要了罢。” “我家大驴哥会说笑话了呢。” 时雍钻入男人的怀里,赵胤双臂一紧,将人搂过来,搓丸子似的怜爱片刻,问她身子乏不乏,酸不酸,疼不疼,明日要不要带她出去走走,言语间满是担忧和宠爱,好像她脆弱的柳絮,风一吹就会化掉似的。 时雍被他严肃的模样弄得笑不可止,尽拣一些宽慰的话来哄他。赵胤明知她心思,也不拆穿,只是将人压在身下,好一番胡作非为,如此耳鬓厮磨,亲热了大半个时辰才消停,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又传了水进来洗罢,这才相拥而眠。 …… …… 时雍白天睡了一会儿,加上身子不适很难睡熟,小眯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又清醒过来。赵胤恰是相反,他在京中事务繁多,一面担心时雍的身子,背着她到处找人在天底下搜罗能人异士,一面又要佯装无事,云淡风轻地陪伴她,宽慰她。其实他的身子早已累极、乏极,合上眼不到片刻,便很快入睡。 房间里光线很弱。 时雍靠在他身上,听着男人浅浅的呼吸,怕吵醒他,一动也不动。 天快要亮时,她身子越发不适,着火一般难受,便又往里退了退,睁着眼睛看赵胤。 天亮微明,今日想是一个大晴天,暖烘烘的阳光照在窗椽,有细碎的光照进来,时雍将枕头挪了挪,用视线仔细描摹赵胤英俊的轮廓。 他睡得并不安心,眉头是微微蹙着,高高的鼻梁下,嘴唇抿得很紧,一看便知是有烦心事…… 时雍翻个身,趴起来低头看他,一只手轻轻抬起想抚摸他的脸,却又不愿扰他清梦,那纤细的手指便只是在他脸颊的上方细细地勾勒…… 好像是想将这张脸深深刻在记忆里。 “阿拾?” 赵胤低低出声。 时雍吓一跳,赶紧缩回手躺下去。 赵胤没有睁开眼,分明还在睡梦中,含糊地唤完,只是本能地伸手过来搂她。时雍一动不敢动,僵硬地偎靠着他,等赵胤呼吸平稳下来,她才慢慢推开他的胳膊,想要坐起…… “别动。”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拉过来,仍是闭着眼睛本能地去寻找她的唇。 这男人…… 睡着都不消停。 时雍屏紧呼吸,不料,赵胤浅尝辄止,突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就那么看着她。 咫尺相对,时雍的眼睛圆瞪着。 相视了片刻,赵胤突然哼笑一声,带着晨起时慵懒的沙哑,“小憨货,夫君亲你时,要闭眼。” “……” 时雍莞尔一笑。 “我以为王爷是睡着的,原来却是装睡占人便宜……” 她笑起来煞是好看,可眼睛里的红血丝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赵胤眯起眼看她片刻,掌心抚上她的脸。 “又没有睡着么?” 时雍微笑:“睡了一会的。” “你这几日睡得少,这样不行。” “我明白。”时雍点点头。 生病后的时雍很少与赵胤针锋相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赵胤心疼她,将她的手捉上来捂自己的脸,试了试,“好似比昨夜还要烫了……” 时雍微怔,“有吗?不会吧。” 她将脸靠过去,在赵胤额头贴了贴。 “是王爷身子太凉。” “以前阿拾总说我温暖,像火炉的。” 时雍笑了起来,“这都还记得呢?” 说罢她看赵胤为自己忧心的样子,轻轻地环住他,脸颊贴过去,似笑非笑地道:“王爷不再睡一会儿吗?若是不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嗯?” 赵胤眼睫微动,听着她这句引人遐想的话,不由促狭地问:“阿拾要怎的?” 时雍抬头盯住她,倏而一笑,在他颈间轻蹭慢咬,低哑的声音说不出的缱绻滋味儿, “温柔乡,英雄冢……” 听她诱哄,赵胤有些情动,隔着衣料在她身上慢游轻撩,沉哑低问: “阿拾说说,谁是英雄?” 时雍胡乱地答道:“自然是我……” “那个叫爷疼疼的小憨货,又是谁人?” “不记得了……” 赵胤见她矢口否认,低笑一声,将人抱到身上,掌心顺着后背缓缓……不消片刻,时雍便香腮透粉,耳朵烧得热红。赵胤这才气息不稳地笑话她。 “如今可记起来了?” “讨厌。”时雍惯常耍赖,撑着他肩膀起腰坐起,不肯认输地解他衣领,垂头就在他颈间轻啃,直将赵胤厮磨得呼吸不匀,声音仿佛都哑在喉间。 “不知羞的小娘子。” 时雍喜欢情丨动时难以自抑的赵胤,低低娇笑。 “王爷,你不想么?” 赵胤面孔微微一僵,继而低笑。 “想,本王想得厉害。” 这样的女子,世间便只有她了。赵胤双臂稍一用力将人抱起来,一个翻身压在身下,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地吻,轻轻地问:“不疼了?” 时雍眼皮乱颤,听着他温柔的声音,身上原本火一样的炙烤,却似缓和了许多,反倒是五脏六腑里,被他的撩得沸腾起来。 “嗯。” 她垂目摇头,一声不发。 赵胤却看懂了她的意思,仿佛受到鼓励般黑眸烁烁,低笑一声,与她两手交扣,低下头,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啄。 “小娘子知法犯法,动摇军心,那本王便要按军法处置了。好好受着。” …… …… 天阑静,夜未央。 娇风推宝帐,银枪灼红粉。 这天赵胤再起身已是日上三竿,久违的酣畅让他有些许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锦城府的那些日子,没有焚情之毒,时雍也没有生病,他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那时无须早朝,想睡到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赵胤极是自律,可有一个不怎么自律的小妇人总喜歪缠她,一次次令他破戒。 阿拾很喜欢如此。 喜欢赵胤因她而打破常规。 但凡不想让他起身,阿拾便这般缠磨他,令他丢盔弃甲,终是要遂了她的心愿才作罢。 然而,这一切终究有变。 赵胤醒来时,时雍尚未苏醒。不是因为她睡得太熟,而是身子再次发病,一身的虚汗,赵胤一面替她擦拭着密密麻麻的汗,一面传水再叫人请太医。 “没事。王爷,我没事。”时雍双眼半开半阖间,看赵胤急得额头青筋都暴涨起来,摇了摇头,握住他手。 “我不难受。这焚情的药性,我已是习惯了。一天不来两次这般,我还紧张呢。” 赵胤喂时雍吃下两粒她自己配的宁神药丸,看她脸颊通红嘴唇发青的模样,心疼不已。不承想,太医来看过情况,开了方子,虽然没有明白,却隐隐有些责备赵胤的意思。 “王妃身子虚弱,王爷房里仍是要节制一些。” 赵胤:…… 时雍:…… 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时雍忍不住笑,赵胤面无表情地保持着风度,等太医一走就惭愧地抱住时雍,好一番自责。 这模样,直把时雍笑得弯了眼。 …… 晌午刚到,庆寿寺的觉远大师就被人抬到了无乩馆。 之所以用的“抬”,是因为觉远大师受伤了,一条腿骨折。听说是那天下山去魏国公府示警,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滚落到山涧里,若非两棵双生并排的古松挡住,大概就不是断腿,而是要命了。 得闻这事,时雍怔愕之余,笑出了声。 “这大和尚算天算地算人命,连自己的劫难都没有算到……就这般,王爷竟然以为他还能扭转乾坤?相信他能为我改命?” 赵胤看她今儿服了药以后,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心下略略一松,跟着笑。 “无妨。且听他怎么说,权当一乐。” 时雍噗哧一声,“此话若让觉远大师听得,只怕又要哀叹连连了……” 她板着脸,捋着下巴作捏胡子状,模仿觉远说话的语气,“锦城王无礼无德,不遵礼教,当真是被祸水歪缠得入了魔……” 赵胤听她自嘲是祸水,唇角微勾,洗罢手拿布巾擦擦,又走回床边,弯下腰来,低头看她,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柔软又温暖。 “我瞧着,你今日气色尚可?” 时雍慵懒地半阖着眼看他,像一只被顺毛的小动物,享受着他的爱丨抚,语气也懒洋洋的, “全是王爷的功劳。” 谢放和白执就站在门口。 赵胤闻言一怔,随即挽唇,捏一下时雍的脸。 “阿拾可要随我同去?” 时雍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去了,怕把大和尚的另一条腿也气断。” 赵胤好笑,“那岂不更好。他走不得路了,便留在无乩馆,念经渡人。” “嗯?”时雍想了想,歪着头看他,唇角微微一抿,一本正经地道:“王爷,妾身觉得——此计甚妙。” 见时雍又开起了玩笑,情绪极佳,赵胤稍稍松口气。 “早膳想用些什么?我让人准备。” 时雍笑着推他,“你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我娘昨儿走时说了,要给我做灌汤包,我等着呢。王爷快去,快去吧。别又让人笑话,缠绵闺中,不顾正事。” 赵胤被她推得身子后仰,迟疑片刻,慢慢起身,摸了摸时雍的头。 “那我先去了,小憨货。” 时雍甜甜地笑,眉梢带俏。 “快去吧,大驴哥。” …… 赵胤走后,时雍又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王氏和宋香就带着两个小的来了。拎着热腾腾的早膳,一把探入被窝里,将时雍拎了起来。 “别躺了,起来吃了再你出街。” 王氏的性子,时雍心里十分清楚。大嗓门、刀子嘴,却有一颗玲珑豆腐心。她不提时雍的病,成日就寻思怎么照顾她,话里话外没有唉声叹气,只有乐观的鼓励。 她就像一颗燃烧的太阳。 相反,宋香就比她娘的性子糯了许多,脸上勉强带笑,可有时候看时雍看久了,她就会忍不住掉眼泪,惹得王氏很上火,就不爱让她来了。 今日要不是两个小的吵着要看姨母,王氏一个人拎着东西带不了孩子,她都不肯让宋香来掺和,就怕她惹得时雍不舒服。 情志不畅,易生百病。 这是以前时雍为王氏看诊时告诉她的,好家伙,这话被她当名言似的记在心上,时时刻刻都乐呵呵的。 时雍半阖着眼睛,赖床,顺便撒娇。 “娘,我可不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可以。”王氏照她屁股上轻轻一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快些,一会儿灌汤包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看在灌汤包的份上,时雍伸了一个懒腰,墨迹着爬起来,宋香赶紧上前,和娴衣一起伺候她洗漱。 娴衣也算王氏的养女,这几年时雍不在京中的日子,她和朱九常去鼓楼街看望老娘老父,同宋香关系也处得近,因此,姐妹一起动手,丝毫不见生分。 亲人在侧的感觉,十分的好。 时雍笑盈盈地逗着盼儿和环儿,顺便问娴衣。 “九哥的伤可大好了?” 娴衣眉目微动,迟疑一下,“差不多快好了。” 时雍刚松一口气,就听她道:“不过孙大夫说,伤及筋骨,可能会留下些暗疾。” “暗疾?” 娴衣嗯了一声,点点头,“便是腿伤无法恢复如初,大抵两条腿会不一样长,走路会受点影响……”看时雍脸色微变,娴衣又笑了起来。 “不过他都说了,不妨事。就他那身板,等伤好起来,多练练,兴许就复原了。” 时下的医疗设备本就简陋,而朱九的伤情主要在于他受伤后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而是被邪君投入大狱,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这才会造成后遗症。 时雍道:“过两日,等我师父回来了,你让九哥找他瞧瞧,他老人家是外伤圣手,就没有他治不好的。” 娴衣笑了起来,“好嘞。” 有两个小孩子在旁边,气氛和乐,一家人嘻嘻哈哈地玩笑着,时间过得极快。 时雍洗漱好,被两个姐妹扶上桌子,王氏递上筷子,满眼希翼地盯着时雍。 “快尝尝。好不好吃?” 时雍点点头,做出咽唾沫的样子,笑盈盈地夹起一个灌汤包,塞入嘴里,咬一口,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样?”王氏有些迫不及待。 宋香和娴衣也眼巴巴地盯住她,大气不敢出。 时雍僵硬一瞬,只眨眼工夫,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好吃!太好吃了。” 王氏却变了脸,“当真?” 时雍点头,嗯一声,笑盈盈地哄王氏,“从未吃过如此清香鲜美的灌汤包。皮薄馅足、小巧精致,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油。好吃,好吃极了。” 她朝王氏竖了竖大拇指,完了又夹一个,狼吞虎咽。 王氏默默立在旁边,看了看宋香突然变得哀伤的眼,怔忡片刻,很快就跟着笑了起来。 “吃。你既喜欢,明儿娘又给你做。” “有娘真好。” 时雍难得撒娇,这一撒娇啊,声软又乖巧,王氏有些架势不住,借口带盼儿洗手,抱着孩子去了院子里的水盆。 盼儿很乖,小手伸入水盆。 可是,洗着洗着,她发现水面荡起了涟漪,有水珠滴下来。 小丫头讶然地抬头看着王氏。 “姥姥,你为什么哭哭?” 王氏飞快地用袖子抹去眼泪,破涕为笑。 “呸呸呸!姥姥才不会哭。有坏蛾子入了眼罢了。” “哦。蛾子在哪里?盼儿帮姥姥打蛾子。” 王氏轻嗯一声,脸上带着笑,却难抑心头的酸涩。 今早做灌汤包的时候,她想到阿拾嘴里无味,愣是一勺一勺地加盐。盐多得宋长贵尝一口就咂舌再吐掉的地步。谁知,家里盐罐快倒出来了,时雍竟然没有吃出半分? —— 吃完早膳,时雍就被王氏和姐妹两个带着出了街。初冬阳光,温暖地透过冬衣,显得格外温柔。 这是美好的一天。 时雍的马车穿过鼓楼,行过皇城大街,看着前面的一切,竟有一种做梦的恍惚感。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走街串户的小贩,叉着腰与邻里吵架的妇人,端着衣服去河边盥洗的妙龄少女,打马而过的鲜衣公子,偶有一两个顽童追逐着从小巷中跑出来,发出清脆若银铃的笑声…… 阳光如金子般撒在这一帧帧景象里,宛如一幅长长的画卷,徐徐摊开在眼前。 这京城,繁华如旧,盛世模样。 “真好呀!” 时雍情不自禁地感慨。 宋香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街边小食摊上冒着热气的锅子,细声细气地问: “姐姐,你要吃什么?” 时雍看着翻滚的油锅和煎得金黄的油饼,摇摇头,微微一笑,“方才吃饱了,现在不饿。” “哦。”宋香又不知说什么了,想让她开心,却又无力。 突然,前方闹市是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是个女子在骂他不争气的夫君,言词粗俗,状若颠狂,泼辣到了极点。 时雍觉得有些耳熟,皱了皱眉,循声望了过去。 远处的街面上,人群嘻嘻哈哈地起着哄,将那夫妇二人围在里面,指点、笑闹,一个个像在看疯子,好不快活,不见有半分同情。 时雍眯了眯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却影影绰绰,不太分明。 “那里发生什么了?” 王氏和宋香齐齐看过去。 “姐姐,是……” 宋香正要开口,被王氏掐了一把,笑着把话接了过来,尖酸地哼了声。 “是一对好吃懒做的叫花子。是街上出了名的懒汉和恶婆,见天儿的骂咧吵嘴,街坊邻居见多了,拿他们当笑话取乐罢了。你别看了,仔细伤了眼睛。” 说罢,她放下了马车帘子。 人群里那个被骂的“懒汉”胡子拉碴,穿着一身简陋的粗布衣裳,手里牵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那孩子皱着小脸哭得稀里哗啦,面前的妇人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却没有半分反应,目光随着那一辆越去越远的马车,慢慢游走…… 他是谢再衡。 奉天门事变时,谢再衡就听说锦城王妃回京了,被白马扶舟当作人质押在了宫中,后来又听说被锦城王救了出来,受了些伤,从此便一直在府里养伤,从不外出。 谢再衡从旁人嘴里打听来她的消息,真真假假,他无从得知,心下的酸甜苦辣,也难以分辨。 但方才那一眼,他确认自己看到了阿拾的脸。 也看到她眯起了眼,在默默地审视着自己。 或许是在嘲讽他,沦落至此,落魄如狗。 六年光阴过去,谢再衡眼里的阿拾,丝毫没变。 不,比以前更有风韵,也更具女子的柔美。 只可惜,如今的他和阿拾,隔的已非千里万里,而是天和地的距离,连妄想都觉奢侈—— 物是人非。 他已经没有心力去回忆曾经的情感,日复一日地为生存发愁,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 谢再衡再不是那个才高八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个面色蜡黄憔悴沧桑的中年穷汉。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一个变卖完家产,甚至想卖孩子换首饰的恶妻。即便午夜梦回,也无“情感”二字,只剩“金钱”。 这绝望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 这天,王氏带着时雍逛了许多地方,车辘轳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讲遍了这京城六年来的逸事。张家的婶子,李家的媳妇,连卖猪肉的刘屠户家新添了大胖孙子,王氏都没有落下,一一告诉了她。 六年时光,发生了很多事情。 水洗巷张捕快家的“死人鬼宅”,几年前被一个外地入京的客商买下来,夷平重建,改建成了布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闲云阁的娴娘搬离了水洗巷,开了一个更大的店铺,两年前,屠勇丧妻,跪在闲云阁门口求娶,许是年纪大了,娴娘终是动了心,眼下她仍没有自己的孩儿,但与屠勇夫妻恩爱,人人称羡。 顺天府衙门的几个捕快,都各自成了家,就连周明生也娶了媳妇。 年轻时的梦总归成了云烟。 周明生没有娶到心仪的吕雪凝,终究是听从了父母之命,娶了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黄花大闺女。 成亲前,周明生给时雍捎过一封信,报过喜,只字没提吕雪凝,字里行间看似欢喜,如今却听王氏说起,成亲那日,周明生喝得酩酊大醉,没同新娘子洞房,却是跑到郊外的农庄,抱着吕雪凝家门口的一株大槐树,痛哭流涕。 那天下着雪,京城冷得能冻死耕牛,周明生哭得累极,醉倒在雪地上。最后,是吕雪凝让农庄上的两位庄稼汉用驴车将他拖回的周家。 许是新婚里受了这闲气,婚前柔软如水的娇嫁娘,婚后与周明生多有龃龉,与婆母也难以相处,争吵不休。新婚一年,她就哭跑回娘家十余次,最厉害的一次,媳妇家的几个哥嫂、舅爷、叔伯,浩浩荡荡几个人扛着锄头到周家要说法,整整三天,说是周大娘又奉茶水,又赔银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来,碰到你周大娘,听她抱怨了半个时辰,说她的儿媳娇贵,没生成小姐的命,却有小姐福分,嫁过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要她侍候就不说了,结婚这么久,鸟蛋都没有下一个……” 时雍轻声问:“周大娘可有后悔,当初阻挠周明生和吕姑娘的亲事?” 王氏迟疑,摇头,“这个倒没有说。你周大娘多强势的一个人?纵是她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顿了顿,王氏又尖酸地哼声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吕姑娘来,她这个儿媳妇,不论是容貌品性还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远了,换谁会不悔?要我说,也是活该。谁教她当初嫌弃人家不干净?呸~” 前日吕雪凝来拜见过时雍。 这些年,吕雪凝仍是独身一人,还是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吕家当年是有些家底的,吕雪凝又是一个能写会算的姑娘,商户出身、慧质兰心,很有些经商的头脑。她在农庄置地买屋,两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农户开垦,再种上瓜果蔬菜,两年下来培育成了一片沃土,又将时雍曾经告诉过她的“大棚种植”进行了改良,种植一些反季节的蔬菜,然后在京城开了个店,不再卖米了,改行卖当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点供应给各大高档酒楼和富贵人家,供不应求…… 有钱的小姐,是有底气的,吕雪凝一个人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前日来无乩馆的时候,两辆驴车里驮的全是果子和蔬菜,这样的季节,人瞧一眼那翠绿的叶子,整个人都舒心不少…… 时雍逛遍京城,最终在定国公府停下,求见乌婵。 那妮子墨墨迹迹老半天,这才牵着策儿出来,脑袋上包了一个青布头巾,揭住额头,看上去模样有点古怪。 可她偏不肯承认是去庙里烧香磕头闹的,要说是陈萧欺负她,磕在床头上磕伤的。 时雍替她瞧了瞧伤,好一番取笑。 “没有想到,几年工夫,左将军便重获夫权,居然敢爬到你头上动武了?” 乌婵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战功,可俏着呢……” 为免麻烦,时雍没有去国公府,而是把乌婵拉到她的马车上来坐下,又悄悄问她。 “后来,那两个送来的侍妾怎么样了?” 乌婵脸色微暗,“留下了。” 时雍微愕,乌婵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捏了捏策儿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他为此还同我闹了别扭,半个月没理我。” 时雍皱起眉头,“那你是如何想的?为何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乌婵忽而一笑。 “阿时,我没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样的身份,没个侍妾在身边也说不过去。我想过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会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长日久,难保他不会有一次就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所打动……有些事情,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随缘吧。” “……” 时雍久久没有说话。 “当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别扭!”乌婵又抿唇一笑,反过来安慰时雍,“你别这么看着我,放宽心好吧?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比成婚那会儿还要好上几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过夜。两个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陈萧的狗脾气,不会腆着脸来争宠,更不会找我的麻烦。当然,我投桃报李,也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衣裳首饰往她们房里送,娘家有什么要帮扶的,我都应允。彼此相安无事,几年下来,也还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养着两个同样属于自己丈夫的女子,大抵也会不舒服吗? 时雍不能想象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乌婵到底是旧时女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样,拉过策儿的手,便满脸慈爱的笑开。 “我家策儿聪慧,好读书。公公和他爹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他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就连算命的都说,策儿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时雍也跟着笑了起来,摸摸陈策的脑袋。 “这小机灵的模样,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乌婵笑了起来,“这算命的为了几两银子瞎扯掰,他们信也就算了,连你也信?” 时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乌婵突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巴,看着时雍的笑容,换了话题。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有了策儿,我的日子就顺当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儿他爹也恩爱了许多,便有私底下有几句龃龉,他也都会依着我,哄着我。按我说,策儿不是什么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时雍安静地听着乌婵说起定国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从她轻快的语气来看,她与陈萧过得确实不错…… 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事,只要当事人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时雍看着乌婵这般红火日子,为她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盏茶的工夫,时雍就向她告辞了。 “婵儿。今日来看过你,再往后,我就不来了。” 乌婵听得她这句话,心里突然一沉。 “为何不来?” 时雍笑了起来,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国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来,你家左将军不得把我轰出去呀?” “他敢!”乌婵声音未落,表情又软化了下来,握住时雍的手,目光楚楚带些惆怅,“阿时,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去求菩萨,每天去求,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会的。我们和红玉还有十年之约呢?我怎么也要撑到那时候。” “我呸!可不许胡说,什么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成老不死的了?”时雍笑不可止,拍了拍乌婵的手背,“别担心我。瞧瞧你这额头……” 时雍又拂开她的头巾,看着红肿破皮的伤口,皱了皱眉头,“疼不疼?陈将军该心疼坏了吧。” “他才没有……”乌婵脸上露出小女人的娇涩。时雍微笑,拍拍她,“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上好的药膏来,涂了不留疤。” “这点小伤算什么。”乌婵拉下头巾遮掩伤口,不以为然地撇嘴巴,“横竖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这辈子我都赖定他了。”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的样子,时雍内心极是安慰。 想到当初为爱痴迷的小乌婵,再看看已为人母的大乌婵,时雍突然觉得时光真是奇妙——无不淡忘,无不治愈。 乌婵带着策儿下车前,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来问时雍,“燕穆和南倾、云度他们都还好吧?” “好的。”时雍道:“我回京前,将他们留在锦城府了。” 母亲和两个孩子都在锦城,时雍离开时又带走了白执和娴衣,总归要留下自己的亲信,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过几日,燕穆就要带临川和苌言来京了。” “是吗?那我定要来见一见,看看他们模样都变了没有。”乌婵满脸带笑,一眼望去,有对昔日友人的惦念,却不见再有男女之情。 时雍莞尔,“好,我到时派人支会你。” 说罢,她将来之前准备好的一个大红封塞到策儿的怀里。 “乖孩子,快收着。这是干娘给的见面礼。” 陈策抬头看他母亲,有些犹豫。 “拿着吧。”乌婵低头,抚着策儿的肩膀拍了拍,朝时雍一笑,“还不快去谢过干娘,和干娘再会。” 陈策点点头,端正地走到时雍跟前,双手拱起,下腰作揖。 “策儿谢过干娘,干娘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策儿过两日再同娘来看您,与临川弟弟和苌言妹妹一道玩耍。” 时雍笑容越发扩大,一脸灿烂。 “策儿真乖。你和临川、苌言,一定能做好朋友。” 陈策乖巧地点头。 马车掉头,车辘轳压过路面,渐渐远去。 时雍打开帘子看出去时,乌婵仍然搂住策儿,安静地站在府门外。 时雍微笑着朝乌婵挥了挥手,“快回吧。外面风大。” 不知乌婵听没听见,直到马车拐角,她仍然站在原地。 时雍默默地落下帘子,扭头对王氏道:“娘。我想去雪凝家走走……” 王氏看了宋香一眼,迟疑道:“出门时,女婿可是叮嘱过的,不得出城,不能走远。” 时雍笑了一下,撩开帘子叫。 “白执。” 白执骑马随行在外,闻声应道:“属下在。王妃有何吩咐?” 时雍道:“可以去城外农庄走走吗?” 白执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目看向身边的杨斐。 “斐哥,你看呢?” 当年去漠北的卧底任务为杨斐奠定了地位,眼下除了谢放,谁都得尊称一声斐哥,如今,他也是一个能当事的人了。 杨斐看了一眼时雍,“未时须回。” 时雍调侃道:“全凭斐哥吩咐。” 杨斐:“不敢。” 杨斐不想看时雍的笑脸,这样灿烂平和的笑,让他有些不敢直视。 驾一声,杨斐别开脸去,打马在前,追逐着天边的云彩,护送车驾驶向城门。 时雍什么都没有说,杨斐却懂得她的心思。 那些友人,她都想趁着五感尽失前,去一一告别,看看他们的样子,听听他们的声音…… 杨斐认识时雍多年,也是这时才意识到,这位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的锦城王妃,内心如此细腻、柔软。 …… ……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收入了云层,天空阴沉下来,仿佛要下雨了。 时雍从农庄返回无乩馆的时候,车上放了好几个篮子,里面全是吕雪凝送的蔬菜。 她上车时喜气洋洋,还同杨斐开了玩笑。 “斐哥勿怪。与旧友相见,多说了几句话,耽误了时辰。” 这会儿离杨斐规定的未时,已然过了半个时辰,但杨斐没有催促,只是脸色不太好看。看时雍笑盈盈打趣,杨斐沉默地骑着马,像来时一样,打马走到前面,直到车里传来一道王氏的尖叫,杨斐才变了脸色,勒住马绳,靠近车前。 “大娘,王妃出了何事?” “快。快些回去。阿拾晕过去了。她身子好烫……快些回去找大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王妃。你别睡!” “这里有王妃配的药,喂她服下两粒。” 车里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忙乱起来,一声比一声让人紧张。 车外,杨斐看了同样紧张的白执一眼,沉声道:“你快马回去,禀告王爷。” 白执拱手,“是。” 杨斐又掉头看向驾车的予安。 “下去。我来……” 予安早已吓得手足无措,腿肚子发软,听到杨斐这么说,连忙下车将鞭子交到杨斐的手上。 杨斐接过马鞭,回头看向马车。 “王妃!属下这就送你回府见王爷,你撑住——” 娴衣喂到嘴里的药丸极苦,苦到尽头,又有一丝甘甜的回味,这是时雍自己配的当归宁神丸,在娴衣身上备上一瓶,就是为了她出门的不时之需。 喉头的药味最先刺激到时雍的意识,她觉得苦。可是在马车颠颠的行走中,她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醒转过来…… 她的世界,仿佛沉入了浓墨泼就的泥潭里,看不到半分光彩,一片黑暗,就连她自己,也仿佛被人施了魔咒,整个人石化般僵硬,耳朵里没有声音,安静得宛若身处无厓的空间。 无一物,无一人,无一声。 动不了,喊不出,如同死人。 植物人就是这样吗? 焚情只会让她五感尽失,为何会变成植物人? 这是哪里?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 时雍这么想着,眼睛突然被人扳开,一束光线照射进来,刺目而昏眩,几乎刹那就唤醒了她的神志。 “娘……” 时雍用尽全力唤了一声,试图坐起来。 “别动!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动啊。等等……” 说话的人声音很是激动,即便时雍意识有些模糊,仍然能从那人的语气里听出欣喜。只是,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时雍不知道她是谁。 眼睛看不见东西,这让时雍对任何陌生的东西都会产生强烈的不安。 “你是谁?我娘呢?赵胤呢?” 对方似乎愣了愣,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对着外面大喊。 “护士,护士,快去叫医生。病人醒了,醒了!” 护士,医生? 时雍大为震惊。 难不成她又回到了过去? 这样的意识让她只迟疑了半秒,就感觉到心里的某个位置如同刀绞一般的疼痛。 她的丈夫,她的儿女,还有她的那些朋友,全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原来焚情真正的作用不是忘记七情六欲,而是失去。在她所有的感觉渐渐消失的最后,是失去了灵魂。 时雍已不清楚这到底是桃木镜被焚的原因,还是焚情之毒的原因。她没有像上次死去那般,直接附体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回到了现代,回到了她前生死亡前的抢救…… 那一世,她不想死,却没能活过来。 而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干干脆脆地死去。 是时空折叠,还是平行空间?猝然发生的事实,让时雍已弄不分明真假。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死去吧,死去吧,回到那个时空去。哪怕会失去五感,没有视,听,味,触,智,她都愿意。 “快!快,醒了。醒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白大褂满脸喜色地走进来,看到的却是病床上的人,泪流满面。 时雍此时已是清醒,半眯的眼看着雪白的墙壁。这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地方,好像时光仍然卡在当初抢救的时候。 她侧过头,就看到床边的一个时钟。 时雍记得十分清楚,那一世,当这个时钟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重合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便是荼山上的小时雍了…… 而现在离那一秒还有三分钟。 难道那濒临死亡的苦楚,她还得再受一遍? …… “醒了,阿拾醒了。” 王氏激动地看着睁开眼睛的女儿,又望望宋香和娴衣,“这药丸子还挺有用的。我家阿拾当真是神医也。” 第一句话,王氏是对宋香和娴衣说的。 第二句话,王氏是对怀里的闺女说的。 可是,阿拾看着她,一动不动,双眼里写满了迷茫,无神的眼珠缓缓转动着,左右看看,好像在回忆什么,很快苍白的脸上,又变成为震惊。 “阿拾?” “姐……” 王氏和宋香喊着她的名字,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又抬手到她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凑到她的耳朵边,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阿拾。你听得见吗?” 宋阿拾好似受不了这大喇叭一样的声音,偏了偏头,看看马车里的环境,再看看欣喜的王氏和宋香,疑惑地问。 “这是哪里?你们为什么这副模样?” 王氏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这是哪里?” 宋阿拾冷漠地看着王氏,对宋香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感的模样,乌青的双唇紧紧抿着,双眼空洞地审视着她们,眉头紧拧,一字都无,也不给她们任何反应,反而充满了戒备。 王氏和宋香对视一眼,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的表情,有几分熟悉。 仿佛是阿拾十几岁的模样。那时的王氏还是一个讨厌的后娘,宋香更是少不更事喜欢欺负长姐的恶毒妹妹,那会儿,阿拾看她们就是这样的眼神,不冷不热,眼底是藏不住的厌恶。 “阿拾?”王氏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拾的眉心皱得更深,她似乎很不习惯王氏这样的关切的目光。 “有什么话就说。不必假惺惺的。” 宋香看看王氏,紧张地润了润嘴唇,“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拾闭了闭眼睛,眼睛里再次流露出那种迷茫不解,但语气很冷漠。 “我很好。不用你管。” 王氏听着这熟悉的语调,猛地掩住嘴巴,惊诧地看着她。 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昏迷片刻再醒过来,性子变了,甚至连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记得。 母女俩交换着眼神,宋香比阿拾更为茫然。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姐姐,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娴衣比她们要镇定许多。 在今日之前,时雍就已经对这种事情的发生有过预判——她怕自己不再是宋阿拾,怕有一天睁开眼睛的那个人,不再是她。 娴衣身为时雍近身的侍女,得到过时雍的嘱托。在旁边观察片刻,嬷衣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她心头酸楚,眼眶红透,狠狠捏着拳心,指甲都快入了肉,这才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 “宋姑娘是吧?你可还记得我。” 宋阿拾点点头,“娴衣姐姐。” “……” 听到她昔日的称呼,娴衣双眼一闭,心存的那点侥幸,悉数破灭—— 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她家王妃走了。 醒过来的是宋阿拾。 不是时雍,不是王爷心头的那个人了…… 这可如何是好? 娴衣摁住额头,宁愿此刻晕过去的是自己。 …… ------题外话------ 今天一万七千多字,仍然是没有修完的一天。 字数多了,看错别字都得看好久,反复读两遍,人就晕了。 呃呃呃,明天继续更,但等待不会太久了,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全部更完,姐妹再忍受我两天。 比心,爱你们呀……求求月票,mua~~~别忘投给锦衣玉令呀。 章节目录 第972章 大结局(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执等在寝殿外面,默默不出声。 赵胤朝他走去的时候,脸色已然收住。 “爷……”白执转身面对他,正要施礼,却见赵胤摆了摆手。 “走吧。” 光启帝是在焚宫后的第三天在谢放和陈宗昶的护送下返回京师的,不过,京师的事情,赵炔却不是到了京师才知情。他尚在途中,京中的消息已然得报。 所幸,他是个一个好命的皇帝。 慢悠悠回京,大局已定,四海皆安,除了烧毁的皇城宫殿昭示着这里曾经遭受的厄运,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一般。 皇城虽然烧了不少宫殿,但大多在后宫。奉天殿等重要宫殿仍然健在,反正光启皇帝也没几个后妃,很好安置。国库有钱再重建,没钱就任由它荒着,谁要用谁建…… 在这场变故中,白马扶舟被擒,至今不醒,邪君及其党羽悉数被诛,太子的表现超乎寻常的出色。经了此事,佞臣得除,朝纲重振,百官归心,于一个皇朝的执政者而言,并非完全的坏事。 唯一的坏处大概就是——赵胤再不理会他了。 光启帝回京那天,顺天府洒扫街道、万民朝拜,文武百官皆出城数十里相迎,下跪请罪。只有赵胤一人,以照顾家中病妻为由,连照面都没打一个。 赵炔无奈,只得微服亲至无乩馆找他。 可是,好茶有招待,人却见不到。 在今天之前,赵胤已经晾了赵炔三次。 赵炔也不生气,任由他给冷眼,仍是以探望弟妹为由,带着赵云圳一起来看望。 这会子,赵炔父子二人坐在花厅,大眼瞪小眼。 两盏清茶馥郁芬香,他们却没有一句话,谁也不理谁。 不仅赵胤不爱搭理光启帝,就连他的亲儿子最近也是拿脸色给他瞧。这小子翅膀硬了,要不是迫于孝道,光启帝怀疑,赵云圳能直接大巴掌呼在他脸上。 他们埋怨他重用白马扶舟,导致了这一场灾难。 赵炔心里明白,因此看到赵胤出现在花厅,未等他落座,赵炔便率先示好,不待赵胤参拜行礼,便起身将人扶起。 “弟妹身子可有好转?” 说罢,他侧脸望了一眼旁边的太监罗椿,使眼色。 “小椿子。” 现在的罗椿其实已经不是当年御前当差的小椿子了,早已长大,在李明昌死后,罗椿得到光启帝的提拔和重用,成了御前最得宠的太监,已是个大椿子了。 罗椿办事谨慎,是李明昌一手培养出来的,很是得用。不用皇帝说明白,马上端起放在几上的锦盒,双手奉到锦城王面前,单膝跪地捧过头顶,恭顺地道: “王爷,这是陛下亲自挑选的千年老参,给王妃调理身子再是合适不过……” 赵胤没有去接锦盒,语气也不见多冷冽,只是没看一眼锦盒,便平静而淡然地拒绝了。 “多谢陛下恩典,但臣妻用不着。” 罗椿跪在原地,不敢动,只拿眼瞄皇帝。 气氛凝滞。 赵炔看赵胤脸色如常,却无转圜余地,尴尬地干笑两声,也不生气,摆了摆手,示意罗椿退下去。 “无朕旨意,不许人靠近花厅。” 罗椿应声,低头后退而行,出门离去。 “阿胤。”没了外人,赵炔更是对赵胤亲近了许多,说话也更为随意,“弟妹的身子可是有变?” 赵胤望着他关切的脸,冷冷应了一声。 “托陛下的福,臣妻尚好。” 嘴上说好,可他的神色却是万般不好。如果时雍当真好起来,阿胤的火气早就消了,也不会如此不待见自己。 赵炔心下明白,沉默半晌,又皱起眉头。 “实在不行,我张贴皇榜,招揽各地能人异士入京问诊。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天下,就找不出一个能解邪毒的人?” 赵胤侧头望他一眼。 “不必劳烦陛下。” 赵炔被堵得脸颊微涩,踌躇一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一口,捧盏一叹,“你跟我这里犯犟,又是何苦?我千不好,万不好,总是一番好意。你怪我可以,何必拿弟妹的身子赌气?” 赵胤面沉如水,“帝王心术,本该如此。臣从来不敢责怪陛下。更不敢拿臣妻之病来与陛下赌气……” 赵炔僵硬地看着他。 赵胤迟疑一下,冷眼微眯,语气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忧烦,“天下名医皆在京中,臣妻也是大夫。她深知自己病情,不愿劳民伤财……” 赵炔吸口气,叹息道:“你还是怨我。” “没有。”赵胤平静地看着他道:“君是君,臣是臣。焉有埋怨之理?臣之心,正如当日的李明昌,可裱日月。无怨,更无恨。无非命运耳。” 光启帝握茶盏的手,狠狠一紧。 李明昌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浮现眼前,想到他临死前的样子,拜倒跟前说的那些话,光启帝声音微微一变,喑哑而深沉。 “朕并不想李明昌死。朕都为他安排好了退路。他却不愿——” 李明昌与赵炔日夜相伴,多年主仆情,李明昌殉国,光启帝自是神伤。 “李明昌认为,要麻痹乌尔格和乌日苏,就得以假作真。要揪出吕更背后的黑手,拔除深藏朝堂的毒痈,将邪君和他的部众一网打尽……他就必须真死。不然以两乌和邪君的精明,断然不肯相信……” 两乌之战,光启被俘,史书难提……谁能想到光启事先是有预见的?甚至甘愿以己作饵,诱敌入局? 赵云圳大为震惊,“父皇?” 这是怎么回事? 赵炔没有看儿子的表情,抬眼望一下赵胤,眼眶已然泛红,赵云圳注意到父皇端茶的手,都有轻微的颤抖。 “朕会给李明昌记功,予以大祀。令其宗族侄辈都能蒙受朝廷荫庇……” 赵胤沉默不语。 却是一边的赵云圳,冷哼了一声。 “父皇,人死了便是死了。记功也好,大祀也罢,皆是做给后人看的。李明昌无儿无女,宗族侄辈亲眷得到荫庇,与他何干?不如多烧些纸钱来得实在。” 光启帝猛地掉头,直视着儿子,目光明暗不定,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才平静地反问。 “那依你之言,父皇当如何做?” 少年太子已然长成一个身量颀长、眉清目秀、俊雅端方的美男子。他的眉眼与赵炔有几分相像,但少年心性,脾气却是直接火爆,在父亲面前说话也不避讳什么。 “父皇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你心里的缺憾罢了。对死者毫无慰藉。李明昌之死,是为父皇孝忠,而害死他的人,正是父皇。论及功过,父皇最不该做的,就是信重白马扶舟,任他恣睢骄横,权势滔天。若非如此,又哪会有今日之祸?一切皆因为你——” “云圳!” 出口训斥的人,是赵胤。 “陛下功过,岂能由你来评?” 赵胤制止了赵云圳,眼里浮上一层浓重的阴翳。 “陛下所作,皆是为你,为大晏。” “为我?”赵云圳愣了愣,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抿嘴不语的皇帝,不解地重复:“为大晏好说,为我怎讲?恕云圳愚钝,实在费解。” 赵胤看了赵炔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突地拍桌子训儿子。 “不懂,就回去好好读书,好好反思。” 赵云圳:“……” 他默默观察着亲爹的表情,沉吟片刻才道:“除了让我读书,你找不到别的招儿治我了吗?” 赵炔:“……” 当年,赵胤前往锦城就藩前,曾在御书房同赵炔有过一番秉烛夜谈。兄弟二人对仿佛无处不在又不知隐于何处的邪君,极为忧心。不怕鬼神、不怕邪魔,就怕这种未知的,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 抓不到,无处可抓。既没有头绪,又不能当真把白马扶舟杀掉,于情于理,都很难下手。 尤其,当时的白马扶舟正在大力对付邪君党羽。 于是,他们决定听之任之,以不变应万变。 为了把这件事情彻查清楚,赵胤交出锦衣卫大权,远走锦城。一来,外出就藩本就是亲王的使命归宿;二来,也是给白马扶舟机会,放长线钓大鱼。 多年来,赵炔对白马扶舟的重用,也是有意为之。 若不使其疯狂,如何让其灭亡? 锦衣卫晏靳新的性子,赵炔比谁都明白。晏靳新识大体、懂退让。只要赵炔稍稍提点几句,他便会放权给白马扶舟。 如若白马扶舟是一个忠心不二的臣子,一心为大晏着想,那他的能力在晏靳新之上,确实国之栋梁,此番重用恰如其分,算是光启帝赌对了筹码。 如若白马扶舟别有所图,定然会露出马脚。那个时候,正好一网打尽,不留祸根。 只是,赵胤没有想到,赵炔敢赌得这么大,任由白马扶舟的权势膨胀到这样的地步,与他当初的“听之任之”相去甚远,给白马扶舟的机会也实在太多。 这样的宠信,白马扶舟便是一个忠臣,也能活生生被光启宠成佞臣不可…… 赵胤看着赵云圳仍然一知半解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有陛下在,有我在。如果一心要压着他,定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可是这个烂摊子,就会留给你——” 赵云圳抿着嘴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眸底情绪不明。 赵胤垂下眼,徐徐说道:“我和你父皇,终有一日会死。你是独苗,容不得半分闪失。你父皇自是要为你将来做个贤君而铺平道路——” “父皇?阿胤叔……”赵云圳万万想不到会听到一个这样的真相。 赵胤看着他,又道:“外忧、内患,若不解决,陛下如何能安心?不仅白马扶舟的事是如此,就连北征也是一样。你的父皇,甘愿冒这般风险,甘愿忍受史书难抹的这一笔羞辱,便是为了在有生之年,替你扫清障碍,待你中兴晏室。” 野心勃勃的乌尔格,老奸巨猾的乌日苏,无不虎视眈眈地看着中原大地肥美辽阔的千里沃土…… 两乌之战,不是今日,也会在将来。 同样的道理,有赵炔和赵胤在,漠北人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再过二十年呢?当他们年岁渐长,这些人还能按捺住内心的贪婪,不踏入大晏疆土,不染指大晏江山吗?不会。 然而,彼此是为姻亲,赵炔要率先出兵,也师出无名。于是赵炔做了一个局,给邪君机会实施他的“危阑计划”,等着两乌野心暴露,然后再将他们打回原形,一举歼灭。 “如今,阴山以北的牧帕城、卢巴尔、库尔苏、阿特格尔等地,皆归我国土。兀良汗却因来桑和乌日苏的兄弟之争,爆发内乱,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元气。北狄亦是如此,哲布以前不争不抢,如今让他尝尽了不争不抢的苦处,他定然会一雪前耻,整肃朝纲,而乌尔格当政多年,在北狄根基深厚,即便眼下倒台,但只要他活着,内斗便平息不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自家兄弟的“不争不抢、甘当绿叶”,赵炔深深望了赵胤一眼,又目光炯炯地看着赵云圳。 “于我大晏,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借机休养生息,变革内丨政,铲除异己,立贤能,除奸邪,待时机成熟……” 光启帝没有接着说下去,赵云圳已然意会。 皇图霸业、逐鹿天下,不仅兀良汗和北狄人想要,他们又何尝不想要?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你皇爷爷的话,要时时铭记。”赵炔慢声说道:“只有天下无战,才能太平。可如何才能令天下无战?求和是求不来的,联姻也是联不来的。儿子,只有靠拳头,才能以战止战,只有大一统的到来,才能太平。赵家江山,须得代代有人啊。” “阿胤叔,父皇——云圳知错了。” 赵云圳突然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撩起袍角,慢慢地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 “父皇和阿胤叔的教诲,云圳铭记在心。” 咚!赵云圳又磕一个响头。 “今日之言,儿子必定刻在骨头上,决不敢忘。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即便儿子完成不了,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孙子,子子孙孙,终归会将这个使命传承下去。” 赵炔看了赵胤一眼,突然叹笑。 “如此,为父便死而无憾了!” …… 冬夜风凉,庭院沙沙作响。 目送赵炔和赵云圳父子上了马车,赵胤这才回房。 离开前,原本赵云圳要跟过来看望时雍的,叫赵炔给拦下了。 毕竟不是小儿,得顾着男女之防。 赵云圳再不像小时候那么拧巴,询问几句时雍的情况,再没多说什么,乖乖跟随皇帝回宫去了。 这个时季,夜一深,便冻手冻脚。 谢放早早让人备好了热水,待赵胤回来,便指挥人抬进去,可谓尽心服侍。赵胤差他下去歇着,自行去净房,匆匆洗罢,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生怕惊醒了时雍。 时雍并未睡去,待他掀被子才猛地睁眼。 赵胤吓一跳,动作僵硬,看着她。 “怎么还没有睡?” 时雍眯起眼,似笑非笑,“什么表情?做亏心事了?” 赵胤笑着拉开被子,躺到她的身边,怕把身上寒气过给她,稍稍隔了些距离,不料时雍却不管不顾地靠过来,腿一翻便搭在他身上,双手霸道地将他圈住,暖乎乎地身子棉花似的,熨帖得赵胤只剩一叹。 “王爷去哪里了?这么久?” 时雍近来眼神和耳朵都不好使,可心里明镜儿似的。赵胤没有瞒她,将赵焕和赵云圳过来的事情云淡风轻地说完,为免她伤怀,隐去了一些细节,说罢还玩笑一番。 “云圳这孩子,心里仍惦着你呢,想来瞧你,让我给拒了。” “哼!”时雍不满地瞄他,“我回京都没有好好同他说过话,也没仔细看看当初的小少年都长成了什么俊俏模样……你再不给我看,往后我看不见了可怎么办?” 赵胤心下微窒。 稍缓,他不动声色地抱住时雍,笑叹。 “非要叫我吃味。嗯?” 时雍靠在他肩膀上,叽叽地笑,“哪有做小叔的吃侄子醋的?他是个孩子呢。” “都要说亲了,哪里还是孩子?”赵胤在她臀上轻拍一巴掌,听她不满地哼叫,又将人搂过来,低低地哄。 “行,都依你。不过须得白日里,方才能让他进来。这大晚上的,成何体统?” 时雍再次发笑,整个儿靠着他,身子暖融融的,说话也慢条斯理。 “最喜欢听你说成何体统了……” 熟悉的,遥远的感觉,就像她刚与赵胤初识那会儿。 那时候,赵胤古板得像一个老学究,正襟危坐,空有杀伐决断的手段和残酷暴虐的恶名,却行着君子正义之事,遵循仁道之风。 “今日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呀,说来给我听听可好?” 女子柔软地靠过来,几乎融化了赵胤。 他身子很快便暖和起来,轻轻拥着时雍,同她靠在枕上说话。 “今日得信,官船已至济宁。岳母和褚老,还有两个孩子,就快要回京了……” 济宁?时雍恍惚中想到几年前那个汶上的寺庙,以及他们当初南行时挂在姻缘树上的十根被盗的红绸和香囊,脸上浮出一抹笑痕。 “怎生走得这样快?你可有让他们不要着急?娘的身子不好,孩子又小,从来没出过远门……” “说了的,你放宽心就好,我自有安排。” 赵胤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时雍柔顺的长发,目光深深。 时雍半阖起眼,像一只乖乖服帖的猫儿,二人安静地相偎片刻,赵胤又道: “陈红玉来信了。问起你的近况……” 时雍抬头,道:“信呢?你怎么没有拿给我看?” 赵胤笑道:“是寄到定国公府里的,只是提起你来。陈萧特地差人传的话。还说,乌婵今日去寺庙,带了一车香烛之物,见神就拜,见佛就跪,从前山一路跪行到大雄宝殿,可谓虔诚至极,额头磕肿了,不敢来见你。” 乌婵这么做,自是为她。 时雍觉得暖心,又有些愧疚。 “我这一病,害得你们都跟着我受累。” “这么见外做什么?我是你夫君。”说到这里,他又道:“方才我已差人前去庆寿寺,想必明早觉远大师就到了。兴许他会有些神通,想出办法就好了……” “呵!” 时雍笑了起来。 “他若有神通,那我便是神仙啦。这大和尚,整天之乎者也,即便感应到什么,大抵也会觉得,那是我的命数。他是不会违背天意的。出家人嘛,早已不理红尘事,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赵胤听来心里不是滋味儿,将怀里的女子搂得更紧,一双黑眸盯住她的眉眼,浮浮沉沉。 “出家人,也讲一个情字。道常法师可以为了情,做到那般地步,身为道常的弟子,觉远想想办法,怎生就为难他了?” 时雍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笑了一声。 “你可千万别逼人效仿,以身祭天。” 赵胤哼笑,“这和尚,没有那么高的禅悟。便是愿意祭天,大抵也会被上天嫌弃,还是不要了罢。” “我家大驴哥会说笑话了呢。” 时雍钻入男人的怀里,赵胤双臂一紧,将人搂过来,搓丸子似的怜爱片刻,问她身子乏不乏,酸不酸,疼不疼,明日要不要带她出去走走,言语间满是担忧和宠爱,好像她脆弱的柳絮,风一吹就会化掉似的。 时雍被他严肃的模样弄得笑不可止,尽拣一些宽慰的话来哄他。赵胤明知她心思,也不拆穿,只是将人压在身下,好一番胡作非为,如此耳鬓厮磨,亲热了大半个时辰才消停,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又传了水进来洗罢,这才相拥而眠。 …… …… 时雍白天睡了一会儿,加上身子不适很难睡熟,小眯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又清醒过来。赵胤恰是相反,他在京中事务繁多,一面担心时雍的身子,背着她到处找人在天底下搜罗能人异士,一面又要佯装无事,云淡风轻地陪伴她,宽慰她。其实他的身子早已累极、乏极,合上眼不到片刻,便很快入睡。 房间里光线很弱。 时雍靠在他身上,听着男人浅浅的呼吸,怕吵醒他,一动也不动。 天快要亮时,她身子越发不适,着火一般难受,便又往里退了退,睁着眼睛看赵胤。 天亮微明,今日想是一个大晴天,暖烘烘的阳光照在窗椽,有细碎的光照进来,时雍将枕头挪了挪,用视线仔细描摹赵胤英俊的轮廓。 他睡得并不安心,眉头是微微蹙着,高高的鼻梁下,嘴唇抿得很紧,一看便知是有烦心事…… 时雍翻个身,趴起来低头看他,一只手轻轻抬起想抚摸他的脸,却又不愿扰他清梦,那纤细的手指便只是在他脸颊的上方细细地勾勒…… 好像是想将这张脸深深刻在记忆里。 “阿拾?” 赵胤低低出声。 时雍吓一跳,赶紧缩回手躺下去。 赵胤没有睁开眼,分明还在睡梦中,含糊地唤完,只是本能地伸手过来搂她。时雍一动不敢动,僵硬地偎靠着他,等赵胤呼吸平稳下来,她才慢慢推开他的胳膊,想要坐起…… “别动。”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拉过来,仍是闭着眼睛本能地去寻找她的唇。 这男人…… 睡着都不消停。 时雍屏紧呼吸,不料,赵胤浅尝辄止,突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就那么看着她。 咫尺相对,时雍的眼睛圆瞪着。 相视了片刻,赵胤突然哼笑一声,带着晨起时慵懒的沙哑,“小憨货,夫君亲你时,要闭眼。” “……” 时雍莞尔一笑。 “我以为王爷是睡着的,原来却是装睡占人便宜……” 她笑起来煞是好看,可眼睛里的红血丝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赵胤眯起眼看她片刻,掌心抚上她的脸。 “又没有睡着么?” 时雍微笑:“睡了一会的。” “你这几日睡得少,这样不行。” “我明白。”时雍点点头。 生病后的时雍很少与赵胤针锋相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赵胤心疼她,将她的手捉上来捂自己的脸,试了试,“好似比昨夜还要烫了……” 时雍微怔,“有吗?不会吧。” 她将脸靠过去,在赵胤额头贴了贴。 “是王爷身子太凉。” “以前阿拾总说我温暖,像火炉的。” 时雍笑了起来,“这都还记得呢?” 说罢她看赵胤为自己忧心的样子,轻轻地环住他,脸颊贴过去,似笑非笑地道:“王爷不再睡一会儿吗?若是不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嗯?” 赵胤眼睫微动,听着她这句引人遐想的话,不由促狭地问:“阿拾要怎的?” 时雍抬头盯住她,倏而一笑,在他颈间轻蹭慢咬,低哑的声音说不出的缱绻滋味儿, “温柔乡,英雄冢……” 听她诱哄,赵胤有些情动,隔着衣料在她身上慢游轻撩,沉哑低问: “阿拾说说,谁是英雄?” 时雍胡乱地答道:“自然是我……” “那个叫爷疼疼的小憨货,又是谁人?” “不记得了……” 赵胤见她矢口否认,低笑一声,将人抱到身上,掌心顺着后背缓缓……不消片刻,时雍便香腮透粉,耳朵烧得热红。赵胤这才气息不稳地笑话她。 “如今可记起来了?” “讨厌。”时雍惯常耍赖,撑着他肩膀起腰坐起,不肯认输地解他衣领,垂头就在他颈间轻啃,直将赵胤厮磨得呼吸不匀,声音仿佛都哑在喉间。 “不知羞的小娘子。” 时雍喜欢情丨动时难以自抑的赵胤,低低娇笑。 “王爷,你不想么?” 赵胤面孔微微一僵,继而低笑。 “想,本王想得厉害。” 这样的女子,世间便只有她了。赵胤双臂稍一用力将人抱起来,一个翻身压在身下,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地吻,轻轻地问:“不疼了?” 时雍眼皮乱颤,听着他温柔的声音,身上原本火一样的炙烤,却似缓和了许多,反倒是五脏六腑里,被他的撩得沸腾起来。 “嗯。” 她垂目摇头,一声不发。 赵胤却看懂了她的意思,仿佛受到鼓励般黑眸烁烁,低笑一声,与她两手交扣,低下头,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啄。 “小娘子知法犯法,动摇军心,那本王便要按军法处置了。好好受着。” …… …… 天阑静,夜未央。 娇风推宝帐,银枪灼红粉。 这天赵胤再起身已是日上三竿,久违的酣畅让他有些许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锦城府的那些日子,没有焚情之毒,时雍也没有生病,他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那时无须早朝,想睡到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赵胤极是自律,可有一个不怎么自律的小妇人总喜歪缠她,一次次令他破戒。 阿拾很喜欢如此。 喜欢赵胤因她而打破常规。 但凡不想让他起身,阿拾便这般缠磨他,令他丢盔弃甲,终是要遂了她的心愿才作罢。 然而,这一切终究有变。 赵胤醒来时,时雍尚未苏醒。不是因为她睡得太熟,而是身子再次发病,一身的虚汗,赵胤一面替她擦拭着密密麻麻的汗,一面传水再叫人请太医。 “没事。王爷,我没事。”时雍双眼半开半阖间,看赵胤急得额头青筋都暴涨起来,摇了摇头,握住他手。 “我不难受。这焚情的药性,我已是习惯了。一天不来两次这般,我还紧张呢。” 赵胤喂时雍吃下两粒她自己配的宁神药丸,看她脸颊通红嘴唇发青的模样,心疼不已。不承想,太医来看过情况,开了方子,虽然没有明白,却隐隐有些责备赵胤的意思。 “王妃身子虚弱,王爷房里仍是要节制一些。” 赵胤:…… 时雍:…… 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时雍忍不住笑,赵胤面无表情地保持着风度,等太医一走就惭愧地抱住时雍,好一番自责。 这模样,直把时雍笑得弯了眼。 …… 晌午刚到,庆寿寺的觉远大师就被人抬到了无乩馆。 之所以用的“抬”,是因为觉远大师受伤了,一条腿骨折。听说是那天下山去魏国公府示警,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滚落到山涧里,若非两棵双生并排的古松挡住,大概就不是断腿,而是要命了。 得闻这事,时雍怔愕之余,笑出了声。 “这大和尚算天算地算人命,连自己的劫难都没有算到……就这般,王爷竟然以为他还能扭转乾坤?相信他能为我改命?” 赵胤看她今儿服了药以后,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心下略略一松,跟着笑。 “无妨。且听他怎么说,权当一乐。” 时雍噗哧一声,“此话若让觉远大师听得,只怕又要哀叹连连了……” 她板着脸,捋着下巴作捏胡子状,模仿觉远说话的语气,“锦城王无礼无德,不遵礼教,当真是被祸水歪缠得入了魔……” 赵胤听她自嘲是祸水,唇角微勾,洗罢手拿布巾擦擦,又走回床边,弯下腰来,低头看她,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柔软又温暖。 “我瞧着,你今日气色尚可?” 时雍慵懒地半阖着眼看他,像一只被顺毛的小动物,享受着他的爱丨抚,语气也懒洋洋的, “全是王爷的功劳。” 谢放和白执就站在门口。 赵胤闻言一怔,随即挽唇,捏一下时雍的脸。 “阿拾可要随我同去?” 时雍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去了,怕把大和尚的另一条腿也气断。” 赵胤好笑,“那岂不更好。他走不得路了,便留在无乩馆,念经渡人。” “嗯?”时雍想了想,歪着头看他,唇角微微一抿,一本正经地道:“王爷,妾身觉得——此计甚妙。” 见时雍又开起了玩笑,情绪极佳,赵胤稍稍松口气。 “早膳想用些什么?我让人准备。” 时雍笑着推他,“你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我娘昨儿走时说了,要给我做灌汤包,我等着呢。王爷快去,快去吧。别又让人笑话,缠绵闺中,不顾正事。” 赵胤被她推得身子后仰,迟疑片刻,慢慢起身,摸了摸时雍的头。 “那我先去了,小憨货。” 时雍甜甜地笑,眉梢带俏。 “快去吧,大驴哥。” …… 赵胤走后,时雍又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王氏和宋香就带着两个小的来了。拎着热腾腾的早膳,一把探入被窝里,将时雍拎了起来。 “别躺了,起来吃了再你出街。” 王氏的性子,时雍心里十分清楚。大嗓门、刀子嘴,却有一颗玲珑豆腐心。她不提时雍的病,成日就寻思怎么照顾她,话里话外没有唉声叹气,只有乐观的鼓励。 她就像一颗燃烧的太阳。 相反,宋香就比她娘的性子糯了许多,脸上勉强带笑,可有时候看时雍看久了,她就会忍不住掉眼泪,惹得王氏很上火,就不爱让她来了。 今日要不是两个小的吵着要看姨母,王氏一个人拎着东西带不了孩子,她都不肯让宋香来掺和,就怕她惹得时雍不舒服。 情志不畅,易生百病。 这是以前时雍为王氏看诊时告诉她的,好家伙,这话被她当名言似的记在心上,时时刻刻都乐呵呵的。 时雍半阖着眼睛,赖床,顺便撒娇。 “娘,我可不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可以。”王氏照她屁股上轻轻一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快些,一会儿灌汤包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看在灌汤包的份上,时雍伸了一个懒腰,墨迹着爬起来,宋香赶紧上前,和娴衣一起伺候她洗漱。 娴衣也算王氏的养女,这几年时雍不在京中的日子,她和朱九常去鼓楼街看望老娘老父,同宋香关系也处得近,因此,姐妹一起动手,丝毫不见生分。 亲人在侧的感觉,十分的好。 时雍笑盈盈地逗着盼儿和环儿,顺便问娴衣。 “九哥的伤可大好了?” 娴衣眉目微动,迟疑一下,“差不多快好了。” 时雍刚松一口气,就听她道:“不过孙大夫说,伤及筋骨,可能会留下些暗疾。” “暗疾?” 娴衣嗯了一声,点点头,“便是腿伤无法恢复如初,大抵两条腿会不一样长,走路会受点影响……”看时雍脸色微变,娴衣又笑了起来。 “不过他都说了,不妨事。就他那身板,等伤好起来,多练练,兴许就复原了。” 时下的医疗设备本就简陋,而朱九的伤情主要在于他受伤后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而是被邪君投入大狱,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这才会造成后遗症。 时雍道:“过两日,等我师父回来了,你让九哥找他瞧瞧,他老人家是外伤圣手,就没有他治不好的。” 娴衣笑了起来,“好嘞。” 有两个小孩子在旁边,气氛和乐,一家人嘻嘻哈哈地玩笑着,时间过得极快。 时雍洗漱好,被两个姐妹扶上桌子,王氏递上筷子,满眼希翼地盯着时雍。 “快尝尝。好不好吃?” 时雍点点头,做出咽唾沫的样子,笑盈盈地夹起一个灌汤包,塞入嘴里,咬一口,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样?”王氏有些迫不及待。 宋香和娴衣也眼巴巴地盯住她,大气不敢出。 时雍僵硬一瞬,只眨眼工夫,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好吃!太好吃了。” 王氏却变了脸,“当真?” 时雍点头,嗯一声,笑盈盈地哄王氏,“从未吃过如此清香鲜美的灌汤包。皮薄馅足、小巧精致,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油。好吃,好吃极了。” 她朝王氏竖了竖大拇指,完了又夹一个,狼吞虎咽。 王氏默默立在旁边,看了看宋香突然变得哀伤的眼,怔忡片刻,很快就跟着笑了起来。 “吃。你既喜欢,明儿娘又给你做。” “有娘真好。” 时雍难得撒娇,这一撒娇啊,声软又乖巧,王氏有些架势不住,借口带盼儿洗手,抱着孩子去了院子里的水盆。 盼儿很乖,小手伸入水盆。 可是,洗着洗着,她发现水面荡起了涟漪,有水珠滴下来。 小丫头讶然地抬头看着王氏。 “姥姥,你为什么哭哭?” 王氏飞快地用袖子抹去眼泪,破涕为笑。 “呸呸呸!姥姥才不会哭。有坏蛾子入了眼罢了。” “哦。蛾子在哪里?盼儿帮姥姥打蛾子。” 王氏轻嗯一声,脸上带着笑,却难抑心头的酸涩。 今早做灌汤包的时候,她想到阿拾嘴里无味,愣是一勺一勺地加盐。盐多得宋长贵尝一口就咂舌再吐掉的地步。谁知,家里盐罐快倒出来了,时雍竟然没有吃出半分? —— 吃完早膳,时雍就被王氏和姐妹两个带着出了街。初冬阳光,温暖地透过冬衣,显得格外温柔。 这是美好的一天。 时雍的马车穿过鼓楼,行过皇城大街,看着前面的一切,竟有一种做梦的恍惚感。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走街串户的小贩,叉着腰与邻里吵架的妇人,端着衣服去河边盥洗的妙龄少女,打马而过的鲜衣公子,偶有一两个顽童追逐着从小巷中跑出来,发出清脆若银铃的笑声…… 阳光如金子般撒在这一帧帧景象里,宛如一幅长长的画卷,徐徐摊开在眼前。 这京城,繁华如旧,盛世模样。 “真好呀!” 时雍情不自禁地感慨。 宋香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街边小食摊上冒着热气的锅子,细声细气地问: “姐姐,你要吃什么?” 时雍看着翻滚的油锅和煎得金黄的油饼,摇摇头,微微一笑,“方才吃饱了,现在不饿。” “哦。”宋香又不知说什么了,想让她开心,却又无力。 突然,前方闹市是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是个女子在骂他不争气的夫君,言词粗俗,状若颠狂,泼辣到了极点。 时雍觉得有些耳熟,皱了皱眉,循声望了过去。 远处的街面上,人群嘻嘻哈哈地起着哄,将那夫妇二人围在里面,指点、笑闹,一个个像在看疯子,好不快活,不见有半分同情。 时雍眯了眯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却影影绰绰,不太分明。 “那里发生什么了?” 王氏和宋香齐齐看过去。 “姐姐,是……” 宋香正要开口,被王氏掐了一把,笑着把话接了过来,尖酸地哼了声。 “是一对好吃懒做的叫花子。是街上出了名的懒汉和恶婆,见天儿的骂咧吵嘴,街坊邻居见多了,拿他们当笑话取乐罢了。你别看了,仔细伤了眼睛。” 说罢,她放下了马车帘子。 人群里那个被骂的“懒汉”胡子拉碴,穿着一身简陋的粗布衣裳,手里牵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那孩子皱着小脸哭得稀里哗啦,面前的妇人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却没有半分反应,目光随着那一辆越去越远的马车,慢慢游走…… 他是谢再衡。 奉天门事变时,谢再衡就听说锦城王妃回京了,被白马扶舟当作人质押在了宫中,后来又听说被锦城王救了出来,受了些伤,从此便一直在府里养伤,从不外出。 谢再衡从旁人嘴里打听来她的消息,真真假假,他无从得知,心下的酸甜苦辣,也难以分辨。 但方才那一眼,他确认自己看到了阿拾的脸。 也看到她眯起了眼,在默默地审视着自己。 或许是在嘲讽他,沦落至此,落魄如狗。 六年光阴过去,谢再衡眼里的阿拾,丝毫没变。 不,比以前更有风韵,也更具女子的柔美。 只可惜,如今的他和阿拾,隔的已非千里万里,而是天和地的距离,连妄想都觉奢侈—— 物是人非。 他已经没有心力去回忆曾经的情感,日复一日地为生存发愁,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 谢再衡再不是那个才高八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个面色蜡黄憔悴沧桑的中年穷汉。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一个变卖完家产,甚至想卖孩子换首饰的恶妻。即便午夜梦回,也无“情感”二字,只剩“金钱”。 这绝望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 这天,王氏带着时雍逛了许多地方,车辘轳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讲遍了这京城六年来的逸事。张家的婶子,李家的媳妇,连卖猪肉的刘屠户家新添了大胖孙子,王氏都没有落下,一一告诉了她。 六年时光,发生了很多事情。 水洗巷张捕快家的“死人鬼宅”,几年前被一个外地入京的客商买下来,夷平重建,改建成了布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闲云阁的娴娘搬离了水洗巷,开了一个更大的店铺,两年前,屠勇丧妻,跪在闲云阁门口求娶,许是年纪大了,娴娘终是动了心,眼下她仍没有自己的孩儿,但与屠勇夫妻恩爱,人人称羡。 顺天府衙门的几个捕快,都各自成了家,就连周明生也娶了媳妇。 年轻时的梦总归成了云烟。 周明生没有娶到心仪的吕雪凝,终究是听从了父母之命,娶了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黄花大闺女。 成亲前,周明生给时雍捎过一封信,报过喜,只字没提吕雪凝,字里行间看似欢喜,如今却听王氏说起,成亲那日,周明生喝得酩酊大醉,没同新娘子洞房,却是跑到郊外的农庄,抱着吕雪凝家门口的一株大槐树,痛哭流涕。 那天下着雪,京城冷得能冻死耕牛,周明生哭得累极,醉倒在雪地上。最后,是吕雪凝让农庄上的两位庄稼汉用驴车将他拖回的周家。 许是新婚里受了这闲气,婚前柔软如水的娇嫁娘,婚后与周明生多有龃龉,与婆母也难以相处,争吵不休。新婚一年,她就哭跑回娘家十余次,最厉害的一次,媳妇家的几个哥嫂、舅爷、叔伯,浩浩荡荡几个人扛着锄头到周家要说法,整整三天,说是周大娘又奉茶水,又赔银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来,碰到你周大娘,听她抱怨了半个时辰,说她的儿媳娇贵,没生成小姐的命,却有小姐福分,嫁过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要她侍候就不说了,结婚这么久,鸟蛋都没有下一个……” 时雍轻声问:“周大娘可有后悔,当初阻挠周明生和吕姑娘的亲事?” 王氏迟疑,摇头,“这个倒没有说。你周大娘多强势的一个人?纵是她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顿了顿,王氏又尖酸地哼声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吕姑娘来,她这个儿媳妇,不论是容貌品性还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远了,换谁会不悔?要我说,也是活该。谁教她当初嫌弃人家不干净?呸~” 前日吕雪凝来拜见过时雍。 这些年,吕雪凝仍是独身一人,还是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吕家当年是有些家底的,吕雪凝又是一个能写会算的姑娘,商户出身、慧质兰心,很有些经商的头脑。她在农庄置地买屋,两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农户开垦,再种上瓜果蔬菜,两年下来培育成了一片沃土,又将时雍曾经告诉过她的“大棚种植”进行了改良,种植一些反季节的蔬菜,然后在京城开了个店,不再卖米了,改行卖当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点供应给各大高档酒楼和富贵人家,供不应求…… 有钱的小姐,是有底气的,吕雪凝一个人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前日来无乩馆的时候,两辆驴车里驮的全是果子和蔬菜,这样的季节,人瞧一眼那翠绿的叶子,整个人都舒心不少…… 时雍逛遍京城,最终在定国公府停下,求见乌婵。 那妮子墨墨迹迹老半天,这才牵着策儿出来,脑袋上包了一个青布头巾,揭住额头,看上去模样有点古怪。 可她偏不肯承认是去庙里烧香磕头闹的,要说是陈萧欺负她,磕在床头上磕伤的。 时雍替她瞧了瞧伤,好一番取笑。 “没有想到,几年工夫,左将军便重获夫权,居然敢爬到你头上动武了?” 乌婵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战功,可俏着呢……” 为免麻烦,时雍没有去国公府,而是把乌婵拉到她的马车上来坐下,又悄悄问她。 “后来,那两个送来的侍妾怎么样了?” 乌婵脸色微暗,“留下了。” 时雍微愕,乌婵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捏了捏策儿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他为此还同我闹了别扭,半个月没理我。” 时雍皱起眉头,“那你是如何想的?为何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乌婵忽而一笑。 “阿时,我没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样的身份,没个侍妾在身边也说不过去。我想过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会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长日久,难保他不会有一次就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所打动……有些事情,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随缘吧。” “……” 时雍久久没有说话。 “当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别扭!”乌婵又抿唇一笑,反过来安慰时雍,“你别这么看着我,放宽心好吧?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比成婚那会儿还要好上几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过夜。两个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陈萧的狗脾气,不会腆着脸来争宠,更不会找我的麻烦。当然,我投桃报李,也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衣裳首饰往她们房里送,娘家有什么要帮扶的,我都应允。彼此相安无事,几年下来,也还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养着两个同样属于自己丈夫的女子,大抵也会不舒服吗? 时雍不能想象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乌婵到底是旧时女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样,拉过策儿的手,便满脸慈爱的笑开。 “我家策儿聪慧,好读书。公公和他爹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他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就连算命的都说,策儿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时雍也跟着笑了起来,摸摸陈策的脑袋。 “这小机灵的模样,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乌婵笑了起来,“这算命的为了几两银子瞎扯掰,他们信也就算了,连你也信?” 时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乌婵突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巴,看着时雍的笑容,换了话题。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有了策儿,我的日子就顺当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儿他爹也恩爱了许多,便有私底下有几句龃龉,他也都会依着我,哄着我。按我说,策儿不是什么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时雍安静地听着乌婵说起定国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从她轻快的语气来看,她与陈萧过得确实不错…… 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事,只要当事人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时雍看着乌婵这般红火日子,为她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盏茶的工夫,时雍就向她告辞了。 “婵儿。今日来看过你,再往后,我就不来了。” 乌婵听得她这句话,心里突然一沉。 “为何不来?” 时雍笑了起来,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国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来,你家左将军不得把我轰出去呀?” “他敢!”乌婵声音未落,表情又软化了下来,握住时雍的手,目光楚楚带些惆怅,“阿时,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去求菩萨,每天去求,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会的。我们和红玉还有十年之约呢?我怎么也要撑到那时候。” “我呸!可不许胡说,什么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成老不死的了?”时雍笑不可止,拍了拍乌婵的手背,“别担心我。瞧瞧你这额头……” 时雍又拂开她的头巾,看着红肿破皮的伤口,皱了皱眉头,“疼不疼?陈将军该心疼坏了吧。” “他才没有……”乌婵脸上露出小女人的娇涩。时雍微笑,拍拍她,“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上好的药膏来,涂了不留疤。” “这点小伤算什么。”乌婵拉下头巾遮掩伤口,不以为然地撇嘴巴,“横竖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这辈子我都赖定他了。”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的样子,时雍内心极是安慰。 想到当初为爱痴迷的小乌婵,再看看已为人母的大乌婵,时雍突然觉得时光真是奇妙——无不淡忘,无不治愈。 乌婵带着策儿下车前,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来问时雍,“燕穆和南倾、云度他们都还好吧?” “好的。”时雍道:“我回京前,将他们留在锦城府了。” 母亲和两个孩子都在锦城,时雍离开时又带走了白执和娴衣,总归要留下自己的亲信,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过几日,燕穆就要带临川和苌言来京了。” “是吗?那我定要来见一见,看看他们模样都变了没有。”乌婵满脸带笑,一眼望去,有对昔日友人的惦念,却不见再有男女之情。 时雍莞尔,“好,我到时派人支会你。” 说罢,她将来之前准备好的一个大红封塞到策儿的怀里。 “乖孩子,快收着。这是干娘给的见面礼。” 陈策抬头看他母亲,有些犹豫。 “拿着吧。”乌婵低头,抚着策儿的肩膀拍了拍,朝时雍一笑,“还不快去谢过干娘,和干娘再会。” 陈策点点头,端正地走到时雍跟前,双手拱起,下腰作揖。 “策儿谢过干娘,干娘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策儿过两日再同娘来看您,与临川弟弟和苌言妹妹一道玩耍。” 时雍笑容越发扩大,一脸灿烂。 “策儿真乖。你和临川、苌言,一定能做好朋友。” 陈策乖巧地点头。 马车掉头,车辘轳压过路面,渐渐远去。 时雍打开帘子看出去时,乌婵仍然搂住策儿,安静地站在府门外。 时雍微笑着朝乌婵挥了挥手,“快回吧。外面风大。” 不知乌婵听没听见,直到马车拐角,她仍然站在原地。 时雍默默地落下帘子,扭头对王氏道:“娘。我想去雪凝家走走……” 王氏看了宋香一眼,迟疑道:“出门时,女婿可是叮嘱过的,不得出城,不能走远。” 时雍笑了一下,撩开帘子叫。 “白执。” 白执骑马随行在外,闻声应道:“属下在。王妃有何吩咐?” 时雍道:“可以去城外农庄走走吗?” 白执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目看向身边的杨斐。 “斐哥,你看呢?” 当年去漠北的卧底任务为杨斐奠定了地位,眼下除了谢放,谁都得尊称一声斐哥,如今,他也是一个能当事的人了。 杨斐看了一眼时雍,“未时须回。” 时雍调侃道:“全凭斐哥吩咐。” 杨斐:“不敢。” 杨斐不想看时雍的笑脸,这样灿烂平和的笑,让他有些不敢直视。 驾一声,杨斐别开脸去,打马在前,追逐着天边的云彩,护送车驾驶向城门。 时雍什么都没有说,杨斐却懂得她的心思。 那些友人,她都想趁着五感尽失前,去一一告别,看看他们的样子,听听他们的声音…… 杨斐认识时雍多年,也是这时才意识到,这位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的锦城王妃,内心如此细腻、柔软。 …… ……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收入了云层,天空阴沉下来,仿佛要下雨了。 时雍从农庄返回无乩馆的时候,车上放了好几个篮子,里面全是吕雪凝送的蔬菜。 她上车时喜气洋洋,还同杨斐开了玩笑。 “斐哥勿怪。与旧友相见,多说了几句话,耽误了时辰。” 这会儿离杨斐规定的未时,已然过了半个时辰,但杨斐没有催促,只是脸色不太好看。看时雍笑盈盈打趣,杨斐沉默地骑着马,像来时一样,打马走到前面,直到车里传来一道王氏的尖叫,杨斐才变了脸色,勒住马绳,靠近车前。 “大娘,王妃出了何事?” “快。快些回去。阿拾晕过去了。她身子好烫……快些回去找大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王妃。你别睡!” “这里有王妃配的药,喂她服下两粒。” 车里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忙乱起来,一声比一声让人紧张。 车外,杨斐看了同样紧张的白执一眼,沉声道:“你快马回去,禀告王爷。” 白执拱手,“是。” 杨斐又掉头看向驾车的予安。 “下去。我来……” 予安早已吓得手足无措,腿肚子发软,听到杨斐这么说,连忙下车将鞭子交到杨斐的手上。 杨斐接过马鞭,回头看向马车。 “王妃!属下这就送你回府见王爷,你撑住——” 娴衣喂到嘴里的药丸极苦,苦到尽头,又有一丝甘甜的回味,这是时雍自己配的当归宁神丸,在娴衣身上备上一瓶,就是为了她出门的不时之需。 喉头的药味最先刺激到时雍的意识,她觉得苦。可是在马车颠颠的行走中,她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醒转过来…… 她的世界,仿佛沉入了浓墨泼就的泥潭里,看不到半分光彩,一片黑暗,就连她自己,也仿佛被人施了魔咒,整个人石化般僵硬,耳朵里没有声音,安静得宛若身处无厓的空间。 无一物,无一人,无一声。 动不了,喊不出,如同死人。 植物人就是这样吗? 焚情只会让她五感尽失,为何会变成植物人? 这是哪里?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 时雍这么想着,眼睛突然被人扳开,一束光线照射进来,刺目而昏眩,几乎刹那就唤醒了她的神志。 “娘……” 时雍用尽全力唤了一声,试图坐起来。 “别动!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动啊。等等……” 说话的人声音很是激动,即便时雍意识有些模糊,仍然能从那人的语气里听出欣喜。只是,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时雍不知道她是谁。 眼睛看不见东西,这让时雍对任何陌生的东西都会产生强烈的不安。 “你是谁?我娘呢?赵胤呢?” 对方似乎愣了愣,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对着外面大喊。 “护士,护士,快去叫医生。病人醒了,醒了!” 护士,医生? 时雍大为震惊。 难不成她又回到了过去? 这样的意识让她只迟疑了半秒,就感觉到心里的某个位置如同刀绞一般的疼痛。 她的丈夫,她的儿女,还有她的那些朋友,全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原来焚情真正的作用不是忘记七情六欲,而是失去。在她所有的感觉渐渐消失的最后,是失去了灵魂。 时雍已不清楚这到底是桃木镜被焚的原因,还是焚情之毒的原因。她没有像上次死去那般,直接附体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回到了现代,回到了她前生死亡前的抢救…… 那一世,她不想死,却没能活过来。 而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干干脆脆地死去。 是时空折叠,还是平行空间?猝然发生的事实,让时雍已弄不分明真假。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死去吧,死去吧,回到那个时空去。哪怕会失去五感,没有视,听,味,触,智,她都愿意。 “快!快,醒了。醒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白大褂满脸喜色地走进来,看到的却是病床上的人,泪流满面。 时雍此时已是清醒,半眯的眼看着雪白的墙壁。这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地方,好像时光仍然卡在当初抢救的时候。 她侧过头,就看到床边的一个时钟。 时雍记得十分清楚,那一世,当这个时钟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重合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便是荼山上的小时雍了…… 而现在离那一秒还有三分钟。 难道那濒临死亡的苦楚,她还得再受一遍? …… “醒了,阿拾醒了。” 王氏激动地看着睁开眼睛的女儿,又望望宋香和娴衣,“这药丸子还挺有用的。我家阿拾当真是神医也。” 第一句话,王氏是对宋香和娴衣说的。 第二句话,王氏是对怀里的闺女说的。 可是,阿拾看着她,一动不动,双眼里写满了迷茫,无神的眼珠缓缓转动着,左右看看,好像在回忆什么,很快苍白的脸上,又变成为震惊。 “阿拾?” “姐……” 王氏和宋香喊着她的名字,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又抬手到她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凑到她的耳朵边,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阿拾。你听得见吗?” 宋阿拾好似受不了这大喇叭一样的声音,偏了偏头,看看马车里的环境,再看看欣喜的王氏和宋香,疑惑地问。 “这是哪里?你们为什么这副模样?” 王氏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这是哪里?” 宋阿拾冷漠地看着王氏,对宋香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感的模样,乌青的双唇紧紧抿着,双眼空洞地审视着她们,眉头紧拧,一字都无,也不给她们任何反应,反而充满了戒备。 王氏和宋香对视一眼,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的表情,有几分熟悉。 仿佛是阿拾十几岁的模样。那时的王氏还是一个讨厌的后娘,宋香更是少不更事喜欢欺负长姐的恶毒妹妹,那会儿,阿拾看她们就是这样的眼神,不冷不热,眼底是藏不住的厌恶。 “阿拾?”王氏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拾的眉心皱得更深,她似乎很不习惯王氏这样的关切的目光。 “有什么话就说。不必假惺惺的。” 宋香看看王氏,紧张地润了润嘴唇,“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拾闭了闭眼睛,眼睛里再次流露出那种迷茫不解,但语气很冷漠。 “我很好。不用你管。” 王氏听着这熟悉的语调,猛地掩住嘴巴,惊诧地看着她。 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昏迷片刻再醒过来,性子变了,甚至连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记得。 母女俩交换着眼神,宋香比阿拾更为茫然。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姐姐,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娴衣比她们要镇定许多。 在今日之前,时雍就已经对这种事情的发生有过预判——她怕自己不再是宋阿拾,怕有一天睁开眼睛的那个人,不再是她。 娴衣身为时雍近身的侍女,得到过时雍的嘱托。在旁边观察片刻,嬷衣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她心头酸楚,眼眶红透,狠狠捏着拳心,指甲都快入了肉,这才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 “宋姑娘是吧?你可还记得我。” 宋阿拾点点头,“娴衣姐姐。” “……” 听到她昔日的称呼,娴衣双眼一闭,心存的那点侥幸,悉数破灭—— 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她家王妃走了。 醒过来的是宋阿拾。 不是时雍,不是王爷心头的那个人了…… 这可如何是好? 娴衣摁住额头,宁愿此刻晕过去的是自己。 …… ------题外话------ 今天一万七千多字,仍然是没有修完的一天。 字数多了,看错别字都得看好久,反复读两遍,人就晕了。 呃呃呃,明天继续更,但等待不会太久了,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全部更完,姐妹再忍受我两天。 比心,爱你们呀……求求月票,mua~~~别忘投给锦衣玉令呀。 章节目录 第973章 大结局(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燕穆是在官船停泊靠码头补给的时候,收到京中快马来信的。那时候,官船已经快进入顺天府地界。 从锦城府北上路途遥远,因急着给时雍看病,他们行程安排得很紧,能不停就不停,夙夜星辰地赶路,也始终与京城保持着联络。 寻常来往的信函,都是从驿站转发,而这次却是专程快马送来,已是有些不同寻常。在拆开那火漆封缄的时候,燕穆的心莫名有些发颤,许是在心里猜测的次数多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燕穆定了定神。 拆开信函一看,略略意外。 时雍发生的情况,不是燕穆预料过的任何一种。 没有盼望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至少,她仍活着,只是她不再是她了—— 燕穆将信函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字要传达的信息,又怕是自己理解错误。可惜,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想要看错都难。 “燕大哥,怎么了?” 云度坐在燕穆身侧,看到了他情绪的波动,脸色也闪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燕穆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问: “小世子和小郡主呢?” 云度拧眉,“方才去了公主殿下那头。小郡主说,翻到一页医书,有些许不懂,要去请教公主殿下……” 他略略发怔,“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专心在看信,还应了他们一声……燕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燕穆捏了捏太阳穴,摇头。 “哦。走神了。没事。” 云度抬头,“王妃如何?” 燕穆迟疑一下,“有所好转。我过去看看小世子,顺便禀报公主殿下……” 那两个自打出生就得了皇帝敕封的小主子,自是金贵得很,燕穆将他们看得很紧,稍稍不在眼皮底下就紧张,尤其在收到这封信后,更是如此。 燕穆的内心,已经有些慌乱。 他感受到了恐惧。 一种令他窒息的恐惧。 只是,燕穆不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这一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经历不住这样的打击……须得小心说话,将伤害降到最低。 赵胤信中也有叮嘱,暂时不可将真相告之于通宁公主和两个孩子,只是以“离魂症”相告即可—— 燕穆不知写这封信时的赵胤是什么感受。 不知赵胤是不是可以把不是时雍的宋阿拾当成“离魂失忆”看待。 燕穆只知道,宋阿拾是谁与他无关。离去的人是时雍。 是时雍没了,他失去了他在意的那个人。 而其他人呢? 宋阿拾是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二者并无不同。 对临川和苌言而言,宋阿拾是身生之母,授之以血肉,也无不同。 而赵胤…… 是否也能坦然接纳这样的改变? 燕穆心里暗流奔腾,如山河轮转,星辰变化,情绪烦乱不堪,偏生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燕穆刚到通宁公主的舱外,就听到苌言清脆的声音。 “外祖母,苌言想多学一些,快些做神医。” 陈岚轻笑,“我们苌言真有出息,这么小就想做神医呀。” 苌言小脑袋重重地点了点,身子靠在外祖母的身上,小手却抚摸着趴在软垫上的大黑,甜丝丝地说道: “苌言做了神医,便可医治我阿娘的病了。” 来京之前,燕穆同临川和苌言都说过,父母之所以没有回锦城,是因为阿娘病了,不便于行。所以,他们要北上来探望生病的阿娘,顺便看看京中的至亲。 苌言当时没有说什么,也没人想到小小丫头会这样孝顺,将此事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苌言有些晕船,呕吐了好几次,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学医。大家都认为小丫头确实偏爱医术,学得如痴如醉,着迷入魔。 岂料,她竟存了这份心思? 陈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将苌言好一顿夸。 外祖母最爱苌言,临川却也不吃醋,因为他是男子,父王说,女孩子才需要更多的宠爱,男子汉是要顶天立地的,切不可扭怩作态,小肚鸡肠。因此,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妹妹在外祖母怀里撒娇,然后默默地想着阿娘的病,觉得不同寻常。 临川小小年纪,心思却是比苌言复杂许多…… “小民参见通宁公主,参见小世子、小郡主……” 燕穆在门外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这才镇定如常地进去请安。 陈岚看着他,很是随意一笑,和气地抬抬手,说道:“燕大侠免礼。小蛮,为燕大侠看座。” 燕穆连忙拒绝,迟疑着道:“小民是来告知殿下,约摸还有三日,船就到京师了。” 三日? 苌言第一个跳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还有三日,苌言便可以见到阿爹和阿娘了。” 陈岚眉目也松缓了些,对燕穆说道:“这些日子,有劳燕大侠了。等入了京,你也要好生歇歇。” 她看到了燕穆眼底的红血丝,也知道这一路上,为了护卫他们一家子,燕穆费了多少心思。因此,陈岚对这个少言寡语却行事稳重,有礼有节的君子极有好感。 “燕大侠无须客气,出门在外不比府中,虚礼可免则免。” 燕穆谢过恩典,看了看两个孩子,欲言又止地道: “小民还有一事……” 陈岚看出他的犹豫了,左右看看,微微一笑。 “小蛮,你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外面玩耍一会儿。” 小蛮刚应一声是,临川就站起来,微蹙眉头看着燕穆,语气与神态皆是超出年纪的冷静。 “燕叔,方才得闻有京师来信。不知信上说什么了?” 燕穆心里一惊。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好糊弄。 他会这么问,就表示他已经怀疑了。 “是有些事情。”燕穆不好在世子面前撒谎,又不知当如何启口,望了陈岚一眼,“等我先禀报公主,再与小世子说道,可好?” 临川面色不动,“信中可有提到我母亲的病情?” “这……”燕穆沉吟一下,“提到了。” “如何?”赵临川追问。 “大好了。”燕穆硬着头皮道:“前阵子有五感失调之症,眼下竟是突然好了起来。” 苌言睁大眼睛,喜色地问:“那可就太好了。阿娘是不是用了师公和外祖母捎去的方子。你们有没有告诉阿娘,苌言也出了主意的?” 燕穆看着苌言趴在几上,小手挥舞着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实在说不出伤她心的话来,勉强一笑。 “没错的,用上了那个方子。属下也去信告知了王妃,小郡主苦学医术,为公主殿下和褚老出谋划策,立了大功呢。” 苌言道:“燕叔,你太好了,阿娘看到一定开心。医书上说,郁生百病,消郁化结,阿娘一高兴,病可不就好了吗?” 陈岚笑道:“我们苌言真是聪慧。” 燕穆也跟着笑着夸奖。 于是,聪明的苌言被小蛮带着出去玩耍了,而“不聪明的”临川留了下来,等妹妹离去,端端正正地朝燕穆拱手行礼。 “还望燕叔如实告之母亲近况,以免我作胡乱猜想。” 燕穆暗叹一口气,看了临川一眼,慢慢低头,走到陈岚面前,深深揖礼。 “王妃病后,疑似患上了离魂症。对光启二十二年水洗巷张捕快灭门案发生以后的事情,无半分记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大黑。 它方才还在假寐,闻声脖子便抬了起来,双眼突然生出一抹厉光,眼巴巴地盯住燕穆。 陈岚的脸,也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 “离魂症?” “是。”燕穆硬着头皮道:“王妃失去了后来的记忆。醒过来时,只记得自己去张芸儿家被暗算的事情……” 陈岚脸上惊疑不定。 “怎会如此?” “这到底是何种样的毒物,可致人如此变化?” 这两个问题燕穆都没有办法回答她。 陈岚思忖片刻,突然抬头,大声吩咐:“快,快去请褚老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丫头小如吓白了脸,应一声便匆匆跑了出去。 临川默默靠近外祖母,将小手覆盖在陈岚的手背上,宽慰地覆上去握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又慢慢转头看燕穆,平静地问: “燕叔,不知信在何处?可否让临川一观?” 燕穆眉心惊跳,心脏突然悬了起来。 他已经有些怕这个小世子了,闻言不敢看临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垂目拱手道:“小世子,信中涉及一些机要,不可外泄,怕是多有不便。” 临川唔了一声,“是父王来信?” 燕穆脸色镇定地道:“回世子,是王爷亲笔所书。” 临川目光如炬,深深看他片刻,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掉过头来,问陈岚。 “外祖母,我可否带大黑出去玩耍一会儿?” 陈岚此时已乱了心神,闻声点头,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大黑:“去吧,同苌言一起玩耍。” 临川去抱大黑,大黑尾巴却耷拉着,似是不想走,狗脑子不住往燕穆身边凑。 燕穆知道这条狗是自小跟着时雍长大的,感情比他还要深,又最懂人事,不知大黑是不是听懂了什么,大眼睛巴巴地看着燕穆,仿佛想要知晓更多,不肯离去。 看着大黑的眼神,燕穆心下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是他们的主子没有了。 他和大黑的。 …… 京城迎来了入京后的第一次大降温,连续下了两天雨,天气湿冷冷的,冻手冻脚,很是凉寒。 船靠码头那天,细雨未停,码头上湿漉漉一片,放眼望去,运河上白茫茫的雾气,将天地笼罩得模糊不清。 锦城王府的马车就停在码头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很是壮观。 赵胤亲自带了侍从到了码头来接孩子,他的身边,站着的是锦城王妃——宋阿拾。 陈岚带着临川和苌言兄妹二人走上了甲板,燕穆、褚道子等随从也都跟了出来,密密麻麻站在后方,等着下船。 苌言最是兴奋,远远地看到父母,就拼命地挥舞小手,放开嗓子大喊。 “阿爹!” “阿娘!” 赵胤朝她抬了抬手,不见旁边的女子动作,沉声道: “做好你的本分!” 宋阿拾面色有些清冷,看一眼赵胤,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奴婢……” “叫王爷。” “是,王爷。”宋阿拾略略低头,在赵胤面前完全不如时雍那般气势,说话也十分紧张和小心,“奴婢尽力……保护好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赵胤的脸又黑了几分。 “不可再自称奴婢。” “奴婢明白……不。我明白了。” 这些天来,宋阿拾的身边围了许多人,不停地告诉她,这几年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她都一无所知。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嫁给了赵胤,还生育了两个儿女,也想不到,她的亲娘是当朝的通宁公主,而她的亲爹是兀良汗王巴图。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混乱了。她才像是那个突然闯入异世的女子,与眼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便是连这身子,也好似不再是自己的。混淆的记忆,缺失的光景,让她弄不分明今夕何夕,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 不过,相对于那些拼命想要为她找回记忆的王氏和宋香等人,还是赵胤的做法,让她更为安心。 赵胤直接告诉她。 他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占据了她的身子整整八年,用着她的名字,却与她大相径庭。这些所有与她有关的丰功伟绩,全都属于那个女子——时雍。 宋阿拾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荒渺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时雍是个女魔头,她无所不能。 而此刻,赵胤要她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妻子。赵胤不想让临川和苌言受到伤害,也不希望时雍在意的那些人,因为时雍的事情而难过。因此,她须得牢守秘密。 “阿娘!” 苌言奔跑着下了船,不要丫头打伞,提着裙子便直直朝宋阿拾奔了过来,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然后抬头,又甜甜地笑。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苌言呀。” 宋阿拾动了动嘴皮,余光扫到赵胤眸底的厉色,弱弱地说了一声。 “想。” 苌言很是敏感,她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眉头微揪,歪着脑袋问: “阿娘,你是不是病体尚未康愈?” 宋阿拾不知如何对待这个陌生的女儿,她完全没有办法进入状态,再次僵硬地点点头。 “是呀。” 赵胤沉声道:“苌言还不上马车?头发都湿了。” 说后面一句的时候,赵胤冷冷扫了宋阿拾一眼。 要是时雍在,是断不会让苌言淋着雨说话的,宋阿拾察觉到大都督的态度,这才反应过来,弯腰就要去抱苌言。 “阿娘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不好!”苌言拒绝地退后两步,板着脸看着她。 宋阿拾脸上顿时慌乱一片,却又听苌言嘻嘻地笑了起来。 “苌言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阿娘的身子不好,不可劳累。走吧,苌言扶着阿娘上马车。” 小姑娘殷勤倍至的拖着娘亲往马车走,宋阿拾如临大敌,身子紧绷着,不敢犯下一点点错——她实在太害怕赵胤了。 母女两个走在前面。 这时,陈岚和临川等人陆续下船走过来。 看到宋阿拾就这么掉头离去,陈岚愕然一下,稍稍有些不适。以前的时雍是不会这么一走了之的。这么许久不见,时雍肯定会等着她,向她问安,再笑着问她旅途安好…… 临川也是受了冷落,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胤冷着眉梢,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燕穆的身上,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淡淡地道: “她病后离魂,尚未恢复过来,与以前恐有诸多不同,也常忘礼数,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陈岚笑了起来,立马缓和了神色。 “不妨事。自家人,有些礼数可免则免。走吧,下着雨呢。” 一群人默默往前走,临川弯腰摸了摸跟他同行的大黑,低头观察片刻,小声道: “大黑,几个月工夫,你为何与阿娘生分了?” 大黑抬头看着临川,尾巴摇了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看到时雍就兴奋地往她身边扑。他一直跟着临川,慢行慢走,坐马车时,也不像往日那般,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黏在时雍的身边,而是跃上临川的马车,便在他腿边卧倒了。 “大黑?” 临川扳起大黑的狗头,仔细端详它。 “为何不去找母妃?” 大黑神情萎靡,将下巴搭在临川的掌心里,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眼神落寞,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生气一般。 “父王。”临川撩开帘子,四处寻找着,发现父王也很是奇怪。 他没有同母亲一道乘车,而是单独骑着一匹马,走在雨中。 闻言,赵胤打马走了过来,往里头一望。 “怎么了?” 临川抱起大黑给他瞧,“大黑好似病了。” 赵胤凝目看来,大黑眼神哀伤,软趴趴地靠着临川,无论临川怎么扳动,他都不挣扎,不抗拒,也不热情。 甚至看到赵胤的时候,也不复往昔的亲近。 “大黑。” 赵胤跃下马来,捏住马鞭,弯腰钻入车厢,顺了顺大黑的毛,突然低哑着嗓子。 “我知道,你没有生病。你只是……” 只是找不着她了。 赵胤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下巴搁在大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大黑这时动了,抬起嘴筒子,舔了舔赵胤的脸,然后望着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一条被人抛弃、无家可归的狗子。 临川惊疑地发现,父王的眼神,与大黑是一模一样的。 “父王。” “嗯?”赵胤看儿子时,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和大黑,是为母亲的离魂症忧心吗?” 听到儿子的询问,赵胤迟疑片刻,垂下头来,又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道: “到了京城,你有许多事情要做。拜见皇伯伯、太子哥哥,还有京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到时候,谢放叔叔会为你安排好行程。你带好妹妹。” 临川道:“那你呢?” 赵胤不看他,语气淡然,“为父还有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陪儿女和妻子更紧要的?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多话,却有一颗与妹妹同样七巧玲珑心。 “父王……” 临川犹豫地问:“你和母妃是不是吵嘴了?” 赵胤心里微微一怔。 这孩子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实在太容易露出破绽。想到往后还有不知多长的岁月,赵胤思忖一下,没有辩解。 “嗯。父母的事,你小孩子不要过问。” “哦。”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儿子都不会告诉妹妹。” 赵胤深深瞥一眼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没有说话,而是拿刚摸过大黑的手,摸上了临川的头。 “孺子可教。” …… …… 这场雨下了好几天,路有些难走,车轮子打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黄昏已至,一家店铺门口的风灯在晃晃悠悠地摆动,马车停了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头上戴了一顶帷帽,掩了大半边脸,他跳下车,又返身抱下来一条老狗,摸摸老狗的头,对车夫道: “在外面守着。” “是。” 一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往店里走。 白执立在车边,拳心捏得紧了又紧,最后,无力地垂下,幽幽叹气。 “店家。”赵胤迈入门槛,看着柜台里的掌柜,沉声道:“镜子能修吗?” 掌柜的抬头,看到是他,怔了怔,脸上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客官,你那个镜子……老儿着实修不好。别说修了,老儿连见都没有见过呀。” 赵胤问:“那店家可曾为我打探。”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在他给的银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释,“我这缡妆斋所用的镜面,已是最好。莫说京城,遍寻天下,也不会有比我家宝号更为精致的镜面……可你那镜子的材质属实未见,碎成那般,也修补不了。” 顿了顿,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赵胤失望,叹息一声,又道:“倒是你说的那个桃木镜柄,你若能画出模样,有些依照,老儿或是可以仿造出来……” 赵胤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着他,夹着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无声无息。 “诶,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冲赵胤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镜柄,做是不做?” 赵胤头也不回,“不用了。” 没有了镜子,要一个镜柄做什么? 迈出店铺的时候,赵胤轻抚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车。因为下雨,街面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行人。马车迎着昏暗的光线慢慢行走。没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有一个牵着马的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安静地站立在长街旁,默默地目送马车远去。 等马车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老者这才翻身上马。 “驾!” …… 庆寿寺。 觉远正在禅房养伤,听沙弥禀报说甲一求见,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底还是来了。” 甲一冒着风雪上山,身上早已湿透。 他在禅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来却对他道:“师父说,施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还请前去厢房,换一身干爽禅衣,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同他说话。”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没当场丢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对于觉远,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推门冲进去,站在觉远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语。 “大师为何不见?” 觉远看他一眼,“小童未向施主转达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着脸,解下身上蓑衣斗笠,弃于一旁,慢慢朝觉远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处,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师商议,就几句话的工夫,用不着浪费寺中的清水和禅衣。” 觉远半闭上眼捋胡子,长叹一声。 “那日,我被锦城王抬入无乩馆,已经被逼问过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却仍是问:“赵胤逼你什么?” 觉远苦笑,“问我王妃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说?” 觉远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无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师父毫不逊色。” 觉远略微意外,迟疑道:“锦城王也是如此说的。” 甲一沉声,逼视着他,“觉远,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弯子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镜。” 觉远故作讶异,“哪一把桃木镜?” 甲一突然红了眼睛,盯着觉远许久,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道:“天寿山皇陵,在我日夜守护的帝王陵寝中,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说到这里,甲一略略变了脸,目光冷厉地逼视着觉远。 “你明知老夫来庆寿寺是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还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这几十年,是跟狐狸学的修行吧?” 觉远讶然地看着甲一,沉吟片刻,摇头叹息。 “若今日是锦城王说这话,老衲不会意外。不该是你,甲一。” “为何不该是我?”甲一冷声反问:“除了你我,又有几人得知当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镜。 据甲一了解,恰与那把让邪君争抢不休甚至为此丧命的镜子有几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认为这中间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只要打开皇陵,启出桃木镜,说不定就会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时,找回那个让赵胤爱入骨髓的时雍来。 甲一想到这里,语气和缓一些,朝觉远行了个礼。 “大师慈悲之人,万请成全。” 觉远并没有甲一的乍怒乍缓而生气,只是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号,喊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以为,以施主的心智,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此举,也不应该想不到,要取镜子难如登天。且不说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说陵里的机关,岂是常人能解?” 甲一厉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总会有办法。” “甲一。”觉远平静地看着他,“你入戏了。” 甲一瞪着眼看他,呼呼喘气。 觉远瘸着一条腿,走过去推开窗户,任由雨点和寒风灌入禅房,击在他不算厚实的僧衣上,猎猎而动。 “你忘了你的本分。” “……”甲一沉默。 “你是守陵人。最不该动的脑筋,就是挖掘皇陵。” 甲一低吼,“我没有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如此。时雍必须回来,她还有两个孩子,你是没瞧见,是多么好的两个孩子,他们不能没有娘,阿胤不能没有她。” “荒唐!” 觉远冷声沉喝,直视着甲一。 “他们有娘。宋阿拾就是他们的娘,赵胤也有妻子,锦城王妃名叫宋阿拾,是鼓楼宋家的女儿,也是通宁公主的养女。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明知道不是。”甲一冷声道:“生下孩子的不是她,阿胤喜爱的不是她!” “喜爱?”觉远皱眉看着甲一,许久才若有所悟地道:“你入魔了。爱而不得,与子共情。” 甲一那一口浊气差点没有收回来,直接朝觉远脸上吐去。 “胡说八道!我看入魔的人,是你这老和尚。” 觉远道:“你心仪皇陵里葬着的那位,却又想亲手去挖她的坟?何其忍心?” 甲一提口气,冷冷道:“我是为了拯救她的儿子。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绝对不舍阿胤如此受苦,更不会忍心看着苌言和临川失去娘亲。” “那只是你的执念。”觉远冷眉冷眼,一句一叹地开导他,“你摆不清你的位置了。甲一。这冷风冷雨都吹不醒你吗?你不是赵胤的亲爹!你该忠心的是先帝,你不该做出如此荒唐的妄想——” “不!”甲一怒斥,“他从出生起,便是我儿。他会喊的第一声爹,便是喊我。我是他父亲,我是。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女计深远,老和尚,我可怜你,孤家寡人,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到这般情感,我可怜你,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背叛更狠。因为你只有所谓的仁慈,却不懂大爱。” 觉远胡子被气得一抖一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方才说错了。”甲一突然改口,眼睛冰冷地盯着觉远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商议的,而是支会你一声。我要那面桃木镜,为帝后陪葬的桃木镜。” 说罢他转身,捡起地上的斗笠和蓑衣,大步离去。 “甲一!” 觉远唤他不应,想追,腿脚又不便,突然一下便怒了,再无宝相端庄的模样,而是气恨咬牙。 “你可知此举,将会引发什么后果?” 甲一不回应,哼一声,迈过禅房的门槛儿,将木门摔得砰声作响。 “没用的,镜子你拿不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拿到。” 门在背后重重合上,甲一走得越来越快。 风雨未停,从窗户灌入,觉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阿弥陀佛!” 咔嚓的踏雨声,渐行渐远。 甲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中,骑上马绝尘而去。 觉远重重一叹。 “先师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哦。” …… 光启三十年十月底,通宁公主陈岚返京。这时,距离四月开始的那场北伐之战,已过去整整半年。 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再次回到相对和平的稳定状态。 南晏在京师动荡后,光启帝下定决心要重整江山。连下数道圣旨颁布新政,革旧弊,诛乱臣,整肃朝纲。于民间,则是减免徭役赋税,开商路、重农耕,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同一片天空下,兀良汗已然深陷长久的内乱之中。来桑和乌日苏兄弟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再无余力来犯他国。而北狄在李太后的强势干预下,虽然避免了眼下的战火,但也由于李太后终是爱子,没有坚决地处理掉乌尔格,为北狄今后的内乱埋下了隐患。 为表歉意,李太后特地派亲使备礼,准备来年开春后,让北狄大妃陈红玉携两个幼子回娘家探亲。据说,单是装带漠北特产和礼品的马车都需要数百辆之多,很是隆重……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初,大晏京师同时迎来了两个兀良汗特使。他们分别受大皇子乌日苏和二皇子来桑派遣,二人都是听闻锦城王妃染疫,特地送来慰问品的。 特使入京面见大晏皇帝之前,在驿馆里就因为谁才是正统的兀良汗王发生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来,聚众斗殴。若非驿站官吏阻止,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后来,是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前往调停,这才熄了火。 到了大殿上,二位特使再次发生争执,纷纷要求大晏皇帝承认其自家主子的正统地位。 光启帝听他二人吵了一个多时辰,脑仁发胀,最后以“不干涉兀良汗政务,应尊重兀良汗百姓的自主选择”为由,说了些场面话,收下礼品,就将人打发走了。 然后,兀良汗的慰问礼,没有开箱就被皇帝令人送往了无乩馆。 此时的大晏,奉天门事变时宫中被焚的宫殿尚未修缮,新兴的内阁势力与老旧的权利集团尚未完全全面的革新,光启帝却十分体面地以培养太子的能力为由,将一些难办的内政都交给了赵云圳,自己每日里私服出宫,要么去公主府看望病体未愈的宝音,要么去无乩馆陪赵胤下棋,再一次开启了他清闲皇帝的日子。 时雍刚刚出事的那阵子,赵胤是不怎么理会光启帝的,导致皇帝常常热脸贴冷屁股。这阵子可能是因为王妃“病愈”了,赵胤对光启帝的态度改善了许多。至少,在光启帝看来是如此。 兄友弟恭,和睦齐家。 光启帝万分欣慰,抓紧机会同弟弟重修旧好。 谁能想到,兄弟两个下了半个月的棋之后,赵胤突然提出要认祖归宗…… 这本来是一桩好事,问题在于,他认祖归宗的前提是要当孝子,开启天寿山帝后夫妻合葬陵,重新修葺。 挖祖坟?这是哪门子孝道? 光启帝劝哄几句不成,当场摔了棋子,指着赵胤的鼻子破口大骂。 赵胤垂目而坐,未置一词,却是那条老态龙钟的大黑狗,将棋子叼了回来,放在棋盘上,然后端坐皇帝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炔从未在一条狗的眼里看见过那么多的情绪。 哀求、忧伤、还有……欲滴未滴的眼泪。 赵炔满腔怒火终究是发不出来,最后拂袖而去。 维持了仅仅半个月的“兄弟情”土崩瓦解。 赵云圳看亲爹在宫中一个人生闷气,多日不出宫去找阿胤叔,成天关在寝殿里哪也不去,不由纳闷,特地请去慰问。 然而,待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赵云圳却无语地对光启帝道:“阿胤叔要尽孝,不是好事吗?” “荒唐!”光启帝气不到一处来,对着儿子就劈天盖脸地训斥,“祖坟干系子孙后代富禄兴衰,干系江山社稷、大晏兴亡,岂是能随便动的?你听说过谁家没事就挖祖坟的?” “……” 赵云圳揪着眉头看亲爹。 “咱家的老祖坟,不都在应天府吗?” 话没有说完,看光启帝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赵云圳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神色,语气正经了不少。 “父皇,此言差矣。宫殿房舍修建日久,需要重建翻新,以使居处安闲舒适,不说王公贵族之家了,便是民间百姓,家中房屋也时常修葺,有条件的更是屡建新宅,安居乐业……你说皇祖父和皇祖母,怎么就不能住新房子了?怎么就不能修补修补,刷点彩漆,让他们也住一住新房,高兴高高?” 赵云圳大概认为自己说得实在有理,完全看不见赵炔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说罢还重重点头。 “依儿臣看,阿胤叔是大孝,父皇才是不孝。” “混账!”光启帝气得拍桌子,冷眸圆瞪,“不孝子孙!不孝子孙说的就是你们叔侄两个。” “父皇。”赵云圳严肃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好生衡量,哪头轻,哪头重吧?儿臣以为,便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泉下有知,也定会依从阿胤叔的……” 说罢,赵云圳幽幽一叹,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分析。 “父皇,你和阿胤叔一母同胞,为了你的帝位稳固,皇祖父牺牲了阿胤叔,再往后,父皇你的子子孙孙可称王为帝,而阿胤叔呢?他的子孙,偏居西南,即便世袭藩王,可谁说得准,你我都百年后,帝王家还会不会善待他们?” 赵炔的面容渐渐变色。 赵云圳蹲身下来,仰头看着皇帝。 “父皇可曾想过,是赵家欠阿胤叔,阿胤叔从来不欠赵家?” 光启帝重重闭上了眼睛。 赵家有负赵胤,赵胤从未负赵家。 ……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中,光启皇帝大肆加封北伐功臣将领,犒赏三军,同时昭告天下,因天寿山帝后陵寝时常漏水,予以修葺,因念及锦城王赵胤一片孝心,由赵胤负责督工,指派工匠等完成修葺事宜。 圣旨下达无乩馆那天,风和日丽,上天难得露了个好脸,照得青砖碧瓦光彩照人。 传旨太监罗椿一脸喜色,等着拿锦城王的赏赐,可入得大殿,却不见王爷的人,只有甲一迎上来。 罗椿愣了一下,“王爷呢?甲老板,烦请王爷出来接旨吧。” 甲一歉然地道:“老夫已差人去请。公公在花厅稍候片刻,先吃会儿茶……” 罗椿知道锦城王是简在帝心的人,哪里敢在意这点怠慢?他一脸是笑地跟着甲一进去,“好说好说,府上的茶不输大内,咱家茶虫都勾出来了。” 甲一陪他入内,侧目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 无乩馆,后院里。 谢放匆匆进去,在房里没有看到赵胤,又出来,看到宋阿拾和一个小丫头在园子里,上前行礼。 “王爷在哪里?” 谢放是赵胤身边的人,对时雍和赵胤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自从宋阿拾醒来,那声“王妃”他是叫不出口的,索性就没了称呼。 宋阿拾看到谢放,怯怯地回了个礼。 “我不知。不过,早些时候,临川和苌言想去遛狗。兴许王爷陪他们去了吧?” 王爷行踪,怎么会告诉她? 不仅不会告诉,她这个“母亲”连与他们同行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妻,又不是妻。是娘,也不是娘。 日复一日,她只能在这偌大的府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却又无能为力。 谢放大体明白她的尴尬,看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无乩馆有一个后花园,种有一些花草树木,有假山亭台,还有两块小菜地,以前时雍便喜欢带大黑在那里玩耍,若是没有人遛的时候,大黑自己也会去那里遛自己。因此,谢放没做他想,径直绕过院子,往后花园而去。 入冬后的园子,荒凉一片。 谢放在里头走了一圈,没有听到人的声音。 有苌言在的地方,是不会冷场的,那只能证明,王爷不在这里。 谢放皱了皱眉,刚要转身走,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 “找什么呢?” 后花园靠房舍的那头有两棵大桂树,入秋便香飘十里,这个时候早已不闻桂花之香,但桂树四季常绿,枝叶繁茂。 谢放抬头,看到树上坐着个人。 他后背倚靠着树干,一只腿微微地曲起,一副慵懒的模样,半副铁制面具泛着淡淡的寒光。 谢放沉下脸,“你坐树上作甚?” 杨斐双眼锐利的盯住他,“是我先问你。” 谢放收了收脾气,平静地道:“我找王爷。罗公公请来传旨,想必是为了修葺皇陵一事,须得马上通知殿下。” 赵胤想开皇陵的事,谢放和杨斐都知情,因此,杨斐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而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我在等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谢放皱起眉头。 杨斐道:“农庄的吕姑娘今日要送菜过来,顺便看看这个后园的菜圃里能种些什么小菜。我在这里等她。” 自打时雍生病,吕雪凝便常来探望,杨斐曾陪时雍去过农庄,同吕雪凝也算熟识,可是说人家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未免太—— 谢放眉头紧蹙着,觉得杨斐有点变了。 “你注意言词,别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杨斐眼睛乜斜着他:“她未嫁,我未娶。我两个的年岁都不小了,又都是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想在一块凑合着过日子,怎么就不行?” 谢放沉默。 按说,杨斐得了理,这事便了了,哪知杨斐颇有得理不饶人的意思,轻飘飘从桂树下一跃而下,站到谢放的面前。 “你且说说,是何道理?我怎么就不行了?因为我容貌毁去,不配吕姑娘?” “不是不行。”谢放的眉头越皱越深,被杨斐厉色地盯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好半晌才斟酌着道:“若人家姑娘当真喜欢你,你也喜欢人家,那自然是好。如若不是……杨斐,你可不许再由着性子来了。小心爷的军棍。” 军棍? 杨斐有多久没挨过揍了? 回想过去那些时光,他嘴角隐隐浮上一丝笑。 “我以为你会找些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谢放愕然相问。 “没什么。”杨斐侧过身去,突然道:“我娶妻的时候,若是银子不够,你可愿借我一些?” 以前杨斐没少在谢放这里借钱,各种稀奇古怪的借钱理由他都能编,花样多不胜数。谢放从来不多问,一律出借,偏生这样,杨斐那会儿脾气大,性子古怪,还总找事,总是谢放去帮他擦屁丨股。而那些年借的钱,还是杨斐从漠北执行任务回来,才一次还清的。 在他们的陈年旧历里,杨斐可谓劣迹斑斑。 谢放犹豫一下,仍是点了头。 “借。你若当真要办,我来替你张罗。” “你?”杨斐笑了,“你凭什么身份替我张罗呀?也不怕人家笑话。” 谢放皱起眉头,不耐道:“你无依无靠,我无靠无依。做个亲兄弟,情分也是够的。你就当我是你哥,亲哥。” “亲哥。”杨斐摸着下巴,咂摸着这个词儿,笑得开颜,“那好。不许食言。” 谢放嗯一声,掉头就走。 他向来是这样,没有多的什么话。 杨斐跟着他的身影转头,诶了一声,又叫住谢放,“你怎么不问问我,王爷去了哪里?” 谢放停下脚步,回过神来。 是啊,怎么没有问他呢? 谢放稍顿一下,正色相望,问道:“王爷去了哪里?” 杨斐注视他片刻,嘴角抿住一抹淡淡的笑。 “白澈河边,雍人园。” 雍人园?谢放吃了一惊。 王爷为什么会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雍人园? …… 赵胤是从后门出府的。 因为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连谢放都没有知会一声,只带着两个孩子一条狗,自己驾车出行,一路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才停了下来。 苌言坐在车里,感觉到马车停下,撩开帘子问: “阿爹,为何不走了?” 赵胤远眺廊桥对面被荒草和疯长的树木掩盖的那座破败园林,还有其中的残砖断瓦,沉吟片刻,才幽幽一叹。 “到了。” 苌言好奇地看着对岸。 “阿爹,这是何处?我们为何要来?” 赵胤没有说话,大黑却已然跃下马车。 雍人园是大黑的家乡,经过漫长的六年,它仍然没有忘记老家,走到马前,冲赵胤摇了摇尾巴,便欢畅地跑向廊桥,往那个破败的园林跑去。 “大黑!” 苌言大惊失色,紧张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却见父王只是默默地看着大黑渐去渐远的身影,并不出声阻止,于是抿了抿嘴巴,又掉头喊他。 “阿爹,大黑跑了。你还不叫它回来。” “没事。它不会丢。”赵胤回答。 “为何不会?这里全是荒草,一个人都没有……”苌言看着寒冬里荒凉的偌大残园,有点怕怕。 赵胤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道:“因为这里是大黑的家。” “大黑的家?”苌言小嘴张开,差点忘了合上,“大黑以前不是住在阿爹和阿娘的家里吗?为什么它要住在这个鬼地方?” 赵胤猛地掉头,目光冷冽地望着苌言。 “这不是鬼地方。” 苌言觉得阿爹的表情很是吓人,也很是奇怪。而且,以前阿爹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苌言想不明白,又有些害怕,小身子默默地靠近哥哥。 临川轻轻拍了拍妹妹,跳下马车来。 “父王,你可是有事要对儿子和苌言交代?” 这小子早慧,比苌言更懂得父王的心。 赵胤摸了摸临川的头,闭眼一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有些事情,父王不知如何同你们说起。你们年岁太小了,兴许会很难接受,兴许听了会害怕……” “不会。”临川平静地道:“临川什么都懂。苌言……”他瞥一眼小脸上写满委屈的苌言,硬着头皮道:“苌言比临川聪明许多,自然也会明白道理。” 苌言重重点头,“阿爹,苌言很聪明,苌言会懂的。你快说吧。”声音未落,又叫,“大黑,大黑,你不要钻进去呀,小心里面有厉鬼……” 看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动静,而大黑已经钻到了那个破败的园子里,很快看不到踪影了,苌言急得扯住赵胤的衣角,差一点哭出来。 “父王,阿爹……快去看看大黑吧,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我怕它被厉鬼吃掉……苌言怕怕……” “不会的。”赵胤再次沉下脸,“父王说了,这是大黑的家。” 苌言皱着小眉头,撇了撇嘴巴,仍是不敢相信。 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后文。 好一会儿,没有人吭声。 河风拂过来,天气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临川替苌言拢了拢小披氅,将氅上的帽子拉上来盖住苌言的脑袋,动作一丝不苟,小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苌言却甜甜地一笑。 “谢谢哥哥。” 临川嗯声,没有说话。 很简单的兄妹日常,却看得赵胤烫了眼睛。 这段日子来,所有掩埋在内心里的思念与悔恨,在这一刻,隐隐有决堤的感觉。 “临川,苌言。” 赵胤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当如何同孩子说起…… “阿爹,苌言在这里。” 小丫头拉住赵胤的手,很是乖巧。 临川同父王一样,站在廊桥边,迎着风,看着破败的荒园,一动不动。 赵胤喉头哽涩,酝酿良久,才平静地道:“你们可有发现,娘亲近日有什么不同?” “有。”苌言第一个回答,然后这丫头似乎想到什么,小鼻子皱了皱,翘起嫣红的小嘴巴,不满地埋怨。 “苌言的娘亲变了,不爱苌言……不,不是不爱,是不像以前那么爱了。现在的娘亲也会对苌言笑,可是很奇怪,苌言却觉得娘亲怕我,不愿意跟苌言亲近,每次苌言找她玩,她都像要受刑了一般,很是勉强,还有还有,苌言想吃饴糖,以前的娘亲说会坏牙,最多只许吃一颗,现在娘亲也是不肯,但只要苌言闹一闹,她就肯了……” 赵胤低头看她,“那你喜欢哪个娘亲?” 苌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斩钉截铁地说:“以前的。” 赵胤问:“有饴糖吃不好么?” 苌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摇摇头,“好是好,就是,就是……”小丫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嘴巴一撇,突然扑到赵胤的腿上,细声细气地饮泣。 “阿爹,苌言想阿娘了。以前的阿娘。” 赵胤身子一怔,搂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一时说不上话。 苌言似乎怕父亲难受,又仰起头来,安慰父亲,也自个安慰自个,“不过外祖母说了,阿娘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阿娘生病了。病了的阿娘记不得很多事情,忘了苌言和哥哥……苌言不怪阿娘,苌言会好好跟外祖母和师公学医,定要把阿娘的病治好,让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赵胤喉头一哽,说一个“好”字,已然哑了声音。 苌言看出父亲的情绪,掏出身上的小绢子,喏一声,递给赵胤,“苌言知道,阿爹也想以前的阿娘了。阿爹不要哭,阿娘定会回来。” “乖。”赵胤摸摸苌言的头,没接小丫头洁白的绢子,而是侧头过去,看着一言不发地儿子。 “你呢?” 临川皱着小眉头,正色地看着父亲,“父王想问什么?” 赵胤道:“苌言说的,你怎么想?” 临川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望向了对岸的雍人园。绿林掩映的废弃园子,在天幕下安静得如同一个鬼屋。难以想象,曾经这里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富贵盛地。 寂静中,只闻风声。 赵胤看临川久久不动,正要再问,却听小小孩儿平静地道:“现在的阿娘,不是以前的阿娘。” 赵胤吃了一惊,脸色微变,却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儿子,想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苌言却是忍不住了,使劲儿拉扯哥哥。 “不许在阿爹面前胡说,你忘了祖父的话了?我两个要照顾好阿爹,不许惹阿爹生气……” 临川瞄一眼赵胤的表情,不见父王发怒,稍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双手起礼,朝赵胤深深一揖。 “容儿子先请罪,再说话。” 赵胤抬手,“你说,家宅私事,何来罪也?” 临川起了身子,站直了说话。 “入京这些日子,放叔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见了许多人,但儿子与太子哥哥极是投缘,便听来一些闲话……” 闲话?赵胤沉下眉,看来这个赵云圳就没对临川说什么好话。 要不然,临川何来告罪一说? 赵胤眯起眼,“他说什么了?” 临川避开赵胤的目光,并没有出卖赵云圳,淡淡地道:“太子哥哥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父王和母妃当年逸事,是儿心下好奇,多方走访查问,渐渐得知……” 说到此,他截住话,不轻不重地扫了苌言一眼,再次向赵胤行礼,“儿不当打听父母旧事,可儿知晓了,却不能装着不知。” 赵胤哼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说说看,你都知晓什么?” 临川沉吟片刻,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儿的母亲是对岸这座废园的旧主人。她叫时雍。” 赵胤似惊似喜,怔怔看着临川,好片刻,突然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寂静无声地抱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三个沙哑的字眼。 “好孩子。” 临川闷闷地问:“父王可会责怪?” “不怪。” “那父王带我们来此,原本是想说些什么?” 听着儿子老气横秋的话,赵胤那一身的悲伤,莫名得了些治愈。若非阿拾那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大抵养不出临川和苌言这么好的孩子吧? 其实,无须任何人告诉真相,赵胤只看一眼现在的宋阿拾,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喜爱的那个女子,临川又何尝不是一样? 神态、目光、性子、行为处理,无一处相似。这让他深深明白,女子是因内在而美,而非因皮囊而美。不是那个魂,便不是那个人。 “父王,儿子还有一事不解。” “阿爹,你把苌言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两个孩子的声音,拉回了赵胤游走的神思。他略略松开双臂,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然后捏了捏苌言软乎乎的脸蛋儿,转而问临川。 “问吧。” 临川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裳,这才正色问:“母亲不是母亲,母亲又是母亲。神魂不在,肉身仍存。儿子不解,若神魂与肉身并非同一个人,那哪一个才是儿子的亲娘?” 苌言讶然地看着哥哥,似懂非懂。 赵胤蹲下身子,与临川平视。 “你娘说过一句话。叫自由心证。为父以为,此处倒也适用。无悖理数、合乎常情,自当由你内心来判定。” 临川对父王的回答,似乎有些不解。 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问:“那儿子若不认眼前的这个母亲,是否违礼?是否不孝?” 赵胤勾了勾唇,轻抚儿子的肩膀,“十月怀胎之苦,诞下麟儿之痛,熬更思教之愁,六年养育之恩,皆是她。旁人,不曾生养你。” 临川长长一揖,“儿子明白了。” 苌言愕然,也跟着点点小脑袋,“苌言也明白了。” 赵胤摸了摸她的头,对临川道:“走吧,去雍人园里,阿爹带你们去见见阿娘。” 声音未落,赵胤返回马车,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从马车柜体的下层抽出一个包袱,里面放了香烛纸钱,赵胤看了一眼,又顺便将车上的一壶酒拿上。 “走吧。” ------题外话------ 不出所料,大结局最后那一哆嗦,我仍然还没有弄好。哈哈哈~~今天的更新是一万六千字,也不少,姐妹们先填填胃~~等大结局啦~ 章节目录 第973章 大结局(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燕穆是在官船停泊靠码头补给的时候,收到京中快马来信的。那时候,官船已经快进入顺天府地界。 从锦城府北上路途遥远,因急着给时雍看病,他们行程安排得很紧,能不停就不停,夙夜星辰地赶路,也始终与京城保持着联络。 寻常来往的信函,都是从驿站转发,而这次却是专程快马送来,已是有些不同寻常。在拆开那火漆封缄的时候,燕穆的心莫名有些发颤,许是在心里猜测的次数多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燕穆定了定神。 拆开信函一看,略略意外。 时雍发生的情况,不是燕穆预料过的任何一种。 没有盼望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至少,她仍活着,只是她不再是她了—— 燕穆将信函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字要传达的信息,又怕是自己理解错误。可惜,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想要看错都难。 “燕大哥,怎么了?” 云度坐在燕穆身侧,看到了他情绪的波动,脸色也闪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燕穆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问: “小世子和小郡主呢?” 云度拧眉,“方才去了公主殿下那头。小郡主说,翻到一页医书,有些许不懂,要去请教公主殿下……” 他略略发怔,“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专心在看信,还应了他们一声……燕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燕穆捏了捏太阳穴,摇头。 “哦。走神了。没事。” 云度抬头,“王妃如何?” 燕穆迟疑一下,“有所好转。我过去看看小世子,顺便禀报公主殿下……” 那两个自打出生就得了皇帝敕封的小主子,自是金贵得很,燕穆将他们看得很紧,稍稍不在眼皮底下就紧张,尤其在收到这封信后,更是如此。 燕穆的内心,已经有些慌乱。 他感受到了恐惧。 一种令他窒息的恐惧。 只是,燕穆不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这一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经历不住这样的打击……须得小心说话,将伤害降到最低。 赵胤信中也有叮嘱,暂时不可将真相告之于通宁公主和两个孩子,只是以“离魂症”相告即可—— 燕穆不知写这封信时的赵胤是什么感受。 不知赵胤是不是可以把不是时雍的宋阿拾当成“离魂失忆”看待。 燕穆只知道,宋阿拾是谁与他无关。离去的人是时雍。 是时雍没了,他失去了他在意的那个人。 而其他人呢? 宋阿拾是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二者并无不同。 对临川和苌言而言,宋阿拾是身生之母,授之以血肉,也无不同。 而赵胤…… 是否也能坦然接纳这样的改变? 燕穆心里暗流奔腾,如山河轮转,星辰变化,情绪烦乱不堪,偏生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燕穆刚到通宁公主的舱外,就听到苌言清脆的声音。 “外祖母,苌言想多学一些,快些做神医。” 陈岚轻笑,“我们苌言真有出息,这么小就想做神医呀。” 苌言小脑袋重重地点了点,身子靠在外祖母的身上,小手却抚摸着趴在软垫上的大黑,甜丝丝地说道: “苌言做了神医,便可医治我阿娘的病了。” 来京之前,燕穆同临川和苌言都说过,父母之所以没有回锦城,是因为阿娘病了,不便于行。所以,他们要北上来探望生病的阿娘,顺便看看京中的至亲。 苌言当时没有说什么,也没人想到小小丫头会这样孝顺,将此事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苌言有些晕船,呕吐了好几次,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学医。大家都认为小丫头确实偏爱医术,学得如痴如醉,着迷入魔。 岂料,她竟存了这份心思? 陈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将苌言好一顿夸。 外祖母最爱苌言,临川却也不吃醋,因为他是男子,父王说,女孩子才需要更多的宠爱,男子汉是要顶天立地的,切不可扭怩作态,小肚鸡肠。因此,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妹妹在外祖母怀里撒娇,然后默默地想着阿娘的病,觉得不同寻常。 临川小小年纪,心思却是比苌言复杂许多…… “小民参见通宁公主,参见小世子、小郡主……” 燕穆在门外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这才镇定如常地进去请安。 陈岚看着他,很是随意一笑,和气地抬抬手,说道:“燕大侠免礼。小蛮,为燕大侠看座。” 燕穆连忙拒绝,迟疑着道:“小民是来告知殿下,约摸还有三日,船就到京师了。” 三日? 苌言第一个跳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还有三日,苌言便可以见到阿爹和阿娘了。” 陈岚眉目也松缓了些,对燕穆说道:“这些日子,有劳燕大侠了。等入了京,你也要好生歇歇。” 她看到了燕穆眼底的红血丝,也知道这一路上,为了护卫他们一家子,燕穆费了多少心思。因此,陈岚对这个少言寡语却行事稳重,有礼有节的君子极有好感。 “燕大侠无须客气,出门在外不比府中,虚礼可免则免。” 燕穆谢过恩典,看了看两个孩子,欲言又止地道: “小民还有一事……” 陈岚看出他的犹豫了,左右看看,微微一笑。 “小蛮,你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外面玩耍一会儿。” 小蛮刚应一声是,临川就站起来,微蹙眉头看着燕穆,语气与神态皆是超出年纪的冷静。 “燕叔,方才得闻有京师来信。不知信上说什么了?” 燕穆心里一惊。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好糊弄。 他会这么问,就表示他已经怀疑了。 “是有些事情。”燕穆不好在世子面前撒谎,又不知当如何启口,望了陈岚一眼,“等我先禀报公主,再与小世子说道,可好?” 临川面色不动,“信中可有提到我母亲的病情?” “这……”燕穆沉吟一下,“提到了。” “如何?”赵临川追问。 “大好了。”燕穆硬着头皮道:“前阵子有五感失调之症,眼下竟是突然好了起来。” 苌言睁大眼睛,喜色地问:“那可就太好了。阿娘是不是用了师公和外祖母捎去的方子。你们有没有告诉阿娘,苌言也出了主意的?” 燕穆看着苌言趴在几上,小手挥舞着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实在说不出伤她心的话来,勉强一笑。 “没错的,用上了那个方子。属下也去信告知了王妃,小郡主苦学医术,为公主殿下和褚老出谋划策,立了大功呢。” 苌言道:“燕叔,你太好了,阿娘看到一定开心。医书上说,郁生百病,消郁化结,阿娘一高兴,病可不就好了吗?” 陈岚笑道:“我们苌言真是聪慧。” 燕穆也跟着笑着夸奖。 于是,聪明的苌言被小蛮带着出去玩耍了,而“不聪明的”临川留了下来,等妹妹离去,端端正正地朝燕穆拱手行礼。 “还望燕叔如实告之母亲近况,以免我作胡乱猜想。” 燕穆暗叹一口气,看了临川一眼,慢慢低头,走到陈岚面前,深深揖礼。 “王妃病后,疑似患上了离魂症。对光启二十二年水洗巷张捕快灭门案发生以后的事情,无半分记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大黑。 它方才还在假寐,闻声脖子便抬了起来,双眼突然生出一抹厉光,眼巴巴地盯住燕穆。 陈岚的脸,也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 “离魂症?” “是。”燕穆硬着头皮道:“王妃失去了后来的记忆。醒过来时,只记得自己去张芸儿家被暗算的事情……” 陈岚脸上惊疑不定。 “怎会如此?” “这到底是何种样的毒物,可致人如此变化?” 这两个问题燕穆都没有办法回答她。 陈岚思忖片刻,突然抬头,大声吩咐:“快,快去请褚老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丫头小如吓白了脸,应一声便匆匆跑了出去。 临川默默靠近外祖母,将小手覆盖在陈岚的手背上,宽慰地覆上去握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又慢慢转头看燕穆,平静地问: “燕叔,不知信在何处?可否让临川一观?” 燕穆眉心惊跳,心脏突然悬了起来。 他已经有些怕这个小世子了,闻言不敢看临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垂目拱手道:“小世子,信中涉及一些机要,不可外泄,怕是多有不便。” 临川唔了一声,“是父王来信?” 燕穆脸色镇定地道:“回世子,是王爷亲笔所书。” 临川目光如炬,深深看他片刻,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掉过头来,问陈岚。 “外祖母,我可否带大黑出去玩耍一会儿?” 陈岚此时已乱了心神,闻声点头,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大黑:“去吧,同苌言一起玩耍。” 临川去抱大黑,大黑尾巴却耷拉着,似是不想走,狗脑子不住往燕穆身边凑。 燕穆知道这条狗是自小跟着时雍长大的,感情比他还要深,又最懂人事,不知大黑是不是听懂了什么,大眼睛巴巴地看着燕穆,仿佛想要知晓更多,不肯离去。 看着大黑的眼神,燕穆心下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是他们的主子没有了。 他和大黑的。 …… 京城迎来了入京后的第一次大降温,连续下了两天雨,天气湿冷冷的,冻手冻脚,很是凉寒。 船靠码头那天,细雨未停,码头上湿漉漉一片,放眼望去,运河上白茫茫的雾气,将天地笼罩得模糊不清。 锦城王府的马车就停在码头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很是壮观。 赵胤亲自带了侍从到了码头来接孩子,他的身边,站着的是锦城王妃——宋阿拾。 陈岚带着临川和苌言兄妹二人走上了甲板,燕穆、褚道子等随从也都跟了出来,密密麻麻站在后方,等着下船。 苌言最是兴奋,远远地看到父母,就拼命地挥舞小手,放开嗓子大喊。 “阿爹!” “阿娘!” 赵胤朝她抬了抬手,不见旁边的女子动作,沉声道: “做好你的本分!” 宋阿拾面色有些清冷,看一眼赵胤,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奴婢……” “叫王爷。” “是,王爷。”宋阿拾略略低头,在赵胤面前完全不如时雍那般气势,说话也十分紧张和小心,“奴婢尽力……保护好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赵胤的脸又黑了几分。 “不可再自称奴婢。” “奴婢明白……不。我明白了。” 这些天来,宋阿拾的身边围了许多人,不停地告诉她,这几年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她都一无所知。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嫁给了赵胤,还生育了两个儿女,也想不到,她的亲娘是当朝的通宁公主,而她的亲爹是兀良汗王巴图。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混乱了。她才像是那个突然闯入异世的女子,与眼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便是连这身子,也好似不再是自己的。混淆的记忆,缺失的光景,让她弄不分明今夕何夕,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 不过,相对于那些拼命想要为她找回记忆的王氏和宋香等人,还是赵胤的做法,让她更为安心。 赵胤直接告诉她。 他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占据了她的身子整整八年,用着她的名字,却与她大相径庭。这些所有与她有关的丰功伟绩,全都属于那个女子——时雍。 宋阿拾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荒渺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时雍是个女魔头,她无所不能。 而此刻,赵胤要她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妻子。赵胤不想让临川和苌言受到伤害,也不希望时雍在意的那些人,因为时雍的事情而难过。因此,她须得牢守秘密。 “阿娘!” 苌言奔跑着下了船,不要丫头打伞,提着裙子便直直朝宋阿拾奔了过来,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然后抬头,又甜甜地笑。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苌言呀。” 宋阿拾动了动嘴皮,余光扫到赵胤眸底的厉色,弱弱地说了一声。 “想。” 苌言很是敏感,她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眉头微揪,歪着脑袋问: “阿娘,你是不是病体尚未康愈?” 宋阿拾不知如何对待这个陌生的女儿,她完全没有办法进入状态,再次僵硬地点点头。 “是呀。” 赵胤沉声道:“苌言还不上马车?头发都湿了。” 说后面一句的时候,赵胤冷冷扫了宋阿拾一眼。 要是时雍在,是断不会让苌言淋着雨说话的,宋阿拾察觉到大都督的态度,这才反应过来,弯腰就要去抱苌言。 “阿娘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不好!”苌言拒绝地退后两步,板着脸看着她。 宋阿拾脸上顿时慌乱一片,却又听苌言嘻嘻地笑了起来。 “苌言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阿娘的身子不好,不可劳累。走吧,苌言扶着阿娘上马车。” 小姑娘殷勤倍至的拖着娘亲往马车走,宋阿拾如临大敌,身子紧绷着,不敢犯下一点点错——她实在太害怕赵胤了。 母女两个走在前面。 这时,陈岚和临川等人陆续下船走过来。 看到宋阿拾就这么掉头离去,陈岚愕然一下,稍稍有些不适。以前的时雍是不会这么一走了之的。这么许久不见,时雍肯定会等着她,向她问安,再笑着问她旅途安好…… 临川也是受了冷落,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胤冷着眉梢,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燕穆的身上,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淡淡地道: “她病后离魂,尚未恢复过来,与以前恐有诸多不同,也常忘礼数,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陈岚笑了起来,立马缓和了神色。 “不妨事。自家人,有些礼数可免则免。走吧,下着雨呢。” 一群人默默往前走,临川弯腰摸了摸跟他同行的大黑,低头观察片刻,小声道: “大黑,几个月工夫,你为何与阿娘生分了?” 大黑抬头看着临川,尾巴摇了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看到时雍就兴奋地往她身边扑。他一直跟着临川,慢行慢走,坐马车时,也不像往日那般,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黏在时雍的身边,而是跃上临川的马车,便在他腿边卧倒了。 “大黑?” 临川扳起大黑的狗头,仔细端详它。 “为何不去找母妃?” 大黑神情萎靡,将下巴搭在临川的掌心里,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眼神落寞,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生气一般。 “父王。”临川撩开帘子,四处寻找着,发现父王也很是奇怪。 他没有同母亲一道乘车,而是单独骑着一匹马,走在雨中。 闻言,赵胤打马走了过来,往里头一望。 “怎么了?” 临川抱起大黑给他瞧,“大黑好似病了。” 赵胤凝目看来,大黑眼神哀伤,软趴趴地靠着临川,无论临川怎么扳动,他都不挣扎,不抗拒,也不热情。 甚至看到赵胤的时候,也不复往昔的亲近。 “大黑。” 赵胤跃下马来,捏住马鞭,弯腰钻入车厢,顺了顺大黑的毛,突然低哑着嗓子。 “我知道,你没有生病。你只是……” 只是找不着她了。 赵胤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下巴搁在大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大黑这时动了,抬起嘴筒子,舔了舔赵胤的脸,然后望着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一条被人抛弃、无家可归的狗子。 临川惊疑地发现,父王的眼神,与大黑是一模一样的。 “父王。” “嗯?”赵胤看儿子时,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和大黑,是为母亲的离魂症忧心吗?” 听到儿子的询问,赵胤迟疑片刻,垂下头来,又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道: “到了京城,你有许多事情要做。拜见皇伯伯、太子哥哥,还有京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到时候,谢放叔叔会为你安排好行程。你带好妹妹。” 临川道:“那你呢?” 赵胤不看他,语气淡然,“为父还有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陪儿女和妻子更紧要的?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多话,却有一颗与妹妹同样七巧玲珑心。 “父王……” 临川犹豫地问:“你和母妃是不是吵嘴了?” 赵胤心里微微一怔。 这孩子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实在太容易露出破绽。想到往后还有不知多长的岁月,赵胤思忖一下,没有辩解。 “嗯。父母的事,你小孩子不要过问。” “哦。”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儿子都不会告诉妹妹。” 赵胤深深瞥一眼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没有说话,而是拿刚摸过大黑的手,摸上了临川的头。 “孺子可教。” …… …… 这场雨下了好几天,路有些难走,车轮子打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黄昏已至,一家店铺门口的风灯在晃晃悠悠地摆动,马车停了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头上戴了一顶帷帽,掩了大半边脸,他跳下车,又返身抱下来一条老狗,摸摸老狗的头,对车夫道: “在外面守着。” “是。” 一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往店里走。 白执立在车边,拳心捏得紧了又紧,最后,无力地垂下,幽幽叹气。 “店家。”赵胤迈入门槛,看着柜台里的掌柜,沉声道:“镜子能修吗?” 掌柜的抬头,看到是他,怔了怔,脸上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客官,你那个镜子……老儿着实修不好。别说修了,老儿连见都没有见过呀。” 赵胤问:“那店家可曾为我打探。”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在他给的银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释,“我这缡妆斋所用的镜面,已是最好。莫说京城,遍寻天下,也不会有比我家宝号更为精致的镜面……可你那镜子的材质属实未见,碎成那般,也修补不了。” 顿了顿,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赵胤失望,叹息一声,又道:“倒是你说的那个桃木镜柄,你若能画出模样,有些依照,老儿或是可以仿造出来……” 赵胤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着他,夹着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无声无息。 “诶,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冲赵胤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镜柄,做是不做?” 赵胤头也不回,“不用了。” 没有了镜子,要一个镜柄做什么? 迈出店铺的时候,赵胤轻抚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车。因为下雨,街面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行人。马车迎着昏暗的光线慢慢行走。没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有一个牵着马的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安静地站立在长街旁,默默地目送马车远去。 等马车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老者这才翻身上马。 “驾!” …… 庆寿寺。 觉远正在禅房养伤,听沙弥禀报说甲一求见,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底还是来了。” 甲一冒着风雪上山,身上早已湿透。 他在禅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来却对他道:“师父说,施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还请前去厢房,换一身干爽禅衣,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同他说话。”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没当场丢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对于觉远,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推门冲进去,站在觉远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语。 “大师为何不见?” 觉远看他一眼,“小童未向施主转达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着脸,解下身上蓑衣斗笠,弃于一旁,慢慢朝觉远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处,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师商议,就几句话的工夫,用不着浪费寺中的清水和禅衣。” 觉远半闭上眼捋胡子,长叹一声。 “那日,我被锦城王抬入无乩馆,已经被逼问过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却仍是问:“赵胤逼你什么?” 觉远苦笑,“问我王妃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说?” 觉远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无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师父毫不逊色。” 觉远略微意外,迟疑道:“锦城王也是如此说的。” 甲一沉声,逼视着他,“觉远,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弯子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镜。” 觉远故作讶异,“哪一把桃木镜?” 甲一突然红了眼睛,盯着觉远许久,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道:“天寿山皇陵,在我日夜守护的帝王陵寝中,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说到这里,甲一略略变了脸,目光冷厉地逼视着觉远。 “你明知老夫来庆寿寺是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还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这几十年,是跟狐狸学的修行吧?” 觉远讶然地看着甲一,沉吟片刻,摇头叹息。 “若今日是锦城王说这话,老衲不会意外。不该是你,甲一。” “为何不该是我?”甲一冷声反问:“除了你我,又有几人得知当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镜。 据甲一了解,恰与那把让邪君争抢不休甚至为此丧命的镜子有几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认为这中间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只要打开皇陵,启出桃木镜,说不定就会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时,找回那个让赵胤爱入骨髓的时雍来。 甲一想到这里,语气和缓一些,朝觉远行了个礼。 “大师慈悲之人,万请成全。” 觉远并没有甲一的乍怒乍缓而生气,只是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号,喊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以为,以施主的心智,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此举,也不应该想不到,要取镜子难如登天。且不说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说陵里的机关,岂是常人能解?” 甲一厉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总会有办法。” “甲一。”觉远平静地看着他,“你入戏了。” 甲一瞪着眼看他,呼呼喘气。 觉远瘸着一条腿,走过去推开窗户,任由雨点和寒风灌入禅房,击在他不算厚实的僧衣上,猎猎而动。 “你忘了你的本分。” “……”甲一沉默。 “你是守陵人。最不该动的脑筋,就是挖掘皇陵。” 甲一低吼,“我没有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如此。时雍必须回来,她还有两个孩子,你是没瞧见,是多么好的两个孩子,他们不能没有娘,阿胤不能没有她。” “荒唐!” 觉远冷声沉喝,直视着甲一。 “他们有娘。宋阿拾就是他们的娘,赵胤也有妻子,锦城王妃名叫宋阿拾,是鼓楼宋家的女儿,也是通宁公主的养女。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明知道不是。”甲一冷声道:“生下孩子的不是她,阿胤喜爱的不是她!” “喜爱?”觉远皱眉看着甲一,许久才若有所悟地道:“你入魔了。爱而不得,与子共情。” 甲一那一口浊气差点没有收回来,直接朝觉远脸上吐去。 “胡说八道!我看入魔的人,是你这老和尚。” 觉远道:“你心仪皇陵里葬着的那位,却又想亲手去挖她的坟?何其忍心?” 甲一提口气,冷冷道:“我是为了拯救她的儿子。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绝对不舍阿胤如此受苦,更不会忍心看着苌言和临川失去娘亲。” “那只是你的执念。”觉远冷眉冷眼,一句一叹地开导他,“你摆不清你的位置了。甲一。这冷风冷雨都吹不醒你吗?你不是赵胤的亲爹!你该忠心的是先帝,你不该做出如此荒唐的妄想——” “不!”甲一怒斥,“他从出生起,便是我儿。他会喊的第一声爹,便是喊我。我是他父亲,我是。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女计深远,老和尚,我可怜你,孤家寡人,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到这般情感,我可怜你,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背叛更狠。因为你只有所谓的仁慈,却不懂大爱。” 觉远胡子被气得一抖一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方才说错了。”甲一突然改口,眼睛冰冷地盯着觉远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商议的,而是支会你一声。我要那面桃木镜,为帝后陪葬的桃木镜。” 说罢他转身,捡起地上的斗笠和蓑衣,大步离去。 “甲一!” 觉远唤他不应,想追,腿脚又不便,突然一下便怒了,再无宝相端庄的模样,而是气恨咬牙。 “你可知此举,将会引发什么后果?” 甲一不回应,哼一声,迈过禅房的门槛儿,将木门摔得砰声作响。 “没用的,镜子你拿不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拿到。” 门在背后重重合上,甲一走得越来越快。 风雨未停,从窗户灌入,觉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阿弥陀佛!” 咔嚓的踏雨声,渐行渐远。 甲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中,骑上马绝尘而去。 觉远重重一叹。 “先师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哦。” …… 光启三十年十月底,通宁公主陈岚返京。这时,距离四月开始的那场北伐之战,已过去整整半年。 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再次回到相对和平的稳定状态。 南晏在京师动荡后,光启帝下定决心要重整江山。连下数道圣旨颁布新政,革旧弊,诛乱臣,整肃朝纲。于民间,则是减免徭役赋税,开商路、重农耕,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同一片天空下,兀良汗已然深陷长久的内乱之中。来桑和乌日苏兄弟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再无余力来犯他国。而北狄在李太后的强势干预下,虽然避免了眼下的战火,但也由于李太后终是爱子,没有坚决地处理掉乌尔格,为北狄今后的内乱埋下了隐患。 为表歉意,李太后特地派亲使备礼,准备来年开春后,让北狄大妃陈红玉携两个幼子回娘家探亲。据说,单是装带漠北特产和礼品的马车都需要数百辆之多,很是隆重……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初,大晏京师同时迎来了两个兀良汗特使。他们分别受大皇子乌日苏和二皇子来桑派遣,二人都是听闻锦城王妃染疫,特地送来慰问品的。 特使入京面见大晏皇帝之前,在驿馆里就因为谁才是正统的兀良汗王发生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来,聚众斗殴。若非驿站官吏阻止,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后来,是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前往调停,这才熄了火。 到了大殿上,二位特使再次发生争执,纷纷要求大晏皇帝承认其自家主子的正统地位。 光启帝听他二人吵了一个多时辰,脑仁发胀,最后以“不干涉兀良汗政务,应尊重兀良汗百姓的自主选择”为由,说了些场面话,收下礼品,就将人打发走了。 然后,兀良汗的慰问礼,没有开箱就被皇帝令人送往了无乩馆。 此时的大晏,奉天门事变时宫中被焚的宫殿尚未修缮,新兴的内阁势力与老旧的权利集团尚未完全全面的革新,光启帝却十分体面地以培养太子的能力为由,将一些难办的内政都交给了赵云圳,自己每日里私服出宫,要么去公主府看望病体未愈的宝音,要么去无乩馆陪赵胤下棋,再一次开启了他清闲皇帝的日子。 时雍刚刚出事的那阵子,赵胤是不怎么理会光启帝的,导致皇帝常常热脸贴冷屁股。这阵子可能是因为王妃“病愈”了,赵胤对光启帝的态度改善了许多。至少,在光启帝看来是如此。 兄友弟恭,和睦齐家。 光启帝万分欣慰,抓紧机会同弟弟重修旧好。 谁能想到,兄弟两个下了半个月的棋之后,赵胤突然提出要认祖归宗…… 这本来是一桩好事,问题在于,他认祖归宗的前提是要当孝子,开启天寿山帝后夫妻合葬陵,重新修葺。 挖祖坟?这是哪门子孝道? 光启帝劝哄几句不成,当场摔了棋子,指着赵胤的鼻子破口大骂。 赵胤垂目而坐,未置一词,却是那条老态龙钟的大黑狗,将棋子叼了回来,放在棋盘上,然后端坐皇帝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炔从未在一条狗的眼里看见过那么多的情绪。 哀求、忧伤、还有……欲滴未滴的眼泪。 赵炔满腔怒火终究是发不出来,最后拂袖而去。 维持了仅仅半个月的“兄弟情”土崩瓦解。 赵云圳看亲爹在宫中一个人生闷气,多日不出宫去找阿胤叔,成天关在寝殿里哪也不去,不由纳闷,特地请去慰问。 然而,待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赵云圳却无语地对光启帝道:“阿胤叔要尽孝,不是好事吗?” “荒唐!”光启帝气不到一处来,对着儿子就劈天盖脸地训斥,“祖坟干系子孙后代富禄兴衰,干系江山社稷、大晏兴亡,岂是能随便动的?你听说过谁家没事就挖祖坟的?” “……” 赵云圳揪着眉头看亲爹。 “咱家的老祖坟,不都在应天府吗?” 话没有说完,看光启帝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赵云圳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神色,语气正经了不少。 “父皇,此言差矣。宫殿房舍修建日久,需要重建翻新,以使居处安闲舒适,不说王公贵族之家了,便是民间百姓,家中房屋也时常修葺,有条件的更是屡建新宅,安居乐业……你说皇祖父和皇祖母,怎么就不能住新房子了?怎么就不能修补修补,刷点彩漆,让他们也住一住新房,高兴高高?” 赵云圳大概认为自己说得实在有理,完全看不见赵炔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说罢还重重点头。 “依儿臣看,阿胤叔是大孝,父皇才是不孝。” “混账!”光启帝气得拍桌子,冷眸圆瞪,“不孝子孙!不孝子孙说的就是你们叔侄两个。” “父皇。”赵云圳严肃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好生衡量,哪头轻,哪头重吧?儿臣以为,便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泉下有知,也定会依从阿胤叔的……” 说罢,赵云圳幽幽一叹,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分析。 “父皇,你和阿胤叔一母同胞,为了你的帝位稳固,皇祖父牺牲了阿胤叔,再往后,父皇你的子子孙孙可称王为帝,而阿胤叔呢?他的子孙,偏居西南,即便世袭藩王,可谁说得准,你我都百年后,帝王家还会不会善待他们?” 赵炔的面容渐渐变色。 赵云圳蹲身下来,仰头看着皇帝。 “父皇可曾想过,是赵家欠阿胤叔,阿胤叔从来不欠赵家?” 光启帝重重闭上了眼睛。 赵家有负赵胤,赵胤从未负赵家。 ……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中,光启皇帝大肆加封北伐功臣将领,犒赏三军,同时昭告天下,因天寿山帝后陵寝时常漏水,予以修葺,因念及锦城王赵胤一片孝心,由赵胤负责督工,指派工匠等完成修葺事宜。 圣旨下达无乩馆那天,风和日丽,上天难得露了个好脸,照得青砖碧瓦光彩照人。 传旨太监罗椿一脸喜色,等着拿锦城王的赏赐,可入得大殿,却不见王爷的人,只有甲一迎上来。 罗椿愣了一下,“王爷呢?甲老板,烦请王爷出来接旨吧。” 甲一歉然地道:“老夫已差人去请。公公在花厅稍候片刻,先吃会儿茶……” 罗椿知道锦城王是简在帝心的人,哪里敢在意这点怠慢?他一脸是笑地跟着甲一进去,“好说好说,府上的茶不输大内,咱家茶虫都勾出来了。” 甲一陪他入内,侧目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 无乩馆,后院里。 谢放匆匆进去,在房里没有看到赵胤,又出来,看到宋阿拾和一个小丫头在园子里,上前行礼。 “王爷在哪里?” 谢放是赵胤身边的人,对时雍和赵胤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自从宋阿拾醒来,那声“王妃”他是叫不出口的,索性就没了称呼。 宋阿拾看到谢放,怯怯地回了个礼。 “我不知。不过,早些时候,临川和苌言想去遛狗。兴许王爷陪他们去了吧?” 王爷行踪,怎么会告诉她? 不仅不会告诉,她这个“母亲”连与他们同行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妻,又不是妻。是娘,也不是娘。 日复一日,她只能在这偌大的府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却又无能为力。 谢放大体明白她的尴尬,看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无乩馆有一个后花园,种有一些花草树木,有假山亭台,还有两块小菜地,以前时雍便喜欢带大黑在那里玩耍,若是没有人遛的时候,大黑自己也会去那里遛自己。因此,谢放没做他想,径直绕过院子,往后花园而去。 入冬后的园子,荒凉一片。 谢放在里头走了一圈,没有听到人的声音。 有苌言在的地方,是不会冷场的,那只能证明,王爷不在这里。 谢放皱了皱眉,刚要转身走,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 “找什么呢?” 后花园靠房舍的那头有两棵大桂树,入秋便香飘十里,这个时候早已不闻桂花之香,但桂树四季常绿,枝叶繁茂。 谢放抬头,看到树上坐着个人。 他后背倚靠着树干,一只腿微微地曲起,一副慵懒的模样,半副铁制面具泛着淡淡的寒光。 谢放沉下脸,“你坐树上作甚?” 杨斐双眼锐利的盯住他,“是我先问你。” 谢放收了收脾气,平静地道:“我找王爷。罗公公请来传旨,想必是为了修葺皇陵一事,须得马上通知殿下。” 赵胤想开皇陵的事,谢放和杨斐都知情,因此,杨斐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而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我在等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谢放皱起眉头。 杨斐道:“农庄的吕姑娘今日要送菜过来,顺便看看这个后园的菜圃里能种些什么小菜。我在这里等她。” 自打时雍生病,吕雪凝便常来探望,杨斐曾陪时雍去过农庄,同吕雪凝也算熟识,可是说人家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未免太—— 谢放眉头紧蹙着,觉得杨斐有点变了。 “你注意言词,别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杨斐眼睛乜斜着他:“她未嫁,我未娶。我两个的年岁都不小了,又都是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想在一块凑合着过日子,怎么就不行?” 谢放沉默。 按说,杨斐得了理,这事便了了,哪知杨斐颇有得理不饶人的意思,轻飘飘从桂树下一跃而下,站到谢放的面前。 “你且说说,是何道理?我怎么就不行了?因为我容貌毁去,不配吕姑娘?” “不是不行。”谢放的眉头越皱越深,被杨斐厉色地盯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好半晌才斟酌着道:“若人家姑娘当真喜欢你,你也喜欢人家,那自然是好。如若不是……杨斐,你可不许再由着性子来了。小心爷的军棍。” 军棍? 杨斐有多久没挨过揍了? 回想过去那些时光,他嘴角隐隐浮上一丝笑。 “我以为你会找些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谢放愕然相问。 “没什么。”杨斐侧过身去,突然道:“我娶妻的时候,若是银子不够,你可愿借我一些?” 以前杨斐没少在谢放这里借钱,各种稀奇古怪的借钱理由他都能编,花样多不胜数。谢放从来不多问,一律出借,偏生这样,杨斐那会儿脾气大,性子古怪,还总找事,总是谢放去帮他擦屁丨股。而那些年借的钱,还是杨斐从漠北执行任务回来,才一次还清的。 在他们的陈年旧历里,杨斐可谓劣迹斑斑。 谢放犹豫一下,仍是点了头。 “借。你若当真要办,我来替你张罗。” “你?”杨斐笑了,“你凭什么身份替我张罗呀?也不怕人家笑话。” 谢放皱起眉头,不耐道:“你无依无靠,我无靠无依。做个亲兄弟,情分也是够的。你就当我是你哥,亲哥。” “亲哥。”杨斐摸着下巴,咂摸着这个词儿,笑得开颜,“那好。不许食言。” 谢放嗯一声,掉头就走。 他向来是这样,没有多的什么话。 杨斐跟着他的身影转头,诶了一声,又叫住谢放,“你怎么不问问我,王爷去了哪里?” 谢放停下脚步,回过神来。 是啊,怎么没有问他呢? 谢放稍顿一下,正色相望,问道:“王爷去了哪里?” 杨斐注视他片刻,嘴角抿住一抹淡淡的笑。 “白澈河边,雍人园。” 雍人园?谢放吃了一惊。 王爷为什么会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雍人园? …… 赵胤是从后门出府的。 因为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连谢放都没有知会一声,只带着两个孩子一条狗,自己驾车出行,一路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才停了下来。 苌言坐在车里,感觉到马车停下,撩开帘子问: “阿爹,为何不走了?” 赵胤远眺廊桥对面被荒草和疯长的树木掩盖的那座破败园林,还有其中的残砖断瓦,沉吟片刻,才幽幽一叹。 “到了。” 苌言好奇地看着对岸。 “阿爹,这是何处?我们为何要来?” 赵胤没有说话,大黑却已然跃下马车。 雍人园是大黑的家乡,经过漫长的六年,它仍然没有忘记老家,走到马前,冲赵胤摇了摇尾巴,便欢畅地跑向廊桥,往那个破败的园林跑去。 “大黑!” 苌言大惊失色,紧张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却见父王只是默默地看着大黑渐去渐远的身影,并不出声阻止,于是抿了抿嘴巴,又掉头喊他。 “阿爹,大黑跑了。你还不叫它回来。” “没事。它不会丢。”赵胤回答。 “为何不会?这里全是荒草,一个人都没有……”苌言看着寒冬里荒凉的偌大残园,有点怕怕。 赵胤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道:“因为这里是大黑的家。” “大黑的家?”苌言小嘴张开,差点忘了合上,“大黑以前不是住在阿爹和阿娘的家里吗?为什么它要住在这个鬼地方?” 赵胤猛地掉头,目光冷冽地望着苌言。 “这不是鬼地方。” 苌言觉得阿爹的表情很是吓人,也很是奇怪。而且,以前阿爹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苌言想不明白,又有些害怕,小身子默默地靠近哥哥。 临川轻轻拍了拍妹妹,跳下马车来。 “父王,你可是有事要对儿子和苌言交代?” 这小子早慧,比苌言更懂得父王的心。 赵胤摸了摸临川的头,闭眼一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有些事情,父王不知如何同你们说起。你们年岁太小了,兴许会很难接受,兴许听了会害怕……” “不会。”临川平静地道:“临川什么都懂。苌言……”他瞥一眼小脸上写满委屈的苌言,硬着头皮道:“苌言比临川聪明许多,自然也会明白道理。” 苌言重重点头,“阿爹,苌言很聪明,苌言会懂的。你快说吧。”声音未落,又叫,“大黑,大黑,你不要钻进去呀,小心里面有厉鬼……” 看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动静,而大黑已经钻到了那个破败的园子里,很快看不到踪影了,苌言急得扯住赵胤的衣角,差一点哭出来。 “父王,阿爹……快去看看大黑吧,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我怕它被厉鬼吃掉……苌言怕怕……” “不会的。”赵胤再次沉下脸,“父王说了,这是大黑的家。” 苌言皱着小眉头,撇了撇嘴巴,仍是不敢相信。 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后文。 好一会儿,没有人吭声。 河风拂过来,天气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临川替苌言拢了拢小披氅,将氅上的帽子拉上来盖住苌言的脑袋,动作一丝不苟,小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苌言却甜甜地一笑。 “谢谢哥哥。” 临川嗯声,没有说话。 很简单的兄妹日常,却看得赵胤烫了眼睛。 这段日子来,所有掩埋在内心里的思念与悔恨,在这一刻,隐隐有决堤的感觉。 “临川,苌言。” 赵胤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当如何同孩子说起…… “阿爹,苌言在这里。” 小丫头拉住赵胤的手,很是乖巧。 临川同父王一样,站在廊桥边,迎着风,看着破败的荒园,一动不动。 赵胤喉头哽涩,酝酿良久,才平静地道:“你们可有发现,娘亲近日有什么不同?” “有。”苌言第一个回答,然后这丫头似乎想到什么,小鼻子皱了皱,翘起嫣红的小嘴巴,不满地埋怨。 “苌言的娘亲变了,不爱苌言……不,不是不爱,是不像以前那么爱了。现在的娘亲也会对苌言笑,可是很奇怪,苌言却觉得娘亲怕我,不愿意跟苌言亲近,每次苌言找她玩,她都像要受刑了一般,很是勉强,还有还有,苌言想吃饴糖,以前的娘亲说会坏牙,最多只许吃一颗,现在娘亲也是不肯,但只要苌言闹一闹,她就肯了……” 赵胤低头看她,“那你喜欢哪个娘亲?” 苌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斩钉截铁地说:“以前的。” 赵胤问:“有饴糖吃不好么?” 苌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摇摇头,“好是好,就是,就是……”小丫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嘴巴一撇,突然扑到赵胤的腿上,细声细气地饮泣。 “阿爹,苌言想阿娘了。以前的阿娘。” 赵胤身子一怔,搂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一时说不上话。 苌言似乎怕父亲难受,又仰起头来,安慰父亲,也自个安慰自个,“不过外祖母说了,阿娘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阿娘生病了。病了的阿娘记不得很多事情,忘了苌言和哥哥……苌言不怪阿娘,苌言会好好跟外祖母和师公学医,定要把阿娘的病治好,让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赵胤喉头一哽,说一个“好”字,已然哑了声音。 苌言看出父亲的情绪,掏出身上的小绢子,喏一声,递给赵胤,“苌言知道,阿爹也想以前的阿娘了。阿爹不要哭,阿娘定会回来。” “乖。”赵胤摸摸苌言的头,没接小丫头洁白的绢子,而是侧头过去,看着一言不发地儿子。 “你呢?” 临川皱着小眉头,正色地看着父亲,“父王想问什么?” 赵胤道:“苌言说的,你怎么想?” 临川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望向了对岸的雍人园。绿林掩映的废弃园子,在天幕下安静得如同一个鬼屋。难以想象,曾经这里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富贵盛地。 寂静中,只闻风声。 赵胤看临川久久不动,正要再问,却听小小孩儿平静地道:“现在的阿娘,不是以前的阿娘。” 赵胤吃了一惊,脸色微变,却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儿子,想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苌言却是忍不住了,使劲儿拉扯哥哥。 “不许在阿爹面前胡说,你忘了祖父的话了?我两个要照顾好阿爹,不许惹阿爹生气……” 临川瞄一眼赵胤的表情,不见父王发怒,稍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双手起礼,朝赵胤深深一揖。 “容儿子先请罪,再说话。” 赵胤抬手,“你说,家宅私事,何来罪也?” 临川起了身子,站直了说话。 “入京这些日子,放叔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见了许多人,但儿子与太子哥哥极是投缘,便听来一些闲话……” 闲话?赵胤沉下眉,看来这个赵云圳就没对临川说什么好话。 要不然,临川何来告罪一说? 赵胤眯起眼,“他说什么了?” 临川避开赵胤的目光,并没有出卖赵云圳,淡淡地道:“太子哥哥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父王和母妃当年逸事,是儿心下好奇,多方走访查问,渐渐得知……” 说到此,他截住话,不轻不重地扫了苌言一眼,再次向赵胤行礼,“儿不当打听父母旧事,可儿知晓了,却不能装着不知。” 赵胤哼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说说看,你都知晓什么?” 临川沉吟片刻,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儿的母亲是对岸这座废园的旧主人。她叫时雍。” 赵胤似惊似喜,怔怔看着临川,好片刻,突然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寂静无声地抱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三个沙哑的字眼。 “好孩子。” 临川闷闷地问:“父王可会责怪?” “不怪。” “那父王带我们来此,原本是想说些什么?” 听着儿子老气横秋的话,赵胤那一身的悲伤,莫名得了些治愈。若非阿拾那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大抵养不出临川和苌言这么好的孩子吧? 其实,无须任何人告诉真相,赵胤只看一眼现在的宋阿拾,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喜爱的那个女子,临川又何尝不是一样? 神态、目光、性子、行为处理,无一处相似。这让他深深明白,女子是因内在而美,而非因皮囊而美。不是那个魂,便不是那个人。 “父王,儿子还有一事不解。” “阿爹,你把苌言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两个孩子的声音,拉回了赵胤游走的神思。他略略松开双臂,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然后捏了捏苌言软乎乎的脸蛋儿,转而问临川。 “问吧。” 临川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裳,这才正色问:“母亲不是母亲,母亲又是母亲。神魂不在,肉身仍存。儿子不解,若神魂与肉身并非同一个人,那哪一个才是儿子的亲娘?” 苌言讶然地看着哥哥,似懂非懂。 赵胤蹲下身子,与临川平视。 “你娘说过一句话。叫自由心证。为父以为,此处倒也适用。无悖理数、合乎常情,自当由你内心来判定。” 临川对父王的回答,似乎有些不解。 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问:“那儿子若不认眼前的这个母亲,是否违礼?是否不孝?” 赵胤勾了勾唇,轻抚儿子的肩膀,“十月怀胎之苦,诞下麟儿之痛,熬更思教之愁,六年养育之恩,皆是她。旁人,不曾生养你。” 临川长长一揖,“儿子明白了。” 苌言愕然,也跟着点点小脑袋,“苌言也明白了。” 赵胤摸了摸她的头,对临川道:“走吧,去雍人园里,阿爹带你们去见见阿娘。” 声音未落,赵胤返回马车,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从马车柜体的下层抽出一个包袱,里面放了香烛纸钱,赵胤看了一眼,又顺便将车上的一壶酒拿上。 “走吧。” ------题外话------ 不出所料,大结局最后那一哆嗦,我仍然还没有弄好。哈哈哈~~今天的更新是一万六千字,也不少,姐妹们先填填胃~~等大结局啦~ 章节目录 第974章 大结局(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廊桥去到雍人园,需得经过一条荒草凄凄的小路。 苌言有些害怕,拖住赵胤衣襟的小手越来越紧,赵胤低头看一眼,将包袱挎在腕间,弯腰将小丫头抱了起来,又问临川。 “能不能自己走?” 临川不答反问:“儿若不能走,父王要抱吗?” 赵胤低头看着他的脑袋,停顿一下。 “抱。” 临川小脸儿散发出某种光芒,“那儿自己走。” 小孩子心思。 临川是赵胤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正如先帝当年教导他一样,从无骄贯,可再是懂事明理的孩子,也是一个孩子,父亲恰如其分的关怀,让他比吃了糖还要高兴。 小径不长,一大两小三个人,走得很慢。 一直待走到门前,方才站立。 残破的“雍人园”扁额下,官府当年贴的封条早已腐烂掉落,只留些许残痕,门环和锁头也锈迹斑斑,油漆脱落,赵胤稍稍用力一拧,便推开了。 一股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同时扑上来的,还有一条狗。 “大黑。”赵胤弯腰拍拍它,“前头带路。” 雍人园多年无人踏足,破败的府中林木芳草十分茂盛,郁郁葱葱的园子里,有一座孤坟。 坟前的石碑用的是最昂贵的石材,可碑上没有一个字。 苌言坐在赵胤肩头,是最先看到的,她犹豫地小脆声相问:“阿爹,这是什么?” “坟冢。”赵胤将孩子放下来,示意她在坟前的一块条石上坐好,然后弯下腰慢慢取出包袱里的香烛和纸钱。 六岁孩儿已明白些事情。 临川默默不语,苌言抿着小嘴,此时也沉默了下来,而大黑则是端坐在石碑前,一动也不动。 坟前早已长满了野草,不过可以看出,以前是有人来祭拜过的,有一些香烛和纸钱的残留。但一看便知已经是久远的痕迹。 自从赵胤明确了阿拾的身边,便再没有来过。 这一晃,已是七年了。赵胤再次来到雍人园的废墟中,看望埋葬在此的故人。 当年时雍案发,雍人园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被付之一炬。后来时雍命丧诏狱,尸身被抬出去丢弃,燕穆等人就多方寻找过,却丝毫消息都查不到。 谁会想到,偷偷将时雍的尸体掩埋的人是赵胤? “阿爹” 苌言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赵胤没有注意到,他看过去,“怎么?” 苌言看着父亲一张张分开手里的纸钱,投入坟前的火盆,突然皱起小眉头,问道:“阿娘在里面吗?” 赵胤沉默一下,点点头。 苌言小嘴巴往下一撇,看着孤零零的坟冢,突然掉下泪来,也不怕厉鬼,不怕邪祟了,松开赵胤便朝坟冢扑过去,张开双臂,抱在坟冢上,吸着鼻子委屈地道: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出来好不好?你出来陪苌言还有哥哥,哥哥也想你。” 赵胤垂目,“你娘出不来。” 他又将一叠纸钱递给临川,示意他拆开烧给母亲。 临川接过,蹲下身来,声音沉闷,“儿在书上看到过,烧纸钱给先人时,须得唤着先人的名字。” 苌言扭头,“为何?” 临川道:“唤了名字,鬼差方会将纸钱记名,如此先人方可享用。不然,说不得就会被别的厉鬼抢走” 苌言愕然一下,着急地看着化成黑蝴蝶般的纸钱,大声道:“阿娘,你快来拿纸钱。” “阿娘,你快来拿纸钱呀。莫要叫人抢了。” “阿娘” 苌言连续喊三声,突然趴在坟冢上哭了,小脑袋埋在草中,肩膀微微颤抖,哭得泣不成声。 赵胤走过去,弯腰抱起小姑娘,大手慢慢替她抹泪。 “怎么哭了?” 苌言扁着嘴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啪啪往下落,“阿爹,阿娘一个人在里面,会不会冷呀?” 赵胤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孩子的额上。 “冷。” “那怎么办?”苌言哭哭唧唧,“我们给阿娘穿件衣裳好不好?” 赵胤迟疑:“好。” 他依着女儿的荒唐建议,默默脱下身上的大氅,披盖在孤零零的坟冢上,苌言则是小心翼翼地将氅子拉平,而临川蹲在坟前,一个人烧着纸钱,嘴里低低念着什么。 仔细听,才是一声声低低的祷告。 “母亲,来拿钱了。鬼差,母亲名唤时雍,你莫要记差了,让旁人拿了去” 孤坟冷冢前,赵胤摸了摸大黑的头,默默站起,长身而立。脱去大氅,他衣裳便单薄了些,可他仿佛不觉得冷,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目疏朗,丰姿高华,宛如一块挺拔的铁石熔铸在此,半分没有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许是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时雍的那个深夜,在覆盖着茫茫大雪的荼山寒潭边,那个女子轻盈地朝他走来,赤着一双脚,双眼晶亮,令他以为是见到了山中神女 又许是那年的七月十五,在诏狱昏黄的灯火下,那女子苍白着脸,走入潮湿的牢舍,轻轻抚摸蜷缩在杂草堆上那尸如花般凋零的尸体,一脸的怜悯与难过,却在他的面前敛去锋芒,状若老实地低下头。 “阿拾不识得字。” “时雍不是处子。” 初初相见,她便满口谎言。 然而,他挣扎了那么久,却是爱上了另一个她。无论什么样子的她,只要是她,总是能让他迷失深陷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何时赵胤眼底已盈满了泪光。 “说来,我还欠你一个承诺。” “这些年,你可曾怪过我?” 他闭上眼睛,想着时雍一生背负“女魔头”骂名的身心之痛,想到她离开前受焚情之苦的那些日子,是何等的煎熬不由心如刀绞。 只不知她如今魂魄去了何处? 可有再遇良人? 可有尝到悲欢? 可有罗衾温存? 可有轻诉离殇? 应该是回到了她原先的世界吧? 赵胤记得时雍曾描述过的那个世界,想来是比这个世界更好的,他记得时雍说起那个世界时的表情,满满的骄傲仿佛就要溢出眼帘。她怀念着那个时代,那个“流年韶韶温情在,人间处处是清欢”的世界。 “若当真是好,便不要回来了吧。” 喜欢就留下来,等过完了她那一生,再回到他身边。即便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等许久,他也愿意。 “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天空高远,冬阳见暖。 一声凄厉的鹰嗥划过长空,苍凉如水。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做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 苌言突然低低地哭哼起来,惊醒了赵胤。他瞥过头去,“这是谁教你唱的?” 苌言脸上挂着眼泪,撇着小嘴巴,“我听外祖母唱,学来的阿爹苌言不能唱吗?” 不是不能唱,而是这别离之感凄凉入骨,恰又嵌合了此时心境罢了。 “喜欢就唱吧,多唤几声阿娘。” 兴许她听见,就舍得回来了。 这一天,父子三个说了许多话,赵胤在心中犹豫了许久的真相,以及本来想要为了儿女而维持的虚假温情,都彻底撕开了。 因为,不论他如何努力,宋阿拾都不会是时雍。所谓的佯装和睦,只会害了儿女。无乩馆中从上到下、丫头侍卫、两个孩子,就连狗都知道她们不一样。 那又何苦再欺骗? 约摸一个时辰后,等他们从雍人园出来,再过廊校,寻到马车,便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等候的谢放。 “爷” 赵胤沉声,问道:“何事?” “罗公公来传旨了。”谢放的声音略带一丝喜色,“想来是陛下允了王爷所求?” 赵胤脸上不见意外,回望一眼雍人园,温柔地捞起两个孩子,一手环住一个,大步流星地上了马车。 “走,回府接旨。” 前往天寿山祭陵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在此之前,光启帝奇怪的发现,赵胤对他态度又有了缓和。 隔天,赵胤就派人到宫中传信,邀他下棋。无事献殷勤,赵炔隐隐觉得不好,可是备不住赵云圳想出宫。 这阵子光启帝撂挑子,差点没把儿子累坏,出于弥补心情,加上好奇赵胤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示好,是日,光启帝又换上了便服,带着太监罗椿和同样微服的赵云圳偷偷出宫,前往无乩馆。 赵胤待他一如往常。 好吃好喝,好茶好酒,一张棋盘摆上,端坐以待。 期间,赵胤一字未提兄弟俩前头的别扭,让赵炔以为他只是为了皇陵的事情来谢恩,顺便找个台阶下,于是他便大人大量,给了赵胤这个台阶。 又是一番兄友弟恭的来去。 岂料,当天晚上的夜膳,酒不过三巡,赵胤便撩袍下跪,请求他为时雍翻案—— 光启帝筷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果不其然!” 赵胤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求过他,次次都是因为那个时雍。 可是,事过多年再为赵胤翻案,相当于否决了他当初所做的一切,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赵炔沉默半晌,垂着眉自赵胤。 “当年,时雍死得不冤。” 即便有诸多隐情,即便她本无心,可她确实有杀死不可的理由,因庞淞之祸,也因楚王,皇帝也是无奈 只是,他没有想到,多年后为她求平反的人,会是赵胤。 “你起来说话。” 赵胤面无表情,“陛下不同意,臣就不起。” 呵!赵炔再次被气笑了,这是求人的比被求的人更猖狂?不是耍无赖又是什么。 “阿胤叔,此事不妥。”赵云圳看看亲爹,再看看赵胤,笑道:“父皇若下旨平反,他老人家的脸面,该往那里搁呀?” 听儿子为自己说话,赵炔心中甚慰,刚想夸一句太子懂事,便听了赵云圳慢慢悠悠地道: “所以呀,这个事得我来。” 哐当!光启帝另一只筷子掉了。 大黑又夹着尾巴过来,将两根筷子一起叼了,伸长脖子放到皇帝的腿上,然后默默退下去,坐在赵胤的旁边,一人一狗齐齐整整地看着他。 “你看看,连狗都求你了,父皇你何其忍心?”赵云圳起身将赵胤扶起来,顺便撸了把大黑的背毛,回头看着皇帝拉着脸生气的样子,清了清嗓子。 “近来父皇龙体违和,朝政多由本宫打理,阿胤叔就别拿这等小事去麻烦父皇了。明日,你让人写个折子递上来,本宫来办。” 那什么“龙体违和”,全是赵炔为了锻炼儿子撂挑子的话,没有想到会被赵云圳直接怼回来。 赵炔:“太子。” “儿臣在。”赵云圳讶然,“难不成儿臣说错了?父皇身子已经大好,可以处理政务了?” “” 非得让他吃这个哑巴亏是么? 行,他吃就吃。 赵炔重重哼声,“你们叔侄两个串通一气,真是要反了天了。” 说罢,他气得拂袖而去。 好不容易修复的兄弟情再次面临崩溃。赵云圳笑着追出去,边走边朝赵胤摆手。 “阿胤叔,明日记得将你府上最好的龙井拿到宫中,向父皇赔罪。” 赵炔负着手走在前面,轻轻一嗤,“稀罕!” 冬季干燥,王氏这阵子很是上火,去良医堂抓了好几副药吃下去都不见效。 这让她越发想念时雍。 事实上,连六岁的临川稍稍花点心思就能知道的事情,王氏和陈岚也并非一无所知。 当年在顺天府的地界上,宋阿拾就是时雍转世的传闻彼彼皆是。庆寿寺楚王谋逆、三生崖事件,疫症时“观音显灵”事件,还有楚王赵焕的当街指认,带来了种种的民间传言。真假没有官府的说法,官府也不会给说法,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说什么都不会信。 王氏是信的那一派。 宋阿拾是她养大的孩子,在宋家十几年,王氏对她知根知底。她那别扭性子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更是一清二楚。 因此,对王氏,包括宋香等宋家人来说,心里偏向的自然是时雍。王氏喜欢的,同时也喜欢她的人,也是时雍。 再一次醒转过来的宋阿拾,对她明显不太亲近,即便不像以前那样和她针锋相对,但私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介蒂,难以化解。 王氏像对待时雍那样,试着给宋阿拾做些好吃的小菜果点,热热乎乎地送过去,却时常换来一张生疏的冷脸。 宋阿拾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会像时雍那般大块朵颐,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毫不吝啬地变着花样夸赞她,换来王氏下次更卖力地做出美食。 “王大娘!” 予安在院子里唤她,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去,满怀希翼地问:“怎么样,她怎么说?” 予安神情不安地看着她,默默低了低头。 “王妃说,往后别送了。她都不爱吃。还说,锦城王府上什么美食都有,不必劳烦大娘废心。” “大娘?”王氏诧异,“她这么说的?” 予安不敢开口,也不敢看她。 王氏怔愕了片刻,突然眼含热泪地解开围裙往地下一掷。 “老娘明白了,她就是一声娘都不愿意唤了呗。好。从今往后,哪个婊子养的才会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王氏的声音很大,满院子都听见了。 一个娘家嫂子赶紧从灶上出来,拉住她的胳膊相劝。 “你小声点,好歹是锦城王妃,说不得的” “说不得,有什么说不得的?是老娘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有什么说不得?呵,她不爱吃老娘做的东西,以为老娘就乐意做给她吃了么?” 娘家嫂子又扯她的衣袖:“春娘,你快别说了,仔细被人听了去” “老娘就是要说。她以为老娘是做给她吃的吗?老娘还不是为了”王氏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想到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时雍,将眼前的木凳踢开,就走到一边坐下,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这个小白眼儿狼,老娘就当白养活了她十几年她不认我,老娘也不想认她了。老娘就是心疼,心疼老娘的那个乖女,怕她吃不下东西,闹坏了身子呜呜,呜呜呜” 王氏是个能闹腾的主儿,这一哭呼天抢地,宋长贵还没下职就听人说了,王大娘今日关张,饭馆也不营业了,在家里大发雷霆,哭闹不休。 宋长贵提前下职,回家去一番安慰。 可是,遇上这种事,他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他爹”王氏揪住宋长贵的衣襟,巴巴地仰起泪眼,“你说,她还会回来吗?会吗?” 宋长贵知道王氏问的是谁,心里划过刹那的恻然,却只能无奈地一叹,伸手在王氏的背心拍了拍。 “春娘,节哀——” “宋老三!”王氏气得突然暴起,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骂,“你放的什么狗臭屁。节哀?没死人呢,节什么哀?”说罢,她就要挽袖子。 翌日,公主府就捎了陪礼的东西过来,还有陈岚的口信。 一是替女儿向王氏赔礼道歉,二是告诉她,自己和宝音长公主过几日要去天寿山,阿拾也会带过去住几天。 “走就走,又不是我家女儿,与我何干?” 王氏说着负气的话,可最后,还是难免问上一嘴。 “这大冬天的,她们去天寿山做甚?” 传信的人想了想,觉得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便喜滋滋地道: “锦城王要尽孝道,重新修葺皇陵。那边厢要祭陵,自然将一家老小都带过去了。” 一家老小,却是不包括他们宋家的人了。 王氏心里酸楚,摆摆手,说声知道了,将人送出去,反手就关上了大门,然后吩咐家里的人。 “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别想着去靠那些不该靠的人勤劳致富,听到没有?” 勤劳致富这话,也是时雍告诉她的。 王氏不识字,却找先生把它写出来裱好,挂在墙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于是,王氏发完一通脾气,看着那副字,又号啕大哭起来。 若问陈岚想不想时雍,自然是想的。 只是她和王氏那个泼辣的性子不同,有什么也藏在心底。陈岚的心情很少显之于色,而且宋阿拾是她的亲生女儿,即便有些什么情绪,也不便言之出口,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近来宝音身子已有好转,修葺皇陵的事情,赵炔也曾专程过公主府,询问过她和陈岚的意见,以示尊重。 大家是姐弟,这种事情不能欺骗。因此,赵炔没有隐瞒她们,赵胤要修葺皇陵的真正意图——说是修葺,只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说法罢了,实际上他要开陵,取出懿初皇后赔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而取桃木镜的说法,是为了唤回时雍的魂魄 世上有没有那么玄妙的事情,不得而知,桃木镜能不能唤回时雍也不得而知,但无缘是宝音还是陈岚却都想过一件事情—— 唤回时雍,那如今的宋阿拾当去哪里?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而来,这都是两难的选择。 放弃任何一个女儿,对陈岚而言都是痛苦。因此,宝音得闻此事,什么意见都没有发表,只将决择的权利给了陈岚,而陈岚选择了“天意”。 如若当真有这么离奇的事情,那么,便是她们各自的命数。谁去,谁留,她不去干涉,也干涉不了,权当是老天的意思。 “唉,这事是为难你了。”宝音叹息一声,握住陈岚的手,“你我姐妹皆是命苦,只盼孩子们能安安稳稳,哪谁知,世事无常” “一切皆是命数。我不怨。”陈岚温和地一笑,将宝音冰冷的手放入被子底下,“姐姐眼下身子骨尚未大好,好好将养着自个儿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宝音点点头,目光微微落寞。 她那日在井庐被时雍施针相救,这才恢复了意识,后面时雍也差人来给了方子,照着煎熬了,便渐渐好转,一日三餐又有太医调理,待陈岚返京,便由陈岚亲自照料,身子恢复得很快。 不过,当初白马扶舟下的药,到底还是亏损了身子,即便陈岚悉心辅以汤药和药膳,她的眼神仍是不如当初,视物常常模糊不清,也再不像以前那般骑马能战,提剑能舞。 陈岚在宝音面前,从不提白马扶舟,就怕她难过,因此她只能好言好语地哄着,不让她有工夫多想。 宝音一生骄傲,这辈子就两桩事情不遂心意。 一是少女时的爱慕,那人远走兀良汗,再不回大晏,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二是收养白马扶舟,当亲生儿子般看顾照料,慈心以待,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陈岚知道以宝音的骄傲,怕是有了心病,很难根治得了,索性便不提了,由着她慢慢去想明白。 “姐姐,你躺好,我再为你针灸一回。” 陈岚弓弯便去扶宝音,宝音却望着帐顶,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这破身子好不了了。” 陈岚手指一顿,“姐姐怎可如此自报自弃?阿拾不也说过,有些病是要用治的,有些病是要用调理的” 宝音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又乜斜过来。 “你今日有没有去看过阿拾?” 陈岚默默地坐下来,看着宝音摇了摇头。 “虽说是亲生闺女,可这孩子性子腼腆,对我也生疏,娘俩总是相对无语,我看她也难受,何苦去逼她?” 宝音叹息一声,“苦了你了。” 陈岚微笑,“相处之道,在于舒服。若是我的存在,会给她带来不适,那我便默默地相陪好了。” 宝音的目光落到陈岚的身上,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停顿片刻,轻轻一笑。 “囡囡,你比以前豁达了。这次回来,我瞧着你身子也丰腴了一些。那个锦城府,当真如你信上说的那么好?” 陈岚微怔。 莫不是宝音以为她只是客套,为给阿胤两口子的面子才那么说的? 陈岚一笑,“当真。” 她把锦城府那几个月的生活,仔细描述给宝音听,南北差异,风土人情各有不同,那些日子从陈岚嘴里说出来,竟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令宝音艳美不已。 “若得机会,我想去走走。” 听到这个,陈岚眸底有片刻的黯然。 若是时雍回不来,阿胤自然也不会是以前的阿胤,那么锦城府还会是以前的锦城府吗? 恐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好。”陈岚安慰着宝音,也安慰着自己,微微一笑,替宝音垫了垫枕头,“等姐姐身子好转,我们就去” 宝音微微一笑,沉默许久,倏而转头望向床边的丫头素玉。 “去把那个叛徒带进来。” 素玉愣了愣,福身,“是。” 宝音嘴里的“叛徒”是指的何姑姑。自打宝音苏醒,便让人将苏姑姑看押起来。 宝音没有要何姑姑的性命,也没有对她用刑,只是让人将她关在柴房,逼她交代和白马扶舟勾结谋害她性命的事情。 奈何,何姑姑什么都不肯说。 往些日子,宝音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还是心情的缘故,一直不曾亲自审问她,不知今日为何,又突然想起。 陈岚看着素玉离去,将宝音扶坐起来。 “何姑姑跟在姐姐身边几十年,若是她存有异心,当真想想就可怕,不过”她瞄了宝音一眼,“相处那么多年,我瞧着她也不像是个坏的,姐姐不妨压着火气,且听听她如何辩解才是?” 宝音冷笑一声。 “我自然要听她说。看看这恶妇如何自圆其说。” 何姑姑被带上来时,人如枯缟,瘦削了整整一圈,头发凌乱、衣裳破损,看来即便宝音没有对她动私刑,她在柴房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下面的人,总是会见风使舵。 宝音看她模样,皱了皱眉,“说吧,谁给你的狗胆。” 何姑姑软软地跪在宝音榻前,气苦地道:“殿下,老奴冤枉。” 宝音看着她泪水涟涟,拉下了脸,“冤枉也说来听听。你不说清楚,本宫立马便打杀了你。” 何姑姑低垂下头,盯着宝音苍白的面孔,一脸愧疚,“害殿下蒙受此难,老奴死有余辜只是,老奴仍想斗胆为公子求个情” “闭嘴!”一听她说白马扶舟,宝音便暴怒,身子坐起来就要训人,却因气血不畅,话未说完,人已咳嗽起来。 “不许替他求情。”宝音怒视何姑姑,“除非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何姑姑垂着泪,青白不匀的脸上满是悲苦。 “老奴贱命一条,此生能得以服侍殿下,已是知足,死了也不留遗憾只是老奴不想殿下因误解公子,有朝一日后悔?” “我后悔什么?”宝音冷嗖嗖地道:“你以为本宫是小女儿姿态之人?会为了一个白眼狼而后悔?” “殿下——”何姑姑仰起头,“公子不是白眼狼,他只是心疼殿下,生怕殿下为奸人所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暂时用药迷昏殿下,以待援救若不是公子早早下手,让京中都知晓殿下的病情,不便再为那恶徒所用,尚不知那恶徒为了帝位,会做出什么伤害殿下的事情来!” 何姑姑言词恳切,将白马扶舟当日于危局中的做法和目的一一讲给宝音。 “公子说他控制不住那恶人使坏。对那个恶人而言,殿下是最大的倚仗,一旦殿下落入他手,怕是九死一生” “哼。”宝音打断何姑姑,“落入那白眼狼的手上,我与九生一生又有何不同?” 何姑姑摇头,“公子说,身体的病痛击不垮殿下,若是因殿下之失,导致大晏江山旁落,殿下定会身不如死。” 宝音沉默。 好一会,她复又相问。 “那白眼狼还说什么?” 何姑姑道:“公子说,那恶人的计划是利用殿下的威望,调谴京军,再以殿下为质,逼百官臣服,陛下让位要将殿下变成活着的傀儡” “活着的傀儡?” “公子当初是这么说的。”何姑姑道:“那恶人有许多歹毒的药物,可令人神志不清,做了什么都不知情,公子不想让殿下沦为傀儡,听凭那恶人差谴,只得先让殿下九死一生。公子说,殿下一定能度过此劫,即便到时候,殿下恨他,一生都不肯原谅他,他也无怨无悔。” 宝音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何姑姑看着她的表情,慢慢地跪行过去,趴在宝音的床前,仰起头哀哀地道: “老奴在殿下身边服侍了几十年,也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待殿下的孝心,老奴都看着眼里” 宝音眯起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是吗?” 何姑姑重重点头,“是与不是,殿下心里有杆秤,殿下问问自个的心,便会明白可是殿下,你若不救公子,便无人可以救他了。” 宝音身子僵硬,许久不语。 陈岚赶紧上前去,捏了捏她的肩膀。 “殿下!”何姑姑还在哀求,“为了公子,为了殿下自己,您一定要想办法救公子呀。” 宝音回过神来,似是听烦了,摆摆手。 “带下去!” “是——” 何姑姑被人拖了下去,越去越远。 陈岚无奈叹口气,为宝音递上一盏热茶。 “姐姐怎么想?” 宝音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几岁便跟着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些年来,白马扶舟凡事以她为先,无不孝道。若非亲身经历,宝音不敢相信白马扶舟会对她下毒。 天渐渐黑了。 宝音睡醒一觉,已是月上中天。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发现满脸是泪。 “素玉” 听到长公主干哑的声音,素玉披衣过来。 “殿下,您做噩梦了?可要吃点什么?” 宝音摇摇头,安静地看她片刻,“那个白眼狼如今怎样了?” 隔日,陈岚同褚道子一起去看白马扶舟。 这是白马扶舟晕厥以来,第一次有人来看他。往常在“十天干”的重重守卫里,便是有医官来问诊,也是战战兢兢,请个诊,交代几句医嘱便匆匆离去。 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哪敢停留?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朝中官员大清洗,宫中仍在做毒物追查,谁都怕与这个“十恶不赦的魔鬼”扯上关系,医官们小心谨慎也是常理。 因此,这些个日日夜夜,白马扶舟始终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关心,无人理会,无人问询,便是叫来服侍的两个小太监,也是以前被邪君祸害过的小哑巴。 “殿下” 在此看守的人是十天干丁一,看到陈岚和一个黑袍罩头的老者过来,立马上前行礼。 陈岚抬手免礼,问白马扶舟的情况。 “这两日可有好转?” 丁一摇头:“医官每天都来,汤药在用,不见起色。他这病看着不大好。” 其实丁一很想说其实不用治了,一口活气都没有,还整天被这么折腾,生不如死,还不如早点死了好呢,但他不敢直言。 白马扶舟不仅是重犯,还是长公主养子,上头没说让他死,那就得留下。 “殿下,这是医官们记录的医案,您请过目。” 丁一将医案奉上,便退到一旁等候。 陈岚接过来翻看片刻,默默交由褚道子,转头望向白马扶舟。 房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床上的人,了无生息,如同死人。 陈岚心里暗叹一声,走到白马扶舟的床边坐下,拉过他那一只瘦弱的手腕,将二指摁在脉上,宁神静气地问脉。 “如何?”褚道子走过来,立在陈岚身边。 陈岚抬头看他,摇摇头,又起身让褚道子来。 “脏腑衰绝,脉散若无。此病危殆无解,恐是不治了。” 褚道子慢慢坐下,撩起袖袍,慢慢探其脉象,片刻,点了点头,“殿下所言极是。脉象散乱无根,来去模糊,无不可察,这是真气衰绝的脉象。” 绝脉,死脉。 按说这样的情况,人早就该死过去了,不可能再活着。 “白马楫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异数。” 陈岚道:“听闻是阿胤给他服下了九转还魂丹,以压抑毒性,这才导致他半死不活。不过” 她望了褚道子一眼,又看看寸步不离的丁一,心神微动,用平常的语气说着骇人听闻的话。 “更令人害怕的一种可能是那个恶人会借由他的身体,再次还魂。” 若非如此,赵胤也不会派那么多人看守一个活死人了。 褚道子明白这个道理,但想了一下,他却与陈岚有不同的看法。 “或许,锦城王心下也盼着这恶人能还魂——” 陈岚微震,不解地看着他。 褚道子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但仔细听他语气,也带了一些克制的怅然。 “那邪君若能还魂,我那徒儿岂不是也能回来?不瞒殿下,若能让老夫那徒儿回来,老夫也不怕与恶徒再战一回。” 陈岚若有所悟地点头,“先生思虑周全。” 她避开了褚道子的目光。 因为,时雍回来的前提是宋阿拾可能会消失,身为娘亲,手心手背都是肉,陈岚不敢去猜想结果,也不知当如何言语,当即便换了话题。 “依先生之见,白马楫还能不能治?” 褚道子摇头,“绝脉已显,邪毒仍在,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很难” 陈岚叹息,看着白马扶舟清减下来却仍然俊美无匹的那张苍白面孔,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感慨。 “世上伤病千万种,唯有心病最难医。” 褚道子一愣,“殿下说的何人?” 陈岚怔忡,“活着的人。” 自那天以后,陈岚和褚道子又去了两次,直到天寿山之行的前一天,仍然未见白马扶舟的病情有什么变化。 没有变化其实是一桩很奇怪的事。 这表示,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 他就那般靠着一点米浆糊糊和糖水等物维护着生命,永远的绝脉,却没有死去。 这天傍晚,元驰来了无乩馆,带着玉姬。 对外,锦城王妃的事仍是私事,除了家人,就只有一些心腹得知,便是元驰也不知情。 元驰本是个闲散之人,有了北伐一战的经历,回京后整个人都支楞起来了,以往的狐朋狗友个个崇拜得跟什么似的,成日要请吃请喝,世子爷偶尔也去虚与委蛇地应付一二。因此,对于锦城王家里发生的这件事,元驰所知的部分,无非是锦城王妃中毒,导致离魂之症,尚未康愈罢了。 元驰今日来,一是久不见赵胤,过来见个面,请个安,说说话,二来带玉姬来探病,还是玉姬要求的。 玉姬没带两个孩子,却是又带了那个上次在魏国公府为赵胤查找秘道的长老。 众人这才知道长老叫申翁,是狄人族中的巫师。他会以古老的“祝祷”之术,和符咒、卜占、草药等来为人除疾,驱邪除祟,也就是世人传说中“能通灵、近鬼神”的巫者。 玉姬带申翁来无乩馆,是为时雍治病的。 人们对巫术多有畏惧,又常与“跳大神”的骗子联系起来,有信者,有不信者,但此时的赵胤,在魏国公府那天,见识过这位长老的本事,加上病急乱投医,对他们的建议,无不应允。 申翁穿着古怪,头插羽毛,身上挂着些草编配饰,还有些瓶瓶罐罐之物,整个人灵里灵气的,有些瘆人。 看得出来,宋阿拾很是怕他。 赵胤让人叫她出来的时候,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但看眼下的情况,她能感觉到,所谓的“治病”,就是为了给时雍招魂。 因为宋阿拾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刚醒来那时候的虚弱、疲乏和昏睡,不过短短几日就好起来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他们说的焚情之毒,除了最初的几天,她偶尔会觉得身子火烫、情绪难平、身上的温度不同以外,倒没有觉出太多的煎熬。 在那之后,她吃着褚道子和陈岚的药,很快就恢复了元气,热度也渐渐退去了。 这让她很奇怪,若时雍是因为毒发而去,总不会换了个灵魂,这身子就好起来了?还是说,其实在她醒来以前,这身子其实已经是在好转的过程中了? 没有人能够给她答案。 宋阿拾麻木地接受着突如其来的命运,目光复杂却又茫然。 靠坐在病床上,任由那个长老围在身边念些奇奇怪怪的咒话,又看着他拿一根漆黑的手指在一碗清水里搅拌几下,就要让她喝下去,宋阿拾内心十分抗拒。 不过,看着赵胤冷漠的脸,她迟疑片刻,就将那碗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清水仰天喝下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无比地配合,清冷,畏惧,小心翼翼,又带一点庆幸的模样。 玉姬带长老来的时候,褚道子恰好在无乩馆,便提议让长老去为白马扶舟也瞧上一瞧。 因为比起能吃能睡能说能走的宋阿拾,白马扶舟那个活死人,更像是中了邪,他比宋阿拾更需要巫医驱邪除祟 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赵胤没有反对,玉姬是个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的人,既然元驰和赵胤他们都同意,她也没有意见,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她是为了宋阿拾的病来的,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主动同宋阿拾说一句话。 元驰有一个古古怪怪的世子妃,这个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私底下,有许多人嘲笑小公爷,说他其实是一个入赘到野人部落的上门女婿,娶的是个野人,在那个野人的世界里,是以女子为尊的,他在世子妃面前,都说不上一句硬气的话 元驰最初听了还有些生气,时间长了,听多了,孩子有了,脸皮也厚了,他不仅懒得理会,渐渐的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常常自称是酋长的男人,世间独一无二。 却说申翁去给白马扶舟祝祷看病,是褚道子陪着去的,照常是丁一带了两个侍卫在旁边观看,外面更是布置了多处暗桩和哨卫,紧张而小心 然而,想象的危险没有发生。 不论是白马扶舟还是邪君都没有醒过来。 活死人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唯一奇怪的人,反倒是为祝祷而来的长老申翁,在驱离鬼祟的中途突然停下。 “此人邪祟缠身,单是如此向鬼神祝祷,怕是难以奏效。” 褚道子问:“那当如何才能奏效?” 申翁围着白马扶舟的病床走了几遍,突然阖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再睁眼时,申翁巫气沉沉地道: “胎息孕育,神变无穷。当以化邪水涂抹其浑身元窍之所” 所谓元窍,是指穴位。 所谓化邪之水,便是先前阿拾所饮,经巫医“通灵”后,接受过神灵指引的清水。 对眼前的活死人白马扶舟,十天干等人没有抱什么同情,别说是在他身上涂清水,便是涂牛粪想必也会同意。 于是,在两个小太监的帮助下,白马扶舟被扶起来,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由着申翁在他浑身各处涂抹上“化邪水” 众人只当是瞧个热闹。 只可惜,偌大的排场搞完了,活死人仍然是活死人。 ------题外话------ 今天晚上会更完,但后面的内容多,我再校对校对,时间就会很晚了,大家先去睡觉,明天早上醒来再来! 么么哒,多谢。 ps:看字看得眼睛都花了,错字后面再改改啊。我饿了,先去煮碗面吃,一会再战 章节目录 第974章 大结局(五)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廊桥去到雍人园,需得经过一条荒草凄凄的小路。 苌言有些害怕,拖住赵胤衣襟的小手越来越紧,赵胤低头看一眼,将包袱挎在腕间,弯腰将小丫头抱了起来,又问临川。 “能不能自己走?” 临川不答反问:“儿若不能走,父王要抱吗?” 赵胤低头看着他的脑袋,停顿一下。 “抱。” 临川小脸儿散发出某种光芒,“那儿自己走。” 小孩子心思。 临川是赵胤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正如先帝当年教导他一样,从无骄贯,可再是懂事明理的孩子,也是一个孩子,父亲恰如其分的关怀,让他比吃了糖还要高兴。 小径不长,一大两小三个人,走得很慢。 一直待走到门前,方才站立。 残破的“雍人园”扁额下,官府当年贴的封条早已腐烂掉落,只留些许残痕,门环和锁头也锈迹斑斑,油漆脱落,赵胤稍稍用力一拧,便推开了。 一股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同时扑上来的,还有一条狗。 “大黑。”赵胤弯腰拍拍它,“前头带路。” 雍人园多年无人踏足,破败的府中林木芳草十分茂盛,郁郁葱葱的园子里,有一座孤坟。 坟前的石碑用的是最昂贵的石材,可碑上没有一个字。 苌言坐在赵胤肩头,是最先看到的,她犹豫地小脆声相问:“阿爹,这是什么?” “坟冢。”赵胤将孩子放下来,示意她在坟前的一块条石上坐好,然后弯下腰慢慢取出包袱里的香烛和纸钱。 六岁孩儿已明白些事情。 临川默默不语,苌言抿着小嘴,此时也沉默了下来,而大黑则是端坐在石碑前,一动也不动。 坟前早已长满了野草,不过可以看出,以前是有人来祭拜过的,有一些香烛和纸钱的残留。但一看便知已经是久远的痕迹。 自从赵胤明确了阿拾的身边,便再没有来过。 这一晃,已是七年了。赵胤再次来到雍人园的废墟中,看望埋葬在此的故人。 当年时雍案发,雍人园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被付之一炬。后来时雍命丧诏狱,尸身被抬出去丢弃,燕穆等人就多方寻找过,却丝毫消息都查不到。 谁会想到,偷偷将时雍的尸体掩埋的人是赵胤? “阿爹” 苌言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赵胤没有注意到,他看过去,“怎么?” 苌言看着父亲一张张分开手里的纸钱,投入坟前的火盆,突然皱起小眉头,问道:“阿娘在里面吗?” 赵胤沉默一下,点点头。 苌言小嘴巴往下一撇,看着孤零零的坟冢,突然掉下泪来,也不怕厉鬼,不怕邪祟了,松开赵胤便朝坟冢扑过去,张开双臂,抱在坟冢上,吸着鼻子委屈地道: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出来好不好?你出来陪苌言还有哥哥,哥哥也想你。” 赵胤垂目,“你娘出不来。” 他又将一叠纸钱递给临川,示意他拆开烧给母亲。 临川接过,蹲下身来,声音沉闷,“儿在书上看到过,烧纸钱给先人时,须得唤着先人的名字。” 苌言扭头,“为何?” 临川道:“唤了名字,鬼差方会将纸钱记名,如此先人方可享用。不然,说不得就会被别的厉鬼抢走” 苌言愕然一下,着急地看着化成黑蝴蝶般的纸钱,大声道:“阿娘,你快来拿纸钱。” “阿娘,你快来拿纸钱呀。莫要叫人抢了。” “阿娘” 苌言连续喊三声,突然趴在坟冢上哭了,小脑袋埋在草中,肩膀微微颤抖,哭得泣不成声。 赵胤走过去,弯腰抱起小姑娘,大手慢慢替她抹泪。 “怎么哭了?” 苌言扁着嘴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啪啪往下落,“阿爹,阿娘一个人在里面,会不会冷呀?” 赵胤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孩子的额上。 “冷。” “那怎么办?”苌言哭哭唧唧,“我们给阿娘穿件衣裳好不好?” 赵胤迟疑:“好。” 他依着女儿的荒唐建议,默默脱下身上的大氅,披盖在孤零零的坟冢上,苌言则是小心翼翼地将氅子拉平,而临川蹲在坟前,一个人烧着纸钱,嘴里低低念着什么。 仔细听,才是一声声低低的祷告。 “母亲,来拿钱了。鬼差,母亲名唤时雍,你莫要记差了,让旁人拿了去” 孤坟冷冢前,赵胤摸了摸大黑的头,默默站起,长身而立。脱去大氅,他衣裳便单薄了些,可他仿佛不觉得冷,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目疏朗,丰姿高华,宛如一块挺拔的铁石熔铸在此,半分没有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许是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时雍的那个深夜,在覆盖着茫茫大雪的荼山寒潭边,那个女子轻盈地朝他走来,赤着一双脚,双眼晶亮,令他以为是见到了山中神女 又许是那年的七月十五,在诏狱昏黄的灯火下,那女子苍白着脸,走入潮湿的牢舍,轻轻抚摸蜷缩在杂草堆上那尸如花般凋零的尸体,一脸的怜悯与难过,却在他的面前敛去锋芒,状若老实地低下头。 “阿拾不识得字。” “时雍不是处子。” 初初相见,她便满口谎言。 然而,他挣扎了那么久,却是爱上了另一个她。无论什么样子的她,只要是她,总是能让他迷失深陷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何时赵胤眼底已盈满了泪光。 “说来,我还欠你一个承诺。” “这些年,你可曾怪过我?” 他闭上眼睛,想着时雍一生背负“女魔头”骂名的身心之痛,想到她离开前受焚情之苦的那些日子,是何等的煎熬不由心如刀绞。 只不知她如今魂魄去了何处? 可有再遇良人? 可有尝到悲欢? 可有罗衾温存? 可有轻诉离殇? 应该是回到了她原先的世界吧? 赵胤记得时雍曾描述过的那个世界,想来是比这个世界更好的,他记得时雍说起那个世界时的表情,满满的骄傲仿佛就要溢出眼帘。她怀念着那个时代,那个“流年韶韶温情在,人间处处是清欢”的世界。 “若当真是好,便不要回来了吧。” 喜欢就留下来,等过完了她那一生,再回到他身边。即便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等许久,他也愿意。 “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天空高远,冬阳见暖。 一声凄厉的鹰嗥划过长空,苍凉如水。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做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 苌言突然低低地哭哼起来,惊醒了赵胤。他瞥过头去,“这是谁教你唱的?” 苌言脸上挂着眼泪,撇着小嘴巴,“我听外祖母唱,学来的阿爹苌言不能唱吗?” 不是不能唱,而是这别离之感凄凉入骨,恰又嵌合了此时心境罢了。 “喜欢就唱吧,多唤几声阿娘。” 兴许她听见,就舍得回来了。 这一天,父子三个说了许多话,赵胤在心中犹豫了许久的真相,以及本来想要为了儿女而维持的虚假温情,都彻底撕开了。 因为,不论他如何努力,宋阿拾都不会是时雍。所谓的佯装和睦,只会害了儿女。无乩馆中从上到下、丫头侍卫、两个孩子,就连狗都知道她们不一样。 那又何苦再欺骗? 约摸一个时辰后,等他们从雍人园出来,再过廊校,寻到马车,便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等候的谢放。 “爷” 赵胤沉声,问道:“何事?” “罗公公来传旨了。”谢放的声音略带一丝喜色,“想来是陛下允了王爷所求?” 赵胤脸上不见意外,回望一眼雍人园,温柔地捞起两个孩子,一手环住一个,大步流星地上了马车。 “走,回府接旨。” 前往天寿山祭陵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在此之前,光启帝奇怪的发现,赵胤对他态度又有了缓和。 隔天,赵胤就派人到宫中传信,邀他下棋。无事献殷勤,赵炔隐隐觉得不好,可是备不住赵云圳想出宫。 这阵子光启帝撂挑子,差点没把儿子累坏,出于弥补心情,加上好奇赵胤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示好,是日,光启帝又换上了便服,带着太监罗椿和同样微服的赵云圳偷偷出宫,前往无乩馆。 赵胤待他一如往常。 好吃好喝,好茶好酒,一张棋盘摆上,端坐以待。 期间,赵胤一字未提兄弟俩前头的别扭,让赵炔以为他只是为了皇陵的事情来谢恩,顺便找个台阶下,于是他便大人大量,给了赵胤这个台阶。 又是一番兄友弟恭的来去。 岂料,当天晚上的夜膳,酒不过三巡,赵胤便撩袍下跪,请求他为时雍翻案—— 光启帝筷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果不其然!” 赵胤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求过他,次次都是因为那个时雍。 可是,事过多年再为赵胤翻案,相当于否决了他当初所做的一切,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赵炔沉默半晌,垂着眉自赵胤。 “当年,时雍死得不冤。” 即便有诸多隐情,即便她本无心,可她确实有杀死不可的理由,因庞淞之祸,也因楚王,皇帝也是无奈 只是,他没有想到,多年后为她求平反的人,会是赵胤。 “你起来说话。” 赵胤面无表情,“陛下不同意,臣就不起。” 呵!赵炔再次被气笑了,这是求人的比被求的人更猖狂?不是耍无赖又是什么。 “阿胤叔,此事不妥。”赵云圳看看亲爹,再看看赵胤,笑道:“父皇若下旨平反,他老人家的脸面,该往那里搁呀?” 听儿子为自己说话,赵炔心中甚慰,刚想夸一句太子懂事,便听了赵云圳慢慢悠悠地道: “所以呀,这个事得我来。” 哐当!光启帝另一只筷子掉了。 大黑又夹着尾巴过来,将两根筷子一起叼了,伸长脖子放到皇帝的腿上,然后默默退下去,坐在赵胤的旁边,一人一狗齐齐整整地看着他。 “你看看,连狗都求你了,父皇你何其忍心?”赵云圳起身将赵胤扶起来,顺便撸了把大黑的背毛,回头看着皇帝拉着脸生气的样子,清了清嗓子。 “近来父皇龙体违和,朝政多由本宫打理,阿胤叔就别拿这等小事去麻烦父皇了。明日,你让人写个折子递上来,本宫来办。” 那什么“龙体违和”,全是赵炔为了锻炼儿子撂挑子的话,没有想到会被赵云圳直接怼回来。 赵炔:“太子。” “儿臣在。”赵云圳讶然,“难不成儿臣说错了?父皇身子已经大好,可以处理政务了?” “” 非得让他吃这个哑巴亏是么? 行,他吃就吃。 赵炔重重哼声,“你们叔侄两个串通一气,真是要反了天了。” 说罢,他气得拂袖而去。 好不容易修复的兄弟情再次面临崩溃。赵云圳笑着追出去,边走边朝赵胤摆手。 “阿胤叔,明日记得将你府上最好的龙井拿到宫中,向父皇赔罪。” 赵炔负着手走在前面,轻轻一嗤,“稀罕!” 冬季干燥,王氏这阵子很是上火,去良医堂抓了好几副药吃下去都不见效。 这让她越发想念时雍。 事实上,连六岁的临川稍稍花点心思就能知道的事情,王氏和陈岚也并非一无所知。 当年在顺天府的地界上,宋阿拾就是时雍转世的传闻彼彼皆是。庆寿寺楚王谋逆、三生崖事件,疫症时“观音显灵”事件,还有楚王赵焕的当街指认,带来了种种的民间传言。真假没有官府的说法,官府也不会给说法,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说什么都不会信。 王氏是信的那一派。 宋阿拾是她养大的孩子,在宋家十几年,王氏对她知根知底。她那别扭性子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更是一清二楚。 因此,对王氏,包括宋香等宋家人来说,心里偏向的自然是时雍。王氏喜欢的,同时也喜欢她的人,也是时雍。 再一次醒转过来的宋阿拾,对她明显不太亲近,即便不像以前那样和她针锋相对,但私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介蒂,难以化解。 王氏像对待时雍那样,试着给宋阿拾做些好吃的小菜果点,热热乎乎地送过去,却时常换来一张生疏的冷脸。 宋阿拾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会像时雍那般大块朵颐,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毫不吝啬地变着花样夸赞她,换来王氏下次更卖力地做出美食。 “王大娘!” 予安在院子里唤她,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去,满怀希翼地问:“怎么样,她怎么说?” 予安神情不安地看着她,默默低了低头。 “王妃说,往后别送了。她都不爱吃。还说,锦城王府上什么美食都有,不必劳烦大娘废心。” “大娘?”王氏诧异,“她这么说的?” 予安不敢开口,也不敢看她。 王氏怔愕了片刻,突然眼含热泪地解开围裙往地下一掷。 “老娘明白了,她就是一声娘都不愿意唤了呗。好。从今往后,哪个婊子养的才会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王氏的声音很大,满院子都听见了。 一个娘家嫂子赶紧从灶上出来,拉住她的胳膊相劝。 “你小声点,好歹是锦城王妃,说不得的” “说不得,有什么说不得的?是老娘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有什么说不得?呵,她不爱吃老娘做的东西,以为老娘就乐意做给她吃了么?” 娘家嫂子又扯她的衣袖:“春娘,你快别说了,仔细被人听了去” “老娘就是要说。她以为老娘是做给她吃的吗?老娘还不是为了”王氏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想到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时雍,将眼前的木凳踢开,就走到一边坐下,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这个小白眼儿狼,老娘就当白养活了她十几年她不认我,老娘也不想认她了。老娘就是心疼,心疼老娘的那个乖女,怕她吃不下东西,闹坏了身子呜呜,呜呜呜” 王氏是个能闹腾的主儿,这一哭呼天抢地,宋长贵还没下职就听人说了,王大娘今日关张,饭馆也不营业了,在家里大发雷霆,哭闹不休。 宋长贵提前下职,回家去一番安慰。 可是,遇上这种事,他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他爹”王氏揪住宋长贵的衣襟,巴巴地仰起泪眼,“你说,她还会回来吗?会吗?” 宋长贵知道王氏问的是谁,心里划过刹那的恻然,却只能无奈地一叹,伸手在王氏的背心拍了拍。 “春娘,节哀——” “宋老三!”王氏气得突然暴起,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骂,“你放的什么狗臭屁。节哀?没死人呢,节什么哀?”说罢,她就要挽袖子。 翌日,公主府就捎了陪礼的东西过来,还有陈岚的口信。 一是替女儿向王氏赔礼道歉,二是告诉她,自己和宝音长公主过几日要去天寿山,阿拾也会带过去住几天。 “走就走,又不是我家女儿,与我何干?” 王氏说着负气的话,可最后,还是难免问上一嘴。 “这大冬天的,她们去天寿山做甚?” 传信的人想了想,觉得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便喜滋滋地道: “锦城王要尽孝道,重新修葺皇陵。那边厢要祭陵,自然将一家老小都带过去了。” 一家老小,却是不包括他们宋家的人了。 王氏心里酸楚,摆摆手,说声知道了,将人送出去,反手就关上了大门,然后吩咐家里的人。 “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别想着去靠那些不该靠的人勤劳致富,听到没有?” 勤劳致富这话,也是时雍告诉她的。 王氏不识字,却找先生把它写出来裱好,挂在墙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于是,王氏发完一通脾气,看着那副字,又号啕大哭起来。 若问陈岚想不想时雍,自然是想的。 只是她和王氏那个泼辣的性子不同,有什么也藏在心底。陈岚的心情很少显之于色,而且宋阿拾是她的亲生女儿,即便有些什么情绪,也不便言之出口,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近来宝音身子已有好转,修葺皇陵的事情,赵炔也曾专程过公主府,询问过她和陈岚的意见,以示尊重。 大家是姐弟,这种事情不能欺骗。因此,赵炔没有隐瞒她们,赵胤要修葺皇陵的真正意图——说是修葺,只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说法罢了,实际上他要开陵,取出懿初皇后赔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而取桃木镜的说法,是为了唤回时雍的魂魄 世上有没有那么玄妙的事情,不得而知,桃木镜能不能唤回时雍也不得而知,但无缘是宝音还是陈岚却都想过一件事情—— 唤回时雍,那如今的宋阿拾当去哪里?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而来,这都是两难的选择。 放弃任何一个女儿,对陈岚而言都是痛苦。因此,宝音得闻此事,什么意见都没有发表,只将决择的权利给了陈岚,而陈岚选择了“天意”。 如若当真有这么离奇的事情,那么,便是她们各自的命数。谁去,谁留,她不去干涉,也干涉不了,权当是老天的意思。 “唉,这事是为难你了。”宝音叹息一声,握住陈岚的手,“你我姐妹皆是命苦,只盼孩子们能安安稳稳,哪谁知,世事无常” “一切皆是命数。我不怨。”陈岚温和地一笑,将宝音冰冷的手放入被子底下,“姐姐眼下身子骨尚未大好,好好将养着自个儿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宝音点点头,目光微微落寞。 她那日在井庐被时雍施针相救,这才恢复了意识,后面时雍也差人来给了方子,照着煎熬了,便渐渐好转,一日三餐又有太医调理,待陈岚返京,便由陈岚亲自照料,身子恢复得很快。 不过,当初白马扶舟下的药,到底还是亏损了身子,即便陈岚悉心辅以汤药和药膳,她的眼神仍是不如当初,视物常常模糊不清,也再不像以前那般骑马能战,提剑能舞。 陈岚在宝音面前,从不提白马扶舟,就怕她难过,因此她只能好言好语地哄着,不让她有工夫多想。 宝音一生骄傲,这辈子就两桩事情不遂心意。 一是少女时的爱慕,那人远走兀良汗,再不回大晏,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二是收养白马扶舟,当亲生儿子般看顾照料,慈心以待,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陈岚知道以宝音的骄傲,怕是有了心病,很难根治得了,索性便不提了,由着她慢慢去想明白。 “姐姐,你躺好,我再为你针灸一回。” 陈岚弓弯便去扶宝音,宝音却望着帐顶,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这破身子好不了了。” 陈岚手指一顿,“姐姐怎可如此自报自弃?阿拾不也说过,有些病是要用治的,有些病是要用调理的” 宝音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又乜斜过来。 “你今日有没有去看过阿拾?” 陈岚默默地坐下来,看着宝音摇了摇头。 “虽说是亲生闺女,可这孩子性子腼腆,对我也生疏,娘俩总是相对无语,我看她也难受,何苦去逼她?” 宝音叹息一声,“苦了你了。” 陈岚微笑,“相处之道,在于舒服。若是我的存在,会给她带来不适,那我便默默地相陪好了。” 宝音的目光落到陈岚的身上,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停顿片刻,轻轻一笑。 “囡囡,你比以前豁达了。这次回来,我瞧着你身子也丰腴了一些。那个锦城府,当真如你信上说的那么好?” 陈岚微怔。 莫不是宝音以为她只是客套,为给阿胤两口子的面子才那么说的? 陈岚一笑,“当真。” 她把锦城府那几个月的生活,仔细描述给宝音听,南北差异,风土人情各有不同,那些日子从陈岚嘴里说出来,竟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令宝音艳美不已。 “若得机会,我想去走走。” 听到这个,陈岚眸底有片刻的黯然。 若是时雍回不来,阿胤自然也不会是以前的阿胤,那么锦城府还会是以前的锦城府吗? 恐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好。”陈岚安慰着宝音,也安慰着自己,微微一笑,替宝音垫了垫枕头,“等姐姐身子好转,我们就去” 宝音微微一笑,沉默许久,倏而转头望向床边的丫头素玉。 “去把那个叛徒带进来。” 素玉愣了愣,福身,“是。” 宝音嘴里的“叛徒”是指的何姑姑。自打宝音苏醒,便让人将苏姑姑看押起来。 宝音没有要何姑姑的性命,也没有对她用刑,只是让人将她关在柴房,逼她交代和白马扶舟勾结谋害她性命的事情。 奈何,何姑姑什么都不肯说。 往些日子,宝音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还是心情的缘故,一直不曾亲自审问她,不知今日为何,又突然想起。 陈岚看着素玉离去,将宝音扶坐起来。 “何姑姑跟在姐姐身边几十年,若是她存有异心,当真想想就可怕,不过”她瞄了宝音一眼,“相处那么多年,我瞧着她也不像是个坏的,姐姐不妨压着火气,且听听她如何辩解才是?” 宝音冷笑一声。 “我自然要听她说。看看这恶妇如何自圆其说。” 何姑姑被带上来时,人如枯缟,瘦削了整整一圈,头发凌乱、衣裳破损,看来即便宝音没有对她动私刑,她在柴房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下面的人,总是会见风使舵。 宝音看她模样,皱了皱眉,“说吧,谁给你的狗胆。” 何姑姑软软地跪在宝音榻前,气苦地道:“殿下,老奴冤枉。” 宝音看着她泪水涟涟,拉下了脸,“冤枉也说来听听。你不说清楚,本宫立马便打杀了你。” 何姑姑低垂下头,盯着宝音苍白的面孔,一脸愧疚,“害殿下蒙受此难,老奴死有余辜只是,老奴仍想斗胆为公子求个情” “闭嘴!”一听她说白马扶舟,宝音便暴怒,身子坐起来就要训人,却因气血不畅,话未说完,人已咳嗽起来。 “不许替他求情。”宝音怒视何姑姑,“除非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何姑姑垂着泪,青白不匀的脸上满是悲苦。 “老奴贱命一条,此生能得以服侍殿下,已是知足,死了也不留遗憾只是老奴不想殿下因误解公子,有朝一日后悔?” “我后悔什么?”宝音冷嗖嗖地道:“你以为本宫是小女儿姿态之人?会为了一个白眼狼而后悔?” “殿下——”何姑姑仰起头,“公子不是白眼狼,他只是心疼殿下,生怕殿下为奸人所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暂时用药迷昏殿下,以待援救若不是公子早早下手,让京中都知晓殿下的病情,不便再为那恶徒所用,尚不知那恶徒为了帝位,会做出什么伤害殿下的事情来!” 何姑姑言词恳切,将白马扶舟当日于危局中的做法和目的一一讲给宝音。 “公子说他控制不住那恶人使坏。对那个恶人而言,殿下是最大的倚仗,一旦殿下落入他手,怕是九死一生” “哼。”宝音打断何姑姑,“落入那白眼狼的手上,我与九生一生又有何不同?” 何姑姑摇头,“公子说,身体的病痛击不垮殿下,若是因殿下之失,导致大晏江山旁落,殿下定会身不如死。” 宝音沉默。 好一会,她复又相问。 “那白眼狼还说什么?” 何姑姑道:“公子说,那恶人的计划是利用殿下的威望,调谴京军,再以殿下为质,逼百官臣服,陛下让位要将殿下变成活着的傀儡” “活着的傀儡?” “公子当初是这么说的。”何姑姑道:“那恶人有许多歹毒的药物,可令人神志不清,做了什么都不知情,公子不想让殿下沦为傀儡,听凭那恶人差谴,只得先让殿下九死一生。公子说,殿下一定能度过此劫,即便到时候,殿下恨他,一生都不肯原谅他,他也无怨无悔。” 宝音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何姑姑看着她的表情,慢慢地跪行过去,趴在宝音的床前,仰起头哀哀地道: “老奴在殿下身边服侍了几十年,也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待殿下的孝心,老奴都看着眼里” 宝音眯起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是吗?” 何姑姑重重点头,“是与不是,殿下心里有杆秤,殿下问问自个的心,便会明白可是殿下,你若不救公子,便无人可以救他了。” 宝音身子僵硬,许久不语。 陈岚赶紧上前去,捏了捏她的肩膀。 “殿下!”何姑姑还在哀求,“为了公子,为了殿下自己,您一定要想办法救公子呀。” 宝音回过神来,似是听烦了,摆摆手。 “带下去!” “是——” 何姑姑被人拖了下去,越去越远。 陈岚无奈叹口气,为宝音递上一盏热茶。 “姐姐怎么想?” 宝音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几岁便跟着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些年来,白马扶舟凡事以她为先,无不孝道。若非亲身经历,宝音不敢相信白马扶舟会对她下毒。 天渐渐黑了。 宝音睡醒一觉,已是月上中天。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发现满脸是泪。 “素玉” 听到长公主干哑的声音,素玉披衣过来。 “殿下,您做噩梦了?可要吃点什么?” 宝音摇摇头,安静地看她片刻,“那个白眼狼如今怎样了?” 隔日,陈岚同褚道子一起去看白马扶舟。 这是白马扶舟晕厥以来,第一次有人来看他。往常在“十天干”的重重守卫里,便是有医官来问诊,也是战战兢兢,请个诊,交代几句医嘱便匆匆离去。 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哪敢停留?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朝中官员大清洗,宫中仍在做毒物追查,谁都怕与这个“十恶不赦的魔鬼”扯上关系,医官们小心谨慎也是常理。 因此,这些个日日夜夜,白马扶舟始终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关心,无人理会,无人问询,便是叫来服侍的两个小太监,也是以前被邪君祸害过的小哑巴。 “殿下” 在此看守的人是十天干丁一,看到陈岚和一个黑袍罩头的老者过来,立马上前行礼。 陈岚抬手免礼,问白马扶舟的情况。 “这两日可有好转?” 丁一摇头:“医官每天都来,汤药在用,不见起色。他这病看着不大好。” 其实丁一很想说其实不用治了,一口活气都没有,还整天被这么折腾,生不如死,还不如早点死了好呢,但他不敢直言。 白马扶舟不仅是重犯,还是长公主养子,上头没说让他死,那就得留下。 “殿下,这是医官们记录的医案,您请过目。” 丁一将医案奉上,便退到一旁等候。 陈岚接过来翻看片刻,默默交由褚道子,转头望向白马扶舟。 房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床上的人,了无生息,如同死人。 陈岚心里暗叹一声,走到白马扶舟的床边坐下,拉过他那一只瘦弱的手腕,将二指摁在脉上,宁神静气地问脉。 “如何?”褚道子走过来,立在陈岚身边。 陈岚抬头看他,摇摇头,又起身让褚道子来。 “脏腑衰绝,脉散若无。此病危殆无解,恐是不治了。” 褚道子慢慢坐下,撩起袖袍,慢慢探其脉象,片刻,点了点头,“殿下所言极是。脉象散乱无根,来去模糊,无不可察,这是真气衰绝的脉象。” 绝脉,死脉。 按说这样的情况,人早就该死过去了,不可能再活着。 “白马楫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异数。” 陈岚道:“听闻是阿胤给他服下了九转还魂丹,以压抑毒性,这才导致他半死不活。不过” 她望了褚道子一眼,又看看寸步不离的丁一,心神微动,用平常的语气说着骇人听闻的话。 “更令人害怕的一种可能是那个恶人会借由他的身体,再次还魂。” 若非如此,赵胤也不会派那么多人看守一个活死人了。 褚道子明白这个道理,但想了一下,他却与陈岚有不同的看法。 “或许,锦城王心下也盼着这恶人能还魂——” 陈岚微震,不解地看着他。 褚道子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但仔细听他语气,也带了一些克制的怅然。 “那邪君若能还魂,我那徒儿岂不是也能回来?不瞒殿下,若能让老夫那徒儿回来,老夫也不怕与恶徒再战一回。” 陈岚若有所悟地点头,“先生思虑周全。” 她避开了褚道子的目光。 因为,时雍回来的前提是宋阿拾可能会消失,身为娘亲,手心手背都是肉,陈岚不敢去猜想结果,也不知当如何言语,当即便换了话题。 “依先生之见,白马楫还能不能治?” 褚道子摇头,“绝脉已显,邪毒仍在,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很难” 陈岚叹息,看着白马扶舟清减下来却仍然俊美无匹的那张苍白面孔,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感慨。 “世上伤病千万种,唯有心病最难医。” 褚道子一愣,“殿下说的何人?” 陈岚怔忡,“活着的人。” 自那天以后,陈岚和褚道子又去了两次,直到天寿山之行的前一天,仍然未见白马扶舟的病情有什么变化。 没有变化其实是一桩很奇怪的事。 这表示,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 他就那般靠着一点米浆糊糊和糖水等物维护着生命,永远的绝脉,却没有死去。 这天傍晚,元驰来了无乩馆,带着玉姬。 对外,锦城王妃的事仍是私事,除了家人,就只有一些心腹得知,便是元驰也不知情。 元驰本是个闲散之人,有了北伐一战的经历,回京后整个人都支楞起来了,以往的狐朋狗友个个崇拜得跟什么似的,成日要请吃请喝,世子爷偶尔也去虚与委蛇地应付一二。因此,对于锦城王家里发生的这件事,元驰所知的部分,无非是锦城王妃中毒,导致离魂之症,尚未康愈罢了。 元驰今日来,一是久不见赵胤,过来见个面,请个安,说说话,二来带玉姬来探病,还是玉姬要求的。 玉姬没带两个孩子,却是又带了那个上次在魏国公府为赵胤查找秘道的长老。 众人这才知道长老叫申翁,是狄人族中的巫师。他会以古老的“祝祷”之术,和符咒、卜占、草药等来为人除疾,驱邪除祟,也就是世人传说中“能通灵、近鬼神”的巫者。 玉姬带申翁来无乩馆,是为时雍治病的。 人们对巫术多有畏惧,又常与“跳大神”的骗子联系起来,有信者,有不信者,但此时的赵胤,在魏国公府那天,见识过这位长老的本事,加上病急乱投医,对他们的建议,无不应允。 申翁穿着古怪,头插羽毛,身上挂着些草编配饰,还有些瓶瓶罐罐之物,整个人灵里灵气的,有些瘆人。 看得出来,宋阿拾很是怕他。 赵胤让人叫她出来的时候,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但看眼下的情况,她能感觉到,所谓的“治病”,就是为了给时雍招魂。 因为宋阿拾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刚醒来那时候的虚弱、疲乏和昏睡,不过短短几日就好起来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他们说的焚情之毒,除了最初的几天,她偶尔会觉得身子火烫、情绪难平、身上的温度不同以外,倒没有觉出太多的煎熬。 在那之后,她吃着褚道子和陈岚的药,很快就恢复了元气,热度也渐渐退去了。 这让她很奇怪,若时雍是因为毒发而去,总不会换了个灵魂,这身子就好起来了?还是说,其实在她醒来以前,这身子其实已经是在好转的过程中了? 没有人能够给她答案。 宋阿拾麻木地接受着突如其来的命运,目光复杂却又茫然。 靠坐在病床上,任由那个长老围在身边念些奇奇怪怪的咒话,又看着他拿一根漆黑的手指在一碗清水里搅拌几下,就要让她喝下去,宋阿拾内心十分抗拒。 不过,看着赵胤冷漠的脸,她迟疑片刻,就将那碗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清水仰天喝下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无比地配合,清冷,畏惧,小心翼翼,又带一点庆幸的模样。 玉姬带长老来的时候,褚道子恰好在无乩馆,便提议让长老去为白马扶舟也瞧上一瞧。 因为比起能吃能睡能说能走的宋阿拾,白马扶舟那个活死人,更像是中了邪,他比宋阿拾更需要巫医驱邪除祟 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赵胤没有反对,玉姬是个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的人,既然元驰和赵胤他们都同意,她也没有意见,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她是为了宋阿拾的病来的,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主动同宋阿拾说一句话。 元驰有一个古古怪怪的世子妃,这个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私底下,有许多人嘲笑小公爷,说他其实是一个入赘到野人部落的上门女婿,娶的是个野人,在那个野人的世界里,是以女子为尊的,他在世子妃面前,都说不上一句硬气的话 元驰最初听了还有些生气,时间长了,听多了,孩子有了,脸皮也厚了,他不仅懒得理会,渐渐的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常常自称是酋长的男人,世间独一无二。 却说申翁去给白马扶舟祝祷看病,是褚道子陪着去的,照常是丁一带了两个侍卫在旁边观看,外面更是布置了多处暗桩和哨卫,紧张而小心 然而,想象的危险没有发生。 不论是白马扶舟还是邪君都没有醒过来。 活死人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唯一奇怪的人,反倒是为祝祷而来的长老申翁,在驱离鬼祟的中途突然停下。 “此人邪祟缠身,单是如此向鬼神祝祷,怕是难以奏效。” 褚道子问:“那当如何才能奏效?” 申翁围着白马扶舟的病床走了几遍,突然阖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再睁眼时,申翁巫气沉沉地道: “胎息孕育,神变无穷。当以化邪水涂抹其浑身元窍之所” 所谓元窍,是指穴位。 所谓化邪之水,便是先前阿拾所饮,经巫医“通灵”后,接受过神灵指引的清水。 对眼前的活死人白马扶舟,十天干等人没有抱什么同情,别说是在他身上涂清水,便是涂牛粪想必也会同意。 于是,在两个小太监的帮助下,白马扶舟被扶起来,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由着申翁在他浑身各处涂抹上“化邪水” 众人只当是瞧个热闹。 只可惜,偌大的排场搞完了,活死人仍然是活死人。 ------题外话------ 今天晚上会更完,但后面的内容多,我再校对校对,时间就会很晚了,大家先去睡觉,明天早上醒来再来! 么么哒,多谢。 ps:看字看得眼睛都花了,错字后面再改改啊。我饿了,先去煮碗面吃,一会再战 章节目录 第975章 大结局(六)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 夜来风大,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停,无乩院里那一个专门为大黑造的“黑煞府”木门洞开着,被冷风吹得来回扇动,打得啪啪作响。 黑煞府的狗主人没有睡在这里。 回京这些天,大黑都睡在赵胤身边。 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大黑像一个监督的工头,同赵胤寸步不离,尤其是有宋阿拾在的时候,那双狗眼时常虎视眈眈,好像生怕赵胤被人抢了去似的。 有时候,大黑会将前蹄搭在床沿看合着眼做噩梦的赵胤,然后跳上床去,对着他的脸亲吻几下,以示安慰。有时候,赵胤实在难以入眠,会拍拍身侧,示意大黑跳上来陪他。 以前时雍在的时候,赵胤是不许大黑跳上床的,现在他也不避讳了。当然,大黑更不避讳,一旦开了这个头,便时常跳上去,心安理得地睡在赵胤身边。 这天风大,房间里的灯火,早已熄灭,光线昏暗得看不清人脸。 赵胤躺在床上,旁边躺着趴卧的大黑。 一人一狗,各自有各自的被子,互不相扰。 影影绰绰间,赵胤仿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王爷!” 赵胤有太久没有听到过时雍的声音,太久没有看过她恣意的笑意,想念得竟是要发狂了一般…… 他伸出手去,想将那如花笑颜揽入怀里。 “时雍。” 扑! 眼前光线突然一变。 大红的囍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时雍慢慢地坐在床边,一身喜服铺了一床,垂悬出曼妙的弧度,姿态悠飏。 赵胤恍恍惚惚,耳边突然想起一声爽朗的笑。 “侯爷好生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小媳妇,长得这么水灵娇美,怪不得要当宝似的宠着……” “催妆诗。佳人玉面小酥腰,翡翠罗裙云鬓摇……” 今日她打扮得好生娇俏,与她催妆画的样子一般模样,大红的喜服衬得她颜色更好。肤若凝脂腰若柳,只恨长夜非良宵。 “喜娘,快些坐福撒帐吃子孙饺子吧。” 笑闹声一道赛过一道,十分欢喜。 赵胤的脑子混乱,不知是梦是醒,今夕何夕。 眼前的两个新人,并排而坐,男人将大红的衣襟压在时雍的喜服上。 梦里的赵胤不知自己是如何坐下去的,只觉得那一份漫不经心里,有掩埋极深的紧张。坐帐是男人想在婚后压女人一头,可他内心却十分清楚,这个女人压不住。她不遵礼教,不服管,更不懂男尊女卑。赵胤知道她的心里恨极了自己,却不露半分生气,似笑非笑地任由夫人小姐们围观,状若温顺地坐着,看着花生红枣桂圆莲子撒落一床。 “一颗花生一粒枣,荣华富贵万年长。” “男才女貌是佳偶,合欢床上影成双。” 金樽玉液合卺酒,二人相对而视,目光复杂而微妙,赵胤看着她一脸重彩的妆容上睫毛在轻轻地颤动,他将手臂绕过她的,闭上眼一饮而尽 “共饮合卺酒,同睡鸳鸯帐。两姓成一家,金玉又满堂。好一对般配的小夫妻。” 赵胤分不清是谁在喜逐颜开地说话,打趣他们。 洞房花烛夜的场景像一帧帧画在他脑子里快速地放映,不知道什么时候,洞房里只剩下他二人了。 时雍就那样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我为你更衣。” “没人教过你规矩么?” 那冷漠的语气让梦里的男人淌了一头的冷汗,他怎么会,怎么敢那样对时雍说话?赵胤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梦里的自己,一颗心焦灼难熬,很想伸手把那个人拨开,却拂之不动。 “虽为夫妻,仍有尊卑。在夫君面前,当如何自称?” “侯爷,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吗?侯爷重诺,怎能反悔?” “你在本座面前撒了多少谎,是要我提醒你么?” “侯爷就不曾骗我吗?” “不曾。” “对雍人园的诛杀令,侯爷当真不知情?” 雍人园?那是时雍心里头的一道疤啊。 赵胤心里鼓噪不停,心里想着:绝对不能说话来伤害她,一定要和她好生解释,让她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 “雍人园悖逆朝廷,死有余辜。” 不!这么绝情的话,他怎么会说出口来? “时雍。你是不是很得意?” “时雍,你赢了。” “时雍,你真是不怕死。” “本座舍不得你死,却能让你换个死法。” 一道袅袅的轻香从铜炉里慢慢飘荡而出,洞房花烛夜,山雨欲来风满楼。 喜帐下,慵懒娇媚的女子嘴带讥诮,黑眸晶亮如有光,一身雪肌弱骨惹人爱怜,一把细腰不盈一握却撩得他心如火烧。他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可恶又无辜。 赵胤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要把人抱入怀里,好好地爱怜一番,一解相思之苦…… “阿拾,你这个没心肝的,可知爷有多想你?” “你是去了哪里?” 一股熟悉的热浪涌上脊背,仿佛快要爆炸了一般,搅得赵胤脑海里天翻地覆,他激烈地抱紧她,忘情、忘我,低低地喘息着告诉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 “做什么这样看我?” “好看。” 赵胤不知何时沉入的温柔乡,爱、恨、痴、缠在眼前一一掠过,最后全剩空白,以及无边无际的欲梦,伴着他沉沉浮浮,一会上天一会入地,恨不得就这般死在她身上…… 如此旖旎的梦境里,他忽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漫天的大火席卷着皇城,火苗像魔鬼的舌头般疯狂地焚尽万物。 赵胤看到时雍就在火中,朝他张开双臂,祈求他相救。她嫣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在无声地呼喊,说“救我”。赵胤拔出了绣春刀,腾空跃起,想要斩开烈焰,将时雍从火中捞出来……可惜,无论他如何努力,一次又一次被火焰弹回,直到眼睁睁看着那铺天盖地的火焰将时雍吞噬…… “阿拾!” “时雍!” “阿拾!” 赵胤大声喊叫,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烈焰中的女人那双眼,一直看着他,绝望的、无助的、乞求的……渐渐被火焰吞噬,再也不见。 “阿拾——” 他的妻。 怎可不见? 赵胤站在烈焰面前,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变成了喜袍,大红的喜色像浸润的鲜血,带着灼热的炙烤,仿佛随时要将他卷入火中—— 是他对不起阿拾,是他害了她。 赵胤的心仿若被火焰烧穿了一个大洞,疼痛至此—— “王爷。” 门扉被敲得沙沙作响。 “王爷,奴婢有话要说——” 谢放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叹息一声。 “你别敲了,有什么事,待王爷醒来再说吧。” 宋阿拾眉头拉下,表情是说不出的凄惶,她哀哀地看着谢放。 “谢大哥,就让我同王爷说句话吧,再不说,我怕我……没有机会了。” “王爷!王爷!” 她见谢放不答,又紧张地上前拍门。 谢放余光瞄着她,心里微微发沉。这位姑娘在府里安静了这么久,今日突然就发作了? 怕不是疯了吧? 谢放看着她,低声规劝。 “你先回吧,待王爷醒来,我差人叫你……” 宋阿拾不理会她,仍然执意地拍打着门。 “王爷!奴婢有话要说。请你准允奴婢进来说话——” 自时雍离去,赵胤已习惯一个人独睡,也习惯了早起。因此这个时辰还没有起身的事情,并不常见。 被敲门声吵醒,赵胤扶着额际,头痛欲裂。 “谁人在外面?” 谢放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宋阿拾已然抢在前面。 “王爷,是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这些日子,宋阿拾看着赵胤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在她心里的赵胤,是过去那个铁血狠辣的锦衣卫指挥使,五军大都督,杀人如麻,冷酷不近人。宋阿拾的意识里也没有任何与赵胤的情分,更别提什么恩爱缠绵。因此,赵胤对眼前的宋阿拾而言,是如同上官与噩梦般的存在,是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男人—— 害怕,且畏惧。 赵胤看着千工床的帐顶,还没有从那个混乱的梦里彻底地苏醒过来,一个人安静地坐了片刻,起身去洗脸,这才发现脸颊有水渍的痕迹。 赵胤拉了拉身上寝衣,走到铜镜跟前…… 镜中倒映的不是他,而是时雍手拿发梳,轻拆云鬓,莞尔带笑的俏模样。 何处是她? 何处又不是她? 处处是她。 赵胤沉默片刻,换身衣裳,出口时嗓子低哑不堪。 “进来。” 宋阿拾是第一次来到赵胤的卧房,以前她是不被获准入内的。此时,赵胤已经整理好情绪,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椅子上。 “奴婢参见殿下……” “免礼。”赵胤轻轻抬手,不去看她的脸,声音低沉平淡,“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宋阿拾回头,看了看跟她一起进来的谢放。 谢放尴尬地抿了抿嘴,望向赵胤。 赵胤明白宋阿拾的意思,皱了皱眉头,朝谢放使了个眼神,“你先下去。” “是。”谢放默默地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赵胤面不改色地看着宋阿拾,仿佛在等着她开口。 “王爷。” 宋阿拾什么都不说,率先给赵胤跪下了。 “奴婢求你,救救奴婢。”见赵胤不动声色,宋阿拾巴巴地望着他,跪行到他的面前,“请王爷看在奴婢以前也曾为殿下施针疗伤、为殿下做事的份上,救奴婢一命。” 这段日子,赵胤始终避着宋阿拾,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可她这样突然求见,说这些话,比平常相见更是令人为难。赵胤不忍看她这般跪在面前,多看一眼,便仿佛能听到时雍的控诉。 赵胤道:“你起来说话。” 宋阿拾摇头,咬了咬唇角,“王爷不应,奴婢便不起。” 赵胤拧眉凝视,“你到底要如何?” “奴婢不想死。”宋阿拾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奴婢知道王爷要去天寿山启陵,知道王爷启陵的目的是为了唤魂——” 说到这里,她已然红了眼圈。 “王爷有没有想过?她回来了,奴婢该去何处?” 赵胤沉默不答。 “所有人都说她好,都在怀念她。我想,她确实是好的。可蝼蚁尚且偷生,阿拾不想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所,求王爷怜悯……” 宋阿拾双手俯地,朝赵胤重重磕头。 咚! 一声,又一声,敲得赵胤心烦意乱。 “起来说话。” “王爷……”宋阿拾泪水涟涟,慢慢地站起来,突然的,在赵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宋阿拾突然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裳,朝赵胤走过去,语带哽咽地质问。 “我知道我同王爷是做过夫妻的,我们有两个孩子……虽然我没有这一段记忆。但我想,王爷应当都是记得的,记得清清楚楚,对不对?这张床,我也是睡过的,对不对?” 她哽咽着跪伏在赵胤的身前,仰头望他,无助而可怜。 “王爷,何不把我当作是她呢?” 赵胤心微微一紧,“你不是她。” “我就是她,只是少了一段记忆的她。只要王爷愿意,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会好好地学,学得和她一个样……” 宋阿拾声音越来越软,越来越娇,有那么几分,就像时雍了。这张脸,这样委屈的表情,让赵胤有刹那的失神。 …… 屋外,谢放安静地背对房门而立,脸色平静,可一只手却微微卷曲。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对错。 其实,谁都没有错,怪只怪命运无常罢了。 他仰望天空,看着初升的朝霞,突然有一些不真切的做梦感…… 当初的时雍努力扮成宋阿拾的样子。 如今的宋阿拾又努力想变成时雍的模样。 魂与身,到底哪一个算得数呢? 老天,你在捉弄谁? 砰! 一道茶盏坠地的剧烈声响打断了谢放的神思,他还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赵胤冷冽的低吼。 “出去!再不要生出此等妄想。你不是她,无论你如何改变,都不是她。” “王爷……” “滚!” “王爷。我只求你一事——带我去天寿山皇陵。只要你肯带我去,是生是死,我全不怪您——” “求王爷成全!让我同你一起去。” 谢放惊了一下,脊背僵硬着,不知如何是好。 按主子的脾性,若是他不肯,宋阿拾这般触怒他,是要倒大霉的了,可是,谢放在门外等了许久许久,仍是没有等到宋阿拾被王爷轰出来…… 谢放竖起耳朵。 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不成,是主子把人给杀了? 想到宋阿拾死得透透的模样,谢放打个寒战,脊背都爬出了冷汗。可转念一想,他家主子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更何况,若是宋阿拾没了,王妃怎么回来? 赵胤不会杀人。 那么,没有杀人,也没有出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会发生什么? 难道是天雷勾地火……两个人滚在一堆了? 谢放被这个猜想吓得心惊肉跳。 他家主子守了这么久的贞节,天天陪着狗睡,难不成会晚节不保? 面对同一张面孔,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若是宋阿拾铁了心勾引他,这事还真的难说。 谢放心里像悬了十五只水桶在打水——七上八下。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希望王爷守住清白,还是不要守了。 守住,日子太苦,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不守,肆意放纵?谢放又觉得那样的赵胤,不是他熟悉的赵胤…… 昨儿天不亮下的雨,现在仍然未停。 谢放等了许久,突然咬牙掉头,双手撑在房门上,刚想出个声音提醒屋内的人,一股冷风挟裹着细雨直灌过来,冷得他颤了颤,又把手缩了回来。 然后一叹,转身背面房门,直愣愣看着庭中被风雪吹歪的树木,默然而立。 ……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房门终于有了动静。 宋阿拾是掩着衣裳挂着眼泪从赵胤的房里跑出来的。她没有看谢放,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谢放莫名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赵胤仍然坐在临窗前的椅子上,身姿挺拔如同一尊铁石,唯有窗帷在冷风中摇曳,而他侧立的身影,仿佛入了魔一般,定定看着墙上新婚时的催妆画。 “这些你都明白的,是不是?” “那个世界当真有这么好?你不肯回,她却要去。” “不过,你也当真狠心。她尚且想要回去,费尽心机来激我、求我。你却抛下我孤零零一人,不闻不问。” 谢放也看一眼画。 画中佳人盈盈带笑,是个死物,确实不会眨眼喘气,更不会说话。 谢放眯起眼,再审视一眼自家主子,听他一个人喃喃自语,说的全是些自己听不懂的,心下顿时惊跳不安。 不会又疯一个吧? 谢放上前行礼,“爷。” 赵胤嗯一声,恢复了平静。 “何事?” 谢放低头,“车驾都已备好。爷可要先用些饭,再出发天寿山?” 赵胤抬头看他一眼,低眸不语。 好半晌,镇定地摆了摆手。 “不必了,启程吧。” …… 天寿山的气温比京城要低许多。 大雪沉甸甸地压在青松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启陵的日子,是钦天监推算过的,十一月二十九,宜破土,祭祀、入殓、移柩。 那天早上,天寿山举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动,由赵胤代天子念悼词,而赵炔自己,大抵觉得无颜面见父母,选择了留在京中,没有同行前往。参与此事修葺皇陵的士兵,全是甲一从守陵卫中选出的亲信,还有一部分是十天干和赵胤的心腹侍卫,可谓保密性极强。 队伍浩浩荡荡,直往帝陵而去。 临川和苌言两个小孩子也来了,参与了祭祀后,就同宝音和陈岚去到井庐。山下的温度,比山上暖和许多,赵胤不忍孩子吃苦,却奈何不了大黑。 这狗子成了精似的,一步一随地跟着他,无论怎么说都不肯跟着临川和苌言离开。 众人都坚信,大黑是有些灵性的,赵胤也只能纵容着它,将它带在身边。 …… 帝陵前的青松,在寒风中呼啸。 象征皇权和仪卫的石像生,神情威严,挺胸伫立。 甲一骑马慢慢走到赵胤的身边,看他严肃的面容,心下略微不安。 “阿胤。” 甲一很少唤他名字,父子俩常以你我相称。赵胤闻声侧头,果然看到甲一眼底忐忑的光芒。 “父亲害怕什么?” 甲一沉默一下,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低低地道:“桃木镜是否当真能唤回异世的灵魂,谁也不知真假。你须得有所准备……” 赵胤没有表情,顺着他的目光抬眼望向帝陵后的山峦,“不试一下,又怎会知道呢?” 甲一叹气,“帝陵尘封已久,万愿一切如旧,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嗯。”赵胤望向帝陵前的青松和一排排严肃的石像生,眼睛突然眯起,凉凉地道:“我有一种感觉,桃木镜便是解开此事的关键。所有的秘密,都在帝陵。” “为何?”甲一问。 赵胤目光冷肃,“冥冥中的指引。” 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让甲一忍不住叹息。最近阿胤是当真变得神叨了,听说还找了巫医……若是别人,甲一肯定要以为他神志错乱了。 可他是赵胤,不该如此才对。 甲一沉吟片刻,勒紧了马缰绳。 “既然你如此确定,那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时辰一到就开启墓道……” “好!”赵胤看着他骑马往前的背影,突然沉声:“父亲!” 甲一愣了愣,掉转马头。 “何事?” 漫天的飞雪中,赵胤轻轻抿住嘴唇,朝甲一露出一个感激的神色。 “父亲,有劳您了。” 甲一喉头微硬,竟难以自抑地想掉泪。他深吸一口气,露出灿烂则得满是皱纹的笑容。 然后转身,打马而去。 …… 天寿山帝陵是先帝和先皇后的合葬墓,因为那时先皇后身体的原因,从永禄元年便开始设计修建的,前后用时四年。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大晏史上之最。 据说是参考了阴山皇陵的机关巧术,由先帝和道常法师共同设计完成。为求保密性,先帝派了道常亲自督工,造陵工匠全由道常甄选,一应事务也由道常负责,其余人等即便是亲近如甲一,也没有机会沾手。 先帝故去后,甲一自请到天寿山守陵,手上有的也无非是一张帝陵的建造图纸。图纸上有帝陵的构造和墓室分布,有一些设计和机关,但是主墓室的部分却一片空白。 主墓室是先帝和先皇后棺椁所在,是整个帝陵最紧要的部分。 当初甲一抬灵柩下葬的时候,全是设计好的运转木轨,待他们退出墓室,闭合主墓室的石门,想要再进去便不可能了。 前室部分,有甲一的图纸和带领,众人很快便通过,真正的难题,果然还是如甲一所料,就在主墓室。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深长的水银沟,中间有水银浇灌的流水,人畜不通,主墓室在水银环绕的正中间,圆形设计,与四面都没有连接。 当初放置棺椁时,按先帝遗命,只有甲一以及几个从十天干选派的侍卫下到了主墓室。因此,赵胤不曾亲眼得见陵中情形,只能由甲一口述。 “主墓室东方西北各四十九丈,中为合葬棺,以药材熏制,棺椁不是方形,而是以阴阳八卦为状的圆形,男在阳,女在阴,看上去不像棺椁,倒像一张精美的花药床,很是符合懿初皇后的喜好。陪葬之物,皆在主墓室里,那面桃木镜,我记得就在棺椁里,懿初皇后握在手中……” 想到启陵就得惊动帝后,甲一声音有些愧疚。微微停顿片刻,又抬头看赵胤道: “当初我等是将棺椁放在主墓室前……”他指了指面前:“这里本有一块吊板。从天而落,重若千斤,以粗铁绳索相悬,我们把棺椁放置上去,吊板便徐徐移入大开的主墓石中,接着,墓门闭合,而那块吊板也落在墓中,再也不见。” 没有吊板,且不说这头同主墓室尚有约莫三丈左右的水银沟渠相隔,即便能淌过水银过去,也启不开主墓室的门。 除非使用暴力。 火药,或是刀斧等破坏力。 他们来天寿山前,赵胤曾经亲口答应过赵炔,切勿破坏帝陵里原有的构造,更不可惊动父母之灵…… 实际上,赵胤心里的想法同赵炔一样。 他只是想借用一下母亲的桃木镜,并不想动帝陵的陵基。 “唉!”甲一叹息,“不无意外。我早该想到,以先帝的智慧,是定然不会轻易让人开启帝陵的。” 当年先帝下葬,赵胤也在送葬的队伍,但遵照先帝遗旨,同其他人一样都在外室等候,没有到过主墓室,不曾见过谢放所说那个放上棺椁便可自动关闭的吊板和主墓室。 “这么说,除了道常和先帝,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主墓室的机关破解之法?” 甲一沉眉,“按说是如此,不过……兴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赵胤扭头:“觉远?” “嗯。”甲一道:“这老和尚是道常亲传。且不说道常会不会告诉他真相,就我所知,道常圆寂前那些年,吃喝拉撒都由觉远侍候……” 一件事要隐瞒旁人容易,要彻底隐瞒近身侍候的人,实在不易。从觉远知道赵胤的身世这等绝密来看,会知道帝陵主墓室机关解法,倒也合理。 令甲一头痛的是,觉远这个人。 他道:“这老和尚固执如牛,即便知道也是个哑巴,要从他嘴里撬出话来,难如登天。” 赵胤沉吟一下,“我去找他。” 赵胤扶刀就要离开,却听得外面响起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不用找了。老衲就在这里。” 众人回头。 但见觉远身着那一身锦襕袈裟,手持法杖,须眉飘飘,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若非腿软尚有不便,当真是宝相庄严。 “大师……” 众人低低出声。 觉远捋着胡须慢慢走过来,一瘸一拐,颇有点压轴出场的救世高僧模样,他经过赵胤的面前,又不满地看了看甲一,慢慢靠近隔着主墓石的那道水银深沟,远眺数丈外的墓室门。 “单凭人力,是过不去的。” 赵胤沉默一瞬,走近拱手。 “还望大师赐教。” 觉远明显很不想“赐教”,老脸漆黑,苦大深仇的模样。可是,他知道赵胤的执拗,一旦认定的事情,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 觉远怕启陵出事。 若赵胤当真死在爹娘的墓里,那他圆寂后就算变成舍利子……大抵也是黑心的。等去到那边,先师也得骂他。 “罢了罢了。” 觉远重重叹息,回头看着他父子二人。 “跟我来。” 觉远走在前面,赵胤和甲一等人安静地相随。原以为觉远是带他们去启动机关的,岂料,觉远带着他们围着主墓室转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众人:…… 大家齐齐看着觉远。 觉远拧了拧眉头,掐指而算,突然换了个方向。 “跟我来。” 众人交换个眼神,再次跟着觉远围着主墓室的水银渠走一圈,然后站回到原地。 甲一黑着脸,不悦地问:“老和尚,你在搞什么鬼?逗我们玩耍呢?” 除了甲一,其他人都是晚辈,即便心里有疑惑,也不会在觉远面前放肆质问,只有甲一,不必留情面。 那天甲一摔门而走的事情,觉远心中似乎有气,乜斜他一眼,说道: “老衲所知,也是陪侍先师时,偶然听闻。帝陵主墓室亦是第一次来……” 甲一皱眉,“那要你何用?” 他怕老和尚犹豫不决,故意激他。奈何觉远今日很是心平气和,“若施主不幸遇难,老衲或可为你念个往生咒?” “你——”甲一气得吹胡子。 觉远却是不动声色,除了对甲一有些怨怼,他看谁都慈眉善目的模样。 说罢,觉远不理甲一的表情,转头对赵胤道:“当年先帝设计帝陵时,曾说起阴山皇陵之巧,前室有乾坤离坎艮震巽兑八室,须经八室方能进入墓道。然而,八卦极易让人参透,不若变八为十……” “变八为十?” 觉远点点头,望向主墓室,又道:“方才老衲围主墓室足测一圈,所见与当年先帝所说,略有相类。” 他指了指深沟边的木柱,“每隔十二根方柱,便有一根圆柱,由地及天,柱擎乾坤,看上去是为美观,大气,可老衲仔细数了数,圆柱数量恰好有十根。” 觉远所说的方柱、圆柱是围绕主墓室四周,擎在深沟一侧,用来支撑墓室的石头柱子。石柱从下往上,撑着墓室拱顶,柱身大小相同,打磨光滑,柱身上的龙凤相缠合绕,雕刻得栩栩如生,宛若一件件艺术品。 赵胤观察片刻,确如觉远所言,每隔十二根柱头,便有一根更为粗壮的圆形石柱。 圆柱上没有龙凤合雕,只有挖空的壁龛。每个圆柱上的壁龛都是上下两层,上方为一颗大小相等的夜明珠,下方则是安放着一盏精巧的长明灯。 很显然,这个设计是为照明所用。 时人将陵墓称为阴宅,看成是死后的居所,为了宫殿灯火长明,这才有了长明灯的发明。天寿山帝陵自然也有,不足为奇。 “大师是说,这十根石柱有何古怪?” 觉远摇头,“有何古怪老衲不知。方才瞧了片刻,也未瞧出来……” 甲一眯起眼,不悦地看他。不过,为了不被念“往生咒”,这次他没有质问老和尚。 却是赵胤低声道:“既然先帝同大师提到八卦,又说八卦易于参透,那帝陵的设计想必会与八卦相对应,却又不那么容易参透……” “十根柱子,十是什么呢?” “十天干。”觉远恍然大悟般想起,手指飞快地捻动着串珠,“老衲糊涂,事过多年,竟是忘了。” 赵胤问:“何事?” 觉远道:“王爷可还记得先帝让甲一把十天干首领印鉴交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 赵胤微微皱眉,那天先帝精神很好,说了许多的事情,但有一句,当年的赵胤用了许久都没有想通。 先帝说:“若有一天你走投无路,这也是你安身立命之物。” 以他当时的权势地位,如非自己作死,那能让他“走投无路”的人,大概只有当今皇帝。若要他死的人是当今皇帝,他即便有十天干在手,又有什么用? 以十天干的力量,难不成还能对付得了帝王的千军万马不成? 赵胤那时对先帝感激不尽,虽是觉得有些蹊跷,却也没有深想。 “大师是说,十天干首领印鉴里有诡秘?” 觉远摇头失笑,“非也。老衲是说,十根石柱倒是可以对应十天干。有一次老衲在旁边看先师和先帝下棋时,听来一句,十天干早晚是要留给王爷的,可那时王爷还是垂髫小儿,先帝也正当盛年……” 先帝把十天干这个近卫组织留给赵胤没有什么不妥,可从赵胤尚在年幼的时候就盘算好了,那确实有些古怪。 除非,十天干与赵胤有旁的关联? 那有什么是让先帝耿耿于怀的呢?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阿胤的身世。” 甲一说着,扶刀就走,“我去看看石柱……” 赵胤伸手拦住他,“父亲。” 甲一回头,赵胤握住他的手腕,低低道:“我去。” 那十根圆柱到底有什么古怪,又布置有什么样的机关,谁也说不清楚。因此,谁去看都会有风险,赵胤拦下甲一,是不愿他涉险。 甲一眼眶发热,却是笑了。 “同去。为父在先帝跟前数十年,最是了解他,纵是有机关,想必也比旁人更易参透。” 赵胤无奈,点点头。 一行人就着长明灯和夜明珠的光线指引,走到第一根圆柱下方。 石龛足有一人多高,人站在下方是看不到龛中情况的。 所幸,他们下墓室的时候早有准备。赵胤抬手让谢放抬来木梯。这次,甲一不给他机会,抢着飞身而上,扶着木梯很快爬到石龛前。 放置长明灯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龛,除了灯盏,没有旁物,而上面放置夜明珠的却是一个圆形石龛,夜明珠的底部嵌在石槽里。 甲一皱眉看了片刻,将夜明珠从槽中取下,再看石槽的形状,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如何?”赵胤扶着梯子,仰头问他。 甲一没有说话,把夜明珠递到赵胤的手上,然后摸入怀中,取出一块玉质的令牌,慢慢地放入石槽中。 “咔!” 严丝合缝。 那石槽好像天生是为玉令而凿,放入槽中恰是合适,甲一怔了怔,伸手想将玉令抠出来,玉令却纹丝不动。 “……完了。” 赵胤问:“怎么了?” 甲一道:“玉令卡在了石槽中。” 十天干,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排序,每个卫序各领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此类推。甲一多年前已经交了首领印鉴,交了权,可是甲字卫仍在他手,他放入石槽的令牌便是甲字卫的玉令。 赵胤沉吟一下,示意甲一下来,自己爬上木梯仔细观察片刻,突然回头,目光幽幽地扫过谢放。 “传令各卫的侍卫长,前来天寿山。” 谢放拱了拱手,“是。” “阿胤——”甲一看着赵胤站在木梯上,观察着石龛里的玉令,又把夜明珠递上去,“为何突然要召回他们?” 赵胤望他一眼,“我认为十天干玉令,便是开启主墓室的钥匙。这便是先帝留下十天干给我的真正意图。” 四下里寂静无声。 甲一和觉远对视一眼,沉默。 只听得一声“阿弥陀佛”,幽幽叹息。 …… 十天干各有各的任务,分布各处,但谢放拿着赵胤的首领印鉴发了最为紧急的秘函召回,那无论手上有什么任务,都不可过多停留,须得马上去到指定地点。 岂料,消息发出去的次日晌午,京中传来急报。 ——卧病在床的白马扶舟,被人救走了。 前来报信的人是丁一。 他当着赵胤的面,自扇嘴巴。 “王爷,是属下大意了。”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赵胤脸色都变了,冷冷凝视着他。 “大意?说说看,你是如何大意的?” 丁一低垂着头,不敢看赵胤的表情,“来人手执玉令,说是奉王爷的命令,要把白马楫押解到天寿山来……” 赵胤皱了皱眉头:“玉令?” 丁一重重点头,哭丧着脸道:“与他同行的人,还有小丙。属下与小丙熟悉,便没作他想。只他们走后,越想越不得劲儿,小丙素来在宫中伴随太子,为何会领受这个命令?惊觉不好,属下连忙去寻小丙,却听说他不在宫人,去了天寿山……” 丁一说着,看赵胤面无表情,手足都不知如何摆放,“原本属下还心存侥幸,可是一到天寿山相问,这才知道……出大事了。” 啪! 丁一又重重在自家脸上扇了一耳光。 “属下罪该万死,求王爷责罚。” “罚你有何用?”赵胤心中风浪已涌向咽喉,几乎令他窒息。然而,形势当前,他不能自乱阵脚,哪怕再是火烧脚背,也得让自己镇定下来。 “谢放,备马。” 谢放应了一声,低低问:“爷,要去何处?” 赵胤冷冷道:“缉拿人犯。” 且不说那人手上拿的是什么玉令,劫走了白马扶舟又意欲何为,会引发什么后果,单是小丙的手上,就有一块开启主墓室所必须的丙字令。 当年,小丙便是拿着十天干的丙字令和一张写着无乩馆地址的字纸前来京城投靠赵胤的。 那会儿,他年纪小,少不更事,还被人当成小贼撵得满街乱跑,最后饿晕在路中间,幸得时雍所救。而时雍最初接触到的十天干玉令,便是小丙手上的丙字令。 这些年,小丙已然成年,成为了十天干的丙一。只是,他年岁最小,大家也依然称他为“小丙”。 多年以来,小丙始终伴在赵云圳身侧,保护太子殿下,便是他最主要的任务。其他的事情,也是因他年岁尚轻,赵胤尚未有安排。 小丙会背叛赵胤,会背叛十天干,此事说来谁都不信,可事情却又真的发生了。 赵胤心里隐隐有些浮躁,叫来谢放,吩咐道:“此事,我得亲自处理。天寿山这里,便交给你了。待各大卫序的侍卫长回来,你务必将他们留下。我要玉令。” 谢放自从接下了十天干乙字令,便从魏州手上接下了乙字卫,算是十天干的骨干。他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并不多言,只点头应下。 “属下明白。” “有什么事情,你找我父亲相商。还有——” 赵胤头痛地敲了敲额头,望着守陵卫那间紧闭的房门,“我把大黑关在屋里了,你一定要照看好它。它老了,身子不若以前,牙口也不好,弄一些软和的喂它,还须注意保暖,不能冻着肚皮……” 看主子交代大黑的事情比交代孩子还要仔细,甲一心里叹口气,内心又隐隐有些不安,不由出声叮嘱。 “爷,属下都记住了,您一路小心。” 赵胤点头,叫上杨斐、白执、丁一,辛二等十天干侍卫,骑马出山。 …… 章节目录 第976章 大结局(终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雪皑皑,傲视青松。 马蹄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众人内心皆是沉甸甸的,因为事情涉及小丙,涉及十天干可能出了叛徒。 “为何会这样?” 说谁是叛徒都好,为何会是小丙?没有人能想得通。 杨斐看一眼提问的白执,冷冷淡淡地道:“不一定是他背叛,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年纪太小,被人骗了。” “被骗?”白执不解,“谁人能骗得了小丙?” 小丙再是单纯,也二十岁的人了,多年跟着赵云圳行走,赵云圳精得猴子似的,他也不可能傻到哪里去。 怎么就会被哄骗?做下这等触犯家法的事情来? “等找到人,就有答案了。” 山风呼啸,树木在风中咆哮般嘶声作响,冬天里山上的天气,刺骨的冷,众人疾行而出,策马狂奔十余里地,却突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直勾勾看着前方。 一条黑影从积雪的山上俯冲下来,摇着尾巴狂叫着扑向赵胤。 “大黑!” 赵胤咬牙切齿看他,额额青筋浮动,“不是让你在守陵卫不许出来吗?” 大黑不会说话,漆黑的身影在茫茫的风雪中扎得人眼生疼。 “回去!”赵胤气极,拿雪团丢它。 大黑不退不走,看赵胤转身要上马,又窸窸窣窣地跟上来。 它老了。 没有以前那么大的脾气,性子却比以前更犟了。 赵胤知道它想干什么。 “你腿软不好,眼神不好,嗅觉也不好,你去帮不了我。” 大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伤感,以至于侍卫们都觉得赵胤这句话太伤狗子的心了。 即便大黑老了,但它还是黑煞啊。 “爷……”白执低声唤了一下。 看赵胤不吭声,他伸出胳膊,“要不,我抱着它?” 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大黑,那沉郁的面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黑却不管不顾,吐着舌头,腆着脸围在赵胤的马边,绕着圈圈,跑得极快,好像是想向他展示自己强劲的体魄。 这些日子,它都跟着赵胤,一人一狗几乎形影不离,比孩子在身边的时间都长。 赵胤终是不忍心,蹲下身,拍拍肩膀。 “上来。” 大黑欢快地扑上去,两只前蹄搭在赵胤的肩膀上,由着他抱上马,坐得规规矩矩。 带着狗,赵胤不敢跑那么快,到底还是耽误了时辰。 幸好,他要的答案没有等得太久。 一群人尚未入京,就在官道上碰到了几个出京办差的锦衣郎,带队的人是盛章,随行的除了周明生以外,其他几个也都是熟面孔。 看到赵胤一行,盛章等人连忙勒住马绳,就要下马拜见,却被赵胤制止。 “无须多礼。” 大家都很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众人心里都这么想,盛章一笑,连忙谢过,又道:“王爷不是去了天寿山修陵,怎会突然回京?” 也是因为熟悉,他才会有此一问,赵胤也没有瞒他,说起小丙的事情,顺便探问行踪。 岂料,盛章愣了一下,看看身侧的人,便拱手道:“不瞒王爷,属下正是要去接人的。” 小丙晕倒在离京城约摸六十来里地的旬庄。 赵胤和盛章等人赶到的时候,他方才苏醒不久,身子甚是虚弱。守在小丙身边的人,是旬庄的里正,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正是他派人前去京中报信的。 小丙中了毒,但大夫看过并不致命,只是一种普通的蒙汗药,外加一些泄药,把他拉得整个人虚脱…… 门扉一开,院子里传来一声狗叫。小丙听到赵胤的脚步声,人已经紧张得缩了起来,待帘子一动,赵胤的身影随冷风而入,小丙直接打了个哆嗦。 大黑跟在赵胤的身侧,看了小丙一眼,二话不说,上前就嗅他,嘴里低嚎着,目中露出凶光。 小丙有点怕它,骨碌一下跪在床下,双手将腰刀奉上。 “阿胤哥……不,王爷!小丙有罪。” 赵胤慢慢走近,小丙只看到一双皁靴立到面前,许久没有听人说话,猛地抬头。 “阿胤哥……” 赵胤沉声问:“背叛组织,当如何处置?” 小丙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低头弱弱地道:“按十天干家法,当割舌、抽筋、剥皮、下油锅……”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头来看着赵胤,“不,阿胤哥,我没有背叛十天干,没有背叛你,我是被人骗了……” 赵胤将马鞭交到白执手上,冷着脸在小丙面前的椅子上端正坐下。 “但凡有一句假话,割舌抽筋下油锅,决不饶恕。” 小丙身子瑟缩一下,冷汗便流下来。 “小丙不敢。” …… 小丙的叙述有些凌乱,总结起来却十分简单。 那个骗子与他有些渊源,当年小丙来京城投奔赵胤,手上拿的那一张纸条,便是他亲手所写。那时候小丙年纪尚小,母亲又病危,这个人自称是他父亲的旧友,以前同在朝廷当差,后来各自失散了。 走时,这位旧友给小丙留了上京的银两和盘缠,帮小丙安葬了母亲,说是尚有要务在身,让他拿着那块丙字令去京中找赵胤,便悄然离去。 后来小丙进入十天干,渐渐知晓十天干组织的严密,不该知的不知,不该问的不问,此事便过去了。 但在他的心中,对这位父亲的旧友是一直怀有感恩之心的。 “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是我的恩人……这次他找到我,也亮了一块相似的玉令,说是奉了阿胤哥的指令,前来提拿要犯白马扶舟,让我配合……我便不疑有他。” 哪知道那人半路给他下药,把他迷晕,不仅带走了白马扶舟,还把他身上的丙字令拿走了。 赵胤问:“他拿给你的,是什么令牌?” 小丙摇摇头,哭丧着脸,说道:“我只看到图案那一面,没看到字的那一面。这本是组织机密,我就没有多问……” 多年在赵云圳身边,对小丙来说,生活实在是枯燥而单调,日复一日的练武,少有参与到重要任务中,可他不是傻子,这次被骗确实是人家处心积虑,令他防不胜防…… “假的。”赵胤斩钉截铁地道:“他的手上不会有真的令牌。” 小丙撇了撇嘴巴,肩膀微微一颤,跪行两步,仰头望向赵胤。 “阿胤哥,当年我失去父母,六亲无靠时,是他给了我一条生路……不然,我也不会入京,不会找到你。”小丙低下头,“无论如何,我都是犯下大错。你要责罚我,本是应该,但是,可不可以求求你,让我先抓到他……” 赵胤微微眯眼。 小丙眼光浮出泪来。 “我就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胤手心捏在膝盖上,沉吟片刻,默默起身,走到小丙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小丙微愕,“什么?” 赵胤道:“你的父亲,一直活着。” “啊?”小丙大为吃惊,不过转瞬,又红了眼圈,“那他为何从来不回来看我?就连我娘去世,他也没有回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娘要说,我父亲死了……” 赵胤沉吟一下,扶住他。 “我们边走边说。” …… 先帝尚在时,南晏和北狄、兀良汗订立了和平盟约,可国朝大事,岂是一纸盟约能彻底放下心来的? 丙一去漠北执行潜伏任务是在小丙他娘生下他的第二年。如此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至于小丙他娘告诉小丙,他父亲去世了,许是心中有怨,有恨,又或许是为了保护小丙。当年,小丙他爹回老家奉父母之命完婚,就从未对人说过他是做什么的,只道是为朝廷办差,要行远路,出远门,让小丙他娘不要问归期,甚至说出若她有了合意的男人,可以改嫁这样的话来。 可以想见,小丙他娘对丙一是寒了心的,一生郁郁而终。 “阿胤哥,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赵胤沉默片刻,看了杨斐一眼。 “我已许久未得到他的消息……” 小丙住在无乩馆后,赵胤曾把他的消息发往漠北,让丙一放心,那时候仍是有联系的。 再往后,杨斐要假扮无为潜入兀良汗,赵胤曾让丙一探听半山和无为的消息—— “是你父亲杀掉的半山和无为。他传信告知,二人已重伤坠河,不得生还,我这才让杨斐前往漠北……” 只是后来,半山又活着回来了,还差点坏了他们的计划。 赵胤在漠北的时候,曾试图联络丙一,没有得到回应。从那以后,他便人间蒸发了一般。 杨斐随宝音前往北狄为李太后祝寿的时候,还曾奉命打探消息,仍是没有下落,这本就是赵胤的一块心病,如今小丙出了这事,反倒让他心里的那条脉络渐渐地清晰起来…… “王爷,劫走白马扶舟的人,不会就是丙一吧?” 辛二的话,让人打了个寒噤。 一个长久在漠北潜伏的人,成日与漠北人为伍,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来…… 大家都这么想,连小丙都委屈地咬紧下唇,低头看着鞋尖,不敢吭声。 说他是丙一太有合理性了。 毕竟他虽然利用了小丙,却没有杀人灭口,很明显不想要小丙的命。这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该做的事。 然而,赵胤却否定了。 “不会。” 白执问:“为何如此肯定?” 赵胤沉默一下,“丙一为先帝所派,自是信得过的人。十天干,从未出过叛徒……” 辛二道:“那魏州不就是吗?” 赵胤脸色微沉,没作声响。 辛二咳嗽了一声,闭了嘴。 杨斐突然扭头看着他,“据属下所知,是有的。我在兀良汗时,还听人说起过那个人的事迹……” 赵胤面色微微一沉,拧紧眉头,“驾”的一声,纵马而去。 “跟上!” …… 叛徒一事,赵胤显然不想多提,其他人有心打听,杨斐却三缄其口,只道那是永禄朝时的一桩隐秘,便再不开口了。 一行人从顺天府出发,边走边打听,一路追到了山海关。 在出京的时候,赵胤已让赵云圳传令各处关隘,出城严加检查,同时旨令各地州府,捉拿朝廷钦犯,官兵们在客栈、茶楼、酒肆、构栏瓦肆,农家山寨,但凡能住的人地方,遍地是官兵搜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那人带着一个活死人,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想要摆脱官兵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晏便,并不容易。 只是,杨斐和白执等人看着赵胤一路往山海关来,丝毫犹豫都没有,心底却是有几分奇怪的。 他们觉得赵胤已经有了怀疑的人,甚至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准备从山海关出关…… 这一日,已是光启三十年的腊月。 山海关高远苍凉,寒风刺骨。 一行人便装入城,找了个地方打尖吃饭,顺便喂马和喂狗,行事十分谨慎。 他们进城时已经发现了,城中各处戒备森严,街上到处都有官兵走动,看到可疑的人,都要盘查一番。 这间饭馆很热闹,人声鼎沸,时不是地传来交谈声。 “这位大哥,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你们是外乡来的?要出关啊?” “听说是在抓朝廷钦犯,谁知道呢?官老爷们的事情,少打听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吃饱了,走吧。” 饭馆里,白执等人低头吃饭,听着四周的议论,余光扫视着,不见有什么行踪可疑的人,全都默不作声。 突然,对面的赵胤推开了碗,低低道:“结账。” 白执抬头一看,赵胤已打头走了出去。 他飞快地扒了几口,放下银子,同众人一起追了出去,“爷?是不是有发现?” 赵胤朝杨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带人往左边路口去,然后对白执和辛二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岂料,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一群官兵就拦了上来。 “你们几个,打哪里来的?来山海关做什么?路引拿出来……”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 那官兵吓一跳,随即恢复镇定。 “看什么看?官爷和你们说话呢?还不快些,路引拿出来。瞧你们偷偷摸摸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不敢看赵胤,瞄着杨斐。 “说谁不是好人……”白执见状就去拎他的衣领,气得大吼。 一群官兵立马亮出武器,大声喝道: “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造反不成?” “大哥,我看他们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 “拿下再说。” 眼看这些官兵就要动手抓人,赵胤沉声厉吼。 “都住手!杨斐——” 他示意一眼,杨斐立马冷冷走过去,一把扯过那头目的衣裳,走到一侧,将怀里的锦衣卫令牌掏出来。 “这样可以走了吗?” 那头目吓得白了脸,连连点头。 “哎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让你们来拦我们的?”赵胤走近,打断他的示好,那人看看杨斐,再看看比杨斐更为冷漠的赵胤,一眼便看出这个才是头儿,连忙告饶不止。 “我们方才在街上巡逻,有个人来告官,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说了你们的打扮,外乡口音,带一条大黑狗,我们就追上来了……” 赵胤问:“他往哪边走了?” “那,那边……草市那边……” 赵胤使个眼神,杨斐放开他。 “就当没见过我们,听见没有?” “是是是,小的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几位大人。” 那人点头哈腰,不停保证。 赵胤却只眨眼间,已经上马去得老远。杨斐朝其他人使了个眼神,分兵两路,往草市那边追了出去。 …… “站住!” “前面的人,站住。” 草市大街上,一群官兵正在追逐一个纵马驰聘的黑衣男子,他头戴毡帽,一身遮得严严实实。 任由官兵追赶,他都不停。 赵胤一看这情形,勒住马绳犹豫一下,拍了拍马背上的大黑。大黑嗷嗷地低叫两声,赵胤嘴角微微一提,突然掉转马头,往另外一条狭窄少人的小巷追了过去。 小巷里塞满了杂物,竹篾箩筐,锄头扫帚,还有没来得及归整的柴火,全都摆在门外,一片狼藉。 赵胤将大黑“乘坐的”马上木椅挪了挪,勒住缰绳放缓了马步,慢慢拔出绣春刀,一脸戒备地往前走。 突然,一道阴影凌空而来,赵胤起手刀落,将那东西劈成两截,这才发现是一把钉耙。 用农具打他? 赵胤冷笑一声,横刀在前。 “出来吧。你跑不掉了。” 四周一片安静。好一会儿,那间堆着杂物的破房子,被人推开了。 出来的人,没有想象中的狼狈,一身黑衣短打,头上戴着一顶圆檐的藤帽,身量极长,眉头紧蹙,眸底有一抹冷然的锐色,年纪约莫六十来岁,整个人看着很是精神挺拔。 而且,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不愧是锦城王。这都能找上来……” 说到这里,那人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高倨马上,稳稳坐在特制木椅里的大黑,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这条狗居然还活着。哼,算你们狠。” 赵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的肃杀微微收敛,倨傲的脸,像一只草原上的鹰,俯视着他。 “我该怎么称呼你?半山先生,还是乙一,或是如风?” 那人脸色一变。 好半晌,抬起手上的长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胤冷漠地看着他,骑着马儿往前两步,这个时候,巷子的另一边,杨斐等人已经围了上来,远远地看着,赵胤抬手示意,他们便留在了原地。 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赵胤看着眼前半山这张脸,沉默了许久,这才慢慢地道: “在阴山皇陵的时候,本王便怀疑你了。” 半山眉目微凝,盯住赵胤一动不动。 赵胤道:“你熟悉皇陵里的一切,知道死室的布置,是九宫八卦位,知道死门一开,便有一刻钟计时,知道欲望之门和百媚生……” 半山道:“我有双生鼓上拓下来的图纸,知晓这些并不奇怪……” 赵胤冷笑,“那你也不可能知道当初黄金屋和宝藏消失的确切位置,更不会知道机关启动后,永禄帝和懿初皇后从鸳鸯亭跌入池水,坠入机关深处,以及阿木古郎是在蟠龙口断臂的事情!” 半山微微怔住,随即笑开。 “看来当初利令智昏,入陵后太过着急,又急于显摆,说得太多了一些……” 当年和永禄爷、懿初皇后、阿木古郎一行人闯入阴山皇陵的人,只有他们的几个近卫。而如今尚健在的,屈指可数,再稍稍筛选,便可猜出他来。 赵胤抿了抿嘴,“你承认了?” “承不承认又有何重要?”半山淡淡回应一声,并不惧怕被赵胤的人围堵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 “乙一之名,早已被永禄爷剔除,我早不是十天干。至于如风……也早已死了。活着的人,只是半山而已。” 赵胤冷冷看着他,“你素来小心谨慎,为何要挺而走险潜入大晏劫走白马扶舟,这是为了什么?” 半山别开脸去,“你无须知道。” 赵胤举起绣春刀,“你不怕死?” 半山看着他的眼睛,“死有何惧?老夫活了这一把岁数。经过的生死,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 赵胤没有说话。 看着面前须发花白的老者,双眼眯了起来。 “你不是半山。半山早已和无为一样,死在那次丙一的截杀中。你假冒他再回兀良汗,到底意欲何为?” 当年丙一捎来的消息里,说得很清楚。 半山和无为,不可能活着。 正因为此,赵胤才能放心大胆地让杨斐假冒无为前往漠北。谁知后来,竟然又冒出一个半山先生…… “哈哈哈哈哈。” 半山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深深。 “无为不是无为,半山自然也不是半山。”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由就想到当年在额尔古的大猎场,二人针锋相对,彼此指证,要在巴图面前证明“无为是无为,半山是半山”的事情来。 “为什么?”赵胤眸子微眯,“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半山冷冷一笑。 “做了便是做了,哪有为什么?” 赵胤沉默一下,“十天干,本不该有叛徒。” “我是唯一一个。不,还有一个魏州。”半山突然想了起来,“说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唯有乙字卫这一支,叛徒辈出,哈哈哈。永禄爷若是看到,不知会做何想,会不会后悔当年一时仁慈,放我离去?” 赵胤看着他狂笑的样子,突然一叹。 “年幼时,本王常听诸位前辈的故事。” 半山一怔,盯着看他,“年幼时?听何人说?” 赵胤道:“先帝。” 半山问:“先帝如何说我?” 赵胤道:“忠心事主,有情有义。” 几乎刹那,半山的眼眶便湿润了,盯住赵胤片刻,他又咬了咬牙,“不可能。” 赵胤微微抿唇,“本王从不撒谎。” 半山是假冒的半山,自然本名也不叫这个。 以前,他叫如风,是阿木古郎的贴身近卫。当然,他还有一个身份,十天干的乙一,是永禄爷赵樽派到阿木古郎身边的细作。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细作,因为相伴多年后,他对阿木古郎这个主子有了主仆之情,不忍再继续欺骗利用。当然,他也未曾背叛过赵胤,而是据实相告,在为赵胤做完最后一件事后,脱离十天干,再向阿木古郎请罪,最后随了阿木古郎同返漠北…… 只是他不知,早已获得了永禄爷的原谅。 赵胤道:“这样的一个人,对主子一片赤胆,对兄弟肝胆相照,为何会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我做了什么?”半山突然嘶声反问:“狼头刺?哼,你既然知晓我是假半山,那就该知晓,狼头刺的存在和他们以前犯下的恶事,与我无关——” “无关?”赵胤冷冷道:“你假冒半山,回到阿如娜身边后,派人夺走双生鼓,诱我们进入阴山皇陵,几次三番为难,也与你无关?” “那是你们自找的。”半山微抬下巴,“锦城王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如何逼你?”赵胤沉声。 半山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说来说去,便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啊?” 他回头看了一下,只见杨斐等人站得老远,赵胤的身边也没有人。 半山又冷笑一声。 “你杀了魏州,又逼得来桑走投无路——” 魏州?赵胤脸色不动,脑子里却突然清明,冷眼盯着他,“你是魏州生父?” “不然?” 赵胤突然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荷包。那是他回京后,赵云圳拿来归还的——魏州房里的那个荷包。 赵胤拿起他,摊在半山面前。 “我犯了两个错误。” 半山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赵胤平静地道:“其一,因魏州是丙一托人从草原带回京师抚养,又轻易得到乙一的身份,我曾以为他是丙一的孩子。” “其二,我以为清虚道长便是你,导致几次误判。” 一听清虚道长,半山突然咬紧了牙槽。 “那日清虚馆大火,是我晚来一步,让你得逞,杀了我儿。清虚老儿受人指使,陷害我儿,死有余辜。” 丧子之痛,如尖刀刮骨。 赵胤看他情绪激动,缓了片刻,又徐徐问道:“你与来桑,又有何干系?” 半山突然僵滞。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静无声。 赵胤不催他,只静静站在风雪中,一只手搭在大黑的背上。大黑冷眼看着,舔一下他的手指。 “来桑,是一个错误。”半山突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仰头望天,“我这一生,谁人都不想辜负,最终却辜负了所有人。” 赵胤平静地问:“此话怎讲?” 许是大势已去的悲伤让半山有了倾诉的欲望,许是赵胤的平静和淡然,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沉默片刻,半山终于开口。 “前半生愧对永禄爷,后半生愧对阿木古郎。我这一生,皆是失败——” 赵胤双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小雪,一片片如盐似絮,洋洋洒洒落在头顶。 半山没有去抹脸,迎着飞雪幽幽地说道:“阿如娜是阿木古郎的儿媳,我却……酒后失控,酿成大错。” 赵胤眉头微蹙,“来桑,也是你的儿子?” 半山点点头,“当年,州儿出生不久,他的生母便死在冰原。他母亲生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南晏,生她养她的地方,临死前求我,让州儿回到大晏去,做堂堂正正的大晏人……” 吸一口气,他嗓子被风雪刺激,几乎沙哑。 “我纵是万般不舍,也要了却他的遗愿,这才托了我的好兄弟丙一,让他帮我找一户好人家,能善待他……” 赵胤默默无声。 半山却已掩面蹲下,在凌乱的柴草边,低低吸气。 “那之后,我便郁郁寡欢,却不想一次酒后,与阿如娜酿成大错……” 赵胤道:“你便没有想过,为何会酒后失控?你吃醉了,阿如娜也醉了么?” 半山嘶嘶冷笑。 他听得懂赵胤的意思,多年来,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事有蹊跷——当年巴图迷恋陈岚,不喜阿如娜,两人成婚许久都没有孩子,阿如娜难保不会乱来。 但那又如何? 管不住自己的下丨半身,难道责怪女人的主动? “不怪旁人。皆是我。一切皆是我。” 显然,半山已陷入了情绪。 一生蹉跎,两鬓风霜,他在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 赵胤却很清醒,调动着半山的情绪,也掌握着话语的节奏。 “那你为何又要冒险潜入大晏,劫走白马扶舟?” 半山稍稍平静了一些,但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赵胤的眼睛,“我怀疑,他才是巴图的亲生儿子……” 赵胤脸色有刹那的变化,随即又沉下声来,“你有何凭证?” 半山抬头,突然哼笑一声。 “出于两点考量。其一,白马扶舟的眉眼与阿木古郎确有几分肖似。其二,那天,狄人长老申翁去为白马扶舟行祝祷之术,恰好看到白马扶舟身上的胎记……” “没有想到申翁居然是你的人。” “不可这么说。”半山不冷不热地道:“那申翁与我,不过一饭之恩,算不上是我的人……” 赵胤眉眼不动,望着半山似在审视真假。 半山与他对视片刻,倏而自嘲一笑。 “然则,他骗了我。” “骗?”赵胤目光微凝。 半山接着道:“多年前,我曾听阿如娜说起,那个孩子生下来大腿根处有一块浅杏色的胎记,我便顺着这个线索去寻,奈何遍寻不见,于是托过申翁,让他替我在狄人族中找寻……” “胎记?”赵胤面色微动,“那乌日苏身上,可有胎记?” 半山摇了摇头,赵胤以为他要说没有,不料,却听他道:“当年褚道子带走小皇子,被追杀时,坠落狼山。坠山前,他将小皇子抛给了追杀者……也不知是这些追杀者为了方便交差,还是阿如娜自己心虚………总归,乌日苏的腿部有胎记的那个地方,自小就因为受伤掉皮,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那真假皇子的事,如何说得清楚? 赵胤问:“胎记一事,可有外人知晓?” 半山道:“大皇子生下来就被阿如娜动了手脚,当时知道的人早被灭口,连同他的生母恐怕都不知……” 赵胤淡淡一瞄,“她对你还算有情有义。” 至少,他知道这个事,还活着。 半山听出赵胤话里的讽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说来也巧,那白马扶舟的大腿根部,也因幼时受过重创,有一片纵横交错深可入骨的疤痕,便是那处曾经有过胎记,谁又看得出来?” 如此巧合? 赵胤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半山,没有说话, 半山却打开了话匣子,咬牙切齿地道:“那申翁着实可恶,借此引我到南晏,实为诛杀老夫。” 赵胤笑了起来,“你不是与他有恩?” “哼!这点恩情,能值几两银子?远不如他在玉姫面前表功来得紧要。双生鼓一事,玉姫那个女人记恨我呢。” 半山说到这里,无所谓地笑了笑,缓缓眯起眼来看赵胤,表情不定,眸底深处却弥漫着一抹悲凉的气息。 “事已至死,说什么都无用。老了,被人欺骗也是活该,落入你的手里更是咎由自取。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半山话音未落,背后传来小丙的声音。 “阿胤哥,我有一事要问他。” 赵胤明白他要说什么,示意他过来。小丙身子还有些虚,这些天骑马追逐,整个人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唇青脸白,看着格外瘦弱。 “我问你,我的父亲,丙一,他在何处?” 半山静静看着小丙,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 小丙不能接受这样的消息。 那个人至死也没有回家。 他长这么大,那个人从来没有看他一眼。 小丙手指掐着刀柄,紧紧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咬着牙问:“是你杀了他?” “不是我!”半山冷冷看过去,见小丙目光含小青,转而望向天空,声音沙沙地道:“他在刺杀半山和无为的时候,便重伤不治,是我为他处理的后事……” 赵胤心下微震,接过话,“那我收到的密信?” “是我替他发的。”半山面色微白,自言自语般说道:“十天干,不可以有完不成的任务。” 怪不得会这样—— 赵胤心下突然明朗,淡淡道:“在兀良汗时,你一直都知道无为不是无为。” “是。因为半山也不是半山。” 雪下得更大了,有些刺眼。 小丙压抑的呜咽声,比山风更凄凉。 半山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挤出一道道深深的垄沟,一条条写着岁月的痕迹。在小丙的呜咽声里,他眸底的光芒在渐渐涣散,仿佛失去了神采。 “两易其主,皆以背叛收场。老夫死有余辜!你们动手吧。” 赵胤徐徐抬起绣春刀,半山闭上了眼。 一世经历此时都在脑海里迅速地放映,年少时同尚是晋王的永禄爷纵马狂奔,纵横南北,看遍了山河盛景。年长时陪在阿木古郎身边,在落日的草原上策马驰骋,为兀良汗开辟了大片疆域…… 青史或许不会有他的名字, 但青史定有他的功劳。 一个人能伴随两个当世豪杰建功立业,此生也是无憾了。 一阵长久地沉默后。 “铮!” 绣春刀入鞘。 赵胤的声音凉凉的响起。 “我不杀你。” 半山倏地睁开眼睛,看着赵胤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片刻,他喃喃问:“你瞧不起我?” 赵胤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你死了,来桑便不是乌日苏的对手。势均力敌才是本王想看到的局面。” 半山微怔。 他看着眼前冷漠的赵胤,仿佛看到了永禄爷生前的模样,一时间百感交集,苦笑连连。 “当真是——造化弄人。” 雪花徐徐飘落,仿佛将天地冻结成一幅静止的画。 山海关巍峨的城楼,耸立在飞雪中,望着画面上的一行飞骑渐渐远去。 仿佛已看尽了千年,万年的故事…… …… 天寿山。 大雪未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如洗。 在赵胤发出十天干首领印鉴的第三天,身在正定府的戊一最先赶到天寿山。紧接着,大宁的癸一回来了,再接着是己一庚一壬一癸一,最后差的只剩一块丙字令。 这一等,等了大半个月。 赵胤带着杨斐、白执,驮着大黑迎着风雪入山的时候,所有人都等在帝陵门口。陈岚带着身子刚刚好转的宝音、宋阿拾,领着苌言和临川,同甲一、谢放等人都在。 每个人目光都齐齐落在赵胤的身上,一一捕捉过去,各有不同。 “阿爹!” 待赵胤下马,苌言便扑过来抱住父王的腿,低低地恳求。 “你一定要把阿娘找回来,好不好?” 小丫头似懂非懂,眼神十分抓心。 “好。”赵胤捏捏女儿的肩膀,替她掖了掖斗篷,“苌言乖乖在外面等着。阿爹很快就带着阿娘回来。” “嗯。” 苌言重重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赵胤却不忍看孩子的眼神。 世事未知,他怕教苌言失望。 …… “时辰到!启陵——” 帝陵前的广场上摆放着祭台,鞭炮鸣动,激得飞灰漫天,碎屑与天际的飞雪混杂一起,一股沧桑感让心脏阵阵泛寒。 赵胤带着众人有序地进入帝陵。 大黑默默地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从山海关回来,这一路的追逐,大黑看上去好似也憔悴了许多。 “合陵!” 待人都进去,甲一便是一声呵令。 只有赵胤和几个近卫,以及十天干得以入陵,两位公主皆在外面等候。 唯一的例外是觉远,以及宋阿拾。 她今日难得的精心打扮了一番,薄施脂粉,簇新长裙,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衬得她皮肤较往日更为白皙,一张脸在长明灯幽幽的光线下,宛若游魂。 “请令!” 除了已放入石槽的甲字令,其余九块玉令由十天干九大卫侍长一一棒在托盘里。 “放乙字令!” 帝陵主墓室前,光线幽暗,气氛压抑而低沉。 “放丙字令!” 每喊一声,相应的令牌便被放入石槽,甲一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心下却跳得怦怦作响,宛若擂鼓一般。 “放癸字令!” 至此,十个玉令齐齐整整放入了十根圆柱上的壁龛里—— 轰! 一阵剧烈的机刮声响起,众人齐齐睁大眼睛,看了过去。 这是何等震憾的场面! 这是何等奇妙的机关! 只见隔着水银河的那一端,主墓室的石门在机括的带动下徐徐开启,一块吊板慢慢浮了出来,托着帝后那一口精雕的棺椁,徐徐上升。 “跪!” 众人齐齐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棺椁被巨大的牵引力一点一点托到面前,待耳边的机括声停下时,已运行到众人的面前,就在水银深沟上,由粗丨硕的铁链悬挂,垂直放在吊板上,乍一看,仿佛悬空一般。 这简直是鬼斧神工的设计。 甲一看着密封的棺椁,回头看看觉远,又看看赵胤。 “请令!” 十天干令牌都已经嵌在了石龛里,如今放置棺椁的吊板上亦有一个铁槽—— 很明显,需要的是十天干首领印鉴。 赵胤对着棺椁慢慢跪下,重重磕上三个响头。 “父亲,母亲,请恕儿子不孝。” 他徐徐起身,将首领玉印慢慢放置其中—— 嘭! 巨大的轰鸣声后,那吊板落到地上,发出咚地巨响。 棺椁落地,徐徐从中开启——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棺中男女的面目栩栩如生,平静安详,如同熟睡一般,那把桃木镜就握在懿初皇后的手心。夜明珠的光芒映着懿初皇后的鲜活面容,好像带着笑,让每个人都能在那笑容里被治愈被感染…… “阿弥陀佛。” 觉远一声佛话喊罢,看着棺椁中的一个檀木匣子,眼眶突然湿润。 “王爷,那匣子里是先帝留给你的东西。” 赵胤看着觉远的神情,低头凝视片刻那个匣子,慢慢取出来。 没有上锁,里头是一道明亮的圣旨。 “朕自登基以来,省刑减赋、好贤求治、抚定内外,事必躬亲,功过不论,但使大晏国运昌隆,百姓丰衣足食,自恃无愧于天地祖先……唯有一事,挂怀于心,至死难恕。吾儿阿胤,自幼天资聪慧,品性端方,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却因惧于国运有亏,从小养在甲一身侧,未喊一生父皇。朕愧对幼子,愧对皇后。” 又道:“宗室嫡子,干系江山承继,若来日须为吾儿正名,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令其认祖归宗。” 又补录:“吾儿赵胤,取名胤,意为赵家的后裔、子嗣也。而抱养之子,取名焕,意为天换之子,命运使然也。” 圣旨上还写了一些旁的话,大多是先帝对先皇后的悔意。只不知,先皇后故去前,可曾看过圣旨,知晓这桩隐情。 然而,命运多有捉弄,春秋一梦,无非生死。 谁能想到,一个令天下臣民仰视敬望的一代圣主,会在陵里藏了这样一桩绝密的亏心事? “陛下,娘娘……” 甲一跪倒在地,双手扶着棺椁,已是痛哭出声,其他人受其感染,也默默地红了眼睛,便是觉远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念着经文…… “大师,时辰到了吧?” 宋阿拾幽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众人呼吸一紧,却见她已站在了棺椁旁边,仿佛用尽用力般,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了一把桃木镜。 “镜通阴阳,姑娘慎用。” 觉远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宋阿拾,目光炯炯,慈眉微蹙,那模样仿佛是上苍在怜悯受苦的世人。 “宋姑娘可是想好了——” 宋阿拾看着他微微一笑,慢慢行了个礼。 “多谢大师那日的指点。小女子已见过生母,知晓身世,还了旧债,看到了最好的结局,这一世尘缘已了,是时候去寻找真正的自我了……” 觉远看着她,淡淡一叹。 “镜通阴阳,却未必尽如人意。” “大师,小女子此生无憾。来生,还有人等我。” 旁边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赵胤却想起那天,这女子到他房里,先是激得他暴怒,然后再求她成全时说的话——同时雍一样,她离去这些年,其实已有另一番际遇,于这一生,她已经没有遗憾,只想速速回去。 “此生多谢诸位看顾,再会……” 宋阿拾双手抬起,端端正正地朝众人行一个礼,突然拿起桃木镜,在众目睽瞪之下抽开了剑柄——侍卫们这时才发现,原来桃木镜的镜柄里是一把暗藏的锋利小刀。 宋阿拾速度很快,好像事先演练过千遍万遍一般,动作利索地抽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向手指…… 恰是无名指节。 鲜血一下子涌出,刺得人眼眸发胀。 众人惊呼,“宋姑娘!” 宋阿拾微微一笑,阖上眼睛。 滴嗒。 滴嗒。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桃木镜上,晕染出朵朵嫣红,如同半开未开的梅花…… …… 滴嗒。 滴嗒。 输液管里的液体慢慢地滴下来。 一滴、两滴,时雍明明听不见那声音,那滴落的声音却仿佛敲在心里。 她视线朦胧地看着那时钟。 一秒,又一秒,走得极慢…… “病人又不行了。” “快,抢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是有了好转的呀。看来是回光返照……” “唉,也是可怜,听说是个法医,处置人质不当,造成了事故,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医生护士们正在忙碌着抢救,时雍整个人迷迷噔噔,不知何时,有人推门。脚步声重叠,好多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嗡嗡作响,有些话入了耳,有一些却没有。但时雍听到的,与那一世经历的一模一样。 “人质死了。” “歹徒也快不行了,隔壁正在抢救……” “就今天了。” “这真的是同归于尽了。” “三条人命。” “那个墨家九号古董店你听说了吗?也是个邪门儿的地方,出了好多事呢……” 时雍意识沉沉浮浮,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可是她的灵台却有刹那的清明。 这分明就是她那一世穿越前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回来了,却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就像是时空轮转,电视剧按回放一般,将她上一世的经历又重新再来一遍…… 她就要死了。 时雍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心下却莫名恐慌。若是她再次穿越,那邪君——此时身在她隔壁抢救室的那个歹徒,是不是会同她一样,再次踏入那个时空? 也就是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难道他们又要陷入另一个同样的循环? 时雍身子想动,想要挣扎,她的手指想抓扯被单,引起注意。她还想说话,想告诉医生护士和同事们,救活歹徒,一定要救活那个歹徒。 可惜,她什么也喊不出来,更不会动…… 头上戴着呼吸机的女病人,停止了呼吸。 咚!时钟上三线重合。 心电监测仪,变成一条直线。 时针、分针、秒针,合而为一。 …… 帝陵。 长明灯忽闪忽闪,被鲜血染红的镜面突然透出一道刺目的幽光,猛烈地乍现,仿佛带着巨大的能量,刹那间割裂了空气,直直刺向刘阿拾。 宋阿拾身子颤抖一下,如同被人狠狠推开般踉跄两步,身子落叶般软倒在地上,瞬间昏厥过去。 与此同时,那面镜子也脱离了她的手,被抛向半空…… “镜子!” 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 事发突然,众人稍一怔愣,待反应过来便齐齐扑过去,要接住那面镜子。 但见一条黑影闪过,猛地腾空而起,将镜子稳稳叼在嘴里,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大黑!” 赵胤低吼一声,眼睁睁看着大黑叼着镜子落下,蹲趴在地,然后咳嗽般呕吐一下。 咳! 咳! 狗咳得声音和人极为类似。 但见大黑低头咳嗽两声,一股浓浓的鲜血便从狗嘴里吐了出来,喷溅在桃子镜的表面。 众人激动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大黑却没有抬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不理会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着,仿佛要耗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不停地呕血,然后将一团团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污,糊满镜子,让镜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然后,大黑鼻子凑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偻着老态龙钟的身子,绕过赵胤朝它敞开的怀抱,走向躺在一边的宋阿拾。 赵胤眼瞳微缩。猛地掉头望去。 大黑没有看任何人,蹒跚着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边时,低头用嘴拱了拱她,然后便乖顺地趴卧下来,头靠在她的怀里,舌尖温柔地舔舐着它的主人,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狗血从嘴里渗出,染红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众人震惊的看着一人一狗,许久没有动弹。 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刻。 “阿弥陀佛!” 觉远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识灵,大黑认主。” 有人惊喜地问:“是不是王妃回来了!?” 前阵子大黑防着宋阿拾,从不肯亲近,这会子却愿意躺到她的身边—— 众人屏紧呼吸。 墓室里安静无声,寂静得宛若死境。 那面镜子也回复了平静,没有再发出半分光丝。所有人的视线都望着墓室中间的一人一狗,长明灯的光晕笼罩着众人,将空间凝结。 大黑眼睛渐渐合下,蜷缩一团,神情平静,没有一丝离世的悲伤。 其实,世间还有一种传说。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终把生命奉献给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对抗了强大的时空神祗,创造了史诗极的神话。” 这段话,被刻在了雍人园“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时雍口述,赵胤亲手书写。 他们把大黑葬在了时雍墓前。 让它永永远远,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离。 …… “大黑,来吃肉肉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废园里树木摆动,时雍眯起眼睛,仿佛看到大黑从林中奔跑而来,浑身的毛发沾满了毛刺子。 从小小的一只狗,变成大大的一只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带着浅浅的微笑,日渐威武。 “今天带了许多你喜欢的。快些来!” “别皮了。瞧瞧你身上……这脏得呀……” “哈哈哈哈,别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园里的欢天笑语,仿佛隔着时空的另一端。 时雍想,大黑肯定在哪个平行时空里,吃着肉,啃着骨头,正与她逗趣撒欢。 一缕缕青烟从雍人园的墓前升起,袅袅而上,隆冬的废园,时雍和赵胤带着两个孩子,给大黑带来他喜欢的香肉,还有一些纸扎的山鸡、野兔、以及各种颜色美丽的鹦鹉,烧在墓前的瓦盆里。 这些都是大黑喜欢的。 “阿娘。”苌言蹲着身子,整齐着纸做的鹦鹉,“大黑为什么会喜欢鹦鹉呀?” 时雍含笑看着她,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个故事有点长,苌言要听吗?” “要,苌言要听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蹿起,纸扎的鹦鹉被烈火吞噬,时雍看一眼,自顾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刚认识你阿爹,带着大黑去无乩馆……” 苌言歪着头,认真地听着。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数年光阴,却像经历了三生三世,一帧一帧的画面,看似不经易,却早已铭刻在记忆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仿佛有狗吠的声音。 黑煞墓前的人,静止成了一幅画。 …… 来年阳春三月,北狄大妃陈红玉携幼子回娘家,带来的礼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护送的侍卫更是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引来京中百姓驻足观看。 这是两国关系回暖的消息。 由乌尔格引发的战事,终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时雍和赵胤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天寿山皇陵祭祖上坟。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们一家便要返回锦城府了。这一走,再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时候,二人顺便去了井庐,准备接上宝音和陈岚,一道回京小聚几日。 井庐仍是那般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时雍和赵胤到达的时候,刚过晌午,太阳照在头顶,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说陈岚和宝音都在午睡,让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两位公主的习惯,时雍笑着应了,带两个孩子进去。 素玉仍是将他们安排在西厢房。 时雍也喜欢这里,因为厢房外面有一块菜地,这个季节恰是蔬菜茂盛生长的时候,菜地里绿油油一片,间或夹杂些野花,好不怡人。 赵胤带两个孩子回房歇息,时雍睡不着,一个人步行出来,在菜园里慢慢走动…… 周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时雍望着高远的天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双手合十。 没有人知道她祈祷什么,但见她脸上宁静平和。 咚! 一道破空声呼啸而来,夹着泥沙,砸在时雍的肩膀上。 时雍心下一凛,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 阳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颀长挺拔,斜斜地坐在对面的房顶上,手里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还有他放置的一壶美酒。许是看到时雍觉得新鲜,白衣公子歪着头,如同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吐舌头坏笑。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时雍看着他默不作声。 白马扶舟是在她苏醒的次日醒来的。不幸的是,他不仅忘记了前尘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几岁稚子的模样。 太医说能醒来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马扶舟,“痴癫纯质,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白马扶舟成了一个半痴半傻的“纯质”孩童。 几个月过去,他身上不见邪君的迹象,且一身的武艺全然忘记,医药毒物更是一窍不通。 时雍想,可能当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缘故,破了这个劫。 这一次到底没有那般轮回,邪君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实现他“不死不灭,天下大同”的宏图伟业。 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傻子白马扶舟。 屋檐下,有一个木梯。 白马扶舟便是从那里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轻如燕,如履平地,如今当今像个顽皮的孩童了—— 时雍慢慢地走过去,抬头望他,“你为何掷我?” 白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头,仿佛在记忆里搜索她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开口,还不满地朝她哼了一声。 “你闯入我的禁地,我为何不能掷你?” 时雍眯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来!” “想打我?哼,你上来呀。” “不下来是吧?看我不揍你。”时雍捡起一块泥巴,扬手就要朝他掷过去,手腕却被人抓住。 赵胤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她的身后。 时雍吓一跳,回头看去,“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么?” 赵胤抬头看了看白马扶舟,从时雍的手里取下泥块,丢在地上,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人轻轻纳入怀里。 “岳母醒了,我们该走了。” 时雍回头看一眼白马扶舟,嗯声点头。 “喂!”发顶上那人,大声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吗?为何你不管管她,私闯我的禁地,下次再见,我便要打断她的腿了……” 赵胤没有理会,见时雍脚步迟疑,低下头来,看了看她的脸,用手指抚去她轻蹙的眉间。 “王爷,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赵胤眯起眼睛,执起她的手,“这个事,已无人说得清了。” 时雍暗自叹息了一声。 谁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后竟成了一出罗生门? 没有真相可以寻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时雍心里忽地涌起一种复杂的滋味儿,抿了抿嘴。 “你说,一个人,怎么说傻就傻了呢?” 赵胤不以为意地扫过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时雍没有说话,在走出菜园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顶上,孤零零一个人喝着酒,仰着头,看着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寻找太阳的光点,脑袋跟着转动不停,眉眼俱是带笑,神采飞扬,不见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时雍觉得赵胤说得对。 有人来这个世道时,壮志凌云。 离开时,万念俱灰。 与其黯然魂销或是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绿油油的菜地终是越去越远…… 一男一女修长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长。 房顶上的白衣公子看着他们,笑容渐渐地凝固在脸上,似乎有所犹豫,停顿许久,突然慢慢地拧起了眉头。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闲,六宫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独你一个,如何?” 他眉头越蹙越紧,忽而捂住绞痛的胸口。 “奇怪!这些话是谁人说的呢?为何想起来,我心便会痛?” 一个声音道,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劝他自己。 “勿管闲事,喝酒!” 晴空万里,凉风习习。 搂着个美人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喝酒作乐那才叫美咧。 …… 车驾停在井庐门口。 赵胤将两个孩子抱上了车,转头要来扶时雍,时雍却不肯,微眯眼看着天际,轻声道:“天气这般好,我要同王爷骑马。” 赵胤看着唯一的坐骑,喟叹一声,将她抱在马前坐好,这才翻身上去,搂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话。” “怕什么?锦城王妃娇蛮跋扈,这天下谁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来。锦城王惧内嘛,骂也是骂我。” “你啊。” 赵胤低头看她,嘴唇从她的耳际划过,随即一抖缰绳,“驾。” 耳旁风声拂过。 时雍勾起唇角,转头想要看他,却看到了井庐主屋的房顶,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青砖灰瓦,四野寂静。 唯他一人独自站立,一动不动。 “冷吗?”赵胤察觉到时雍身子的僵硬,紧了紧胳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紧了些。 “不冷。” “逞强。” 这个时季的山中,仍是有些凉的,骑在马上,那马儿扬蹄子跑起来,寒风刮在脸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赵胤拿披风将女子裹紧在怀里,然后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中,策马而去—— 他骑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庐,马步这才缓了下来。听着单调的蹄声在青石路上“嗒嗒”作响,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道边树上的落花,随风落下。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时雍心里微微一紧。 什么都忘了,唯没忘记乐曲么? “阿拾。”赵胤双臂环着时雍的腰身,头低过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里可曾怨我?” “怨你什么?” “远走锦城,再难见京中故旧。” 时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华一世,总是万千离别。” 赵胤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叹:“我终久不是那个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给不了你至高的尊荣。” 时雍笑了一下。 她万万没有想到赵胤竟然有这般的心思。 “何谓至高?”时雍转过头去,看着赵胤仿佛凝结了冰霜的脸,倏而一笑,“人在高处不胜寒。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赵胤沉吟不语。 时雍又道:“对我来说,锦城王妃,已是极至的尊贵,毕竟世上只有一个锦城王。一揽清风,佼佼风华。是非功过,无愧天下。我要的,从来只是你。” 一揽清风,佼佼风华。 是非功过,无愧天下。 这是赵胤听过的最好的评价。 “阿拾……” “别太感动了。走快些,我饿了。” 君临天下不如四海为家。 那座皇城在时雍心里全是不好的记忆,那座皇城里的女人,也从没一点让时雍羡慕的地方…… 倒是锦城府,时雍真的想得紧了。 她种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经结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洒落一地金黄…… “我们这就回家。”赵胤裹紧时雍的腰,一夹马腹,马儿便扬蹄而去。 后方的马车里,苌言探出小脑袋,长声喊叫。 “阿爹,阿娘,你们慢些呀……” …… …… 后记: 光启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陈红玉返京,与时雍和乌婵在京师东湖的画舫上吃喝玩乐,畅诉别离,不见夫婿,不管儿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没有下船,引来京师女子艳羡。 又半月,锦城王整肃京中事务,带着家眷南去。临行前,时雍与陈岚和宝音公主依依昔别,约好次年五月锦城一聚,这才将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发现,同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几口的身影。宋长贵获准南行,成为了锦城王府的属官,而王氏关张了位于鼓楼的铺面,准备去锦城府投靠女儿,重开酒楼,要大干一番。宋香和刘清池也拖家带口地随行同去,因刘家已无父母,又是商贾之家,刘清池得了燕穆的帮忙,便将买卖做到了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赚的银子多了,无不听从大姨子的指派。 满座衣冠,各有千秋。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奔走…… 数年后,锦城府在赵胤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荣,当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百姓安居乐业,一如盛世开元。 光启帝令大学士丰侪将锦城的经验编撰成册,通令各州府借鉴,成效显著。在光启帝的治理下,终是有了一番辉煌治世的盛景,再续了永禄朝的传奇,光启帝亦成为一代明君,为后世称颂。 远在锦城的赵胤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那小日子过得,实在惬意温柔。 而遥远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启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乌尔格联合旧部,再起纷争。至此,北狄和兀良汗两国,内乱不止,兵戈未歇,将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掏空,将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烂。 外祸始于内乱,北狄和兀良汗的败落,初见端倪。 这般十余载,一晃而过。 光启四十四年的那个冬天,锦城府是的天气是从未有过的寒冷。 晨起的积雪堆在门楣,传旨的太监痛哭着跪行到承运殿上,向赵胤面呈丧报。 腊月初七,光启帝赵炔驾崩。 山河恸动,四野悲鸣。 同年,太子赵云圳继位,改元宣光,史称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朝中凡有骁勇善战者,皆多封赏,使得武将多有荫庇,为报国战,战则死战。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北狄和兀良汗迎来了最后的高光时刻,两国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数次派兵北上的跃跃欲试,合盟攻晏,在库尔苏酣战三月,城破,粮绝,以惨烈的伤亡败北。大军北逃的北逃,殉国的殉国,一切终是归了云烟。 晏史记载,库尔苏那场战役,宣光帝御驾亲征后,西南边陲土司乘势作乱,锦城王派世子赵临川亲率锦城府驻军,前往镇压,这才避免了土司之乱的重演。 锦城王世子一战成名、进退闲雅,宣光帝锐意图治、至圣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无敌手,横荡天下。铁骑铮铮声里,是徐徐拉开的千里江山图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终究,多少风流,也将雨打风吹去。 闭上眼睛睡一觉,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书完) 章节目录 姒锦古言新书《汴京小医娘》来了,求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亲爱的读宝们,阔别四月,姒锦带着新书汴京小医娘来啦! 这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有趣的故事,期待你的关注、收藏和阅读。 * 内容简介 广陵郡王是卫国长公主的独子、天之娇子,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谁料,他的专房独宠竟是一个拖儿带女的“丑医娘”。 其实,傅九衢有苦难言。兄弟死前,将小嫂子托付给他照顾。 只是后来,一不小心照顾到了床上而已。 至于丑么?傅九衢眯起眼,想起她低头捣药时那一截白软细腰 * 轻松日常、吊诡案件,热血古言、甜宠爱情,色香味俱全。 制最好的药,嫁最烈的人,做最牛的cp。 * 今天是姒锦写书的第十年。 2012年4月5日~2022年4月5日 十年前的今天,我写下了人生的第一本书。 十年后的今天,我开更人生的第十一本书。 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我不知道,但写作是我唯一坚持了十年还会继续坚持下去的事情 新的开局,期待与你同行~ 比心! 感谢! 章节目录 第976章 大结局(终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白雪皑皑,傲视青松。 马蹄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众人内心皆是沉甸甸的,因为事情涉及小丙,涉及十天干可能出了叛徒。 “为何会这样?” 说谁是叛徒都好,为何会是小丙?没有人能想得通。 杨斐看一眼提问的白执,冷冷淡淡地道:“不一定是他背叛,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年纪太小,被人骗了。” “被骗?”白执不解,“谁人能骗得了小丙?” 小丙再是单纯,也二十岁的人了,多年跟着赵云圳行走,赵云圳精得猴子似的,他也不可能傻到哪里去。 怎么就会被哄骗?做下这等触犯家法的事情来? “等找到人,就有答案了。” 山风呼啸,树木在风中咆哮般嘶声作响,冬天里山上的天气,刺骨的冷,众人疾行而出,策马狂奔十余里地,却突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直勾勾看着前方。 一条黑影从积雪的山上俯冲下来,摇着尾巴狂叫着扑向赵胤。 “大黑!” 赵胤咬牙切齿看他,额额青筋浮动,“不是让你在守陵卫不许出来吗?” 大黑不会说话,漆黑的身影在茫茫的风雪中扎得人眼生疼。 “回去!”赵胤气极,拿雪团丢它。 大黑不退不走,看赵胤转身要上马,又窸窸窣窣地跟上来。 它老了。 没有以前那么大的脾气,性子却比以前更犟了。 赵胤知道它想干什么。 “你腿软不好,眼神不好,嗅觉也不好,你去帮不了我。” 大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伤感,以至于侍卫们都觉得赵胤这句话太伤狗子的心了。 即便大黑老了,但它还是黑煞啊。 “爷……”白执低声唤了一下。 看赵胤不吭声,他伸出胳膊,“要不,我抱着它?” 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大黑,那沉郁的面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黑却不管不顾,吐着舌头,腆着脸围在赵胤的马边,绕着圈圈,跑得极快,好像是想向他展示自己强劲的体魄。 这些日子,它都跟着赵胤,一人一狗几乎形影不离,比孩子在身边的时间都长。 赵胤终是不忍心,蹲下身,拍拍肩膀。 “上来。” 大黑欢快地扑上去,两只前蹄搭在赵胤的肩膀上,由着他抱上马,坐得规规矩矩。 带着狗,赵胤不敢跑那么快,到底还是耽误了时辰。 幸好,他要的答案没有等得太久。 一群人尚未入京,就在官道上碰到了几个出京办差的锦衣郎,带队的人是盛章,随行的除了周明生以外,其他几个也都是熟面孔。 看到赵胤一行,盛章等人连忙勒住马绳,就要下马拜见,却被赵胤制止。 “无须多礼。” 大家都很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众人心里都这么想,盛章一笑,连忙谢过,又道:“王爷不是去了天寿山修陵,怎会突然回京?” 也是因为熟悉,他才会有此一问,赵胤也没有瞒他,说起小丙的事情,顺便探问行踪。 岂料,盛章愣了一下,看看身侧的人,便拱手道:“不瞒王爷,属下正是要去接人的。” 小丙晕倒在离京城约摸六十来里地的旬庄。 赵胤和盛章等人赶到的时候,他方才苏醒不久,身子甚是虚弱。守在小丙身边的人,是旬庄的里正,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正是他派人前去京中报信的。 小丙中了毒,但大夫看过并不致命,只是一种普通的蒙汗药,外加一些泄药,把他拉得整个人虚脱…… 门扉一开,院子里传来一声狗叫。小丙听到赵胤的脚步声,人已经紧张得缩了起来,待帘子一动,赵胤的身影随冷风而入,小丙直接打了个哆嗦。 大黑跟在赵胤的身侧,看了小丙一眼,二话不说,上前就嗅他,嘴里低嚎着,目中露出凶光。 小丙有点怕它,骨碌一下跪在床下,双手将腰刀奉上。 “阿胤哥……不,王爷!小丙有罪。” 赵胤慢慢走近,小丙只看到一双皁靴立到面前,许久没有听人说话,猛地抬头。 “阿胤哥……” 赵胤沉声问:“背叛组织,当如何处置?” 小丙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低头弱弱地道:“按十天干家法,当割舌、抽筋、剥皮、下油锅……”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头来看着赵胤,“不,阿胤哥,我没有背叛十天干,没有背叛你,我是被人骗了……” 赵胤将马鞭交到白执手上,冷着脸在小丙面前的椅子上端正坐下。 “但凡有一句假话,割舌抽筋下油锅,决不饶恕。” 小丙身子瑟缩一下,冷汗便流下来。 “小丙不敢。” …… 小丙的叙述有些凌乱,总结起来却十分简单。 那个骗子与他有些渊源,当年小丙来京城投奔赵胤,手上拿的那一张纸条,便是他亲手所写。那时候小丙年纪尚小,母亲又病危,这个人自称是他父亲的旧友,以前同在朝廷当差,后来各自失散了。 走时,这位旧友给小丙留了上京的银两和盘缠,帮小丙安葬了母亲,说是尚有要务在身,让他拿着那块丙字令去京中找赵胤,便悄然离去。 后来小丙进入十天干,渐渐知晓十天干组织的严密,不该知的不知,不该问的不问,此事便过去了。 但在他的心中,对这位父亲的旧友是一直怀有感恩之心的。 “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是我的恩人……这次他找到我,也亮了一块相似的玉令,说是奉了阿胤哥的指令,前来提拿要犯白马扶舟,让我配合……我便不疑有他。” 哪知道那人半路给他下药,把他迷晕,不仅带走了白马扶舟,还把他身上的丙字令拿走了。 赵胤问:“他拿给你的,是什么令牌?” 小丙摇摇头,哭丧着脸,说道:“我只看到图案那一面,没看到字的那一面。这本是组织机密,我就没有多问……” 多年在赵云圳身边,对小丙来说,生活实在是枯燥而单调,日复一日的练武,少有参与到重要任务中,可他不是傻子,这次被骗确实是人家处心积虑,令他防不胜防…… “假的。”赵胤斩钉截铁地道:“他的手上不会有真的令牌。” 小丙撇了撇嘴巴,肩膀微微一颤,跪行两步,仰头望向赵胤。 “阿胤哥,当年我失去父母,六亲无靠时,是他给了我一条生路……不然,我也不会入京,不会找到你。”小丙低下头,“无论如何,我都是犯下大错。你要责罚我,本是应该,但是,可不可以求求你,让我先抓到他……” 赵胤微微眯眼。 小丙眼光浮出泪来。 “我就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胤手心捏在膝盖上,沉吟片刻,默默起身,走到小丙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小丙微愕,“什么?” 赵胤道:“你的父亲,一直活着。” “啊?”小丙大为吃惊,不过转瞬,又红了眼圈,“那他为何从来不回来看我?就连我娘去世,他也没有回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娘要说,我父亲死了……” 赵胤沉吟一下,扶住他。 “我们边走边说。” …… 先帝尚在时,南晏和北狄、兀良汗订立了和平盟约,可国朝大事,岂是一纸盟约能彻底放下心来的? 丙一去漠北执行潜伏任务是在小丙他娘生下他的第二年。如此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至于小丙他娘告诉小丙,他父亲去世了,许是心中有怨,有恨,又或许是为了保护小丙。当年,小丙他爹回老家奉父母之命完婚,就从未对人说过他是做什么的,只道是为朝廷办差,要行远路,出远门,让小丙他娘不要问归期,甚至说出若她有了合意的男人,可以改嫁这样的话来。 可以想见,小丙他娘对丙一是寒了心的,一生郁郁而终。 “阿胤哥,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赵胤沉默片刻,看了杨斐一眼。 “我已许久未得到他的消息……” 小丙住在无乩馆后,赵胤曾把他的消息发往漠北,让丙一放心,那时候仍是有联系的。 再往后,杨斐要假扮无为潜入兀良汗,赵胤曾让丙一探听半山和无为的消息—— “是你父亲杀掉的半山和无为。他传信告知,二人已重伤坠河,不得生还,我这才让杨斐前往漠北……” 只是后来,半山又活着回来了,还差点坏了他们的计划。 赵胤在漠北的时候,曾试图联络丙一,没有得到回应。从那以后,他便人间蒸发了一般。 杨斐随宝音前往北狄为李太后祝寿的时候,还曾奉命打探消息,仍是没有下落,这本就是赵胤的一块心病,如今小丙出了这事,反倒让他心里的那条脉络渐渐地清晰起来…… “王爷,劫走白马扶舟的人,不会就是丙一吧?” 辛二的话,让人打了个寒噤。 一个长久在漠北潜伏的人,成日与漠北人为伍,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来…… 大家都这么想,连小丙都委屈地咬紧下唇,低头看着鞋尖,不敢吭声。 说他是丙一太有合理性了。 毕竟他虽然利用了小丙,却没有杀人灭口,很明显不想要小丙的命。这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该做的事。 然而,赵胤却否定了。 “不会。” 白执问:“为何如此肯定?” 赵胤沉默一下,“丙一为先帝所派,自是信得过的人。十天干,从未出过叛徒……” 辛二道:“那魏州不就是吗?” 赵胤脸色微沉,没作声响。 辛二咳嗽了一声,闭了嘴。 杨斐突然扭头看着他,“据属下所知,是有的。我在兀良汗时,还听人说起过那个人的事迹……” 赵胤面色微微一沉,拧紧眉头,“驾”的一声,纵马而去。 “跟上!” …… 叛徒一事,赵胤显然不想多提,其他人有心打听,杨斐却三缄其口,只道那是永禄朝时的一桩隐秘,便再不开口了。 一行人从顺天府出发,边走边打听,一路追到了山海关。 在出京的时候,赵胤已让赵云圳传令各处关隘,出城严加检查,同时旨令各地州府,捉拿朝廷钦犯,官兵们在客栈、茶楼、酒肆、构栏瓦肆,农家山寨,但凡能住的人地方,遍地是官兵搜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那人带着一个活死人,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想要摆脱官兵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晏便,并不容易。 只是,杨斐和白执等人看着赵胤一路往山海关来,丝毫犹豫都没有,心底却是有几分奇怪的。 他们觉得赵胤已经有了怀疑的人,甚至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准备从山海关出关…… 这一日,已是光启三十年的腊月。 山海关高远苍凉,寒风刺骨。 一行人便装入城,找了个地方打尖吃饭,顺便喂马和喂狗,行事十分谨慎。 他们进城时已经发现了,城中各处戒备森严,街上到处都有官兵走动,看到可疑的人,都要盘查一番。 这间饭馆很热闹,人声鼎沸,时不是地传来交谈声。 “这位大哥,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你们是外乡来的?要出关啊?” “听说是在抓朝廷钦犯,谁知道呢?官老爷们的事情,少打听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吃饱了,走吧。” 饭馆里,白执等人低头吃饭,听着四周的议论,余光扫视着,不见有什么行踪可疑的人,全都默不作声。 突然,对面的赵胤推开了碗,低低道:“结账。” 白执抬头一看,赵胤已打头走了出去。 他飞快地扒了几口,放下银子,同众人一起追了出去,“爷?是不是有发现?” 赵胤朝杨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带人往左边路口去,然后对白执和辛二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岂料,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一群官兵就拦了上来。 “你们几个,打哪里来的?来山海关做什么?路引拿出来……”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 那官兵吓一跳,随即恢复镇定。 “看什么看?官爷和你们说话呢?还不快些,路引拿出来。瞧你们偷偷摸摸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不敢看赵胤,瞄着杨斐。 “说谁不是好人……”白执见状就去拎他的衣领,气得大吼。 一群官兵立马亮出武器,大声喝道: “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造反不成?” “大哥,我看他们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 “拿下再说。” 眼看这些官兵就要动手抓人,赵胤沉声厉吼。 “都住手!杨斐——” 他示意一眼,杨斐立马冷冷走过去,一把扯过那头目的衣裳,走到一侧,将怀里的锦衣卫令牌掏出来。 “这样可以走了吗?” 那头目吓得白了脸,连连点头。 “哎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让你们来拦我们的?”赵胤走近,打断他的示好,那人看看杨斐,再看看比杨斐更为冷漠的赵胤,一眼便看出这个才是头儿,连忙告饶不止。 “我们方才在街上巡逻,有个人来告官,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说了你们的打扮,外乡口音,带一条大黑狗,我们就追上来了……” 赵胤问:“他往哪边走了?” “那,那边……草市那边……” 赵胤使个眼神,杨斐放开他。 “就当没见过我们,听见没有?” “是是是,小的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几位大人。” 那人点头哈腰,不停保证。 赵胤却只眨眼间,已经上马去得老远。杨斐朝其他人使了个眼神,分兵两路,往草市那边追了出去。 …… “站住!” “前面的人,站住。” 草市大街上,一群官兵正在追逐一个纵马驰聘的黑衣男子,他头戴毡帽,一身遮得严严实实。 任由官兵追赶,他都不停。 赵胤一看这情形,勒住马绳犹豫一下,拍了拍马背上的大黑。大黑嗷嗷地低叫两声,赵胤嘴角微微一提,突然掉转马头,往另外一条狭窄少人的小巷追了过去。 小巷里塞满了杂物,竹篾箩筐,锄头扫帚,还有没来得及归整的柴火,全都摆在门外,一片狼藉。 赵胤将大黑“乘坐的”马上木椅挪了挪,勒住缰绳放缓了马步,慢慢拔出绣春刀,一脸戒备地往前走。 突然,一道阴影凌空而来,赵胤起手刀落,将那东西劈成两截,这才发现是一把钉耙。 用农具打他? 赵胤冷笑一声,横刀在前。 “出来吧。你跑不掉了。” 四周一片安静。好一会儿,那间堆着杂物的破房子,被人推开了。 出来的人,没有想象中的狼狈,一身黑衣短打,头上戴着一顶圆檐的藤帽,身量极长,眉头紧蹙,眸底有一抹冷然的锐色,年纪约莫六十来岁,整个人看着很是精神挺拔。 而且,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不愧是锦城王。这都能找上来……” 说到这里,那人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高倨马上,稳稳坐在特制木椅里的大黑,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这条狗居然还活着。哼,算你们狠。” 赵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的肃杀微微收敛,倨傲的脸,像一只草原上的鹰,俯视着他。 “我该怎么称呼你?半山先生,还是乙一,或是如风?” 那人脸色一变。 好半晌,抬起手上的长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胤冷漠地看着他,骑着马儿往前两步,这个时候,巷子的另一边,杨斐等人已经围了上来,远远地看着,赵胤抬手示意,他们便留在了原地。 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赵胤看着眼前半山这张脸,沉默了许久,这才慢慢地道: “在阴山皇陵的时候,本王便怀疑你了。” 半山眉目微凝,盯住赵胤一动不动。 赵胤道:“你熟悉皇陵里的一切,知道死室的布置,是九宫八卦位,知道死门一开,便有一刻钟计时,知道欲望之门和百媚生……” 半山道:“我有双生鼓上拓下来的图纸,知晓这些并不奇怪……” 赵胤冷笑,“那你也不可能知道当初黄金屋和宝藏消失的确切位置,更不会知道机关启动后,永禄帝和懿初皇后从鸳鸯亭跌入池水,坠入机关深处,以及阿木古郎是在蟠龙口断臂的事情!” 半山微微怔住,随即笑开。 “看来当初利令智昏,入陵后太过着急,又急于显摆,说得太多了一些……” 当年和永禄爷、懿初皇后、阿木古郎一行人闯入阴山皇陵的人,只有他们的几个近卫。而如今尚健在的,屈指可数,再稍稍筛选,便可猜出他来。 赵胤抿了抿嘴,“你承认了?” “承不承认又有何重要?”半山淡淡回应一声,并不惧怕被赵胤的人围堵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 “乙一之名,早已被永禄爷剔除,我早不是十天干。至于如风……也早已死了。活着的人,只是半山而已。” 赵胤冷冷看着他,“你素来小心谨慎,为何要挺而走险潜入大晏劫走白马扶舟,这是为了什么?” 半山别开脸去,“你无须知道。” 赵胤举起绣春刀,“你不怕死?” 半山看着他的眼睛,“死有何惧?老夫活了这一把岁数。经过的生死,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 赵胤没有说话。 看着面前须发花白的老者,双眼眯了起来。 “你不是半山。半山早已和无为一样,死在那次丙一的截杀中。你假冒他再回兀良汗,到底意欲何为?” 当年丙一捎来的消息里,说得很清楚。 半山和无为,不可能活着。 正因为此,赵胤才能放心大胆地让杨斐假冒无为前往漠北。谁知后来,竟然又冒出一个半山先生…… “哈哈哈哈哈。” 半山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深深。 “无为不是无为,半山自然也不是半山。”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由就想到当年在额尔古的大猎场,二人针锋相对,彼此指证,要在巴图面前证明“无为是无为,半山是半山”的事情来。 “为什么?”赵胤眸子微眯,“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半山冷冷一笑。 “做了便是做了,哪有为什么?” 赵胤沉默一下,“十天干,本不该有叛徒。” “我是唯一一个。不,还有一个魏州。”半山突然想了起来,“说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唯有乙字卫这一支,叛徒辈出,哈哈哈。永禄爷若是看到,不知会做何想,会不会后悔当年一时仁慈,放我离去?” 赵胤看着他狂笑的样子,突然一叹。 “年幼时,本王常听诸位前辈的故事。” 半山一怔,盯着看他,“年幼时?听何人说?” 赵胤道:“先帝。” 半山问:“先帝如何说我?” 赵胤道:“忠心事主,有情有义。” 几乎刹那,半山的眼眶便湿润了,盯住赵胤片刻,他又咬了咬牙,“不可能。” 赵胤微微抿唇,“本王从不撒谎。” 半山是假冒的半山,自然本名也不叫这个。 以前,他叫如风,是阿木古郎的贴身近卫。当然,他还有一个身份,十天干的乙一,是永禄爷赵樽派到阿木古郎身边的细作。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细作,因为相伴多年后,他对阿木古郎这个主子有了主仆之情,不忍再继续欺骗利用。当然,他也未曾背叛过赵樽,而是据实相告,在为赵樽做完最后一件事后,脱离十天干,再向阿木古郎请罪,最后随了阿木古郎同返漠北…… 只是他不知,早已获得了永禄爷的原谅。 赵胤道:“这样的一个人,对主子一片赤胆,对兄弟肝胆相照,为何会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我做了什么?”半山突然嘶声反问:“狼头刺?哼,你既然知晓我是假半山,那就该知晓,狼头刺的存在和他们以前犯下的恶事,与我无关——” “无关?”赵胤冷冷道:“你假冒半山,回到阿如娜身边后,派人夺走双生鼓,诱我们进入阴山皇陵,几次三番为难,也与你无关?” “那是你们自找的。”半山微抬下巴,“锦城王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如何逼你?”赵胤沉声。 半山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说来说去,便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啊?” 他回头看了一下,只见杨斐等人站得老远,赵胤的身边也没有人。 半山又冷笑一声。 “你杀了魏州,又逼得来桑走投无路——” 魏州?赵胤脸色不动,脑子里却突然清明,冷眼盯着他,“你是魏州生父?” “不然?” 赵胤突然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荷包。那是他回京后,赵云圳拿来归还的——魏州房里的那个荷包。 赵胤拿起他,摊在半山面前。 “我犯了两个错误。” 半山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赵胤平静地道:“其一,因魏州是丙一托人从草原带回京师抚养,又轻易得到乙一的身份,我曾以为他是丙一的孩子。” “其二,我以为清虚道长便是你,导致几次误判。” 一听清虚道长,半山突然咬紧了牙槽。 “那日清虚馆大火,是我晚来一步,让你得逞,杀了我儿。清虚老儿受人指使,陷害我儿,死有余辜。” 丧子之痛,如尖刀刮骨。 赵胤看他情绪激动,缓了片刻,又徐徐问道:“你与来桑,又有何干系?” 半山突然僵滞。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静无声。 赵胤不催他,只静静站在风雪中,一只手搭在大黑的背上。大黑冷眼看着,舔一下他的手指。 “来桑,是一个错误。”半山突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仰头望天,“我这一生,谁人都不想辜负,最终却辜负了所有人。” 赵胤平静地问:“此话怎讲?” 许是大势已去的悲伤让半山有了倾诉的欲望,许是赵胤的平静和淡然,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沉默片刻,半山终于开口。 “前半生愧对永禄爷,后半生愧对阿木古郎。我这一生,皆是失败——” 赵胤双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小雪,一片片如盐似絮,洋洋洒洒落在头顶。 半山没有去抹脸,迎着飞雪幽幽地说道:“阿如娜是阿木古郎的儿媳,我却……酒后失控,酿成大错。” 赵胤眉头微蹙,“来桑,也是你的儿子?” 半山点点头,“当年,州儿出生不久,他的生母便死在冰原。他母亲生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南晏,生她养她的地方,临死前求我,让州儿回到大晏去,做堂堂正正的大晏人……” 吸一口气,他嗓子被风雪刺激,几乎沙哑。 “我纵是万般不舍,也要了却他的遗愿,这才托了我的好兄弟丙一,让他帮我找一户好人家,能善待他……” 赵胤默默无声。 半山却已掩面蹲下,在凌乱的柴草边,低低吸气。 “那之后,我便郁郁寡欢,却不想一次酒后,与阿如娜酿成大错……” 赵胤道:“你便没有想过,为何会酒后失控?你吃醉了,阿如娜也醉了么?” 半山嘶嘶冷笑。 他听得懂赵胤的意思,多年来,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事有蹊跷——当年巴图迷恋陈岚,不喜阿如娜,两人成婚许久都没有孩子,阿如娜难保不会乱来。 但那又如何? 管不住自己的下丨半身,难道责怪女人的主动? “不怪旁人。皆是我。一切皆是我。” 显然,半山已陷入了情绪。 一生蹉跎,两鬓风霜,他在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 赵胤却很清醒,调动着半山的情绪,也掌握着话语的节奏。 “那你为何又要冒险潜入大晏,劫走白马扶舟?” 半山稍稍平静了一些,但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赵胤的眼睛,“我怀疑,他才是巴图的亲生儿子……” 赵胤脸色有刹那的变化,随即又沉下声来,“你有何凭证?” 半山抬头,突然哼笑一声。 “出于两点考量。其一,白马扶舟的眉眼与阿木古郎确有几分肖似。其二,那天,狄人长老申翁去为白马扶舟行祝祷之术,恰好看到白马扶舟身上的胎记……” “没有想到申翁居然是你的人。” “不可这么说。”半山不冷不热地道:“那申翁与我,不过一饭之恩,算不上是我的人……” 赵胤眉眼不动,望着半山似在审视真假。 半山与他对视片刻,倏而自嘲一笑。 “然则,他骗了我。” “骗?”赵胤目光微凝。 半山接着道:“多年前,我曾听阿如娜说起,那个孩子生下来大腿根处有一块浅杏色的胎记,我便顺着这个线索去寻,奈何遍寻不见,于是托过申翁,让他替我在狄人族中找寻……” “胎记?”赵胤面色微动,“那乌日苏身上,可有胎记?” 半山摇了摇头,赵胤以为他是说没有,不料,却听他道:“当年褚道子带走大皇子,被追杀时,坠落狼山。坠山前,他将小皇子抛给了追杀者……也不知是这些追杀者为了方便交差,还是阿如娜自己心虚………总归,乌日苏的腿部有胎记的那个地方,自小就因为受伤掉皮,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那真假皇子的事,如何说得清楚? 赵胤问:“胎记一事,可有外人知晓?” 半山道:“大皇子生下来就被阿如娜动了手脚,当时知道的人早被灭口,连同他的生母恐怕都不知……” 赵胤淡淡一瞄,“她对你还算有情有义。” 至少,他知道这个事,还活着。 半山听出赵胤话里的讽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说来也巧,那白马扶舟的大腿根部,也因幼时受过重创,有一片纵横交错深可入骨的疤痕,便是那处曾经有过胎记,谁又看得出来?” 如此巧合? 赵胤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半山,没有说话, 半山却打开了话匣子,咬牙切齿地道:“那申翁着实可恶,借此引我到南晏,实为诛杀老夫。” 赵胤笑了起来,“你不是与他有恩?” “哼!这点恩情,能值几两银子?远不如他在玉姫面前表功来得紧要。双生鼓一事,玉姫那个女人记恨我呢。” 半山说到这里,无所谓地笑了笑,缓缓眯起眼来看赵胤,表情不定,眸底深处却弥漫着一抹悲凉的气息。 “事已至死,说什么都无用。老了,被人欺骗也是活该,落入你的手里更是咎由自取。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半山话音未落,背后传来小丙的声音。 “阿胤哥,我有一事要问他。” 赵胤明白他要说什么,示意他过来。小丙身子还有些虚,这些天骑马追逐,整个人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唇青脸白,看着格外瘦弱。 “我问你,我的父亲,丙一,他在何处?” 半山静静看着小丙,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 小丙不能接受这样的消息。 那个人至死也没有回家。 他长这么大,那个人从来没有看他一眼。 小丙手指掐着刀柄,紧紧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咬着牙问:“是你杀了他?” “不是我!”半山冷冷看过去,见小丙目光含小青,转而望向天空,声音沙沙地道:“他在刺杀半山和无为的时候,便重伤不治,是我为他处理的后事……” 赵胤心下微震,接过话,“那我收到的密信?” “是我替他发的。”半山面色微白,自言自语般说道:“十天干,不可以有完不成的任务。” 怪不得会这样—— 赵胤心下突然明朗,淡淡道:“在兀良汗时,你一直都知道无为不是无为。” “是。因为半山也不是半山。” 雪下得更大了,有些刺眼。 小丙压抑的呜咽声,比山风更凄凉。 半山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挤出一道道深深的垄沟,一条条写着岁月的痕迹。在小丙的呜咽声里,他眸底的光芒在渐渐涣散,仿佛失去了神采。 “两易其主,皆以背叛收场。老夫死有余辜!你们动手吧。” 赵胤徐徐抬起绣春刀,半山闭上了眼。 一世经历此时都在脑海里迅速地放映,年少时同尚是晋王的永禄爷纵马狂奔,纵横南北,看遍了山河盛景。年长时陪在阿木古郎身边,在落日的草原上策马驰骋,为兀良汗开辟了大片疆域…… 青史或许不会有他的名字, 但青史定有他的功劳。 一个人能伴随两个当世豪杰建功立业,此生也是无憾了。 一阵长久地沉默后。 “铮!” 绣春刀入鞘。 赵胤的声音凉凉的响起。 “我不杀你。” 半山倏地睁开眼睛,看着赵胤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片刻,他喃喃问:“你瞧不起我?” 赵胤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你死了,来桑便不是乌日苏的对手。势均力敌才是本王想看到的局面。” 半山微怔。 他看着眼前冷漠的赵胤,仿佛看到了永禄爷生前的模样,一时间百感交集,苦笑连连。 “当真是——造化弄人。” 雪花徐徐飘落,仿佛将天地冻结成一幅静止的画。 山海关巍峨的城楼,耸立在飞雪中,望着一行飞骑渐渐远去。 仿佛已看尽了千年,万年的故事…… …… 天寿山。 大雪未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如洗。 在赵胤发出十天干首领印鉴的第三天,身在正定府的戊一最先赶到天寿山。紧接着,大宁的癸一回来了,再接着是己一庚一壬一癸一,最后差的只剩一块丙字令。 这一等,等了大半个月。 赵胤带着杨斐、白执,驮着大黑迎着风雪入山的时候,所有人都等在帝陵门口。陈岚带着身子刚刚好转的宝音、宋阿拾,领着苌言和临川,同甲一、谢放等人都在。 每个人目光都齐齐落在赵胤的身上,一一捕捉过去,各有不同。 “阿爹!” 待赵胤下马,苌言便扑过来抱住父王的腿,低低地恳求。 “你一定要把阿娘找回来,好不好?” 小丫头似懂非懂,眼神却十分抓心。 “好。”赵胤捏捏女儿的小肩膀,替她掖了掖斗篷,“苌言乖乖在外面等着。阿爹很快就带着阿娘回来。” “嗯。” 苌言重重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赵胤却不忍看孩子的眼神。 世事未知,他怕教苌言失望。 …… “时辰到!启陵——” 帝陵前的广场上摆放着祭台,鞭炮鸣动,激得飞灰漫天,碎屑与天际的飞雪混杂一起,透出一股沧桑,让人心脏阵阵泛寒。 赵胤带着众人有序地进入帝陵。 大黑默默地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从山海关回来,这一路的追逐,大黑看上去好似又苍老了许多,毛皮起腻,眼神混沌,说不出的黯然。 “合陵!” 待入陵的人都进去,甲一一声呵令。 只有赵胤和几个近卫,以及十天干得以入陵,两位公主连同一群侍卫皆在外面等候。 唯一的例外是觉远,以及宋阿拾。 宋阿拾今日难得的精心打扮了一番,薄施脂粉,簇新长裙,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衬得她皮肤较往日更为白皙,一张脸在长明灯幽幽的光线下,宛若游魂。 “请令!” 除了已放入石槽的甲字令,其余九块玉令由十天干九大卫侍长一一棒在托盘里。 “放乙字令!” 帝陵主墓室前,光线幽暗,气氛压抑而低沉。 “放丙字令!” 每喊一声,相应的令牌便被放入石槽,甲一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心下却跳得怦怦作响,宛若擂鼓一般。 “放癸字令!” 至此,十个玉令齐齐整整放入了十根圆柱上的壁龛里—— 轰! 一阵剧烈的机刮声响起,众人齐齐睁大眼睛,看了过去。 这是何等震憾的场面! 这是何等奇妙的机关! 只见隔着水银河的那一端,主墓室的石门在机括的带动下徐徐开启,一块吊板慢慢浮了出来,托着帝后那一口精雕的棺椁,徐徐上升。 “跪!” 众人齐齐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棺椁被巨大的牵引力一点一点托高,待耳边的机括声停下时,已运行到众人的面前,就在水银深沟上,由粗丨硕的铁链悬挂,垂直放在吊板上,乍一看,仿佛悬空一般。 这堪称鬼斧神工的设计,看得人身上一阵阵发麻,然又目瞪口呆。 甲一看着密封的棺椁,回头看看觉远,又看看赵胤。 “请令!” 十天干令牌都已经嵌在了石龛里,如今放置棺椁的吊板上亦有一个铁槽—— 很明显,需要的是十天干首领印鉴。 赵胤对着棺椁慢慢跪下,重重磕上三个响头。 “父亲,母亲,请恕儿子不孝。” 他徐徐起身,将首领玉印慢慢放置其中—— 嘭! 巨大的轰鸣声后,那吊板落到地上,发出咚地巨响。 棺椁落地,徐徐从中开启——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棺中男女的面目栩栩如生,平静安详,如同熟睡一般,那把桃木镜就握在懿初皇后的手心。夜明珠的光芒映着懿初皇后的鲜活面容,好像带着笑,让每个人都能在那笑容里被治愈被感染…… “阿弥陀佛。” 觉远一声佛话喊罢,看着棺椁中的一个檀木匣子,眼眶突然湿润。 “王爷,那匣子里是先帝留给你的东西。” 赵胤看着觉远的神情,低头凝视片刻那个匣子,慢慢取出来。 没有上锁,里头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朕自登基以来,省刑减赋、好贤求治、抚定内外,事必躬亲,功过不论,但使大晏国运昌隆,百姓丰衣足食,自恃无愧于天地祖先……唯有一事,挂怀于心,至死难恕。吾儿阿胤,自幼天资聪慧,品性端方,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却因惧于国运有亏,从小养在甲一身侧,未唤一声父皇。朕愧对幼子,愧对皇后。” 又道:“宗室嫡子,干系江山承继,若来日须为吾儿正名,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令其认祖归宗。” 又补录:“吾儿赵胤,取名胤,意为赵家的后裔、子嗣也。而抱养之子,取名焕,意为天换之子,命运使然也。” 圣旨上还写了一些旁的话,大多是先帝对先皇后的悔意。只不知,先皇后故去前,可曾看过圣旨,知晓这桩隐情。 命运多有捉弄,春秋一梦,无非生死。 谁能想到,这个令天下臣民仰视敬望的一代圣主,会在坟墓里藏了这样一桩绝密的亏心事? “陛下,娘娘……” 甲一跪倒在地,双手扶着棺椁,已是痛哭出声,其他人受其感染,也默默地红了眼睛,便是觉远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念着经文…… “大师,时辰到了吧?” 宋阿拾幽幽的声音打破了气氛。 众人呼吸一紧,却见她已站在了棺椁旁边,仿佛用尽用力般,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了一把桃木镜。 “镜通阴阳,姑娘慎用。” 觉远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宋阿拾,目光炯炯,慈眉微蹙,那模样仿佛是上苍在怜悯受苦的世人。 “宋姑娘可是想好了——” 宋阿拾看着他微微一笑,慢慢行了个礼。 “多谢大师那日的指点。小女子已见过生母,知晓身世,还了旧债,看到了最好的结局,这一世尘缘已了,是时候去寻找真正的自我了……” 觉远看着她,淡淡一叹。 “镜通阴阳,却未必尽如人意。” “大师,小女子此生无憾。来生,还有人等我。” 旁边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此人脑子是有问题。赵胤却想起那天,这女子到他房里,先是激得他暴怒,然后再求她成全时说的话——同时雍一样,她离去这些年,其实已有另一番际遇。 “此生多谢诸位看顾,再会……” 宋阿拾双手抬起,端端正正地朝众人行一个礼,突然拿起桃木镜,在众目睽瞪之下抽开了剑柄——侍卫们这时才发现,原来桃木镜的镜柄里是一把暗藏的锋利小刀。 宋阿拾速度很快,好像事先演练过千遍万遍一般,动作利索地抽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向手指…… 恰是无名指节。 鲜血一下子涌出,刺得人眼眸发胀。 众人惊呼,“宋姑娘!” 宋阿拾微微一笑,阖上眼睛。 滴嗒。 滴嗒。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桃木镜上,晕染出朵朵嫣红,如同半开未开的梅花…… …… 滴嗒。 滴嗒。 输液管里的液体慢慢地滴下来。 一滴、两滴,时雍明明不该听见那声音,可那声音仿佛就敲在心里。 她视线朦胧地看着那时钟。 一秒,又一秒,走得极慢…… “病人又不行了。” “快,抢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是有了好转的呀。回光返照?” “唉,也是可怜,听说是个法医,处置人质不当,造成了事故,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医生护士们正在忙碌着抢救,时雍整个人迷迷噔噔,不知何时,有人推门。脚步声重叠,好多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嗡嗡作响,有些话入了耳,有一些却没有。但时雍听到的,与那一世经历的一模一样。 “人质死了。” “歹徒也快不行了,隔壁正在抢救……” “就今天了。” “这真的是同归于尽了。” “三条人命。” “那个墨家九号古董店你听说了吗?真是个邪门儿的地方,出了好多事呢……” 时雍意识沉沉浮浮,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可是她的灵台却有刹那的清明。 这分明就是她那一世穿越前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回来了,却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就像是时空轮转,电视剧按回放一样,将她那一世的经历又重新再来了一遍…… 她就要死了。 时雍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心下却莫名恐慌。若是她再次穿越,那邪君——此时身在她隔壁抢救室的那个歹徒,是不是会同她一样,再次踏入那个时空? 也就是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难道他们又要陷入另一个同样的循环? 时雍身子想动,想要挣扎,她的手指想抓扯被单,引起注意。她还想说话,想告诉医生护士和同事们,救活歹徒,一定要救活那个歹徒。 可惜,她什么也喊不出来,更不会动…… 头上戴着呼吸机的女病人,停止了呼吸。 咚!时钟上三线重合。 心电监测仪,变成一条直线。 时针、分针、秒针,合而为一。 …… 帝陵。 长明灯忽闪忽闪,被鲜血染红的镜面突然透出一道刺目的幽光,猛烈地乍现,仿佛带着巨大的能量,刹那间割裂了空气,直直刺向宋阿拾。 宋阿拾身子颤抖一下,如同被人狠狠推开般踉跄两步,身子落叶般软倒在地上,瞬间昏厥过去。 与此同时,那面镜子也脱离了她的手,被抛向半空…… “镜子!” 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 事发突然,众人稍一怔愣,待反应过来便齐齐扑过去,要接住那面镜子。 但见一条黑影闪过,猛地腾空而起,将镜子稳稳叼在嘴里,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大黑!” 赵胤低吼一声,眼睁睁看着大黑叼着镜子落下,蹲趴在地,然后咳嗽般呕吐一下。 咳! 咳! 狗咳得声音和人极为类似。 但见大黑低头咳嗽两声,一股浓浓的鲜血便从狗嘴里吐了出来,喷溅在桃子镜的表面。 众人激动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大黑却没有抬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不理会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着,仿佛要耗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不停地呕血,然后将一团团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污,糊满镜子,让镜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然后,大黑鼻子凑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偻着老态龙钟的身子,绕过赵胤朝它敞开的怀抱,走向躺在一边的宋阿拾。 赵胤眼瞳微缩。猛地掉头望去。 大黑没有看任何人,蹒跚着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边时,低头用嘴拱了拱她,然后便乖顺地趴卧下来,头靠在她的怀里,舌尖温柔地舔舐着它的主人,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狗血从嘴里渗出,染红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众人震惊的看着那一人一狗,许久没有动弹。 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刻。 “阿弥陀佛!” 觉远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识灵,大黑认主。” 有人惊喜地问:“是不是王妃回来了!?” 前阵子大黑防着宋阿拾,从不肯亲近,这会子却愿意躺到她的身边—— 众人屏紧呼吸。 墓室里安静无声,宛若死境。 那面镜子也回复了平静,没有再发出半分光芒。所有人的视线都望着墓室中间的一人一狗,长明灯的光晕笼罩着众人,将空间凝结。 大黑眼睛渐渐合下,蜷缩一团,神情平静,没有一丝离世的悲伤。 其实,世间还有一种传说。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终把生命奉献给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对抗了强大的时空神祗,创造了史诗极的神话。” 这段话,被刻在了雍人园“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时雍口述,赵胤亲手书写。 他们把大黑葬在了时雍墓前。 让它永永远远,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离。 …… “大黑,来吃肉肉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废园里树木摆动,时雍眯起眼睛,仿佛看到大黑从林中奔跑而来,浑身的毛发沾满了毛刺子。 从小小的一只狗,变成大大的一只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带着浅浅的微笑,日渐威武。 “今天带了许多你喜欢的。快些来!” “别皮了。瞧瞧你身上……这脏得呀……” “哈哈哈哈,别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园里的欢声笑语,仿佛隔在时空的另一端。 时雍想,大黑肯定在哪个平行时空里,吃着肉,啃着骨头,正与她逗趣撒欢。 一缕缕青烟从雍人园的墓前升起,袅袅而上,隆冬的废园,时雍和赵胤带着两个孩子,给大黑带来他喜欢的香肉,还有一些纸扎的山鸡、野兔、以及各种颜色美丽的鹦鹉,烧在墓前的瓦盆里。 这些都是大黑喜欢的。 “阿娘。”苌言蹲着身子,整理着纸做的鹦鹉,“大黑为什么会喜欢鹦鹉呀?” 时雍含笑看着她,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个故事有点长,苌言要听吗?” “要,苌言要听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蹿起,纸扎的鹦鹉被烈火吞噬,时雍看一眼,自顾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刚认识你阿爹,带着大黑去无乩馆……” 苌言歪着头,认真地听着。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数年光阴,却像经历了三生三世,一帧一帧的画面,看似不经意,却早已铭刻在记忆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仿佛有狗吠的声音。 黑煞墓前的人,静止成了一幅画。 …… 来年阳春三月,北狄大妃陈红玉携幼子回娘家,带来的礼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护送的侍卫更是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引来京中百姓驻足观看。 这是两国关系回暖的消息。 由乌尔格引发的战事,终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时雍和赵胤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天寿山皇陵祭祖上坟。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们一家便要返回锦城府了。这一走,再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时候,二人顺便去了井庐,准备接上宝音和陈岚,一道回京小聚几日。 井庐仍是那般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时雍和赵胤到达的时候,刚过晌午,太阳照在头顶,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说陈岚和宝音都在午睡,让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两位公主的习惯,时雍笑着应了,带两个孩子进去。 素玉仍是将他们安排在西厢房。 时雍也喜欢这里,因为厢房外面有一块菜地,这个季节恰是蔬菜茂盛生长的时候,菜地里绿油油一片,间或夹杂些野花,好不怡人。 赵胤带两个孩子回房歇息,时雍睡不着,一个人步行出来,在菜园里慢慢走动…… 周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时雍望着高远的天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双手合十。 没有人知道她祈祷什么,但见她脸上宁静平和。 咚! 一道破空声呼啸而来,夹着泥沙,砸在时雍的肩膀上。 时雍心下一凛,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 阳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颀长挺拔,斜斜地坐在对面的房顶上,手里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还有他放置的一壶美酒。许是看到时雍觉得新鲜,白衣公子歪着头,如同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吐舌头坏笑。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时雍看着他默不作声。 白马扶舟是在她苏醒的次日醒来的。不幸的是,他不仅忘记了前尘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几岁稚子的模样。 太医说能醒来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马扶舟,“痴癫纯质,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白马扶舟成了一个半痴半傻的“纯质”孩童。 几个月过去,他身上不见邪君的迹象,且一身的武艺全然忘记,医药毒物更是一窍不通。 时雍想,可能当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缘故,破了这个劫。 这一次到底没有那般轮回,邪君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实现他“不死不灭,天下大同”的宏图伟业。 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傻子白马扶舟。 屋檐下,有一个木梯。 白马扶舟便是从那里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轻如燕,上屋揭瓦如履平地,如今当真像个顽皮的孩童了—— 时雍慢慢地走过去,抬头望他,“你为何掷我?” 白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头,仿佛在记忆里搜索她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开口,还不满地朝她哼了一声。 “你闯入我的禁地,我为何不能掷你?” 时雍眯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来!” “想打我?哼,你上来呀。” “不下来是吧?看我不揍你。”时雍捡起一块泥巴,扬手就要朝他掷过去,手腕却被人抓住。 赵胤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她的身后。 时雍吓一跳,回头看去,“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么?” 赵胤抬头看了看白马扶舟,从时雍的手里取下泥块,丢在地上,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人轻轻纳入怀里。 “岳母醒了,我们该走了。” 时雍回头看一眼白马扶舟,嗯声点头。 “喂!”屋顶上那人,大声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吗?为何你不管管她,私闯我的禁地,下次再见,我便要打断她的腿了……” 赵胤没有理会,见时雍脚步迟疑,低下头来,看了看她的脸,用手指抚去她轻蹙的眉间。 “王爷,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赵胤眯起眼睛,执起她的手,“这个事,已无人说得清了。” 时雍暗自叹息了一声。 谁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后竟成了一出罗生门? 没有真相可以寻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时雍心里忽地涌起一种复杂的滋味儿,抿了抿嘴。 “你说,一个人,怎么说傻就傻了呢?” 赵胤不以为意地扫过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时雍没有说话,在走出菜园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顶上,孤零零一个人喝着酒,仰着头,看着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寻找太阳的光点,脑袋跟着转动不停,眉眼俱是带笑,神采飞扬,不见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时雍觉得赵胤说得对。 有人来这个世道时,壮志凌云。 离开时,万念俱灰。 与其黯然魂销或是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绿油油的菜地终是越去越远…… 一男一女修长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长。 房顶上的白衣公子看着他们,笑容渐渐地凝固在脸上,似乎有所犹豫,停顿许久,突然慢慢地拧起了眉头。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闲,六宫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独你一个,如何?” 他眉头越蹙越紧,忽而捂住绞痛的胸口。 “奇怪!这些话是谁人说的呢?为何想起来,我心便会痛?” 一个声音道,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劝他自己。 “勿管闲事,喝酒!” 晴空万里,凉风习习。 搂着个美人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喝酒作乐那才叫美咧。 …… 车驾停在井庐门口。 赵胤将两个孩子抱上了车,转头要来扶时雍,时雍却不肯,微眯眼看着天际,轻声道:“天气这般好,我要同王爷骑马。” 赵胤看着唯一的坐骑,喟叹一声,将她抱在马前坐好,这才翻身上去,搂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话。” “怕什么?锦城王妃娇蛮跋扈,这天下谁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来。锦城王惧内嘛,骂也是骂我。” “你啊。” 赵胤低头看她,嘴唇从她的耳际划过,随即一抖缰绳,“驾。” 耳旁风声拂过。 时雍勾起唇角,转头想要看他,却看到了井庐主屋的房顶,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青砖灰瓦,四野寂静。 唯他一人独自站立,一动不动。 “冷吗?”赵胤察觉到时雍身子的僵硬,紧了紧胳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紧了些。 “不冷。” “逞强。” 这个时季的山中,仍是有些凉的,骑在马上,那马儿扬蹄子跑起来,寒风刮在脸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赵胤拿披风将女子裹紧在怀里,然后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中,策马而去—— 他骑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庐,马步这才缓了下来。听着清脆的蹄声在青石路上“嗒嗒”作响,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道旁树上的落花,随风飘下。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时雍心里微微一紧。 什么都忘了,唯没忘记乐曲么? “阿拾。”赵胤双臂环着时雍的腰身,头低过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里可曾怨我?” “怨你什么?” “远走锦城,再难见京中故旧。” 时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华一世,总是万千离别。” 赵胤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叹:“我终久不是那个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给不了你至高的尊荣。” 时雍笑了一下。 她万万没有想到赵胤竟然有这般的心思。 “何谓至高?”时雍转过头去,看着赵胤仿佛凝结了冰霜的脸,倏而一笑,“人在高处不胜寒。与其去争权倾轧,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赵胤沉吟不语。 时雍又道:“对我来说,锦城王妃,已是极至的尊贵,毕竟世上只有一个锦城王。一揽清风,佼佼风华。是非功过,无愧天下。我要的,从来只是你。” 一揽清风,佼佼风华。 是非功过,无愧天下。 这是赵胤听过的最好的评价。 “阿拾……” “别太感动了。走快些,我饿了。” 君临天下不如四海为家。 那座皇城在时雍心里全是不好的记忆,那座皇城里的女人,也从没一点让时雍羡慕的地方…… 倒是锦城府,时雍真的想得紧了。 她种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经结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洒落一地金黄…… “我们这就回家。”赵胤裹紧时雍的腰,一夹马腹,马儿便扬蹄而去。 后方的马车里,苌言探出小脑袋,长声喊叫。 “阿爹,阿娘,你们慢些呀……” …… …… 后记: 光启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陈红玉返京,与时雍和乌婵在京师东湖的画舫上吃喝玩乐,畅诉别离,不见夫婿,不管儿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没有下船,引来京师女子艳羡。 又半月,锦城王整肃京中事务,带着家眷南去。临行前,时雍与陈岚和宝音公主依依昔别,约好次年五月锦城一聚,这才将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发现,同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几口的身影。宋长贵获准南行,成为了锦城王府的属官,而王氏关张了位于鼓楼的铺面,准备去锦城府投靠女儿,重开酒楼,要大干一番。宋香和刘清池也拖家带口地随行同去,因刘家已无父母,又是商贾之家,刘清池得了燕穆的帮忙,便将买卖做到了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赚的银子多了,无不听从大姨子的指派。 满座衣冠,各有千秋。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奔走…… 数年后,锦城府在赵胤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荣,当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百姓安居乐业,一如盛世开元。 光启帝令大学士丰侪将锦城的经验编撰成册,通令各州府借鉴,成效显著。在光启帝的治理下,终是有了一番辉煌治世的盛景,再续了永禄朝的传奇,光启帝亦成为一代明君,为后世称颂。 远在锦城的赵胤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那小日子过得,实在惬意温柔。 而遥远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启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乌尔格联合旧部,再起纷争。至此,北狄和兀良汗两国,内乱不止,兵戈未歇,将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掏空,将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烂。 外祸始于内乱,北狄和兀良汗的败落,初见端倪。 这般十余载,一晃而过。 光启四十四年的那个冬天,锦城府的天气是从未有过的寒冷。 晨起的积雪堆在门楣,传旨的太监痛哭着跪行到承运殿上,向赵胤面呈丧报。 腊月初七,光启帝赵炔驾崩。 山河恸动,四野悲鸣。 同年,太子赵云圳继位,改元宣光,史称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朝中凡有骁勇善战者,皆多封赏,使得武将多有荫庇,为报国恩,战则死战。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北狄和兀良汗迎来了最后的高光时刻,两国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数次派兵北上的跃跃欲试,合盟攻晏,在库尔苏酣战三月,城破,粮绝,以惨烈的伤亡败北。大军北逃的北逃,殉国的殉国,一切终是归了云烟。 晏史记载,库尔苏那场战役,宣光帝御驾亲征后,西南边陲土司乘势作乱,锦城王派世子赵临川亲率锦城府驻军,前往镇压,这才避免了土司之乱的重演。 锦城王世子一战成名、进退闲雅,宣光帝锐意图治、至圣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无敌手,横荡天下。铁骑铮铮声里,是徐徐拉开的千里江山图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终究,多少风流,也将雨打风吹去。 闭上眼睛睡一觉,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书完) ------题外话------ 又一次敲下全书完三个字,此刻内心感慨良多。 从去年九月开文到现在,历时一年多,《锦衣玉令》终于完成。中途二锦从未断更,虽然更新不尽如人意,故事不一定圆满,更不可能让每个读者都满意,不过没有关系,这个故事不喜欢,我们还会有下一个。 新书发布,预计会等过完年。从写书到现在,每个春节都在更新,感觉好久没正常过年了,今年试一下什么感觉,嘿嘿。 PS:关注二锦,关注新书的,可以加企鹅群:36138976,或是关注二锦的V博:姒锦同学。 PS2:新书大概还是古言,故事已有腹稿,我只能说十分精彩,十分喜欢,十分想和你们分享……哈哈哈,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付诸键盘了。 PS3: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如果觉得可以写,就写哈(不过,我素来是不喜欢写番外的,挠头——尽量尽量。) …… 最后的最后,诚心感谢姐妹们一路陪伴。 是你们的每一个订阅、打赏、投票,评论和鼓励,是你们的光和爱,支撑我一天又一天地写下去,坚持到现在,从创作中得到快乐并获得养家糊口的酬劳…… 鞠躬,拥抱。 夜深了,最后敲下一句晚安。 再问你,下一本,我们还约不约? 章节目录 姒锦古言新书《汴京小医娘》来了,求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亲爱的读宝们,阔别四月,姒锦带着新书汴京小医娘来啦! 这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有趣的故事,期待你的关注、收藏和阅读。 * 内容简介 广陵郡王是卫国长公主的独子、天之娇子,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谁料,他的专房独宠竟是一个拖儿带女的“丑医娘”。 其实,傅九衢有苦难言。兄弟死前,将小嫂子托付给他照顾。 只是后来,一不小心照顾到了床上而已。 至于丑么?傅九衢眯起眼,想起她低头捣药时那一截白软细腰 * 轻松日常、吊诡案件,热血古言、甜宠爱情,色香味俱全。 制最好的药,嫁最烈的人,做最牛的cp。 * 今天是姒锦写书的第十年。 2012年4月5日~2022年4月5日 十年前的今天,我写下了人生的第一本书。 十年后的今天,我开更人生的第十一本书。 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我不知道,但写作是我唯一坚持了十年还会继续坚持下去的事情 新的开局,期待与你同行~ 比心! 感谢! 章节目录 姒锦古言新书《汴京小医娘》来了,求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亲爱的读宝们,阔别四月,姒锦带着新书汴京小医娘来啦! 这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有趣的故事,期待你的关注、收藏和阅读。 * 内容简介 广陵郡王是卫国长公主的独子、天之娇子,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谁料,他的专房独宠竟是一个拖儿带女的“丑医娘”。 其实,傅九衢有苦难言。兄弟死前,将小嫂子托付给他照顾。 只是后来,一不小心照顾到了床上而已。 至于丑么?傅九衢眯起眼,想起她低头捣药时那一截白软细腰 * 轻松日常、吊诡案件,热血古言、甜宠爱情,色香味俱全。 制最好的药,嫁最烈的人,做最牛的cp。 * 今天是姒锦写书的第十年。 2012年4月5日~2022年4月5日 十年前的今天,我写下了人生的第一本书。 十年后的今天,我开更人生的第十一本书。 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我不知道,但写作是我唯一坚持了十年还会继续坚持下去的事情 新的开局,期待与你同行~ 比心! 感谢!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