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锦衣玉令》 章节目录 第1章 为自己验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七月十五那天,下着小雨,阿拾刚到顺天府衙,就被周明生叫住。 “阿拾快点!锦衣卫来要人办差,沈头叫你去。” 锦衣卫? 阿拾扬了扬眉,“有没有说什么事?” 周明生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 “听魏千户说,是给女魔头时雍验尸。横竖是一桩露脸的事,往后谁敢不高看你一眼?你可是验过时雍身子的人。” 周明生说个不停,阿拾眯起眼只是笑。 为自己验尸,是一桩新鲜事。 谁会相信,她——就是时雍? 昨晚二更刚咽气,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体,就要去瞻仰自己的遗容了。 …… 诏狱尽头灯火昏黄,牢舍狭窄,阴气森森,厚实的隔墙足有三尺,将甬道的风关在外面,空气幽凉沉闷。 “阿拾,进去吧。” 魏州是个有几分清俊的男子,也是锦衣卫里少见的和气之人。 “不用怕,北镇抚司不吃人,时雍也已自尽身亡,大胆进去勘验。” “是。”装老实并不是一件难事,少说话便好。 时雍福了福身,走入那间腐败霉臭的牢舍。 一个女人蜷缩在潮湿的杂草堆上,双手攥紧成拳身子弓得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虾,地上的水渍散发着臊腥的恶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她,又不是她。 从时雍到阿拾,恍如梦境。 “阿拾速验,大都督等着呢。” 为女犯验身,魏州没有进来,但语气已有不耐。 时雍应了一声,静静望着蜷缩的女尸。 灯火淡淡映照在她身上,昏黄的光晕像一层缠绕的薄辉。她长发丝绒般垂落在腐败杂乱的干草上,将一张惨白的脸遮了大半,仿佛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凋谢在枝头。 再美的女人,死去了,也是难看。 时雍将掌心覆盖在女尸圆瞪的双眼上,仔细为她理好衣服,慢慢走出牢舍。 勘验文书摆在桌案上,怎么死的写得清清楚楚。时雍了解中间的门道,只要没有特殊交代,那画押确认便是,不需要多言多语。 魏州将文书推近:“阿拾识字吗?” 时雍道:“不识。” 魏州笑着说:“劳烦你,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画个押。” “是。”时雍低头在文书上押手印。 “好了,拉出去吧。” 魏千户摆了摆手,正叫人来抬尸,背后就传来一声冷喝。 “慢着——” 牢舍忽然安静。 灰暗的灯火斜映着一个人影,走近。 “时雍可是处子?” 头顶的声音凉若秋风。 时雍手脚微冷,下意识抬头。 灯火拉长了男子的影子,大红飞鱼服手按绣春刀,黑色披风冷气阵阵,像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力量和野性里是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漠。 时雍认识他,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甲一的儿子……现任指挥使赵胤。 这位爷的父亲有从龙之功,一出生便被先帝赐了赵姓,幼时便随父进出宫闱,甚得先帝喜爱。少年从军,十八岁便因军功授了千户。这些年来,赵胤一路高升,历任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至昨年,其父自请为先帝守陵,赵胤袭职,五军都督掌锦衣卫事,手握重兵,专断诏狱,从此走上权力巅峰。 这是时雍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 好半晌,她没动。 墙壁的油灯突然轻爆。 “铮”一声,锈春刀发出金属独有的嗡叫,寒芒从赵胤指尖透过,落在时雍发边,削落她几根头发。 “哑巴了?” “不是。”时雍吸口凉气,看着脖子上的薄薄刀片,低下头,唇角不经意扬起。 “时雍,不是处子。” 地上的影子再近一步,越过了她的脚背。 时雍清楚地看到男人束腰的鸾带,垂悬的牙牌和脚踩的皁皮靴,那呼出的气息仿佛就落在头顶,有点痒。 “验明了?” “是的。大人。” 锦衣卫要人死的方法太多,捏死一个小小的女差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时雍死在这里,得天之幸重活一次,不想再走老路,装怂装傻也要活着出去。 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细软得仿佛一掐就断,身子紧绷着一动不动,那小模样儿落入魏州眼里,便是一个紧张无助的小可怜,他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 “大都督。”魏州拱手:“若没有别的交代,我先送阿拾出去。” 赵胤表情意味不明,“你在做我的主?” 魏州脊背一寒,低下头。 “卑职不敢。” “带下去。”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入骨的尖刀。 血腥味弥漫在时雍的鼻端,她看着那具女尸被装在一个破旧的麻布袋里,由两个锦衣郎一头一尾地拎着拖下去,如同一条死狗。 …… 从诏狱出来已是晌午,时雍头有点晕,淋着雨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从背后撞上来竟浑然未觉。 “找死啊你。” 车夫怒气冲冲地叫骂着,一股大力突然将她卷了过去,蛇形的黑影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空气噼啪脆响。 时雍回神,发现腰间缠了一根金头黑身的鞭子,人也被拽到了马车旁边。 “时雍怎么死的?” 隔着漆黑的车帘,那人的声音清楚地透出来, 浅淡,漠然,凉飕飕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刮在骨头上,冷情冷性。 时雍猜不透他的用意,老实回答:“勘验文书上都有具明,大人可以调阅。” “我在问你。” 时雍低头,“我不知。不敢知。” “不敢?我看你,胆子肥呢。” 那人低低哼一声,时雍身子微微一凉。 赵胤这个人神出鬼没心狠手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不怕的。可是,哪怕时雍死在诏狱,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对他的行事做派,更是一无所知。 “民女愚笨,请大人明示。” 微顿,耳边传来他轻描淡写的声音。 “今晚三更,无乩馆等我。” 时雍微愣,扭头望过去。 帘子扑声一响,无风却冷。 这句话她当时没想明白,待马车远去,这才惊觉是赵胤在约她见面? 原身阿拾是顺天府的女差役。通常人称,稳婆。 一般人以为,稳婆只管接生,其实不然,衙门里的稳婆也算半个公家人,女身勘验,监候女犯,秋审解勘,必要的时候,还得干仵作的活,为女死者验尸。操的是贱业,很让人瞧不起。 时雍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与锦衣卫指挥使扯上关系? 章节目录 第2章 当街扒衣救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漫无目的,一个人走了很久。 今天是中元节,要放焰口。路边好多卖祭祀用品的摊档。胡同口还供奉着超度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萨,三幅显目的招魂幡在秋风中带着萧瑟的寒意。 时雍放慢脚步,买了些瓜果糕点和面食做的桃子,走到法师座旁的施孤台前。 台上摆放着各家各户的祭品,空气里满是祭祀的味道。 她放好祭品,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哧! 秋风裹着一声低笑。 时雍后颈皮一麻。 “谁?” 没有人回答。 她左右看了看,施孤台前只有她一人。 “见鬼了。” 她嘟哝一声,又觉得可笑。 自己不就是鬼吗? 街边茶肆传来阵阵吆喝。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说得口沫横飞,“当今之世,我最唾弃的人,就是时雍。” 他列举了时雍数桩惊天动地的大罪,折扇敲得啪啪作响,“这样寡廉鲜耻的妇人,当何罪哉?” “千刀万剐不为过!活该剥皮抽筋下油锅。” “贱妇作恶多端,下诏狱都便宜她了。” “……” “听说那些兀良汗人,是为了时雍而来?” “唉!太平日子过了快四十年。这天下,又要不得安生喽。” 说到时雍的艳事、恶事、丑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哄闹不止。 一个女人能让顺天府百姓谈起来就咬牙切齿也是不容易。 时雍走过来倚在门板上,听得开心。 一群蚂蚁在搬家,从门槛下排队经过,时雍挪了挪位置,刚准备转身,人群里便传来一声巨响。砰!有人倒地,有人失声尖叫。 “不得了啦!这人死过去了。” 茶肆寂静了片刻。 围观的人又兴奋起来,指指点点。 “这小子是个贼。” “他偷我钱。你们快看,钱袋子还攥他手上呢。大家作证,我没有推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啊。” 时雍从门板上直起身子,懒洋洋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 “让开。”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 时雍不多说,弓下腰一把将那家伙的衣领扯开,从脖子扯到胸口,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啊!”几个路过的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尖叫捂眼。 时雍啪啪两巴掌抠在那小子脸上,见他没有反应,手指掐紧他的人中,继续松他的衣服。 看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竟然当街撕扯男子的腰带,又是拍又是按又是掐的,众人都觉得稀奇新鲜,围过来指指点点。 “这小娘子我认识,宋家胡同口宋仵作的闺女,叫阿拾。” “十八岁还嫁不掉的那个老姑娘?” “嘘!好歹人家也是衙门里的人,别得罪,往后你家有什么事用得着她……” “我呸。你家才有事用着她呢。” 噗一声闷响,那偷儿喷出一口秽物,幽幽醒转。 “哪个龟孙掐我?” 这小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睁开眼就骂人,还挺横。 时雍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慵懒哂笑。 “你祖宗我。” 那偷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小娘子,听着众人议论,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一个骨碌爬起来就往人群里钻。 “小贼要溜!抓住他。” 有人吼叫起来,那小子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时雍眯眯眼,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是一个利索的扫堂腿。 啪嗒!那小子再次摔晕在地上。 街上顿时鸦雀无声。 时雍无辜地瘫手,“……” 对面红袖招的二楼,魏州汗涔涔地陪立在赵胤背后。 这场闹剧大都督从头看到尾,懒洋洋地端着酒杯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表示,但双眼锋芒难掩,让他浑身不自在。 “走。” 好半晌,赵胤收回目光,一饮而尽。 …… 这一年是光启二十二年,蝗灾旱涝,田地欠收,南边闹瘟疫,北边的兀良汗人又蠢蠢欲动,三不五时的扰边滋事。 大晏朝在平静了三十九个年头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之中。 京师人心惶惶,有钱的囤粮囤物,没钱的卖儿卖女。 茶楼酒肆里谈论最多的,除了女魔头时雍的风流逸事,便是兀良汗王巴图到底会不会举兵南下。 国朝局势紧张,对普通百姓来说,更担忧的是生计。 阿拾的父亲宋长贵是个仵作,同操贱业,家境本不宽裕,到了灾荒年更加难熬。后娘王氏刻薄泼辣,成日里琢磨怎么把阿拾卖个好价钱。 过了年,阿拾就十八了。 有一个做仵作的爹,又成了稳婆的徒弟,成日里市井闺阁男人堆儿里来去,人人都嫌她晦气,眼看着拖成了老姑娘也没人愿意结亲。 “要我说,聋的哑的瞎的瘸的跛的做小妾做续弦都成,只要彩礼厚就把她嫁了,免得在家吃白饭。” 时雍迈进院子,就听到王氏在和宋老太说话。 看了她,王氏拉着个脸就高声训骂。 “大清早出门,天黑才落屋,以为你去干什么好事了,竟是当街扒男子衣裳?” “小贱蹄子你知不知羞?这城里都传遍了,你不想嫁人,你妹妹阿香还要嫁人呢。” “十八岁的老姑娘了还不急着相看郎君,每日里疯疯癫癫地往凶案上跑,拎一条胳膊、夹一颗脑袋还能吃能睡,你怕不是无常投的生?” “我看你比你那傻子娘更要蠢上几分。还等谢家小郎呢?人家被广武侯府看上了,找的官媒上门,你给人家侯府小姐提鞋都不配,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 王氏和宋老太一人一句,数落不停。 时雍瞧乐了。 看阿拾这个极品后娘,再看看宋家这破落院子,怎么也不像是和锦衣卫赵胤扯上关系的人呀? 赵胤到底约她干什么呢? 时雍懒洋洋看了王氏一眼,一言不发往房里走。 “这小畜生是要气死我哇?” 王氏看到继女这张俏丽的脸蛋儿就想到宋长贵心心念念的前妻,一时火冒三丈,顺手捞过檐下的一根干柴,劈头盖脸朝时雍打过去。 “老娘今儿不教会你什么叫羞耻,就不姓王。打不死你我!” 背后棍棒敲来,时雍不闪不躲,转身将王氏手腕攥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近手不听使唤,它自个儿成精了?” 王氏一愣。 她不明白阿拾说的什么鬼话,但阿拾长得跟个弱鸡仔儿似的,胆子又小,哪来的狗胆这么跟她说话? 王氏脸色变了变,转念又威风起来。 “小畜生,我是给你脸了吗?你翅膀硬了……啊!” 伴随着王氏一声惨叫,她被时雍重重丢了出去。 砰!时雍合上门,将王氏的哭嚎声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翻找起来。 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桌,一条板凳,一口破旧的木箱,窄小潮湿的房间里再无其他。 木箱上满是被蛀空的虫眼,里面几件女孩子的衣服,大多素淡破旧,打了补丁,洗得没了颜色。 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嗯? 这怎么去见赵胤? 时雍什么都可以容忍,不容许自己不美。 她挑出一件稍微整齐的衣裳,去灶房烧了水拎到房里,擦洗着身子,半眯着眼满是叹。 从时雍到阿拾,她这穿越条件明显更差了。 好在阿拾长得不错。 虽然手有厚茧,面容憔悴,但粗衣棉布下的身子像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白嫩嫩的。腰窝处,一粒鲜艳欲滴的小红痣竟有几分妖娆气,像她。 也罢。 阿拾就阿拾吧。 十八岁的“老姑娘”阿拾,在二十八岁的时雍看来,真是个鲜嫩嫩的小姑娘呀。 章节目录 第3章 她是我的女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中元节的夜晚明亮而闷热。 时雍走入无乩馆后门的巷子,心里憋得慌。 前生她对赵胤好奇过,但从无这么紧张的时刻,难道是阿拾带给她的感觉? 时雍摸了摸怦怦跳动的心脏,翻墙而入。 约到晚上见,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很自觉。 可是第一次来无乩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如何是好? 院里树木影影绰绰,不知名的小昆虫把夜色叫得尤其静谧,时雍皱皱眉,毫不犹豫地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去。 …… 夜如浓墨。 赵青菀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就撞入赵胤漆的眼底。他手边拿了本书,看到她进来浓眉微拢,表情不悦。 “怀宁公主驾到,为何没人通传?” 门外侍卫侍女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赵青菀天皇贵胄,骄矜无比,看一眼华袍松缓光彩夺目的男子,抬手娇喝,“都下去。” 侍卫们面无表情,也不动。 怀宁公主的威仪受到挑战,不由生恼,“我的话,没人听见?” 烛火摇曳,麒麟三足铜炉里熏着香,香味淡淡缭绕,室内外死寂一片。 赵胤慵懒地倚在罗汉椅上,华袍迤逦,身量颀长,指尖从书页上漫不经心地划过。 “出去。” “是。”齐刷刷应声。 脚步整齐地远去。 门合上了。 赵青菀看着赵胤清俊的眉目,来时的恼意烟消云散,一丝轻愁在眉间蹙起,撅了嘴,有几分委屈。 “那兀良汗来使欺人太甚。我皇祖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要公主和亲。我堂堂大晏公主,怎可去蛮邦和亲?” “殿下深夜前来,就为此事?”赵胤不动声色,眼神微冷。 “这难道不是大事?” “和亲之事陛下自有定夺。” 赵青菀的脸色一下冷了,“你真忍心我远嫁漠北?” 赵胤道:“我让谢放送殿下回宫。” 看他如此冷漠,赵青菀突然有些羞愤。 想她堂堂一国公主,不顾体面漏夜前来,只为得他一句话,她便有和父皇抗争的勇气,可他根本不把她的痴情当回事。 “无乩,我今年二十了。” 赵胤漆黑的眸子冰冷无波,“巴图大汗三十有二,英雄盖世。” 赵青菀大受打击,神色变得哀怨可怜,扁起的嘴又有几分倔强,“不。他们要的不是我,是时雍。是那个死掉的坏女人。兀良汗来使是得知时雍之死,故意说来羞辱父皇,羞辱我的。” 赵胤轻微地点头,“哦。” 这声哦极是刺耳,赵青菀喉间突然涌出几分腥膻之气。 “这些年,你从未想过我?” “殿下,这话不合时宜。” “赵无乩,你还在装,这些年你不娶妻不纳妾,身边一个伺候的女子都没有,敢说不是在等我?” 赵胤皱起眉头,“殿下多想了。” 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刺痛了赵青苑的眼睛。 “不肯承认是吧?我让你承认。”赵青菀手指冷不丁伸向领口,将系带一扯,一身富贵窝里滋养出来的骄贵肌肤白得让烛火生羞,闪了几下,竟是暗淡下去。 一身玲珑曲线尽览无余,满室馨香足以让男人失神忘性。 赵青菀死死抱住赵胤,将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无乩,我知你心中有我。我等这些年,风不管雨不顾,受多少嘲笑,就为等你来娶我……” “殿下。”赵胤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外一推,逼迫她直起身来。 “你该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生疏的声音,刺痛了赵青菀的耳朵。 “那又如何?”赵青菀死死攀着他的膝盖,细软的声音失神又疯狂。 “众人皆知你姓赵,可又有几人,知你为何姓赵?你是锦衣卫指使挥,我是当朝公主,你娶我,哪个不怕死的敢嚼舌根?” “你知,我知。陛下知,宝音长公主更知。” “我不管。”赵青菀双眼赤红,大概是气疯了,她气喘着伸手去扯赵胤腰带。 “便是天下人皆知又如何?你是赵胤,你怕何人?” 入秋天闷,赵胤穿得不多,外袍本是松垮披在身上,这一拉扯,胸肌上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便落入了她的眼底。 “这是为我留下的伤,是不是?” 赵青菀的眼睛瞬间红透,说着便要摸上去,双眼潮湿又无助,“无乩,我爱慕你这些年,偷偷摸摸,我再也受不得了,我今日便要破罐破摔,非得与你一起不可。” 赵胤黑眸微深,“怀宁。你再这般,我便不容你了。” 赵青菀心如刀绞,“那你叫人啊。最好把所有人都叫进来,让他们看见,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父皇会因此砍了你我的脑袋。” 她狠劲儿上来,整个人缠在他身上,“无乩,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好……父皇必定会依了我。” “怀宁!” 赵胤扯着她头上青丝,不顾她吃痛的呻吟,直接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不客气地丢开。 “请殿下自重。” 赵青菀嗤声一笑。 “自重?当年若非你父亲横加干涉,若非那个荒唐的身世,我们早就成事了。我也早就是你的女人,又何须等到今日?” “无乩,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 赵青菀吼得很大声,美艳的面孔癫狂而扭曲。 赵胤身姿高挺笔直,黑眸平静:“出去。” 赵青菀双颊通红,眼角淌出泪来,“无乩,我们一同去找父皇好不好?我同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赵胤沉默,走过去拉门。 赵青菀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从后面搂紧他的腰。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无乩。我们去找父皇,找长公主……” 她边说边流泪,胡乱地蹭着他的后背,情绪近乎失控。 “无乩,我想忘掉你,我做不到,我不要做什么公主,你可以不是王爷,我为什么不可以不是公主?” 看他不为所动,赵青菀语无伦次:“我们私奔吧,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赵胤狠狠解开她的手,一把将她丢远。 突然的用力,赵青菀始料不及,蹬蹬退了两步,一身细滑的衣料缓缓滑落,大片大片的雪肌暴露在空气中。 砰!恰在这时,窗户发出重重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赵胤皱眉望过去,看到和窗户一起扑倒在地,抬头看他的时雍。 “啊!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赵青苑惊恐地叫了声,飞快地拣起地上的衣服裹在身上,看着地上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儿,目光全是恼怒。 撞上这种事,时雍也很尴尬。 “这窗它不牢实。” “我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青菀眼里的滔天怒火快要燃烧起来了。 “我是……” 时雍摸了摸鼻子,正不知怎么解释,赵胤便朝她大步走来。 轻轻拉起地上的人,他怜爱地拍了拍时雍的衣服,绷紧的俊脸这一刻极其柔和,呼吸压下来,温柔得时雍差点咬到舌头。 “她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 赵青莞见鬼般看着他,再看着时雍。 “不可能。你骗我。你在骗我。” 赵胤微微眯眼,揽住时雍的肩膀。 “谢放。送怀宁公主回宫。” 章节目录 第4章 阿拾的第一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青菀的后背刹那僵硬,目光像锋利的刀子直射过来。 时雍别开眼,想离赵胤远些。赵胤低笑一声,手按住她的后腰,拖回来袍袖一拂便遮了她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随意地按了按。 “躲什么?我在。” 赵青苑几乎把牙咬碎。 她毫不避讳地将时雍从头打量。 衣着粗鄙,身无饰物,脚下一双绣鞋旧得看不出花色,鞋底磨出了漆黑的毛边,脚趾头都快把鞋面顶破了。 赵青菀没见过这般寒酸的女子。 她轻笑,“侍妾?还是通房?” 赵胤脸色万年无波,“后宅私事,不劳殿下费心。” “我竟不知,无乩好这一口?” 赵青菀冷笑着逼近。 “有几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算什么?我堂堂公主之尊,难道没有容人之量?无乩,我不计较你有侍妾。可你为何找这般低贱女子?你是在羞辱我吗?” 赵胤抬手一拂,不耐地望向跪在门口的谢放。 “没听见?送怀宁公主回宫。” 无一句解释,便距人于千里之外。她一国公主之尊连一个粗鄙不堪的小丫头都不如? “好得很。你们好得很。” 赵青莞羞愤欲绝,扬手打翻一个摆放在月牙桌上的三花瓷瓶,拂袖而去。 …… 一扇门开了又合。 时雍想着怀宁公主离开时怨毒的眼神,眉头微蹙,看着赵胤。 “你来早了。”赵胤松手,声音一些暖意都没有,和刚才那个满是怜惜宠爱的情郎判若两人。 约了三更,现在不到二更。 他在怪她打断了他和怀宁公主的好事?大都督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既如此,又何必装腔作势拒绝公主? “我腿长,走得快。” 她一时随了本性,自称我。 赵胤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她的脸。 “方才事出无奈。” 这几个字算是他简单的解释,说完径直坐到那张辅了软垫的罗汉椅上,开始审问她。 “听到多少?” 时雍嘴角微微下抿:“几句。” “几句是多少?” “差不多有……”她竖起一个指头。 两个,三个,四个,一个巴掌全部打开。 她看一眼这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手,又垂下去。 “都听了,听得糊涂。” 自古皇家奇事多。时雍当年便听过一个没有出处的传言,说赵胤其实是皇家血脉,所以才被赐姓。如若坐实传闻,那赵胤和怀宁公主的关系就微妙了。 卧槽!时雍眼皮猛跳。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会。”赵胤声音低哑,坐下,摆摆手,“去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死? 时雍在诏狱刚死一次,短时间内不想再死。 “大人,我其实有许多用处。您再考虑一下?” 赵胤拧起眉头,狐疑地看着她,掌心放在膝盖上,轻轻搓揉着。 “还不去拿针?” 针? 时雍傻住。 桌案上有一副用红布包着的银针。 熟悉的物什,让时雍脑子里灵光一闪,适时生出一个画面——阿拾蹲在赵胤脚边,为她施针。 时雍惊出一身冷汗。 阿拾啊阿拾,你要害死我。 一个小小的女差役,为什么还会针灸?而且还在给锦衣卫大魔王治病? 时雍哪会什么针灸啊! 赵胤对她似乎没有避讳。他脱了外袍,仅着一件单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曲起来,蹙眉按压着膝盖的,手背上青筋都捏了出来,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苦。 “还在等什么?” 那嘶哑的声音,显然是忍痛到了极点。 时雍在脑子里疯狂地搜寻,可是阿拾留给她的信息太少。除了得知赵胤的膝盖一遇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外,他到底有什么病,一无所知。 “大人,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施针是不可能施针的,时雍不怕扎死他,而是怕连累死自己。 她蹲身,查看赵胤的膝盖。 大抵是她轻卷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太过专注和严肃,赵胤紧绷的身子松活了些,目光从她头顶看下来。 “如何?” 时雍将他的裤腿慢慢往上撩,惊讶地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大魔王膝关节完全变形,肉眼可见的红肿硬胀,可以想见有多么的疼痛。 “怎么搞的?” 她条件反射地问。 很突兀,赵胤却没有觉得奇怪。 更确切地说,他此刻被疼痛折磨着,强忍许久的痛楚撑到极限,已然顾不得她这个人了。 “无须多问,快着些。” 时雍抬头。 他眉头蹙紧,额际布满冷汗。 人在疼痛难忍时,长得再俊也会扭曲狼狈,他却不。 一身宽松的白色中衣掩不住身躯里的野性和力量,露在外面的腿部线条虽有痛肿但极为强健,一看就是练武之人。 时雍眼睑微动,“大人,您躺好。” “嗯?”赵胤不解用意,认真看着他。 黑沉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时雍心如捣鼓,在身份暴露的边沿疯狂试探,“我帮你正骨。” “正骨?”赵胤迟疑。 时雍滞了一下,自己动手推他躺下去。 难得赵胤很顺从。 时雍找到了做医者的主宰感,瞄他一眼,觉得那裤腿有些碍事,便大力往上推去,露出一截完整而修长的腿。 若非红肿的膝盖碍眼,那真是……一条好腿。 “放松。”时雍左手中指按住他跟腱内侧,左手沿着中指尖按压在痛硬的部位,从内到外,在跟腱边缘来回按压。 手法她不熟练,有没有治疗效果她也不知道。 但这么做一定能让受者舒服,糊弄一下足够。 在她指头往外拨弄的时候,赵胤在疼痛中绷紧身子,看她的目光更为幽暗。 “何时学的?” 时雍的目光停在他腿部一条二寸长的伤疤上,想到怀宁公主那句“为她受伤”的话,下意识地说。 “为你学的。” 本是想抱一下金大腿,得个平静。毕竟得罪了怀宁公主不是好玩的事,在皇权面前,普通人毫无自保能力。 可是话一出口,发觉不对。 章节目录 第5章 阿拾的第二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灯火似乎暧昧了几分。 时雍本能地抬头。他在看她。 四目相接,时雍看出他眸底的审视,又迅速低下头。 “能为大人做事,是阿拾的荣幸,我想快点把你治好。” 赵胤嗯一声,似是接受了这种解释。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最近顺天府衙可有异动?” 时雍愣了愣。 早就听说锦衣卫监视朝堂,几乎各部各处都有锦衣卫的探子和眼线,但她没有想到老实木讷的阿拾也是其中之一。 头痛。 除了会针灸,是锦衣卫眼线, 阿拾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情的? 与锦衣卫牵绊这么深,时雍觉得自己在作死的边沿疯狂试探。 “并无异常。” 赵胤冷漠的视线从她头顶扫过,“今日在诏狱,你很反常。” “嗯?”时雍抬头,撞入一双冷漠的眼。 赵胤看着她,下了断语。 “时雍的死有蹊跷。” 时雍手上猛地加速,从内而外向反方向挑动他的筋膜。 “反正当死之人,怎么死都是死。” “这个案子还得深查——” 这样挑筋很会痛,时雍加重了力道,赵胤话被打断,隐忍地抿住嘴,额头冷汗密集,一双眼俯视着她的头顶,若有所思。 “阿胤叔,阿胤叔!” 孩子童稚的喊声传来,屋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太子爷,您不能进去。” 这是侍卫谢放的声音,但是很显然,他挡不住小太子。 “闪开。本宫要见阿胤叔,谁挡谁死。” 小屁孩的脾气不小。 “大人?”时雍正想询问怎么办,赵胤便俯身捂住她的嘴,朝她偏了偏头,“躲好。” 时雍点点头。 赵胤松手,掌心薄薄的一层茧从她唇上擦过,时雍激灵一下,陡然绷紧。 余光瞄过去,赵胤已然坐直身体,放下裤腿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疼痛的样子只是她的幻觉。 这忍痛的能耐,时雍自叹弗如。 在小太子赵云圳推门的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的时雍,一个箭步冲到屋中的大床上,将自己埋入被子。想了想,又飞快伸手将帐子放下,整个人缩在里面。 赵胤:“……” “阿胤叔。”赵云圳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看着洞开的窗户,“你是在屋里练功夫么?” 赵胤手抚膝盖,不答反问:“殿下怎会来这里?” 当今天子赵炔十六岁登基为帝,现年三十有九,但膝下子嗣单薄,三十九岁独得这一子,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个宝贝疙瘩。 “中元节到处都是热闹,宫里却冷清得紧。父皇病体未愈,母后也不肯理人,我便无聊。” 赵云圳说着,将一个不知从哪得来的小木马拿出来,“阿胤叔,你陪我玩好不好?” 赵胤揉了揉他的发顶,“送你回宫,明日再玩。” “骗子!” 九岁的小团子赵云圳比他那个皇姊更为缠人,小猴子似的攀在赵胤身上,嘴瓣儿弯得像新月,胡闹着就是不肯下去。 “你说过,我是太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 “你是。”赵胤忍痛搂住他。 “可是你会打我的屁股,还想把我撵走,你都不听我的话。” “……” “阿胤叔,我要治你的罪。” 时雍在帐子里,看不见小屁孩儿如何折腾人,但是那跋扈无赖到最后要哭不哭的凶悍,却是有点好笑。 “你要如何治我罪?”赵胤似在哄他。 赵云圳小嘴一撇,“罚你带我去放河灯,罚你陪我玩一整夜。” “胡闹!”赵胤声音已有不耐,“谢放,太子殿下的长随呢?” “哼,没我允许,他们不敢进来。敢来,我就杀了他们。” 小屁孩儿放着狠话,看赵胤虎着脸,声音又慢慢变弱,拉着他的衣袖扯来扯去。 “阿胤叔,我不想回东宫,不想一个人。今天是中元节,我怕。” “……” 赵胤将小屁孩儿拎起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好,我陪你到三更再送你回去。” “不嘛。父皇已经允了我,今夜住在无乩馆,同你做伴。” 帐子里没有动静,赵胤又咳一声,提醒帐子里的人偷偷离去。 “那你待到三更。” “不嘛不嘛。阿胤叔,你是我的亲师傅,又是我的亲叔,我就要你陪。” 一声亲叔,让赵胤皱了眉头。 “哪里学来的话?” 赵云圳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学的什么话?” 看孩子懵然不懂,赵胤不再多说,弯腰把他放到地上。 “你等我拿件衣裳,陪你去放河灯。” “嗷——”小屁孩儿双脚刚刚落地,人便嗖地一下溜远,直接往屋中的床上跑。 “我今晚睡这里。” 赵云圳从小习武,身手矫健,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撩开床帐便一头栽了进去。 然后,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声。 “阿胤叔床上有女人。” 赵胤:…… 时雍都快等得睡着,冷不丁一个暖乎乎肉嘟嘟的小身子钻进来,吓了一跳。 与一个不大点的孩子眼对眼看半晌,她扬了扬唇。 “民女见过殿下。” 赵云圳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赵胤,大眼睛突生诡异。 “阿胤叔,我完了。” 赵胤伸手去拎他的衣领,“下来。” “阿胤叔——”赵云圳哭丧着小脸,“我和这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不是要娶她啊?” 时雍:…… 赵胤:…… “父皇说,男子不能随便亲近女子,一旦亲近了就要负责。”赵云圳苦着小脸回头,看一眼似笑非笑的时雍,两条好看的眉毛揪了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待我回去禀了父皇,便来迎你……” 咚!他话未说完,额头便被赵胤敲了一下。 “走。” 一语双关。 他将赵云圳像拎鸡仔似的拎出去,时雍也慢吞吞从床上下来,倚在门边看着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唇角扬了扬,绕回屋后,沿着来时的路翻出了无乩馆。 暗巷里一条黑影,贼人似的鬼祟,看到时雍出来,迅速隐于黑暗。 时雍微顿。 笑了笑,贴着墙根摸过去。 章节目录 第6章 时雍也有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黑暗阴影处,时雍后背倚墙,抱着双臂打量眼前这小贼。 一身湿透的粗布褐衣破破烂烂,长手长脚,瘦骨嶙峋,身子佝偻着弓了腰,不知是痛还是饿,与白日里那股子横劲不同,看上去怪可怜。忽略一身脏污,眉目也算清秀。 “小贼,逃出来的?”时雍漫不经心地问。 “才不是。”少年抬起下巴,有种青葱少年的倔强。 “推官大人说我罪不及入刑,笞二十,便放了我。” 时雍努努嘴,朝无乩馆的墙头示意,“知道这是哪儿?” “哪儿?”少年迷茫。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啊。” 时雍:…… “这脑子,怎么做贼的?” 少年委屈,“我不是贼!我叫小丙。我是来找我叔的。” “你叔谁啊?”时雍抽他一脑袋瓜子。 “不告诉你。”小丙犟着脖子避开,见时雍越靠越近,不停往后退,“你别乱来,我没偷没抢,你打我是犯法的。” 时雍啧一声,“大晏律,一更三点暮鼓响,禁止出行。犯夜者,笞三十。” “你不也——” 小丙话没说完就噤了声。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而她是个女差役。 她可以在夜禁后行走,他不行。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计较。” “嗤!”时雍别眼,“小子,斗得过再放狠话。” 小丙摸摸受过笞刑的屁.股,哼了声,“我不打女人。你若是没事,我走了。” “你爹呢?”时雍扬扬眉头,“不找爹,你来找叔?” “我爹——”少年垂下头,“死了。” 时雍微怔,懒洋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上哪儿?”小丙怔住了。 “谋财害命。”时雍走在前头,“不怕就来。” 小丙看了看自己,一身是伤,头发脏乱衣服破旧,哪有钱财可以谋?若被巡夜的人拿住,指不定又要挨一顿打,命也没了。 “我怕你个鬼。”小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水洗巷尽头有家小野店,老板娘曾经是个私窠子,三十岁上下,这岁数营生不好做,她便改了行。店里吃食酒水虽不精致,贵在有特色和风情。 时雍把小丙领到了这里,径直敲门入内。 “娴姐。黄金豆腐丸子,回锅肉,一个蔬菜汤。另外,再给这小哥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老板娘叫芮娴,人称娴娘,看时雍是个面生的姑娘,小丙又是一个毛都没齐的半大小子,样子邋遢得紧,略微怔了怔,便笑着应了,叫了伙计张罗。 小丙看这店面干净整齐,店家又好生热情,便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钱。” 小子黑黝黝的脸,有几分赧意。 时雍皱眉:“我也没有。” 小丙瞪大眼,咽一口唾沫,“那我们赶紧走,看这地方就不便宜,我们吃不起。” 时雍轻笑,“你一个无赖小蟊贼,还怕吃白食?” “我……”小丙低下头,“第一次偷。” 时雍轻笑。 也不知信了没信。 小丙看她懒洋洋地叩着桌子,平静带笑地看着他,没有怜悯,也看不出鄙视,似乎并不在乎这个,脸臊了臊,更加着急起来。 “我们走吧,没钱付账会被送官的。” “你不是有块玉?”时雍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拿出来吃饭足够。” “你怎会知道?”小丙大惊。 “我刚才见你的时候,你捏在手上。” 小丙哦一声,又瘪嘴,“我娘说这块玉是我爹留给我的传家宝,若是没了玉,就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时雍问:“你确定你叔,住无乩馆?” 小丙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纸上一行字笔走龙蛇,如银钩铁画,写的街址确实没错。 时雍摊开手:“玉给我看看。” “干嘛?”小丙防备地看着她。 “无乩馆不是谁都能去的,我帮你。” 时雍翘起嘴角,笑容未落,娴娘便领着伙计端来了饭食,还附赠了一份糕点。 “小郎君是先去洗洗,还是吃过再洗?” 这世道难找这么有人情味的地方了。小丙满是感激,想想没有钱可能要吃白食,他看了时雍一眼,红着脖子走了,“我去洗洗。” 小丙被伙计领走了。 娴娘没动,在时雍身旁站了片刻,一脸笑开,言词间有几分试探。 “回锅肉和黄金豆腐丸子是小店才有的菜。小娘子第一次来,怎会知道?” 时雍靠着椅子半阖眼皮,神色淡淡,“曾听一位友人说起。” 娴娘的笑容徒然凝滞。 时雍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豆腐丸子,吃得心满意足。 “是这味。” 娴娘神色再变,“冒昧问小娘子,你那友人贵姓?” 时雍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回锅肉是用蚕豆酱炒的吗?我那友人说,回锅肉必用店里的秘制蚕豆酱烹饪,方得人间美味。” 娴娘双手揪着衣裳,一颗心忽上忽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表情惶惶不安。 “小娘子的友人,是否姓……时?” 章节目录 第7章 阿拾的第三个秘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唔。” 时雍看了娴娘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笑道:“我友人说,人若相识,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娴娘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突然掩面,湿了眼眶。 “是她,是她。想我当日落难,她也这般说法——罢了罢了,过往恶浊不必再污了贵客的耳。” 娴娘扭过身子大声叫伙计。 “把我圆角柜里的青梅酒拿来,我要与这位贵客畅饮。” 时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肉细嚼慢咽,穿的是粗布衣裳,气度风华却恁生矜贵。 娴娘一直看着她,等酒水上来,坐在她的对面,昏昏然给自己灌了一杯,拭了拭眼角,便哭起“友人”,期期艾艾的嗓子娇脆哽咽。 “我放了荷花灯,祭了香烛纸钱,不晓得她能否托生到一户好人家,不再受这恶罪。” 托生? 时雍夹菜的筷子微顿,“你知道了?” 娴娘与她对了个眼,红着脸说:“我有个老相好,在诏狱做牢头。自打她进去,我便抹了脸皮不要,求上门去找他,想送些吃食进去……哪知,她一口没吃上,就孤伶伶去了。” 憋了好些日子,娴娘找不到旁人说时雍的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时雍的友人,她便哀哀地说了起来。 “那时也劝她,不要乱了规矩,酿出祸事——瞧我,她是我的恩人,我倒说起恩人的不是。“ 看时雍不语,娴娘越发伤心。 “我生生哭了好几回,左右想不明白,那个让她一门心思扎进去连命都不要的男子,到底是何人。她下诏狱,死无葬身之地,那人可曾心疼她半分?” 时雍抿抿嘴,微微一笑,拎起一粒金黄的豆腐丸子,看了半晌,丢入嘴里。 “乌婵可有来过?” 听到她提及乌婵的名字,娴娘漂亮的脸僵硬片刻,更是把她当成时雍的至交好友,眼泪扑籁籁往下落,一张绢子湿透也拭不完泪珠子。 “她出事后,乌班主便闭口谢客了。贵客是找乌班主有事?” “唔。”时雍慢慢一笑,“我没有银钱付给你。还有那位小哥,得劳驾你照顾几日。所需多少银钱,你一并算出来,去找乌婵结算。” “这……”娴娘尴尬,连忙摇头,“羞煞我也。你是恩公友人,我怎能收你的钱?” 时雍笑了笑,“你把今夜之事告诉乌婵。就说时下多有不便,我过些日子再找她还钱。” 娴娘不知她什么用意,一双妩媚的风流眼顾盼不解。 “但有一点。”时雍默然片刻:“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贵客尽管放心,不该说的话,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惹麻烦。” 娴娘说着又抹泪,“不瞒您说,听得那些人辱她,羞她,我便想变成个爷儿,打得他们做狗爬才好。” “不必如此,是她该骂。”时雍说道,缓缓眯起眼。 一碗米饭很快入肚,她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 “娴姐,等那小郎回来。你就说,要拿他的东西,就乖乖在这儿等我。” 娴娘不明所以,听话地点头。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个小娘子年岁不大,却很是让人信服,一言一行挑不出短处,不由就听了她的吩咐和摆布。这与时雍有几分相似,以至她都没有想过,这会不会真是一个吃白食的人。 时雍前脚刚出门,小丙就发颠般下了楼。 “她呢。她呢?” “走了……”娴娘还来不及说时雍的叮嘱,小丙便要追出去,“说我是贼,你盗我传家宝玉,比贼还贼。” 街上不见人影。 娴娘拉着暴露如雷的小丙,好说歹说劝住了,一面叫伙计拿药膏给他涂屁.股,一面将时雍的话转告他。 小丙气得跺脚,“贼女子。贼女子。” …… 入夜宵禁,时雍小心避开巡查,从铜陵桥经广化寺回家。 王氏刚好起夜去茅房,看到她吓得惊叫一声。 “小畜生,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吓人?” 看来白天没摔疼,不长记性。 时雍冷冷瞄她一眼,王氏连连退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 “睡觉。” 时雍与她错身而过,回屋点燃油灯,将那块从小丙身上摸来的玉拿出来。 果然不是一块普通的玉。 上好的白玉,中间有个篆刻的“令”字,雕功精湛,配图极有气势。 这不是一块玉佩,而是玉令。 时雍看那图案好半晌,头看得隐隐作痛,也认不出刻的什么。 但她死在诏狱那夜,在杀她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个相似的玉令。 …… 七月十六。 天没亮,宋长贵便被府衙来人叫走了。 时雍头痛了一夜,迷迷瞪瞪地听了个动静,翻身继续睡。 等睡饱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出大事了,知道吗?” “水洗巷张捕快家,被人灭了满门!” “老天爷,一家九口,一个不留。哪个天杀的这么歹毒啊。” 院子里,王氏和宋老太几个妇人挤在院门口,说得惊悚又恐怖。人群越聚越多,都是来找王氏打听情况的。她男人是衙门里的仵作,这种事情比别人知晓更多,说起来头头是道。 时雍端了水放在面盆架上,凉水拍上脸,冷不丁一个激灵,脑子嗡响阵阵,便生出了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来—— 她死在诏狱那晚,醒过来就已托生到了阿拾的身上。 当时,阿拾的尸体就飘在水洗巷张捕快家后门的池塘里。 时雍从池塘爬起来时,没有多想,对阿拾的过往,更是一知半解。更不知道,阿拾和张家小姐张芸儿是闺中姐妹。 如今一幕幕关于阿拾和张芸儿的画面入脑,她鸡皮疙瘩都激了起来。 阿拾死了。 张芸儿也死了。 张家九口全死了。 阿拾就死在凶案现场,是死者之一。 而她这个从现场借尸还魂的人,如今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她的死,阿拾的死,有没有什么渊源? 时雍头皮发麻,四肢冰冷,匆匆套好衣服出门。 不料刚走出宋家胡同,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再衡。 “阿拾。” 谢再衡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衣直裰衬着清俊的脸,儒雅温润,风度翩翩,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才子姿态。 “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章节目录 第8章 灭门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再衡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单手负在身后,等时雍走近,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绣帕。 “还给你的。” 时雍低头看着。 谢再衡低声:“你的心意我明白,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时雍觉得有趣。 她看着绣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记忆模糊。 关于谢再衡,倒是有一些凌乱的画面。 ……阿拾和谢再衡青梅竹马。 ……谢家搬出宋家胡同住进了内城的大宅。 ……谢小郎执了阿拾的手,举手发誓说将来要娶她为妻。 ……阿拾灯下绣鸳鸯帕送给心爱的男人,熬红了眼。 ……谢再衡要娶侯府的小姐了。 时雍眼皮子发抽,“狗东西!” 谢再衡皱了眉,对她突如其来的辱骂很不适应。 “阿拾,是我对不住你。只是,陈家小姐心悦于我,她的父亲是广武侯,当朝重臣,他家有意与我家结亲,我父亲只是一个仓储主事……” “你家的破事,我没兴趣。” 冷眼相视的小娘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满是讽刺。谢再衡打量她,手脚突然拘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 他很奇怪。 往常阿拾见了他,大眼睛里总会生出些光彩,小脸儿也会亮色几分,今日为何这般不耐烦? “阿拾。” 看她要走,谢再衡下意识去拽她。 “我看你脸色很差,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你告诉再衡哥……” 话没说完,看到一双冷漠的眼。 他愣了愣,“阿拾?你……?” 眼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抹古怪又妖媚的笑。 “再衡哥,你拉住我是想做什么?” 谢再衡倒吸一口凉气。 阿拾的声音向来直来直去,木讷得索然无味,这冷不丁娇软嗓子,一双半含春水半染秋的眼睛瞧来,又魅又妖,会摄魂儿似的,大白天的竟让他有些把持不住。 “阿拾。” 谢再衡神魂都飞了。 等他娶了侯府的小姐,回头再想个法子把阿拾弄进门,做个姨娘倒也甚美—— 谢再衡心猿意马,不由得上了手,想摸一摸阿拾的小脸儿。 “我们别置气了好吗?再衡哥是最疼你的,这亲事也非我所愿……” “是吗?”时雍心里烦躁,戾气上头,嘴角微微上提,拉住他一只胳膊用力反剪,再重重一提旋转,再单手拎了他的领口就像玩陀螺似的转个方向。 咔嚓一声! 谢再衡杀猪般惨叫。 “阿拾…拾…” “再衡哥,你还要不要疼我?” “我疼,痛……痛…” “这只手断了,哪只手疼呢?” 谢再衡看她脸上浮出的诡邪笑意,见鬼般瞪大双眼。 “不,别。阿拾,别……啊。” 他虽是一介书生,好歹也是个男子。可是挣扎几下,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痛?”时雍笑容不变,“受着。” “来人啦,救,救命!” 谢再衡痛得冷汗淋漓,呼天抢地。 “闭嘴!”时雍眼里是压不住的邪气,表情却慵懒闲适。丢开谢再衡,她拿过那张鸳鸯绣帕,一根一根擦着手。 “就说是你自个儿摔断的。若要声张出去,我就废了你第三条腿,让你做不成侯府女婿。” 说罢,她哗啦一声撕碎帕子,随手一扔。 “滚吧!” 谢再衡捂着疼痛的胳膊,怔怔盯她片刻,狼狈地滚了。 时雍收敛眼神,拍一拍袖子,理一理衣领,低下头又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 从顺天府衙角门走进去,东北角挨围墙的就是胥吏房。午时不到,房里便暗得像是黄昏。 时雍走进去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几个捕快围在一起说话,阿拾的父亲宋长贵蹲在地上收拾证物。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刮得脸有点凉。 “阿拾。” 一个捕快高声笑着。 “去锦衣卫办差怎么样?” “一样。”时雍继续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时雍死了吗?”又有人问。 “死了。” “死得惨吗?” “惨。” “是不是真像传闻里的那般美貌?” “死人哪有美的。” 时雍越走越快,脚步终于停下。 她站在宋长贵的面前,地上乱糟糟的。 “这是什么?” “从老张家里带回来的东西。”宋长贵叹了口气,抬眼看自家女儿,眉头皱了起来。 阿拾脸小,这两日可能没有睡好,容色更显憔悴,人也更瘦了些,下巴都尖了。 宋长贵把她叫到一边,叹了口气,“又和你娘吵嘴了?” 那叫吵嘴吗?时雍没吭声。 宋长贵道:“你娘也是操心你的亲事,嘴不饶人。你跟爹说说,对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时雍:“没想。” 宋长贵:“……”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对婚姻大事,一点也不上心。 “不想哪成,眼看快十八的大姑娘了,再找不着人家……唉!都怪爹,当初就不该允许你跟刘大娘去学什么乳医……” 顿了顿,宋长贵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纵着你了。拿了这月的工食,你下月便不要再出去做事,好好在家待着攒点好名声。” 好名声? 时雍看着这个便宜爹。 “我花你很多银子?” “没有。”宋长贵微怔。 “我吃你很多米?” “不多。” “我招你讨厌了?” “傻丫头,你是我闺女,我怎会讨厌你?”宋长贵语重心长道:“阿拾啊,你和刘大娘不同。你还是大姑娘,嫁人才是正经事……” 时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着急,我要找个王侯将相。” 宋长贵大嘴张着,合不拢。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疯话?臆症了吗? 时雍别开脸,换了话题。 “这麻布袋里的死蛇,哪里来的?” 闹哄哄的胥吏房,突然鸦雀无声。 空气也凝固了。 要不是时雍提到那条蛇,谁也不愿意多看它一眼。 市井案件繁杂,衙役们走街串巷,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各种无辜枉死的人,凡事见怪不怪。 但今儿在张家,还是有人吐了一地。 那条蛇的丑陋和恶心很难用言语描述。 通体泛着诡异的黝黑,癞蛤蟆一样皱皱巴巴的皮,长满了疙瘩,每一个疙瘩上有血红色的瘤状花纹,像是开着的花儿。 娇艳欲滴,如同滴出的血液。 看到蛇的时候,它在那个女人的身体里。 活的。 褥子上的血与蛇身上的花纹,颜色出奇一致,就好像,它本就该长在那里。 “这蛇是在张芸儿床上发现的。” 章节目录 第9章 丢掉的绣帕又出现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张芸儿年仅十六,是张捕快的小女儿,许了城西米行的大户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下月中旬便要完婚。她被发现时,赤身死在床上,蛇在她身子里。 宋长贵见时雍眉头微拧,若有所思,走过去小声问她。 “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去张家了?你娘说,你回来都五更天了?” “嗯?”时雍想了想,没否认。 尽管她也不知道七月十四晚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是那天晚上死在诏狱,然后附身到阿拾身上的。 宋长贵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只是一叹。 “万般皆是命。回头买些香蜡纸钱烧了,尽个心意就是。” 时雍嗯一声,“一家九口都是被毒蛇咬死的?” “张芸儿是。”宋长贵皱皱眉头,“其余八人,我也在犯难。” 宋长贵搓了搓自己的脖子,莫名焦灼和烦闷。 他办差多年,这般难控心绪还是第一次。 天没亮,他就去了水洗巷张家。 张家门窗紧闭,满是令人烦躁不安的臭味。 不是血腥,不是尸臭,但比任何一种气味都让他心慌。 除了张芸儿死在自家闺房,其余张家八口人,都在堂屋里,姿势不同,或坐或躺,身体奇异地僵硬着,身上青紫肿涨,面黑光肿,有浓稠的青黄粘液从七窍淌出,表情如出一辙——双眼瞪大,神情惊恐。 张捕头也不例外。 他的尸体坐在一张圆椅上,表情恐惧,绝望。 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便死去。 宋长贵当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这不是被杀,是见鬼。 要不然怎么会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者也没有一点挣扎? 宋长贵想了半天,突然有点乏力焦渴,声音低了许多,“从目前来看,张家九口死状一致,确是死于蛇毒。但除了张芸儿,其余八人身上都没有发现啮齿印,也没有外伤。” 但凡蛇咬,定有伤口。 有伤,毒液才能入得人体,致人死亡。 “这事透着蹊跷。”宋长贵说着唏嘘,“老张一家,死得太惨了。” 张来富是顺天府衙的老捕快了。同僚一场,死得这么不明不白,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时雍看着麻布袋里的死蛇,个头比一般的毒蛇大了许多,形态丑陋、妖异,好像天生就带着某种邪性。 “有人见过这种蛇吗?” 她回头。 胥吏房见鬼般安静。 只是摇头,没有声音。 周明生凑过来,把时雍拉离三尺。 “你别看了。看到它我身上就发怵——” 话音未落,门从外面推开了, 带着一阵凉风,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 “沈头回来了。” 时雍瞅一眼布袋里僵硬的死蛇,和宋长贵一起站起来。 捕头沈灏走在前面,两个同行的衙役捉了一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一路哭天抢地地喊冤。 “周大头,把供招房打开。” 沈灏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右眼角上方的伤疤,让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拉着脸从中走过,众人便噤了声。 供招房是府衙里审录证词的地方,周明生跑得风快,合着众人把那家伙推了进去。 “这是谁?” “刘家米行的伙计。有人指证他昨夜二更时分曾在水洗巷张家屋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刘家? 那不是张捕快的亲家吗? “是这瘪三干的?” “审过便知。” 沈灏说着,将一个东西递给宋长贵,“在张芸儿房里发现的帕子,她堂姐说,看绣功不是张芸儿的东西,你给看看。” 那不是一条完整的手帕,撕毁的角落有一对鸳鸯。 鸳鸯沾染了血迹,熟悉得时雍眼皮一跳。 宋长贵问:“只有半张?” “缺的半张现场没有找到。” 沈灏说完,带着人去了供招房。 宋长贵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帕子……” “是我的。不过我来衙门的路上刚弃了。” 事到如今,时雍无法再隐瞒遇到谢再衡的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长贵,只是隐瞒了如今的阿拾已经换了个芯儿的事实,更没有提到她把谢再衡的胳膊打折了。 她怕把宋长贵吓死。 宋长贵却为她突然的改变找到了解释, ……原来是受了刺激。 “你是说,你在胡同口遇到谢再衡才拿回的绣帕?” 时雍嗯了声,“是。我撕碎的。” “同一条?” 时雍再辨认片刻,点点头,看宋长贵疑惑地看着自己,索性走到胥吏房的书案旁,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这是衙门,这是张家。我们家离衙门比到张家至少近两条街。” 宋长贵摸着下巴点点头。 时雍垂着眼皮继续写写画画,长翘的睫毛下,一双眼阴晦难明, “我和谢再衡发生争执后,走路到衙门,顶了天也不到半个时辰……这途中,半张鸳鸯帕飞到了张家,再由沈头带回来,这说明什么?” 章节目录 第10章 时雍被大都督逮个正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长贵看着时雍,愕然半晌。 不是因为绣帕,而是女儿居然对他说这么多话? 这些年,因为后娘王氏的关系,阿拾跟他疏远了很多,平常多一个字都不愿说啊? 时雍看着路径图,目光微闪,“这说明,有人要陷害我。” 看宋长贵眉头越皱越紧,时雍压低了声音:“爹,张家九口死于何时?” 宋长贵皱皱眉,“据我推断,昨夜一更到三更之间。” 昨天是七月十五。 时雍托魂阿拾是七月十四晚上。 他们应当同日死亡才是…… 时间对不上。 死亡时间不同,尸体的僵硬和腐烂程度也大为不同。宋长贵是个老仵作了,时雍不怀疑他的验尸经验,但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家分明是十四晚上出的事,死亡时间却推迟了整整一天? “阿拾?” 宋长贵压着嗓子问:“你跟爹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当真没有去过张家?” “没有。我——前夜去的。” 宋长贵欲言又止,时雍看他一眼,丢开笔。 “绣帕的事,我去和沈头说……” “不可。”宋长贵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深知这种灭门大案非同小可,一把拉住她。 “事关重大,你不要出声。此事……爹来处理。” 时雍对上他的眼睛,慢慢地缩回了手。 爹?行吧。 不一会,沈灏出来了。 一身差服沾了不少污渍,他擦擦额头。 “娘的这厮嘴紧。” 宋长贵问:“不肯招?” 沈灏重重哼声:“落老子手上有不招的道理?等我填饱肚子,再审。” 他是顺天府出了名的铁捕头,人犯落他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哪有不招之理? “那小子只承认替他家少爷捎了一封信给张家小姐,约她三日后同去庙会。可他说的信,我在张家遍寻不见。” …… 沈灏和宋长贵又去了水洗巷。 时雍找书吏要了一根墨条和两张纸,回宋家胡口。 在胡同口与谢再衡争执的地方,她特地去找了一圈,绣帕果然不见了。 宋家院子里有笑声。 十二岁的宋鸿握了个鸡蛋,看到时雍进门脸色一变,做贼一般将手背在身后,吐个舌头跑远。 十五岁的宋香却不同,铁青着脸瞪看时雍,像是见到了杀父仇人一般,冲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贱人你竟然敢打我娘?” 时雍手上拿着墨条和宣纸,不好丢。 于是,她一脚踹了过去。 脸上生生挨了一巴掌,指印清晰,面颊微红,可是宋香足足被她踢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愣了愣,宋香似乎才反应过来由着她欺负的阿拾竟然敢踢她,抱着疼痛的小腿,失声哭喊。 “小贱货你敢打我?和你那傻子娘一般失心疯了不曾?我是娘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是什么东西?” 时雍剜她一眼,大步回了屋子。 王氏听到女儿哭喊,跑出来撩开宋香的裙子一看,小腿淤青一片,不过片刻已然青肿起来。 “杀千刀的小畜生这是疯了呀,老娘非得把你卖窑子里去才得安生是不是……” 时雍住的是小柴房改的房子,光线很黑。 她反拴住门,将玉令拿出来,摆在唯一的凳子中间,白纸铺在玉令上方,又拿了墨条在纸上不轻不重的涂抹。 玉令是小丙的东西,又与无乩馆有关,不能长久留在身边。 昨晚她头痛,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必须抓紧拓出图案,顾不得理会发疯的王氏和宋香。 简单的涂抹后,神奇的现象出来了。 白纸上呈现出了玉令的图案。 拓得一模一样。 时雍很庆幸小时候玩过“铅笔拓硬币”的游戏,满意地看了看图案,翻转一面,依葫芦画瓢。 …… 再出门已是一刻钟后。 王氏和宋香堵在门口辱骂,时雍笑了笑,走了。 她不是个好人。 但,女魔头没有兴趣去踩死两只小蚂蚁。 除了玉令,她还有一件事待办。 她不会针灸。 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糊弄赵胤一时容易,一世难。 阿拾既然是会针灸的人,她也陆续会想起一些阿拾的记忆。她就去买一副银针,没事琢磨琢磨,万一让她给琢磨出来了呢? 街上行人不绝,商铺林立。 时雍无瑕多看,直奔良医堂。 这家掌柜姓孙,把医堂开在蔽静的深宅陋巷也就算了,平日里有客求医也云淡风轻,不论是慕名而来的是达官贵人,还是山野草民,都一视同仁。 这很合时雍的胃口。 …… 良医堂身处陋巷,门楣朴素,但内堂布置得典雅精致,一个“医香世家”的牌匾挂于正堂,很有几分考究和气派。 赵胤坐在一张瘿木圈椅上,默默品着茶,身姿挺拔笔直,一条腿微微曲起向前,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力。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者半蹲在他的腿边,察看他的膝盖,一脸惶然。 “大人这腿,瞧着又严重了?” “嗯。”赵胤不愿多说:“孙老看看,可还有治?” 孙正业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叹口气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捋着胡子摇头。 “若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还活着,许能有些法子,可惜天不假年……” 说到昨年仙逝的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孙正业七皱八褶的眼睛不免又潮湿起来。 “我老喽,头脑昏聩眼也花,不服老都不行。” 赵胤端茶杯的手,顿了顿,“孙老你都不行,这世上便无人可治了。” 孙正业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前些日子我瞧着是好了些的,想是施针的缘故,何故又…………大人,您看,能否请那位小娘子到良医堂来施针,以便老儿在旁一观?” 施针? 赵胤靠在椅子上。 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敲响。 “爷。” 赵胤将茶杯放在几上,“进来。” 来人是他的贴身长随谢放。 他朝孙正业拱手揖礼,又附到赵胤耳边低声说。 “阿拾在外面,找孙掌柜的买银针。” 章节目录 第11章 那口茶喝不下去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良医堂的掌柜叫孙国栋,是孙正业的长孙。 孙家世代为医,孙正业当年更是跟着永禄爷,做到了太医院院判。老头今年八十有九了,还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是顺天府数得上的长寿之人。 只可惜,儿孙资质平庸,孙老一身医术,没一个人能继承。儿孙辈学艺不精,太医院屡考不上,孙家断了御医路,便开了这间良医堂,细水长流地经营。 此刻,孙国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很是头痛。 “这二十个大钱,当真不能卖。” “别家最多十五个大钱,二十个钱不亏你。” 时雍把钱袋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放。 “全部家当就这些,你看着办。” “这,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孙国栋拉下脸,“我们良医馆的银针和别家不同,你看看这材质,研磨和光面,就不是一般的货色。二十个大钱,您请别家。” “我就要你家的。你家的东西好。” 别家的时雍看不上。 “欠三十个大钱,我写个欠条可好?” 孙国栋脸涨得通红,有些恼怒,只是孙家家训,孙正业要求子孙务必恪守,他不便和一个小娘子纠扯不清。 “我都没有说,这银针造法,是宫里传出来的呢,还想二十个大钱买?要便宜货,出门往左——” 孙国栋拂袖就走,可是进入内堂的门帘还没有撩开,便听到他祖父重重的咳嗽。 “一副银针,你就当宝了?既然小娘子喜欢,你卖她便是。” 孙国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祖父?” 孙正业不理这个憨头憨脑的孙子,走到时雍面前,拂开搀扶的仆从,朝时雍长长一揖。 “家孙无礼,有眼不识泰山。望小娘子宽恕则个。” 时雍看这老者发白如雪,笑起来满脸皱眉,但神清目明,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不由端正姿态,回了一礼。 “老丈这么说,到显得我无礼了。” 时雍瞥一眼低头不吭声的孙国栋,笑了起来。 “我不知贵号银针如此贵重,见识浅薄的人是我。也罢,囊中羞耻,便不买了罢。告辞。” 孙正业老眼昏花,但脑子清明,这小娘子举止谈吐大方得体,毫无闺阁女儿的扭捏作态,倒有几分潇洒豪迈之气。 他便又是一笑,礼数周全地邀请。 “老儿想请小娘子内室一叙,不知方不方便?” 邀请一个陌生小娘子进内室,自然是不便的,听了祖父这话,孙国栋都傻了。 这小娘子有几分颜色,不过穿着打扮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儿,难不成祖父老当益壮,这般年纪竟生了春心? “小娘子若肯,这副银针我便送给你了。”孙正业看她不答,又补充。 时雍一听,收起放在柜台上的钱袋,一把捞在手上,“成交。” 孙国栋大惊失色,这小娘子也太随便了吧? “祖父,这不妥当………“ 孙正业不理这劣孙,对时雍笑出了一脸褶子。 “小娘子,请。” …… 到了内堂门口,时雍眼尖地看到了赵胤的长随谢放,一个激灵。 这是被抓了现行? 谢放面无表情,上前打了帘子,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这形势不容时雍退却。 她微微一笑,侧身在旁:“孙老,您请。” “请。” 时雍执意走在孙正业后面,慢吞吞进去。 淡淡的药香味儿,清雅怡人。赵胤换下了那一袭让人看到就紧张的飞鱼服,也没着官服,一身黑色锦袍,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华矜贵,周身却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情性皆凉。 时雍将他神情看在眼里,连忙施礼。 “民女给大人请安。” 赵胤面色无波,手上茶盏轻放几上。 “买银针做什么?” “练针灸。” 话越少,越不容易出错,且阿拾也不是多话之人,时雍酌情减少了自己的语言分量。 赵胤眼波不动,看不出有没有怀疑她。 “无乩馆有银针。” “大人身子贵重,民女新想到一个行针的法子,便想先在自个儿身上试好了,再告诉您。” 赵胤冷眼微动,“你祖上传下来的行针法子,竟不如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阿拾的针灸是祖传的吗? 宋长贵一个仵作,不像会针灸的人呀? 阿拾哪来的“祖上”? 时雍恭顺地低头。 “回大人话,民女见大人的腿疾久不能愈,一到阴雨天便饱受病痛折磨,内心实在难安,便生了些心思,虽不敢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绝不能辱没了祖宗。” 赵胤低低一哼。 袍角撩开,曲起的腿自然地伸出来。 “不必试了。来吧。” 这么随便的吗? 好歹是一条人腿,不是猪蹄啊。 时雍看到孙正业的仆从递上来的银针,叫苦不迭。 一个谎言果然要用百个谎言来圆。 是扎呢?还是不扎? 要不……随便扎一扎好了? 可是,她连基本的行针手法都不懂,有孙老这个内行在旁,一上针不就露馅了吗? 不行,不行,不行。 诏狱她不想再去。 “大人稍等。”时雍急中生智,情真急切地望向孙正业,“孙老,冒昧相问,可否借个地方盥洗双手?” 大都督身子矜贵,不洗手不能随便上手摸的啊。她想借机溜出去随便摔断个手什么的, 不料,话音刚落,赵胤轻轻击掌。 “谢放,端清水来。” 谢放单膝跪地,“是。” 赵胤面不改色望向时雍,“用不用加个皂角胰子?” 时雍:“……” “不必劳驾了。”她按住小腹,“不瞒大人,盥手是假,民女想行个方便是真。” 赵胤端起茶盏,吹水慢饮,眼皮都不抬一下。 时雍憋住气,好不容易把脸憋红了,略带“羞涩”地低头。 “民女这两日来了癸水,一紧张就更是淋、漓、不、止……容我收拾好自己,再为大人行针可好?” 赵胤手一顿,那口茶似乎是喝不下去了。 …… 章节目录 第12章 大人,这是何意?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但凡有一种可能,时雍也不愿意搞伤自己的手。 这只手虽然粗糙了些,贵在修长如笋,尖头细细,再白嫩些也是纤纤玉指了。 为了找一个正确的摔跤方式,时雍举着手比划好半天,从侧面横摔,到直体俯摔,分三次完成了掌心、手指和手腕的搓皮伤,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鲜血涌出, 她啧声,不多看一眼,慢慢爬起来。 正准备回去内堂,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 没有人说话。 “出来。”时雍加重语气,顾不得手痛,身姿迅捷地扑过去,撩开一层青黑的帘布,将藏在里面的人拖了出来。 “……太子殿下?” 小家伙今日没穿华服,就简单穿了件青布衣衫,戴了个滑稽的小帽儿,脸蛋儿看上去还是稚嫩白净,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时雍左右看看,蹲身盯住小家伙的脸,“你怎会在这儿?一个人?” 赵云圳嘴巴一瘪,做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不过转瞬,又横了起来。 “你不许出卖我。不然本宫煮了你。” 这动不动就杀人的德性,是哪里学来的? 时雍唇角微微翘起,“大人不知道你在这里?” “哼!”赵云圳小脸上有几分得意,“他以为不带我,我就没有办法跟来吗?小看本宫,幼稚。” 时雍:“……” “本宫是钻狗洞进来的。” 太子爷掷地有声,说得一脸正色。 时雍看他小脸微扬,一副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样子,默默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失敬。” “你跪安吧。”小家伙一身骄矜之气,冲她摆摆手,看时雍在笑,又不知想到什么,小脸突然红了红。 “肌肤之亲的事,本宫尚未禀明父皇。嬷嬷说,我待再长大些才能有女人。” “??”时雍耳朵动了动。 小家伙不耐烦了,上手推她。 “愚蠢的女人,说了你也不懂。赶紧走。不要让阿胤叔看到我。不然你死定了。” 时雍哭笑不得,撩开内堂的帘子方才敛了神色,一副疼痛不堪的模样,左手握住右手,微微抬起,那鲜血真是淋漓不止了,很快便染红了一大片袖子。 “大人……” 这娇娇软软一声大人, 不知是委屈,还是疼痛,正常人都不忍斥责吧? “哎呀,这是怎么伤着了?”孙正业连忙叫人:“小顺啊,拿我药箱来。” 叫小顺的仆从一愣。 太老爷的药箱,可是从不为普通人打开的。 “还不快去。”孙正业很着急。 针灸一门,他潜心研究了数十年,算有小成,可是拿赵胤的腿疾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小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此造诣,不仅能缓解腿疾,还能自行琢磨出行针之道,还有她祖上的针灸法…… 孙正业很有兴趣。 时雍为难地看着赵胤。 “大人,手伤了,不便再施针。民女对不住您——” 赵胤看向她的手,“不能动了?” “动是能动。”时雍转了转手腕,痛得“嘶”一声,蹙了眉头轻咬下唇,看男人仍然面无表情,显然不会因为她疼痛就心生怜悯,只能找别的借口。 “不过,针灸之事,极是精细,断断出不得差错……” 时雍转头,看着孙正业,“孙老最是明白,对不对?” 孙正业捋着白胡子,眯起眼点头:“针灸,讲究静和稳。《灵枢·官能》里说,语徐而安静,手巧而心审谛者,可使行针艾。针通经脉,调理血气,若是施针者心浮气躁,手颤如摆,反而有害无益。” 啧! 时雍松口气。 孙老把她编不出来的话都说了。 “大人。”时雍“楚楚可怜”地看着赵胤,“民女有罪,请大人责罚。” 赵胤眼一瞟,冷冷淡淡,“你告诉孙老怎么做,他来施针。” 时雍看着孙正业,“老爷子岁数不小了吧?尚能行针?” 孙正业受到冒犯,脸一绷,胡子直往上翘,“老儿我是孙思邈后人,又得已故太后亲自指点……” “喔。”时雍说:“那大人的腿,你却无能为力?” 孙正业被呛得吹胡子瞪眼,突然一愣。 他看着时雍,冷不丁想到了当年和已故太后相遇的情景,竟觉得这小娘子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是哪里相似,又说不上来。 时雍低头,态度恭敬,语气却坚持,“大人,不是民女不肯教,而是祖宗针法,传女……不传男,我虽不才,但祖宗教导,是万万不敢违背的。” 赵胤一言不发。 冷冷盯了她好一会,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时雍。 “手伸出来。” 时雍硬着头皮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男女授受不亲,伤口满是鲜血,赵胤应该不会仔细察看才是…… 念头刚起,不料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是伤处,狠狠地提了起来。 “大人。”时雍皱眉,“你弄痛我了。” “几处擦伤,着力均不一致,你是如何做到的?” 赵胤的话浅淡轻缓,听上去没有情绪,可入耳却字字冷厉。 “就是脚滑,没踩稳。” 时雍后悔没有做得更仔细些,头垂得更低了,然后使了几分力,想把手从赵胤掌中抽离出来。 可刚一用力,赵胤就丢开了她的手,害得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你再摔一次,本座看看。” “……”可恶。可恶之极。 这是道德沦丧想看人摔跤?还是赵胤已经怀疑她了? 凉气从时雍脚底升起,直奔四肢百骸。 “大人,这是何意?” 时雍状若受伤的样子,把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凹痕。 “我难道愿意摔倒不成?你看我这伤,我也痛的呀。” 上辈子的时雍妖娆妩媚,有十八般手段对付男人,总能看到一些痴迷纠缠的男人。这辈子换了个壳子,这一招居然就不灵了。 她哀哀地说得可怜,赵胤却丝毫不为所动,“摔!” 时雍暗叹。 早知道拿银针乱扎一通好了,扎死又不用她来埋。 这人真是狼心狗肺,狗咬吕洞宾…… “嗷嗷嗷——”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吠。 紧接着冲出来一个小身子,二话不说撞上了时雍。 “阿胤叔,狗,狗,有狗……啊。” 赵云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他本想藏起来偷听,那知孙正业家养的狗子嗅到了他的气味,冲上去嗅他。他吓得拔腿就跑,骨碌碌就像个肉团子似的冲了进来,还没扑到赵胤怀里,先把时雍撞了个踉跄,又生生抓扯住她的衣服,方才稳住没有摔倒。 这也就罢了。 他这般用力过度,直接把时雍藏在身上的白玉令牌给抓扯出来。 啪,掉在了地上。 章节目录 第13章 一锅滚烫的沸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小孩子手快,迅速捡起玉令。 “噫,这是什么?” 时雍脸色微变,伸手去抢。 一只手抢在她的前面,将玉令从赵云圳手上抽走,顺便把小屁孩儿也拎了过去。 “你越发胡闹了。” “阿胤叔。”赵云圳双脚乱踢乱打,“本宫是太子,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赵胤沉着脸不说话,把他放下来丢到圈椅上,“坐好。” 赵云圳嘴一瞥,小脸儿绷起满是不高兴。 “等我长大了我要褫了你的官,罚你每天陪我玩。” 赵胤不理他,举起手上的白玉令牌,目光飞快掠过时雍。 “你从哪里得来的?” 听这语气,他是知晓玉令来历了? 时雍没说实话,“一个朋友,代为保管。” “朋友?”赵胤再扫一眼她状若老实的脸,喜怒不辨:“是水洗巷闲云阁的朋友吗?” 时雍有些惊讶,猛地抬头,直视他的眼。 他也不避,冷眸如冰,“你最好老实交代。” 昨晚时雍从无乩馆翻出来,遇见小丙再带他去找娴娘,期间并不曾碰到什么人,也未曾觉得有人跟踪。 不曾想,她的行踪竟全在赵胤的掌控之中。 时雍有一种被人扒光的感觉。 锦衣卫—— 这三个字,时雍不得不重新衡量。 诏狱是断断不能再去了。 “不敢欺瞒大人。这玉……是我偷来的。” 她把昨晚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告诉了赵胤,说得情真意切,“民女家贫,没有亲娘照拂,亲爹不疼祖母不爱,后娘又生了弟妹,从此饱受欺凌,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买不起,便一时生了贪念……” 赵胤面无表情看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被他看得不安,摸了下脸,“便一时生了贪念,想偷了玉为小丙找到他叔,得一笔酬金。“ 这大气儿喘得,孙正业都为她感到害怕。 自从赵胤掌锦衣卫事以来,比他爹任指挥使的时候辛辣狠绝许多。也是时局不好,凡有锦衣缇骑出动,无不是一番腥风血雨,真真儿是让人闻风丧胆。 要是他一失手把这小娘子捏死了,他心心念念的祖传神针,哪里得见? 孙正业重重咳嗽一声。 “大都督,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孩子要紧啦。” 旁人是从不敢打断赵胤的,更不敢在他面前随便帮人解围。但孙正业不同,资历辈分在那里,谁都得给他几分脸面。 赵胤看他一眼,眼神厉厉地盯住时雍,“你最好没说谎。” 说罢,他拎着赵云圳大步离去。 “阿胤叔啊,痛痛痛。”赵云圳在赵胤的手里又踢又打,奶凶奶凶地吼叫:“你不拿本宫当太子,本宫要治你的罪。” “你再胡闹——”赵胤停下脚步,“阿黄。” “汪汪——” 狗叫声,孩子的叫声,渐渐远去。 时雍看一眼孙正业,“孙老,告辞。” “且慢。”孙正业让小顺打开药箱,态度不可谓不诚,“把伤口处理好再走不迟。” 时雍皱眉:“我没钱。” 孙正业笑出了一脸褶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又笑呵呵地问:“老儿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小娘子。“ 时雍坐回杌子上,“您请讲。” “你为大都督针灸之后,腿疾有明显好转,这几日为何又严重起来?” 因为阿拾死了啊。 时雍叹口气,“许是我为大人的腿疾太过忧思,心神不宁,没行好针吧。” “针灸一途,确实忌讳气躁。”孙正业点点头,一面为她疗伤一面老生常谈,“待小娘子痊愈,为大都督施针时,老儿可否在旁一观?” 时雍笑了笑。 孙正业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老儿绝不偷师学艺。一把年纪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儿孙不才,没有一个能成气候的,学了也是无用。老儿只是遗憾呐,老祖宗说,针灸可治百病,只可惜好些神奇的针灸之法都已失传。老儿就是想看看小娘子这祖传神针。” 时雍见他神情严肃,这般岁数了说起来仍是双眼生光,实在不忍心拒绝。 “我答应你。不过有条件。” 孙正业看出这小娘子不是善茬,捋起胡子就是一笑。 “你说。” “您先教我。” 孙正业愣住,心中突感不妙,这是被利用了? …… 水洗巷张捕快家被人灭门的事,在京师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张家女眷验尸时稳婆刘大娘在旁协助,这婆子嘴碎把事都说了出去。门窗完好紧闭,没有搏斗和他杀痕迹,只有一条诡异的死蛇在赤身的小姐身子里。消息传扬出去,百姓听得毛骨悚然,不免又添了些妖魔鬼怪的香艳说法。 有人说张小姐与蛇精相好,又要转嫁刘家二郎,便惹恼了蛇精大人,误了全家性命。 有人说是张捕快曾经参与调查时雍案,肯定是时雍余党下的手。 也有消息更灵通的人说,是兀良汗人致造的惨案,为的是让大晏京师不安,给朝廷施压。 又说,兀良汗新汗王阿木巴图早就想撕毁老汗王和先帝订立的永不相犯的盟约,多年前便派了探子秘密潜入京师,买通关节,将人员布置在京中各处,锦衣卫最近正疯了似的搜查兀良汗耳目。 一时间,众说纷纭。 京师如同一锅滚烫的沸水,人心惶惶。 时雍听了两耳朵有的没的,去水洗巷转了一圈,和娴娘说了几句话,得知小丙已经被赵胤带走,一时也琢磨不透这两人的关系,只叮嘱道。 “娴姐,若有人来问,你万万不可提及时雍的事。” “我晓得。”娴娘是个通透之人,看那些人带走小丙的阵势,就知道不是好相与之人。 “乌班主那边,我已知会过了。你若还有什么相托,也可告诉我。” “没有了。你保重。”时雍谢过娴娘,离开了水洗巷。 回家时,她从张捕快家门前经过。 来往的官差和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时雍驻足片刻,没多停留便回了家。 王氏和宋香宋鸿都在家里,宋老太和说谋的六姑也在。 几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到时雍回来,就噤了声,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时雍只当没有看见,直接回房,将那张拓印了玉令图案的白纸拿出来看了许久,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东西用油纸裹了,分两处放好。 外面突然响起狗叫,院子里喧闹起来。 时雍不明就里,开门走出去,刚好撞到沈灏带人进来。 看见时雍,他二话不说,不留情面地挥手。 “带走。” “沈头儿。”周明生同他一道来的,犹豫着不肯上前。 “谢再衡那小子铁定是胡说八道诬蔑阿拾,阿拾自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力量折断他的手?又哪里来的本事杀张家九口?” 章节目录 第14章 牢狱之灾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又是谢再衡这狗东西? 时雍不闪不躲,一双清冷的眼带了几分笑。 “沈头,上门拿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沈灏手按腰刀,别开眼不看她,“去了衙门,府尹大人自会给你说法。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沈头……”周明生嘿嘿发笑:“我拿脑袋担保,阿拾绝对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平常看到蛇都躲得老远,哪会玩蛇?再说了,阿拾和那张芸儿是闺中姐妹,阿拾的绣帕在张芸儿的手上,也不奇怪吧?” “周明生你有几颗脑袋?不知此案干系重大?” 沈灏拔刀的速度比说话的速度还快,等周明生那口气落下,锋利的刀子已然架在了脖子上,吓得他“呀”的一声惊叫。 “我跟你走。”时雍拨开沈灏架在周明生脖子上的刀,似笑非笑地一笑,“自己人动什么刀子?周大头,你给我老实点。” 周明生:…… 这个阿拾难不成中邪了? 都要拿她下狱了,还满不在乎。 时雍散漫地笑了笑,径直走在前面。 院子里静默无声。 宋家胡同住着的大部分是宋氏本家,隔壁就是阿拾的祖母和大伯小叔一大家子人。因为宋长贵是个仵作,那一大家子人嫌他们晦气,这才单独隔了个小院子,把他们赶到这头,又在中间砌了一堵矮墙,分开居住。 矮墙不隔声,更不挡事。 这边沈捕头到家拿人,那边就闹腾起来了。 时雍走出去,门口已然围了一群人。 大伯小叔三姑四姨堂兄堂嫂全出来了,一个个脸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想看笑话,又怕受她连累。 宋老太仗着年纪大,捞起扫帚上去就要打人。 “这小畜生真是没个管束,看我今儿不打死她。” 沈灏皱了皱眉头,伸胳膊挡在时雍面前。 “官差办案,都闪开。” 看他目露凶光,宋老太立刻变出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来,“差爷,不晓得我们家这个孽畜是犯了什么事呀?” 不待沈灏开口,时雍就板着脸接了话。 “诛九族的大案,杀了上百个呢。您老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没多少日子了,别耽误。” 沈灏:…… 扫帚落地。 宋老太拔高声音骂人。 “杀千万的小畜生,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那傻娘进我宋家的门,生出你这么个孽畜,我干甚让你出生啊,早掐死你多好。” …… 宋家胡同围满了人。 时雍跟着沈灏从中走过,无视议论。 王氏在院门口哭得呼天抢地,宋氏族人像是翻了天,大多都在骂阿拾,还有她早就不知去向的傻子娘。 在王氏进门之前,宋长贵有个傻妻,就是阿拾的娘。 仵作是个不体面的贱业,那时宋长贵二十好几了还讨不着媳妇儿,有一次办差捡了个傻子回来,宋家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傻媳妇儿脑子虽然不大好,但生得极其貌美,那身段脸面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精致娇俏,宋长贵很是喜欢,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从不让她做粗活,生了阿拾后更是如此,当仙女般捧着。 后来有一天,宋长贵办差回来,傻媳妇不见了。 宋家人谁也说不出傻娘去了哪里,宋长贵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三个月不到人就瘦成了一根竹竿。 他没了媳妇,阿拾没了娘,半年后由宋老太做主续弦了寡妇王氏,又陆续生了一儿一女。 宋长贵最是心疼阿拾,奈何公务繁忙,也不能成日在家守着,天长日久,阿拾在家里也就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渐渐与宋长贵也疏远了,变得内向木讷,常常被人欺负。 那时候的谢家也住在宋家胡同,而谢再衡是唯一一个会护着阿拾的人。 …… 府尹要明日过堂,当夜,时雍被收押在顺天府衙门的大牢里。 宋长贵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凡事讲规矩。衙门里不让他见女儿,他便没有来见,只托人给阿拾带话,让她好好待着,大人自会有主持公道,便没了音讯。 长夜漫漫,狱中阴冷又潮湿。 时雍倚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按脑袋。 好不容易熬到亥初,月上中天。 牢门传来声响:“阿拾。阿拾。” 周明生小声叫着她,高高举起手上的竹篮。 他在府衙做了两年捕快,又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路子野,混得开,牢里熟人也多,给了十个大钱给司狱司的看守,就把酒菜拎了进来。 “我娘做的,让我拿来给你。”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周明生的娘。 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很是同情阿拾。 “多谢大娘。” “我娘说你是她看着长大的,不信你会杀人。” 周明生将竹篮上的白棉布掀开,把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清粥小菜,几片切得薄薄的肉放在上面。 周明生咽了口唾沫,递给时雍。 “你爹去找府尹大人了,定会给你个说法。你先填饱肚子再说。喏,还有米酒。我娘说了,喝几口好入睡,不会胡思乱想。哼,待你这般好,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娘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隔着一道牢门,时雍看着周明生一边忙活一边嘴碎地念叨。 “不是红袖招的酒,我不爱喝。” “我呸。你还嫌弃上了?小爷我想喝都没得喝呢,你还红袖招?你知道红袖招的酒长什么样吗?” 知道。 以前常喝。 时雍望着天顶。 周明生缓了缓语气,“快来吃。你看,我娘还给你做了肉呢。” 现下世道不好,周明生家里半个月不见荤腥了,他老娘平素极是节俭,却特地打了二两肉做菜,他想想有些气不过,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瞪着时雍,先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酒下肚,喝完脸都红了。 “阿拾你是不是傻?” 时雍挑挑眉,懒洋洋看他发疯。 周明生挠了挠头,一阵叹气,“你喜欢姓谢那小子什么?文绉绉的酸样儿,一拳头下去屁都打不出一个。要说长相,他有我长得俊吗?咱衙门里的捕快,哪一个拉出去不比他更像个爷儿?” 时雍看着他竖起如大刀般的眉头,一本正经摇头。 “没你俊。” “可不?”周明生满意了,盘腿坐着地上,将倒满的米酒递给她一碗,“你说说你,实在嫁不掉,我,我反正我也没有娶妻,勉为其难收了你又不是不成。你何必做贱自己去招惹他呢?” “……” 时雍按住脑袋,皱眉看着他。 “周大头,你家有镜子么?” 周明生一愣,“有又怎的,没有怎的?” 时雍翻翻眼皮,“多照几回,你就说不出这醉话了。” 周明生大腿一拍,眉横了起来,“你敢嫌我?” 时雍吃两口菜,慵懒地躺在干草上,朝他摆了摆手,“不送。” “你,你……”周明生原本有些生气,可是借由灯火仔细看去,发现时雍眉头锁死,脸色苍白,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入了夜,头就闷痛难忍,时雍后悔白天没让孙正业给把个脉。 她慢慢地摆手,弯起眼角瞥他。 “我不想浪费你的酒菜,带回去跟大娘吃吧。” “我们家有的是,别废话。快吃!” 周明生看她一动不动,又猜疑地问:“阿拾,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太怕?” “进过诏狱的人,还怕什么?” 这话不假。 可时雍说的是自己,周明生理解的是阿拾。 周明生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杀人怕什么……” “这里不会有老鼠吧?”时雍冷不丁打断他,突然坐起来,看了看阴暗的角落,抱起双臂凉飕飕地说。 “周大头,你帮我做件事。” 周明生被她阴恻恻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 时雍朝他勾手指头,周明生慢慢凑近。 “什么呀?” 时雍挨着牢门跟他耳语。 周明生一听,吓得差点没骂娘。 “小倔驴,我们何仇何怨,你要让我去送死?” …… 章节目录 第15章 一箭射死大都督的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光启二十二年七月十六的夜晚,没有半点星光。 亥正时分,早已宵禁,承天门外灯火肃静,雨点纷纷扬扬铺天而落,将夜色衬得惨淡幽暗。 城门在吱呀声里一点一点拉开,一辆镶金嵌宝的黑漆马车缓慢驶出,窗牖隐在灯火里,看不出里面的人影,门前两排侍卫绷直了脊背,低头垂目,大气都不敢出。 “大都督。”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到了马车跟前,翻身跃下,单膝跪地。 “无乩馆捉了个细作。” “知道了。”赵胤手抚着疼痛的膝盖,揉捏着皱起眉头,“去把阿拾叫到无乩馆。” …… 无乩馆的廊下,几盏孤灯昏黄孤冷,将这所暗巷里的宅子衬得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痛苦的呻吟。 赵胤冷着脸,加快脚步。 大厅外的柱子上绑着个高大的男人,穿了顺天府衙役的衣服,嘴里塞着布巾出不了声,脑袋来回摆动着,一张脸肿得不见样貌。 “怎么回事?” “爷,您看。”谢放匆匆上前,将一支羽箭呈上,顺便递上一张明显被扎穿的信纸。 “朱九发现那人偷偷往无乩馆内射箭,还把您养在园子里的鹦鹉射,射死了一只。” 冤枉啊! 那不是射箭,那是传递消息。 周明生看到赵胤黑漆漆的眼睛,脸都吓绿了,觉得阿拾坑他。 刚才他几个锦衣卫好一顿抽,已是去了半条命,现在这个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只怕这条小命今夜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呜呜。” 周明生嘴巴说不了话,两只眼瞪得像铜铃。 赵胤看他一眼,将信纸展开。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画了一个烤架上面串着十只像鸭又像鸟的东西。 “这是什么?”谢放凑过去看了看,“烤熟的鸭子要飞了?” “不,我看就是冲爷的鸟来的,画的一箭穿心。” “爷那是鹦鹉。”谢放瞪了朱九一眼。 朱九摸了摸脖子,小声嘀咕,“反正这小子射死了爷的鸟,没得好活了。” 不不不不是故意的。周明生内心疯狂咆哮,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得呜呜着将脑袋往柱子上撞得咚咚作响。 赵胤合上信纸:“松绑。” 谢放意外地看着他,“爷,这个人深夜射箭,定是不怀好意……” 赵胤面无表情,让人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来手抚膝盖,冷冷看着周明生。 “顺天府衙的?” 周明生被重重丢在地上,痛得直抽搐,但好歹嘴获得了自由。 他点头如捣葱。 “回大人话。是,是的。” “谁派你来的?” 周明生张开嘴要说“阿拾”,看到赵胤冰冷的眼睛,又改了主意。 这人肯定会把他和阿拾一起宰了。 他想不通阿拾为什么要把这狗屁不通的“画”送到无乩馆,又是怨又是怕,连头带脖子一起缩了回去,目光惶恐,但态度坚定。 “我不是细作,也没人派我来。我,我就是仰慕大都督多时,想来认个门,改日好备足礼品来拜见。” “仰慕?”谢放和杨斐对视一眼。 仰慕就是把大都督的鹦鹉射死了? 这小子不是蠢就是坏。 依大都督的脾气,不用说,死定了。 他们看着赵胤,一副跃跃欲试要整死周明生的样子。不料赵胤将那信纸往掌心一合,摆摆手,阖上眸子。 “既然不肯说,滚吧。” 这是何意? 不肯说就滚, 说了,就能不滚吗? 周明生还没听懂,就被两名锦衣卫像丢沙袋似的丢出了无乩馆。 大牢里的时雍还没有入睡,看到他脸肿得像个刚下刀的猪头,很是诧异。 “你这是遭贼了?” “我这是被打得,被他们打的。” 周明生摸着肿痛的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嘴被布巾塞得红肿起来,像含了两根腊肠,一句话含糊不清,凄凄惨惨。 “我是来给你告别的。我得罪了锦衣卫就快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下啥也没有。呜!” 时雍:“??你没把我的画送到无乩馆?” “送了。”周明生说着抹了抹眼睛,“就是我那箭术太出神入化,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时雍古怪地看着他。 周明生哭丧着脸,“不过我没出卖你。你别怕。” 时雍挑眉,“你没说我让你传信?” 周明生坚定地摇头,“我宁死不招,才会被打成这样。” 时雍:“……” 周明生委屈地摸了摸红肿的脸,“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白了。我死不要紧,就是我娘,你看在她为你做肉的份上,在我死后,多照顾她。” 时雍扫他一眼,“你死不了。” 要死的人,出不了无乩馆。 想来大都督的鸟伤得不重。 可是周明生不明白。 他还没有从箭神光环里挣脱出来,一直碎碎念。 “阿拾,我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有我藏的五两银子,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记得把它挖出来,交给我娘。就说儿子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嗡嗡嗡。 这人吵个不停。 时雍从来没有见过比周明生更啰嗦的男人。 还会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真让她长见识。 时雍都听乐了。 “你为何不自己挖出来给大娘?” 周明生摇头:“那我还没被锦衣卫暗杀,就被我娘打死了。” 暗杀? 就他锦衣卫还用暗杀呢? 时雍双头抱头倒下去,躺在干草上,“你死不了。你若真有个不测,桂花树下的银子也甭惦记,我会帮你讨个媳妇儿,请别人帮你生个娃,一年给你烧三炷香。” “我都要死了,你还在幸灾乐祸?” 周明生想到在无乩馆的遭遇,瑟瑟发抖。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换点新鲜词儿。” “他们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回去睡吧。”时雍坐起来。 “嗯?”周明生看她无动于衷,怒了,“你这人怎的没心没肺?” 时雍瞥他一眼,“……” 章节目录 第16章 她原该吃些苦头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亥时四刻,赵胤房里还掌着灯。 门外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值夜守卫在巡逻,呼啸的风雨撞击着窗椽,将守卫们整齐的步伐衬得极是整齐。 突地,一体匆促的脚步声踩乱了节奏。 “报——!” 谢放急匆匆打帘子进来,单膝叩地。 “爷,阿拾被押入了顺天府大牢。” 谢放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赵胤眉头微动,手上的书慢慢合上,丢在桌几上,纹丝不动地坐了片刻,将那张画着鸭子的字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歇了。” “爷。可是您的腿,得让阿拾来针灸啊。这几日连绵阴雨,您这般熬下去……” “死不了。”赵胤大步走入里间。 明明痛得厉害还能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谢放看着他的背影,一咬牙,“爷,我现在就去顺天府衙提人……” “不必。她原该吃些苦头。” 赵胤抬手制止,走得更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漆漆的帘子里。 一股风猛地灌过来,烛火摇曳。 门合上了。 朱九看看谢放,“爷这是怎么了?” 谢放皱皱眉,“兴许是阿拾所做之事,不合爷的心意了吧?” 夜阑风静,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无乩馆内愈发寂静。 …… 翌日,七月十七。 时雍是被牢头丁四叫醒的。 当时她正在做梦,是个弥漫着诡异气氛的怪梦。梦里的人,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是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呈现出一种死亡般的黑白灰色,梦中的场景转换了几次,潜意识告诉她,那是在张捕快的家里。 张捕快和夫人热情地邀请她进去,张芸儿一脸紧张地拉了她去闺房…… 后来他们,都变成了尸体。 睁开眼看到丁四,时雍还没回过神,看他也像个尸体。 “丁四哥,有事?” “府尹大人有令,提你去供招房问话。” 来都来了,审问是免不了的。 时雍打个哈欠,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丁四都看笑了。 “我在衙门里做看守十年了,你是头一个睡得这么好的。” “荣幸荣幸。”时雍朝她拱了拱手,大步走在前面。 都进这里来了,荣幸个什么玩意儿?况且谁不知道谢再衡是广武侯的未来女婿,这阿拾招惹上他,即使没有张捕快的案子,怕也是不好过了。 丁四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说不准真像那些人所说,阿拾体了她娘,脑子有些傻? 时雍去到供招房,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捕头沈灏、府尹徐晋原、推官谭焘、师爷万福都在。 人员齐整,看来是个大案。 看到她,大人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不过,想必是她爹豁出老脸去求了府尹大人,到也没有太过为难。 几个人轮番问了她几个问题,主要围绕那张绣帕,以及她打折谢再衡胳膊的事情。 “我打谢再衡,是因为他调戏我。” 时雍说得漫不经心。 “绣帕是我的没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飞到张家去。我是七月十六晌午从谢再衡手上拿回的绣帕,争执时撕了,弃了。而张捕快全家死于七月十五晚上,时辰就对不上。请大人明察。” 看她推得一干二净,徐府尹沉下了脸。 “然则,谢再衡交代,他不曾见过绣帕。” 不曾见过? 他没有见过,那她就有嫌疑了。 因为那张绣帕是在张芸儿的房里发现的。 据沈灏说,张芸儿把它牢牢攥在手里。 谢再衡这狗男人是真狗。 为了栽脏她,居然矢口否认。 “当时只有我与他二人,他不承认,大可让他来与我对质。” 徐府尹望了一眼师爷。 不是说宋仵作家的大姑娘性子木讷,不善言词吗? 师爷凑过去耳语两句,徐府尹面色微微一变。 “阿拾,本府问你。七月十五那晚一更到三更之间,你在何处,做了何事?” 问到点子上了。 时雍能仗势的时候绝不嘴软。 “七月十五晚上,我去了无乩馆。” 无乩馆? 徐府尹的脸又拉下几分。 “阿拾,念在你父亲宋长贵在顺天府署当差多年,你也跟了这么些日子,本府给你留了几面颜面,你怎生不识好歹,满口谎言?” 没有人相信赵胤会叫她去。 一个天,一个地,怎会有交集? 徐晋原那点本就不多的耐心没有了。 “你还不从实招来?非要本府上刑具吗?” 得,搬尊大佛砸了自己的脚。 时雍脑子痛得很,发觉装老实人真是太累了,远不如做女魔头来得痛快。 “不敢欺骗大人。那夜,大都督差人叫我去无乩馆问话,是为时雍验尸的事。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找了大都督来,一问便知。” “……” “……” “……” 供招房里好半晌没有声音。 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时雍。 让他们把赵胤叫过来询问? 赵胤是随便什么人想叫就叫的吗? 不过,她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沉思片刻,徐晋原叫了书吏过来。 “带上本府的拜帖,去锦衣卫找指挥使大人。” 书吏点头称是,徐晋原眉头却又皱紧,“不妥不妥。备轿,本府亲自去问。” 见他要走,时雍叫住他。 “府尹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徐晋原回头。 “我想看一看张家人遗体。” 时雍又道:“我这些年跟着父亲和刘大娘也学了不少,和张芸儿又是闺中姐妹,兴许我能发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徐府尹沉默片刻。 张家灭门案影响极坏,传出许多鬼神之说。刑部专程派了人来督促,说是宫里也得了信儿,叫他赶紧查明真凶,以安民心。 然而现在线索全无,与其焦头烂额,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准了。不过,须得沈灏同行。” 时雍松了口气,“谢过大人。” …… 徐晋原是辰初时去的锦衣卫,结果只见到了千户魏州,得了个大都督外出未归的回话。 “魏千户,本府有一事,冒昧相问。” 徐府尹虽觉得阿拾的说法荒唐,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日去诏狱为时雍验尸的阿拾,十五那夜,是否被大都督叫去了无乩馆?” 阿拾? 魏州一愣,“不瞒大人,我不知情。待我问过大都督,派人给大人回话可好?” “那劳驾魏千户了。” 徐晋原拱了拱手,心中已有定论。 即使是赵胤要找阿拾问什么,也不会叫去无乩馆。那是他的私宅,连朝中大臣都不曾得脸被请进去坐一坐, 一个小小女差役凭什么? 那丫头就是在说谎,害他难堪。 徐晋原气冲冲地走出锦衣卫,甩了甩袖子正要上轿,被人叫住。 “府尹大人,请留步。” 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街边,华服雪肌,一双宫靴粉嫩鲜艳。她的身后,是一辆静静停放的四轮马车。 徐晋原眼皮一跳。 “小娘子叫我何事?”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家公主想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 章节目录 第17章 公主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京师这地界,一块牌匾落下都能砸出个皇亲国戚。 徐晋原做了三年顺天府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一看这眼前这紫金横架,健马宽轴,车夫也肩阔腰直,威风八面,他便知道这个公主是谁了。 今上的大公主怀宁。 徐晋原满脸是笑地迎了上去,端端正正行了个臣下礼。 “微臣顺天府尹徐晋原叩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暗青色的车帷轻轻一动,徐府尹鞠着身子不敢抬头直视公主容颜。 帘角掀起,隐隐一截锦袖,赵青菀满意地看着这个岁数大把的文官对自己恭敬有加的样子,轻哼一声,精致的脸高傲冰冷,“此处不便说话,大人上车吧。” 有生之年能上公主坐驾,徐晋原战战兢兢。 马车徐徐而动,车内宽敞华丽,有淡淡幽香,中间放着一张黄花梨的小几,摆了吃食和茶水。 赵青菀自顾自饮着,眼儿斜斜地看着徐晋原,讥诮几乎溢出睫毛。 很显然,她对这个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不屑一顾。 “徐大人手上有桩灭门案,听说凶手抓到了?” 徐晋原被马车里的香味熏得胡子发痒,很想撸一下,生生忍住。 “多谢殿下挂怀。这案子还没破。” “人不都抓了吗?徐大人还在等什么?” 眼风扫过来全是笑,可徐晋原愣是觉得骨子里发悚。 “回殿下的话。那姑娘只是带回衙门来盘问。仵作已然验明,张捕快一家九口死于蛇毒,阿拾一介女流之辈,和张捕快家又无怨无仇,凶犯不会是她……” “徐大人这是瞧不上女流之辈呢?”赵青菀哼笑一声,眼皮慢悠悠地翻动着,“这么说来,本宫这个女流之辈在徐大人面前也是上不得台面,说话也不管用咯?” 徐晋原表情微变,心在这一刻揪紧。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恕臣愚钝,殿下的意思是说?” “本宫什么也没说。”赵青菀娇冷冷地拖曳着声音,瞄他一眼,眼角的笑意味深长。 “这桩灭门案呀传得沸沸扬扬,父皇病中惊闻,心忧百姓、寝食难安。本宫是个重孝之人,恐父皇多生焦躁,影响龙体康健,这才来询问一下徐大人,何时能破案呀?” 一席话,搬出了当今天子。 徐晋原冷汗直流。 “回殿下话,此案案情复杂,凶手亦是狡猾诡诈,未曾留下半分线索……而阿拾那姑娘是衙门宋仵作家的女儿,性子木讷,胆子又极小,不会有这般手段……” “徐大人呀!”赵青菀慢吞吞打断他,薄薄的指甲从杯盏上划过,冰冷的视线却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人抓到了,案子就破了。百姓的嘴堵住了,大人的差也交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慢而带笑的话,说得阴狠无比。 徐晋原不由自主轻颤一下,壮着胆子道。 “臣实在不解,以公主殿下千金之尊,何苦与这等卑微贱役计较?” 赵青菀哼笑撩眼,目光带着尖厉的寒意,“徐大人是说本宫在仗势欺人?” 徐晋原愣了愣,慌不迭地拱手做揖,“微臣断然不敢有此等逾矩的想法。只是此案干系重大,刑部上官这两日也有派人来询,微臣虽是府尹,也不敢一人独断……” “这还不简单?” 赵青菀拿着茶针,在茶盏上慢腾腾地划拉着,一声又一声,摩擦得尖锐刺耳,听的人汗毛倒竖,她表情却越发自在。 “徐大人说她是凶手,她就是凶手。只要她招了,文书上画了押,办成铁案,便是三司会审,又如何?徐大人说她杀了人,她就不无辜。” “殿下……” 这是让他屈打成招的意思吗? 徐府尹抬袖擦了擦额头。 “微臣斗胆一问,殿下对阿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甚至怀疑,怀宁公主说的不是顺天府衙那个一棍子敲不出个响声的贱役阿拾。 阿拾怎会有资格得罪公主? “误会?”赵青菀拔高声线,笑得咬牙切齿,“徐大人是指本宫无事生非,跑到你跟前来误会一个贱婢?还是说本宫眼瞎,识人不清?” “臣、不敢。” 徐晋原堂堂三品大员,哪怕紧张得双肩紧绷,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没少。 “还望殿下明鉴,府署里三班六房,无数双眼睛盯着臣,若是查无实证就草草了案,怕是不能取信于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嘴,少不得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你怕?本宫教你个法子呀?” 赵青菀轻笑一声,那表情看上去竟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单纯,好像只是捏死一只不起眼的蚂蚁那么简单,“哪个人传出风声,你就割掉哪个人的舌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不就好了吗?” 徐晋原第一个说不出话来。 侍立在赵青菀身边的小宫女,低垂头,也是难掩恐惧, 马车里突然寂静。 赵青菀脸蛋儿扬起,甜美地笑着,紧盯徐晋原呆滞的老脸。 “哎呀,本宫向来不喜为难旁人。徐大人若是当真破不了这案子也无妨,本宫自有办法找一个破得了的人来替徐大人分忧。你说这样可好?徐大人?” 徐晋原脸色煞白,僵在那处。 尽管怀宁公主笑得极为轻巧,可他明白,她铁了心要整死阿拾。 马车驶出街巷,停了片刻。 徐晋原被留在原地,那紧闭的车帷又启开了,传来赵青菀轻软的笑声。 “本宫等你的好消息哦,徐大人。” 徐晋原从喉头应了一声,又或是什么都没有应。 …… 章节目录 第18章 谁挡,谁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顺天府大牢。 牢头丁四穿了件半旧的圆领皂隶青衣,拎着饭菜,晃晃悠悠地打了牢门。 “吃饭啦。” 时雍抬起头:“沈头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去验尸?” 验尸?丁四心里直想笑。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得让人来殓她的尸了吧? “得过了晌午吧?”丁四笑盈盈地说:“吃吧,特地给你加了菜,凉了就不好了。” 时雍嗯一声,接过来,没有什么表情。 丁四托着下巴看着低头吃饭的小娘子,心猿意马。 刚上头传了话来,府尹大人找到了张家灭门案的新线索,午后便要刑审阿拾。听那口气,是要把这桩案子硬办下来。阿拾这小娘皮,怕是活着走不出大牢了。 这些个当官的人,一会一个主意,他丁四管不着,但大牢这一亩三分地,是他牢头的地盘,一个活生生的小娘子死了怪可惜,临死前供他快活快活,算她积德,下辈子投胎遇个好人家,别再做贱役。 丁四喜好流连烟花之地,手头有些见不得人的脏药,为免阿拾不从闹事,他把药下在了饭菜里,将下面的人都支了出去,准备神不知鬼不知地办了这事。 等阿拾醒转,命都快没了,谁还在意这个? 丁四双眼生光,摸了摸嘴巴,在牢门外走来走去,窥视阿拾反应,有点性急。 很好,幸亏周明生给了十个大钱托他帮着照顾,这小娘皮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吃得津津有味。 丁四越看越心急,咽了一口唾沫。 小娘子低着头,发顶乌黑,一截雪白的脖子从粗布衣里露出来,纤纤细细,仿佛一折就能断,拿筷子的手瘦瘦小小,指甲粉.嫩,修剪整齐,吃饭的姿态缓慢雅致,若非她太过安静,又押在大牢,丁四会觉得这姿态是在故意勾.引他。 “丁四哥。”时雍抬头,“吃好了。” 丁四看她碗里都吃干净了,笑眯了一双眼。 “好吃吗?” “还好。劳驾了。” 时雍说完,靠在墙上阖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丁四把碗筷拿出去放了,坐立不安地等待,而牢房里,那女子整个人挟裹在杂乱的枯草间,没有半点动静。 睡过去了?不是说吃了便淫.性大发吗? “阿拾?” “阿拾!” 丁四试着喊了两声,拿钥匙打开门,猥猥琐琐地走进去。 靠在墙上的女子没有半丝反应。 “小阿拾……” 丁四扭曲狰狞的脸带着淫.邪的笑,手朝向那张他肖想许久的小脸儿摸了过去。 “啊!”丁四先叫了起来。 时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血红的颜色,直勾勾看着丁四。 “算计我?” 平静冷漠的声音,把丁四吓得心脏乱跳。 “你怎么会没事?” “那饭菜你不都吃了吗?” 他一声盖过一声,被时雍冷冽的眸子盯得恐慌无比。 这是一双什么眼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 赤红、狠厉,分明在笑着看他,却像有一条毒蛇爬上了后腰,顺着脊背慢慢钻了进去,冰冷冷地啃噬他的皮肉—— 而这,来自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他以为可以随意欺辱的小娘子。 “狗东西,你是反了不成?” 丁四心虚慌乱,嘴上不忘逞强,步子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连声音都变了调,“这是府狱大牢,老子分分钟捏死你信不信?” 时雍逼近,一把掐住丁四的脖子。 “谁要害我?说!”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 时雍虎口越捏越紧。 “阿拾,你不要乱来。”丁四喉头腥甜,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让他圆瞪了双眼,一句话说得结巴。 “我说我说,是府尹大人要逼你认罪,一会就要动用大刑了。这桩案子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就算,就算你杀了我,你也走不出府狱,何不积积德,饶我一命?” 时雍平静地看着他,“下的什么药?” 药? 丁四一愣,回过神来。 既然知道被下了药,那肯定是药物有反应了? 丁四低头,看她另一只手在微微颤抖,死死掐着大.腿,手背上青筋都涨露了出来,不由大喜。 “阿拾。”丁西阴恻恻地笑,“难受吗?是不是受不了?好妹妹,这药可烈性了,哪怕你是个贞节烈妇也熬不住的,不泄这个火,不死在大人的刑具下,也会暴体而亡。” 时雍眼底颜色更深。 那一片红血丝似要燃烧起来。 见她如此,分明是药性发作了,丁四又生了几分胆色,哆哆嗦嗦去搂她的腰。 “你看看你,老姑娘了,还没有男人肯要,真是可怜。活一辈子还没尝过男人是什么滋味儿吧?求我啊,求哥哥我成全你,让你死前得个完整?哈哈哈哈。” 哗啦! 铮! 金属划空而过—— 笑声戛然而止! 丁四低头一看,一柄腰刀透入他的腹中。 鲜血汩汩流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明显感觉到肠道受伤后的疯狂蠕动,还有那血液溅在手背上的温度。 眼前女子的脸,平静、冰凉。 而他甚至没能看清她是如何拔下他的腰刀。 “你……”丁四瞳孔睁大,拼命抓扯时雍,想要夺刀。 时雍面无表情,刀往前再送入半分。 丁四惊恐,“快来人啊……救,救命!” 外面吃酒的几个守卒听到呼救声,一口气冲进来好几个。 可是,一看眼前的情形,吓得停下脚步,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一个字都喊不出。 丁四满身是血抖如筛糠,时雍披头散发双目阴凉,捏刀的手微微颤抖。 咚! 丁四重重倒在地上。 牢门开着,没有上锁。 时雍一把掐住门柱,手指头抠向喉咙,哇啦吐了一地。 牢狱里安静得可怕, 几个守卒好半晌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阿拾,你是疯魔了不成?竟敢在府狱里行凶杀人?” 时雍眯起眼,抬袖子抹了抹嘴巴,冷笑着提起腰刀,慢吞吞走向他们。 “谁挡,谁死。” …… 章节目录 第19章 不疯魔不成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徐晋原刚从夫人手上接过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准备喝下去,外面就传来一阵呜声呐喊。 这是他在府衙里的内宅,平素胥吏小厮们是断断不敢乱闯乱叫的。 他正头痛呢,听到那喊声就皱了眉头。 “谁在外头?给本府掌嘴二十再来回话。” 一个仆从赶紧应是,走出去就骂。 “大人内宅,吼什么吼?掌嘴二十再来回话。” “府尹大人,不好了。”那守卒连哭带喊,扑通一声跪趴在地,“府狱里出大事了。” 一听府狱出事,徐晋原这药喝不下去了,夫人的纤纤玉手要来相扶也生烦了,一把推开她就大步出门。 “怎么回事?” 守卒跪趴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见到他号啕一声。 “大人!阿拾她疯了,拿了牢头丁四的腰刀,见人就砍,狂性大发,一连伤了我们十数人,眼看就要冲出府狱了。” “什么?”徐晋原大惊,“你们都是纸糊的吗?不会拦住她?” “拦了,拦不住。她,她,就是个疯子,我们都挡不住啊。” “饭桶!一介女流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徐晋原来不及多想,提了提没有穿好的鞋,边走边系衣服。 “沈灏呢?让沈灏即刻前去拿下凶犯。” 说来徐晋原心底是有几分窃喜的。 之前得了怀宁公主的命令,要替她办了阿拾,多少还有点心虚。这下好了,她自己作死,那便不怪他不留情面了。 内宅在府衙最北面,要去府狱得经后堂,二堂和仪门,徐晋原走得匆忙,还不等过仪门,一个衙役就疯子一般冲了进来。 “报——大人!大人!” 徐晋原正在火头上,一脚踹过去。 “本府还没落气呢,一个个嚎什么丧?” 他本以为是阿拾又砍杀了人。不想,那人被他没轻没重地踹了一脚,好半晌才喘过气禀报。 “大,大人。锦衣卫来要人了。” 提到锦衣卫,哪怕同属公门中人,心脏也得抖三抖。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直属近卫,可自行缉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法司审理,但凡与锦衣卫沾边的案子多是酷烈残忍,可谓恶名在外。 徐晋原立马整衣相迎,衙役们也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不过转瞬,魏州便风一般卷了进来。 “府尹大人辛苦,下官今日奉大都督之命,来提人犯宋阿拾问话。” 徐晋原脸上褪去了血色。 “阿拾?” “大人,行个方便?” 手持锦衣卫令牌,魏州满脸是笑。 他是北镇抚司里最好打交道的人,可是此刻,徐晋原却觉得这张笑脸比催命的阎王更加可怕了。 绝不能让锦衣卫把人提走。 怀宁公主那里无法交代也就罢了。 府狱出这么大的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项上乌纱,还要不要了? 徐晋原沉吟着笑道:“千户大人,京师案件一向由我顺天府衙经办的。哈哈,本府不知,锦衣卫为何对这种小案也感兴趣了?” “小案?你何时见过我北镇抚司办小案?” “难道这案子还有别的隐情不成?” 魏州笑盈盈地看着徐晋原,看上去好说话,但语气却不容置疑,也不向他解释半句。 “府尹大人,大都督没什么耐心,我得赶紧带了人去复命。不要让下官为难可好?” 徐晋原一颗心凉了半截。 不说北直隶这一亩三分地,便是当今天下的王侯将相,谁敢惹锦衣卫?谁又敢惹锦衣卫那位冷心无情的指挥使大人?那是一等一的贵人,也是一等一的狠人啦。 徐晋原骑虎难下。 “千户大人说得有理。那劳驾先去吏舍办个签押文书?” 他强自镇定,扭头对师爷说:“你去找府丞,招呼好千户大人,我先去办点私事。” 徐晋原拱手朝魏州告了歉,举步出仪门,又回望着吩咐随从。 “去告诉府丞,务必把魏州给我拦住了。府狱里的事,半句不可声张。” 事以至此,他只能先稳住魏州,去府狱把事情摆平再说。 …… 离府狱大门不足五丈,时雍停下了脚步。 初秋潮湿的凉风夹着水气扑面而来,她眯起双眼。 沈灏按刀站在门口,背后跟着十来个严阵以待的衙役。 “沈头。”时雍一手提着滴血的腰刀,一只手按着胸口,咬牙冷笑:“这般下作手段,不该是你。” “你这是怎么了?”沈灏看她面色潮红,神色有异,露出几分关切。 时雍似笑非笑地一笑:“无、耻。” 沈灏的表情僵硬在脸上,眉上的刀疤牵动一下,目光从时雍被鲜血和汗水混染的脸上别开。 “拿下,送到刑具房。” 刑具房是处置那些不听话的囚犯所用。 密封的空间里,辛臭气味弥漫,时雍吃下的饭菜虽然吐干净了,但药性仍有残留,这一番混乱厮杀下来,再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捕快塞到恐怖黑暗的房间,几乎没了反抗之力。 她盯着沈灏,呼吸困难。 “沈头,阿拾极为信任你。” 沈灏一言不发。 铐子、脚镣、沉重的枷琐,那铁器碰撞的锒锒声刺耳万分。 时雍嘴巴微张着,露出了笑。 “想让我认罪,再杀我灭口?伪造成畏罪自杀?” “只是盘问。”沈灏始终不看她的眼睛。 盘问? 若非得了上头授意,丁四再大的狗胆,也不敢做那腌臜事。 ……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时雍转过头,看到穿着官服的徐晋原手负身后,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 “招了没有?” 时雍还给他一张冷笑的脸。 徐晋原一怔。 他走到被按压在地的时雍面前,弯下腰,低着声音。 “招了吧,少吃苦头。” “你在求我?”时雍道。 徐晋原看着她嘲弄的冷笑,本想哄她几句,唾沫却仿佛粘在了舌头上。 罢了。他已经没有选择。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啦!上拶(zǎn)子——” 时雍半眯眼。 一滴汗从睫毛落下来。 拶子是用对待女犯常用的刑具,又叫手夹板。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收紧,十指能被生生夹断。十指连心,那非人的疼痛一般人都无法承受。 徐晋原调任顺天府尹三年,用到拶指的次数屈指可数。 刑具房里的人俱是一怔。 沈灏更是变了脸色。 “大人,慎用酷刑——” 他话没说完,徐晋原便冷声打断。 “沈捕头,恶徒是你亲手擒来,你又心生同情了不成?张捕快是你同僚,再有刚被砍杀的十数人,平素你也常唤一声兄弟。阿拾不无辜!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逃不得这罪责!” 沈灏喉头微紧,“大人,阿拾是咱们衙门里的人,此中定有误会……” 徐晋原冷哼,不愿再浪费时间, “我看她就是顽固不化,狡诈奸恶。不动刑,怎么肯招?来人啦,给本府用刑。” “是。”高声应和着,两名衙役拿了拶子便套上时雍的手指。 尾指粗的麻绳往两边一拉,那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上去分别瘆人。 沈灏不忍再看,闭上眼将头转向旁边。 然而…… 没有他以为的呐喊呼叫, 阿拾安静得未发一声。 沈灏血液都冻住了。 这小女子刚硬如此,骨头竟不输男子。 徐晋原也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女子这般能耐。 他坐不住了,抬脚踩上时雍的手背。 “本府再问你一次,招是不招?招了,能得个好死。不招,那休怪本府无情了!” 时雍冷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府尹大人可知,我这双手,是赵胤的命?” “满口胡言乱语,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锦衣卫就在外面等着,徐晋原不敢耽搁,用力一咬牙,吼得面目狰狞。 “给本府用力拶!” 砰! 刑具房大门被人踢开。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赵大人到!” 魏州冲在最前面,凉风过处,一抹鬼魅般的修长身影在几个锦衣缇骑的簇拥下,举步走了进来。 赵胤? 这一刻,徐晋原感觉到了透骨的惊悚。 这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啊! 出任府尹三年,他和锦衣卫打了无数次交道,而赵胤来顺天府衙还是第一次。 且,贵足踏入狱中,能为什么? 徐晋原冷汗涔涔地侧过脸,看到时雍赤红的眼底有讥弄的笑。 章节目录 第20章 扑嗵就跪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刑具房里鸦雀无声。 阴森的冷意随着赵胤的目光,在毛孔里渗透。 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过锦衣卫指挥使的辛辣手段,赵胤的名字从他十六岁开始,就与杀戮狠毒捆绑在了一起。赵胤十七岁那年随其父和永禄爷北上,单枪匹刀闯入赫拉部营地,取敌首首级挂于马头的逸事,徐晋原还在大同做官时便已听过。 他是个文官,忍不住发悚,头都不敢抬起。 “不知大都督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大都督恕罪。” “徐大人好大的排场。” 赵胤冷冷说罢,又望向魏州。 “你是越发不会办差了,要个人还得本座亲自过来。” 魏州吓得眼皮一跳。 大都督没有发怒,可是刚看到阿拾被上了拶刑的时候,他眼睛里的阴冷都快溢出来了。魏州可不想受徐晋原的连累,慌不迭地低头请罪。 “卑职奉命提人时,被徐大人支去吏舍办签押文书。也怪卑职见识浅薄,竟不知顺天府衙里有这么多规矩,也不懂徐大人为什么对我锦衣卫要办的案子,这么上心?“ 徐晋原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魏州此人看似无害,却泼得好大一盆脏水,这不是暗指他不把大都督放在眼里,私自插手锦衣卫的案子吗? 锦衣卫办的案子,除了皇帝交代的,便是涉官案件。 恰恰够砍他脑袋。 他一颗脑袋不够砍,随便罗织个罪名,只怕一家老小都保不住。 “大都督恕罪。”徐晋原双袖一甩,扑嗵就跪了,“宋阿拾是水洗巷张家灭门惨案的人犯,刚在府狱里又夺了牢头腰刀,砍杀十数人,状若疯癫,下官实不敢将此等凶犯轻易交到魏千户的手上……大都督,下官断无私心啦!” 赵胤一言不发,慢慢走向时雍。 仿佛过了一千年,又或是一万年,他那双近乎无尘的黑色皁靴,终于站到时雍的面前。 “为何不报本座名讳?” “报了。”时雍缓慢抬起受伤的双手,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夹得更厉害。” 赵胤转头看向徐晋原,脸上无波。 “徐大人真不怕死?” 咯噔一声! 徐晋原心慌了,脑子也乱了。 “大都督明察。此女砍杀我守卒十数人,下官身为府尹,眼皮子底下被杀这么多人,若不给出交代,连累官声不说,往后还有何面目见人?又如何安抚府中守卒和死者亲眷?下官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啊!” 赵胤低头,看着时雍的头顶,“是吗?” “不是。”时雍低着头,说得有气无力:“牢头丁四受府尹大人指使,在民女饭菜中下药,欲要污我清白。民女若是不夺刀自卫,怕是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说起“再也见不到大人”的时候,她眼巴巴地望着赵胤,像个小可怜。 徐晋原双眼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刚提刀砍人的时候,凶神恶煞不是她? 如今做出小意姿态,在赵胤面前装成温驯无辜的弱质女流,是想整死他呀? “疯妇一派胡言。”徐晋原气得手抖,指了指那一柄带血的腰刀,望着时雍说:“便是丁四作恶,你砍他也就罢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无故砍杀那么多人,何其恶毒?” 时雍眼皮微垂,“民女不知,药效发作起来,就好像不是自己了,拿起刀便砍,砍完什么都不记得。” 好一张利嘴! 杀了人,不记得了? 徐晋原怒声大斥,“你还敢信口雌黄?大都督,这疯妇砍杀十数人乃众人所见,抵不得赖。若非她顽固阴狠,不肯认罪,我也不会动用大刑。” “本座没问这个。” 赵胤语气极为冷淡,谢晋原却汗毛倒竖,脚都软了。 “大都督,下官执掌顺天府政务多年,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犯职官大忌,指使牢头做出这等腌臜之事!是宋阿拾为了脱罪故意构陷我的呀。” 赵胤神色不见改变,只望向魏州,摆了摆头。 魏州会意,领了个锦衣郎出去,很快便拖了丁四进来,砰一声摔在地上。 “大都督,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泼醒。”赵胤声线冰冷,神色莫测。 刑具房里有现成的冷水,魏州二话不说,在桶里舀上一瓢径直泼到丁四的脸上。 “啊!啊,别杀我,别杀我!”丁四睁开眼,还处于被时雍拿刀捅腹的恐惧之中,虚弱地呻吟着喊叫,浑不知这是哪里。 魏州狠狠踢了他一脚。 “大胆!大都督面前,发什么臆症?” 大都督? 丁四也不认识赵胤。 但锦衣卫的官服他是知道的。 “大都督饶命,饶了小的。小的给你磕……噗!” 一口血从他大张的嘴里吐出来,又从满是血污的领口灌进去。丁四的样子狰狞又恐怖。 “丁四。”徐晋原提醒他,“你且仔细道来,是谁抢你腰刀,砍伤了你,意图逃狱?你别怕,大都督在这里,定会为你做主。” 逃狱? 丁四意会出来。 这府尹是要把罪责全落到阿拾头上呀。 看一眼时雍的脸,丁四还是条件反射的感觉到恐惧,但求生欲望占了上风。 “是她。大都督,是这个疯女人,夺我腰刀,想要砍死我……” “你是该死。”赵胤冷冷道:“身为牢头,被人夺刀,还有何面目活着?” 章节目录 第21章 腌臜玩意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丁四身子都凉了。 大都督大人这话是何意? 魏州轻咳一下,“丁四。是何人指使你给女犯宋阿拾下药,欲行奸.污之事?你且原原本本的道来。” 丁四混了十年顺天府狱,也是个老油条子,这话琢磨一下可算是听出味儿来了。 锦衣卫要办徐晋原,在罗织他的罪状呢。 丁四脑子转得很快,大声求饶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迫于府尹大人淫威,不得不给宋阿拾下药,也是被逼的啊……小的家有老小,全靠小的薪俸做嚼头。府尹大人的命令,小的无可奈何啊,请大都督为小的做主……” 徐晋原气得脸都绿了。 赵胤淡淡扭头,“徐大人,你有何话说?” “诬蔑!这是诬蔑啊。” 徐晋原感觉到了赵胤要办他的意图。 官员指使下.药.奸.污女犯,这不是项上乌纱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项上人头还留不留得下了。 他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赵胤。 也不明白赵胤为什么要帮阿拾。 但他知道,赵胤若要办他,有没有丁四指摘,他认不认罪都不是最紧要的,不仅他救不了自己,便是怀宁公主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怀宁公主哪会出来袒护他? 一旦他招出怀宁,怕是家人也要受连累。 这桩祸事,他得自己背了。 “大都督明察啊!”徐晋原整个姿态都变了,刚还是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礼数,现在已是四肢着地,整个人趴俯到赵胤的面前,声声泣状。 “下官只是为了张家灭门案一事,拿了阿拾下狱盘问,又因她砍杀我守卒十数人,这才一气之下动了大刑,从无那等淫.污之心,更不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赵胤没有表情,嗓音平静而冷漠。 “一介女子,在你府狱砍杀十数人。徐大人,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儿?” 这不是不信, 是不肯信,就是要办他。 徐晋原畏惧锦衣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双股颤颤,恨不得叫赵胤祖宗。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被宋阿拾砍杀的守卒就在府狱里头,大都督可派人去查。” 赵胤面无表情,“魏州。” “是。”魏州领命出去了。 很快,他又回到了刑具房。 “大都督。” 他古怪地看了时雍一眼,在赵胤耳边低语了几句,轻咳一声,当众宣布。 “经查实,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 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 不是说拿刀就砍吗?就算乱刀乱杀,混乱中也会杀死人的呀? 无一死亡,她是如何做到的? 徐晋原看着时雍,不敢相信。 “来人啦!”赵胤半阖眼睛,加重了语气。 “把徐大人带回北镇抚司,仔细盘问。” 北镇抚司? 徐晋原身子一软,满脸震惊地看着赵胤。 “我乃朝廷命官,大都督未得旨具奏,怎可凭一贱役之言,就拿我下狱问罪?” 赵胤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对上徐晋原恐惧又焦灼的眼。 “拿下。” 锦衣卫高声应诺,上前便要拿下徐晋原。 “谁敢动我!”徐晋原脸白如纸,眼看脱罪无望,嘶哑着声音做最后的反抗,“本府是朝廷命官,奉旨督办顺天府政务,赵胤你这奸人,我要面呈陛下,治你的罪——” “啪!”一耳光扇在徐晋原脸上。 “狗胆包天,敢辱骂大都督?” 徐晋原彻底疯了。 为官多年,他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赵胤,你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随意缉拿朝廷命官,挟私怨行报复……本府必要到御前参你……松开,松开我,我要去见皇上!赵胤,你会遭报应的。” 死到临头,骨头倒是硬起来了? 魏州看他头发半白,挣扎叫嚣得脸红脖子粗,都忍不住心疼了。 他上前一脚,生生踢在徐晋原的小腿上,微微一笑,温声劝说。 “徐大人,大都督听不得吵闹。老实点,少受罪。” 徐晋原瞪着魏州,整个人都垮掉了,目光呆滞而愤怒,翻来覆去都那几句话。 “不得好死,你们会不得好死的,赵胤!我要去参你,参你……” 赵胤似是坐得累了,慢慢扶了膝盖站起来,一双刀锋般的眼掠过时雍垂在地上的脑袋。 这脑袋黑油油的,毛色光亮,像一只蜷缩的软体小动物,乖顺又老实。 哼!赵胤想到刚才魏州的禀报,踢踢她,“一并带走。” 时雍没有动弹,安静得好像死过去一样。 赵胤皱眉,蹲身扼住她的肩膀,将她整张脸抬了起来。 一张芙蓉小脸像被火烧透了,双目赤红,挟着一束秋水盈盈的波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下唇紧咬,嘴角渗出了鲜血,分明在承受滔天的痛苦,她却一言不发。 “大都督,丁四如何发落?”魏州在背后请示。 赵胤将时雍拎起来,丢到屋中唯一的椅子上,拎起一桶冷水,面无表情的从她头顶泼下去。 卟!时雍浑身湿透,激灵灵打个战。 待睁开眼,冷得想问候他大爷。 赵胤冷着脸走向丁四,“解药。” “没。”丁四瞪着惊恐的双眼,摇头,再摇头,“没,我没有解药。” “什么药?”赵胤又问。 “是是,是小的从那倚红楼妈妈手里买来的,说是她们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姑娘的。” 赵胤勾起唇角,忽然对着他一笑,丁四还没有明白过来,一阵剧痛便从手臂传来。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血肉飞了出去,而赵胤手上精巧细薄的绣春刀如切豆腐一般,生生插入了他的左肩 满地鲜血,他惨叫着,舌头都捋不直。 “大都督,饶命,小的真的没有解药啊,倚红楼的妈妈说,只,只要行了那欢好之事,药便解,解了,大都督饶了小的。小的是证人,小的要活着指证徐大人,小的愿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赵胤松手。 丁四重重软在地上,喉头呜咽,一声都哭不出来。 “留活口。”赵胤转了身,拿绢子擦着手指,“腌臜玩意儿,阉了。” 丁四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走向自己,拿一块破布便堵了嘴,身下一凉,裤子被生生扒了去。 他惊恐无助地摆着头, 锦衣卫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发落了他。 没有哭叫,没有惨痛呼喊, 刑具房里安静得一点点细微的声音,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丁四奄奄一息地被人拖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滩污秽,和一行弯弯曲曲的血印。 章节目录 第22章 绵绵阴雨海棠花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 绵绵阴雨将海棠花从墙角伸出的枝条浇得湿漉漉艳丽多娇,透过花格窗下的树影,站着两个端端正正的美人。不知是铜炉的熏香还是她们身上的香甜,将时雍的脑子熏得又晕眩了几分。 这是哪里? 她半眯起眼打量。 眼前是一个冷清的小院,右边有一口池塘,荷叶连天,一片碧绿,枯萎的莲篷探出高高的枝杆点缀其间,在秋风中瑟瑟摆动。 赵胤带她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爷。”一个美人走过来,打量一眼被谢放和杨斐两人“拎”回来的时雍,“东西备好了,交给我们吧。” 谢放和杨斐交换个眼神,就要把时雍递到她的手上。 “等等。”时雍转头,一张满是酡红的脸面向赵胤,“大人有解药?” “没有。”赵胤视线落在她干焦的嘴皮上,眸色若有似无的黯了黯。 这一眼看得时雍心颤颤地一跳。 虽说她抠吐了大部分药物,但那药的药性极烈,到如今,后背布满汗意,小腹抽痛,生了些麻涨酸软的感觉,嘴巴更是焦渴难耐,烧得她嗓子哑痛,一股热浪如波涛般汹涌而来,再熬下去,怕是不成。 “大人是要亲自帮我解毒?”时雍又问。 “……” “……” 小院里古怪地安静着。 她中的是什么毒,去了顺天府大牢的人都知道。 赵胤把她带回无乩馆,而不是送去锦衣卫,这本就是谢放和杨斐等人缠在心里的问题。 这个药没有解药,他们打死都不敢去想大都督会亲自解毒,阿拾却大胆地问了出来? 谢放为她捏了把冷汗,生怕她还没毒发身亡,就被大都督捏死。 然而,赵胤脸上却平静得反常。 “拎出来吧。” 什么东西拎出来?时雍脑子里天人交战,怀里像揣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但她没忘自己人犯的身份。 “大人要如何处置我?” 赵胤面无表情,“等你活下来再问不迟。” 时雍莞尔,眼睛半眯不眯,“你不会让我死的吧?” 今日赵胤会亲自去府衙大牢里捞人,出乎时雍的意料之外。而这也更是证实了阿拾对赵胤的重要性。 时雍笑容虚弱无力,但底气十足,一副吃准了赵胤舍不得她死的样子。 赵胤看她一眼,一张脸冷得看不出情绪。 时雍眼皮半垂,只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大木桶放到廊下,还没有靠近,一股浓郁的凉气便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把她丢下去。”赵胤淡淡地说着,一袭织金黑锦袍服在凉风里微微摆动,将他衬得更为冷漠无情,连带这句话都像冰疙瘩似的,将时雍晕眩的脑袋砸得清醒了几分。 “你要把我丢到冰桶里?”时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赵胤漫不经心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地窖藏冰不多,省着点用。” “我不!”时雍怕冷, 刚那一桶从头浇下来的凉水差点去了她半条命,仇还没报呢,这王八蛋又要把她丢到冰桶里浸泡? 上辈子死在他的诏狱,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不想死在他的冰桶里。 “我宁愿……暴体而亡,也不想冻死。” 赵胤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丢下去。” “是。”谢放弱弱地看了时雍一眼,就要过来拉她。 “别动我!”时雍冷喝一声,脚下突然一滑,错过了谢放的手臂。 谢放一愣。 他没有想到她被下了药,又在顺天府大牢里夹坏了手指,身上有伤,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利索的躲开他,顿一顿,便慢了半拍。 “我不用你救。”时雍回头看一眼赵胤,深吸一口气,突然冲过去翻越石栏,朝池塘一跃而下。 扑嗵一声。 “爷!” 四下里惊叫一片。 几个侍从和婢女吓得不轻。 “她跳下去了?” “这池塘的水可不浅,浮泥也深,要死人的。” “快,赶紧捞人。” 一群人冲到栏杆边上,只见落水的女子像一尾鱼,钻入了遮天蔽日的荷下,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只冒出几个脏乎乎的气泡。 谢放脱下外套就要下水,却被赵胤制止。 “不必管她。” 谢放僵在那里,“爷,阿拾受了伤,会溺死的。” “她自己选的。”赵胤又道。 今儿仍然是个阴雨天。 雨水从青瓦笔直的沟缝里滑下来,嘀嘀嗒嗒,珠帘一般。 众人沉默地望着池塘。 锦衣卫这些人都是见过风浪的人,可这般绝决的女子,少见。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谁也不知时雍在荷塘里泡了多久的冷水,突然听得水响,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面钻了出来,狗子似的左右甩动。 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头皮和肩膀,将脖子衬得越发修长纤细,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湿透的中衣裹着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没有外衫,身披浮泥,但一双眼儿慵懒深沉,泛了几丝秋水,与这阴雨天气极是相合,如芙蓉出.水,潋滟多情。 “我冷。”她直勾勾盯着赵胤。 婧衣看她一眼,内心隐隐生出一丝害怕。 这女子衣着粗鄙,分明不打眼,可当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时,竟如此妩媚。 婧衣不敢去看赵胤是什么表情,低头走近,“爷,我去给姑娘拿衣服。” 赵胤一言不发地走近池塘,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冷着声音吩咐谢放。 “去拿清心露。” 清心露? 时雍眨了眨眼,游到栏杆下,攀着一块石头便要往栏杆上爬,奈何身子泡久了着实虚弱,还没有爬上来,脚下一滑,就往后倒去。 “呀!”一群人惊叫。 时雍闭上了眼,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 然而,料想中的倒栽入水没有出现。 她手臂被人狠狠拽住,腰上一紧,一股大力托住她几乎腾空而起。 待她从昏眩中睁眼,连人带一身淤泥和残荷腐臭,齐齐落入了赵胤的怀里。 全场鸦雀无声。 时雍闻到他身上那种极其男性攻击力的气息,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额头上的水渍淌下,落入赵胤的颈窝—— “……多谢大人。”她说得有点虚。 赵胤没有说话,沉着的冷脸似乎极为不悦,分明是对她有几分嫌弃,但他也没有丧心病狂地丢下她,而是将她拎起来走向廊下的椅子。 为了保持平衡,时雍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 这男人高大精实,身子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握在腰上的手大得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她,因此时雍并不觉得这样的拥抱很舒服,也没有生出半点暧昧心思。 但随侍的婧衣和妩衣两个丫头却惊呆了! 爷这是动了心思? 在爷的身边原本有四个丫鬟,都是夫人精挑细选了养起来的。除此,整个无乩馆再没有旁的女子,更别说哪个女子能蒙得恩宠,随侍在侧了。爷平常对她们尚好,但保持着男女之妨,并不肯亲近,哪怕明知道她们都是夫人挑选出来侍候他的女人,而婉衣更是因为爬爷的床,被丢去了乡下庄子里种地。 这个叫阿拾的女子,凭什么? 一个被时雍理解为“拎”的嫌弃举动,在婧衣和妩衣心里,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婧衣年岁最长,在赵胤跟前最得脸,见状低头上前。 “爷,您衣裳脏了,先回房沐浴更衣吧,姑娘这里我来伺候。” “她不用伺候。”赵胤解下弄脏的披风,冷着脸丢在时雍身上,“她的命比猫还长。”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时雍半垂着眼皮瞄他。 身子不好受,没有力气,其实她很愿意小姐姐伺候。 但赵胤这人显然没有同情心,任由她湿漉漉坐在那里,直到谢放拿了一个青花瓷瓶过来。 赵胤拔开塞子,递给她,“喝光。” 狠毒!有药不早点拿出来? 时雍二话不说,仰头骨碌碌灌了一大口,“是酒?” 喉头又干又涩,她重重咳嗽起来,双眼瞪着赵胤,再顾不得“老老实实”的人设了。 “大都督这么喜欢折磨人?” “不识好歹。”赵胤轻轻拂了拂衣袖,转了身,“洗干净,送到本座房里。” 洗干净,送他房里? 人,还是披风? 时雍酒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头入腹,顷刻遍布浑身,臊热感直冲脑门。 这么烈性的酒,居然叫“清心”? 章节目录 第23章 清心露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怀宁殿。 赵青菀听了小太监的耳语,将刚刚簪上的一支镶玉金步摇重重摔在了地上。 “废物!徐晋原这老东西真是个废物。” 她脸上怒气大炽,殿内的太监宫女“扑嗵扑嗵”下饺子似的全跪了。 “殿下息怒。” 四周鸦雀无声。 赵青菀死死攥着手绢,一张清丽的脸因那一抹阴云显得狰狞又狠毒。 “那贱婢果然被赵胤带回了无乩馆?” 小太监不敢抬头,“是的殿下,传信的人还说,锦衣卫在倚红楼里大肆搜查……拿了好几个狎.妓的官吏,还有楼里的妈妈,交不出解药,吓得直接从二楼跳下,当场毙命。这事闹得鸡飞狗跳,怕是顺天府都要传遍了。” “什么?”赵青菀大吃一惊。 赵胤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差役,做到如此地步? 掀了京师最大的青楼,逼死了妈妈,砸了店,还拿了人…… 赵青菀想不通,徐晋原这废物为什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下药的事也敢做。 这对赵无乩来说,是犯大忌。 徐晋原栽他手上便没有活路了,就怕那废物管不住嘴巴,把她供出来,事情就更麻烦。 更可气的是,徐晋原坏她的事不说,现在把一个下了药的贱婢送到赵无乩的府上…… 赵青菀暗自咬牙,满是嫉恨。 “银盏,为本宫梳妆。本宫要面见父皇。”赵青菀抚了抚鬓角,神色不安地坐在铜镜前,梳了头发簪了花,又换上一件崭新的缎面宫装,让侍女捧去厨房盛了点熬好的汤,捧个小托盘便往乾清宫尽孝去了。 还没到地方,赵云圳的身影就鬼鬼祟祟地从甬道里闪了出来。 “云圳。”赵青菀笑盈盈地走过去,“你又要上哪里去?” 赵云圳嘴里含了个蜜枣儿,斜斜地看着她,冲她勾勾手指头,一双星眸狡黠如狐。 他要说什么? 赵青菀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却听到嗤的一声。 “你管不着,哼。” 说完,赵云圳更领着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青菀气得绞紧了手帕,看着赵云圳小小的身影,有气又不敢发。 “太子殿下这个时辰怎么没去读书?” “陛下病着,娘娘又总是娇惯,最近太子爷是纵得不像话了。奴婢听说,总往宫外跑。” “是吗?”赵青菀心头一动,眼里闪过一抹光。 …… 清心露为何叫“清心”露,时雍是次日晌午才知道的。也是一觉醒来,她才知道,需要洗干净送赵胤房里的是披风不是人。 这一觉,睡得太久。 时雍做了一个谈不上清心的梦,漫长又煎熬。在那个拔不开的层层梦境里,她的身体着火一样燃烧,像一只无力又慵懒的猫儿。与她一同燃烧的,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 时雍有些羞耻,明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药,但又无力挣脱,只能凭着本能紧紧攀附着他,把他当成唯一的解药。一切都出自本能,荒唐又无解,如同真实一般,她甚至能忆起他嘴唇的凉薄,还有他没有半分温柔的粗鲁。 他冷,她却热得像锅里的油,被熬了一遍又一遍,熬得浑身都酥软发汗,方才从混沌中找回一点现实的声音。 “这贼女子怎么还不醒?” “会不会是死了?” “我摸一下还有没有气?” “放肆!本宫的女人,你也敢摸?” 时雍脑子一阵阵抽痛,宿醉般的无力感,让她好半晌才听出这两个声音是谁。 “太子殿下……”时雍半睁开眼,看着盘腿坐在她床边的赵云圳,视线慢慢移动,发现了抱剑而立怒视着她的小丙。 是这两个冤家啊? 原来南柯一梦。 时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微哑。 “你俩一直在这儿?” “哼!”赵云圳不高兴地斜着眼,“你哪来这么大的脸,认为本宫会一直守着你?” 小屁孩儿,她有这么说吗? 时雍忍不住逗他。 “殿下可曾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难道,你真的关心我?” “闭嘴!”赵云圳脸一黑,一把就掐住了时雍的脖子。 小屁孩儿看着不大点儿,力气却不小,时雍咳嗽两声,赶紧拖住他的腰,顺势将他小身子一并拉过来搂在怀里,死死扣住,又笑着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掐了一把。 “殿下饶命,民女再也不敢了。” “你!”赵云圳看着她搂抱的动作,身子僵硬着,人都傻了。 “你竟然冒犯本宫?” 在时雍心里,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可是赵云圳当朝太子,从小见到的人,无一不对他恭敬有加,哪个敢这么失礼,对他又搂又抱又捏,还表现得这么亲昵? “你松手,死丫头,本宫要治你的罪。” “哦。”时雍一时手痒没忍住,看他小脸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赶紧敛住表情,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太子殿下饶命,民女有罪。“ 赵云圳哼声,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看你可怜,本宫这次便饶你不死。” “那你先起来可好?这样趴着有损殿下的威风。” 赵云圳小脸又红了,“死丫头,你——” “谢殿下不杀之恩。”时雍截住他的话,将他小身子挪开,这才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望向怒气未消的小丙。 “小子,你对恩人就这态度?” “恩人?你偷我的玉,我是来找你算账的。”小丙洗了脸换了衣服,看上去比时雍那日估算的样子要小两三岁,只是骨架高大,看上去比同龄孩子大些罢了。 如今看来,也不过十三四岁。 哄他,不难。 “大都督是你叔叔?” “关你什么事?”小丙吼完,又瘜了瘪嘴,“他不是我叔叔,他是我叔叔的儿子。” “哦。”时雍故作认真地点点头,又眨了眨眼,“你那块玉,是哪里来的,有什么古怪吗?” 小丙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时雍笑道:“你看,若不是为了帮你把玉交到无乩馆,找到你的亲人,我又怎会受这么多折磨……你看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上过药,缠上了纱布。 时雍对这个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看小丙瞪大眼睛,显然是不信,她又道:“我请你吃饭,给你安排住处,找漂亮姐姐来照顾你,还替你找到了亲人,你不仅不谢我,还一口一句贼女子,忘恩负义!” 小丙被她说得哑了口。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秘密呀! 看来要从这小子嘴里挖出玉令的秘密,怕是不容易。 时雍虚脱般倒在床上,直挺挺的,一动不动。 小丙变了脸色,冲过来掐住她的人中,“你怎么了?” 赵云圳也趴过来看,“是不是要死了?快去叫阿胤叔,要是她被我们玩死了,阿胤叔会责怪的。” 什么叫玩死了? 小屁孩子! 时雍懒洋洋地躺着,听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如同惊谎的兔子一般又喊又叫,扬起了唇角。 赵云圳一喊,整个小院都热闹了起来。 两个丫头匆匆赶来,婧衣走在前面,与床上的时雍大眼瞪小眼,愣了愣,又看了看太子殿下。 “姑娘,你没事?” “有事。”时雍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眉头拧起,“我想洗个澡。一身汗。” 婧衣看向妩衣:“去准备。” 赵云圳这时回过味来,恼羞成怒地瞪着她。 “死丫头,你装死骗我?” 时雍朝他莞尔,眼窝里都是笑。赵云圳一张粉嘟嘟的脸绷得像个小大人,咬牙切齿又忍不住脸红。 “等你好了,本宫就赐死你。” 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也不知哪里学的。时雍忍不住又逗他:“太子殿下,民女要更衣沐浴了。” “你,你跟本宫等着。” 赵云圳逃也似的跑了,顺便拽走了一头雾水的小丙。 …… 章节目录 第24章 审问(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热水散发着袅袅雾气。 这间屋子背阴,外面又下着雨,比伺候沐浴那两个小丫头的脸还要阴冷。 时雍懒洋洋地躺在木桶里,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后,胃里暖烘烘的,身子也暖烘烘的,竟觉得十分舒服。 “姑娘,还要再加水吗?”婧衣问。 时雍想想,“加。” “婧衣姐。”妩衣比婧衣年纪小,人也单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都加四回热水了,再泡下去皮都要泡皱。咱们干嘛要这么伺候她?” 婧衣看她一眼,“听姑娘的。” “……” 妩衣没再说话,时雍听着,散慢地闭着眼,懒得动弹。 变成阿拾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有美人在侧,热水沐浴熏蒸还能排毒,她何乐而不为? 入得锦衣卫,如进生死门。 落到锦衣卫大都督手上,无须多想。 咚咚! 听到敲门声,妩衣出去了。 很快,又一个漂亮的姑娘跟着她进来,手上的紫檀木托盘里有几个药瓶和纱布。 “爷听说她醒了,要传她过去问话,姐姐们快着些。” 婧衣问:“爷叫你拿来的药?” “嗯。爷说,她的手有伤,要仔细些,这药还是昨日孙老爷子留下的呢。” “是吗?” 婧衣怔了片刻,笑道:“婳衣,你把衣架上的衣服拿来,我看姑娘和我骨架子差不多,应当是能穿。” 来人很快取了衣服来,粗声粗气地埋怨,“婧衣姐,这是你今年刚做的新衣服吧,自己还没舍得穿,却给了她?” 婧衣接过,朝她笑了笑,温和地问时雍。 “姑娘,你是自己来,还是我——” 时雍不客气地站起来,将受伤的双手高高举起,摆明了让她们侍候的意思。 妩衣:…… 婳衣:…… 是个什么身份还不知道呢?竟摆起了谱来? …… 无乩馆最里最大的院子,就是赵胤的居所。 阴雨绵绵的天气,白日里书房也掌着灯,很是肃静。门口几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侍卫,站得整整齐齐。 谢放匆匆打帘子进去,赵胤一人坐在书案边,正提笔写着什么,面前一摞摞公文摆放有序,几乎堆放了半张桌子。 谢放涮袖,单膝跪地。 “爷,宫里来传信,兀良汗来使今日再次要求面见陛下,求娶怀宁公主,陛下没了主意,急招爷入宫商议——” 一滴墨从笔尖滴到白纸上,蕴染了一团。 “知道了。”赵胤挺直着身子将那行字写完,公文合上,将笔放在笔架上,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却没有要动的迹象。 书房聚冷。 谢放脊背寒了寒, “去回陛下,就说我稍后过去。”赵胤抚袖,拿起另一份公文,慢声道:“告诉丁一叔,兀良汗来使一百二十八人,每日里的行踪务必具实上报,不可有疏漏。” “是。爷。” 谢放跟随赵胤有些年了,了解他的性情,哪怕是陛下召见,他不急,谢放也不能替他急。 “还有一事。”赵胤抬头,那突然变沉的眼,让谢放身子禁不住绷紧。 “小丙的事。”赵胤的目光落在一份刚传来的公文上,手指轻轻一抚,眉头分明拧得更紧,“给丙一回两个字。安好。” 谢放想了想,“就两个字?” 赵胤目光注意着手上,回答得漫不经心,“一个字都不能多。” “是。”谢放缄默片刻,就听到门外婧衣娇脆的声音。 “爷,阿拾带到。” “让她进来。”赵胤把公文合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慢慢饮着,并不抬头看时雍。 时雍看了看书房的布局,慢吞吞在赵胤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人,你找我做什么?” 赵胤手一僵,皱眉看着她。 谢放更是见鬼一般盯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女子。 爷没有赐坐,她怎么敢坐? 而且,还坐得这般理所当然,姿态如常? 时雍看看谢放,再看赵胤,又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哦了一声,解释说:“我穿了婧衣姐姐的衣服,宽松了些,是不是有点古怪?” 不是衣服古怪,是人古怪。 谢放快给这姑奶奶跪了。 这几日她是疯了不成?总能出点错,挑战爷的威仪—— 他心里为阿拾敲鼓,可赵胤轻轻放下茶盏,却不见动怒。 “好些了吗?” 时雍不客气地打了个喷嚏。 “幸亏有大人的清心露救命,好了许多。” 赵胤垂着眼皮,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个恭维,漫不经心地说:“一千两银子。” “什么?”时雍又打个喷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清心露,一千两。” 抢劫啊? 阿拾在衙门里当差,一年下来年俸不足三两银子,就那么一瓶破酒,他开口就一千两?怪不得人人都说赵胤心狠手辣,这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大都督缺钱?”时雍问。 “不缺。”赵胤淡然道:“本座不愿让人占便宜。” “那我还给你针灸推拿正骨呢?我跟你算银子没有?” 赵胤看着她,“算了。算得清清楚楚。一文不少你的。” 算了?钱呢,阿拾放哪了? 时雍完全想不起来,为免穿帮,只得“老老实实”地哦了声。 “大人,最近我手头不宽裕,拿不出银子来。” “无妨。”赵胤不看她,说得淡然,“欠着。” 这么好说话? 时雍刚想道谢,一张欠条便摆在了面前。 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要是这债还不上,她便甘愿以身抵债随侍赵胤左右,为他施针治疗—— “大人,上面写的什么?”阿拾是“不识字”的,时雍装得脑袋发痛。 赵胤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水,“本座还能卖了你不成?画押吧。” “……” 画押就画押,画了也不认。 时雍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从她入狱到被锦衣卫带走这么久的时间,始终不见宋长贵出现,家里还有恶毒后娘奇葩继妹,这身份其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与其跟锦衣卫纠缠不清,不如先想办法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 她一走,这债,赵胤找谁去要? 时雍眯起眼拿着字条,倒过来看了好半天,见赵胤面无表情,半点都不心虚,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懵懂不知地在纸上画了押。 “我相信大人不会骗我。” 赵胤别开脸,看向怔愣的谢放,“给她一杯热茶。” 谢放再次傻掉。 这还是大都督吗?一个小女子随便在他面前入座,不当他的威仪是回事,他没把人丢出去就不错了,还赏一杯热茶? 谢放古怪地看着时雍,将茶放到她面前。 没想到,她推开了。 “这个多少钱?” 谢放僵住,赵胤却淡定,“这个不用钱。爷赏的。” “……”时雍不客气地伸手去拿,但是手上有伤,摸了一下又烫又痛,缩回来,看着赵胤问:“说正事吧。” “这茶不喝,可惜。”赵胤道。 嗯?有什么特别?时雍手不便,索性低头拿鼻子去拱了下。 很香,但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她又深深嗅一口,更觉得茶香四溢,沁入心脾。 “谢谢。”她抬头看着谢放。 谢放:…… 明明只有一个主子,平空又多出来一个。 他看赵胤不吭声,默默地帮时雍揭开了茶盖。 时雍满意地笑了笑,低头拿嘴去吸。 “好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很是满足地叹气:“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赵胤不动声色地看她半晌。 “说吧,你是谁?” 时雍身子微僵,打量赵胤。 他目光平静,看不出是试探还是知道了什么。 “大人,我是阿拾呀?”时雍一脸糊涂的样子,语迟而木然,“您忘记我了?” “是你忘了。”赵胤漆黑的眼一片冰冷,难辩情绪,“忘了会针灸,也忘了本座并不曾付过钱。” 所以,那一千两和欠条,也是赵胤讹诈她的?他早就怀疑她了! …… 章节目录 第25章 中邪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厮真是个邪物! 时雍看着赵胤神色莫测的脸,心知这话要是回答不好,便要酿出大祸了。 “是吗?原来你这么抠门啊?” 时雍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没有被拆穿谎言的尴尬,装起傻来一脸无辜,坦然自若。 “既然大人都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这脑子是出问题了。”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半眯起眼,阴恻恻地像在讲鬼故事。 “那天我从张芸儿家里出来,就如同鬼上身了一般,也不知怎的,眼前一黑就跌下了池塘,再爬起来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赵胤看着她不说话。 烛火闪烁,他双眼幽冷,如深渊下的潭水,一眼望不穿。 时雍说得越发灵异,“就像是死了一回,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还总忘记一些事情,脑子像被什么妖魔鬼怪主宰了一样,就像昨天在府狱里……若不是你们告诉我,我一个人砍伤了那么多人,我是完全不敢相信的。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何止力气? 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却不中要害,只痛不死,这不仅需要力气,还得相当的技巧,心眼子也得够坏够狠。 赵胤目光冰冷:“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你是如何做到的?” “老天爷!我这么可怕?” 时雍睁大眼水汪汪的眼,直勾勾盯住赵胤。 “大人,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 “……” 她到反问起来? 谢放怎么看阿拾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可是,赵胤好像没有觉得不妥,手指在膝盖上捏了两下,眉头皱起。 “你来。” 时雍看着他,“我?” 她手指包扎着纱布,昨天才被上过拶刑,还有那一瓶千两银子的高价清心露,醉到她现在还没缓过气来, 这得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叫她去捏脚? “嗯?不愿意?”赵胤看过来。 时雍对上了他的眼神。 赵胤像平常一样,冷着脸没有多余的表情,可这人骨子里的冷漠,配上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让人很难抗拒。 半晌,时雍笑着走过去蹲下,轻轻掀开他的外袍,隔着一层薄软的布料,熟稔地按压着他膝盖的痛点,揉、捏、点、拨,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能为大都督做事,是民女的福分。” 赵胤想是被按得满意了,半阖着眼懒洋洋躺着,一张脸慢慢平静下来。 “那日故意摔坏,就为了不给本座针灸?” 这王八蛋还记着恨呢?原来是乘机报复。 时雍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他祖宗,又不得不接着往下编。 “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从那天起,脑子莫名就糊涂起来,我怕把大人的腿扎坏了,不得不出此下策,偷偷去良医堂买银针,想要私下练习,找回记忆……” 赵胤低声,“你以为本座会信?” “大人英明。换我,我也不信。” 时雍语气不紧不慢,“若非亲身经历,我也不信这种鬼怪之事。” 赵胤嗯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杀害张捕快一家九口的事,你也忘记了?” 时雍抬眼看他,手停下,“原来大人和徐府尹一样,也喜欢无证断案?” 赵胤低头喝一口茶,“谢放,拿给她看。” “是!”谢放应着,将一份探子的文牒放到时雍的面前。 “我……不识字。”时雍装得很辛苦,眼皮不停地跳。 赵胤看她的目光深了深,“念给她听。” 谢放应了一声,将文牒拿起,道:“七月十四未时许,阿拾前往安济堂购买了药材,酉时左右前往张捕快家。据其后母王氏交代,亥时方回,浑身湿透,形迹古怪。” 他念到此处,瞥一眼时雍,“七月十四晚上,你去张家干什么了?”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残缺的记忆—— “张芸儿发疖疮,不敢问医,我帮她买药。” “是这些药吗?”谢放从文书里抽出一张药方,“野蒺藜、蛇爪果、鱼腥草,金银花、乌韭根、赤上豆……这些药材配上鸡蛋清,面粉、活鲫鱼,正可用于诱蛇。你怕诱蛇之计不成,还配了一瓶红升丹。阿拾,你老实交代,为何要杀害张捕快一家?” “药方是张芸儿给我的,大人明查。” 赵胤目光冰冷,“张芸儿死无对证。你让本座去问死人?” 时雍懒得再给他按了,丢开手站起来,她一脸不悦地望着他。 “张捕快一家死于七月十五晚上,那时我在无乩馆。什么毒是十四摄入,十五才死,还能让张家九口,整整一天不声不响,不求医不叫人,齐齐坐在屋里等死的?” 赵胤反问:“谁说张家九口是七月十五死的?” 时雍不慌不忙看着他,“不是吗?” “你应该最清楚。” 赵胤声音冷淡,强大的威摄力在时雍身体虚弱的时候占尽了便宜。 她勉强控制着情绪,“我不清楚。” 赵胤冷冷盯住他,声音没有半分迟疑:“七月十五的死亡时间出自你父亲宋长贵的推断,难保他不是为了摘清你的嫌疑,故意误导。” 时雍微微一笑,“大人说这话,可有证据?” 赵胤扫一眼她无辜的小脸,突然拂袖起身,举步走在前面。 “谢放,带上她。” 要带她去哪儿? 时雍扭头,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她属实有些疲累,出了无乩馆,看到赵胤上了马车,便条件反射地往上钻。 还没上踏板,就被杨斐拽了回来。 “你还想坐车?” 时雍:…… 不坐就不坐,这么凶干什么? 时雍跟谢放一起坐在车榬上,一路出了内城,最后发现马车竟然停在了官府的殓房。 “张家九口的尸体,就存放在此。”谢放告诉她。 时雍明白了。 这是带她来认罪呢? 也罢。 从重案一号的女刑警穿到“女魔头”时雍身上,她前世今生真是没少和尸体打交道,现在又多了个女差役兼女嫌犯的身份,绕一圈又绕了回来,总算能用到专业知识,有了用武之地。 章节目录 第26章 死前怀有身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过申时许,阴雨便把天空染成黑幕。 殓房是个独立的院落,幽静,背阴,四周几无行人和建筑。门口两篷茂密的芭蕉和竹林,蚊虫鼠蚁蜘蛛网,周遭阴气森森。 时雍扇开一只扑上来嗡嗡叫唤的秋蚊子,跟在赵胤背后走入破败的大门,一路都忍不住观察他的腿。 膝关节疼成那样,走得还这么稳,要不是她亲眼看过,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有腿疾。这么克制忍耐,早晚得残废了。 “爷。仔细脚下。”谢放和杨斐一左一右,时时刻刻顾着赵胤。 院子里积了一滩一滩的水洼,偏生大都督风华矜贵,这般走着怎么看都不合适,他俩一个撑伞一个帮他拎衣摆,小意得很。 时雍看了一眼,低头将婧衣这一身过长的裙摆提起来,在腰上简单拴了个死结,冒着雨大步走到最前面。 裙子里面有裤子,她并不觉得失礼。 可是谢放和杨斐却吓得差点忘了走路。 哪有女子这般不注意闺仪的? 往常阿拾也不是这般粗陋的人啊? 赵胤眼瞳深了深,没有言语,而时雍早已利索地迈过空荡荡的院子,进入了里间。 他微微皱眉,将撑伞的谢放和拎衣的杨斐拂开,举步就走。 谢放:…… 杨斐:…… 两个贴身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愣怔半晌紧跟上去。 ~ 里间是收尸的殓房。 一排排棺木整齐摆放,木质和花样各有不同,新旧不一,空间安静又阴凉。 最左的棺木边,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弓着身子正在棺中察看着什么,手上戴了一副皮质手套,粗布系腰垂到了地上,皂衣和平顶巾上也沾满了灰尘。 最右的棺木边,趴着一条大黑狗,大半身子缩在棺底,一动不动,若不走近都瞧不出来。 时雍往左边走去:“爹。” 宋长贵听到喊声,回头一看。 可不是自家闺女么?穿着打扮不见邋遢,除了手指缠着纱布,人很精神,不像动过大刑的样子。 宋长贵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阿拾。你怎么出来了——” 话刚落下,他看到了紧跟着进来的赵胤等人,忙不迭地拍了拍身上的皂衣,朝赵胤行了个大礼。 “草民宋长贵拜见大人。” 他不认识赵胤是谁,单凭那身锦衣卫的军校服饰来辨认出是个大官。 时雍看一眼,“爹,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赵大人。” 赵胤? 他亲自来查这个案子了? 宋长贵变了变脸色,跪伏得更加端正。 “草民未曾见过贵人清颜,望大人恕罪。” 赵胤慢慢走近,“宋仵作在此两天一夜了,可有发现?” 两天一夜?时雍看着宋长贵,又看了看赵胤。 宋长贵为了给阿拾申冤,来殓房反复勘验尸体倒是不奇怪,但赵胤竟然对每个人的行踪都了如指掌?这个人比传闻中更为阴沉难测。 “回大人的话,暂时没有别的发现。张捕快一家九口都死于蛇毒,但草民见识浅陋,从未见过这种毒蛇,很是费解。” 宋长贵从怀里掏出一条纸,上面画着那条死在张芸儿床上的毒蛇,旁边还有单独描好的蛇身花纹。 时雍多看了宋长贵一眼。 现下的仵作还得有绘画功底吗? “大人见多识广,可否帮草民掌个眼?” 宋长贵一直想搞清楚毒蛇的来源,可是能问的人都问遍了,没有半点有用的线索,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赵胤的身上。 见他说着便要靠近,谢放站前一步,挡在赵胤面前,“给我就行。” 宋长贵断案心切,一时忘了礼数,吓白了脸,赶紧认错低头呈上图纸。 赵胤脸上没什么反应,接过来看了片刻,又递给谢放和杨斐。 几个人来回传递,没有一个人吭声。 “爷,属下不曾见过。” 谢放看着那蛇,脊背莫名发寒,“这东西长得怪恶心的。” 杨斐说:“一条蛇咬死九个人,莫不是什么上古邪兽?” 谢放哼声:“上古邪兽?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 “那你说是什么蛇?”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突然发现殓房安静下来。 一转头,看到时雍正在挨个查看张捕快一家九口的尸身。 尸体已然开始腐烂,宋长贵从包里掏出一个陶罐,递给时雍。 “姜片。” 时雍摇头:“不用。” 殓房里充斥着大量的腐臭气体,闻之作呕,熏得人难受。 时雍不要,谢放和杨斐没有客气,上前找宋长贵拿了陶罐,将姜片含在嘴里。 再吸一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 “爷……”谢放把陶罐递给赵胤。 “不用。”赵胤也拒绝了。 他沉着脸走向时雍,看她套上宋长贵的皮手套,在尸体上翻来看去。 谢放和杨斐再一次对视。 这两个人都不怕尸臭的吗? 殓房死一般寂静, 风雨却比来时更大了,两幅破败的灰白色窗纱被灌入的狂风高高扬起,带出窗外尖利的啸声,灵异一般恐怖。 时雍突然转头,“不对。” 微弱的火光映着她漆黑的眸子,一张苍白的脸满是那肃然正色。 “死者尸斑均已扩至全身,进入浸润腐烂期,尸僵也已然缓解。我认为,死亡时间应在三十个时辰以上。” 三十个时辰以上? 那死亡时间就不是七月十五,而在更早的七月十四。 可是,只有张家人死在十五晚上,她才能自证清白,洗脱嫌疑呀?因为那天晚上她在无乩馆,离开无乩馆后的去处,小丙也可以证明。 她这是傻了么? 赵胤沉下脸,看向低头不语的宋长贵。 “宋仵作,阿拾说得可对?” 宋长贵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一席话说得吭哧吭哧。 “回大人话,凡勘验死亡时辰,盖因死者生前饮食喜怒、致死原因、节气和天气等不同而受影响。草民以为,或许,或许,会有些出入。” “本座是信你的判断,还是信阿拾呢?” 宋长贵手握成拳,头垂得更低了。 “大人,阿拾初入仵作行,经验不足……” “宋仵作。”赵胤冷冷打断他,“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不足为奇。可是你身为衙门仵作,为帮女儿洗脱嫌疑,竟然谎报死亡时间,该当何罪?” “草民,草民……”宋长贵脸都白了,扑嗵跪了下来,“大人明察,草民绝无此心……” “大人!” 时雍原本以为宋长贵对阿拾不闻不问,这才一次都没去探狱,心里对他有意见。没想到他在殓房里待了两天,一直在寻找真相,甚至为了阿拾谎报死亡时间。 她虽不像阿拾一样对宋长贵有感情,但见赵胤咄咄逼人,仍是不悦。 “我父亲是个老仵作,自有他的操守。若我们有意骗你,我又何必告诉你真相?” “因为你赖不掉。”杨斐见不得他对赵胤不恭不敬的样子,拉着脸说:“若不是爷之前就警告你,宋仵作为了你弄虚作假,你又怎会如此老实?” 时雍扫他一眼,转头朝赵胤莞尔。 “大人,我还有一事禀告。” 赵胤目光冷森森的,语气却淡漠,“说。” 时雍转身指向其中一口棺材。 “这个张芸儿,死前怀有身孕。” 章节目录 第27章 她在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殓房里突然安静。 谢放和杨斐看着她不转眼。 这个张芸儿只有十六岁,她和米行刘二公子的婚期在八月初,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转眼就身怀有孕了? 赵胤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宋长贵。 “宋仵作,验尸文牒上你为何没有具明,死者张芸儿身怀有孕?” 宋长贵嘴巴抿了抿,脸色苍白地道:“回禀大人,此等私密事宜由稳婆刘大娘主理,张芸儿有孕之事,草民并未听刘大娘提及。” 赵胤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宋长贵冷汗淋漓,忍不住腿软。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赵胤阴凉的目光慢慢转向时雍,“你可知张芸儿腹中胎儿,是谁的?” 时雍看他一脸冷漠,故作讶然,“难不成是你的?” “阿拾!”谢放倒抽凉气,“你休得胡言乱语。” “那也总不能是我的吧?”时雍瞄赵胤一眼,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我验个尸,还能验出孩子亲爹是谁?我这么有本事,还会由着你们搓圆捏扁么?” “哼!你本事可大了。找个失忆的借口,连爷都敢顶撞!”杨斐道。 谢放也道,“你和张芸儿是闺中姐妹,张芸儿有了身孕,能不告诉你是谁的?” “张芸儿未婚先有孕,能随便往外说吗?”时雍说到这里,看赵胤一直冷冷地,又扬了扬唇角。 “大人还是怀疑是我杀害了张芸儿?我得多丧心病狂,才能一出手就杀人全家?” 杨斐似乎看她很不顺眼,轻斥道:“单凭你在顺天府狱里一人提刀砍杀十数人的狠毒,杀九口算什么?” 啪啪! 时雍拍了两下巴掌。 “说得好。你来,我问你。” 时雍说着,低头翻了翻张捕快的眼皮,又从宋长贵的随身袋里,拿出一个竹夹子,将张捕快的嘴巴撬开, “张捕快眼瞳散大,口唇紫绀,从死状上来看,确如我爹所说,是中了蛇毒。然而,他身上虽有许多陈旧性伤痕,但和除了张芸儿以外的其他七个人一样,遍体无一新伤,更没有毒蛇啮咬的痕迹。请问杨侍卫,这诱蛇杀人一事,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精准投放,还一次杀九个?” 杨斐被问得尴尬,不自在地说。 “你杀人,当然有你杀人的办法,我要是知晓,又怎会在这里和你消磨时间,我早已将你拿入大牢了。” “不懂就闭嘴!” 杨斐还想说点什么,时雍突然看过来。 她眼睛生得狭长水润,眼瞳漆黑,睫毛长翘而浓密。以前常常低头不说话,给人一种老实可怜好欺负的感觉。偶尔含个笑,又显得妩媚多情。可一旦沉下脸,那双眼却满是煞气,冷冰冰吓人。 杨斐把话咽了回去。 时雍懒得理会他,再次低头翻尸身。 赵胤眉头微拧,“依你之言,张家九口,除张芸儿外,都不是死于蛇毒?” “我没这么说。”时雍头也不抬,将尸身上的白布拉下来,盖出张捕快那张惊恐万状的脸,转头看着赵胤,“不过,若是大人愿意让我剖开尸体,一探究竟,我或者能找到答案?” 一听这话,赵胤还没有反应,宋长贵先紧张起来。 他生怕自家女儿吃亏,递了个眼色。 “阿拾休得胡言,你一介女子,何时会剖尸勘验了?” 时雍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爹,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宋长贵被她说愣了,“我何时教过你这个?” “那日你喝了酒,说咱们是宋慈的后代,自有一套绝活,这剖尸查探便是其中之一。你还说过,若是中了蛇毒而亡,脑内会有渗出性出血,水肿积淤,五脏六腑亦会有点状出血……” 宋长贵听得一头雾水,“我说的?” “爹。”时雍走近拉了拉他的袖子,做小女儿姿态,“大都督不是外人,你无须藏技。” 大都督不是外人? 大都督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杨斐瞥她一眼,小声说。 “爷,宋阿拾巧言令舌,是为推托罪责。若非起了歹意,她为什么要在安济堂买诱蛇之物,又买剧毒药物红升丹去张家?” 时雍哼笑一声,“红升丹外用可治疖疮,你们所言的那几味诱蛇药物,也可以做清热袪火之用。甚至……可以用来落胎。至于鲫鱼,张芸儿若是想要落胎,炖汤不是刚好滋补?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杀人的药物了呢?” 众人都看着她。 包括宋长贵,一脸讶然。 这是阿拾吗? 他有点不敢相认自己的女儿了。 “宋仵作。”杨斐怒气冲冲,看着宋长贵,“你的验尸文牒上,也没有具明张芸儿有疖疮。这一点,我没有记错吧?” 宋长贵垂着眼皮,“恐是蛇毒太过凶猛,以毒攻毒,无意治好了疖疮,也未可知?” “哼!什么都由着你们父女俩说?有没有疖疮,看一看便清楚。” 杨斐说着,找到张芸儿的尸身,一把掀开白布。 “哇!”他惊叫一声,猛地拔出刀来,挡在赵胤面前。 “保护大都督!” 冷不丁的喊声,让殓房里突生寒意。 谢放鸡皮疙瘩都被他叫出来了,“何事慌张?” 杨斐脸色苍白的看着张芸儿的棺木。 “她睁着眼睛,看着我笑。” 章节目录 第28章 黑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尸变了?” 谢放脊背一寒,拔刀护在赵胤面前。 可是,手臂却被重重拨开。 “出息!”赵胤冷斥。 他手拂衣袍,走到时雍面前,掠过她似笑非笑的脸,拧紧眉头。 “本座从不信鬼神之说。” 时雍见他寒着脸走向张芸儿,果然没有一点惧意,唇角掀了掀,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背后,故作惊悚地“哇”一声尖叫。 杨斐吓得脸都变了,“怎么了怎么了?” 赵胤却冷冷回过头,与时雍脸对脸,一双黑眸冷静得可怕。 “好玩?” “不好玩。” 时雍没吓着他,笑着摸摸鼻子,从他肩侧走过去,看向棺中女尸。 女尸已经开始腐烂了,有没有疖疮用肉眼是看不出来了,但她脸上的笑容仍很清晰,乍一看还有几分安详满足。 确实笑得瘆人。 这是一种特殊的尸体痉挛现象。 时雍听过,没见过,也不好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解释。 她把问题抛给了宋长贵。 “不是说,张家九口都死得很惨吗?张芸儿为什么会笑?爹,该不会是她有什么冤屈?这才尸变的吧?” 宋长贵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探手将张芸儿的眼皮合上。 “人在死后,尸身会有弛缓和尸僵现象。但若是死者头脑有损,身体便不再受脑所控,从而产生尸动。张芸儿是张家九口里,唯一有毒蛇啮齿咬痕的人,恐是毒液入脑,死后尸动。” 时雍看着宋长贵,露出几分真诚的赞许。 这个仵作,确实不简单的。 杨斐伸脖子斜眼一看,见张芸儿合了眼,又凑过来。 “照你这么说,那张家其余八口,就不是死于蛇毒了?” “不。”宋长贵看了时雍一眼,说得无比坚定,“草民就可以肯定,九人均死于蛇毒。” 谢放道:“蛇咬死,必会有齿伤。这八个人身上别说齿伤,连伤都没有,这又做何解释?” 宋长贵道:“草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谁说一定要有啮齿伤呢?”时雍笑了笑,扫向赵胤若有所思的脸,“如果锦衣卫要让一群人身中蛇毒,难不成还每人发一条毒蛇吗?” “……” “……” 大家都看着她。 杨斐突然瞪大眼睛,“我懂了。” 众人又望向他。 杨斐说得有点得意,“去年京师有一个迷丨奸案,歹徒便是从窗户吹入毒烟,将闺阁小姐迷晕后再作案的。此案也是如此,只不过,毒烟换成了蛇毒。而这,就是张家九口为什么没有呼救,没有动弹的原因——迷昏了呗。” “放屁!”时雍没给他留面子,“知道蛇为什么一定要咬到人,才会中毒吗?” “你说为什么?”杨斐瞪她。 时雍道:“毒素须得进入血液,方能发作致死。吸入,不会中毒。” “哦!”杨斐指着她,“你这么了解,那一定是你干的。” 这家伙一定有什么裙带关系吧?要不然赵胤怎会留他在身边?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时雍冷冷嗤他一声,脸转向赵胤。 “大人,能让蛇毒入体伤人的,不一定是毒蛇,也可能是凶手。凶手利用别的凶器刺伤人,再注入蛇毒,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只不过,人死之后,皮肤变色,微小的伤口很难辨别,不过……” 她转头,望着宋长贵,“我爹肯定有办法让伤口现行的。对不对?” 宋长贵摇头,“我已清洗过尸身,用葱泥厚敷,醋纸覆盖……未见伤口,这八个人的身上,也没有一处明显的红肿和硬胀。” 这就奇了怪了。 那八个人到底怎么死的? 时雍愣怔片刻,对赵胤道: “大人,既然如此,只有一个办法了——剖尸。剖尸可以查探死因。” 剖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张家九口都死了,但张氏还有族人。 “死无全尸”是大忌讳,族人不肯,会引来是非。 不料,赵胤毫不犹豫地点头,“准了。” “那我静待大人安排。” 看唱反调的杨斐气黑了脸,时雍又道:“我建议大人回去先传刘大娘,问她为何不报张芸儿有孕之事?还有,一定要查清张芸儿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爹是谁,这也是破案的关键。” 杨斐拉着个脸,不悦地哼声。 “你在指挥大都督做事吗?阿拾,你是不是快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什么身份?”时雍转头看着这蠢货。 “你是嫌犯,说不定你就是凶手……” 杨斐就图个嘴快,哪料话没落下,时雍突然取下皮手套,直接朝他脸上掷过来。 “我要是凶手,你早死八百遍了。” 这手套刚刚摸过尸体。 杨斐一阵恶心,呸一声,抬刀就挡。 “阿拾你找死是不是?” 他就想吓吓阿拾,可是,绣春刀柄刚刚抬起,耳边叮铃一声,一条黑影突然从棺底跃了出来,疾风般扑上去咬他喉管。 上来就是致命攻击! 杨斐始料不及,吓得拔刀就砍。 “哪来的畜生!” 黑影敏捷地躲过,一口咬在杨斐的胳膊上,嘴里凶狠的咆哮着,又在他刀锋落下时,一个纵身跃到棺材盖上,朝他发出愤怒的嘶叫。 “黑煞?” 杨斐捂住受伤的左臂,掉魂一般惊叫。 这脸色,比看到张芸儿的微笑更为惊恐。 “是黑煞!时雍的狗——” 谢放也变了脸色,迅速拔刀站到赵胤的面前。大概是听到了时雍两个字,那条大黑狗竖起背毛,做出一副防备警惕的动作,喉间发出呜嗷的凶吠。 “这畜生原来躲这儿,宰了它!” 四周冷风拂面,冷气森森。 杨斐握住绣春刀,慢慢逼近大黑狗,那动作姿态,谨慎得如同对付一个武艺高强的凶徒。 时雍手攥成拳:“天下的黑狗都长这个样子,大惊小怪。” 谢放道:“是它没错。脖子上那个狗铃铛,我记得。上面有它的名字,黑煞。” 时雍冷笑,“就算是时雍的狗又如何?一条可怜的流浪狗而已,主人都死了,何必赶尽杀绝,多积点阴德不好吗?” 杨斐怒视着她,“你知道这狗有多凶悍吗?它若可怜,死在他嘴里的人,不可怜吗?谢放,你左,我右。” 章节目录 第29章 来来来来了了了了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杨斐说完,一个纵步冲上去,一刀劈在了棺材上。 黑煞相当敏捷,快得像鬼影似的,几个纵跳间又换了一口棺材站立。 可是,它没有离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仿佛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凶兽,随时都要攻击- 收尸房里阴风阵阵。 大黑不懂花俏的武功,没有漂亮的技巧,只会原始的搏斗。 以命搏命,激起浓重的杀气! 时雍冷冷看向赵胤。 他一动不动,目光深深浅浅,不下命令,也不阻止。 静寂中,大黑咆哮如雷。 “杨斐你去关门!”谢放沉声道:“我来干它。” 时雍舌尖轻轻舔过牙齿,突然骂了一句,就朝大黑冲了上去。 “你还不快走,人家要关门打狗了。” “阿拾。”谢放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别去,这畜生极是凶狠——” “松手!”时雍厉色! “嗷呜!”黑狗喉头低低呜咽,突然盯着她退后两步,一个调头从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 杨斐正在关门,见状冲过去一看,黑影已蹿入了芭蕉林,不见踪影。 “跑了?”杨斐气得磨牙,“可惜没能宰了它。” 谢放看着他受伤的胳膊,“赶紧包扎一下吧。止血。” “狗畜生,就盯着我咬。”杨斐越想越气不过。 时雍扬扬眉,“谁让你嘴欠。” “你——” “闭嘴!”赵胤终于出声。 他呵止了杨斐,朝时雍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负手走在前面。 刚才他一直没有做声,但时雍很清楚,她维护大黑的心思太过明显。哪怕他不说,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赵胤的怀疑,尤其看过来的那一眼,光芒锐利,暗含杀气。 只不过,再怎么怀疑,也不敢想时雍就在他眼前吧? ~ 离开殓房的时候,雨停了。 时雍落在赵胤身后,边走边想着刚才的事情,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铃铛声。 她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大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 刚才在殓房里瞧不清它的样子,现在一看,它削瘦而狼狈,见皮不见肉,一身漆黑的狗毛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粘成了坨状,除了一双凌厉的眼瞳,看上去就像饿了许久的流浪狗一般。 “黑煞又来了!”杨斐吼道。 “怕什么?都快饿死了,还能咬死你?”时雍讽刺。 “这狗真不简单。都瘦成这样了,还能几次三番躲过杨斐的砍杀。”谢放说。 “有些人连狗都不如呗。”时雍嘲道。 “你说谁呢?”杨斐气得炸毛。 “够了!”赵胤突然冷斥,回望一眼站在雨地里的黑狗,“杨斐,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爷!我这刚被狗咬了……” “三十。” 杨斐:……? 大家都是替爷办差的人。 他被恶狗咬了,为什么受罚的还是他? …… 一行人越走越远。 时雍回头看了一眼,大黑也在看她。不知它还认不认得她,盯着她退后两步,腥红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巴,又将身子缩回了殓房门口的芭蕉林下。 它太瘦了,皮包着骨头,一点肉都没了。 时雍明明记得,大黑是非常健壮的,一顿可以吃下几斤牛肉,胃口极好。那日她被带入诏狱,大黑冲到门口,还曾咬伤过人,再后来被驱赶出去,时雍就再没有见过它。 没有想到,它会在殓房。 大黑是在找她……的遗体吗? 时雍别开眼,漫不经心地问:“时雍葬在哪里?” 杨斐哼声,“葬什么葬啊,女魔头都配不上一副棺材板,丢乱葬岗去了——” 说完,看大黑又冲他龀牙,他扬了扬刀,“再凶,把你也宰了,一起丢乱葬岗去。” 时雍扫他一眼,走向马车。 大黑尾巴动了动,往前走几步,远远地吊在后面。 时雍停下,大黑就停下,坐在远处看她。 见状,杨斐嗤一声,低声对谢放说:“没想到时雍的狗也是个狗奴才,见到凶狠的女人就怂。” 谢放瞪他:“你少说两句吧,没见爷的脸色不好?” “不好吗?”杨斐挠了挠脑袋,望向赵胤冷漠的背影,啧了一声,放低声音。 “爷今儿是好生奇怪。被阿拾那小丫头糊弄得说什么都信。我跟你说谢放,阿拾这丫头,不简单。你看见哪家小丫头,见到死人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她干的就是这行,她爹也干这行。” “连时雍的狗都不咬她,这又怎么说?” 谢放摇摇头,给他个“自行领悟”的眼神,叹气走在前面。 杨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又看一眼时雍,哼了声,“早晚我要揪出她的小辫子来。” …… 时雍是和宋长贵一起回家的。 路上,宋长贵几次想张口问点什么,都因时雍板着脸心不在焉而作罢。 算了吧!宋长贵想。 女儿不想说的,他就不问。 等她放下心结,对他没了芥蒂,自然会告诉他。 父女俩进了胡同,遇到的熟人看到时雍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宋仵作,阿拾这就回来了?” “托您的福,回来了回来了。”宋长贵是个老好人,见人就拱手作揖,不停地解释。 “锦衣卫的老爷查清了,这案子跟我们家阿拾无关,只是带过去问了个话。” “那就好,那就好。福大命大。” 宋长贵一路敷衍着到家,时雍一句话都没有说。 推开院门,一只鞋从里面飞了出来,正好砸中了宋长贵的脑袋。 鞋是阿拾的。 宋长贵一看,当即黑了脸。 “你们在干什么?” 王氏和宋香正在院子里清理杂物,在她的料想里,阿拾这次是回不来了,所以,王氏把阿拾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好的留着给宋香,破的直接丢掉。 这只鞋是宋鸿和宋香闹着玩的时候,丢出来的。 看到时雍似笑非笑的脸,王氏大惊失色,“你怎么回来了?” 时雍瞥一眼宋长贵,懒懒地说:“爹,后娘好像不想我回来呢?” 王氏脸色一变。 这小畜生居然学会挑拨离间了? “阿拾,你说的是什么话?” 王氏嗔怒地看她一眼,马上反应过来,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他爹,我和阿香正在帮阿拾整理东西呢。把她那屋的被子、衣服都抱出来晒洗了。这鞋子……破了就不要了,看着晦气。” 宋长贵是个老实人,不愿意家宅不和,看妻子留了面子和台阶,顺着就下了。 “阿拾,还不快谢谢你娘。” 王氏一副便秘不畅的样子。 阿香抬着下巴,摆明了笑话阿拾拿她没办法。 “好呀。”时雍眯起眼笑,“我那屋潮湿,褥子帐子全快发霉了。麻烦你们都拆洗一下吧?哦,门口还有两双鞋,淋了雨发霉了,都一并洗洗。” 宋香睁大眼要骂人,被王氏拉住,警告一眼,不敢再吭声。 时雍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懒得多看一眼。 这对母女在她心里,就和地上的蚂蚁差不多,踩死都嫌浪费时间。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章节目录 第30章 只会对他笑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房间被王氏和宋香彻底翻过了,就连阿拾藏在枕头里的几十个铜板都没有放过,全被那娘俩洗了个干净。 放衣服的箱子被撬开了,里面空荡荡的,一件衣服也没有了。 时雍笑了笑,合上门,将床底下的一块青砖撬开,刨开上面的浮土,将藏在油纸里的那张描了玉令图案的白纸抽出来,塞在怀里。 有些事情,她得早做打算。 虽说赵胤信了她的话,甚至准许她以无罪之身回家,但时雍觉得这事不简单。 她是赵胤安插在顺天府衙门里的探子,但赵胤对她并不完全放心。 那家伙心里肯定憋着坏水呢! 刚把青砖恢复好原状,宋长贵就来敲门。 看到房间里的狼狈,他愣了愣,露出一脸歉意。 “阿拾,你娘就是小家子气,你别跟她计较。” 说着,他回望一眼,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塞到时雍手上。 “你拿去买件衣裳。偷偷的,别让你娘看见。你短了什么,缺了什么,爹都给你补上。” 时雍看着他老实巴交的一张脸,突然明白阿拾这么聪慧伶俐一个人,为什么会经年累月在这个家里受气了。 为了她爹。忍的。 “不用。”时雍把钱塞还给宋长贵,“我出去一趟。” 好不容易缓和的父女关系,瞬间回到冰点,宋长贵满脸失望地看着她。 “还没吃饭呢,你去哪里?” 时雍头也不回,“良医堂。孙老收了我做徒弟。我要去跟他学医。” 良医堂? 在衙门里当差,宋长贵对京师城里的人和事多少有些了解,那良医堂虽然店面不大,又不喜张扬,但平常里常在达官贵人们去求医……而不得。 那医堂里的老神仙听说都快九十高龄了,还精神矍铄,走路稳稳当当。 是他要收阿拾做徒弟? 他不信,王氏就更不信了。 她躲在门外偷听半晌,见时雍背影出了门,走进来一把将宋长贵身上的钱收走了。 “你这大姑娘,是越发的难管了,那日打我,打阿香,现在又满口胡言乱语。就她,大字不识一个,屁本事没有,学什么医啊?怕是又要给你找事去……” “你少说两句。”宋长贵对自家女人向来温和。 不论是阿拾她娘,还是王氏,他很少说重话。 可是,今天看到王氏嫌弃阿拾的样子,他说不出的窝火。 “阿拾长大了,你多少给她留点儿脸面,往后你再大句小句不分轻重,别怪我翻脸。” 宋长贵气咻咻地出去了。 王氏愣怔片刻,嗷一嗓子就冲出去, “你说的什么混话,她傻子娘走得早,不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哦,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就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挑我错处是吧?我这是为了谁,还不为了她能找个好人家?我要是恶毒后娘,早不知道把她丢哪儿淹死了,还轮得到她来打我……” 王氏那张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宋长贵抱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望着乌沉沉的天空。 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那个傻媳妇儿—— 傻娘从不骂他,又俊,又俏,又会笑。 …… 时雍在良医堂换了手上的伤药,陪孙老说了会儿话,就去车行雇了一辆车,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殓房。 可惜,她把殓房里外院落甚至田间地头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大黑。 天已经黑透了。 大黑会去哪里呢? “大黑!” 时雍嗓子嘶哑,不敢喊得太大声, 回答她的也只有风声。 …… 时雍一个人漫无目的。 走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时,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又来了这里。 雍人是指掌宰杀烹饪的人。 当初为这座大宅取名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身为一个穿越女,她那时真以为站在时代食物链的顶端,拥有无数可以碾压时人的金手指,大有可为,大可作为,翻云覆雨叱咤风云不在话下。就算不要江山,拥有爱情不是穿越定律吗? 然而,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也不过短短数年。 一阵风吹来香烛纸钱的味道,还有小女孩儿娇滴滴的声音。 “娘亲,为什么我和哥哥不能再去对面园子里玩了?” “那里有鬼。” “可是我以前常去,从来没有见过鬼啊,那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可好了,会给好多糖果子吃,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糖果子。” “嘘!”妇人张望着,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张冥纸,“往后不许再说这个事了,知道吗?” “为什么?月儿不懂。” “因为那些哥哥姐姐,都变成了鬼。” “娘亲,你是在给鬼烧纸钱吗?” 风起得更大了。 冥纸飞到半空像黑色的蝴蝶。 时雍站在廊桥的昏暗角落,看着那母女烧完了纸,慢慢走远,远眺雍人园。 雍人园没有一丝火光,黑漆漆沉在星河下,安静如同鬼楼。 昔日歌舞欢笑,人声鼎沸的盛况,飘飘荡荡在耳边,恍若隔世。 黑暗埋葬了一切。 时雍在桥下站了许久,寻了小路过去。 大门上贴的官府封条已经斑驳变色,油漆脱落腐败,门环也已生锈,到处都是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门前一片荒芜的杂草将昔日的繁华抹去,唯有几枝从墙角伸出的桂花还在黑夜里竞相吐蕊,散发着幽幽的暗香。 “大黑。” 时雍压着嗓子。 原没有抱希望,不料,角落里嗖地蹿出来一条黑影。 坐在一个褪色的破灯笼边上,它望着时雍。 “大黑,过来。” 时雍蹲下来朝它招招手,又把包里带来的吃食放在地上,“快来吃,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 大黑一动不动,眼瞳在黑暗里极是锐利。 时雍也不动,蹲身与它对视。 片刻,大黑看她一眼,突然调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大黑?” 时雍有点失望。 大黑终究认不得她了。 在它眼里,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时雍在风里站了许久,将吃食放在门边,正准备乘着夜色离开,大黑又从墙角阴影里疾快地飞奔出来。 这次,大黑嘴上叼了个东西,放到时雍的面前,朝她摇尾巴,双眼亮得惊人。 时雍一怔,低头把那包东西拿起来,打开一看。 惊呆了! 一锭银子、两颗珠子、三件首饰! 还有半张鸳鸯绣帕—— 正是时雍那日撕毁后丢弃,后来出现在张芸儿房里,被沈灏带回衙门,成为她犯罪证据的绣帕…… 其中半张,目前应该在锦衣卫做案件证物…… 那么,这一定是当时找不到的另外半张。 章节目录 第31章 只杀不戒(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惊喜不已:“大黑!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大黑当然回答不出。 时雍招手,“你记得我,是不是?” 大黑摇摇尾巴,但不走近,分明还有戒备。 “大黑。来。” 时雍又朝它招手。 大黑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得时雍以为它再也不会过来了,却见它又摇起了尾巴,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过来,低头舔她的手心。 温热的舌头洗刷着掌心的纹路,时雍内心充盈着快活。 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大黑温顺地蹭她胳膊,脖子上的铛铃在黑夜里清脆悦耳。 “大黑。”时雍把它脖子勾过来。 “你别动。我帮你把铃铛取下来。” 脖子上挂着这个特制的铃铛,大黑就是时雍的狗,是令人闻风色变的黑煞,走到哪里都人人喊打。取了铃铛,它就是一条普通的大黑狗了。 “乖,取了铃铛,往后就没有人再打你了。” 时雍把手伸向大黑的脖子,大黑突然嗷呜一声,挣脱开去,退得离她足有三尺远才停下。 “不愿意?” 时雍冷森森地看着它。 “不取铃铛,你怎么活下去?” 大黑尾巴垂着,一动不动与它对峙。 “时雍死了,回不来了,死在诏狱,死在一个有玉令的人手中。” 时雍看着大黑,缓慢地说:“你得活下去。” 大黑默默站起来,但没有走向时雍,而是往后退去,几乎要与这座荒宅浓重逼仄的阴影浑为一体。 凉风习习,大黑安静地坐在那一片杂草丛中。 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枯败的园子,死去的主人,还有守家的狗。 时雍低头,将那半张绣帕拿出来。 “大黑,帮我一个忙。” …… 亥初,无乩馆。 大门被响开时,门房看到一身布衣,戴顶草帽的魁梧男子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老,老爷,您回来了?” 甲一面色微冷,看他一眼便往里走。 门房掩好门,不敢做声。 在无乩馆,无须通传就能直闯赵胤住处的人,只有他爹了。 甲一进入内院,刚抬手要敲门,门便从里面开了,他面前是谢放尴尬的脸。 “老爷,大都督请您进去。” 甲一愣怔。 儿子翅膀长硬了,竟敢监视他老子了? 甲一黑着脸走进去,赵胤为他拉椅子,神色平静,好像并不意外。 一张花梨木的雕花桌几隔着父子两人,同样冰冷的脸,同样没有表情,同样幽冷复杂的目光,如同两张棺材板在互相凝视。谢放拎着茶水在门口徘徊了好几次,探脑袋看了看,终究没有进来。 “你喜欢那个叫阿拾的姑娘?”甲一问。 “我以为你会问徐晋原。”赵胤语气没有半点波澜。 “那就是不喜欢了?” 甲一看着他,期待答案,但赵胤面色淡然地斜他一眼,一言不发。 叹气!甲一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怀宁这状都告到帝陵,告到宝音长公主面前了。我不得不回来一趟。” 宝音长公主是当今皇帝赵炔的长姐。 赵炔年幼时,曾长期跟随长姐宝音一起生活,姐弟俩感情甚笃。他十六岁登极,在位二十年后,其父永禄帝才过世。按说,他从此大权在手,朝中再无人掣肘,可偏偏他十分在意这个长姐,大事小事都愿意听从。 朝臣甚至为此担心过, 怕宝音长公主干政。 可是,自光启二十一年,长公主便于帝陵前结庐,为爹娘守孝,再没有踏足京师。甲一便是这时卸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领着护陵军去的帝陵。一则为永禄帝守陵,二则护佑长公主安危。 “无乩,你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为一个女子公报私仇,羁押朝廷命官,大开杀戒……总得有些缘由吧?” “没有。我只杀,不戒。”赵胤眼中无波。 “……”甲一对他的性子不说了若指掌,七八分是知晓的。若这事不涉及怀宁,不涉及当今皇上,不是因为守陵的宝音长公主都来相问了,他根本不会管,更不会漏夜前来。 “无乩啊。”甲一叹声:“你知道锦衣卫办事,多少人盯着?多少人盼着你出点事?尤其这个节骨上,出不得半点差池——” 赵胤眼皮微抬,“原来你并不老实。” 甲一:“??” “锦衣卫有你多少探子?”赵胤脸色不变:“看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人,不少。” “少打马虎眼,我俩到底谁问谁?”甲一哼声,虎着脸,“兀良汗来使的意图你很清楚,说是赐婚,不如说逼婚。长公主的意思……” 甲一顿了顿,声音压低。 “想必你已经知道。长公主内心不愿与兀良汗为敌,陛下敬重长公主,为了她的想法,连怀宁都愿意牺牲。因此,若非万不得己,你不要轻易挑动这根弦——无乩,谁把这弦拉断,惹下的就是滔天大祸。” 赵胤看他:“是长公主让你来传话的?” “没有。”甲一垂下眼皮,“长公主分得了轻重,什么也没有说。兀良汗来使前两日倒是送了拜帖来,想来看望长公主,再去后山拜祭——那座衣冠冢。长公主拒了,但这两日,我看她心绪不宁,夜灯总是亮到天明。” 话说到此处,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赵胤看着他父亲,应了一声,谢放就低着头匆匆进来了。 “爷。”谢放低声说:“杨斐来消息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甲一是前任指挥使,耳聪目明,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阿拾带着那条狗去了水洗巷。 甲一很意外。 儿子难道真的在意那个女子? 连她带狗这样的小事,都要人禀报? “知道了。”赵胤朝谢放摆摆手,站起来看着甲一,“父亲,我有事要办。” 这是在撵他!? 就为去见那个女子? 甲一皱着眉头,不放心地看着这个初掌锦衣卫大权的儿子。 “无乩,陛下要怀宁公主远嫁,心存愧疚,事事都愿依着她。王公大臣们也希望公主和亲,平息事端,过太平日子。这当前,你何至于为一个女子得罪怀宁,引朝堂非议?朝堂之事,需处处谨慎。一不小心引发战事,你将引来多少祸水和骂名,你可知道?” 赵胤拿起身旁的绣春刀,微微攥紧,“你当真以为,公主和亲,兀良汗就不闹事了吗?” 甲一提口气,“你不同意怀宁和亲?难道是你对她……” “父亲。如果永?爷在世,不会用一个女子来换取短暂的安宁。” 赵胤说罢,睨他一眼,继续道:“从时雍之死,到兀良汗求娶怀宁,你可知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接手灭门案,缉拿徐晋原,是为一个女人?” 甲一缄口不言。 “你去看看小丙吧。”赵胤看他一眼,大步走到门口,顿了顿,又回头,神色冷漠地说。 “我不主战。但这仗,早晚要打。时雍之死只是一个借口。巴图不要时雍,也不要怀宁,他要的是大晏江山。这一点,长公主殿下心里最好有数。 长公主珍视和兀良汗的情分。可惜,兀良汗已不是当日的兀良汗,现在的兀良汗王,也不是和大晏签订永不相犯盟约的阿木古郎,而是阿木古郎的儿子——阿木巴图。 巴图想染指大晏山河,已非一日。筹划这么多年,他岂会因公主和亲而放弃?笑话!” “无乩!”甲一脸色微变。 赵胤已然关上门,走远。 甲一不好猜测,上一辈那些事,这个儿子到底知道多少。 自从前年,他把锦衣卫和暗卫“十天干”交到他手上,已非他能掌控。 现在朝堂上主战主和分成两派,唇枪舌剑。而长公主对兀良汗是有情分,只是这份情义到底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阻止一触即发的战争,谁也不知道。 …… 章节目录 第32章 嘴贱和腿贱(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亥正,水洗巷。 时雍从张捕快家门口经过,绕了一圈。 大黑走在后面,时雍在前面。她绕,狗也跟着她绕。 半刻钟后,时雍从张捕快家后门的池塘边经过,又绕了一圈。 大黑走在前面,时雍在后面。 跟踪的杨斐快被她绕晕了。有大黑在,他又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观望着。几个来回下来,也没看懂她在干什么。 赵胤马车一到,杨斐吭哧吭哧好半晌,最后得出个结论。 “她好像……得了梦行症?” “梦行症?”谢放看了看赵胤的脸上,沉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杨斐脑袋里全是时雍和黑煞漫无目的走来走去的样子,全是黑圈。 “如果不是梦行症。那她,就是一个傻子啊?那狗……好像也傻了。对,傻了。” 赵胤瞥他一眼,掀帘子要下来。谢放赶紧上前相扶,被他抬手拒绝。 谢放看着他的腿,“爷,我去把阿拾叫过来,您坐这里问话便是。” “不用。” 时雍就立在池塘边,身材纤细,点点波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月光潋滟中衬出了几分英气,光华耀眼。 “在看什么?” 冷不丁入耳的声音磁沉悦耳。 时雍眉间蹙了蹙,对赵胤身上的杀气很敏感,但表情极是平静。 “在找记忆。” “找记忆?”赵胤挑眉。 “嗯。我就是掉这水里,失忆的。”时雍指指池中那一处,又转头朝他一笑,将一双眼睛弯成月芽儿,声音缠在舌头,有几分妩媚的味道:“为了你……的腿。” 赵胤眉目不变,不吃这一套。 “你认识时雍?” “认识啊。”时雍坦然地看着他,“她全身上下我都认识。你想认识哪一处?” 赵胤沉下脸,瞟她一眼,“黑煞为什么跟着你?” “黑煞?”时雍微微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哪里还有大黑的影子。 这狗子,碰上比他更狗的人就溜了? 时雍眼波流转,笑道:“大人是说时雍那条狗吗?它没有跟着我,我看它八成是在找吃的。刚好我在找记忆,便结了伴,免得被歹人跟踪。” 歹人?谢放眼皮猛跳。 “阿拾。” 赵胤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像一股丝线系在心头,轻轻一拉便带出些奇怪的情绪。 时雍意味不明地笑,“大人,怎么了?” 她今夜很古怪! 眼神像黏了蜜糖,落赵胤身上,腻歪歪的。 “我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赵胤冷眼幽深,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你记住,会针灸是我不杀你的理由,但不是你保命的王牌。” 时雍眨眨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赵胤冷了冷脸,那只扶在绣春刀上的手,缓缓轻摩,像一只魔鬼的手扼住了心脏,语气却极是平静。 “超出我的容忍范围,我会杀你。” “哦。”时雍很认真地点头,像是浑不在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大人,你明天来顺天府,我给你一个惊喜。” 赵胤:…… 看他脸色难看,被冰封住了似的,时雍笑了笑,就着受伤包扎的粽子手,在他肩膀上拂了拂,掸掉灰尘一般,声音软而轻。 “我听见了。你要杀我。好了,我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身子不好,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告辞。” 时雍施施礼,转身就走。 不远处的谢放吓傻了。 阿拾这姑娘往常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啊,现在不仅敢顶撞爷,还敢勾引爷了? 池塘风大。 赵胤原地站了许久。 谢放不敢上去,也不敢问,等他身子动了,这才跟上去,小心地低着头,“爷,回吧。” 赵胤还没开口,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 谢放一愣,立马拔刀:“何事?” 是杨斐的声音:“我,我踩到狗屎了。” 谢放的刀收了回去。 可刀刚入鞘,那家伙又啊了一声。 比刚才那一下更为尖细响亮,隐隐还能听到一声屁丨股着地的闷响。 “又怎么了?” “……”杨斐许久才回答,“这狗还刨了坑,我崴到脚,坐狗屎上了。谢放,扶,扶我一下?” 谢放:…… 一身狗屎的人,怎么扶? 他头都大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拂下衣摆。 “二十军棍。” “爷,上次打的还没好。可不可以先欠着?”杨斐死的心都有了,本来想戴罪立功,谁知被一泡狗屎给害了。 “好好想想,为什么挨打。” 一个人连狗都玩不过,确实该打。 谢放也觉得这位仁兄挨得不冤。上次是嘴贱,这次是因为腿贱。阿拾和黑煞都走了,他还能踩上去。 “时雍这魔女,人都死了,留条狗都能害死人。” 谢放看杨斐骂咧,摇了摇头,也低声喃喃:“是啊!黑煞到张捕快家来干什么呢?又为什么跟着阿拾?” “我知道了。” 杨斐兴奋大叫,顾了屁l股就顾不到脸。 “爷,是不是阿拾在耍我们?” “爷,阿拾一定是凶手对不对?” 赵胤看他一眼,上了马车。 “三十。” “???” …… 时雍回家时,又是五更天。 棉被换了干净的,有皂角的味道,衣服又放回箱子里了。 想到王氏气炸的脸,时雍笑笑,累得倒头就睡。 天亮后,宋长贵出了门,王氏就在外面大骂她懒死狗投胎,将门摔得砰砰响。 时雍犯困懒得理她,蒙头大睡,等睡饱了开门一看,院子里东西摔得一片狼藉,宋香坐泥土上哇哇地哭,王氏正拿了扫帚打人。 天降红雨? 王氏虽然最疼爱儿子宋鸿,对女儿这种赔钱货少有关爱,但她自己的亲闺女宋香也是很少下手痛揍的。这是怎么了? 时雍抱着双臂倚门上看热闹。 听半晌,明白了。 王氏藏在床底下的银子被偷了。 知道她银子藏处的,只有宋香和宋鸿。王氏每天起床都会摸一会儿,暖乎乎的喜人,谁知一会儿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把两个小的叫过来一问,宋香说是宋鸿,宋鸿说是宋香,姐弟俩闹了一阵,王氏气不打一出来,抺着眼泪揍女儿。 “小蹄子你给老娘说清楚!把钱藏哪儿了?” “娘,我真的没有拿啊。” 宋香抱头鼠窜,被王氏撵得满院跑,看到时雍在那儿笑,指着她吼,“娘,是阿拾,一定是阿拾拿的。” 这话王氏不信。 阿拾睡死了压根没起,赖不着她。 银子是大事,一家人的口粮,这灾荒年口粮断了,一家老小没个活头。 找回银子比赖阿拾打阿拾都重要。 她抹一把眼泪,揍宋香更狠了。 “小蹄子,撒谎精,都怪老娘太纵着你。哪里养来的臭德性,还没有嫁人呢,就和家里离了心,学着人家攒私房钱,还偷起你老娘来了……” 院子里乌烟瘴气。 时雍懒得看了,洗了把脸,出了院门。 王氏看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哭哭啼啼地骂了几句。 雨过天没晴,都晌午了,天仍是阴沉沉的。 时雍出了院门就看到缩在墙角的一条狗尾巴。 “出来!” 大黑调个头,吐着长舌头摇尾巴。 “钱呢?”时雍走到它面前。 大黑漆黑的眼瞳泛着晶亮的光泽,尾巴一扫,从墙缝里钻过去。 时雍从房子绕过去,见它两只爪子在一棵香樟树下拼命地刨。 “……” 这狗不仅会偷钱, 还有藏钱的习惯。 等它把钱袋刨出来,时雍数了数。 几块小碎银子,顶多十两,还有三十来个大钱和一些铜板。 “厉害了你!” 这大概是王氏的全部家当, 怪不得痛成那样,对宋香也下得手。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狗头。 “一会儿给你买肉吃。” 昨晚大黑从雍人园里拿给她的银子和首饰,时雍早上藏在了床下的青砖下面,这么想想,手头的东西合起是笔大钱了。 有钱好办事。 不管是要跑路,还是别的,都好。 时雍为了奖励大黑,特地去肉铺搞了点猪肉。 大黑吃生肉,时雍找个没人的地方丢给它,叼起来就跑没影了。 时雍怀疑,大黑给她钱,就是为了换点吃的。 它或许,并不认识她。 …… 章节目录 第33章 私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顺天府大牢里的事,在衙门里不是秘密。 时雍从大门进去,每个人见到她都仿佛见了鬼,避之不及。 她却笑眯眯地见人就招呼。 一直走到胥吏房,她就没见到一个正常脸色的人,只有周明生欢天喜地,“阿拾,你怎么来了?” 周明生那日在无乩馆挨了一顿揍,脸上淤青没散,看上去有些滑稽。 时雍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自然要来,差还得当嘛。” 砍伤那么多人,还来当差? 一群人见鬼般看她。 出事那天周明生没在衙门,大牢里的事全是听说的。他看看同僚们的表情,赶紧把时雍拉到外面的院子里。 “他们说的事,都是真的?” “真的。”时雍道。 周明生退后一点,怪异地看着她。 “不可能。你这种胆小鬼,敢拿刀砍人?” “……”时雍懒得理他,“沈头呢?” “还沈头呢?被锦衣卫带走问话去了。你说平常你也没得罪他呀,这么害你,真是活该他倒霉……”周明生啧一声,不满地说:“还有那个刘大娘,看着是个实诚人,哪成想她会隐瞒不报,差点害了宋仵作?” 看来锦衣卫办事效率很快嘛。 时雍点头,漫不经心地问:“这两日衙门里怎么样?” “乱呗。”周明生找张椅子坐下,大老爷似的跷个二郎腿,老神在在地说:“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现在当家的是府丞马兴旺马大人。你说,这人要走好运,真是挡都挡不住。徐府尹回不来了,府丞大人这位置就得往上挪了,四品变三品,啧……” 周明生这人废话是真多。 时雍瞥他一眼,“你早晚死在这张破嘴上。” “嘿。”周明生笑着又直起腰,问得神神秘秘,“给我讲讲呗,你和那锦衣卫赵大人是什么关系?” 时雍侧目一笑:“赵大人,哪个赵大人?” “还能有哪个赵大人?锦衣卫大都督呗。”周明生一脸谄媚地笑着凑近她,“我可听人讲了,他那日为了你,拳打府尹,怒阉丁四……” 哪是为她啊! 时雍懒得反驳,反问周明生。 “咱衙门里的案卷都保管在哪里?” “你干嘛?”周明生奇怪地看她。 “我就是想查一查以前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 “蛇。”时雍说得神秘,“你就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蛇吗?” “不想。我再也不想听到它。”周明生一身鸡皮疙瘩,作势一抖,斜眉吊眼地望着时雍,“这桩案子锦衣卫接手了,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少操点心。” “怎会没关系?”时雍道:“一日不破案,我一日有嫌疑。” “锦衣卫不都放你回来了吗?” “你不懂。” 时雍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一阵咚咚的鼓声。 衙役郭大力闯进来,“阿拾,谢家人来击鼓鸣冤,告你呢。” 正要找他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时雍:“太好了!” 周明生和郭大力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一脸懵。 被人找茬是多值得开心的事,难道说她又要去砍人? …… 顺天府府尹徐晋原还在锦衣卫大牢,主理案件的人是推官谭焘。 衙门判案有三堂。大堂公开审理断大案,百姓可旁观,三班六房照例站班。二堂相对大堂小一点,审的案子相对较小,限制人观看。而三堂设在内衙里,一般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理刑官不必衣冠整齐正襟危,只是调解纷争。 谢再衡这个案子,谭焘设在内衙。 这位推官大人刚到任不久,进士出身,咬文嚼字有些酸腐,但在大事上不含糊。 一看是那位扳倒了府尹,砍翻了十数名狱卒,被锦衣卫指挥使带走,又全须全尾从锦衣卫出来的人,心里就准备要偏向和“关爱”一些了。 谢家人请了状师,递了状纸,说谢再衡胳膊折了怕是要落下残疾,请求官府将宋阿拾下狱治罪。 “宋阿拾。”叫这个名字,谭焘眼皮直跳,“谢再衡告你当街行凶,可有此事?” “有。”时雍道:“回大人,我正准备私了。” 谭焘看她说得轻松,一副浑不在自意的样子,又追问:“如何私了?” 时雍笑了笑,当着堂上所有人的面,望向默不作声的谢再衡,“我想和谢家公子,单独商量。” 宋仵作家的大姑娘喜欢仓储主事谢家的公子,这事从谢再衡出事那日便传扬了出去,许多人都知道。 孤男寡女去单独商量?谢家人第一个反对,谢母更是痛恨又怨毒地看着时雍,恨不得撕下她一块肉,为儿子抱不平。 “你这恶毒贱妇,有什么资格和我儿单独说话?” 时雍道:“我怕当众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更加恶毒。” “你又要编什么鬼话哄我儿子,宋阿拾,你还要不要脸了,从小一个胡同长大的,你几斤几两有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别痴心妄想了,这辈子你都别想踏入我谢家的门……” 时雍不理这泼妇,只看着谢再衡。 “好。我们单独谈。” 谢再衡走在前面,一只手用纱布吊着,青衣直裰,身形修长,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时雍悄无声息地走在他后头,一起走到院子一角。 谢再衡停下来,慢慢回头看时雍,面容干净清爽,脸上却满是不耐烦。 “说吧。怎么私了?” “到衙门来告我,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人的意思?” 时雍看他长了一张好脸,替阿拾问了一句。 谢再衡神情冷淡,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和你再有瓜葛。” “那你还纠缠不清?”时雍冷笑,“是做侯府女婿不顺心意,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害我入狱,堵我的嘴啊?” 谢再衡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时雍走近一步,看到她冷气森森的脸,谢再衡胳膊就痛,条件反射往后退。 “怕什么?我又不吃你。”时雍勾勾嘴角,走得离他足够近了,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你以为张芸儿死了,就当真没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了吗?” 章节目录 第34章 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再衡俊朗的脸瞬间灰白,“你休得胡言乱语,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与我何干?” 时雍一言不发,潋滟的双眸半眯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再衡惊觉失态,哑了口。 时雍道:“张芸儿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你不奇怪她为什么怀有身孕,而是急着撇清自己?” “我没有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谢再衡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 时雍轻笑,漆黑的眼瞳里闪过嘲弄,眉梢却尽展风情。 “是你。”她笃定地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张绣帕,“告诉我,我撕掉的鸳鸯绣帕,是怎么跑到张芸儿房里去的?” “我不知道。”谢再衡连连后退,脸已变了颜色。 时雍默不作声地逼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他推到凉亭的柱子上,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他下巴高高抬起,直到他脖子上的筋脉,鼓胀的喉结,甚至乱了章法的心跳都清晰可辩,这才笑出了声。 “谢再衡,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你再迟疑半分,不仅公堂上的人会知道你和张芸儿的关系,广武侯府也会马上得到消息,到时候,你这个乘龙快婿还做不做得成,就不得而知了。” “阿拾,你饶了我,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 “行啊,看你表现!”时雍淡淡地笑。 谢再衡在她手肘的压制下,重重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我对不起你,但那日我离开就没回头,属实不知绣帕为何会在张家……到衙门告你,也非我本意,是我娘……“ “你和张芸儿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的?” “没有勾搭!”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 时雍声音一冷,谢再衡腿就软了。 被拧断胳膊的阴影还在,他退无可退,索性把眼一闭,“张芸儿说有了身孕,逼我,逼我娶她……我不同意,她便要死要活,说一尸两命死给我看,让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果然。 时雍目光泛起寒光。 一个是阿拾的闺中密友,一个是阿拾从小心仪的男人。 “狗男女。” “阿拾,我是一时糊涂。第一次是她说你约我相见,我才去的……她年纪虽小,却有些手段,我长久不得这个,经不住她勾引便犯了大错,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那时是喜欢你的,是你不肯……” “闭嘴!” 时雍懒得听他这些龌龊事,返身往堂上走。 “阿拾!”谢再衡喊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雍脚步顿了顿,回头冷冰冰看他一眼,眼尾滑过一抹阴凉的笑。 若说是猜的,谢再衡肯定不会信。 昨夜她拿到半张绣帕,让大黑来嗅,结果大黑就把她带到了水洗巷张家。 由此她推断,那半张绣帕是大黑从张家叼回来的,另外半张被沈灏带回了衙门。可是,这除了证明有人把她丢掉的绣帕又带到凶案现场外,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回到张家,回到阿拾死去的地方,时雍莫名多了些心思,一部分记忆逐渐与阿拾重叠…… 以前的阿拾老实,从来没有怀疑过张芸儿和谢再衡,可时雍是个旁观者,一旦这些画面入脑,便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哪知谢再衡不经吓,一问就招。 …… 谭焘没有审过这么轻便的案子,讼师也是一脸莫名,两个人去院子里谈了半会,回来谢再衡就要撤案。不仅不告阿拾,头都不敢抬头看人。 谢家人一看,认定是阿拾又给谢再衡灌了迷魂汤,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 “肃静!”谭焘拍响惊堂木,“再咆哮公堂,本官要打板子了。” 谢父是仓储主事,谢家也算官阶人家,见推官这么不给脸,谢母恼羞成怒,口口声声叫喊着顺天府衙不为民做主,是和阿拾有勾结,当场就撒起泼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内衙大门开了。 “大人,大都督来了!” 来传话的人是周明生,挨了揍的身子有疼痛记忆,看到赵胤就浑身难受,额头发汗。 谭焘扶了扶官帽,赶紧从书案下来,迎到门口。 “下官谭焘叩见指挥使大人。” 赵胤沉默片刻,朝他抬抬手,举步进入内衙。 众人齐齐定住,像被点了穴一般。 他从中而过,带着一种仿佛天生的杀气,停在时雍面前。 “这就是你给本座的惊喜?” 冷气逼人!时雍低头看着他束腰的鸾带,拼命擦着眼睛,软绵绵地说:“大都督……你可算来了。” 这咬字不清的“大都督”三个字,叫得那叫一个柔情委婉,让原本就在猜测他俩关系的人,不免更多了些香艳的设想。 谭焘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向着谢家人。要不然,他就是另一个徐晋原了。 堂上鸦雀无声。 赵胤望着时雍快垂到胸口的脑袋,眉头皱了起来。 “惊喜何在?” 冷冰冰的视线从头顶传来,时雍“借势”欺人的戏,演到这里足够了。再演下去,依这位爷的脾气,恐怕得砸。 她立马抬起头,用一双揉得通红的眼望着他。 “张芸儿肚子里孩子的爹,我找到了。” 谢再衡脸色一变。 不是说好饶过他吗? 时雍转头,指着他,“是谢再衡。” “我没有。”谢再衡没有想到她会出尔反尔,赵胤一来就把他卖了,吓得腿软。 “大人,宋阿拾在胡说八道的,她喜欢我,一心想嫁给我,我不肯同意,她就诬蔑我——张芸儿死,死无对证,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一个死无对证。 “谢放,带回去!”赵胤拂了拂衣袖,调头就走。 这个“惊喜”来得突然,谢放怔了片刻才去拿人。 “大人啦,我儿子是冤枉的……你们不能带走他呀。” 谢母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何必和宋阿拾纠缠不清,早把儿子带走多好? 谢家人又哭又闹, 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谢放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谢夫人,只是带令郎回去问话,即便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是令郎的……只要他与张家血案无关,很快就回来了。” 谢母抱住谢再衡不放,高声哭喊。 “人都死了!是不是他的哪个说得清?谁知你们会不会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我儿就要成亲了,我儿是广武侯的女婿,我儿不能去诏狱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拖走!” 谢放挥挥手,两个锦衣郎一左一右押了谢再衡就走。 “儿啦!我的儿啦!” 谢母当场晕死过去。 乌烟瘴气的内衙终于安静。 死去的张芸儿身怀有孕,孩子爹是谢再衡。 用不了多久,整个京师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侯府也会知道…… 谢再衡走到门口,脚步停了停,回头深深看了时雍一眼,牙齿紧咬。 时雍半个眼神都不给他,提着裙子从满是怨恨的谢家人身边绕开,看着赵胤的背影追过去。 “大都督,等等我。” 这一声喊得动情,瞄着谢家人恨透了她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不过,在堂上装腔作势,无非是仗着赵胤需要她疗伤,不会轻易杀她罢了。正如赵胤所说,在他容忍的范围内,不会掉了小命。 但这个限度,时雍并不十分确定。因此,追到门口,见赵胤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她还是有点心虚。 “大人,我还有要事禀报。”站在马车下,时雍看着安静的车帷。 漆黑的马车静静而立,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时雍腿都站麻了,正想找个台阶下,赵胤冰冷的声音落下。 “上来说。” 章节目录 第35章 拍大黑一样拍她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杨斐不情不愿地撩开车帘,望着时雍上去,无声地哼了下。 时雍睨他,瘪嘴。 马车里的摆设与时雍料想的差别不大。清爽,干净,不华丽,但贵气天成,连摆茶水的小几都是金丝楠木,上面雕刻的鹦鹉栩栩如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大人,我利用了你。” 时雍开门见山,明知绕不过去,索性就不绕了。 “谢再衡负了你。你报复他?”赵胤冷声。 从阿拾的角度说好像确有其事,而这也是时雍最好的借口。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弄清玉令真相、为了翻转在这个案子里被陷害的命运从而想接近他,或者看到他那张禁欲脸就有占有欲,想要拿下他才这么做吧? 时雍想了想,没反驳,“话虽如此,但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谢再衡的。绣帕也不是我带到张家去的,是谢再衡要陷害我。” “证据?” “他承认了。这家伙胆小,你一审便招。” 时雍坐得很近,两人中间就隔一个小几。她苍白的小脸没什么血色,白得仿佛透明,看不到毛孔,但眼睛亮晶晶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那份笃定和从容,极是耀眼。 赵胤瞥她一眼,往后靠了靠,两条长腿从袍角撇出来,冷冷问。 “昨日为何不说?非等他来告你?” 这是怀疑她故意包庇谢再衡,对他还心存爱意么? 行!虽然时雍并不知道谢家人会来衙门告她,但让赵胤这么以为没什么不好。 有情有义的弱女子总比无情无义的女魔头,更容易让他卸下防备吧? “大人,是我有眼无珠所托非人。”时雍头微微垂着,笨拙地用受伤的手顺了顺头发,将饱满美好的额头正对着他,“只是,这顺天府衙我怕是待不下去了。他们都怕我,防我,我也没办法再为大人刺探情报……” 她适时抬起眼皮,眼瞳水汪汪的。 “阿拾已无处可去,大人能不能让我,让我跟在身边?” 赵胤定定看着她,唇角突然勾起。 “打得好一手算盘。” “大人,我不吃白饭,我还是有用的。”时雍认真地说:“我从小跟在爹身边,又跟稳婆刘大娘学了好几年,算是半个仵作行人,半个稳婆。对大人会有助益。” “我不需要仵作,更不生孩子。” “……”时雍突然有种社畜狗面对上司的无奈。 她视线斜下,看向赵胤的膝盖。 “那大人总需要我为您针灸吧?” “你是不是忘了?”赵胤冷冷地说:“你已经不会针灸。” “我总会想起来的嘛。你看,我昨日还想不起谢再衡和张芸儿的丑事,今日不就想起了?” 时雍说得真切,看他不为所动,忽然又觉得可笑。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需要下软来让男人就犯。 还是时雍时,多少男人来跪舔? 这赵胤—— 时雍想到她上辈子和赵胤仅有的几次照面,冷漠地来,冷漠地走。赵胤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她多余的一个眼神。 这男人是那方面无能? 还是情和欲,都压在这张冰冷的容颜下? 时雍内心隐隐燃起了一团火。 “顺天府衙,你必须得待下去。” 赵胤冷冷的话,打断了时雍的思绪,她眼皮一跳,看过去。 他面无表情,“少耍奸猾,老实呆着。查一查顺天府衙的案卷,有无毒蛇咬死的案件记载。这蛇,来得古怪。” 一般这种案子,都会由府衙录入。 陈年档案里说不准就会有相关的记载。 只是时雍没有想到,他居然和她想到了一处。 真是有缘呢! 时雍眨了下眼,“大人,你接手张家灭门案,当真是因为我?” 赵胤眼神冷冷扫过来,时雍马上换了一副正经表情,“还是此案另有隐情?远不是一个捕快被灭门那么简单?” 赵胤似乎没有听到她前面那一句软绵绵的话,骄慢地拿起茶盏慢饮。 “收起你这套小把戏。少问多做。” 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也知道这态度不可能是为她了。 时雍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大都督这张脸,让她很有撕碎的欲丨望。 她很想知道,他如果动情、失态、有强烈冲动时,会是什么样子? 马车里光线幽暗,时雍看着他清冷的脸想得出来,赵胤眉头皱了皱,放下茶盏又看她一眼。 “时雍的狗,有没有再来找你?” 时雍摇摇头,刚才的臆想让她的笑容有点开裂,“大人,您为何对时雍一案,如此在意?” 赵胤道:“不该打听的事,不要问。” 时雍笑着抿了抿嘴,口气轻松而随意,“时雍已经死了,还是众望所归的自尽。一个人人憎恨的祸害罢了,自杀不是给兀良汗人最好的交代吗?大人为何还往自个儿身上揽事?我不懂。” 赵胤双眼微微眯起,“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好奇。时雍死在诏狱。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死在大人手上。而我看大人的表现,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时雍顿了顿,绽放笑意。 “大人,时雍是你杀的吗?” 二人目光相对,刚入秋的天气似寒冬腊月,突然降温。 赵胤上身慢慢前倾,一袭飞鱼服红艳华贵,将他出色的五官衬得俊而不妖,孤冷贵气。而那双盯着她的眼,如狼饮血,杀气逼人。 “知道上一个质问我的人,怎么死的吗?” 时雍头皮一阵发麻,眼儿却微微弯起。 “大人舍不得杀我。” 赵胤看着她脸上诡异的笑,嘴角扬起,冷眸里杀气更浓,一只手速度极快地扼住她纤细的脖子。 嚓,时雍听到了脖子的脆响。 她没有挣扎,笑着抬高下巴,将白皙的脖子完全塞入他的虎口,一动不动,双眼柔和妩媚,又纯净得像是无辜稚童,完全信任地看着他。 时间很慢,仿佛经过了一个冬天。 赵胤有力的手慢慢松开,收回来时又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像时雍拍大黑,语气缓慢。 “滚下去。” 时雍:…… 马车帘子落下的那一刻,时雍又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 “今日酉时,谢放会来接你。” …… 时雍在衙门吃了个晌午饭,去找书吏要了案卷来看。 本以为这事会有些难办,想差周明生去的。毕竟她只是个女差役,书吏以前看着她鼻孔朝天,没什么好脸色,哪料,书吏看到她进门,如同见到活祖宗一样,满脸堆着笑。 要看什么拿什么,不给半点脸色。 朝廷有人果然好办事。 时雍在心底默默为大都督点了三炷香感谢,又让周明生帮她抱卷宗。 打开尘封的卷宗时,她手突然一个哆嗦,“完了。” 周明生说:“怎么了?有毒?” “毒你个头。” 时雍瞪他一眼,脑门隐隐犯闷。 怎么就无意识地钻了赵胤的陷阱呢? 他要调阅顺天府衙的档案,无非一句话的事,要查什么案卷,有的是人帮他找。他却偏偏让她查,她又好死不死地忘记了一件事——阿拾不识字。 暴露了? 周明生被时雍那眼神刺得脊背阵阵发寒。 “阿拾?” 以前的阿拾哪是这样的啊? 周明星开始相信那天大牢里砍伤狱卒的人是阿拾了。 “叫什么叫?”时雍缓了缓,冷眸斜斜望着周明生,“查啊!” “你呢?”周明生气得差点跳起来。 “我不识字。”时雍说得理所当然。 “对哦。”周明生说完,想想更气了,“你不识字还来查案卷,这不是整我吗?” 时雍唇角扬起,缓缓撇嘴,“一个字,你查是不查?” 周明生咬牙,“查。” 章节目录 第36章 不禁胆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偌大个顺天府,想找出一桩两桩毒蛇咬伤的案子并不难,可是从案卷里的记载来看,有银环有白眉有草上飞,就是没有张捕快灭门案的那种蛇。 时雍帮着周明生翻案卷,假借识字的名义翻看着。 周明生脑子简单,倒是没有一点怀疑,但是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阿拾,你说张捕快一家,不会真是得罪了蛇精吧?” 案发那天,周明生是第一批接触到此案的捕快,好奇其实不比时雍少。 “门窗紧闭,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他杀痕迹,甚至没有闹出动静。除了那条蛇,没有半点线索——” 周明生说到这里,哦一声,神色怪异地看着时雍。 “差点忘了,还有你。阿拾,我若不是认识你,也会怀疑你的。我们查访了邻里众人,那两日唯有你一人,去过张家,而张家人又死得这么蹊跷——” “是。”时雍答得淡然,“我也怀疑自己。” 周明生说的是阿拾,她说的也是阿拾, 可是,听她这么说,周明生就笑了。 “你这性子,经了这事,倒是好起来了。” 时雍笑笑,不多话。 不一会儿,刘大娘回衙门了,径直来找时雍。 这老婆子是阿拾的师父,做了大半辈子稳婆,早活成了人精。时雍看她面色,在锦衣卫没吃大亏,站得也稳稳当当的,只是眉目里有些疲累。 “阿拾,大娘待你好不好?” “嗯?”时雍一笑:“有话直说。” 刘大娘裙布荆钗,面涂脂粉,右脸上有颗黑痣,在阿拾留给时雍的记忆里,是有些凶悍的女人。可今日怎么看怎么亲热。 “阿拾啊,这次是大娘糊涂了,不该瞒了你和你爹这事。可我最初也是起的好心啦。老张和我相识多年,我也不想他家好好的姑娘,人都没了,还平白污了名声……” 时雍眼里闪过笑,“不是糊涂,是得了银子,怕引火烧身吧?” 刘大娘被她一呛,厚实的嘴皮蠕动几下,想要发火,又生生忍住,只是尴尬地笑。 按大晏律法,落胎是犯法的,处罚也很重。稳婆行走市井闺阁,常会遇上各家各户的这些糟污事,拿人银子,替人消灾,关上门办事情,一般也不会来查究。 若是张芸儿不死,悄悄落胎,这事也无人知晓。 可张芸儿死了,刘大娘就怕了。她亲自去为张芸儿验了尸,没敢声张拿方子的事,也没把这事报给仵作宋长贵,想偷偷瞒下来,结果闹到锦衣卫,什么都招干净了。 “大娘也不瞒你,做咱们这行,不靠这个,哪够一家老小吃喝呀。” 时雍还是笑,“张芸儿那个落胎的方子是你给的?” 刘大娘脸色一变。 阿拾以前是个锯嘴葫芦,叫她往东都不会往西,今儿竟拿捏住她不放? 看来传言做不得假,她确实和锦衣卫那位大人有点关系。 刘大娘将喉头的愤怒生生咽了下去。 “这些事,锦衣卫的大人们都问清楚了。你就别再问我了,丢人!” “不丢人。”时雍笑着,“大娘能全须全尾的从锦衣卫出来,证明这事就过去了。” “我能出来,得亏了我的大侄子呀。”刘大娘叹气。 时雍道:“你侄子是谁?” 刘大娘道:“魏州魏千总。他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这些年但凡有事用得着稳婆,总叫我去,一来二去就熟了些,那日你去诏狱办的差事,原也是我的,只因我不在,沈头才唤了你……” 噢?那就怪不得。 刘大娘摇了摇头,“只是往后,怕也用不着我了。” 时雍嗯一声,“为何?” 能去锦衣卫办差,刘大娘常常引以为傲,走出来底气也足。想到这个,她脸色便有些难看, “你不是大都督的人吗?往后啊,哪里还轮得到我。” 大都督的人? 时雍不意外,却故作意外。 “大娘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我和大都督……才没有呢。” 刘大娘瞪大眼睛,看她娇羞的脸,呆了。 她说的“大都督的人”,原本指的也只是帮大都督办差的人,不是“大都督的女人”,可阿拾这么急急地否认,反倒让她看出点异样来。 刘大娘不敢想,不敢信,也抱有侥幸心理。 可不到酉时,锦衣卫果然来人接阿拾去办差,没有叫她。 时雍从仪门出去的时候,刚好撞上沈灏。 去锦衣卫短短两日,沈灏瘦了一圈,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脸一垮下来,就似脱了形,连眼角的刀疤都深了几分。 两人在仪门下脸对脸。 时雍似笑非笑,沈灏眉头皱了皱。 “没事了吧?” “沈头指的是什么?”时雍勾唇,“倚红楼妈妈的追魂散吗?我记得沈头和丁四的关系不错?” “……” 沈灏抿抿嘴,声音沙哑:“那事我不知情。” 时雍凉凉哼声,从他身侧走过去。 沈灏调头看着她的背影,叹口气,按着腰刀往里走。 …… 章节目录 第37章 时雍的惊人结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把时雍接到了上次的殓房。 除了赵胤,还有杨斐和另外几个侍卫在场,还有魏州带人守在外面,阵仗很大。 这一次,锦衣卫为时雍准备了全套的刀具,比宋长贵手上那些家伙漂亮得多。 刀子明亮刺眼,刀身薄透,有种削铁如泥的感觉。 时雍戴上新手套,拿起一把刀,在指尖轻轻一抹,“不错。” 看她凝视刀子半天不动,杨斐嘴又欠了,“你赶紧的,别装神弄鬼!” “铮!”一道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时雍手腕一翻,刀子从半空划过,将杨斐左臂半副甲胄削去,吓得他脊背绷紧,差点没尿。 “你干什么?” “刀好快。”时雍一笑,明明漆黑单纯的眼,看他时却满带杀气。 “你来帮我。” 杨斐:…… 他有点不敢。 可是刚挨了军棍,哪怕谢放悄悄放了水,屁丨股还痛着呢,大人都没有反对,他就得听这个女魔头的…… 下意识把阿拾划成“女魔头”的阵营,杨斐自己也吓一跳。 “我怎么帮?” 时雍朝他伸手:“夹子。” 杨斐一只手掩着口鼻,一只手递东西,都快被熏死了,却见阿拾半分动容都没有,视线专注在尸体上,浑然忘我。 杨斐斜眼一扫,发现大都督也是如此——视线专注在阿拾的脸上。 “刀。”时雍道。 “哦。” “专心点。” “……”杨斐瘪嘴巴。 时雍速度很快,一把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气,切割角度匪夷所思,剥开的尸体说不出来的工整,手法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仵作都要熟练…… 可她明明只是一个女差役啊! 看来宋长贵是个有本事的人,把女儿教得这样厉害。 时间仿若静止。 在这场静寂的解剖中,时雍没有表情,脸色平静得近乎虔诚,眼窝深处的冷静有着对尸身的敬畏和尊重,可是那漫出眼眶的火焰,又仿佛附着了某种灵魂…… 杨斐不禁胆寒, 若是她用剥尸的手段杀人,又是怎样? “大人,是中毒。”时雍突然抬头,嗓子有点哑。 杨斐从思绪中被拉回,吓一跳。 时雍把刀递过来,他乖乖地接过,动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恭敬。 “死亡时间在七月十四一更到三更之间。”时雍重复了之前的判断,说完犹豫一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赵胤,“可是,他们并非死于蛇毒。包括张芸儿。” 顿了顿,她抿抿嘴唇。 “张芸儿是先中毒,再被蛇咬的。致命死因是毒,不是蛇。” 这个结论令人猝不及防。 殓房里冷风阵阵,莫名悚惧。 只有赵胤面无表情,“什么毒?” 时雍深深看一眼冷气逼人的指挥使大人,平静地说:“民女学识有限,看不出是什么毒。” “是吗?”赵胤淡淡看她。 “不敢欺瞒大人。”时雍低头。 “你父亲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张家九口都死于蛇毒。”赵胤看着她,冷哼一声,“野蒺藜、蛇爪果、鱼腥草,金银花、乌韭根、赤上豆……这些药材,如何能让宋仵作误以为是蛇毒?” “我父亲是个老仵作,经验自是比常人丰富。可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在面对赵胤时,时雍总会给他几分面子,低头的姿态看上去极为乖顺。 “而且,民女以为,除了药方上具明的药材,应当还有别的毒源。” “我怎么信你?”赵胤问。 “大人不必信我,只信证据就行。” 时雍眉梢沉了沉,又说:“我怀疑张家人不是他杀。” 不是他杀?杨斐瞪大眼睛,看赵胤不说话,吸了吸鼻子里的棉花团,含糊地说:“一家九口难道还能全体自杀不成?” 时雍笑了笑,眉眼冷淡,一身傲气藏而不显。 “我若说是张芸儿自己熬堕胎药,害了一家九口,你们怕是不敢相信吧?” 这番论调属实有些荒唐,让人难以置信。 “药方上没有的药?”赵胤想了想,拂袖转身,对门口等候的魏州道:“彻查宁济堂。” 时雍站在原地,慢吞吞取手套, 背后冷风拂动,飞鱼服发出丝丝地响。 “别让我发现你撒谎!” 时雍转头,一脸的忠厚老实,“民女不敢,句句真话。” 赵胤看她片刻,冷着脸走了殓房。 …… 章节目录 第38章 知道太多会掉脑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夜,锦衣卫彻查宁济堂,掌柜、伙计一共带走了十来个人。 张捕快灭门一案,动静似乎越来越大了。 顺天府衙里发生的事情也像长了翅膀,传得很快。 府尹徐晋原被锦衣卫揪出几宗大罪。贪墨贿赂,鱼肉百姓,欺君罔上,这随便拎出来一项都是能掉脑袋的大罪,还有谢再衡和张芸儿的丑事,也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不仅米行刘家知道了,广武侯府也得了信。 反倒是阿拾,传言不多。 就连复检剖尸这件事,传到别人耳朵里的也是宋长贵的名字。 宋长贵家的日子,一向过得紧紧巴巴,王氏藏的银子丢了后,更是如此。但王氏亏得了别人的女儿,亏不了自己的儿子。 早上时雍起床就看到王氏往宋鸿碗里埋鸡蛋。 年景不好,宋家已好几日不见荤腥,时雍看了一眼那圆滚滚的鸡蛋,放慢了脚步。 “看什么看?你去衙门吃差饭,不比这个好?弟弟吃个蛋,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王氏的嘴常常不干净,骂起人来声如洪钟,半个胡同都能听见。尤其银子不翼而飞之后,几乎从早骂到晚,连带宋香都不受她待见了,鸡蛋再也吃不着,大气也不敢出。 时雍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今早在家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王氏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当着宋长贵慢待阿拾。宋长贵今儿还没有出门,王氏瞪了时雍一眼,便假模假样地让她去摆饭。 这些年王氏的做派,宋长贵不是不知情,是没有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王氏好歹把阿拾拉扯大了,好模好样的长着,骂几句也没少块肉,为了家宅和睦,他便睁只眼,闭只眼。 一家子坐下来,宋长贵看着三个孩子和脸色青白的妻子,嘴里说不出的苦。 “春娘,这年景,苦了你们娘几个。”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从桌子上挪到王氏面前。 “这个月的工食,我的,连同阿拾的,都在这里面,小心放好,别再丢了。” 他没有责怪王氏丢了银子,也没有因为怀疑宋香偷拿多问一句。 他其实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只是本事就这么大。 王氏撇了撇嘴,接过那银钱掂了掂:“就这点儿?不是说从衙门借领一些回来买米吗?” “衙门也没有闲钱,现下管得紧,借领不了。” “衙门会没钱?你当我是那等好糊弄的人?” 宋长贵看了王氏一眼:“这只是个开头。往后日子怕更是难过。”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听人说,兀良汗来使进京,竟要陛下把怀宁公主下嫁他们的新汗王做侧妃……” “侧妃?” 宋家人自然不认识怀宁公主,可大晏公主即使要嫁人,也得是正牌娘子,怎么可以做侧妃?王氏和宋香都呆住了。 “他爹,你说这兀良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竟提出这种荒唐请求?” 宋长贵摇头,看一眼低头吃饭的时雍。 “我看是欺我大晏闹灾荒,陛下又因太上皇崩逝伤怀,久病不愈,这才找的借口,指不定就盼着陛下不应呢……” “那陛下应了?” “谁知道呢?” 王氏不懂国朝大事,但住在京师,对街巷闲话到是知道不少。 “都怪时雍这个贱妇,死了也不肯消停。这是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时雍的身份对京师百姓来说,至今是个谜。 有人说她是从西南蛮荒来的妖女,会媚蛊之术,迷了侯爷迷将军,迷了世子迷王爷,惹得几位爷大打出手,为了求娶撕得腥风血雨。 也有人说,时雍其实是一个男子,东厂厂督喜好男风,便让他得了意,到处兴风作浪没个管束,这才闹出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来,活活气病了当今天子。 而现在,兀良汗来使进京,开口就说时雍是他们大汗的红颜知己,想要求娶回去做王妃。 时雍死了,王妃是做不成了,使臣竟改口求娶怀宁公主做侧妃。 “这不是打皇上的脸,打大晏的脸吗?” “他爹,都说是要打仗了,你说这仗打得起来吗?” 多年来战争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流言蜚语更是不少。 可这一次,宋长贵是真的有了危机感,心里没着没落的恐慌。 “怕他们作甚。咱们还有大都督呢。”宋香哼了一声,满脸不在乎。 身在京师,天子脚下。哪怕是宋香这样的闺阁女子,也多少知道一些国朝大事。 “大都督得永禄爷亲授真传,必能庇佑我大晏子民。” 宋香说起赵胤,满脸都是水润的粉红。前些年,赵胤跟随永禄爷自南边打了胜仗回来,从顺天府长街经过,引万人空巷,宋香也曾去围观,虽隔得太远没看清赵胤清颜,但一颗少女心早已乱了分寸。 “爹,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是大都督身边要人伺候,我甘愿把自己发卖了,给他做奴婢去。” 宋长贵脸一黑,拉得老长,王氏却笑了起来,对宋香偷银子的怨怼少了些。 “他爹,香儿有这样的志气,你便打听着些。在衙门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多少有个能说上话的人吧?噫,对了,你不是刚跟锦衣卫做事去了吗?” “你给我闭嘴。” 宋长贵是个温和的男人,很少发脾气。 王氏一愣,当即就委屈得红了眼。 “我又怎地了?香儿今年都十五了,你做爹的不替她打算,我当娘还不能吗?难道香儿也要像阿拾那样在家做老闺女不成?” 说到阿拾的婚事,宋长贵脸色就难看。 他觉得是自己做仵作操贱业连累了妻儿,愧对阿拾的亲娘,愧对阿拾,也愧对王氏和小女儿。 “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没有做贵人的本事,少想歪路子。” “没出息。”王氏看他软了声音,又泼辣起来,“本朝又无规定,王侯将相不能娶民间女子。我香儿生得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做都督夫人了?” 宋长贵看一眼两个女儿。 若说长得好,还是阿拾随了她娘,长了个好模子。 “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宋长贵视线落在那钱袋上,叹口气换话题。 “你明日天亮,赶紧地买些米面回来放着……若是还有体己钱,也一并拿出来用了,以后我再补给你。” “哪还有什么体己钱,也不知被哪个油老鼠偷去了。” 王氏摸着钱袋子,瞪了宋香一眼,又唉声叹气。 “这点钱,能买多少米?都不够一家子嚼几天……” 宋长贵道:“能买多少是多少吧,若真打起来,口粮得先紧着军营,到时候即便能买,怕也不是这个价。” 宋香瘪嘴:“爹,你就别操心了。咱大晏有大都督在,谁人敢来找死?” 宋长贵动了动嘴皮子,想说点什么教训女儿,还没出声,时雍就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她转头走了。 宋长贵发现她小脸苍白,似是有些不妥,跟着站起来。 “阿拾,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去找郎中……” “不用,只是有点累。” 时雍进了北面的柴房便将门紧闭,坐在床上。 思索片刻,她正准备把玉令图案拿出来,宋长贵来敲门了。 “阿拾。” 时雍抬抬眼皮,缩回手:“进来。” 门开了,宋长贵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儿,眉眼清冷,眼神淡然,一瞬间忽然恍惚,仿佛这个不是阿拾。 “听说你剖尸了?” “嗯。” “你说张家九口都不是死于蛇毒?” “嗯。” 宋长贵沉默片刻,“你为何要撒谎?” 时雍抬头看他。 这个仵作对他自己的判断看来相当自信。 “事实就是这样呀。”时雍低笑一声,那懒懒的声线落入宋长贵的耳朵里,更觉得与往常的阿拾完全不同。 阿拾说话,从来没有这样的清伶婉转。 “爹,知道得太多秘密,是会掉脑袋的。” 章节目录 第39章 平平无奇老百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长贵看她许久,“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时雍垂下眼皮,抿了抿嘴,“这蛇不寻常。张家人中毒的方式,也不寻常。” “什么?”宋长贵一怔。 “我怀疑凶手是死者中的一个。” 宋长贵悚然而立,仿佛是听了什么天方夜谭。 时雍看着他,平静地说:“张捕快夫妇,张芸儿的龙凤胎弟妹,张芸儿的哥嫂和两个小侄子,这些人里面,最有可能动手的人是张捕快。” 宋长贵好久没动,张大的嘴都忘了合上。 “阿拾,你在说什么啊?”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捕快把自己一家九口全杀了? 宋长贵宁愿相信是女儿傻了! 时雍示意他走近,压低声音说:“你的判断是对的,我剖验后发现,张家人全是中的蛇毒。行凶者以细针蘸毒扎于头部,有头发掩盖,不易发觉。” “原来如此?” 宋长贵倒吸一口气,“细针上的毒液就能致人死亡,那蛇的毒性当是极强?” 时雍点点头,“我还有一个发现。那八个未见啮齿伤的人虽说都是头部入针,但七个人的入针位置在百会穴,而张捕快却在囱会穴,你说是为什么?” 宋长贵拧紧眉头,“百会乃头部要穴,是各经脉气会聚之处,百脉之会,贯达全身,施以毒针死得最快,痛苦最小——” “正是。” 时雍赞许地看着宋长贵。 “这表明凶徒并不想让张家人死前多吃苦头。除了自家人,谁会如此?” 宋长贵摇摇头,道:“若是张捕快行凶,为何他不扎自己百会,也死得舒服些?而是扎了囱会,平白受那么多苦处?” 时雍脸色微凉,“或许这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 宋长贵眼睛陡然一亮。 “你是说,张捕快有难言之隐,或受人胁迫,不得不杀死全家,但又不甘心枉死,用这种离奇的死法来警示我们?要我们为他申冤?” 时雍没有做声,一双黑黝黝的眼望着地面。那里有一群蚂蚁在搬家,拼尽全力只求苟活。 蝼蚁尚且贪生, 人得逼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 宋长贵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又叹了口气。 “我朝自永禄以来,吏治清明,京师地界不敢说路无穷寇,但有冤能申,在债能偿,张捕快何至于此?” “爹。”时雍抬头,目光冰冷,“你想想张芸儿的惨状。活蛇入体,钻心嗤肺,非常人能忍受。她的死,或许就是他们给张捕快下得最后通牒,杀鸡儆猴——” 宋长贵脸色一变。 “死不足惧,只恐遭人凌辱。” 不怕死,怕折磨。 没有哪个男人能眼睁睁看妻儿遭受活蛇入体这等折辱吧? 与其惨死,何不给个好死? 宋长贵眼睛一闭,手握成拳嚓嚓作响。 “何人如此狠毒,逼人诛杀全家!?” 时雍眼皮垂下,不看他愤怒的面孔,“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锦衣卫在查,他们做出什么结论,就是什么结论。我们小老百姓,过寻常日子就好。” 宋长贵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这个女儿,他看不透。 这是阿拾,突然又变得不像阿拾了。 “阿拾,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爹?” “没有。”时雍笑得很甜。 宋长贵绷着脸:“欺瞒锦衣卫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你别说出去。”时雍轻轻一笑,“为了我的小命。” “……” 宋长贵默默转头,叹口气往外走。 时雍叫住他,从怀里掏出十几个大钱和一些零碎银子。 “拿去买米。” 阿拾的工食是由宋长贵一并领了交由王氏开支打理的,但平常办差遇到讲究的人家,喜得贵子或殓葬了亲人,会有赏钱,宋长贵便教她攒起来。他怕这闺女嫁不出去,往后他不在了,好歹也有个银钱傍身。 如今时雍拿钱出来,宋长贵没怀疑钱的来处,只是看看袋子里的钱,满是心疼。 “阿拾。” 宋长贵想要说点什么,时雍已经转头上床,放下了帐子。 “睡个回笼觉。” …… 时雍晌午时分才起,宋长贵已经不在家了,王氏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可除了骂几句,又无能为力。 那些话翻来覆去没点新意,时雍听多了,不仅不生气,反倒觉得这妇人愚蠢而不自知,很能调剂生活。 “你上哪儿去?”王氏看她要走,果然黑了脸,“你爹让我去买米,我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时雍纳闷地看她,“宋香不是人吗?” 王氏被她呛住,嗓子眼儿痒得慌,但宋长贵走前给她银子,说了这是阿拾攒了好些年的,她拿人手短,舌头就没那么利索了。 宋香不同,她这两日在家里很没脸,闻言跳着脚就冲过去揍人。 “小蹄子你说谁不是人呢?” 时雍看得直乐,等她扑上来,身子侧过去,稍稍带一带她的衣袖,宋香一个趔趄,就撞到了王氏身上。 “啊!”宋香惊叫。 “这天杀的!” 王氏正是气头上,鼻子撞到了,痛眼冒金星,抓住鞋拔子就揍人。 “我做的什么孽哦,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这娘俩在院子里追打得气喘吁吁,等回过头一看,时雍早没了影子。 …… 对宋阿拾还能厚着脸皮回衙门当差,好些人都很惊异。大家紧张、尴尬、又害怕,能绕开就绕开她。 只有周明生很是开心,看到时雍就拽他过去。 “大喜事。” “什么?”时雍侧眼看他:“找到蛇了?” 周明生拉下脸,“不要再提这恶心东西。” “……” “昨夜锦衣卫夜查宁济堂,你猜查到什么了?”周明生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时雍不理他,马上就把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 “毒药。”周明生半眯着眼,说得诡异又神秘,“一种我大晏没有,兴许来自外邦的毒药。” 锦衣卫查到了? 宁济堂真有毒药? 啧!时雍咂舌。 周明生喋喋不休,“阿拾你真是福大命大,那日你去宁济堂为张芸儿抓的药里,就有这味毒药。据说此药毒性极强,沾上一点就必死无疑。你猜张家九口怎么死的?” 都这么说了,还猜什么? 时雍笑笑,配合他,“怎么死的?” 周明生夸张地瞪大眼睛,“张芸儿煎落胎药,毒性留在柴锅里,把全家给毒死了。想不到吧?” 时雍摸着下巴,突然一乐。 这个赵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北镇抚司真按她说的把案子破了? “吓住了吧?再给你说一桩高兴事。”周明生耸了耸鼻子,观察她的表情,说得贱兮兮的。 “谢再衡要倒大霉了。” 时雍一挑眉毛,“此话怎讲?” 周明生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压着声音,却难掩兴奋。 “听说张芸儿死前还在纠缠谢再衡,谢再衡这小子为免丑事被广武侯府知晓,影响他和陈小姐的亲事,就买通了宁济堂的伙计,换了药材,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张芸儿。只要张芸儿一死,即使查出她有了身子,也只当是落胎不慎害了性命,谁又知晓那是谁的种?” 一个大男人这么嘴碎。 时雍瞥他一眼,心里存疑,没吭声。 “妙龄女子痴恋负心情郎,一人作孽赔上全家性命。” 周明生说得摇头晃脑,最后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只可惜张捕快,行事光明磊落,一辈子坦荡做人,锄奸扶弱,竟没得个好死…………诶阿拾,阿拾你去哪里?我还没有说完呢?” 周明生一头雾水,时雍已去得老远。 章节目录 第40章 再打几个(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城门边的茶肆向来是流言汇集之地。 天青阴雨,茶肆外的布告牌边围满了人,都挤在一起看官府贴的布告。 不识字的在问,识字的在念。 原来张家九口灭门案,是一桩人伦惨剧。 告示上说,张芸儿与人有私,珠胎暗结,私自寻了落胎方子,又怕去抓药时遭人闲话,便骗宋阿拾说得了疖疮,让宋阿拾去宁济堂为她抓药。 哪料,宁济堂的伙计受人指使,将掌柜私藏的毒药子乌粉混入药材,导致大祸。 这子乌粉来自外邦,非大晏产物,有剧毒,毒发后的症状与毒蛇咬伤类似。宁济堂掌柜私贩毒物,已被押入大狱问罪,一干涉事人犯也已缉拿归案,待审后裁决。 子乌粉是什么东西,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 若不是布告上盖着大大的官印,怕都没人敢信世上会有这么烈性的毒药,用了煎过药的锅都能毒死一家人。 “张捕快是个好人啦,养女如此,作孽了。” “这个不肖女毒死全家,当下地狱。” “听说和张小姐有私的男人是谢家公子?谢再衡?” “顺天府都传遍了,还有人不知情?” “……” 一部分人在骂张芸儿,一部分人在唾弃谢再衡,还有一部分人在幸灾乐祸—— 广武侯府的嫡小姐陈香苋是个独女,很得侯爷喜爱,当初陈香苋要下嫁谢再衡惹来不少人眼红,如今这桩婚事成不成还两说,广武侯府没有动静,好事者也在观望。 时雍站在喧闹的人群后方,突然发觉后脑勺有一抹细微但恐怖的视线,如芒在背。 她条件反射地转头,人群拥挤,不见异样。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有人叫我给你的。” 说完,小孩跑开了。 时雍的袖子处,有一张字条。 “雍人园外廊桥下,要事相商。” 字体工整,没有具名。 …… 张家一夜灭门,宋阿拾这个死而复生的“幸存者”,是个变数,对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是绣帕陷害她不成,准备亲自现身? …… 廊桥下有条河,叫白澈河,不过时雍从不那么叫它。 自从她在河对岸修建了雍人园,从此便叫那条河叫雍河。 那时的她有多张狂,如今的她就有多小心。 她倒不担心那人知道宋阿拾就是时雍,这才约在这里见面。只是时雍一死,雍人园成了鬼屋,雍河和廊桥两岸都荒芜下来,方便行事罢了。 廊桥下,有一隐蔽处,时雍走近看见一个青襟大袖头戴方巾书生模样的男子在桥下徘徊,略略诧异。 难道她猜错了? 看到时雍,那男子愣了愣,似是对时雍的长相有些意外,但脸色变得快,速度也快。 “阿拾你可算来了!想坏我了。” 他热情地唤着,乘时雍不备,张开双臂就抱上来。 “砰!”时雍行动快如疾风,不等那只咸猪手碰到,便一脚踹在那男子的小腹上,然后一只手揪住他头上的方巾,又一拳砸在他脸上。 “啊!”男子吃痛怪叫,再抬头,眼睛已然淤青红肿。 “快!就在那边——” 廊桥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不少。 “下贱小蹄子勾了我相公在此相会……” 只见一群人在一个粗蛮妇人的带领下,拿着棍棒冲了过来。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桥下会是这等情形,全都愣在那里。 那粗蛮妇人怔愣片刻,惊叫起来,“宋阿拾,你个贱妇,你找不着男人嫁不出去偷汉子偷到我家来了?呸!大家给我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下流狐媚子……” “砰!”时雍把那男子转个身,对着屁丨股就是一脚,把人踹到河里,又提起他的领子拎上来,摔到那妇人面前,露作惊讶地看着她。 “大嫂子,这个好色轻狂之徒,竟是你相公?你来得好,我正要抓他去见官呢。” 一群拿着棍棒的汉子看着这个彪悍的小姑娘,愣住没吭声。 粗蛮妇人一看男人吃了亏,脸都青了。 “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托人传信约我相公在此私会,大家看,我这有字条……” 她拿了一张字条,四处让人看。 时雍冷笑一声,“谁不知我宋阿拾不识字?大嫂子,演这出戏几个银子,大家一起赚啊,要怎么演你说?” 那妇人根本就不听,“你不识字,不会托人写吗?大家别听这贱妇耍嘴皮子,给我打。” “打?”时雍冷淡地看着她,又瞥一眼呛了水还在呕吐的书生,勾勾手指,摆开架势,“来!” “啪!”那群人还没有扑过来,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嘁”声,接着一股劲风袭来,一个少年从天而降,飞身挡在时雍面前,几个拳脚的工夫,就把那几个乌合之众打得退了下去。 桥上,传来拍巴掌的声音。 “打得好看,打得好看。小丙,再打几个!快,再打几个。” 时雍抬眼,就看到趴在桥上的太子爷赵云圳,手上拿了一个大渔网,一晃一晃的好不自在。 赵云圳的背后是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 而她的面前,小丙冷着脸,右手执剑指着那群拿着棍棒的壮汉,一言不发。 时雍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最初与小丙的相见,都是他又饿又伤的时候,时雍竟不知小丙功夫如此了得。这不算花哨的拳脚功夫,一看就知不少于十年以上的苦练。 时雍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向小丙的腰间, 他没有佩戴那块玉令,但整个人已与那日大街上的狼狈不同,锦衣华服,面色红润,显然是个俊气的少年郎。 只是在无乩馆被传染了,本就瘦削的一张脸,冷下来像个打手,可怕得很。 “滚。”小丙终于开口,握剑的胳膊纹丝不动。 “你谁啊?你为何要帮这下贱胚子,她偷汉子,勾我相公,还想杀人灭口……” 粗蛮妇人刚开口,桥上的赵云圳就不耐烦地训话了。 “本……本少爷的女人岂会勾你那等破落户?小丙,给我好好打,把他们狗眼洗干净咯。” 小丙肩背纹丝不动,抬头看他,“太……” “太什么太!给少爷打。” 章节目录 第41章 人狠话不多(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是!” 小丙受命保护赵云圳,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一阵凌乱的棍棒拳脚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小丙步履轻快地游走人群,没有拔剑却拳拳到肉,剑柄挥舞惊若游龙,打得几个浑身蛮力的汉子哭爹喊娘,东倒西歪。 剩下的人,看着,退后,不敢再近身。 时雍抱臂看着,目光又深几许。 “少爷!”小丙再次抬头。 他显然是不想再打了。 然而,赵云圳看得正热闹呢。 “打。打到他们求饶为止——” “少爷饶命,小少爷饶命啊!” 一群人乌拉拉跪下来,都不用人叫,就开始磕头。 他们惧怕的不止是一个小丙,而是赵云圳和他背后的侍卫。 这小孩子满眼生光,一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偏生年幼俊美,一看就贵气不凡,随从身手又这等利索,不知是哪个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哪个敢惹? 可是,他们一求饶,赵云圳就不高兴了。 “谁准你们求饶了?小丙,给少爷打,打到他们不敢求饶为止——” 小丙:…… “少爷。”时雍突然一笑,看向小脸粉嘟嘟的小屁孩儿,突然揪住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拖着他湿漉漉的身子就往桥上走。男子先是一脸茫然,然后看到众人都不动,惊叫着呐喊起来。 “你要做什么?松手,松手。” “没天理了!你们这是要杀人啊!” 那妇人也冲了过来,被赵云圳的侍卫挡住。 时雍一言不发,将那男子拖到桥上,当着赵云圳的面,“呼”地一声把他拉到桥边上,一只手拎着他领子。 “说!谁让你来陷害我的?” 书生脸色一白,听到背后白澈河的水流声,一颗心狂跳不止。 “我,我没有。不是你约我在此相见的吗?” 时雍勾唇,将他往后一堆,作势要松手。 桥面离水面大约三丈,不算特别高,但白澈河水深,每到夏季都有人下河洗澡被淹死。 书生吓得脸都青了,“救,救命啦!光天化日,你们竟,竟敢草菅人命——啊!” 他的身体直直往下坠落。 谁也没有想到,时雍竟然真的松了手。 “救命!” 哭的,叫的,乱成一团。 一张渔网从头上落下,一把将书生网住,往上一提,粗绳卡在桥墩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 众人看呆了眼。 赵云圳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再看时雍,小脸更是兴奋莫名。 书生死里逃生,尿丨液失控地从渔网洒下,落在河水嘀嘀嗒嗒,再看桥上小娘子的脸,逆着光莹白莹白的,明明在笑,却仿若鬼魅。 “我,我说。是谢夫人,我娘子是谢家的厨娘,我们也是没有法子呀,都是讨生活,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原来如此。 谢家想毁她名节,搞臭她的名声,让她生不如死或者直接去死? 时雍冷笑,不耐烦听一个大男人求饶,将绳子递给赵云圳的侍卫。 “劳驾了。” 侍卫接过绳子正要将书生拉起,赵云圳小眉头一皱,嫌弃地踢他一脚。 “少爷让你拉了吗?你拉什么拉,谁让你拉的?” 侍卫被太子爷踢了屁股,手一哆嗦,绳子就松了。 “扑嗵!”书生像块石头似的重重掉入河里,嘶声惨叫。 那妇人瞪大眼睛,哭叫着跑向河边,跪求他们救人。 时雍皱了皱眉头,看赵云圳不为所动,生怕教坏了小孩子,撸起袖管正要下水,桥那头便传来一道冷飕飕的低呵。 “胡闹!” 时雍侧目。 第一次看赵胤骑马,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把飞鱼服穿得这么俊朗无匹这么野性有攻击力还这么性感,偏生还配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般雅致的字句。 赵胤与她打了个照面,眼又撇开。 “救人。” “是。”谢放翻身下马,挥手叫身后的侍从,“快,救人!” 他一喊,那群壮汉也都动了起来,纷纷奔向河边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河捞人。 白澈河水深,但水流缓慢。 时雍看着众人忙碌,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赵胤身上。 小丙那样的玉令,他会不会也有一块? 赵胤回头,目光掠过她的脸,打马走近,只是看着赵云圳。 “下次再这般胡闹,我便禀了陛下,不让你再出宫。” “阿胤叔!”赵云圳耍得了狠,也拉得下脸,在赵胤面前秒变乖顺小孩,小模样比谁都要委屈,吸吸小鼻子,嘟起粉扑扑的小嘴巴,拿眼瞄时雍,“是他们欺负我的女人。” 赵胤皱眉,“不得胡言乱语!” “本就如此。”赵云圳昂着小脸,说得正气凛然,“太傅教导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大丈夫当惩奸除恶,仁爱知礼。我既辱了她的清白,自当对她负责,护她周全。难道我要坐视旁人污辱我妇而不言语,这才是君子之道吗?” 赵胤沉眉,“你没有辱她清白,她没有清白。” 时雍:…… “阿胤叔!”赵云圳急了。 赵胤面无表情,“不学礼,无以立。你不小了,回去多学点规矩。” 赵云圳撇撇小嘴,挺直小身板,瞅着他。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阿胤叔,你过分!”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云圳,你该收敛收敛了。马上给我回去!” “我不……” “谢放。” “每次都谢放谢放——” “杨斐!” “谁敢动少爷,少爷就要他狗头。” 侍卫们一个不敢动。 赵云圳的脾气都是领教过的,今上唯一的儿子,大晏天下未来的主子,谁敢真去撸他逆鳞?他今儿说宰了你可能宰不了,但他哪天想明白了,也许就诛你九族呢? 赵胤冷哼,“云圳,你是不是不听话?” “我……听话。”赵云圳撇嘴,“但我说得对,为什么要听话?” “上马。”赵胤突然低喝。 赵云圳揪揪小眉头,奇怪地看着他,时雍也在旁边看热闹,不以为然。 哪料赵胤突然策马,在马身经过时雍身边的时候,身子往下一滑,一只长臂伸过来,捞起她横放在马上,径直纵马离去。 “送少爷回去。违令者,革职查办!” 侍卫们齐刷刷跪一地,“是。” 太子爷要命,好歹还能苟活几年,等他长大。 这大都督要命,那可是立等可取啊! 章节目录 第42章 心思百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不情不愿地被带走了,时雍回头看着那皮孩子,莞尔一笑。 “可爱。” 当今天下,敢说顽劣太子可爱,看云圳这么杀人放火随心所欲的行为是可爱的人,赵胤第一次见到。 赵胤胳膊微抬,将马上的时雍调整一下坐姿,见她回头,对视一眼,松开胳膊,扯缰绳放缓马步。 “你叫我来,就为看村妇争风吃醋?” 马蹄懒洋洋地嗒嗒作响,他的声音冷漠阴沉。 时雍道:“让你来保护我。” 赵胤微微蹙眉,时雍瞄他一眼,又笑:“那人转移鸳鸯绣帕设计陷害我不成,肯定贼心不死。我以为有人要杀我。” “亏心事做多了。” “我何时亏心了?” 赵胤眼波微动,“本座面前,无须装傻。” 时雍哑然。 她知道赵胤指的是她剖验张家尸体后认定张家九口都死于药物中毒,而非蛇毒的事情。当然,时雍也没想过能瞒他多久。 以赵胤的为人,被骗,只能是他心甘情愿被骗。 时雍试探着轻笑:“大都督明知有异,不还是按张芸儿煎药误杀全家结案了吗?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不一样是贪生怕死,不愿惹事?” “本座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放长线钓大鱼,可有听过?” “明哲保身快乐一生可有听过?” 赵胤低头,落在头顶的呼吸明显沉了些许。那只执缰绳的胳膊穿过时雍的腰间,隔着两层衣服仍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时雍眼皮乱跳,脊背绷直,不肯承认不自在,懒洋洋地弯着唇角,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赵胤坐得比她还要端正,维持着他挺拔执缰的姿势,一动不动,与她的后背留出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 他的声音从秋风中传来,吹在耳朵根,有点冷。 不过,十八岁的“老姑娘”被人说小小年纪? 时雍嘴角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赵胤道:“谢再衡负你,你便让他身败名裂,入狱问罪。张芸儿骗你,你便让她名节尽毁,背上洗涮不清的身后骂名。张捕快无辜枉死,你却不愿为他申冤,说出真相。” 时雍佯做紧张地呀一声:“大人,民女冤枉!” 赵胤拉下脸。 时雍转过头看他,眼皮垂下。 “越接近真相,越危险。我一个小小女差役,只想活着。” 赵胤冷淡地问:“你没有良心吗?” “良心?”想不到能从大都督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时雍忍俊不禁,“民女命小,有多大本事干多大的事。” 赵胤看着身前这颗漆黑的脑袋。 “心思百千,天天装傻。” “没装,是真傻。” “……” 马蹄踏着乱草丛走的道路,离开官道,走上通往雍人园的路。自时雍出事,这条路少有行人,荒草已高得没了马蹄,小路尽头是结满蜘蛛网的“雍人园”大门,门匾歪歪斜斜地悬挂着,官府的封条早已被风雨败了颜色。 时雍眉尖一拧,“大人为何来此?” 赵胤不答,从马鞍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丢了出去。 几块熟肉从油纸包里滚出来。 杂草丛中,冒出一颗黑色的脑袋,一双狗眼锐利有神,在薄雾弥漫的草丛里形单影只,瘦削单薄。 是大黑。 时雍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你知道它在这儿?” 赵胤手臂收拢,一言不发。 大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赵胤调转马头,从破败荒凉的小路,很快走上官道, “大人原来也是爱狗之士?” 时雍没话找话,赵胤却是冷哼, “宋阿拾,你想做缩头乌龟,真以为躲得过去?” 时雍看他一眼,沉默。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时雍这辈子只想懒散度日,能不出头就不出头。 可是,张家灭门案这么草率了结,那些人真的能放过她这个“幸存者”吗? 时雍想了想,“说来倒有些失望,我以为是他们来找我,这才叫了大人想要揪出人来……不成想是谢夫人。” 赵胤没有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时雍回望,视线和他撞上。 赵胤眼瞳漆黑,“七月十四那晚,你是怎么从张家活着出来的?” 没活着出来。死了。 宋阿拾死了。 只是没人会相信她“死而复生而已”。 时雍轻笑一声:“大概命不该绝?我就是个有福分的人。你看今日也是如此,若非小丙和太子殿下救我一命,等大都督尊驾来时,我这个柔弱女子,大概已经是一个勾引有妇之夫,偷汉淫贱,被人乱棍打死的下场了。” 柔弱女子? 赵胤看了一眼这柔弱女子,突然勒住缰绳,“驭——” 马儿嘶叫着停下,赵胤的脸在冷风中无波无澜。 “下去。” 时雍看了看这空无一人的荒凉所在,唇角上扬,“大人做什么?” 赵胤拎着她的腰,就往下丢,时雍挣扎,那柔若无骨的小腰便在男子坚硬的铁臂间辗转。 “……” “……” 四野无声,两人也无声。 静静的搏斗几个回合,时雍“啪”一声跌落马下,一屁l股坐在地上。 “……” 深吸一口气,时雍咬着下唇,用自认为最美的角度仰头看他,“大都督,你这般粗……” “驾!”赵胤抖动缰绳,大黑马高高撩高蹄子,嘚嘚离去,飞扬起一路尘埃。 “粗鲁合适吗?” 时雍一个人把话说完,索性盘起腿,双手抱着膝盖坐在路中间,懒洋洋地看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扬起眉梢。 有趣。 …… 时雍走到这里,顺路去良医堂找孙正业看手指。 拆了纱布,看见已近愈合的伤口又崩了个七七八八,孙正业少不得唠叨几句。 时雍知他心急看自己针灸,但笑不语。 在良医堂蹭了个午饭,时雍去肉铺买了一块肉,找个无人的街巷停下来放在路边。 大黑果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叼了肉就走。 时雍不知赵胤是出于何种目的喂狗,但她知道大黑一定不会吃他的投喂。 等到大黑夹起狗尾巴走远,时雍这才慢悠悠走回宋家胡同。 不成想,家里出大事了。 谢夫人高亢的声音,尖利地从院子里传出来,老远都能听见。 “这没廉耻的一家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害我谢家,害我儿子。” “当年,这破落户三餐都糊不了嘴,来借我米,我哪一次让他们空着手回了?如不是我起个好心,哪来的命害我们一家?” “宋阿拾欢喜我儿,眼看我儿要娶侯府小姐,便心生嫉恨,买通官吏陷害我儿与张芸儿有私情,污他清名,现下又谄媚锦衣卫的贵人,指我买通宁济堂伙计害了张捕快全家性命。冤啦!冤死了呀。” “老天爷,你怎不来个雷把这烂舌头的一家子收走啊。” “宋长贵,你个挨千刀的王八,当谁不知道你找的那个傻娘是带了货来的呀?你当仙女似的供着,连人家的裤头都碰不着,你个老混蛋老色胚,活该帮人白养姑娘十八年!” “十里八邻都听好了,宋阿拾不是宋长贵的亲闺女,还不知是打哪来的下流杂种呢,哈哈哈哈哈!” 王氏本也是个嘴臭的,听了这些话面红耳赤,啐一口,跳起来就骂人,可谢夫人钗斜衣松,手上拿了刀子,涨红了脸皮,显然不是来讲理的,而是拼命,王氏也不敢上前,只能叉着腰和她对呛。 “谢家干出这等没脸没皮的缺德事,怪得着谁?这就是现世报!” 王氏是个护短的,她怎么骂阿拾骂宋长贵是她骂,听人家骂阿拾骂宋长贵,她不乐意。 “老娘乐意帮人家养闺女,老娘养的闺女个个水灵,干丨你囚根子事,贼婆还不赶快去置办一口好棺材,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两个市井妇人拼着嘴劲,听得耳朵发痒,人群嗤笑不止。 时雍挤进去。 只见谢夫人站在宋家大门,刀架在脖子上,边哭边骂。 “我儿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些作践人的烂事——” 谢夫人转头看到时雍。 她涨红的脸皮突然怒起,眼冒凶光。 “宋阿拾,你逼死我,我儿也不会喜欢你。” “你污我害我,我活不成了,那就死在你们家,做了鬼来纳你们的性命!” 谢夫人还在哀嚎。 外面忽然传来魏州的声音。 “让让,让让!锦衣卫办差,奉命捉拿人犯谢氏。”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这京师无人不知,诏狱的残酷更是让人骨头发寒。 谢夫人脸色一变,拿刀的手抖抖擞擞好几下,突然闭上眼, “儿啊!” 一声呜呼,她仰头朝天,泪水滚滚落下。 “娘冤啦,我的儿!娘是被宋家人逼死的呀——” 卟! 冰冷的刀划过脖子,鲜血喷溅而出。 叮!刀落地。 砰!谢夫人的身子也轰然倒下。 热闹变血光,人群突然安静,笑声、议论戛然而止。 都以为谢夫人是来找宋家闹事,谁会料到,她竟然真的在宋家大门口抹了脖子? 死在家门口,这得多晦气啊! …… 章节目录 第43章 是故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摊上这么晦气的事,围观人群如鸟兽般散开。 魏州带着两个锦衣郎走上前,只见谢夫人脖子上的鲜血喷溅不停,他皱眉拿个布巾子捂紧,却是无法止血。 “活不成了。” 谢夫人嘴皮嗫嚅着还没有落气,瞪大空洞的双眼,在人群里寻找着时雍,最终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我们谢家……是冤枉的。”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鲜血浸湿了地面,人终归是不行了,很快咽了气。 魏州招手叫两个锦衣郎上来拖人,又看一眼时雍。 “要劳烦你了。” 一般女子看着这画面都得吓晕过去,时雍却十分冷静。 “不麻烦,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 魏州正准备笑一笑,就听到时雍补充。 “帮着善后,有银子拿吗?” 魏州无语看着她,迟疑半晌,“……有。” 话没说完,谢家大郎带着两个小女儿来了,见到浑身鲜血淋淋的谢夫人,几个人嚎啕大哭,一边叫娘一边叫祖母一边辱骂宋家,乌烟瘴气。 魏州略略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丢给时雍,虎着脸出门牵马大吼。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什么看的?” 谢氏被锦衣卫装入殓尸袋拖走,谢家人也被带走问话,宋家院子的街坊们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王氏哀声叹气和他们聊着天,见阿拾一言不发地拿了个铲子,将地上浸血的泥土铲起来,全都堆到一个篾筐里,撇了撇嘴,招呼大家都散了,回来就骂。 “你看看你惹的什么好事,人都死到家门口来了……” 时雍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铲泥。 地上那一滩血迹很快铲干净了。 时雍拎着篾筐出去,到门口又回头看王氏。 “晚上吃什么?” 王氏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发怔片刻,气得破口大骂。 “你还能吃得下饭?挨千刀的,家门口刚死了人,谢氏又把你骂成这样了,你就不闹心吗?” 说她是野种,说她不是宋长贵的女儿,说她阿娘是烂货,谢夫人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街坊四邻能听的不能听的也都听了,就算不哭鼻子,好歹也得伤心一下吧?还有谢氏,好端端一个人死在家里,当真就不犯堵吗? 她倒好,无知无觉。 这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黄豆芽别每天都炒,嘴吃得没味了。烧开水焯一下凉拌,加点葱蒜,搞两勺酱油,多点滋味。” 王氏:…… “灶台上挂的猪肉切一块,再搁下去油都熏没了,干透了还吃个什么劲?就那么一点点,不要切太厚,免得我一片都吃不着。白菜加个萝卜煮起,放一勺猪油,白水菜也能下个饭。” 王氏:…… “你腌的大头菜差不多可以吃了吧?捞起来再煮两个咸鸭蛋就差不多了。灾荒年,吃简单些。” 王氏好半晌没回过神来。这小蹄子是失心疯了吗?居然拿她当丫头婆子使唤,在家里点上菜了? 时雍说完转身就出去了,王氏看看她,再看看低头坐在门槛上出神的宋长贵,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被刀子锯了嘴吗?人家骂你媳妇儿骂你闺女,你一声不吭,现在倒是装起死相来了?” 宋长贵抬头,目光茫然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 “诶他爹!”王氏怔了怔,吓住,“难道谢氏那贼婆骂的是真的?” …… 王氏心里的滋味很是说不出。 有几分涩,又有几分喜。 谢氏骂人难听,可她说宋长贵连傻娘的裤头都没碰着,若当真如此,她的丈夫便只有她一个妇人,阿拾也不是她男人的亲闺女,这自然是喜事。可不是她男人的姑娘,她男人也甘愿帮人家养着闺女,比待自家姑娘还亲,这不是还念着那个傻娘是什么? 王氏一张脸青白不均,还是去厨房拿了根杆子把挂在梁上的猪肉取了下来。这块肉天天挂在那里,被烟熏成了黑色,望梅止渴这些天,也该让孩子们吃掉了。王氏叹口气,去坛子里摸了两个咸鸭蛋,刚准备洗手,想想,又多摸了一个。 然后,大声吆喝着让宋香来烧火做饭。 宋香听了一耳朵阿拾的闲话,正想去隔壁找小姐妹说上几嘴,被她娘一叫,气咻咻地走进来。 “成日都是我烧火我烧火,我都快成烧火丫头了。你为什么不叫阿拾来烧火做饭?你就嘴上吼得凶,做事偏生是没有叫她的。” “她做事老娘瞧不上。” 王氏说完,眼睛一横,瞪着自家闺女。 “你若有阿拾的本事,能给我赚银子回来,老娘当仙女一样把你供着。” 宋香嘟着嘴,“谁爱做她那等下贱的活,银子不干净……” 王氏一锅铲敲在她脑袋上,“闭上你的嘴,偷老娘银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嫌弃起银子脏来。” …… 时雍回来就听到那母女两个拌嘴,顿足片刻,她回屋拿了个东西调头就走。王氏听到动静出门只看到一个背影,火气又上来了。 “野蹄子你又上哪里去来?” “我有事,不在家吃。” “杀千刀的贱东西,要吃这个那个,转头尥蹶子就走……” “给你省粮食。” 王氏拿着锅铲冲上来作势要打,时雍一个转头,指着她的脚。 “谢夫人就死在那里。” “啊!”王氏惊叫一声,跳着脚跑回屋,“宋长贵——” 时雍笑着摇头。 她大白天地去闲云阁,娴娘有些意外。 “贵客,你今日怎有空来了?” 时雍朝娴娘使个眼神,到了内堂,这才坐下。 “娴姐,我要见乌禅。在这。” 娴娘愣了愣,明白过来。 她开的是饭馆酒楼,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食客都有,说起来不安全,但仔细想,其实这里最安全。 “好嘞,贵客。”娴娘会意,叫了伙计过来,“你把这位贵客带到楼上雅间,我去采办点干货,很快回来。” 伙计纳闷。 老板娘从良后便不喜抛头露面,采办什么货物都叫伙计们去,这急匆匆怎地就要出门? “小二哥,有劳了。”时雍弯唇轻笑一声,伙计便回过神来,照老板娘说的往楼上带路,“贵客,这边请。” 娴娘亲自去请,时雍相信乌婵很快就会过来。 小二端来茶水果点,殷勤地招待,时雍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壶果酒,懒洋洋地吃喝着,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楼道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娴娘推开门,堆满了笑。 “就是这位贵客。” 她的背后,站着一脸不悦的乌婵。 “你找我?” “瘦了!”时雍瞥她一眼就忍不住乐,笑着转脸对娴娘说:“娴姐,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行个方便。” 娴娘愣了愣,堆着笑点头出去,“省得省得,你且放心,我让朱魁在门外守着,苍蝇都飞不进来。” 门合上。 乌婵挑高眉头,眼下有明显的乌青和眼袋,但看时雍的神情很是不屑,身形虽是清减了几分,但那股子傲娇泼辣劲儿却一点不少。 “你谁啊?少在姑奶奶面前装神弄鬼。” 时雍眼波微动,轻笑,“我以为上次娴娘来找你,你就应当知道了。” 乌婵抿住嘴看她片刻,不冷不热地嘁了一声,“遇上几个吃白食的不是稀奇事,那点银钱我还不看在眼里,帮你付了又如何?” “乌大妞。”时雍突然打断她,目光冰冷,“你从没想过,我也许是故人吗?” 乌婵面部表情急聚变化。 “不可能。” “你左胸有红色月牙痣,小腹有黑色胎记。没错吧?” 乌婵退后一步,突然拔剑上前,刀尖直指时雍的咽喉。 “说!你到底是谁?” 看着她赤红的眼,时雍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剑尖。 “大黑!” 轻盈的声音刚出口,大黑的脑袋便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吐着舌头坐在时雍的身边,双眼黑亮有神,水汪汪的像两颗黑珍珠烁烁生光,狗脸却凛然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乌婵,仿佛随时准备攻击。 章节目录 第44章 联姻(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砰!长剑落地,乌婵嘴唇微微发抖,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不认得这只狗?”时雍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拿热茶,轻泯看她。 “你到底是谁?” 乌婵个子很高,体态微胖,但皮肤白皙,双眼乌黑漆亮,眉眼间锋芒毕露,从小到大在戏班里习惯了,说话方式与别个不同,带了点腔调儿,字字清晰又锐利。 时雍笑了笑,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玉钗。 这是从大黑丢给她的包裹里拿的,也是时雍的信物。 当着乌婵的面,时雍把玉钗一折两断,从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乌婵。 “我是时雍的结义姐妹,也是她的殓尸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种更容易让乌婵接受的解释。 “时雍死前把大黑和她的身后事宜,都托付给了我。” 乌婵半信半疑,与时雍对视良久,盯着她不放,“你既然得了她的嘱咐,为何现在才来?” 时雍沉默。 本想平淡度日,不再给旧友惹麻烦,谁知时势不饶人?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时雍有个不详预感,往后怕会永无宁日。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长话短说。”时雍提起茶壶斟了一盏,递到她手里,语速清晰而缓慢。 “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办三件事。” 乌婵接过茶,不喝,只是看着她,双眼通红。 时雍说:“第一,查查这种蛇。” 她把宋长贵绘制的毒蛇图纸放在桌上,神情严肃。 “第二,打听打听这样的玉令。” 她又将拓印的玉令图案放在上面。 “第三,帮我查一下宋家胡同宋仵作的傻妻,去了哪里?记住,三件事都要秘密进行,宁可打听不到,也不可让人知晓。” 看她说话的神态,乌婵双眼亮了些许,“你查这些做什么?” “这个你不必知晓。”时雍皱眉,“这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乌婵哼笑:“既然你和大雍有结义之情,她又把大黑和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我们就是自己人,你不必与我这般见外。” 说罢,看时雍沉默,乌婵慢慢坐到她的对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大雍不会自杀的。这事没人管,我偏不信邪,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如何想?” 她双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时雍。 火辣辣的,像有什么黏液粘在脸上。时雍眼前一片空茫,仿佛被那一日雍人园的鲜血迷了眼,好半晌没有说话,明明热茶入腹时已暖和的身子,渐渐凉下。 天气阴冷,光线明灭。 两人沉默片刻,乌婵眼睛微抬,忽然问:“你可知晓?楚王要娶妃了。定国大将军陈家的嫡长女,陈红玉。” 时雍好半晌没动,“是吗?” 定国大将军是武职,陈宗昶还有个世袭爵位——定国公。 陈宗昶与当今皇上赵炔同岁,打小就是太子伴读,在赵炔十六岁登基为帝前,两人形影不离,一同习文练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赵炔登基后,陈宗昶封定国大将军,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虽说后来不知为何与皇帝有了龃龉,自请去戍边,多年不回京师,但定国公府一门荣耀,二十多年来可谓长盛不衰。 陈红玉美貌聪慧,文武双全,素有贤名,哪个男儿不想娶她? “权贵联姻罢了。楚王娶定国公家的嫡女,很合适。”时雍淡淡说。 乌婵看她神态轻松,眉头不由拧起。 “大雍死前,不曾提到楚王吗?” 时雍垂下眼皮:“不曾。” 乌婵仿佛松了口气,“那她是放下了。” “嗯?”时雍别开眼,看向窗外,“下雨了。” 乌婵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该走了。” 捡起地上的长剑,她看时雍一动没动,又瞥一眼她脚边那只凶神恶煞的狗。 “今夜你来乌家班后院。我等你。” …… 同一时间,雍人园。 杨斐下马在草丛中寻找着,很快将赵胤丢的那几块肉找了出来,拎高给赵胤看。 “大都督!找到了,在这里。” 赵胤脸色微垮,谢放下意识绷紧脊背。 “狗是靠什么来判定食物的?” 听到爷的询问,谢放认真想了片刻,摸不着头脑。 “鼻子?我小时候在老家养了一条狗,可傻,谁给吃的都啃。饿不饿都啃,喂不饱的狗就说它了,后来被药死了。” 赵胤瞥他一眼,“那黑煞为何不吃本座的投喂,偏吃阿拾的?是何道理?” 谢放皱起眉,正寻思怎么回答,杨斐拿着肉过来了。 “爷,属下知道。” 赵胤抬抬下颌,示意他说。 杨斐笑盈盈地道:“我看阿拾喂的是生肉,大抵黑煞这狗东西,是不吃熟肉的?要不,咱们下次换生的试试?” 赵胤马匹往前走两步,杨斐便下意识地退后,挨过军棍的屁丨股凉飕飕发冷。 “说得好。”赵胤看着他,“这肉,爷赏你了。” 杨斐低头看看那肉:“……” …… 跨院的园子里,养着两只金刚鹦鹉。 赵胤刚到,鹦鹉便叫了起来。 “参见大都督!参见大都督——” 赵胤看它们一眼,径直穿过跨院进入甲一的房间。 这两日,甲一安置在这里,并没有外出访友,可今日赵胤正准备去请安,就见他穿戴整齐,似是出门的样子。 赵胤在房门口站着,“你要回皇陵?” 这是盼着他走呢?甲一哼声。扫他一眼,视线挪在他沾了泥的鞋。 “水洗巷的灭门案,结了?” 赵胤停顿片刻,慢慢走进来,站到甲一的面前。 “结了。” 他身形挺拔,身量极长,这般甲胄披风,头戴无翅幞头,气宇轩昂,看上去竟是比他还要高出半寸。甲一拧起的眉头松开,不安地叹口气。 “为何如此草率?” 赵胤漠然道:“兀良汗使者还在京师。事情必须尽快平息下去,以免造成百姓恐慌。大战在即,不可多生事端。” 大战在即? 甲一沉默片刻,手指微攥,“这一仗,你当真认为非打不可?” 赵胤冷哼,“兀良汗狼子野心,窥视我中原已非一日。这四十年来,他们歼并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逼得北狄哈萨尔一退再退,未踏足中原,无非是因为阿木古郎有严令,以及忌惮永禄帝威名罢了。” 他顿了顿,眼睛不眨地盯住甲一。 “父亲以为,阿木巴图会错过眼下这个良机?” 甲一哑然,看着他双眼里的锐利之色,良久,重重一叹。 “你大了。为父说不过你。京中诸事,务必三思而后行。这趟回来,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办。” 赵胤道:“何事?” 甲一不答,沉默片刻忽然问:“孙正业怎么样?” 赵胤道:“孙老还好。” 甲一点点头,踌躇着说:“近日长公主旧疾复发,身子不大爽利,我这次回来准备接孙老去皇陵为殿下问诊。” 长公主守陵至今,寸步不出,便是有病,也不肯回京。 甲一说起来,也是无奈,“殿下这性子是谁也没有办法的。我等下过去接了孙老就走。兀良汗的事,愿能早日解决。有他们在大晏一日,长公主便一日不得安宁。” 赵胤沉默不语,把甲一送到门口。 “父亲慢走。” 甲一戴上斗笠,准备上马,又停下脚步,走到儿子跟前,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切勿轻举妄动。” …… …… 章节目录 第45章 主子和旧部(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夜深人静。 乌家班后院,几株桂花树上米粒大的金桂吐着幽然的芬香,花辫儿夹裹着夜色传来几声咿咿呀呀的轻唱。 “他每有人爱为娼妓。有人爱作次妻。干家的落取些虚名利。买虚的看取些羊羔利。嫁人的见放着傍州例。他正是南头做了北头开。东行不见西行例。” 乌婵的娘原是京师最有名的优伶,曾因一出《救风尘》名动京师,后来被某个官家少爷看中,少爷买下她娘,许以婚配盟誓,在外面置了房屋养着,乌婵她娘真心爱慕少爷,没名没份便为他生下女儿。可是,她娘至死都没能了却心愿,莫说嫁与少爷做夫人,连少爷的名讳都是假的。斯人一去,黄鹤不见。 乌婵的娘死后,她便带着乌家班辗转唱戏,直到遇到时雍,去雍人园唱第一次戏—— “进来吧。”乌婵看到时雍,收了剑放在门边,推开门。 时雍以前来过乌家班,熟门熟路。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话。 乌婵把她带到一个存放戏服道具的杂物间,径直走到最里面,拔开一层堆放的戏服,对着墙面轻拍几下。 “谁?” 里面的人问。 “故人来了。”乌婵沉声。 时雍眼皮一跳,很快便看到那墙壁从中分开,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石阶露了出来。 “啪!”乌婵点燃油灯,拎在手上,朝时雍偏了偏头,“请进。” 时雍看着那条通往地下的路,沉默许久才迈开步子。 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石阶的中间,身穿玄衣,一头白发,看到时雍,他俊美的脸似乎凝固了,一动不动。 时雍也看着他,慢慢走近,眼睛幽幽冷冷。 “燕穆?你没死?” 她停下。 男子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心里的疑惑稍稍落下,一双利剑般的眸子转为柔和,微笑着看她。 “我没死。云度、南倾也还活着。就是……云度的眼睛瞎了,南倾腿伤了。而我,一夜白了头。” 时雍呼吸一窒。 乌婵看他眼神炽热,内心有些激动,“人多嘴杂,咱们下去再说吧。” 燕穆错开身子,靠着潮湿的墙壁长身而立,一张俊朗的面容因为长久不见光,在灯火下苍白清瘦。 “云度,南倾。还不快过来见过主子的义妹。” 两个俊美的少年郎,从地下室昏暗的灯火中出来。 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扶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是南倾,他在那日的厮杀中被砍断了一条腿筋,错过了治疗,那条脚便废了。扶轮椅的是云度,也是那日伤了眼,从此不见光明。 两个都是翩翩少年郎,个顶个的姿色过人。站在一处赏心悦目,宁那伤残与缺陷似乎都成了让人心疼的美。 “当真是主子的义妹?”云度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纱布,一袭白衣翩然惹人,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燕穆看着时雍,眼睛里有审视和不解,但嘴唇上扬,只是轻笑。 “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说来,可能你们不信——”时雍把诏狱里为自己殓尸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又把一些只有时雍和他们才会知晓的往事说了出来。 几个人均是怔怔地看着她,虽然觉得时雍在诏狱结拜姐妹,并叮嘱后事有些离奇,仍然是信了。 “你既是主子的义妹,那往后,也就是我们的主子了。” “不必。”时雍抬手阻止他们的拜见,冷眼扫了扫这个见不到光的地下室,不解地问: “你们怎会在此?”原本以为已经离世的人居然好好活着,她有些想不明白。 燕穆淡淡道:“那日雍人园血战,我和云度,南倾一起被锦衣卫捉拿入狱,逃过一劫,没有葬身大火。等我们出来,雍人园……尸横遍地,已是一片废墟。” 说到此,他微微哽咽,“说来,是锦衣卫救了我等一命。” 时雍呼吸微促:“你们是怎么从锦衣卫逃出来的?” 燕穆道:“说来好笑,那日夜审后,几个看守的锦衣卫吃醉了酒,牢门忘了上锁——后来我左思右想,都觉得此事有诈,怕是他们布的局,所以一直不敢来找你,直到听闻主子的死讯。” 燕穆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若非主子死在诏狱,我都要以为是赵胤故意放我等离去了。” 事情变化太快,时雍有点头痛。 她虽然是死在诏狱,目前尚不能确定是不是赵胤动手。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雍人园死去的兄弟我都想办法安葬了。就是至今没有找到主子的尸身。我想先找到她,让她入土为安。再往后……在乌家班里混着,再伺机为主子报仇。” 时雍心里一动,“你要怎么报仇?” 燕穆说:“主子身前留下的商号银楼,明里的都被官府抄了,暗里的都还好好经营着。咱们雍人园虽不敢说富可敌国,让他们做几场噩梦倒也足够。如今兀良汗和南晏大战在即,我等……” “慢着。”时雍看他一眼,“不可冲动。此事,当从长计议。” 燕穆眼角弯了起来,“既然主子把身后事托付给了你,我们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时雍掐了掐手心,头有点晕。 “容我想想。” “下月初八便是楚王大婚。这是主子头一个容不得的事情。” 燕穆说到这里,手心紧紧一攥,“我等会在乌家班等你消息。” 时雍没看他的脸,胡乱点了点头。 出去的时候,是乌婵陪着她,燕穆没有送出来。 这里离宋家胡同有点远,乌婵执意为时雍叫马车,时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说什么都不肯,乌婵突然急了眼。 “时雍。你当真要和我生分了吗?” 时雍心下微惊,看着她。 乌婵脸上一片平静,慢慢走近。 “是你,对不对?是你回来了?” 时雍不说话。 乌婵突然张开双臂,狠狠抱紧她,又哭又笑:“傻子。这世上,知道我左胸有月牙痣,小腹有胎记的人,除了我娘,只有你。” “乌大妞……” 时雍欲言又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前尘往事太长,经历又太过离奇,说与谁能信呢? “嘘!不用解释。”乌婵抿嘴轻笑:“你只须记得,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和大黑一样,总能认得出你就是了。” …… 章节目录 第46章 夜色深浓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巡夜的士兵高举火把走过皇城大街,更夫举着梆子行走在诏狱后街的小巷。 “梆!” 路上没有行人,静悄悄的,偶有几声销金窝里传出的嬉笑,或是哪个醉鬼赌鬼打骂妇人的怪叫,穿透了夜色。 赵胤刚下马,一辆马车就驶了过来。 “阿胤!” 乌骓马配鎏金鞍,香车没到,那风姿香意便如同早春的花树,踏风而来。 赵胤安静看着那人,待他撩开车帘,拱手施礼,“楚王殿下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楚王赵焕华袍鸾带,一撩衣摆从马车跳下,轻笑一声,疲累般打个呵欠。 “本王刚从醉红楼吃了酒出来,顺便来要个人。” 骏马喷了个响鼻, 赵胤皱眉,“何人?” 他客气里暗藏疏离冷漠,赵焕似乎并不介意,看一眼诏狱门口值守的锦衣卫,打个哈哈笑开。 “外面风大,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赵焕熟稔地走近,伸臂搭在赵胤的肩膀上,有点市井浪子勾肩搭背的模样。赵胤皱眉看他一眼,赵焕又缩回手,啧了声,将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 时雍藏在对面的一个黑暗角落,身子紧匐在地,将两人的互动看得清清楚楚,但直到那两个颀长的身影隐于大门,她也没有表情。 一丝夜风拂来,她手指深深抓入泥地。 诏狱大门的两个锦衣卫一动也不动。 他们不动,时雍也不动。 好一会,其中一个锦衣卫搓搓手,走向另一个,低头聊着什么。 时雍眯了眯眼,在黑暗的保护下,潜到诏狱的围墙下,抬头望了望高大坚固的墙壁,她将系在腰间的三爪锚钩取下,轻轻一甩。 叮!锚钩钩住了墙,等两名锦衣卫走过来查看情况,时雍已利索地攀爬上去,收好三爪锚钩,潜入了院子。 “你听到响了吗?” “没有。” “嘶,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时雍屏紧呼吸,听着外面那两人的对话,许久没动。 夜色下的诏狱,几盏孤灯将树影照得如同鬼影,阴森森的。 时雍曾死在这里,对这里的感受极是不同,莫名觉得脊背发寒。 但她终究还是来了—— 原以为燕穆和云度南倾他们都已经死在雍人园那一场大劫之中。既然她已重生,再次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就让往事归零,谁知他们不仅活着,还在想办法为她报仇。 时雍无法坐视不管。 那么,有些事她就必须弄清楚。 …… 诏狱大牢的甬道,冷风迎面。 赵焕不适地打个喷嚏,看着赵胤发笑。 “徐晋原招了吗?” 赵胤转头:“殿下向来不问政事,为何要他?” “受人所托,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赵焕笑着又来搂他肩膀,“阿胤,卖我个人情。回头请你醉红楼吃酒——” 赵胤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拉开,冷声道:“殿下有工夫管这些闲事,不如多进宫陪陪陛下。” 赵焕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皇兄吉人自有天相,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大好了。” 赵胤说:“陛下龙体抱恙已有数月。” “是呀!”赵焕突然拉下脸,“那大都督是不是应当考虑……把太医院那帮没用的老东西拉来挨个杀头?” 赵胤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玩笑玩笑。”赵焕立马又恢复了笑容:“你又不是不知,本王在皇兄眼里素来就是担不得大事的人,还是少去烦他了,免得他看到我病得更重,要是气出个好歹,那本王罪过就大了。” 说着,他笑盈盈地拍拍赵胤肩膀。 “有都督大人这样的肱股之臣照料皇兄,本王就不必操心了。哈哈哈。” 赵焕笑着走在前面,见赵胤仍然不说话,又停下脚步,与他并排而行。 “听说皇兄打算把怀宁那丫头许配给兀良汗的蛮子做侧妃?”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殿下消息灵通。” 听他语意不详,赵焕似笑非笑地问,“你真就舍得?阿胤,好歹你们——” “殿下。”赵胤打断他,加重了语气,“公主和亲是国事,殿下若有疑问,可进宫找陛下,微臣不方便多嘴。” 赵焕一惊,看着他冰冷的脸,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行,那你说说,徐晋原那老家伙,你准备如何处置?” “若他能招出幕后主使,便饶他全家。” 饶他全家,不饶他么? 楚王低笑一声。 “阿胤,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多大点事?我听说你那个丫头也没有被人糟蹋,更没酿成大祸。徐晋原为官多年,素有清名,要是折在诏狱里,到时候,那些言官怕是又要去皇兄面前叨叨你了——” 赵胤面不改色,“我是大晏的臣子,不是言官家的。陛下许我独断诏狱之权,我自当尽心。” …… 关押徐晋原的牢舍近了。 听到脚步声,徐晋原骂声更大。 “你娘咧赵胤,无耻之辈,你私设公堂,戮辱朝廷命官,我要面圣,我要去金銮殿上参你,我要肏你祖宗……” 他这些天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嘴也没有闲着,把赵胤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赵焕在外面听着,咳了声:“你便由着他骂?” 赵胤不答,推门进去,将怔愣的魏州拔开,从旁边的刑具架上拿起一根木棍,在手里击打两下试了试,又放回去,俯身拎起一根浑身带刺的铁棍,一言不发地走到徐晋原面前。 “你,你要做什么?” 刚才魏州夜审,徐晋原知他性子温软好说话,骂得嘴都干裂了,如今看到赵胤杀神一般冷冰冰走过来,那满是尖刺的铁棍更是让他肝胆俱寒。 赵胤脸色淡薄,漆黑的眼瞳满是阴冷的杀气,将他精致的眉目勾勒得如同从地狱而来的死神。 徐晋原脸色刷白,倒吸一口凉气,“赵胤,你敢!” 话未落下,铁棍在空中甩了个暗黑的弧度,重重地落在身上。 “啊!”徐晋原避无可避,痛得嘶吼尖叫,嘴一张,吐出一口鲜血,褴褛的衣衫再也遮不住身上那一条条血淋淋的伤口。 “士可杀不可辱。赵胤,你有种就杀了老夫!杀了我啊!” 徐晋原骨头挺硬,嘴角滴血,还是没有管住嘴,咬牙怒视赵胤骂个不停。 鲜血嘀嘀嗒嗒往下淌。 血腥味冲鼻而起。 赵胤嘴角微抿,收回铁棍摊手上看了看,突然转头递给赵焕,“殿下试试?” 赵焕好似被吓住,连忙摆手。 “阿胤你开什么玩笑?我不行我不行,杀只鸡我都害怕。” 赵胤眉梢轻扬,淡淡开口:“你不是受人之托?这都不敢,如何杀人灭口?” “我?误会啊!”赵焕脸色变了变,又笑了起来。 而刑架上的徐晋原听了这话双眼猛瞪,看看赵胤,又看看赵焕,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呸出一口鲜血。 “老夫,老夫从未吐过一字……” 赵胤脸色微霁,将铁棍交到魏州手上,慵懒地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冷声说:“本座先走一步。你听楚王殿下吩咐便是。” 魏州看他一眼,低头,“卑职领命。” 赵胤淡淡道:“老匹夫既不肯招,留着也是无用。” 见他说完就走,赵焕坐不住了,抬手叫他:“阿胤,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只是来找你要人的。你这是——” 赵胤回头,慢条斯理地笑。 “人交给你了。” …… 时雍避开夜灯和守卫,就着黑暗的掩护摸入了诏狱的正房。这是锦衣卫将校上官们的办公之处,此时正安静地坐落在夜色中。 时雍贴着墙根慢慢走近,将耳朵贴上门缝。 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四周看看,慢慢推开门,闪身入内,又转身把门关严。 屋内一片黑暗。 她的心如同擂鼓,跳得很快。 这是诏狱,是即将揭开的谜团。 安静的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香味,透出一种诡异的氛围,不同寻常。 时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亮,蹑手蹑脚地走到案桌,就着那微弱的光线,翻动文书、抽屉,没有放过一处。 不对。 时雍深深吸了口气。 这清冽的香味怎地那般熟悉? 时雍举高火折子,将光照的范围扩大。 空无一人。 幽冷的房间,阴森而静寂。 火光闪烁,时雍身子突然僵硬,低头看到地上有双男人的脚。 一个人静静站在她的背后。 “你好大胆子,诏狱也敢闯。” 章节目录 第47章 喂药(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转头,看到赵胤在火光下冰冷如鬼魅般的俊脸,火折子差点掉了。 “大人——” 话卡在喉间。 脖子上的绣春刀,让她不得不闭嘴。 赵胤手臂一展,拿过她的火折子将焟烛点亮。时雍一动不动,视线没有离开那闪着寒光的刀身,直到背后的男子山一般压下来,将她圈在书案和他的胸膛之间。 “你来这里,意欲何为?” 做坏事当场被逮到,哪怕是时雍也无法镇定。 “大人,我是来……” 来半晌也找不着好的借口,她转个身子,定定看着赵胤,下唇一咬,做出一幅小女儿的娇态来。 “来找你。小女子心悦大人,又难以启齿,就想偷偷送上信物,以解相思。” 说着,她眼盯绣春刀,手伸到腰间,解下早已戴旧的荷包,摊在手心,“大人你看……” 赵胤不动声色,拎起那荷包看一眼,啪一声丢了老远,悠长的声音在静谧中听着阴凉又嘲弄。 “下次说谎,看着本座的眼睛。” 时雍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丧气地放弃了眼一闭,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大人不信小女子一片真情,那就悉听尊便吧。” 赵胤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几乎就要失笑:“你当真以为本座不会杀你?” 绣春刀离脖子更近了几分, 似乎就要入肉。 时雍睁开眼,看着他,“杀吧。大人不解我一片真心,活着也是无趣,不如死了算了。” 说得这么顺口又深情,她也没料到, 果然刀架脖子上容易突破底线…… 只是,赵胤脸上不见半分动容,定定看她片刻,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丹药,递给她。 “吃下去。” 乌黑的小丸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这是什么?” “表明你对本座的真心。” “……” 真心是假的,药却是真的呀。 时雍哪敢随便吃乱七八糟的药? 她皱着眉,“大人,我最怕吃药了。” 赵胤居高临下,双眼如一潭冷冽秋水,深邃得看不穿。突然,他掌心一握,铮一声,收刀入鞘。 就在时雍以为他要放弃这荒唐的想法时,一只手猛地勒住她的后背,将她压在书案上,又狠狠掐住她的下颌,将那粒药丸强行喂入她的嘴里。 呼吸吃紧, 咕一声! 时雍被迫咽下, 一股暖流从咽喉直冲胃部,她惊得身子一片冰冷。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问心丹。” “做什么用?” “忠诚药,真话药,听话药。” 不就是控制人的毒药吗? 卑鄙无耻下流。 时雍瞪着他,脖子上的血管都胀露了出来,赵胤却慵懒地眯起眼,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指,一点一点刮过她的下巴和脖子,仿佛随时都可能掐死她的样子,呼吸清浅说话刺激,挠得她又惊又怕,又酸又麻。 “还不肯说实话吗?” 时雍心里咒骂,伸手抠向喉咙。 “别浪费力气。”赵胤缓缓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轻拂袍角,眼神淡淡地看她,那华贵阴冷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杀气,声音更是无情。 “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雍干呕不止。 “本座耐心不多。从灭门案幸存者到夜入乌家班,再潜到诏狱。宋阿拾,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赵胤低声说着,平淡得很,可是那气息掠过耳际,时雍却像大冬天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 赵胤到底有多少探子? 这京师城里,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不过,他的话到是让时雍开启了新思路。 她想到了娴娘,把娴娘对她的感情照搬了过来, “还是瞒不过大人。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时雍。” 赵胤眯着眼打量她,不说话。 时雍看不出他的情绪,身子往后靠,后背抵着书案。 “时雍对我有恩,我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那晚我为时雍验尸,发现她脖子上除了上吊的勒痕,还有掐印。我判断,她是先被人掐脖子晕死过去,再挂上去伪装自杀的……” “那日问你,为何不说实话?” “不敢。”时雍半真半假地说:“诏狱是大人您的地盘。若非大人授意,谁敢杀他?” “你怀疑我。”赵胤说。 “嗯。” 时雍看他面色冷漠,又莞尔一笑,“不过,现在不怀疑了。” “是吗?”赵胤手指把弄着案桌上的一份公文,拿起来看看,又冷笑着丢回去,拆穿她的谎言。 “不怀疑,为何夜探诏狱?” 他语气里暗藏的杀气足够让人害怕,时雍却笑了。 “来这里,也不一定是怀疑大都督您啊?锦衣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让一个女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谁都有嫌疑……” 赵胤瞥着她,忽然冷笑一声。 “宋阿拾,本座竟是不知,你有这等本事,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时雍轻咳,“大人过誉,也没那么大本事,不然,又怎会被大人抓个正着?说来还是大人最为厉害呢。” 这马屁拍得言不由衷。 时雍见他神色缓和,心知保住了小命,赵胤暂时没有杀她的打算,语气又轻松了不少。 “大人,我都说清楚了,解药呢?” 赵胤懒洋洋地看她,“没有解药。你只要听话,便不会有事。” “……” 这是什么神奇的上古神药? 章节目录 第48章 赵胤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觉得赵胤可能是在讹诈她,又不敢轻易涉险。 “我对大人本就一心一意,只是大人不信。” 赵胤轻嗤,“你想为时雍翻案?” 时雍察言观色地道:“只是心底存疑,不想她无辜枉死。” 赵胤挑了下眉:“她何时无辜了?” 时雍淡淡道:“她虽是做错了一些事情,但未必出于本心,况且她救过我,我看她不是那种心存恶念的女魔头。” 顿了顿,时雍忽然问:“大人,莫非与她有仇?” “没有。” “那是有情?” 赵胤冷眼看她,“没有。” 时雍问:“那大人为何如此在意她的事情?” 赵胤双眼漆黑漠然,一丝波动都没有。 “有人敢在本座的地盘上耍手段,自然要查清。” “哦~”时雍点点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只是赵胤的为人,并不习惯解释吧?为什么要解释?心虚吗?上辈子她的倾慕者太多,难不成赵胤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时雍笑了起来。 不可能。 谁都会倾慕她,赵胤不会。 “大都督!” 深寂的夜色里传来魏州的喊声,听上去有些慌张。 “大都督您在里面吗?” 大门被咚咚拍响。 房里的火光骗不了人。 若是魏州看到他俩深夜在此,会怎么想? 时雍饶有兴趣地盯着赵胤。 赵胤朝时雍使个眼色,示意她去屏风后面藏起来。 时雍眨眼,假装看不懂。 魏州半晌没听到声音,推门进来。 冷风拂过的瞬间,赵胤拖过时雍一把塞到书案下方,按住她的脑袋,拍了拍,镇定如常地问魏州。 “何事慌张?” 书案下空间狭小,时雍蹭在他的腿边,动弹不得,脸颊贴着他的袍服,隐隐有清冽浅淡的花香滑过鼻端,那上好的丝缎面料将她一张脸蹭得火辣辣的,不知是难受,还是心猿意马。 赵胤此人是好是坏暂且不论,那长相实在是太过英俊。有大丈夫气概又不缺俊美和精致,尤其这般紧贴在他腿下,那一身练武之人才有的强健肌肉仿佛一块隔着袍服的铁器,很是让人窒息。 时雍心乱,想也不想,就下嘴。 她想看赵胤失态,变脸,或者暴跳如雷是什么样子, 甚至恶毒地希望他在魏州面前丢脸。 结果, 还没咬到他的腿,一只有力的手就盖过来,像长了眼睛似的,捏住她的脸。 “徐晋原招了?” 赵胤语气淡定从容,冷冷扫着魏州,一点没有心虚的感觉。 “还是楚王殿下又耍威风了?” 魏州低垂着眼,拱手道:“徐晋原是招了。可卑职要说的不是这个。” 顿了顿,魏州抬头,尴尬地看着赵胤,“是,是楚王殿下在大门口被狗咬了。” 赵胤嗯声,“竟有此事?” 魏州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同情,表情很是怪异扭曲,“那时雍的狗真是成了精的。不知何时躲在大门外,楚王刚翻身上马,那畜生便嗖地蹿上去,张口就咬,咬了就跑。” 赵胤问:“伤得重吗?” 魏州皱眉说:“不知。卑职看到是出了血的,可殿下说要回府找医官,不让卑职查看伤势。这眼看殿下就要大婚了,冷不丁被咬伤了腿……” 赵胤打断:“狗呢?” “跑了。一群侍卫在巷子里包抄着追半天,还是让它溜了。” 魏州对那条狗是真心欣赏和叹服。人生在世,谁不想有一条这般忠诚的狗呢? “不知黑煞,为何专挑了楚王去咬?” 对于魏州的疑问,赵胤没有回答,只是问:“徐晋原怎么说?” 魏州轻笑:“如大都督所料,那老匹夫说是怀宁公主指使,拿了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他不敢不从。当着楚王殿下的面招供的,怀宁公主也抵赖不了,总不能说是楚王殿下逼供吧?” 说到这里,魏州对赵胤更是钦佩不已。 楚王殿下找上门来想要息事宁人,不成想却刚好被大都督利用,成了证人。 魏州有点小兴奋,还想再说点什么,絮叨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赵胤皱了皱眉,按住那颗蠢蠢欲动的脑袋,不耐地摆了摆手。 “退下吧。” 魏州一愣,“是。” 他拱手退下。 时雍脑袋上的大掌离开,她终于得以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气。 “明日,你去楚王府送药。” 冰冷的声音刷过脸颊,时雍火热的面孔,瞬间冷却。 “大人这是何意?” 赵胤一脸漠然,漆黑的眼底波澜不显,“楚王在诏狱门口被狗咬伤,本座得尽点心意。” “为何是我去送药?” “问心丹。”赵胤看着她紧绷的面孔,俊美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你忠诚。” 忠诚你大爷的裹脚布。 时雍心里诅咒着,顿时觉得吃入胃里的丹药在翻江倒海,热浪滔天,她捂着胃,一脸漆黑地看着他。 “捉弄人很有趣吗?大都督既有这量产的问心丹,还会缺忠诚的人?” 赵胤道:“不是想知道时雍怎么死的?” 时雍脊背突然僵硬,“大人怀疑是楚王?” 赵胤嘴角抿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本座怀疑任何人。” …… 章节目录 第49章 送药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雍人园被血洗的前一晚,时雍和赵焕曾经见过一面。那时,时雍还不知道她会被官府抄家入狱,更不知道刑令已然下达,赵焕是第一个知晓的人,她以为的休戚相关其实是一厢情愿。 是赵焕约她相见的,那天晚上他的眼睛里满是阴郁,也满是爱意。后来时雍想过很多次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不舍,还是愧疚? “这么晚找我来,可是有话要说?”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想得心里慌。” “我是不是很好看?” “是。看一辈子也看不腻。” “那你早些把我娶回家藏起来,便可以每天得见了。” “好。你等我。” “看上去不是迫不及待的样子呢?” 赵焕笑着逗她:“要不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别回去了。” “我呸!没名没份,你想得可真美。” 那一刻赵焕眼中有股炽烈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很是动情,然而只有那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执了她的手说:“只盼我们长长久久的来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雍儿,只要一想到我老去时,还有你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时雍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哪怕我死,也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的。” 下地狱的日子没有等太久。 时雍被投入诏狱的时候,刚开始还盼着赵焕会来看她。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即使不能保她出狱,看她是做得到的。 可是她等来的是赵焕即将迎娶定国公嫡女陈红玉的消息。 冰冷的大牢,他一次没来,直到时雍死。 …… 时雍昨夜吃了“问心丹”,整晚睡不安宁,做了半宿的噩梦,脑子本就有些困钝晕眩,再一次来到久违的楚王府,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楚王眷恋宠爱的时雍,而是大都督派来送药的宋阿拾。 楚王被时雍的狗咬伤了,天刚破晓,楚王府门口已是门庭若市,马车停得满满当当,都是来送医送药送礼送问候的。 时雍刚下马车,就看到了被王府长史迎入门的陈红玉。 这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时雍前世见过她两次。 陈家是皇亲国戚,陈红玉的祖母是太祖爷亲封的菁华公主,陈红玉继承了菁华公主的温婉贤静,桃腮泛红,檀口粉嫩,若非熟悉的人,绝对看不出这女子有一身好武艺。 “殿下的伤,可有好些?”陈红玉问长史庞淞。 庞淞是赵焕跟前最得宠的人,人称“神算子”。他一身宽大锦袍,腰缠玉带,胖是胖了点,但自恃有才,为人素来高傲。时雍以前觉得这人深不可测,有几分风骨,可是到了陈红玉面前,他鞠着腰赔着笑,竟是难得一见的奴相。 “劳姑娘记挂,殿下伤势并无大碍,就是惦念着下月的婚仪,怕落了伤受影响……” 陈红玉的小脸在晨曦初起的阳光里有几分小女儿的羞涩,微微转头就看到了被小厮领过来的时雍。 不认识,但她还是好教养地点了点头。 小厮见状,赶紧上前,“长史大人,这位是无乩馆派来送药的宋姑娘。” 无乩馆三个字一出,庞淞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些。 “快请进吧。” “是。” 时雍也朝陈红玉回以一笑,在小厮带领下进了王府。 …… 楚王府后院。 阳光将院中成排的银杏树照得金灿灿耀眼,入了秋,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直往下掉。 赵焕坐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金黄,一动不动。 医官蹲在他的腿边,正在为他上药。 这位王爷是永禄爷的幺子,素来荒唐邪肆,随性而为,但胜在挺拔修长,容色俊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非行事放浪形骸,不拘礼数,当真是好一表人才。 “那畜生是她教唆来的吧?狗就是狗,若非有人教唆,怎会守着本王,盯着本王来咬?就像看到仇人似的,眼珠子都绿了……” 医官闻言吓了一跳,抬头看王爷盯着银杏树直了眼,轻咳一声,说得很是委婉。 “殿下勿要思虑太甚。时雍……她已经死了。那狗恐是看到殿下气势不凡,被吓住了,一个慌神就胡乱下口……” 赵焕摇头,“万一她没死呢?她说过,她不是常人,她有那么多本事……” 医官不知道能说什么。 殿下这是发臆症了吧? 昨夜从诏狱回来,就坐在这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笃笃!”门被敲响,庞淞得令进来,走到赵焕的身侧,小声道:“殿下,各家各府都派了人送了礼来问候。东厂娄公公和锦衣卫大都督也派了人来。还有,定国公府陈大姑娘亲自来探病了,殿下要不要见一见?” 赵焕皱着眉头,显然是不悦。 但很快,他便摆了摆手。 “都叫到偏殿,本王马上过去。” …… 时雍在偏殿外面与陈红玉打了个照面。 陈红玉走路娉婷,自有一股轻婉之气。 时雍停下脚步,让陈红玉走在前头。 过一会,她才慢慢举步进去。 偏殿里,都在向楚王问安献礼,陈红玉被庞淞安排坐在赵焕的下首,两人虽未完婚,却已然是王府主母的待遇。 时雍安静地走上去,将从赵胤那里拿来的伤药呈上。 “昨夜之事,大都督很是愧疚不安,令奴婢务必将药送到殿下面前,亲自向殿下致歉请罪。” 真那般愧疚,就亲自来了,而不是派一个婢女。 赵焕嘴角淡淡勾了勾,抬抬下巴让下人收下东西,客套地笑道:“大都督有心了。来人,看赏。” 做跑腿的下人,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得到主家赏赐。 可是,哪怕时雍想装,也很难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殿下。” 她平淡的反应,让赵焕有些意外。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拧眉说:“你叫什么名字?” 时雍淡淡道:“奴婢姓宋。” 赵焕恍然大悟般,口无遮拦地大笑起来,“你就是那个大闹顺天府,得宠于赵无乩的神奇女子了。哈哈,万万想不到,阿胤竟是好这一口。” 相比于陈红玉这种风姿卓雅的女子,时雍如今这身子过于单薄,虽是十八的年岁了,因为瘦弱却像是没有长开,小脸苍白,身子纤细,不仅是赵焕,在场的众人似乎也是没有料到,她竟是那个扳倒顺天府尹徐晋原的女子—— 至于她和赵胤的传闻,除了赵焕敢调侃,其他人是不敢的,甚至也不太信。毕竟赵胤是个不近女色的怪物,哪会突然就转了性子。 四面八方全是探究的视线,时雍半垂头,淡淡道:“是大都督抬爱了。” 赵焕点点头,“不错。长得虽说清淡了一些,却也进退有度,难怪。来人,赏本王的九花冰露一坛,带回去和阿胤共饮。” 时雍福身:“谢殿下。” 赵焕摆摆手,时雍站到边上去等着领赏,而赵焕不理旁人,只是转头温和地和陈红玉说起了话。 他声音很小,不知说了什么,陈红玉就害羞地低下了头,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引来他爽朗的大笑。 “入秋风凉,你得仔细着身子,我昨年秋狩时猎来的红狐皮,特地让宫里的绣娘给你做了一件皮袄,很是好看。一会你一并带走,早晚起风时也可御个寒。” 昨年,红狐? 时雍心头像被人剜了一刀。 为了猎那头红狐,她摔入猎洞,擦破了脸,腰痛了半月才好。 那时赵焕心肝宝贝的唤着,说要为她做一件皮袄。 如今皮袄是做成了,却暖了另外一个女子。 …… 章节目录 第50章 怪力乱神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秋色清凉。 楚王府靠近库房的院落,银杏叶落了满地。 门楣上挂着一块黑漆的匾额,上头的字已然被涂抹,但两侧的楹联还在。 “一鸣垂衣裳,再鸣致时雍。” 两个小丫头在院外扫落叶,时雍跟着管库房的吴典宝走过来,就听到她们在说笑议论。 “殿下布置这院子时,是何等宠爱?还以为等她进了王府,咱们能讨个吉利,升一等丫头,谁知还是做杂役的命。” “再得宠爱,还不是说杀就杀了。殿下但凡对她有三分真心,还救不得一个女子么?我早看出来了,她就不是个有福分的人,谁沾上谁倒霉。” “你可听说了?殿下大婚后就要去东昌府就藩了。也不知会带哪些人去?” “我看王妃是个面慈心善的主子,等王妃进了门,我们去求求她,机灵点……” 说话声戛然而止。 丫头看到吴典宝,吓得脸都白了。 吴典宝啐一口,“又在作死!成日里嚼殿下的舌根子,连未过门的王妃都算计上了,我看是要把你们发卖了才肯消停。” 两个丫头脚一软,跪了,拼命求饶。 有外人在,典宝也不想纠缠,骂一声“滚”,便转头和颜悦色地对时雍说。 “姑娘稍等片刻,我取了酒就来。” 时雍微笑:“典宝请自便。” 吴典宝去了库房,两个丫头拿了扫帚也避开了。时雍一个人站在院门外,望着被涂抹过的匾额。 不久以前,上面有两个赤金的大字——时雍。 他说:“时雍至,天下太平。” 这是为她准备的院子, 如今早已荒凉下来,堆了杂物,做了库房。 真的会是他动的手吗? 时雍勾起一侧嘴角,后退两步,正准备转身,就与捧了红狐皮袄出来的丫头撞上。 一个丫头是楚王府的大丫头,叫春俏,时雍见过。一个是陈红玉的丫头,瞧着眼生,但那嚣张的气焰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得来。 “哪来的野丫头在这里挡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可以随便乱闯的吗?” 春俏也斜着眼睛看时雍,“你哪家的?” 一般大户人家的丫头,穿的衣裳面料和裁剪也都比普通人好一些,楚王府和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必提了,一个个体体面面。而时雍不同,她是仵作的女儿,本就是操贱业的人家,虽是帮赵胤做事,但她不算赵胤府上的丫头,穿着自家的半旧衣裳,一看穿着就比人家矮上一截。 时雍没有回答。 她看一眼那件红狐皮袄,突然伸出手,“是挺好看。” 那时她还曾想过,穿上这衣裳是何等美貌呢? “放肆!”陈红玉的小丫头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副受了侮辱的表情,在她看来,时雍这样的女子不要说碰,连看一下这件红狐皮袄都是对她们家小姐的亵渎。 “小蹄子你是疯魔了不曾?你配摸吗?” 时雍一笑,又捏了捏,“真暖和。” “你疯了!” 丫头连连后退几步,避开时雍。 “哪家不要脸的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殿下送给王妃的衣裳是你这等粗鄙丫头能碰的吗?” 春俏气骂一句,扬手要扇人耳光。 时雍沉眉,一把抓住春俏的手。 春俏没想到她手劲这么大,疼得直叫唤。 “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吗?胆敢在王府撒野。松手,你松手。痛!” 时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暗自用力。春俏痛得眼泪都下来,看她如此狂妄,恨得牙根痒痒又挣脱不了,便叫喊起来。 “来人啦,救命!” 陈红玉就是这时进来的。 丫头看到自家主子,哇一声就哭了。 “小姐救我,她,她欺负人。” 陈红玉脸色沉了沉,随即走近过来。 “这位姑娘,你先放手。” 时雍冷冷看着她,不动声色。 陈红玉眼神暗了暗,脸色有点不悦,但这是在楚王府里,她仍是耐着性子没有发火,“我知你是大都督的人,我给大都督几分面子,你也给我几分薄面。放人!” 时雍道:“我若是不放呢?” 陈红玉变了脸,沉不住气了,“我是看大都督的面子才和你好好说话,姑娘最好学聪明一点。” 说罢,她见时雍眼神锐利,表情淡然,似乎对她不以为然,恍悟般扬了扬眉梢,笑容有几分诡异。 “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是赵胤的女人吧?你要仗势欺人,也需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面前是什么人。” 时雍翘起嘴角,“我是赵胤的女人你很生气?” 她竟敢直呼赵胤名字? 陈红玉稍感意外。 眼前不自觉浮起赵胤那张冷冰冰的脸,再看面前单薄得风都能刮走的小女子,陈红玉自己先笑起来。 “给你几分颜色,你还当真开起了染房。” 她说着突然一顿,似笑非笑道:“有个关于赵胤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时雍从陈红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抬了抬眉,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春俏的手。春俏痛得窒息抽气,陈红玉看她一眼,摆手让她们几个走远一些,又朝时雍走近两步。 “赵胤出生那日,天降异象,有荧惑守心,还有星孛袭月。道常大和尚批他八字,说他是灾星临世,受七世诅咒,若不化解,必会引来天下大乱,而他本人也会暴毙而亡……你猜大和尚的化解之法是什么?” 道常大和尚? 这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得道高僧。 他最大的功绩不是算命算国运,而是曾经辅佐先帝爷靖难,登基为帝。 时雍冷眉冷眼看她。 陈红玉噗嗤一声,“道常大和尚说,受诅咒的灾星,终其一生不可与女子同房,否则必遭横祸,害人害己——” 呵! 时雍差点笑出声。 星孛即彗星,荧惑是火星。 古人对这两种天相很是惧怕,她却只想笑。 因为她根本不信道常这样的得道高僧,会胡诌出这种不靠谱的化解之法…… “这是你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 见时雍眉带讥诮,陈红玉笑了笑。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赵胤可曾碰你?不曾吧。他不仅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任何一个女子。” 时雍反问:“楚王殿下碰你了么?” 陈红玉脸色一变。 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 “你以为我会像那等卑贱女子一般,不得名分就与男子厮混不成?” 这是说以前的时雍吗? “难说了。毕竟大都督的秘闻,陈小姐竟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时雍拖着嗓子,故作嘲笑,激将她。 “你……” 陈红玉到底年岁不大,世家小姐的尊贵受到挑衅,当即气结。 “你道我为何是殿下的命定姻缘?道常大和尚在殿下出生那日便掐算过,我便是解他灾噩的那个人。我当然能知晓!” 时雍挑眉:“又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红玉抿了抿唇,盯她片刻,忽而冷笑。 “不是自称赵胤的女人吗?不是来仗势欺人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和殿下是同一天出生的?” 章节目录 第51章 秘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同一天出生? 怪不得赵胤一出生就被先帝爷赐了姓,还时常随其父亲进宫,待在先帝爷身边,得他手把手的教导,渊源竟是如此。 “怪力乱神。” 时雍知道陈红玉不爱听什么,便偏说什么。 “陈小姐不会真信吧?” 陈红玉从小便相信她与赵焕是命定姻缘,怎会不信?在赵焕荒唐放荡的那些年,她眼睁睁看赵焕把时雍宠上了天,也是靠着道常和尚批的这条姻缘坚守着初心,又怎能不信? 看到时雍微翘的嘴角满是讥讽,陈红玉胀红了脸,突然恼羞成怒。 “你是在挑衅我吗?” “告辞,陈小姐~” 时雍不冷不热地瞥了陈红玉一眼,调头就走。 “你站住!” 陈红玉被她的不屑刺激到了,娇喝一声,抽出随身佩剑,横在胸前,盯着时雍。 “听说你武艺高强,在顺天府狱里以一己之力杀伤十数狱卒?敢和我比划吗?” 时雍:“我不会。” 陈红玉武功了得,颇有乃父之风。而时雍会的是搏斗,是招招见血以命搏命的生死较量,不是这种能分出胜负的花把戏。 “我出手,就见血。陈小姐这漂亮的脸蛋,我舍不得。” 时雍吹声口哨,拨开陈红玉的剑。 “打打杀杀,不美了。” 陈红玉气得呼吸都急了,然而,她来不及说话,一条黑影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纵掠而过,没有扑她,而是直接朝捧着红狐皮袄的丫头扑上去。 “黑煞!” 春俏尖声大叫。 “王妃小心。是黑煞。这狗东西熟悉这里,竟又让她溜了进来。” 陈红玉变了脸。 熟悉这里…… 连时雍的狗都熟悉这里。 陈红玉顾不得和人置气了,举剑就去杀狗。 “孽畜,今日饶不得你。” 黑煞是听到时雍的口哨蹿出来的。 这狗真像通了人性一样,不咬人,拖了丫头怀里的红狐皮袄就跑,叼起来像对待敌人似的,嘴里凶狠的咆哮,咬住皮袄拼命甩头。 陈红玉冲过去,它又拖着皮袄跑开—— 那精工制作的华贵袄子,本是极其精贵的东西。可是入了狗嘴,一阵糟蹋很快就不成样子了。 陈红玉急得眼睛都红了。 “畜生,我跟你拼了。” 她冲上去杀狗,前殿的人听到动静也忽啦啦地赶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被狗咬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赵焕。 “仇狗见面”、分外眼红。 赵焕看到黑煞,脸就沉了。 “抓住它。” 一群侍卫围了上去。 尖叫声此起彼伏,大黑的吼声越发凄厉。 院门被堵住,关门打狗,大黑跑不掉了。 时雍见状,冲上去从陈红玉手上夺过宝剑,二话不说就朝大黑冲了过去。 “狗东西,我宰了你。” 她手挽个剑花,追上去就一阵乱桶乱砍,嘴上喊着杀狗,一剑剑却是朝侍卫胡乱砍杀。 混乱中,骂声四起。 赵焕微微变脸,走近两步,舔了舔牙床,悠悠地笑了声。 “要活的。本王要亲自宰了它,剥它的皮,抽它的筋,炖它的肉。” 众侍卫:…… 这狗本就凶悍,殿下要活的? 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院子里人仰马翻,狼藉一片,树木花草被冲得横七竖八。在时雍的“乱剑”下,侍卫乱了阵形,大黑乘机丢下皮袄,嗖一下从门洞钻了出去,不见踪迹。 众侍卫:…… 活口。 活到是活了,狗也跑了。 时雍看大黑跑得没了影子,冷着脸回来,手一挽,剑身朝下,毕恭毕敬地将剑呈给陈红玉。 “陈小姐,有劳了。” 陈红玉看着剑,瞪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时雍说得一本正经,“为了殿下和陈小姐的安危,僭越了。” 陈红玉吸口气,收回剑,不悦地哼了声,到底还是没有骂人。这是楚王府,不是她的国公府,她不能失了体面。 只是,一想到被时雍的狗毁了狐袄,便是心疼难当,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可是,面对赵焕,她红着眼却不敢吐出真实的难堪。 “是红玉没有护好衣服,有负殿下的心意。” “无事。赶明儿我再帮你做一件便是。” 赵焕温柔地安抚着她,眼睛却越过她,落在低头垂目老实而立的时雍身上。 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几丝头发散落在耳侧,一截脖子雪白雪白的几若透明,巴掌大的小脸儿白皙干净,未施脂粉却我见犹怜。 瞧着是个眼生的人。 为何,她拿剑胡乱挥舞那几下,却那般熟悉? 赵焕越过陈红玉,慢慢走近,“抬起头来。” 一股馥郁的香气随他衣袍摆动而冲入鼻端,时雍的视线从他的靴尖上掠过,慢慢抬头,直视着他。 “宋阿拾?” 赵焕唇形凉薄,眉眼轮廓极其凌厉,收起了在陈红玉面前那一幅的温柔笑脸,此刻的他目光很是可怕。 “殿下有何吩咐?” 时雍以为要责问她刚才的行为。 不料,赵焕却问:“本王在哪里见过你?” 时雍拧眉:“偏殿。刚才。” “是吗?”赵焕微微眯起,恍若做梦一般眼神里有刹那的迷茫,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蛋,脑子里却是另外一张脸。 重合,分开,又重合…… “殿下。”陈红玉走近,拉了拉他的衣袖,“吴典宝把九花冰露拿来了。” 赵焕回神,唔一声,回头温柔地看着陈红玉,又轻轻拉起她的手,仔细检查,“那畜生有没有伤到你?” 陈红玉腼腆地摇头。 赵焕拍拍她白皙的手背,再看时雍时已换了张脸。 “黑煞是跟本王过不去,此事和阿胤无关,你回去替我告诉他,不必介怀。倒是徐晋原的案子……” 顿了顿,他又叹气摆手。 “算了,你自去吧,本王自会找他。” 时雍眼眸里不见一丝情绪,“是。奴婢告退。” 赵焕深深看她一眼,再次摆手。 陈红玉知晓他是个风流浪荡的主儿,要不也不会与时雍那等狐媚子鬼混,如今见他和这女子多说几句,心便有些紧,大着胆子拉他的胳膊。 “殿下,我头有些晕。” 赵焕笑着搂紧她的腰身,往怀里一带。 “去屋里歇歇。青红,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扶着你家主子?” …… 章节目录 第52章 偶尔丢个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出了王府,找到杨斐便急匆匆上了车。 “无乩馆,快着些。” 她着急去找赵胤。 从昨夜开始身子就有些不舒服,在楚王府时转移了注意力尚且能够忍受,这走出来冷风一吹,整个人虚脱一般,上了马车更觉浑身冒汗,腹中疼痛难忍。 她怀疑是赵胤喂的那粒“问心丹”起了药性,心里骂着人,脸色已极是难看。 驾车的是杨斐。本来送药是他的活儿,被时雍抢了,他就像被人抢走宠爱一样,很不高兴,再听时雍冷冰冰的语气,更是把车驾得慢条斯理,一颠一晃。 时雍腹中绞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恨不将手上的九花冰露直接从杨斐的后脑勺砸过去。 “快点!” 杨斐哼声:“小爷的主子只有一个。你凭啥命令我?” “我给你机会了。” “这样吧,你唤一声杨大哥,我便——” 话没说完,只觉得背后冷风一扫,时雍突然隔着帘子,在他背心狠狠踹了一脚。 杨斐始料不及,没有坐稳,咚声飞出去,跌翻在地上。 “宋阿拾!” 杨斐大吼一声,眼前黑影闪过。 一只狗爪子疾风般扫过他的脸颊,狗蹄子踩在他的裆中间,借了力嗖一下跃上马车。 “啊!”杨斐捂住裤裆,痛得冷汗淋漓,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畜生,老子宰了你!” 时雍瞥他一眼,执了马缰一抖,“驾——” 马车绝尘而去。 杨斐又痛又丢人,见周围有人看来,又哼声站起来拍拍屁股,扩胸踢腿。 “走路!舒服。” …… 时雍闯入无乩馆时,赵胤刚从净房出来,沐过浴的身子清香淡淡,头发半干,外袍轻敞,未系玉带,一时间春色满溢,看花了时雍的眼,只觉得腹中那股子绞痛的热浪更为汹涌了几分。 “大都督。” 时雍没心情“赏景”,黑着脸把九花冰露往桌上一杵,朝他摊开手。 “解药!” 赵胤漠然看他,微拢衣襟,“什么解药?” “问心丹。”时雍因为疼痛嘴唇发白,但目光凛冽,一股子内敛的杀气荡在眉目间,一字一字与平常木讷老实的样子大不相同。 “大都督若不肯交解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威胁他来了? 赵胤一双冷眼半开半阖,微弯的唇角几乎有笑要溢出来。 “本座说,没有解药。” “嗯?”时雍冷笑,攥拳慢慢走近他,“大人想控制我,让我痛,让我生不如死,那不如今日就同归于尽吧。” 说罢,时雍突然捞起桌上的九花冰露瓶重重朝赵胤掷过去,在赵胤侧身避开时,一个飞旋踢就地滚身,抽出他的绣春刀,朝他飞扑过去。 赵胤视线一凛,掌风横扫,厉色道:“放下。” “解药拿来。”时雍毫不示弱,一把薄刃舞得虎虎生风。 两人在房中你来我往,将桌椅锤得横七竖八,很快惊动了侍卫。 谢放一脚踢开房门,看到这情形,惊恐一瞪,随即拔刀。 “保护大都督!” 一群侍卫从各个方向如天兵一般嗖嗖赶到,窗户大门洞开,将时雍团团围在中间,刀、剑,弓箭,齐齐指着她的头。 时雍冷笑,举刀刺向赵胤,却被他反手一挡,连人带刀被狠狠推开三尺。 绣春刀真是锋利, 擦着赵胤的脸颊滑过去,砰一声砍断了椅子扶手。 “阿拾,你在做什么?”谢放想要护住赵胤,可是不得命令,又不敢对她下杀手,一时间又惊又怒。 时雍一脚踢翻那张残椅,再次挥刀扑向赵胤,一副拼命的打法。 天光映着赵胤冷冰的脸。他没有武器,衣袍半开,行动却不见狼狈,与她缠斗时袍袖翻飞,英俊冷冽的面孔下,年轻精壮的躯体若隐若现,肩宽臂长,颈腰有力,走位潇洒又风骚…… 看得人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贴身搏斗,侍卫们不敢靠太近,时雍占了这个便宜,始终缠着他打。 在一群锦衣卫注视下,她如孤胆英雄,打得酣畅淋漓。 突地,一股热流从下腹涌出,熟悉的感觉让她惊觉不对。 生理期?而且,她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生理期。 要丢脸了! 时雍一时脸颊绯红,一张条凳掷过去,连忙后退几步,后背靠紧墙壁。 “停!我想,可能是有些误会。” “误会?”谢放向来稳重的脸都气得龟裂了,“阿拾,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是要丢脑袋的啊! 时雍被突如其来的月事搞得措手不及,也明白过来她以为的“吃了问心丹中毒”,其实只是痛经而已。 就这么找上来跟人拼命,她略尴尬。 “大人,今日是我不对。改日再来告歉,先走一步。” 她收起绣春刀,看赵胤棺材脸不做声,拱了拱手,蹲下去乖乖把刀放好,然后默默地后退着离开。 身子犯洪水,万一露了馅,那不如让她死在这里好了。 “宋阿拾。” 赵胤捡起绣春刀,慢慢走向时雍,衣袂在冷风中飞扬,那颀长的身姿如阎王般逼近。 “本座看了皇历,今日是个黄道吉日,宜同归于尽。” 时雍深吸一口气,脸颊莫名暴红。 “我刚才突然被鬼附身了,邪门得很……“ “无妨。”赵胤慢慢擦拭绣春刀,“本座帮你治治。” 薄薄的刀身从脖子掠过,冷风激得时雍一身的鸡皮疙瘩,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赵胤是当真要杀她的。 可是,绣春刀飞掠过去,他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稳稳收入鞘中。 “朱九。叫医官。” 时雍一惊,“大人,不用。” “或是你想请神婆驱邪?”赵胤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上隐隐浮现的冷汗,沉着一张脸,一脚将椅子踢到她的身边,“坐下。” 一本正经的发狠,明明做的是好事偏生教人这么生气。 时雍此刻腹中如若刀绞,眼冒金星,直觉这月事来得不正常,若走出无乩馆晕在路边被人捡到,大抵会更是丢脸。 她坐下,半晌没吭声。 众侍卫也是吓得掉了魂,安静不动。 自大都督执掌锦衣卫以来,这是第一个对他动刀子还活着喘气,且得了赐坐的人。 “都下去。” 赵胤挥退众侍卫,冷脸问时雍。 “哪里痛?” “肚子。” 时雍本想说是中毒,可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恢复了阿拾的人设保平安,“葵水来了。” “你一月几次?”那日在良医堂她便说是葵水来了,这次又是,时雍想想自己都受不了。 “这次……是真的。” 赵胤淡淡扫她一眼,转头让人叫来婧衣,吩咐道:“找身干净衣服,让厨房熬些糖水。” 婧衣瞄一眼稳稳坐在椅子上的时雍,低垂着头,“是。爷。” 时雍完全没有预料到能享受到贵客对待。 不过仔细一想,赵胤不是什么好人,素来以狠辣变态著称,这般待她当然是不想她死,毕竟他那条半残的腿,还得靠她针灸呢。 两人坐在屋子里,赵胤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时雍对着这么个闷葫芦,心下因为疼痛又烦乱,将去楚王府的事简要的说了下,便无话可说了。 等待的时间过得极是漫长。 赵胤自行整理衣袍,并不叫下人,也没有看时雍,但时雍却觉得身边仿佛有一头吃人的野兽,毛孔都张开了。 好在,没一会,谢放就敲门进来了。 行色匆匆,看了时雍一眼,凑近赵胤耳语。 章节目录 第53章 无情的杀手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无乩馆后院。 一个衙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低头穿过廊亭,不住地东张西望,周明生回头拉他一把,小声道:“管好你的眼睛,没事少瞅瞅。” 这衙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个子矮小,细眉细眼,差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得过余宽大,与人高马大的周明生站在一处,更是显得弱小可怜。 “周大哥,锦衣卫不会胡乱,胡乱杀人吧?” 周明生看一眼前面带路的锦衣侍卫,想到那日挨的打,肩膀都绷了起来,话却说得很大气。 “你把知道的事情老实禀报就是,谁会打你?锦衣卫……又不是不讲理。” 这话他说得亏心。 上次来传信白挨一顿打,周明生觉得锦衣卫就是不讲理。 今儿个要不是于昌这厮求到他跟前说了一堆好话,又把他夸成了虎胆,他也不会硬着头皮再闯龙潭。 哪知道,刚被叫进屋子就看到坐在椅子上一脸苍白容色憔悴的阿拾,再一看地上翻倒的桌椅和碎掉的瓷瓶,周明生吓一跳,头皮都麻了起来。 拜见了大都督,他悄悄缩到时雍身边。 “你又犯啥事了?” “想点我好。”时雍轻飘飘说,有气无力。 “…不会又要挨打吧。”周明生咕哝一句,老实地站在她边上,低声说:“一会儿要是大都督责罚,你帮着我点。我屁股还没好透,挨不住。” 亏他长了一身腱子肉,却是个纸老虎。 时雍瞥他一眼,一声不吭。 那头,一个杂扫的婆子进来,将地上的瓷器扫走,桌椅归位,地上的酒液也擦干净了。 这头,于昌已经在谢放的询问下,战战兢兢地说起来。 “师父死前有一日办差回来,脸色很是难看,匆匆拉我去了衙门,却又不和我说是什么事,让我守在门口,他独自进去,出来时,我问他发生何事,他说……” 于昌欲言又止,见赵胤皱了眉头,又道:“我原以为会在这衙门里干到干不动了为止。现下看来,是不行了。阿昌啊,做捕快呢,也不用多么大的本事,但心思得正,心里要装着黑白,装着是非……” 于昌叹了一口气,模仿着张捕快的语气,“也罢。该歇歇了。往后你小子好好干,别丢师父的脸。” “我问师父要做什么,师父说,他要辞了捕快的差事,带全家老小回青州老家去养老。我那时就寻思,师父的女儿八月初就要完婚了,怎会说走就走呢?” 赵胤道:“你没问?” 他一说话,于昌脊背上就惊起一层冷汗。 “问了。师父的话很是奇怪。” “如何奇怪?” “师父说,别问他了,话只能说到这份上……这大晏江山原以为是固若金汤,如今看,终究是不成了。” 最后这话算是大逆不道,于昌说得支支吾吾,但见赵胤未动声色,仍是一字一句将张来富身前的话学了个遍,“师父说这话的第二日便没来当差,过后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就死在家了。” “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于昌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头都不敢抬起。 “小的不敢。小的觉着师父是枉死……个中定有内幕,小的怕惹祸上身,和师父一样下场。”说到这里,于昌看一眼周明生,“这几日,小的心里始终落不下,今儿找周大哥悄悄说起,周大哥说大都督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定会为师父做主,也不会为难小的,小的这才敢来。” 周明生:…… 别扯他啊,小子。 眼明心亮的人,上次可是把他屁股都揍开花了。 赵胤许久没有说话,于昌双脚便不自觉地打起颤来,连带着周明生也紧张,生怕触了霉头,到是时雍,捂着肚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但看着是不怎么怕的。 周明生越发佩服阿拾,又往她身边挪了挪,寻思真要挨打,就拿她挡一挡。 这时,小丙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不得了啦,院子里来了只狗,把大都督的鹦鹉叼走了。” 狗?一听是狗,时雍心里就有种不详的预料。 赵胤养的鹦鹉都是宝贝,品种名贵,调教得又好,上次周明生射死一只差点去了半条命,现在若是黑煞再叼走一只…… 时雍顾不得肚子疼痛,飞快地冲了出去。 怕什么来什么,大黑果然在院子里,嘴里叼着一只咕咕乱叫着“杀人啦杀人啦”的鹦鹉,上蹿下跳,正跟一群锦衣卫绕圈子。 几名锦衣侍卫手执弓箭,瞄准大黑,就等赵胤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骂的,叫的,撵的,围的,堵的,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大黑越来越难躲避追逐。时雍想不通大黑为什么会来冒犯赵胤的鹦鹉——它不是不懂事的狗,对小动物也并不残忍,甚至可以说是一只疼爱小动物的好狗。 “大都督。” 杨斐今儿刚被大黑踩了裆,火正没处撒,眼看机会来了,立马请命。 “这狗交给我了。” “杀了它,楚王那边也有个交代。” “围起来,别让这畜生溜了。” 时雍一听,肚子痛得更是厉害,但她生怕大黑吃亏,手臂一张就挡在前面。 “这狗又没有咬死鹦鹉,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杀狗?” “杀狗还分青红皂白?”杨斐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接过同伴手上的弓箭,摆了摆头,“你让开。误伤了别怪我。” “大都督还没说话呢,你就跟狗定罪了?” 时雍急得声音都变了。 这么多人,她身子又不舒服,怕护不住大黑。可杨斐这厮就像老天派来和她作对的一样,无论她怎么拦,那箭就指着大黑。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赵胤冷眼看了半晌,慢慢从人群中间走上前。他平常最疼那几只鹦鹉,众人都觉得今天黑煞犯傻跑入无乩馆,算是日子到头,非死不可了。哪料,他扫了众人一眼,冷冷抬手。 “武器都收了。” 众人面面相觑。 刀剑入鞘,弓收弦住。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赵胤的脸上,就连那叼着鹦鹉奔跑的大黑都停了下来,站在一块假山石上歪头看他。 只有鹦鹉还在叫“杀人啦杀人啦!” 赵胤道:“放了它,饶你不死。” 众人:“……” 跟狗讲道理?讲得通? 大黑低头,默默张开嘴巴,那鹦鹉扑腾着翅膀就飞上树梢,像是也吓得不轻,抖抖羽毛,叫唤不停。 “大都督。”杨斐突然叫了起来,“死了,这里死了一只鹦鹉。” 时雍皱着眉头,慢吞吞走过去,只见杨斐从院子的花丛里捡起一只鹦鹉,拎了起来。 “天啦,这畜生咬死了爷最喜欢的醉女!” 醉女? 给鹦鹉取这样的名字, 是大都督为了弥补某些生理上的不满足吗? 时雍诡异地想到了陈红玉的那些话,暗戳戳看了赵胤一眼,被他冷眼一扫,收回视线,又变成了老实人阿拾。 “大人,醉女不是大黑咬死的。是被药死的。” 说着,她又指了指那只从狗嘴里逃生,吓得瑟瑟发抖的鹦鹉,“若我没猜错,大黑叼那只鹦鹉,是为救它。” 话音一落,人群传来吁声。 一只恶狗会去救一只鹦鹉? 这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理由?”赵胤平平淡淡地看着她,不见喜怒。 时雍笑了下,在鹦鹉死的花丛里拣起一块破碎的瓷片,里面还有没有倒尽的酒液。 “大人,请看。这个有毒。” 这不是楚王赏的九花冰露吗? 刚才被时雍打碎,杂扫婆子拿来放在院子里,和别的垃圾放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鹦鹉啄了酒液中毒? 酒,为什么有毒? …… 章节目录 第54章 未遂的谋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初秋的阳光渐渐暗下。 一场突如其来的“狗咬鹦鹉”闹剧,变成一场未遂的谋杀。 医官来得正好,赵胤让他检查残留的酒液,“看看是什么毒?” 时雍见那医官拿了银针去戳,不见变黑,又皱着眉头一阵忙活,慢条斯理地说:“不用看了,我来回答你。” 视线全都盯住她。 时雍身子不舒服,话说得缓慢无力,看赵胤时眼睛却带着诡秘的笑意。 “子乌粉。” 子乌粉?赵胤猛地拉下脸,盯住她。 时雍似笑非笑:“不过,下毒的人是谁,酒是在楚王府就被下毒了,还是到了无乩馆再被人下毒的?施毒者想毒死的人,究竟是谁?这个就需要大都督去查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若非时雍一时生气,将酒瓶砸碎,说不定死的就不是鹦鹉了。 虚惊一场。 谢放毫不吝啬地夸赞,“今日幸亏阿拾机智,摔了酒瓶。” 时雍微微一笑,看着大黑,对赵胤说:“放它走。” 赵胤皱眉看她。 时雍:“它救了你的鹦鹉。” 顺着时雍的目光,赵胤注视着伸长舌头累得直哈气的大黑狗,微微沉下眼皮,一张冷脸不见半丝情绪。 “杀了。” 杀了?时雍冷声:“失信于狗,你还做不做人了?” 骂完,她把心一横,整个人朝他扑过去。 院子里这么多锦衣卫,单打独斗她当然不是对手,时雍想做的只是掩护大黑逃跑,有了楚王府的经验,她准备依法效仿。 然而,刚夺下一名侍卫的刀,手臂一麻,“哐当”一声,刀就落了地。 时雍愤怒转头,看着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她背后的赵胤。 “杨斐,给黑煞拿肉吃。”冷冷吩咐完,赵胤面无表情地将时雍一把拽过来,扣在掌心像对待囚犯似的,直接拖回屋子。 杨斐:“……” 让他去拿肉喂狗? 爷怎么不干脆把他宰了喂狗? 恨恨地看着站在假山石上凶神恶煞的大黑,杨斐死的心都有了。 “狗东西!”杨斐冲大黑招手:“过来。过来吃肉。” 大黑:“嗷呜……汪!” 杨斐龇牙:“你再咬我,我宰了你。” 大黑也龇牙:“汪!汪汪汪!” 杨斐回头看一眼,急了,“嘘,狗祖宗,你再叫,只能吃我的肉了。” 大黑:“汪汪!” 杨斐蹲下丨身,一张脸堆满了笑,亲切得他自己都起鸡皮疙瘩, “狗祖宗,你来啊,我们去厨房吃肉了,来啊,来。” 他又是招手又是吐舌头,试图与大黑达成共识。 然而,大黑十分高冷,懒得理他的样子,眼看院子里的侍卫们都散了,慢慢往后退去。 “喂,肉你都不吃了吗?”杨斐直起身想追过去,哪料,大黑退后几步借了力,一个疾冲就扑向他。 “啊——”杨斐惊叫。 大黑掠过他的身子,顺势给了他一个“回手掏”,一溜烟跑远。 …… 内室。 赵胤把时雍拖进去,丢开手,“去喝。” 红糖水热气腾腾,就放在桌子上,旁边侍立着婧衣。 妩衣已经准备好了换洗的衣物和姑娘家的用品,正等着她去沐浴。 时雍一脸疑问地看着赵胤,本想问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可是一看赵胤手握绣春刀,一副高贵冷艳拒绝交谈的模样,立刻收回了即将出口的话。 红糖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 至于沐浴么? 时雍转头看着赵胤。 实在受不得大都督这副生人勿近的冰块脸,时雍很想撕碎他的表情,因此,莞尔一笑,一把抽掉头上的发簪,甩了甩头,黑发轻垂,薄衫微宽,娇娇软软地问他。 “大人,是想看奴家沐浴,还是想让奴家伺候你……” 砰! 大门重重关上。 赵胤修长的身影从窗户外走过去,宽袖轻袍一道剪影,很快消失不见。 时雍目光幽幽一闪,回头看婧衣,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冷淡的笑。 “又要麻烦二位姐姐了。” 妩衣拉着脸,不高兴地哼声。 “你自己去洗,大家都是卑贱身,还想着谁伺候你不成?” “妩衣!”婧衣不悦地看她一眼,又笑着对时雍道。 “姑娘跟我来吧,我给姑娘准备了新到的香膏胰子,你且试一试味道,要是喜欢,可以带些回去用。” …… …… 徐晋原供出怀宁公主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次日上午,赵胤进宫找皇帝议事,怀宁得到消息,吓得魂都飞了。 她唤了银盏更衣,匆匆赶到坤宁宫,进殿就开始哭诉。 “母后救我。” “这是怎么回事?快快起来说话。”当今皇后姓张,是太祖孝恭皇后的本家,当今皇帝的继后,刚册封没几年,膝下尚未有所出,怀宁和赵云圳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张皇后属有贤名,大度宽容,连最挑剔的臣子都赞她有孝恭皇后之风,不仅将后宫诸事打理得妥妥帖帖,对赵炔膝下的几个孩儿都视如己出,对太子赵云圳更是宠溺入骨,捧在掌心里像宝一样。 说来,张皇后比赵青菀也大不了几岁,但言词间颇有长辈的姿态。 “怀宁,你别紧着哭呀,说话呀,傻丫头。” “母后,父皇这次饶不了我咯。”怀宁抽泣不已。 今上对子女并不纵容,赵云圳只是一个例外。因为,赵云圳不仅皇帝唯一的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他也是皇帝元配萧皇后唯一的子嗣。今上对萧皇后唯情所衷,奈何,萧皇后死得早,后来,皇帝虽然也纳妃继后,对后宫之事却不热衷。 这么多年,皇帝膝下子女也就寥寥几位,后宫嫔妃少得宠幸,便是张皇后也是如此。 赵云圳嚣张,做错事不会受罚,怀宁却不敢心存妄想。 她的母亲只是萧皇后的一个侍女,本就是使了些卑劣的手段才爬上了龙床,她在皇帝那里也向来没有脸面,怎敢期望父皇像对赵云圳那般待她? 赵青菀期期艾艾地说了事情始末,张皇后皱了皱眉,缓缓叹息道:“本宫以为你和阿胤是有些情分的……” 赵青菀哭得更厉害了,“母后,你救救我。救救我。” 张皇后看她小脸惨白,显然是吓得不轻,摇头浅浅一笑。 “傻丫头,不论是和亲还是这件事,本宫便是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你求到我头上,不如去皇陵,求你皇姑……” 怀宁一怔,抬起头。 “皇姑素来疼你,你怎就想不到去看看她?” 张皇后支了招,又轻轻地抿了抿唇,“去吧,去皇姑面前,好好哭。” 赵青菀看着她笑盈盈的脸,抹了抹泪,像是豁然开朗一般,朝皇后深深一福,“多谢母后指点。” 张皇后淡淡道:“本宫膝下没有子嗣,也是无奈。” 说到这里,她突然将手放在小腹处,微笑着看赵青菀,“若是这一胎得个皇儿,或许能在你父皇跟前多得几分脸面。” 赵青菀惊喜地问:“母后有孕了?” “嘘。”张皇后轻巧巧地笑道:“小声些,还不出三月呢,不可声张。” 章节目录 第55章 不讲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沐浴更衣出来,时雍神清气爽。 桌子上有婧衣准备好的茶水糕点和果子,看上去比市面上卖的精致了许多。 时雍捋高袖口,坐下来慢悠悠地吃。酥黄独的皮炸得焦脆,里头裹着软糯的熟芋,一口咬下去,层次分明,整个口腔都被安慰到了。还有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饼,上面撒着白糖沫、松仁和胡桃仁,酥、脆、甜却不腻。 “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时雍第一次觉得古诗没白背,要不然就只剩一句“卧槽,太好吃了”。 妩衣走出净房就看到时雍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半闭不闭,一副慵懒自在的样子,见鬼般看她半晌,急眼了。“这是婧衣姐姐为爷准备的糕点,你怎么能吃?” 时雍回头,目光犀利如剑,定定望她片刻,又拿起一块,“是吗?” 妩衣气得口不择言,“你是瞎吗?别人家的东西,怎么能说吃就吃?” 时雍面不改色,“你没说不能吃。没说不能吃,那它长得像吃的,当然就是能吃。” “强盗说词!”妩衣小脸都胀红了。 时雍不看她,拿起一个蜜饯芙蓉饼咬一口。 “这个黏牙,做得不好。” 妩衣见她没脸没皮,气得磨牙,“我要去告诉爷,让他把你叉出去。” 时雍笑:“你要有这本事,就不会在我这儿龇牙了。” “你——” 妩衣已是气得说不出话,刚好婧衣从净房收拾了东西出来,她上去就跺脚哭诉。 婧衣也有些讶然。 这女子是把她当无乩馆的主母了吗? 爷是最不喜欢这种女子的,不懂规矩,心性高,一门心思往他跟前凑。 当初婉衣就是这般没有分寸,被撵去庄子的。 婧衣笑了笑,说妩衣:“你急什么?姑娘饿了,喜欢吃就吃。一会我再给爷做。” 时雍已经吃饱了,闻言愣了下,拭了拭嘴角。 “原来真不是给我准备的呀?” 看她问得老实,婧衣摇头失笑,“爷吩咐灶上做的。” 不是说是婧衣做的吗?怎么又是吩咐灶上做的了? “哦。”时雍一脸恍悟的样子,把剩下的糕点推过去,“对不住二位姐姐。我这……幸好只吃了一半。剩下的这些给你们家主子端去吧。我得回家去了。” “谁要吃你剩的?”妩衣骂个不停。 谢放刚好进门,见状愣了愣,连忙拱手告歉。 “二位姐姐,是我没有交代清楚。这些糕点,本就是爷让我为阿拾准备的。她今日办差有功,爷赏她的。” 办差有功是指她把楚王府闹得鸡犬不宁吗? 时雍笑了笑,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妩衣,一副腼腆的老实样。 “既是爷为我准备的,那还烦请二位姐姐,帮我把剩下的包起来吧?我拿回去孝敬我爹!” 妩衣深深吸气。 无耻。 这女子简直是不要脸皮了。 妩衣脸都气白了,恨不得扑上来撕了时雍的脸。 婧衣笑了笑,道:“刚才的香膏胰子,姑娘要觉着好,也给你带点?” 时雍点头,“行啊,带上,都带上。” 说完,她起身拍拍袖子,就像完全看不见妩衣快要气哭的样子,朝谢放莞尔一笑,抬头挺胸负手而出。 …… 周明生和于昌在前院子里,一边拿果饼吃,一边看杨斐在那儿比划。 “我告诉你们,我不是好惹的。” 杨斐一声大喝,像表演杂技似的,在满地落地的院子里舞刀,花木簌簌抖动,叶片被刀锋扫下,四零八落。 周明生将果饼塞到嘴里,双手拍得啪啪作响,拍完又塞嘴里啃。 “好!好。杨大哥好功夫。” 看于昌傻头傻脑不吭声,周明生眼一斜,责怪地肘他下。 于昌看着他眼睛,也跟着拍手,“好,好,好功夫。” 杨斐哼声,越发得意,看着两个衙役崇拜的眼神,舞得虎虎生风。 “杨大哥武艺高强。” “高强!”于昌附合。 “好一招金雁横空。” “金雁横空。” “霸气,气吞山河!” “吞山河!” 时雍走过去,问周明生,“吃饱了吗?走了。” 周明生看到她,重重点头,拍拍手上的饼渣,咧开嘴,笑着问杨斐。 “杨大哥,剩下这些果饼,还有那块肉……我可以拿走吗?” 果饼和生肉是周明生从厨房找出来喂大黑的,只是大黑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却被周明生拉住,一番吹捧诚心求教,他一时飘飘然就亮了几招,结果东西放在旁边,果饼被周明生和于昌吃了一大半,现在连肉都想拎走? 杨斐收刀,“还是你们顺天府衙厉害。” 于昌看看周明生,把果饼放回去。 周明生则是满脸堆笑:“多谢,多谢!于昌,拿上啊,跟杨大哥客气什么?” 杨斐摇了摇头,“连狗吃的都不肯放过。” 周明生说得理所当然,“我帮狗吃也一样。” “兄弟。”杨斐拍拍他肩膀,又看看懒洋洋的时雍,竖起大拇指,“敬你是条汉子。” 走出无乩馆,周明生回头看看高耸的大门,挠了挠头,问时雍,“他为什么敬我?” 时雍冷眼看他,不说话。 周明生啧声:“阿拾,我近来可是又英俊了不少?” 时雍走得很快,不理他。 周明生转头问于昌,“我是不是……” “周大哥。”于昌道:“你可怜可怜小弟——实在说不出口啊!”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刚拐过街口,就看到坐在路中间的大黑。 于昌一脸紧张,“黑狗。” 周明生扳过时雍的肩膀,“那狗又来了。” 时雍拍开他:“狗你都怕?” “它不是普通的狗啊。”周明生摊开手心,从嘴里吐出一枚果核,“瞧我收拾它。” 他拿了果核甩出去,大黑一动不动。 周明生见状缩回来,“我是不怕狗,可这狗它太凶了。” 时雍鄙视地看他,“大黑。过来。” 周明生瞪大一双眼睛,看傻了,“阿拾?它为什么会听你的?” 时雍不说话,接过周明生拎出来的生肉,等大黑走近,拍了拍它的头,丢给他。 “看把你瘦得。多吃点!” “诶阿拾……?” 周明生一脸惊愕,拉下脸,“我也很瘦。” 时雍不看他,视线落在大黑的身上。 这两日,狗子身子骨似乎长了点肉,不像那天在殓房看到那枯瘦如柴的样子了。 时雍一副老母亲的样子,欣慰地摸大黑的头。 大黑眼睛一抬,吓得周明生和于昌连忙倒退几步。 狗都护食,不咬人的狗都不能在吃东西的时候去摸,何况是一头恶犬? 可是大黑喉咙里低低咆哮一下,不仅没有动嘴咬时雍,还亲近的用头蹭了蹭她……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周明生掌心在胸膛上重重拍几下,贱兮兮地笑,“阿拾,从今日起,你是我大哥。” …… 章节目录 第56章 八字大,遇怪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喂饱了黑煞,回宋家胡同的时候,顺路去了趟早市。又到晌午,早市的摊位好多都收了,开着的也歇了在吃饭。来去路上有认识阿拾的人,看到时雍过来都避得远了点,不认识的则热情地招呼她买东西,然后就会收到旁人的警告。 “这是宋家大姑娘……衙门里收尸那个,刘大娘的徒弟。” “那天我看她拖起谢夫人的尸体,如是拖猪羊一般,哎哟,可是吓坏人。” “张捕快家灭门那夜,她也在……张家人都死了,她活下来了,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八字大,命硬。” “绕着走,绕着走。” 时雍恍若未闻,去肉铺里一次割了两斤肉,买了点红糖生姜,绕路去周明生家,将一斤肉留下,剩下的拎了回去,将无乩馆包回来的果脯糕点递了两块给宋鸿,剩下的东西全部交给拎着扫帚出来要打人的王氏。 “哪来的?”王氏有点愣。 “办差得的赏。” 时雍说完,又反问:“你拿扫帚做什么?” 王氏嘴角扯了几下,将扫帚丢在地上,“我?扫地,扫地。” 时雍大步进屋,“我爹没回来?” “哼!”说到他,王氏就气,“自从那日谢氏胡说八道一通,你爹就跟掉了魂儿似的,早早就走,天黑才回。问他,一声不吭,不知道在做么子事。这个家啊,老娘是操持不下去了……” 王氏怨气很多,说着就开始骂宋长贵。 时雍在屋角里捡了一根草绳递给她,“晚上他回来,你把他绑床上。好好审问。” 王氏眼睛都直了,“呸呸呸!小蹄子这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有你这么对爹的吗?” 时雍眼皮都懒得抬起,放下草绳,“我买了红糖,一会你给我熬一碗红糖水,我来事了,动不得,别叫我烧火做饭。” 王氏:“???” 她愣住了。 时雍回屋躺床上好一会,才听得王氏在外面破口大骂。 “失心疯的小蹄子,哪学来的毛病,使唤老娘顺手了是吧?一个两个讨人嫌的东西……” 王氏骂骂咧咧,可这是一斤肉,还有那些果脯糕点长得过于精贵,她都没有见过,还有香膏胰子,这些东西平常王氏哪里舍得买,一样一样看着,她又是喜欢又是心疼,又忍不住骂。 “买这些得花多少个钱啦,浪费呀,不会算计着过日子……” 时雍有点累,望着帐底,听着王氏的骂声,竟像是催眠曲一般,很快进入了梦乡。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天早已黑透,她躺了整整一个下午,王氏没有叫她,但当她饿着肚皮起来时,发现红糖水熬好了温在顶锅里,大铁锅的蒸格上留着饭菜,灶膛埋着没熄的炭火。一摸,饭菜还是温的。 时雍端起来吃了两口,听到刨门的声音。 她拉开门一看,是脑袋上顶着干草的大黑。 “又去哪里野了?”时雍伸手把大黑头上的干草拎下来,“身子还没有恢复,你别逞能,哪天死在外头,我懒得给你收尸。” 大黑眼巴巴望着她,不叫,不动,好一会儿,见时雍埋头吃饭,它突然咧开嘴,跃起来叼住时雍的袖子就往外拖。 “干什么?我还没吃饱,不陪你玩。”时雍拍它的头。 大黑不为所动,执拗地要拖她走。 时雍心下微微一沉,将碗筷放在灶台上,跟着大黑走了出去。 …… 水洗巷。 张家院子背后是一口池塘,这里本就潮湿,如今没了人住,更是阴森泛寒,再起一点风,人从外面经过,浑身发毛,感觉背后有人在追似的,嗖嗖作响。 最近水洗巷的人都绕着张家宅子走,大黑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时雍哼声,在大黑脑门上一敲 “又坑我?” 若往常,大黑肯定会抬起两只前脚往她身上蹭,顺便跟她亲热。 可是今天没有,大黑不管不顾地冲向张家的大门,对着门就撞了上去。 吱呀一声。 门开了。 一股幽风,扑面而来。 时雍看到张家的梁上吊了个人,头挂在一根垂下的草绳里,微暗的光线中,只见他穿着衙役的差服,因为个子瘦小,差服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晃悠,一只鞋子掉了,光着脚,一只脚穿着黑色的靴子,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最可怕的是那一根舌头…… 长长地伸在外面,很是恐怖。 是于昌? 章节目录 第57章 两个时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于昌为何会死在张捕快家的阴宅? 时雍望着那具尸体,心如乱麻。 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血腥而诡异。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阴风,把半开的门板刮得砰砰作响。 “大黑。走。” 时雍没有靠近于昌的尸体,隔着一丈左右看了片刻,调头就走。 “嗒!” 一道细微的响动从头顶传来。 时雍想也没想,飞快地闪身后退。 砰!一块瓦片砸在她站立的地方,一个黑衣蒙面人速度极快地从房顶掠下,伴随着大黑尖利的狂叫,黑衣人手执长剑将时雍截住,上手就刺。 时雍左突右避,黑衣人没有扎中她,长剑在地面上摩擦出“铮——”的一声嗡鸣。 一击不中,他卷土再来,招招直刺要害,鸷悍无比。 时雍没有武器,有的只是……一条狗。 在时雍躲闪避剑的时候,大黑神勇地扑上去撕咬,喉间咆哮不停。可是黑衣人的身手显然比大黑以前对付的那些人更为了得,一柄长剑虚实交替,行云流水般,堪堪从大黑腿上扫过,若非大黑跃得足够高,狗腿可就没了。 “大黑!” 时雍从地上捡起一根破竹竿冲上去。 “走!躲开!” 她不想大黑受伤,大黑显然也想护主。狗子身子小,移动速度快,丝毫不惧黑衣人剑锋利刃,冲上去找准角度就上嘴。大黑甚是聪慧,刚才差点吃亏,已不再轻敌,配合时雍专咬黑衣人的破绽。 黑衣人有武器在手,应付一个时雍或一条狗绰绰有余,可是一人一狗配合默契,他就没那么容易讨好了。 夜深人静,狗叫声尖利刺耳,传得很远。 张家附近就有人居住,水洗巷的住户很快被吵醒。 有开门的,有推窗的,有询问的…… 黑衣人长剑破空,“当”一声刺来。 时雍冷不丁对上他的眼,心里悚然一惊。 这双眼在哪里见过? 诏狱大牢—— 七月十四,她死的那个夜晚。 “你——” 时雍话没说完,黑衣人突然虚幻一招,转身就走。 “哪里跑?”时雍就着被砍断的竹竿,挑向黑衣人的下盘,大黑反应也快,一爪子就挠了过去。 黑衣人似被挠中,横剑一挡,侧过身子,靴子后滑几步。 “大黑,漂亮!”时雍低喝一声,追了上去,黑衣人却不接她的招,扬剑挑向大黑。 这个动作阴狠又利落,从退到挑,虚虚实实,不见半分拖泥带水的犹豫,一看就是高手的打法。他明显不想恋战,乘时雍和大黑避让剑芒,一个飞身跃起,将剑刺向檐下的梁柱,只听得铮一声响,他借力抓住屋檐,蹿上房顶,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快看,是阿拾?” 杨斐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接着,是周明生突兀又高昂的喊声。 “于昌死了。我们来迟了一步。” 张捕快家门口,只有时雍一人,还有大黑一狗。 周明生语气极是懊恼,“阿拾,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雍看他一眼,转而对杨斐说。 “人刚从房顶逃了。去追吧。” 杨斐看到于昌的尸体,脸都绿了,瞪了她一眼,挥手招呼几名锦衣卫,“包抄!” 奔跑的脚步急促而凌乱,一群人很快走远。 时雍安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明生觉得眼前画画有点恐怖,嗖一下蹿到时雍身边,“你为何深夜在此?” 时雍反问:“你为何也深夜在此?” 周明生左右看了看,不敢直视于昌还挂在梁上的尸体,声音急切又紧张。 “入夜后,于昌他娘来我家,问我于昌是不是跟我在一处。我说他晌午就回去了,他娘说,他擦黑的时候又走了,说是突然想起个什么事情……” 他顿了顿,害怕地看了于昌一眼。 “我就想到,他要说的话,多半是今日找大都督的那件事,就答应他娘去无乩馆帮他找。” 时雍奇怪地问:“那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找?” 周明生挠了挠头,“是啊,很奇怪。杨斐禀报了大都督,过了一会儿,杨斐就带我来这儿了。” 时雍沉了沉眼,周明生又道:“我觉得大都督很邪门,他好似什么事都知道……” 哼!时雍心里啐了一声。 不就是有个情报网吗?不仅打探人,连狗都跟踪,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锦衣卫的情报能力这么强,时雍以前确实没有料到,因此,她怀疑赵胤除了有皇帝的支持外,暗地里应该还有一批人,这些人在默默帮他做事,监视百官,掌控时局,要不他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叮呤叮呤! 一种仿佛大黑脖子上的铃铛般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屋后响起。 时雍拍一下大黑的脑袋,“走,看热闹去。” 院子里风很大,吹得竹林发出恐怖的啸声,听上去有些惊悚,周明生看时雍要走,紧跟而上。 时雍道:“就你这胆子怎么做捕快的?” “要不是为了那点银子,我做什么捕快?” 周明生振振有词,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双臂,“咋这么瘆人呢,阿拾,不会有鬼吧?” 时雍嗤笑,走了几步没见大黑动弹,回过头—— “劈啪!” 天空突然劈下一道雷电,白晃晃刺了时雍的眼。 在大黑的狂吠声中,只见一道白影慢慢从张家阴宅的房顶升起来。长发覆面,白衣飘摆,在雷电打出的光亮里,背对着她,背对着光,一件单薄的白袍宽大得让她看上去极是清瘦。看不见脸,但那种由心底里泛起的寒冷和恐惧几乎刹那传遍了全身。 “鬼!”周明生惊叫一声,猛地抓住时雍的袖子。 时雍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了,慢慢朝女鬼走过去。 “阿拾!”周明生吓得脸色惨白一片,紧紧拖住时雍的袖子,不让她过去,“鬼,有鬼!” 冷风幽幽吹过,隐隐有女子的哭声从房顶传过来,破风而入带了颤意。 时雍恍惚一下,惊觉脊背被冷汗打湿。 “你是谁?有种滚下来,别装神弄鬼。” 大黑还在狂叫。 女鬼手臂慢慢下垂—— “劈啪!” 第二道雷电劈来,女鬼掩面的白色大袖缓缓拉开,露出一张白若纸片的面孔,眼巴巴地看着她,在电光的映衬下苍白又恐怖。 时雍定睛一看,脑袋嗡地一声,几欲晕厥。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诏狱那个夜晚,男人走近,那双有力的大手掐在女子的脖子上,窒息感清晰得身子仿佛在跟着疼痛。在那个残酷的血色夜晚,那个女子已被恶鬼带入地狱,成全了所有人的期待,走向了“女魔头”应有的结局——被人挂在草绳上自杀,如同眼前的于昌一样,身子长长的垂下…… 时雍还记得死前的感觉,也亲自验了她的尸身,看着锦衣卫把她早已冷却的尸体拖走。 可是, 女鬼这张恐怖扭曲的面孔,无一处不与她相似。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要不然,为什么会还有一个“时雍”? 不,这女鬼是时雍,她不是。 因为女鬼有着时雍一样的面孔,而她没有。 “你是谁?”时雍再次厉声发问。 “嗷!嗷嗷嗷!” 大黑跟着狂叫不止! 女鬼慢慢抬起手臂,朝它招手,一张僵硬的面孔慢慢变化,突然朝时雍硬生生拉出一个笑容,比哭还恐怖。 时雍喉间一紧,仿佛被棉花堵住,突然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会是死去的时雍? 神经突突,太阳穴鼓胀,她头晕耳鸣,心跳快得几乎不能呼吸…… “有鬼!” “有鬼啊!” “有鬼!” 四周传来密集的喊声,水洗巷被吵醒的老百姓看到了张家房顶上的白衣女鬼,惊叫声,狗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将动静闹得很大。 “大黑——” 时雍撑住太阳穴,想喊,喉咙竟沙哑无比。 她抬起脚步,虚浮一下,差点没站稳。 一只手伸过来,堪堪扶住她的腰。 那灼人的幽香熟悉又清雅,时雍在混沌中找到一丝清明。 “大都督,你怎么来了?”她抬头,下意识地问。 “要下雨了。” 下雨了跟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时雍脑袋胀痛,反应不过来,赵胤也不解释,看着她苍白的面孔, “女鬼在哪里?” 时雍再一次看向房顶。 空无一人。 一阵风吹过去,张家的门窗被大风吹得砰砰作响,满满阴寒之气。 夜色惨淡,时雍的心更凉。 章节目录 第58章 被诅咒的水洗巷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雨说下就下,顷刻便沥沥淅淅地飘下来,由小到大,来势汹汹。 赵胤一来,水洗巷就热闹开了。 锦衣卫将张捕快家的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院子里的火把将潮湿的阴宅照得通天亮。 有了官府的人,那些关门闭户的老百姓都涌了过来。 有了光,有了人,阴森恐怖的气氛被打破,时雍缓口气,仿佛这才重新活过来。只是,如同水里刚打捞起来的一般,浑身湿透。 院门口围满了水洗巷的百姓,议论纷纷。 “又死一个,水洗巷是不是被诅咒了啊。” “当真是吓死个人。” “这几日夜里,你们可有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声?” “怕不是张家姑娘回来索命了。” “挂梁上那小子是老张的徒弟于昌吧?看着眼熟……” 周明生刚才差点被白衣女鬼吓尿了裤裆,这会子人多起来,他胆也大了,走到人群前面就挥手。 “锦衣卫大都督在此办案,不得喧哗。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周明生人高马大,腰挎大刀,典型的衙役形象,尤其这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更是吓人,人群一听是锦衣卫办案,还有大都督在场,短暂的紧张和安静后,爆发出一阵振动天地的跪地磕头声。 “大都督救命啊!” “官老爷,你一定要给水洗巷的百姓做主啊。” “自从张捕快家出了事,这水洗巷整日不得安宁。” “一到晚间就有厉鬼使坏,老张家附近这几户都搬走了。我们住得远,也是天不黑都不敢出门了……” 他们一人一句,有些是添油加醋杜撰出来的,有些是夸大其词,以求得到官府的重视。 谁也不愿意与一个闹鬼的凶宅毗邻,老百姓好不容易得见锦衣卫上官,自是竭尽全力地寻求解决的法子。 天下着雨,路面早已湿透,那些人却是浑然不觉,跪在地上,一片片的磕头。 “谁是里长?” 赵胤突然开口。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满身冷意。 人群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后面一个瘦干的老头身上。 老头子约摸六十来岁,在赵胤逼人的目光下走出人群,两条腿都在打颤, “大,大人,老头子我,我是里长。” “你来说。” 赵胤一动不动,什么也没做,冷冷三个字刚出口,里长就哆嗦一下跪了下去。 “大人饶命。” 朱九横刀低呵,“没人要你命,好好和大都督说话。” “是,是是。” 老头子一连说了几个是,把水洗巷闹鬼的事大体说了一下。 与百姓们七嘴八舌说的那些话差不多,只是更为具体,例如家里的狗无端狂叫,养的鸡也夜不安宁,婴孩夜夜啼哭,池塘里的鱼隔三差五的翻肚,不少人听到有女子夜间呜咽…… 他们把一切都归咎于闹鬼,最后,里长甚至下了断言。 “那个女鬼不是张家的姑娘,而是,是时雍。” 时雍一听,扬了扬眉,“你认识时雍?” 里长摆了摆头,“小儿曾在楚,楚王府当差,见过时雍的模样,他不会认错——” 人群一听说是时雍,面面相觑半晌,更是吓得脸色青白,对赵胤叩拜不止。 “大都督,救救我们的命啊,女魔头又出来作恶了。” “求大都督给老百姓一个安生吧。时雍不除,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捕快一家死得蹊跷,我们早就怀疑,是时雍的鬼魂出来害人……” 赵胤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时雍看着他肃冷的脸,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人群也是惶惶不安,都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的活阎王会怎么做,不敢动,不敢起,忐忑地等待着,在寂静中汗毛倒竖。 冷寂片刻,赵胤平静地说:“本座定会捉住这只恶鬼。” 人群又是千恩万谢。 “报——” 火光烁烁闪动,杨斐带着两个侍卫返回,抱剑拱手。 “爷,没有看到人。” 赵胤没有作声,看了时雍一眼,朝举火把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径直朝于昌的尸体走去。 有了他打头,一群人都跟过去想看个究竟。 时雍见状,“等一下。” 赵胤回头看来,她沉着眉,“保护好现场。若现场遭到破坏,很多痕迹便没有了。” 这个时代没有痕迹鉴定的工具,但是必要的保护措施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赵胤抬手阻止了侍卫跟随,眼神定在时雍脸上。 “你跟我去。” “嗯。” 时雍没有多说,跟在他的背后。 夜风吹过来,将于昌身上宽松的衣服吹得一摇一摆,空荡荡的,一个瘦小的人悬挂在那里,尸体似乎也在跟着晃荡。火光照着于昌的脸,白惨惨的,舌头长长吐出来,很是恐怖。 时雍站在尸体前方,许久没动。 赵胤问:“可有看出什么?” 时雍转头,眼皮微眨,“吊死的。” “……” 脖子就挂在麻绳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是吊死的,还用她说吗? 杨斐不服气的哼一声,“你能不能说点我们看不到的?” 时雍嘴角掀了掀,“他杀。” “你怎么看出来的?” “喏。”时雍抬头,努了努嘴,“尸体挂在梁上,脚底离地至少三尺,地上没有椅子凳子,他还能飞上去将脖子套绳子上自缢不成?” 时雍说完顿了顿,眼底有阴影闪过。 “当然,如果当真有鬼作恶,算我没说。” 赵胤目光微凉,看着她问:“你信鬼神之说?” 时雍没有马上回答。 当看到那张与以前的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后,她再想想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已然不敢斩钉截铁地说出“没有”这样的话了。 赵胤扫过她苍白的脸,回头命令。 “叫仵作。” …… 宋长贵大半夜被叫过来,验了尸,又陪着勘验了现场,说法与时雍一致。 于昌确实是吊死的,只是,张家门窗完好,门锁没有撬动的痕迹,那么,于昌是怎么进去房子里再把自己悬挂到梁上的? 如果找不出凶手,这一切,除了女鬼作恶,似乎解释不清了。 杨斐瞅着时雍,又看一眼缩在角落里那只恶犬,“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胤冷声:“不知就闭嘴。” “……”杨斐被噎住。 片刻,他轻咳一下,抱剑拱手,低下头,“黑衣人只有阿拾一人见过,她大可以撒谎。” 时雍皱眉,“你看不到打斗的痕迹吗?” “痕迹可以伪装。”杨斐眼皮一翻,就是不信她,“你还是先向爷交代清楚,大晚上为何会来水洗巷吧?” 原本张捕快一家的死,就与她有牵绊。 不说杨斐,连时雍自己都怀疑自己。 “我说是狗带我来的,你信吗?” 杨斐冷哼一声:“你这嘴可有一句真话?” 时雍勾唇:“大黑只是说不出,但大黑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才会来叫我。” “时雍的狗,为何与你亲近?”杨斐步步紧逼,见赵胤不说话,又挑眉啧了一声,“难不成你让爷去审问一只狗,谁是凶手不成?” “不用。”时雍冷声说着,指了指房顶。 “黑衣人曾在房顶潜藏,‘女鬼’也出现在屋顶,肯定会留下痕迹。” 从一户人家借了梯子,时雍爬到刚才黑衣人躲藏和潜逃的房顶。 可是,放眼一望,湿漉漉光洁一片,哪来什么痕迹? 这雨下得不是时候,洗刷了现场,又没有后世的痕迹鉴定仪器,要如何证明? 杨斐在下面吼,“怎么愣住?痕迹呢?在哪里?” 没人相信她能找出痕迹,都觉得她只是说大话或者在遮掩什么,就连宋长贵也揪起了眉头。 “阿拾,你下来!” 时雍没有说话,慢慢从梯子上爬下来。 杨斐哼声,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编不出来了吧?阿拾,你最好老实交代——” 时雍冷冷剜他一眼,转头看着赵胤。 “我要火把,镜子。” 章节目录 第59章 珍贵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个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利用光反射来勘查脚印。 在后世的刑侦中,可以借助足迹强光灯,大晏朝却是没有的,时雍只能借助于火把和镜面来达成效果,让瓦片上的脚印呈现出来(注解见题外话)。 在火把和镜面的反光下,光线照射角度一变,瓦片上几个凌乱的脚印出现在众人眼前。只是在淅沥的雨水下,已然不太清晰。 “纸!”时雍又叫。 这一次,虽然不知道她要干嘛,杨斐却听话,很快去里长家里拿了几张白纸过来。 时雍把白纸覆盖在脚印上,雨水浸湿的脚印很快拓在了纸上。 鞋底纹路不清晰,但鞋的长短大小,却可以做初步判断。 “是个男人。” 杨斐第一次喊起来。 时雍不理会他,在房顶上拓了好几个脚印进行比对。 “是同样的鞋底。” 朱九举着火把,看她做这些很惊奇,“阿拾真能干,你怎会懂得这些?” 时雍看一眼默不作声的宋长贵,“我爹教我的。” 宋长贵眼皮跳了跳,与她盈盈带笑的眼神对视片刻,没有吭声。 朱九忍不住叹服,“宋仵作实在是屈才了呀。” “这么说,就是同一个男人留下的脚印。那女鬼呢?”杨斐的疑惑常与旁人不同,他摸着下巴问:“房顶上为什么没有女鬼的脚印?那女鬼……” 就是真的鬼了? 时雍看他一眼,将拓印的白纸交给宋长贵,“爹,你怎么看?” 宋长贵沉吟片刻:“永禄十三年,顺天府出过一桩案子,是大脚穿小鞋作案。这……乍然看去像是同样大小的脚印,但未必是同一人。只是,这雨下得不是时候,看不到更具体的了。” 这种事情,时雍不愿出风头,把功劳全推给宋长贵。 “爹说得有理。女儿受教了。” 朱九笑道:“宋仵作好记性,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都记得?” 宋长贵被夸得不自在,赧然地笑,“那一年长公主出嫁,我刚到衙门办差,自是记忆深刻。” 几个人探讨着案情,到底有没有女鬼,仍然说不分明。但于昌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水洗巷来上吊自杀,他离家前对他娘说的刚想起的重要事情是什么,如今也成了一个谜团。 “于昌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者想起了凶手,因此被人灭口的?” 杨斐很喜欢提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这个问题,大家心底都清楚。 以他白日去无乩馆说的那些话来看,他的死与张捕快灭门案是有联系的。 黑暗笼罩着这所宅子。 附近几户人家都搬走了,此刻甚是寂静。 时雍见赵胤站在檐角看池塘不作声,慢慢走过去,靠近他,故作亲近。 “大都督如今不会再怀疑我了吧?” 意料之中,赵胤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你想听实话?” 时雍嗯一声,“是。” “你仍有可疑。” “……” 赵胤顿了顿,看时雍一脸委屈的模样,冷不丁换了话题:“针灸可有想起?” 时雍懒洋洋瞄他一眼,“这就是我问你为什么来,你说要下雨了的原因?” 赵胤眼睛微眯,没有否认,“不然?” 时雍哼笑,“我以为大人是得知快要下雨,心疼我身子不爽利,特地为我拿了伞来,没想到竟是这般凉薄,只为利用我……” 她语气轻松,调侃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和赵胤本就可以这般自在的玩笑一般。 宋长贵却吓了个透心凉,差一点就要跪下请罪,杨斐也是恨得牙齿发痒,厌她没有自知之明…… 偏偏,赵胤淡定地抬手,拿过侍卫撑在他头顶的伞,递给时雍。 在众人的惊愕中,他拂了拂披风,负手走在前面。 “回府!” …… 从水洗巷回家,已是夜半。 时雍跟着宋长贵,一路都在寻找大黑的踪迹,刚才狗子自己跑走了,时雍担心它没个好去处。宋长贵见她心神不宁,便压住了心头的疑惑,一直到家门口收了伞,他才转过头,重重咳嗽两声。 “我没有教过你那些。” 时雍皱了皱眉头,一脸茫然,“没有吗?” 宋长贵说:“没有。” “不可能。爹未教我,我怎会得知这等技巧?” 时雍歪了歪头,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一定是爹喝醉的时候说的话,不记得了。” 宋长贵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吃几杯小酒,尤其办差回来时,不论多晚,他一个人就几颗花生米也能闷头喝上几杯。 看女儿说得认真,宋长贵回忆片刻,也模糊起来,“可是,爹也不知道这些个,怎会告诉你?” 时雍推门进去,笑了起来,“爹,是祖宗托梦也说不定?这世上的怪事多着呢,横竖也不是坏事,以后人人都知道顺天府有个了不起的宋仵作,一双慧眼,断尽天下案,不好吗?” 宋长贵被她夸得失笑,又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你这丫头,最近到是变了性子,如此甚好,甚好。” 时雍莞尔:“那爹快去叫你媳妇儿给你打洗脚水,洗洗早些睡。” 王氏在房门后偷听,眼皮一跳,刚气得想骂人,就听到宋长贵说:“阿拾,你怎不问我?” 时雍说:“问什么?” 宋长贵眉头打结,“那天谢氏说的话,你……没听见心去吗?” 听他这么说,再结合他这两日的反应,时雍大抵明白了,她可以真不是宋长贵的亲生女儿。 “听见了。你是我爹,就是我爹呀,想那么多干嘛。爹,你不困,我困了。我去睡了。” 看她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当真没往心里去,宋长贵长长松口气,一颗心落了下去。 时雍掉头,王氏推门出来,白眼珠子瞪了宋长贵一眼,哼声去了灶房。 不仅给宋长贵打了热水,时雍也有幸得了一盆。 王氏敲门将热水桶放在门口,没好气地训,“那么大的姑娘了,不洗脚就上床,老娘是造的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邋遢货。起来,洗了再睡。” 时雍只是换了双鞋子,她把踩了雨水的靴子拎出来,放在王氏面前。 “我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多有不便。有劳了。” 王氏气得跳起来就去拿扫帚,时雍拎了水就进屋锁门。 “小蹄子这是疯了,使唤老娘一套一套的。” …… 时雍不知赵胤那日灌她吃的“问心丹”是什么药丸,只觉得这次月事来势汹汹,腹痛不止。连续两日她都没有出门,在床上“躺尸”,听王氏骂人。 第三日,她实在忍不住,收拾收拾去了良药堂向孙正业请安,顺便让他把脉开方。 孙正业一探她脉象,惊了惊,“你可是吃了问心丹?” 时雍一听,“师父,你也知道?” 这声师父来得猝不及防,孙正业差点咬到舌头。 “谁是你师父?” “你呀。”时雍面不改色,“不是说好你先教我学医,我再为你演示针灸?可不许抵赖。” 时雍本就是好学之人,曾经系统地学过现代医学和法医学和痕迹鉴定学,可是,到了没有高科技仪器的古代,就少了用武之力。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师父,她自然要学起来。 孙正业狐疑,“你为何要学?” “技多不压身嘛。”时雍不肯让他把话题扯远,“师父,问心丹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 孙正业目光变得怪异地一闪,忘了反驳时雍的称呼,捋着白胡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药物,又被称为忠诚药,真话药,听话药——” 章节目录 第60章 糊弄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一听,乐了,“世上当真有如此神药?” “自是。”孙正业捋着白胡子,看她一眼,眼神有些混浊,却很有点道骨仙风的样子,“服下此药,须得忠顺主人,若不忠不服不听话还撒谎背心离义,将会经脉尽断七窍流血浑身溃烂,死状极惨。因此,问心丹又有一名,叫试忠药。” 时雍眼角瞥一眼里屋。 静谧如常。 一条大黄狗趴在地上打盹,毛皮油光水滑,一看就养得很好。 时雍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膝盖上敲了敲,微微眯眼,神神秘秘地问:“那师父,你能不能告诉我,问心丹都使用了什么药材?” 孙正业看这女娃老老实实的样子,心中滋味很是复杂,皱了皱眉头,“我若知晓,何不自己炼些丹药让你服下,你就告诉我那针灸之法了?不过,看你这般,此药大抵有活血之效……” “哦。”时雍茫然问:“可有解药?” “唉!”孙正业缓缓摇头,“凡是背心,必以死偿。终生不可违也。” 时雍想了片刻,轻飘飘睨一眼里屋。 “那我往后岂不是要绝对忠诚于大都督?不背心,不离弃,生生世世与他在一起?” 这话听上去有些怪异,是下属对上官,是奴仆对主子,偏又有些不对。 孙正业咀嚼着话头,看她小脸惶恐,一副被吓呆的样子,捋了捋胡子,尴尬一笑,又压住了心里的怪异,对这女娃子多生出几分好感。 “这般说也没错。” 时雍懒洋洋一笑,脸上如冰雪消融,璀璨夺目。 “他既要我陪着他,我便陪着他就是。” 孙正业看她如此上道,老怀欣慰,眯起眼不住点头。 “不谈这个,你且和我说说,你那针灸之法是如何学得,可有什么说法?” “师父。”时雍似笑似嗔,“咱们不是讲好,由师父先教吗?徒儿对师父医术仰慕已久,早就渴学不已。” 孙正业九十高龄,看着这么单纯无害又好看的女娃子,这么崇拜地看着自己,竟是无法再拒。 于是,孙正业给时雍开了药,又让伙计去抓了、煎了,服下了,等她身子舒服了些,还额外送了些滋补的药材让她拎回去。 时雍千恩万谢地走了。 “徒儿必不辜负师父栽培,踏实求学。” 孙正业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孙资质平庸,看她这般,心里头突然涌起几分感动。 他一把年纪了,说走也就走了,痴迷医学一辈子,总得给后人留下些什么才好。 原本只是随口应付,此刻,他竟真的生出一丝念想来,再看时雍更是顺眼多了,杵着拐杖将她送到门口,等她人影消失在街口,这才慢吞吞地由徒孙陪着回到内室。 “大都督,你看老儿说得可好?” 内室就两个人,谢放持刀守在门口,赵胤坐在里面的一张躺椅上,两只腿泡在热气腾腾的中药桶里,腿上搭着薄毯,中药随着蒸气涌出,药材的味道充斥着房间。 闻言,赵胤眼皮微抬,拢了拢衣襟。 “孙老,你被她骗了。” 骗了?怎么可能? 孙正业年岁渐长,性子却愈发孩子气,对赵胤的话很不以为然,偷偷翻了个白眼。 “我看那丫头是被唬住了,一个老实人家的老实孩子,傻傻呆呆的,我说什么她都信,还说往后要好好忠顺于您,不离心,不背弃,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赵胤鼻间微微一哼,“分明是占本座的便宜。” 孙正业很不服气,“大都督为何下此结论?” 赵胤阖着眼沉默了许久,“她没有告诉你是从我这里服下的问心丹,却说要忠顺于我,那便是试探你。你二话不说就入了套。” 顿了顿,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正业,黑眸里带了一丝少见的笑。 “她来找你问诊,可付了诊金?” “她都要拜我为师了,家境又不好,我怎好收她诊金?” “白吃白拿,还莫名做了关门弟子。”赵胤摇摇头,“孙老,你又入一套。” “……” 孙正业本不肯信,仔细想想,又觉得赵胤说得有道理。 那女娃子乖是乖巧,可是除了一张嘴,属实是什么都没有付出就白吃白拿了,还哄得他收了徒,还一不小心把大都督出卖了。 孙正业捋胡子的动作没那么自在了。 愣半晌,他轻咳一下掩饰尴尬,又问赵胤。 “那大都督以为,问心丹一事,她信了吗?” “信。”赵胤瞥他一眼,冷冷道:“信此药有活血之用。” 这跟没信有何区别? 孙正业唉一声,重重在腿上拍了下。 “她下次再来糊弄我,看我打断她的狗腿。竟敢骗我。” 赵胤将双脚从中药桶中抬起,谢放见状,赶紧将备好的一条巾子拿过去,蹲身要为他擦拭。 “我来。”赵胤从谢放手上接过,有一搭没一搭的擦着水渍。 孙正业看着他红肿的膝盖,皱起眉头,“这阴雨天,大都督属实遭罪了。” 赵胤脸上没什么变化,扫他一眼,“你看她是否当真忘了针灸之法?” 孙正业想了想,“应当是。虽说此女狡诈,但若非忘记,定然不敢欺瞒大都督。” 赵胤哼声:“未必。” 孙正业额角突突一抖。 难道她是刻意撒谎,不为大都督治疗?这女娃子当真有这般胆识,敢在阎王殿里戏弄阎王爷? 孙正业不敢信,可是看赵胤的样子,分明是笃定了她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家伙。 既如此,为何又不惩罚她,而是由着她恣意妄为?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说忘记就忘记了呢?”谢放在旁边插了一嘴,“大都督,你可有发现?自打那日去给时雍验尸,阿拾就像变了个人?” 赵胤没有说话。 这个何须谢放来说? 但凡见过阿拾的人,都这样认为。 “难道,她是被时雍的鬼魂附身了不成?”谢放做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说出来却把自己吓住了,“若不然,黑煞为何只肯亲近她,听她的话,吃她的东西?又为何……有那么多人说见到了时雍的鬼魂?而阿拾,每次都恰好出现在凶案现场?” 赵胤擦拭的手微微一顿, 好半晌,漫不经心地丢开巾子,“不可妄论神鬼。” 谢放低头,“是。” 赵胤的视线落在孙正业的脸上。 “孙老,我今日来,有一事相询。” 孙正业还在想被时雍下套的事,闻言,摆摆手叹气。 “大都督当问无妨。” 赵胤淡淡道:“广武侯府与陛下有何渊源?” “广武侯?” 孙正业愣了愣,正经了脸,又开始习惯地捋胡子。 “此事说来话长。”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 “如今的广武侯陈淮是宗祠袭爵,实际上,原本老广武侯这一脉是没有儿子的。当年的广武侯陈景是永禄爷的左膀右臂,智勇双全,敕封宣武将军,少年时便跟随永禄爷左右,鞍前马后,南征北战,又追随永禄爷靖难,立下汗马功劳。哪料,永禄爷刚刚登基,广武侯本该封妻荫子,享富贵荣华,却自请领兵南下平乱,不慎在通宁远误入叛将耿三友圈套,夫妻双双尽忠殉国了。” 赵胤点头。 孙正业叹道:“这一段典故,史书有载,大都督应当知情。只是个中还有个秘闻,大多人不知,陈淮并非陈景的亲生儿子,是永禄爷为免广武侯一脉绝嗣,从陈氏宗亲中选了一位子侄辈,也就是陈淮过续到广武侯陈景名下。” 赵胤道:“原来如此。” 孙正业不解地道:“大都督为何问起广武侯?” 赵胤沉吟,“广武侯请旨要人。” “那个谢家小儿?” 没想到孙正业这么大岁数,还知这些街头闲事,赵胤看他一眼,嗯一声。 “罢了。随他去。” …… 谢再衡所犯之事,可大可小,论罪也不及入大刑,既是广武侯亲自请旨要人,赵胤卖他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实际上,自打谢再衡出事,广武侯府嫌丢人,对此是闭口不提的,恨不得没有这门姻亲,更不会想到要把身陷诏狱的谢再衡捞出来。 不过,陈淮的女儿陈香苋却不这么想。 她对谢再衡如是中了邪一般,天天在家寻死觅活地逼父亲,甚至闹出“已是谢再衡的人了,不能嫁他,唯有一死”这样的笑话。 陈淮逼不得已,勉强应了她。 可是,陈淮却有一个要求。 谢再衡要娶陈香苋,必须入赘陈家。 很不幸,陈淮继承了宗族叔伯陈景的爵位,娶了无数个小妾,女儿生了一堆,偏生就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眼看也要走到绝嗣的地步,便想要招婿添丁。 陈香苋是广武侯嫡女,也是陈淮最疼爱的女儿。而谢再衡在顺天府也算是一个有名的才子,长得一表人才,若非私德有亏,闹出人命,也非今日这般不堪。 陈淮虽不喜谢再衡与张芸儿的烂事,觉得丢人,但若是谢再衡愿意入赘,他觉得也可行。 哪料,谢再衡一听这个,就断然拒绝了。 “宁肯死在诏狱,也绝不入赘。” …… 章节目录 第61章 不同寻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再衡发完狠话的第二日,便从诏狱出来了。 想来是没少在诏狱里吃苦,下巴尖了,肤色黑了,颌下胡髯冒出老长,一张瘦削的脸颊让颧骨拉高,少了书生儒雅气,眼神却添了几分凌厉,变化不小。 谢家正在办丧事,幺儿回来,一家人抱头痛哭。 此番变故,对谢家来说,也算是遭了噩运,谢再衡那个做仓储主事的父亲谢炀,中年丧妻,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又哭又笑,老泪纵横。 “入赘侯门,当真是委屈我儿了。” 谢再衡犹豫了下,“只要能为母报仇,儿不委屈。” “行之,是父亲对不住你……” 谢再衡松开谢炀,退后两步,拂开袍角,重重跪下,深深一拜。 “儿不孝,枉读圣贤书,令家门受辱,母亲也因我含冤惨死。如今入赘侯府,难免为世人唾弃,说我是贪生怕死攀附权贵的无能鼠辈,又让父亲难堪。成婚后,儿亦不能常在父亲大人跟前尽孝,当真是白白生养我一回,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谢炀看儿子跪俯面前,早已是红了双眼。 “你起来。” 看谢再衡不动,谢炀伸手将他托起,双目坚定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非我儿的错。是宋阿拾,是锦衣卫——行之,你且仔细听好,如今陛下将五军和锦衣卫事皆交由赵胤,由他节制军事,断诏狱,可谓风光无两。我谢家纵有冤屈,也得隐忍以待时机。” 谢再衡看着他爹,目光切切,点头。 谢炀又道:“但广武侯府和陛下是自家人,我儿此去,大有可为……” “自家人?”谢再衡懵然不懂。 谢炀道:“你岳丈大人的长姊是通宁公主陈岚,通宁公主是上一代广武侯陈景的独女,自小养在宫中,和宝音长公主亲如姐妹,和当今陛下、大将军王陈宗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颇深,这就是多年来,广武侯能伫立不倒的缘故。” “怪不得……” 陈淮能一句话就把他从诏狱捞出来。 “让我儿入赘侯府,是父亲无能,父亲有愧。可圣人有云,大丈夫能屈能伸,攀附高门又如何,高门又岂是人人可攀的?我儿走上了这条路,便要认清形势……假以时日位及人臣,今日所受羞辱便不是辱,来日一切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谢再衡再次作揖拜下。 “儿子受教。” 谢炀道:“还有一事为父要嘱咐你,锦衣卫在各处密布暗桩、探子,赵胤根基更是深厚,你往后更得小心谨慎,勿出头,勿行险,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宋家,先按下别去招惹。为父相信,终有一日,定能雪今日之仇——” 一阵冷风吹过来,时雍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我?”她摸了摸火热的耳朵,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从良医堂回来,她就窝回了房间。 外间,宋老太又来了,和王氏坐在一起纳鞋底絮叨家常,宋香在描花样子,学那闺阁小姐绣双面绣,宋鸿拿了个竹蜻蜓满院子跑,一头一脸的汗。 宋老太不喜欢王氏这个儿媳,但好歹是自己选回来的,王氏干活又是一把好手,不仅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赶上大院有什么事了,不管灶房还是待客,宋老太另外的两个儿媳都指望不上,就王氏一个能折腾出名堂,里里外外都能应付。 而且,这婆媳俩都尖酸刻薄,凑到一起很能说话。 今日宋老太过来,拿了一堆帮小孙子做的鞋底,多半是要塞给王氏做的。 王氏也不推,这些年,她一直在挣面子,为宋长贵,为她这个续弦,生怕大院那边说她不行,不如阿拾的娘,明知吃亏,还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婆媳俩说着说着,又提到阿拾的婚事。 宋老太对阿拾是十分的不满。 “那贱蹄子又在屋里躺尸?” 王氏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可不么,身子不爽利,没去衙门。” “哼。你也由着她?” “不由着能如何,我又不是她亲娘,骂得重了打得狠了,难免落个不是……” “我呸!”宋老太一张脸极是憎恶的瞪一眼,“要我说,赶紧找户人家处理了得了,收了彩礼,往后你管她如何?又不是我们宋家的种,好吃好喝地养这么大,已是大善,还由着她作死不成……” 王氏还没开口,门开了。 时雍走出来,背着光,也瞧不清她的面色。 “娘,我晌午要吃盐煎猪肉、喝鲫鱼汤,还想吃你腌的咸鸭蛋。” 这一声娘喊得亲热,王氏愣住。 时雍咂咂嘴,似在回味,看王氏僵着脸不作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塞到王氏手上。 “这是我去楚王府办差,大都督赏的银子,你拿着花。” 一句话带出两个当朝权贵,吓得王氏觉得银子无比烫手,半声都吭不出了。 而宋老太大惊失色,手上的针将手指扎出了血珠,这才回过神来,盯着王氏手心的银子不眨眼。 银子,这么大的银子…… 这死丫头随随便便就给出来了? 王氏被婆母盯着,不自在地将银子纳入怀里,鞋底放下,解围裙换鞋。 “娘,我去买鱼买肉,你留下来吃饭。” 宋老太不高不兴地哼了声,没有说话。 王氏将午餐做得丰盛,宋长贵当差去了,没有回家,她给丈夫留了些菜,其他家里能拿得出的,全都搬上桌子了,宋鸿咽唾沫,欢呼不止,宋香嫉妒地瞪了时雍一眼,可最近被她娘揍过几次,老实了很多,闷头吃饭。 时雍愉快地用完餐,回屋继续躺尸去了。 好一会儿,听到宋老太在外面大叫腹痛,急吼吼地跑茅厕去了,蒙头怪笑起来。 拜了个师父,还没有学会怎么用中医救人,但怎么让人腹泻拉肚到是容易。 体谅宋老太年岁大了,时雍在她碗中下的巴豆粉份量不大,也就拉上几天而已。 她美滋滋地想,重活一回,做老实人果然舒坦多了! …… 水洗巷闹鬼的事,越传越远,越传越可怕。 传到最后,好像人人都见过时雍的鬼魂一样。 有办法搬走的人家,早早就搬走了,没办法搬走的,未等天黑就关门,又是烧香又是拜佛,门口又挂镜子又贴符,能搞的都搞了,可女鬼一事,始终没有消停,人们描述的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水洗巷刚过世的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难产而死的小媳妇,孽债都算到了时雍头上。 以至于三岁小孩,一听说“时雍来了”,都吓得再不敢哭啼,老实闭嘴。 …… 时雍从未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镇宅邪物”,听多了,甚觉可笑。 锦衣卫那边没有动静,案子也没有后续,时雍猜不透赵胤有什么布局,到是顺天府衙这边顶不住压力,在府丞马兴旺的安排下,衙役们每日里忙着“捉鬼”,安抚民心,到是奔波起来。 时雍在衙门办差,但与衙役又有不同,无事的时候,不用去点卯。 有闲时,她便跟着孙正业学医,听老爷子讲典故逸事,也甚是得趣。 就这般混了好几日,到了七月三十。 那天晌午,她刚去良医堂,准备混个午饭吃,就看到门口备了马车,孙正业裹着皮袄出来,正在打点行装。 时雍有些诧异,“师父,这是要出门?” 孙正业看到了她,眼前突然一亮,“你过来,过来。” 这老顽童又要整她么? 时雍笑盈盈地走近,“可是有赏给徒儿?” “赏你个头。”孙正业拐杖敲她脑袋,雪白的眉毛抖了抖,眯起眼问她,“你做过稳婆?” 稳婆?时雍嗯声,“算是吧。” 孙正业沉着眉头想了想,“那你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个三五日。” 三五日? 时雍惊异:“去哪?” 孙正业拉下脸,“不得多问,去了自有安排。” 时雍又回头看了看良医堂门口黑帷鞍的车驾,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 就连赵胤这样的人要找孙正业看病,都得怜他年岁亲自上门,何方神圣能让老爷子亲自上门去不可? …… 章节目录 第62章 得见天颜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在时雍的前世,曾听人说起宝音长公主“陵前结庐、为爹娘守陵,不复外出”的传言,但她以为宝音以长公主之尊“结庐”,那“庐”即使不是金碧辉煌,也应当是高大华丽的宫殿房舍。 哪知道,“庐”是真的“庐”。 一座朴素简陋的院舍坐落在先帝皇陵的主峰山脚,地方虽大,但与普通民宅并无两样。 马车停在院门口,看到远近的菜畦桑柳,袅袅的炊烟,时雍对尚未见面的长公主便有了几分好感。 天生尊荣却甘愿扎根土壤,和山林鸟兽度日,一日复一日,如非看透世事命运,哪能做到。 孙正业年岁大了,来时马车虽慢,仍是不免颠簸,宝音长公主的贴身嬷嬷何姑姑亲自将他和随从引到客房。 “老祖仙先休息一晚,待明日再去请脉不迟。” “那不成,不成。”孙正业急忙摆手,“不去拜见殿下,老儿哪里睡得着?” 何姑姑笑道:“长公主说,井庐没有尊卑,来的都是客人。老神仙,公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较这个真,让你歇着你便好好歇着,膳食自有准备,舒心住下便是。” 孙正业只得叹息点头。 井庐饭菜清淡,但做得十分精致,一看就知厨子是精心选派的。 时雍照顾孙正业用完晚膳,也是有点伤脑筋。 “师父,长公主……是要生孩子吗?” 孙正业正在喝茶,闻言噗一声喷了出来,胡子上都溅了茶水,气得一双眼睛瞪着时雍,咳嗽不止。 时雍赶紧拿巾子给他擦拭,“别急,别急,你老人家慢慢喝呀,又没人和你抢。” 孙正业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慎言。” “我不是在师父您跟前说的吗?旁人又听不见。不懂就问,若非生孩子,师父为什么问我是不是稳婆?这里又没死人。” “……” 孙正业后悔收这个徒弟了,生怕被气得早死。 “那日甲老板带我来为长公主瞧病,我开了方子,昨日井庐又托人来带信,说是殿下的病起色不大。我这就寻思干脆过来住上三五日,多请几次脉,以便调整药方,让你来煎药看火,也更为放心。” 煎药看火? 啊? 难道不是传授医术? 时雍歪着头看他,一脸无辜。 孙正业捋了捋胡子,见她不吭声,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还有一个,我瞧着长公主恐有妇人病,你是我徒儿,殿下若肯让你检查,必定更能对症下药。” 再好的医术也须对症,单靠望闻问切,确实容易造成失误。时雍明白孙正业的意思,可是长公主万金之躯,肯让她检查妇科吗?这个时代的妇女大多封建保守,时雍觉得够呛。 饭后孙正业就要歇了,他叮嘱时雍不要乱跑,尤其不得去后山,说这话时老人家神情十分凝重,就好像那后山是什么封印禁地一般。 这更添了时雍的好奇。 长公主的“井庐”充满了神秘色彩,但时雍还不想死,并不想去挑战禁地。 她被安排在西厢房,这房舍庭前种植的不是花草,而是菜。 天没有黑透,时雍不想睡,就去菜园里走走,四处转悠转悠。 空气清新,四野安静,偶有虫鸣鸟语,时雍盘腿坐在菜园子中间,闭上眼睛,觉得整个人都沉寂下来,放松而满足。 一块泥土破空而来,截断了风,砸在时雍的裙摆。 时雍睁开眼,只见对面房顶上坐着一人。此刻夜幕渐临,而他白衣胜雪,腰系长剑,手拿酒壶,仰头喝一口,似笑非笑地看她。 时雍冷哼:“你是何人?为何掷我?” 一道带着酒气的笑声,低雅随性,从房顶传来。 “你扰我清净,我为何不能掷你?” 时雍拍了拍裙脚,从菜园中间慢慢走向他,“下来!” “想打我?上来呀。”男子与她目光一碰,慢悠悠笑开,眼神深邃,姿态高贵极有风姿,时雍心里咯噔一下,发现自己很吃这种美男撩骚的一套,怪不得当初的赵焕能迷惑她。 到是赵胤那个冷漠的变态,可惜了一张好脸一副好身材,半点不解风情,跟谁都像是杀父仇人一样,很难让人爱得起来,即使想爱,也得摸摸脖子上的脑袋长得稳不稳,有几条命去爱。 “不下来是吧?”时雍闲得无聊,左右看了看,弯腰捡了几块泥土在手里,试了试力度,直接朝他砸了过去。 男子低叫一声,捂住胸口,“美人扎中了我的心,这是……意欲何为?” 调戏她?时雍呵声,二话不说便冷着脸继续砸。 一块,两块,三块,男子躲了几次,大概也怕惊动了井庐的主人,笑着啧一声,朝时雍挤了挤眼。 “美人盼我下来,我便下来陪你也罢。” 一袭白衣从房顶飞下,衣袂飘然而动,不过眨眼间,便长身玉立于时雍眼前,双眼带笑。 “长夜漫漫,陪我喝一杯?” 他将酒瓶递给时雍。 时雍问:“是不是刚才的泥巴块头太小?” 说罢,她低头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他。 男子一看就笑了,眼中波光荡漾,俊脸如花。 “这么凶,可就不美了。” “等你含笑九泉,有的是美人。” “???”男子愣了愣,敛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我叫白马扶舟,你叫什么名字?” 白马扶舟?这名字属实怪异。 不过这人一身白衣,长相俊美,确实也称得上白马王子。 时雍抬了抬眉梢,剜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白马扶舟诧异地看着少女窈窕的背影,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无声一笑。 …… 山中寂静,这一晚时雍睡得很踏实,次日被孙正业的随从钟鸣叫醒,这才知道得去向长公主请安了。 得见传说中的天颜,时雍有些期待。 师徒二人收拾妥当,时雍陪孙正业走出院子,看到昨日的菜园,想到了那个白衣男子,将这事告诉了孙正业,“我不会闯祸吧,师父?” 孙正业额头青筋轻跳,怪异地看着她,“你以为呢?” 时雍:“想是不会。” 孙正业咬牙,拿拐杖锤她,“那是长公主的养子,跟亲儿子没区别。” “养子?”时雍有些奇怪,“长公主何时来的养子?”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孙正业摇了摇头,“我这一把老骨头,你可千万别给我折腾散了。” 长公主没有亲生儿子,却有个养子,时雍是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进了长公主的寢殿会看到宿敌赵青菀。 今日的怀宁公主罗裙珠钗,妆容精致,打扮得华贵又俏丽,可是站在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已经年过四十的宝音长公主身边,竟被衬比得如同一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气度全无,原本的美,都成了艳俗。 时雍怔住。 宝音长公主竟是如此绝色? 明珠雨润,龙漾浅舟,目有波光怡静如禅,虽有憔悴却不减半分颜色,这凤姿高华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亦是皇家女该有的雍容气度。 时雍为赵青菀可惜了,却心甘情愿地随着孙正业拜了宝音。 “起来吧。”宝音抬了抬手,“赐座。” 孙正业在宝音旁边的杌子上为她请脉,时雍不坐,安安静静地侍立旁边。 宝音微笑道:“若非何姑姑坚持,实在不必劳驾孙爷爷大老远跑这一趟。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每到季节便要难受些日子的。” “殿下。” 孙正业从宝音腕上收回手,嘴皮动了动。 “老儿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抬头看一眼站在边上的时雍,“这是老儿新收的小徒弟,叫宋阿拾,是个妥帖的人,老儿想让她先为殿下检查身子,再辨证论治……” “皇姑不可!”赵青菀不待孙正业把话说完,就尖声打断,“一介贱民,怎配检查长公主的身子?孙老,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章节目录 第63章 怀宁被斥(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眼皮都没抬,懒洋洋斜了一眼怀宁。 在孙正业已然表明这是他徒儿的情况下,怀宁这声“贱民”说得极是不合时宜,打的不仅是孙正业的脸,还有宝音的脸,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没有规矩。”宝音语气有些不快,可是赵青菀还在委屈中无力自拔,嘟着嘴巴,眼含水雾,“姑母,这女子就是一个骗子……” 时雍琢磨着这味儿,连忙诚惶恐诚恐地上前,朝宝音轻轻福身。 “长公主殿下,民女虽说出生微贱,自幼受阿爹教养,又得师父垂怜,授业解惑。身为女子,民女不求好前程,没有大出息,只愿清清白白做人,骗子一词是万万担不得的。请怀宁公主收回这话,不然,民女无颜见家父,更妄为师父的徒儿,今日怕是……活不成了。” 她自称微贱,扯上孙正业,便是料准了宝音看不惯这种欺压之事。 可惜,怀宁白活了这些年,往常又嫌弃皇陵湿冷,不爱来探望皇姑母,对宝音的性子还不如刚见面的时雍了解。 时雍这一番说辞,看上去唯唯诺诺,却是字字逼她道歉,分明是以退为进,偏偏她还一脸惶恐,装得是可怜又坚强,委屈又畏惧,怀宁看她如此,气得怒火中烧,对她痛恨之极,哪顾得看宝音什么表情? “你个贱妇反咬一口,你是什么身份,我姑母又是什么身份?你在这大放厥词,是料定我姑母心善不会罚你是不是?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无乩馆,没得赵胤护你……” “怀宁!”宝音听不下去了,“住嘴!” 怀宁大惊失色。 她不明白,分明她才是委屈那个,为什么姑母会训斥她,这胳膊肘往外弯,还当她是亲侄女吗?转头,赵青菀委屈巴巴看着宝音,“姑母,你别听她巧言令色。此女牙尖嘴利,惯会哄骗人……” 宝音皱了皱眉头,已隐忍到极点,一字一顿,“怀宁,你先下去。” 下去?怀宁瞪大湿漉漉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姑母不青为青菀做主?却帮着外人欺负我?青菀当真不是赵家人了吗?父皇逼我和亲巴图,要将我远嫁,皇姑母你又如此待我……” “下去!”宝音低喝,将茶盏重重掷在地上。 砰一声,四分五裂。 宝音年少时性子极为野烈,也就这几年才收敛起来。 见状,怀宁心里一抖,双手绞着手绢,恨恨瞪了时雍一眼,跺脚下去了。 她的侍女也慌不迭地跟上去。 殿内清净下来。 时雍一脸无辜的样子,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宝音。 “殿下,民女是不是得罪公主了?” 宝音摆摆手,放柔声音,“怀宁这孩子被教养坏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阿拾啊,本宫很好奇,看你小小年纪,当真如孙爷爷所说,会针灸之术,还会看妇人之病?” 原来孙正业已经把她的本事吹出去了,这老头。 时雍硬着头皮,低头道:“略会些皮毛,算不得本事。” 宝音笑了起来,“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随我进来吧。” 说罢,她将手搭在何姑姑的手背,缓缓从椅中站起,往内室娉婷而去,只留下时雍和孙正业二人。 时雍看一眼孙正业,有些怔愣,这就同意了让她检查身子?都说宝音长公主是大晏朝最尊贵的女子,宫里也有妇科圣手,医婆医女,她竟是随意就信任了一个“略会皮毛”的陌生人? ———— 内室是宝音长公主的寢殿,与她的衣着一般,清净、朴素,找不到半分皇家的富丽堂皇,到是几个大书架上摆放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比时雍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任何一个书局的书都要丰富,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却高雅脱俗,满是氤氲的书香之气。 时雍由衷叹服,“殿下好多书啊。” 宝音微笑,“你识得字的?” 时雍本想说是,想了想,又羞涩地摇头,“跟着阿爹粗略识得几个,不通经义。” 宝音道:“要有喜欢的书,拿去看吧。” 这么轻易就送书? 时雍调头看一眼宝音亲和的笑容,“多谢殿下。” “开始吧。”宝音张开双臂,让何姑姑替自己宽衣解带,比时雍料想中的更为配合,甚至比普通人更懂得怎么配合大夫。她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床薄被,看时雍发愣,又含笑从床头拿起本书,慢慢翻阅,不去看她,免得她紧张。 时雍洗手上前,“殿下若有不适,就告诉民女。” “先母在世时,亦是个有好本事的医者,孙爷爷都服她呢。”宝音语气平缓,说完幽幽叹息一声,“只可惜本宫没有天分,资质平庸,没有学得先母半分本事。但我尊重医者,你且放宽心,不必害怕。” 时雍轻轻一笑。 这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相处的公主了。 和话本里那个“千里走单骑,一人独赴漠北、任性妄为”的宝音压根不像一个人。 果然话本里都是瞎编的,污人名声。 时雍静下心来,为宝音细心检查。 内殿很安静,宝音在翻书,平静淡然,只有何姑姑在旁边看得紧张不已。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过了好一会儿,时雍站起来,又在宝音腹部做压痛测试,等确定了痛点,这才站起来。 “殿下,夜尿可频?” 宝音皱眉,“近日有些频繁。” “可有见血?” “未曾。” 时雍点点头,似乎在思索,脸色变幻莫测。 早有丫头端了清水进来,让时雍净手,为公主洁身。 何姑姑看她行事与别的医婆和医女不同,小声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章节目录 第64章 宝音的秘密(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一眼脸色恬淡的宝音,沉默片刻,莞尔道:“殿下元气不固,气血皆虚,导致经络失调,带下清冷量多。痛得不通,通则不痛,腹痛皆由此而起。但民女瞧着问题不大,待我禀明师父,对症开了方子,几帖药下去,想是就慢慢好起来了。” 其实就是妇科炎症,很多女性都会得的病,时雍好不容易才想出来这番说辞。 说罢,她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井庐身处山间,寒湿潮冷,极易邪湿入体,长公主殿下应当多出门晒太阳,多亲近阳光,且勿闭门不出,忧思过甚。” 宝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和嬷嬷串通好,变着法儿来劝我?” 这个真没有,时雍刚想说不敢,就见何姑姑松了一口气,看她也和颜悦色了几分。 “老奴的话殿下不听,大夫的话,总该要听了吧?” 宝音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吩咐何姑姑:“嬷嬷,去把我书架上那几本针灸的书拿出来。” 何姑姑依言照做。 时雍听着,却是没有想到,这几本书是宝音赏给她的。 “你远道而来为我瞧病,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几本书已闲置许久,便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那几本小册子被何姑姑捧在手上,看上去书面已然发黄,边角有磨损的痕迹,想来是曾经被人经常翻阅的。可是宝音又说她不通医理,那这是何人之物? 时雍好奇心顿起,却不敢当真去拿。 “为殿下诊治是民女的荣幸,况且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愧不敢受……” “拿着吧。”宝音坐起,淡淡道:“这是我妹妹看过的,如今……也是用不着了。” 她的妹妹?时雍记得先帝只得宝音一个女儿啊? 宝音抬抬眼,似乎看出她的困惑,微微一笑,“本宫的义妹,通宁公主陈岚。她会些医理,比本宫有天分,家母在世时,她跟在身边是学得很好的,常得家母夸赞。只是,身处宫中没有可医治的对象,无非是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罢了。” 说到过世的母亲,宝音脸上有刹那荡起的光晕,看着温暖又潮湿。 通宁公主陈岚,那不是广武侯的长姊吗?原来有这等渊源。 时雍又有些惊讶,但皇家的事,她不方便问得太多,礼貌地向宝音行了一礼,低头接过那几本目前她压根就看不懂的针灸医书,千恩万谢。 可是,从长公主的寢殿出来,面对孙正业的询问时,她却有些犯难了。 刚才检查,她发现了一个长公主的秘密,不知当不当告诉孙正业。 ——永禄十三年大婚的宝音长公主,竟是处子。 谁敢相信? “可有看出什么?”孙正业见她发呆,眉毛胡子都皱了起来。 时雍缓了一口气,将长公主的症状仔细说了一下,那秘密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是公主隐私,又有送书的情分,她不应当让外人知晓,哪怕对方是孙正业。 “甚好,甚好。”孙正业又开始捋他的白胡子,等时雍说完,他的方子已然写成,直接交到她的手上。 “你亲自去抓药,亲自熬制。学医之前,先学会熬药。” 时雍:“……是。” 皇陵地处偏僻的山塵,但因为有长公主殿下结庐在此,又有护陵军常驻,因此,护陵卫所在地就有一个药局,抓药很是方便。 何姑姑派了一个叫素玉的小丫头陪着时雍同去。那小丫头看上去很机灵,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亦步亦随地跟着时雍,很明显也是得了何姑姑的嘱咐,要盯住她抓药煎药的,只可惜年岁不大,什么都写在脸上。 时雍暗自好笑,并不回避她。 抓了药,二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马车行至半路,离井庐约摸还有一里地突然停下。 “怎么不走了?”素玉不高兴地呵斥车夫。 车夫没有回答。 时雍心里一沉,抓住素玉的手,刚要蹿出去就见那车夫撩开了帘子。 一把明晃晃的刀,映着车夫一脸的阴笑。 “往哪走?” 换人了—— 不是送她们抓药的那个人。 “你是何人?”素玉倒吸一口气,涨红了小脸。 她是长公主身边的丫头,平素是有几分厉害的,可是车夫毫不理会,只是望着她阴森森地笑。 “兄弟们,都出来吧!” 树林里嗖嗖响动,十几个黑衣蒙面大汉蹿了出来,个个带了武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素玉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惊叫一声,往时雍的背后躲。 “别怕。”时雍护住她,拔开车夫的钢刀,慢慢从马车下来,平静地望着周围的人,“你们若是求财,大可不必动刀动枪,我们身上的银子都给你们。” 若只有她自己,不妨一搏,可是带着个小丫头,时雍怕伤了她,并无胜算,打算认怂给钱,等离开这里,再叫护陵军来抓人。 然而,黑衣头目对她掏出的银子并不感兴趣。 冷冷地笑着,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时雍片刻,挥手大喊。 “上!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时雍心里一惊,一脚踹飞第一个扑上前的黑衣人,拖住素玉就跑。那群人似乎没料到时雍有这等身手,愣了片刻,已让她跑得远了,更是恼羞成怒,紧跟着追了上去。 “快!” “别让她们跑了。” 章节目录 第65章 控制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心里盘算,这里离井庐约摸一里半,得跑到什么位置呼救,守军才能听到。前方是一个山坳,呼呼的山风吹过,天色似乎暗沉下来。 能跑出山坳,应该就能逃掉了。 时雍觉得问题不大,可是素玉在长公主身边养娇了,跑不了几步就双腿发软,气喘吁吁,哪怕时雍极力拖住她奔跑,也是不成。 “阿拾姐姐!” 素玉红了眼,惊乱地喊叫,“你跑,别管我。” 察觉到她要松手,时雍微微诧异。 小小女子竟有这般骨气,为了不拖累别人,性命都不顾了。 说话间,一群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两个人要全身而退显然不可能了。时雍回头看了一眼,抬手在素玉背心推了一把。 “往前跑,别回头。” “阿拾姐姐——” “滚!别影响我杀人。” 时雍横在路中间,为她断后,冷眼看着扑上来的黑衣人,裙子往上一掀,直接扎在腰上,漠然低喝。 “你们要杀的人是我,就冲我来,别为难一个小姑娘。” 时雍这么喊,只是想拖住他们的脚步,让素玉顺利逃脱,可是,她显然估算错了这些人的意图。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让素玉逃走的打算。 黑衣头目大喝一声,“一个都别放过。” 眼看他飞也似的朝素玉冲过去,时雍急忙阻止,夺下一人手中长剑,“当”一声,将刺向素玉后背的剑身别开,又拖住素玉的身子转了两圈才稳住脚步。 “娘的!小娘们有劲儿,给老子杀!” 素玉吓得两股战战,一看就不是能逃走的人。时雍被迫无奈,只能把她护在身后,一边打一边退,与黑衣人纠缠打斗。 她走位方式诡异,招招往咽喉,心脏,小腹等要害而去,打法与常人极是不同,交手几个回合,黑衣头目震惊于她的反击能力,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但对于久久不能将两个小丫头斩于剑下很是不悦,浑身戾气。 “都他娘的利索点,连个小娘们都奈何不得,要你们何用?” 时雍一言不发,目光如炬。 若拼力道,她不如这些身强力壮的男子,但她身子灵活,出招又快又狠,唯一的掣肘就是素玉。 这小姑娘吓得身子哆嗦着,牙齿磨得咕咕直响,躲在时雍的背后寸步不离,让时雍很难放开手脚。而黑衣人却无丝毫忌惮,存心要她们死,这般混斗下来,不出片刻时雍二人已然被围到了官道边上,退路全无。 素玉小脸满是泪水,嘴唇吓得乌紫苍白。 “阿拾姐姐,你杀出去,你跑,别再管我了。” “闭嘴!”时雍额头浮出一层薄汗,脸色极是难看,咬牙硬撑着,“这是皇陵地界,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能在这里杀人灭口,还想全身而退的?跑不掉,那就鱼死网破好了。” 她声音很大,说给素玉听,也说给黑衣人听。 他们一开始也是存心想速战速决,只是没有料到时雍这么能打而已。可是,再这么拖下去,肯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谁也别想跑。 黑衣头目一听这话,剑身一转,“闪开,老子来。” 他拨开两个随从,大吼一声杀向时雍。 不料,背后却传来一阵嘲讽的笑声。 “属实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在长公主的地盘上杀人。” 时雍余光一扫,只见一名白衣公子站在山腰巨石上,懒洋洋地笑着,飘然若仙。在他的笑声里,一股冷冷的劲风夹着寒光破空而来,时雍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小心,这小子放暗箭。” 白马扶舟低笑一声,几个纵跃,雪白的身影已飞落而下,在刀光剑影辉映的寒光里,他挡在时雍身前,噙笑抽出腰间软剑,与时雍上下翻飞的剑身交杂一起,抵御黑衣人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黑衣头目眼看形势不妙,咬牙孤注一掷。 “兄弟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家上。” 咆哮声、怒吼声此起彼伏,竟让他们带出了一波气势来。黑衣人聚集一起如排山倒海一般朝时雍和白马扶舟压过来,几丈之内,一群人杀得昏天黑地,连天色似乎都暗淡下来。 林中光线越发昏暗。 正在这时,密林间响起一道尖锐的啸声,仿佛出自哨子,又仿佛出自厉鬼之口,盖过了刀剑和吆喝,尖利刺耳,听上去极是瘆人。 死去的人,陈尸地上,鲜血顺着道路往下淌。 低沉的天空黑压压如同暴风雨之前,将天地笼罩得地狱一般。 啸声越发尖利。 不仅时雍,黑衣人也在四处张望。 “何人装神弄鬼?出来!” 一道白影突然从幽暗的密林间掠起,及腰的长发蓬松凌乱,大半覆在面部,依稀可见苍白的五官,一身过余宽大的白袍将她削瘦的身子衬得枯瘦如柴,两幅广袖在风中低垂飘动,发出尖利又疯狂的笑声,形如厉鬼。 “鬼!” “有鬼!” 黑衣人率先喊出声来。 时雍的惊讶不亚于他们。 因为“这只鬼”与那晚她在水洗巷看到的一模一样。 即便被长发挡住了大半面孔,那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还是隐隐有些相似…… 又是“时雍的鬼魂”? “啊!啊!” 一道突如其来的凄厉惨叫,打断了时雍。 她回头,看到素玉变得惊恐而扭曲的脸,神色一凛。 “素玉?你怎么了?” 素玉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明明看着她的脸,却似乎是认不出来了,整个人如同疯癫一般,疯狂地叫着扯落头上的钗环,又在身上抓扯着,将衣衫抓得凌乱不堪,在时雍试图阻止她时,突然扑上来缠住时雍,张嘴就咬。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黑衣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忘了杀人,都呆呆看着发疯的素玉和那个仿佛悬挂在树梢上的“女鬼”,愣愣不知所措。 而这般僵持不过转瞬,人群里再次爆发出一声怪叫。 这疯病就像会传染似的,很快波及到黑衣人,人群里混乱一片,尖叫声声,很快疯了好几个。素玉疯了,只会咬人,而这些黑衣人会武,他们一疯,战斗力和刚才就浑然不同。 眼看几个黑衣人如同僵尸一般红着眼满身鬼气地朝白马扶舟杀上去,时雍不再和素玉纠缠,抬手砍在素玉后颈,将她打晕在地,提剑上去和白马扶舟并肩战斗。 “你快走。这些人疯了。” 白马扶舟沉着脸,“走不掉了。” 时雍道:“你就一人,没有救兵?” 白马扶舟道:“杀人何须救兵?” 自恋狂,这都什么时候了? 时雍冷着脸,判断着局势,骇然发现这些黑衣人就像集体中邪了一般。不再怕死,甚至不怕痛,刀砍在他们身上,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任凭刀光剑芒杀上来,也要冲上来与他们同归于尽。 “邪门了!” 时雍连杀两人,黑衣人不仅不后退,反而越来越疯狂,越围越近,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战斗力越来越强。 “见鬼!”白马扶舟也低骂一声,“退!” 一道寒光闪过,时雍退后两步,突然甩了甩头。 脑子里混沌般嗡声一响,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呼入肺里的空气怎么都不够,心绪不宁,胃气涌动,呼吸越发不畅,身上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想要夺去她的神智。 章节目录 第66章 并肩(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白马扶舟。 只见他俊目里一片腥红,脸上突生的邪妄神色也与刚才略有不同。 时雍心浮气躁,意识到他也有些不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快走,搬救兵。有人试图控制我们。” “一起走。看他们能奈我何。”白马扶舟一只手抓住时雍的胳膊,一只手执剑突围,身若游龙剑若惊鸿,矫健异常。 奈何这群不怕死的黑衣人,仿若没有生命的死肉,对他凌厉的剑招毫不畏惧,行尸走肉一般围上来,嘴里尖利的叫嚷,一声高过一声,脸上是如同鬼魅的苍白凄冷,大白天的看着他们,竟觉得阴风惨惨,泛骨的凉。 “先杀了她——”电光火石间,时雍猛地调头,冷冷盯住那“女鬼”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女鬼”在作怪。 若是不把这个东西拿下,他们做什么都是徒劳。 想到这,时雍咬牙提剑,对白马扶舟道:“你挡住他们,我去捉鬼——” 话音未落,就被白马扶舟抓住了手腕。 时雍转头,“你做什么?” 白马扶舟道:“我去。” 那个女鬼既然能控制这些人,肯定比这些人更为了得。白马扶舟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素玉,“你护住她,我很快回来。” 白马扶舟行动很快,转身一个飞跃便要过去。 不料,他身形刚刚一动,密林里的女鬼白袍微翻,哈哈大笑着突然往后急掠出去,不过转瞬就消失在了眼前。 大白天就这般飞走了?若非有鬼,那此人轻功当是出神入化了? 时雍惊惧未落,一阵马蹄声从井庐的方向破空而来,不过转眼就出了山坳。 “弃剑不杀!” 一声厉喝,带着阴冷的杀气,随着马蹄,踏破了惊慌和森森鬼气。 只见官道上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缇骑策马而来,个个如狼似虎,马蹄不过转瞬就将黑衣人的阵形冲散。 军容整齐的锦衣卫中间,一骑黑衣稳坐马上,长长的披风被山风吹得高高扬起,四野呼啸尖叫,喧嚣中唯他一人沉寂,面色冷漠,字字如刀。 “留活口。” 看到赵胤,时雍有一点劫后余生的欣慰,可是转瞬又有些心惊。 她怀疑,“女鬼”是看到锦衣卫,知道赵胤来了,这才“逃跑”的。和水洗巷那次一样,“女鬼”根本不和赵胤打照面,却屡屡出现在她面前。 到底是谁要害她? 一个小小差役挖谁家祖坟了吗?这般不得安生。 锦衣卫下场,战局突变。 时雍看着高倨马上的赵胤,来不及说什么,那一股不可抑止的戾气冲天而起,仿佛顺着血液流窜在五脏六腑,无法控制。 她紧紧握剑,指甲掐入了肉里,仍然不能抗拒这种夺魂般的力量,眼前金星闪动,脑子里掠过一幕一幕不属于她的记忆,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如灵魂出窍一般惊心动魄,眼前的一切反而变得模糊又不真实—— 如何举起的剑,她已不知。 那不是她, 她仿佛成了一个傀儡,尖利的叫了一声,像一只受惊的厉鬼,脑子空白一片,剑身已然朝白马扶舟刺了过去。 白马扶舟身形一晃,肩膀中剑,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雍已经抽剑,第二次向他攻击。 她形如鬼魅,速度比那些黑衣人更快。白马扶舟不妨她有变,又离她很近,根本来不及闪躲。 “你疯了!” 他大吼着,侧身准备用手臂挡住时雍的利剑。这时,一道绣春刀的光影突然破空而至,“当”一声刺中了时雍的长剑,将她的剑身削成两段,其中一道弹出去扎入了泥土,另一半被时雍握在手里,踉跄后退几步,又一次朝他刺了过来。 她疯了。 像那些黑衣人一样。 赵胤一马当先,收回绣春刀,稳稳朝时雍刺去。 刀身碰剑芒,时雍虎口一麻,握不住剑,当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赵大人,别杀她。”白马扶舟低喝一声。 赵胤冷着脸转头,看他受伤的肩膀鲜血淋漓,不停往下淌,冷哼一声。 “管好你自己。” 对面的女子似乎认不得他们了,手上的剑掉了,又在地上的尸体上捡起一把,一言不发就杀过来。 “宋阿拾!”赵胤格挡住她的攻击,将她逼退两步,伸手扼住她的手腕,“阿拾,醒来。” 时雍一张苍白的小脸直愣愣瞪住他,怔了怔,挥剑斩向他的手腕。 “大都督!”谢放见状,大吼一声。 赵胤没有松手,只是拿刀荡开了时雍的剑身,可这般近的距离,他的胳膊仍是不免被长剑滑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看到涌出的鲜血,杨斐心疼得大声叫喊,时雍却像是看不见,一脸麻木,接着就要砍第二刀。 “驾!”杨斐策马撞过来,挥刀就砍。 “大都督,她疯了!别再手下留情,她要杀你……” 赵胤面无表情,格开杨斐,一个反手夺了时雍的剑,狠狠将她拎起来横放马上,解下身上的披风,像缠粽子似的紧紧裹住她。 时雍激烈挣扎,又叫又吼。赵胤似是烦了,黑着脸用绣春刀啪啪两下打在她的臀上。 “把人都带回去。” 杨斐傻了。 谢放惊了。 白马扶舟捂住受伤的肩膀,愣了。 这是赵胤?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 战斗已经停止,官道上血肉横飞,只剩那一群被捆起来的黑衣人在厉鬼般尖叫。 为免打扰长公主清净,赵胤没有带人去井庐,而是全部押回了守陵军的卫所。 甲一长年守在这里,看到赵胤带回一群嘴里发着怪异叫声的黑衣人,马背上还驮了个狂躁的女子,当即吃惊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 赵胤看他一眼,声音平淡至极,“父亲,你可知皇陵闹鬼?” 闹鬼?甲一皱着眉头,“你在说什么?青天白日不要亵渎神灵。这是帝陵。” 赵胤哼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带进去,用冷水给我泼醒,问一问鬼从何来?” 杨斐走过来,看了看他马上的时雍,“爷,这个……阿拾要不要泼醒?” 赵胤冷冷看他一眼,翻身下马,随手将时雍用力拖下来,直接摔在地上。 “本座亲自泼。” 杨斐:“……” 甲一:“???” …… 井庐。 赵青菀还在里屋吃茶,就听到大宫女银盏勿忙的脚步声。 “公主,公主……” 赵青菀神色微变,沉了声音:“慌什么慌?是天塌了吗?” 银盏收了收脚步,却压不住心里的恐慌,看赵青菀的时候,双眼悚然,“出大事了。” 赵青菀慢悠悠道:“这天底下,哪里都会出大事,长公主的井庐却是出不了。别大惊小怪,说吧,死了没有?” “死,死了。”银盏脸上褪去颜色,“卢统领的人,死了好几个。卢统领也被抓了。” “什么?”赵青菀像听了个笑话,尖细的手指紧握茶盏,“卢鸿元是个什么废物,两个弱女子都杀不了,还被人抓了?” 银盏垂下头,咬了咬嘴唇道:“是那贱人命好。碰上扶舟公子,而后,而后又好巧不巧遇到大都督上山……” 赵胤来了? 呵!在赵胤那里哪有什么巧合? 无非是他愿不愿意救人罢了。 怀宁心上像被人捅了一刀。 愣了愣,她重重瘫在椅子上。 “你说,卢鸿元会不会出卖本宫?” “公主……”银盏紧张地抬起头,望了望门口,紧张地压着声音道:“奴婢听人说,卢统领带去的人见鬼了,全都疯了,连那个宋阿拾……也疯了。不仅砍伤了扶舟公子,还伤了大都督……” “疯了?”赵青菀吃惊地看着她,脸色变了好几次,很快,哈哈大笑起来。 “疯得好,疯得好。人在哪里?本宫要看疯子去。” 银盏道:“扶舟公子刚刚回来。那宋阿拾被大都督带去守陵军了。” “什么?” 赵青菀猛地站起来,嫉火攻心,一把将几上的茶盏拂到地上,“这个贱人。” …… 章节目录 第67章 机会(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度过了一段漫长得没有任何记忆的时光。 烈火焚心,暗巷幽灵,噩梦般的场景反复交替。等她再次从这个真实的世界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在一个灯火昏暗的空间里。 潮湿的雾气氤氲笼罩,拇指粗的铁链紧束着她的手脚,她躺在地上,被人摆成一个“大”字,衣裳早已湿透,从头到脚,热汗淋漓,像一只蒸锅里的螃蟹,熟透了。 “大都督?” 时雍目光涣散片刻,就看到雾气里的背影。 那人刚好回头,眼神在潮湿的空气中相撞。 时雍微微打个寒战,从他冷漠的脸上捕捉到什么,顿时惊住。 “我怎么了?” “又失忆了?”赵胤道。 得,嘲讽她。 时雍想了想,脑子还真是一片空白。她四周看了看,视线慢慢落到赵胤受伤的胳膊上,摇摇晕沉沉的头。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赵胤补充道:“不是睡,是发疯。” 发疯?时雍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尴尬一笑,“抱歉!都想不起来了。” 赵胤清冷的眸子微微阖起。 “那你再躺着想一会。” 石板又硬又潮湿,空气里满是硫磺的味道,脊背被硌得发痛,谁愿意再躺一会儿? 时雍本想嗔他几句,或是撒个娇求个舒服,但是赵大人那张清冷的脸实在太让她生气,她恨不能撕碎了听个响。 “捉不住女鬼,就欺负我,这可不是大丈夫作风。” 这么激他,时雍原以为他会生气。可赵胤面不改色,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她。 “本座欺负你?” “不是欺负我,干嘛用铁链锁住我?” “不锁住你,房子都让你拆了。” “……” 她疯得有那么厉害吗? 那“女鬼”到底何方妖孽?竟这么歹毒,能控人心神,连她都中招。总不能,真是时雍的鬼魂吧,真正的鬼,应当是她自己才对。 时雍闷声不语。 赵胤问:“现在清醒了吗?” 似乎从来就没有把她当成姑娘,此刻的指挥使大人衣袍松缓,黑发未束,胳膊上的伤痕在微挽的袖底若隐若现,没有干透的水渍在他身上泛着一层香艳的反光,看得时雍口干舌燥,像被人丢在了一锅滚水里,越发觉得呼吸吃紧。 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会让他俩这个样子,只是从赵胤的表情来看,她可能没干什么好事,这才招他嫌弃。 “清醒了。” 时雍抿了抿唇,乌黑的眼望着他。 “劳驾,帮我松绑。” 赵胤没有回答,安静地往前走,脚尖挪到她的身边这才停下,慢慢蹲身,一把扼住她的下巴,抬高面对她。 “求我啊?” 求他?时雍看到他受伤的胳膊和疑似抓痕的脖子和锁骨,心虚片刻。 “好……我求你……松开……”时雍嘴不利索,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 赵胤看她片刻,一点点收回手,将捆她的铁链解开,过程面无表情,动作极是生硬,仿佛她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死尸,那铁链扯得时雍骨头生痛。 “痛!你轻点。” 赵胤不为所动。 真狠。 怜香惜玉这词,大都督怕没学过。 时雍暗暗咬了咬牙,等松了绑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地扑出去,双手往前狠狠一推。 “呀!” 她原本想借机报复一下,让赵胤摔个跟头狼狈狼狈,一解心头之气,顺便撕裂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棺材脸,看看他狼狈时是什么模样,哪料赵胤反应极快,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往前一带。 卟嗵! 两个人齐齐往下倒去。 水花四溅。 时雍这才发现,屋子中间是一个水池,或者说是一个人工砌成的大浴缸,里面的水温居然是热的,如同温泉一般熨帖着肌肤,让她激灵灵打个战。 “大人。” 时雍吃了一口水,刚喊出声,眼睛猛地瞪大,哑然了。 浑身湿透的指挥使大人,站在她的面前,衣袍湿淋淋地紧贴身子,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原始而野性的男性线条,震得她几乎失神,呼吸瞬间被夺走。 “你还没疯够?” 赵胤的脸上并没有时雍期待的冷静龟裂或者出离愤怒,他的表情平静而漠然,只有滚烫的气息从唇角飘出来时,带着狠意与热气,像个活着的正常人,喷在时雍脸上,烫得她耳根发红。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个老实人……” 赵胤嘴角微抿,“杀人如麻的老实人?” 杀人如麻?这几个字让时雍有刹那的怔愣,很快又反应过来,赵胤指的是她之前杀黑衣人,而不是知道了她就是时雍。 “我只是身不由己,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和他们都中邪了,我哪会知道……” 时雍说得柔和而轻软,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无,那落汤鸡的模样着实楚楚可怜,是个男人都会生出几分怜惜。 可是, 时雍怀疑赵胤恐怕不是个男人。 他无视女子娇媚,不留情面地松开手,时雍扑嗵一声就跌坐水里,狼狈又无助地将池水荡出一圈圈涟漪。 而赵胤站在她的面前,一身湿衣裹着他健壮颀长的身子,那里的轮廓看得格外清晰。 还有,那一道被时雍划伤的口子,泛着腥红的颜色,重新渗出了血水,看得时雍眼皮一跳。 “大人的伤,没有处理吗?” 赵胤掩一下袍子,不理会她的问题。 “当真要我把你丢到诏狱,才肯交代吗?” 交代什么? 时雍受不了他。 明明面前有一个湿漉漉的美人活色生香地跟他说话,偏生在他的眼里,她连一坨死肉都不如,只会拿她当凶手对待。 丢人。 失败。 时雍眼一眯,忽然朝他一笑。 “行啊,我说。大人靠近一些。” 赵胤冷着脸看她片刻,慢慢往前,面孔冷硬得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这个样子的他,时雍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 这么好看,又这么可恶。 “大人认为,我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时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线娇软,表情却冷淡,那眼底生出的冷光让赵胤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头,再出口,也只剩一句冷哼。 “你不是宋阿拾。” “大人英明。” “你到底是谁?” 时雍突然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跟着荡出去,甩了赵胤一脸,在他冷眼剜来的瞬间,时雍又低低一笑。 “想知道?你求我啊。” 赵胤手掌微微一收,攥成拳头。 这是想掐她又忍住了吗?时雍看着他那张冰山一般冷漠的脸,心中突然生恶。 很奇怪。 赵焕风流倜傥,她喜欢。但一起招猫逗狗,玩乐谈情,她却不曾生出旖旎心思。 谢再衡清和温润风度翩翩,她却看得恶心,只想搧他的脸。 白马扶舟玉树临风,她心思会动,但就如同隔着云雾看画里美人,不想亵玩。 而赵胤不同,让她恨得心火焚燃,五脏六腑都积着气,明明想撕碎他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又忍不住想调戏他,想看这张冰山脸崩裂,甚至想看他动情会是何等神仙模样。 时雍承认自己不是好女人。 上辈子不是,上上辈子也不是。 但对男人有这种近乎荒唐的情绪,第一次。 “大人。” 时雍嗓音略哑,笑起来时,翘起的唇角有淡淡的揶揄,“我也是鬼,是会吸男子魂魄的女鬼。” 赵胤等半天听到这句话,眉头微沉。 “宋阿拾,我没有耐心——”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嘴被堵住了。 时雍冷不丁扑上去,狠狠啃上他凉薄的唇。 激烈、火热,如飞蛾扑火强盗抢亲,不管不顾不给赵胤任何反应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68章 门外有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热腾腾的水雾湿透了时雍的衣裳、长发,她如同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般,额头布满的水珠在无声的纠缠中静静下淌。 燥热的空气被点燃,回应时雍的是赵胤铁钳般的大手,将她腰身死死掐住,他身上的冷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掐得时雍浑身无力,几乎瘫软在他身上,喘不过气。 赵胤十分厌恶投怀送抱的女子,更厌恶和旁人有身体接触,不论男女。时雍觉得自己这般冒犯到他,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哪料,赵胤一只手将她胳膊狠狠别到背后,稍稍把她拖离身体,夹杂在潮湿空气里的低斥却十分克制。 “门外有人,你发什么疯?” 听了这话,时雍差点笑出声来。 没人就可以发疯了吗? 看着赵胤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忽然觉得与他相贴的身子有些热,原本的紧张在他近乎沙哑的训斥里,竟是放松下来,眼轻轻一眨。 “那我们小声些?不让人听见?” 时雍说完,又踮脚凑上去。 这次没那么容易了,赵胤一只手就把她扯开。 “宋阿拾!” 他拔高了声音,冷冽刺骨。时雍怀疑他想杀了自己,于是,嘴一瘪,装傻充愣地望着他。 “你要觉得吃亏,咬回来好了。” 时雍撅起嘴,一脸无辜懵懂,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只见赵胤那双漆黑的眼睛,由冰冷变得深邃,从满带的寒气到渐渐收敛,出口的话平静得如千年寒冰,无一点波澜。 “你怎不知羞?” “羞是什么?大人教教我?” “宋阿拾!” 逆着光,他眉目清俊却不真切,时雍很难描绘他此刻的神色,只是那面孔像是有毒,让她鬼使神差般又抬手摸向他乌缎般的长发,像摸老虎屁丨股似的,惶恐又刺激。 “听人说,大人不近女色,还有高僧批过八字,此生不得亲近女子,否则便会引来横祸……” 赵胤脸色微变,一把抓住时雍的胳膊,猛地将她拽到身前,时雍猝不及防,身子重重撞到他的身上。 “从哪听的?” 时雍轻轻一笑:“看来是确有其事了?大人,你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赵胤似乎对此事格外敏感,绷着脸,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他冷冷盯住时雍的眼睛,沉默片刻。 “在我身边,你最好老实点,别存有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混杂着香胰子和男子气息的风扑向时雍的脸,扫荡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麻麻酥酥的。 她头皮一紧,忽然乐了,“大人以为我有什么心思?” 赵胤瞥她一眼并不说话,一脸“我就知道你想勾引我”的清冷孤高,时雍眼神往身上扫过,忍不住笑。 “我本是不敢对大人存什么心思的。还不是大人使坏么?一会清心露,一会问心丹。我喝了大人的酒,吃了大人的药,那就是大人的人呀。问心丹那么厉害,我可不想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所以,此生我是要跟大人不离不弃的……” 她嘴上说得娇滴滴,眼睛却不停瞄赵胤的表情,完全是戏谑着当笑话在说,哪料赵胤却突然转身,用力握住她的双肩,往后重重一推,似乎看不到她的后背撞在了池边砖石上,眼睛里席卷的火焰转为冷冽的坚冰。 “再靠近本座,宰了你。” 时雍石化片刻,直起腰又笑了。 “大人是想灭口吗?是不是怕被人知晓,锦衣卫指挥使,竟被一个小小女差役轻薄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时雍也觉得自己极其作死,可是,看大都督变脸的样子实在是太欢乐了啊。 时雍看他冷脸无情,又笑。 “大人,我刚才亲近了你,是不是很快就要遇上横祸了?” 赵胤幽幽的黑眸泛着冷光,未束的长发垂在脸侧,那腾腾的杀气几乎肉眼可见。 “你真不怕死?” 时雍微微一笑。 “大人舍不得杀我的。” 赵胤一声不吭地走近,把她逼到池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整个人暗影似的笼罩着他,微微用力。 “咳咳咳!” 时雍眼皮微抬。 “我刚刚想起那针灸之法,大人就要杀我……” 赵胤胳膊一僵,冷眸几乎定在她的笑脸上。 时雍见他明明生气又闷不作声面无表情,心里越发觉得逗他很欢乐。 “大人,你要不要试试看,掐死了我,你会不会后悔呢?” “你当真想起了?”赵胤问。 “血海、梁丘,阳陵泉,运五分,行九阳,提针再由深到浅。足三里、昆仑穴,先七分,行六阴,深浅得宜病自愈。” 赵胤目光暗沉,盯住她微微低头,似要把眼前这个女子看清。 “我不仅想起了针灸之法,我还想起了张捕快家灭门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女鬼,我也有法子帮大人抓住她。” 时雍唇角微扬,仰头看他。 “大人,还舍得杀我吗?” 两个人靠得极近,从腰到腿几乎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肩膀不到半拳的距离,时雍似笑非笑地说完,发现赵胤久久未动,忽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两层薄薄的衣衫根本就挡不住他身上那咄咄逼人的变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时雍惊觉那沉甸甸的“杀气”指向自己,脸颊微热,正想退开,一个人猛地推门而入,带起的冷风将墙上的灯火一拂,衬得赵胤的脸如若阎王。 “爷,卢鸿元他——” 谢放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浴池里纠缠的两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四周死一般寂静。 时雍近距离感受着,几乎能听到某人狂烈的心跳。 是被她气的。 又或是撩的。 时雍觉得这次他可能当真会宰了她。 “你们先说正事。我回避。回避。” 时雍拉住赵胤的手,小心翼翼将脖子从他的虎口里拖出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缩回水池准备再泡一下。 赵胤却不想让她舒服,一把将她从水底拽出来,冷着脸丢到岸边,蹭得铁链铮铮有声。 时雍打个寒战,以为他又要将她捆起来。 不料,从头上砸下来的是一件披风。 “等下再收拾你。” 赵胤说完,拢了拢衣袍,冷冷盯住谢放。 “快说!” 磅礴的凉气冲自己而来,谢放有点无辜。 他以为是自己打断了爷的“好事”,触霉头了,正眼都不敢去看裹在披风里露出一颗脑袋似笑非笑的时雍,清了清嗓子,动作非常小心,行礼都紧张。 “爷,有两件要事禀报。一是卢鸿元咬舌自尽,没死成,但舌头伤了,说不出话。二是京城快马来报,昨夜徐晋原死在诏狱,仵作认为是自杀,与时雍的死,如出一辙。魏千户说,昨夜三更时分,有更夫看到时雍的鬼魂,出现在诏狱附近。” 昨夜? 又是那个鬼魂? 一阵风来,油灯差点被吹灭。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时雍看向赵胤,只听他道。 “回京。” …… 章节目录 第69章 黑锅(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来守陵卫是以“探望父亲”的名义,停留一日,眼看天快黑了却匆匆返京,行事如此诡谲是瞒不过甲一的。 随从在打点行装,甲一把赵胤叫到书房,“说吧,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娃娃了?对她有兴趣?” 赵胤眼波清冷,“没有。” “那你为何?” “我对她身上的秘密有兴趣。” 甲一沉吟片刻,看儿子无意说私事,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徐晋原,卢鸿元这两人,是否与怀宁公主有瓜葛?” 赵胤嗯一声,面无表情。 甲一看他如此,叹一口气,“怀宁公主如今在井庐,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陛下旨意一到便要和亲兀良汗,此事,便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也不必再教陛下操心。” 赵胤一时未答,手指轻敲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这个儿子,甲一素来是一半交流一半靠猜,从来弄不懂他内心里在想些什么,接下来又会做什么。赵胤极有主见,打小性子就古怪,从不与人交心,把事情告诉他这个父亲,多半是支会,而不是商量。 甲一拿他只有无奈。 若非当年道常和尚的那些话,甲一倒是希望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体贴他照顾他,让他多些人情世故的热乎气,而不是一年一年活成一尊高山雪雕,与人保持千里之距,孤冷一人。 父子俩沉默相对,茶水冷却,行囊已然打点妥当,甲一随了赵胤出来,远远看到准备钻入马车的时雍,皱了皱眉头。 “把她叫来,我问几句话。” 赵胤脚步微缓,看他一眼,“不必。” 说罢,拂袖大步走远。 甲一:“……” 时雍其实是见过那位前任指挥使大人的,在她心底,甲一和赵胤其实是一类人。手段辛辣,腹黑狠毒,即便甲一已经卸任,她仍是小心翼翼。 片刻后,赵胤上了她乘坐的马车, 看到她,稍稍皱了皱眉,坐到另一边。 “驾!” 马车徐徐,马蹄声声。 时雍撩开车帘好奇地张望,突然看到守陵军押解着那一行黑衣人,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漆黑的铁链拖在身上,凌乱的脚步和瑟瑟发抖的身子,压抑,沉闷,四周寂静,黑点渐渐远去,消失,风送来呜咽。 时雍问:“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赵胤双眼冷冷睁开,“杀了。” 杀了? 时雍头皮一麻,看他面无表情,又轻笑一声,别开了眼,分明是不信。 赵胤也不解释,眼神森然冷漠。 “张捕快家灭门那晚,发生了什么?” 果然说出了那话,就逃不开审问了。 时雍淡淡一笑:“那天晚上我去给张芸儿送药,无意间听到一句话。” 顿了顿,她敛住表情,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赵胤,小声说: “张捕快问:我一家九口,一个都不能留吗?我保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说:一个都不能留,凡是知道此事的人,全部都得死。” “那人是谁?”赵胤问。 时雍摇头,眉头蹙起,似在回忆。 “我当时吓住了,放下药就匆匆向张芸儿辞行,还没有走出屋子就被人从后面打晕,等我醒来,就泡在池塘里。” 时雍看他一眼,“我想,那人应当就是凌辱张芸儿,逼迫张捕快杀害全家的凶手。我的死……不,我没死,我出事是因为偷听了他们的对话,而张捕快的死,是知晓了什么秘密。” 再次停顿。 时雍身子前倾,低声说:“于昌想必也是因此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凶手此前或许并没有注意到张捕快这个小徒弟。可是,于昌找到周明生,再由周明生引荐,到无乩馆面见了大人,凶手怕事情败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他灭口。” 赵胤看她的目光越发深冷。 “依你之见,女鬼与此案可有相干?” “有。”时雍说得斩钉截铁,“若无相干,何必装神弄鬼去水洗巷吓人?” 赵胤眼神一闪。 “在你看来,女鬼去水洗巷所为何事?” “找东西。”时雍淡淡一笑,目光里笃定的自信,焕发出别样的神采。 “张捕快是个老捕快了,他能用特殊的死亡方式来提醒我们案子的不同寻常,想必也会想法子留下凶手的罪证,凶手忌惮这个,放心不下,这才扮成女鬼到处寻找。” “那女鬼出现在天寿山,又为何事?” “这就简单了。”时雍懒洋洋将双腿摆了个舒服的位置,踢到赵胤的袍角,抱歉一笑,但并没有收回来,而是慵懒地道。 “我这个侥幸从水洗巷活着回来的人,也是凶手的目标之一,凶手想我死,又不愿再生事端,毕竟在凶手眼里,我是大都督的女人。” 说到这,她朝赵胤眨了眨眼。 见他面僵冷硬,不为所动,又叹息一声。 “其二,我怀疑凶手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嫁祸怀宁。” 赵胤眼一眯,定定看她。 “说嫁祸不完全妥当。”时雍修长的手指搓了搓鼻侧,弯唇浅笑。 “怀宁公主醋海生波,找徐晋元要我的命,又差了那群黑衣人来了结我,说来也是她自个儿横插一脚,凶手这才顺水推舟,干脆杀了徐晋原,再让女鬼闹个乌烟瘴气,把所有事情全推到怀宁公主身上,让她背这口黑锅。” 章节目录 第70章 拆了篱笆杀了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徐晋元在诏狱招出是怀宁公主指使,然后就自杀了。 卢鸿元咬了舌,但那群黑衣人还有活口,他不招,早晚会有人招。现在徐晋原一死,黑衣人再一指认,赵青菀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杀人灭口”的嫌疑了。 只是,赵胤没有想到,宋阿拾会把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彻。而且,她怎会知道,徐晋原和卢鸿元的背后,是怀宁?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听他突然发问,时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太容易让人怀疑了。毕竟现下的女子大多不识字,更别说分析案情了。 时雍沉默一秒,“没人告诉我,我自个儿猜的。事情摆在面前,动动脑子就知道了。” 头上阴影盖下来,时雍看到都督大人往她这边倾了倾身子,黑色的衣袍带着深深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懂得不少,谁教你的?” 时雍低头,“我爹。” 宋长贵? 赵胤冷冷看她,沉默。 时雍道:“我爹会的本事可多了,只是做了仵作,操贱业,活多钱少,屈才罢了。” 赵胤冷冷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慢慢直起身子,阖起眼不再看她。 时雍见他无意交谈,而她刚才对他说那些话时,他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心里也就明白了。 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老情人赵青菀是杀人凶手,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刚想到这里,时雍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画面……那一群被铁链拖走的黑衣人。 不对! 赵胤没骗她, 他是真的要杀了他们。 黑衣人跟他一样中了毒中了邪,昏迷后醒来,能招的应该都招了,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赵胤这么做,是灭口, 为了帮赵青菀灭口! 胸口一闷,血腥气充斥脑海。 时雍咂摸下嘴,觉得这狗男人真的好狗啊! 赵胤突然睁开眼,手抬了抬,又落下。 “你在骂我?” 时雍吓一跳,“哪有?我都没出声。” “心里。” 赵胤冷冷看她片刻,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很快阖上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沉入了他的自我世界。 时雍心惊肉跳,没再吭声。 等了许久,见赵胤一动不动,她打个喷嚏,将赵胤身边搭在膝盖上的那张毯子一点一点拖过来,慢慢的,慢慢的转移到自己身上,紧紧裹着,然后舒服的合上了眼。 就在时雍昏昏欲睡,正准备做个美梦里的时候,身上的毯子突然不翼而飞,她激灵一下睁开眼,撞入一双漆黑冰凉的眼睛里。 杀气笼罩马车,她打个喷嚏。 狠! 和女人抢毯子,赵胤此人当真毫无人性。 时雍心里唾弃他,脸上却老实得紧。 “我冷。以为大人不需要,就想借用借用……” 话没说完,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时雍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跌坐在地上。 更准确说,是跌坐在赵胤的脚边。 “大人?” 时雍仰起头,还没有看清赵胤的脸,眼前黑影一闪,那条毯子从头落下,将她整个人盖住。可怜的她,坐在地板上,像条小狗似的,想要取暖,就只能靠着他的猪蹄。 时雍真想砍了这只讨厌的腿。 “不老实,本座宰了你。” “……”不会又猜到她想砍他了吧? 时雍觉得这人有些可怕! 算了,山中秋凉,降温时实在太冷。 “民女老实,可老实了。” …… 一路安静。 马车到达井庐时天色已暗沉下来。 时雍下车的时候,发现谢放、杨斐和朱九几个近卫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古怪,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是坐了大都督的马车,让他们另眼相看啦? 时雍并不排斥狐假虎威,能仗势欺人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笑笑,负手进门。 赵胤去给宝音长公主请安,时雍准备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找孙正业说明情况。 哪料,刚到西厢房的檐下,就听到嗤的一声轻笑。 时雍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人。 猛一抬头,果然看到一个白衣翩然精致俊美的男子懒洋洋坐在房顶上,薄情的双眼微微弯起,似有星光。 这是什么毛病? 时雍看着白马扶舟,“屋顶上有黄金吗?” 白马扶舟不答,似笑非笑地反问:“你和赵无乩什么关系?” 很温和的语气,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张狂和质疑。 时雍:“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白马扶舟道:“你欠我一条命。” 时雍笑:“你命丢哪儿?我帮你找?” 白马扶舟轻摩着他受伤的肩膀,皱眉眼巴巴看她:“你昨日伤了我。” 时雍哦一声,点头:“下来,我帮你治。” “我缺医少药吗?用你治?”白马扶舟轻哼一声,身子突然从屋脊滑下来,像一片落叶,轻盈飘逸,直接落到时雍的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时雍速度极快地避开,退后两步,盯着他。 “那你要我如何?” 白马扶舟盯了她一会儿,看得她心浮气躁了,他才轻轻缓缓地哼一声。 “带我去捉鬼。” 带? 他几岁? 时雍怀疑他脑子有点不清楚。 不料,白马扶舟诡异一笑。 “别让赵胤发现,我们偷偷的。” ———— 在井庐简单用过晚膳,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对于赵胤要带时雍回京,孙正业没有意外也没有反对,只是他的行程没变,还是准备在井庐小住几日,照顾长公主的身子。 得知赵胤到了井庐,赵青菀大抵是心虚,反常地没有出现,连晚膳都是在房里用的,赵胤也没有就卢鸿元和徐晋原的事询问她,只是饭后,长公主叫了赵胤去内室说话。 井庐门外,车马已准备就绪。 时雍辞别了老孙头出来,没有看到白马扶舟的身影,稍稍放了些心。 为了一个还没有搞清楚身份的男子,她可不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须。因此,白马扶舟的提议被她断然拒绝了,欠人情是一回事,自己的命是另一回事,重生到如今,她已经无意中惹下不少事,不想再摊上另一件。 夜晚的风,幽凉冷冽。 时雍穿了件厚袄子,有些臃肿,出了门照常爬上赵胤的马车。杨斐瞪她一眼,似乎很不高兴,但是没有赶她,哼声走开了。 时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长公主面见赵胤的时间似乎格外的久,时雍等得都快睡着了,赵胤还没有出来。 一行人安静地等待着,风越发的大了,吹得林子里的枯树如同哽咽,呜呜作响。 时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正想下车活动一下,突然听到被风送来的一段歌声。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做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怎敌他,怎敌他,血肉骨头酿成酒,拆了篱笆杀了她……” 是个女子的声音,沙哑,低喑,很古怪的调子,并不完全听得清楚词儿, 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调子和词意都让时雍听得很不舒服,诡异的歌声好像一股寒流顺着汗毛钻入血肉骨头,再一层层被剥开的感觉,阴冷、恐怖,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冰冷。 章节目录 第71章 月下唱歌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后背泛凉,手指伸出去勾住帘子,一点一点慢慢撩开,寻找那个如同诅咒一般的声音。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种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 没有人。 井庐门口只有风声和灯笼散发的幽幽火光。 几个侍卫也都竖起了汗毛,相视一眼,谢放的手按在腰刀上。 “听到了吗?” “有人在唱歌。” “这歌,毛骨悚然!” “声音好像是从井庐传来的。奇怪,哪个胆大包天的人,胆敢在长公主的地方唱个不停,也没人去阻止吗?” “那可不一定。”杨斐抬头看向黑压压的天空,“最近不是老闹鬼吗?鬼的声音,也许只有你我听得见?” 杨斐压低嗓子玩笑,说得有点瘆人。 谢放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一会爷出来又得整治你。” 杨斐最近挨了两次军棍,疼痛记忆很明显,他赶紧闭嘴。 “怎敌他?怎敌他?拆了篱笆杀了她……” 歌声往外飘,时雍静静坐在马车上,看着旷夜里的大门出神。 “也许真的是鬼。”冷不丁一道低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时雍头皮炸裂,回头却没有看到人。 “在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雍汗毛都竖了起来,再转头,看到一张苍白苍白的脸出现在马车帘子后面。 “白马扶舟,你……” “嘘。”白马扶舟看了眼时雍的表情,笑得双眼弯起,眼底满是星辰,“说好的,我们偷偷的。” 时雍咬牙:“你要干什么?” “和你们一起回京呀。” 白马扶舟说得理所当然,那笑容在暗夜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幽冷,可能是歌声太应景,时雍看他这身仆役打扮,竟瞧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扑!帘子合上,白马扶舟隐去了。 同一时刻,井庐大门洞开,赵胤从里面出来,送他的人是何姑姑。 歌声没有停,两人表情的脸上却十分平静,就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时雍定睛看过去,脊背突然僵硬。 只见敞开的大门里面,赵胤和何姑姑的后面,站着一个披头散发女子。 月光下,女子踩着细碎轻盈的步子而来,面对大门翩翩起舞,乌黑的长发垂到腿边,与夜色融为一体,单薄的衣裙在风里飘飘荡荡,嘴里一直在重复那首歌,一边唱一边比,在唱到“拆了篱笆杀了她”时,她长长的水袖抛向空中,婀娜的身段原地几个旋转,哈哈大笑起来。 赵胤脚下没停,面不改色地走向马车。 何姑姑送到门口,却是转回去了,一边训斥匆匆赶来的两个小丫头,一边又走过去,低头好生好声地哄着那个女子,急急忙忙地把人带走了。 时雍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只觉得这井庐,处处透着古怪。 嘎吱一声!赵胤钻进马车,时雍嗅到一种幽冷清冽的淡香,压迫十足地飘过来,她揉了揉鼻子,有自知之明地缩到角落。 她在黑暗里,赵胤看她一眼,坐下来。 马车徐徐驶入夜色,离井庐越来越远。黑暗里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马蹄的嘚嘚声,还有杨斐和朱九聊天的声音,但马车里面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默。 时雍以为赵胤会问什么,可这位大人真是沉得住气,就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大人。”时雍打破沉默,“你可知唱歌的女子是谁?” 赵胤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时雍看见他神仙般俊朗的脸上是一副被打扰的冷漠表情。 “你想知道?” “对。”时雍很认真地点头。 赵胤表情平静,“坐过来。” 如此慎重?时雍略微紧张,慢慢挪到他的身边,却不敢同他平起平坐,只侧坐一点,屏紧呼吸望着他,等待下文。 赵胤抬手,在她额头重重一敲。 “哎哟。”时雍摸头,怒视他,“干什么?” 赵胤看她生气的样子,面不改色。 “与己无关的闲事,勿视勿问。” “那你打我干什么?” “长记性。” 混蛋!时雍白他一眼,缩回去坐下。 本想告诉他白马扶舟之事,因这一记“暴打”,也懒得多嘴了。 神仙打架,关她凡人什么事? 路上两人没有交谈,气氛安静得可怕。 时雍发现赵胤这人真是古怪,她蜷缩在马车里,换了无数个姿势仍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他自从上了车,居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到城门边上。 天还没亮,城门紧闭。 守城军士高声喝问:“何人叫门?” 谢放从侍卫手上拿过火把,抬头看向城楼。 “锦衣卫大都督座驾,劳烦。” 紧闭的城门哐哐打开了,马车从中驶过,守卫将士分列两侧,低头向赵胤行礼问安。 赵胤终于动了动,慢慢坐到时雍这一侧,撩开帘子看向守城的将领。 “李将军辛苦。” “大都督言重了,末将职责所在。”李将军看到赵胤冰冷的脸,也看到了坐在他身侧满脸不悦的女子。 时雍就露了半张脸,但足够让人惊悚了。 大都督向来独来独往,这深更半夜回城,车里竟然有一个女子?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众人腹诽却不敢声张。 赵胤眼帘微抬,默默扫一眼,放下帘子。 “在想什么?” 他冷不丁的发问,让时雍有些意外。 她淡淡道:“我知道大人需要一个女子来撑门面,告诉别人自己其实也还行。我也很乐意为大人效劳,但是往后我用得着大人的地方,借您名头行个方便,还望大人也如我今日一般海量,不要计较才是?” 时雍觉得“其实也还行”这句话,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可赵胤这人真不是一般的修养,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竟是不怒不躁,面不改色。 “你不是已经做了?” “嗯?”时雍不解地看他,“什么?” 赵胤:“利用本座,带白马扶舟回京。” 时雍神色一变。 见赵胤没有生气,她原想解释的话也觉得没必要解释了,在心里暗骂一句,脸上柔柔轻笑,“有什么事是瞒不过大都督的吗?” “没有。” 还真是相当自信呢。 时雍哼一声,斜斜睨他懒得再说话。 ………… 马车在诏狱停下,魏州等在门口。 一行人凌晨到此有些兴师动众,这个季节,寒气逼人,时雍下了马车搓搓手,沉默地跟在赵胤身后,可是走了没几步,原本速度极快的他脚下突然一顿。 时雍没注意,直接撞到他的背上。 靠! 这是走的什么路? 时雍心里正骂,一只手伸过来,赵胤拉了她过去,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随即望向藏在随从里的白马扶舟。 “还不出来,是想进诏狱长住吗?” 章节目录 第73章 诏狱内鬼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场抓包,这就很难看了。 时雍无语地转头,刚好看到白马扶舟从人群里走出来,白衣少年换了衣服,仍不减半分清俊艳美。只是,当白马扶舟从人群中间走过,发现赵胤所有的侍卫都视他如无物,没有因他突然出现露出半点意外时…… 他暗哼一声。 赵胤此人果然比狐狸还狡猾,敢情在逗他玩呢? “这一路,有劳大都督了。” 白马扶舟行了个揖礼,端端正正,慢慢悠悠,而赵胤面无表情,玄衣如墨,五步开外也能感受到他冰山般冷冽的气场。 “长公主准你回京了吗?” 白马扶舟抬眼直视他,眼角笑得弯了起来。 “若是准了,我又何苦劳烦你?” 赵胤冷声:“为何趟这浑水?” “好奇。”白马扶舟笑眼瞄向时雍,“近来发生的事情,越发有趣了。井庐如此冷清,哪有京师热闹?我便回来瞧瞧。” 赵胤冷眼看他,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也不吭声,只是笑。 看这二位同样挺拔的男子相对而峙,时雍觉得这画风转得有些诡异,偏偏他们一句话不多说,又无从窥探什么。 时雍拢了拢肩膀上的披风,嗅着那股子若有似无的淡香,眼神也下意识瞄向了赵胤的侧脸。 他没有注意她,看白马扶舟的神色极是专注和冷漠,再出口的话,已隐隐有警告之意。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少生心思的好。” 听他话里藏刀,白马扶舟也不甘示弱,“多谢大都督提点,我也就瞧个热闹。”他忽而一笑,上前两步望定赵胤,压低声音道:“即便我回东厂,也不会与奸佞同流。我自问不是好人,但长公主之恩也是要报答的。” 赵胤冷冷看他片刻,似是无意再理会他,漠然转向时雍。 “走了。” 这么熟稔亲近的语气,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苟且。时雍心里一跳,顿时觉得身上这件披风暖和是暖和,但莫名沉重了几分。 “大都督再会。” 背后传来白马扶舟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得时雍脊背微绷。 刚才白马扶舟有提到东厂,时雍不知他与东厂是什么关系,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即使不是仇敌,也是各怀鬼胎,互相防备着。 往后京师,只怕更热闹了。 ———— 徐晋原是吊死在诏狱的,与时雍当日的死状极为类似。 来验尸的人是宋长贵,魏州专程叫人去请了他来,事件办得妥当,勘验文书上也写得清楚明白。 在赵胤看文书的时候,时雍走到了关押徐晋原的牢舍,现场实地走了走。 当日,她差一点死在顺天府府狱,全是因为徐晋原。但细想,时雍对徐府尹并没有太大的怨气。周明生曾说,他是个不错的官吏,对下属对百姓也算尽心,只是身在官场,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非怀宁胁迫,他也不会为难她一个小女子。如今徐晋原丢了性命,虽是罪有应得,但也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 牢里终日有人看守,据悉当晚无外人进出,监舍里也未见异常,徐晋原除了“见鬼”自缢,几乎没有别的死亡可能。 可是,从时雍、于昌到徐晋原,个个都吊死自缢,又太过巧合。 “大都督,我怀疑,有内鬼。” 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便是牢头屠勇。 这位仁兄昨夜在诏狱当值,可是事发后被揪出来,却不肯承认当夜在诏狱。魏州问他去向,他又说不清楚,教魏州好一顿收拾。 屠勇被带进来时,已是鼻青脸肿,双眼乌青,再看到赵胤冷飕飕的脸,他瑟瑟发抖,扑嗵一声跪地上,拼命地痛哭流涕叫冤枉。 赵胤面无表情地坐下,没有说话。 魏州拱手道:“大都督,昨夜当值的几个狱卒都表示看到屠勇进了牢舍,凌晨时分才离开。可这厮死活不认,说是偷偷溜出去吃酒了,又不肯交代哪里吃酒。” 顿了顿,魏州犹豫一下,又道:“卑职审问几个狱卒时,无意得知一个事情——原来在时雍死前,屠勇这厮还曾带了好酒好菜进来,要给时雍,虽说没有吃上,但此事极是可疑。” 时雍自杀。 徐晋原会自杀。 两人都死在诏狱,都是自缢, 没有女鬼,也必定有内鬼。 时雍扭头看过去。 火光映在赵胤的脸上,冷漠而平静。 “本座面前,你还不交代吗?” 屠勇的脑袋在地上快要撞出坑了,鼻涕泡都哭了出来,却是死咬着下唇,只摇头痛哭却不开口。 在诏狱当过差的人,没人不知赵胤的手段。 他拒不交代,定是有隐情了。 魏州踢了一脚屠勇的屁股,警告他。 “大都督跟前还不招,屠老狗你当真不要命了?” 看得出来,魏州揍他,也是护他,毕竟平常多有交道,无非必要他也不愿下狠手。时雍扭头看向赵胤的侧脸,猜他会怎么处置。 不料,他沉吟片刻却是摆手。 “都退下。” 众人微愣,却没犹豫,陆续退了下去,包括魏州。 只有时雍留了下来。 赵胤没有看她,冷冷对屠勇道:“可以说了。” 四个字淡然且平静,可个中威仪却教人头皮发麻。屠勇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好一会儿,脑门才慢慢从地面抬起,看着赵胤。 “大都督饶命,小人不是内鬼,昨夜当真不在诏狱,也不晓得刘三他们几个……为何一口咬定看到了小人。小人有罪,不该在轮值时偷懒,但小人属实是冤枉的啊!” 赵胤眼皮低垂,“不在诏狱,你去了哪里?” “小人,小人不能说,大都督恕罪。” 屠勇重重磕头,脑门上鲜血横流。 赵胤斜睃他一眼,铮的一声,绣春刀突然离鞘,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只见寒光掠过,锋利的刀芒已然落在屠勇的脖子上。 “本座不问第二次。” “大都督……” 屠勇抖抖索索,重重喘着气,好半晌才咽了口唾沫。 “小人说。” 屠勇今年三十有二,有一房妻室,生得粗壮敦实,他老娘以为这样的媳妇儿好生养,那晓得娶妻多年一直无所出,加上夫妻关系本就不睦,他便渐渐生了外心。 “昨夜,小人那相好约我过去,小人寻思狱中人多,大半夜也出不了事,便偷偷去了。她做茶煮饭,备了酒肴,小人一时兴起,便多吃了几杯,回家倒头便睡,待出了事,小人才如梦初醒……” 赵胤皱眉,“为何魏州问你不答?” “小人自知有罪,开脱不了。但此事与小人那相好无关。她虽不是良家出身,但不是歪缠的妇人,小人不愿牵连她——” 说到此,屠勇又朝赵胤连连磕头。 “求大都督怜恤,小人甘愿受罚,但此事与她绝无相干……” 时雍道:“看不出你还挺深情。屠勇,你可知晓,如今她是唯一能证明你昨夜不在诏狱的人?” 抬头看一眼时雍,屠勇愣了愣,看大都督没有阻止她询问,脸上露出几分窘迫来。 “自她从了良,我与她便……如兄妹般相处,不曾,不曾有私。昨夜也只是吃了酒便返家了,没有留宿。” 从良? 给时雍送酒菜的牢头? 时雍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该不会是…… “水洗巷闲云阁的老板娘,是你相好?”赵胤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打破了时雍的侥幸,也瓦解了屠勇的防线。 他瞪大惊恐的双眼,不敢置信。 时雍亦然。锦衣卫有情报网,赵胤能知道上上下下无数人的隐私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他的脑容量得多大,才能把人脑使得如电脑一般,对每个人了若指掌,信口道来? 两人怵然无语, 冷风幽幽,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赵胤一脸平静,冷漠的眼瞳笃定而无情地扫过来。 “来人!将闲云阁的老板娘带来问话。” 果然是娴娘。 事情大了! 时雍头皮微微发麻。 章节目录 第73章 腹黑的大都督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火光辉映,诏狱寒冷刺骨。 时雍站在赵胤的身边,他身量极高,即便是坐下也能挡住从甬道吹来的风。 但是没有用,挡了风,挡不住冷。 因为那凉意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时雍看不到他的脸色,却把跪在地上的屠勇看了个清楚。 害怕吗? 不止。 比害怕更甚的恐惧布满了屠勇的脸。 嘴唇、眉毛,肩膀,每一处似乎都在抖动,又被他死死压在颤抖的舌下。 锦衣卫对“内鬼”的处置到底有多可怕? 等待娴娘到来的这个间隙,时雍看着屠勇的恐惧,想起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赵胤的情景。 那时候,刚从甲一手上接任指挥使的赵胤,在这个复杂神秘的权力机构里,并不像现在那么让人信服。 有一个叔辈的指挥同知自视资历高有功劳,数次违抗他的命令,甚至当众冒犯他、嘲笑他…… 说来奇妙,时雍第一次见到赵胤,他就在杀那个人。 一只手肘抵过去,咔嚓一声,那个指挥同知脖子响了下,鲜血便喷溅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毙命。 车水马龙的街头陡然安静, 赵胤满身是血的转头,嘴角冷冷上扬。 时雍打马经过,正对上他看来的眼。 两人相距有十来丈,时雍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却在那冲天的血光中感觉到了他眼底的凉意和浑身的杀气。 后来,她听说那个人的尸体在诏狱大门挂了整整三天,震慑了锦衣卫上下。 不止如此,赵胤还为他定了八条大罪,亲自带兵抄了他的家,老老小小数十口,男的充军流放,女的为娼为奴…… 可谓狠到极点,手段酷烈。 偏生赵胤此人性情冷淡,无欲无求,做事又极是谨慎小心,滴水不露,所以上任以来虽说在朝堂上得罪了无数权贵,却没人能找到他的破绽,除了暗地里做法扎小人诅咒他,怕是毫无办法。 想想他的手段,时雍担心起娴姐的安危来。 “拿着。”胡思乱想的时候,赵胤的声音传过来让时雍怵了怵。 她看过去,一盏热茶被他修长的手指托着,干净的指甲盖竟是透明粉润的,格外好看。 这双手,怎么看也不应当长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身上。 时雍默默接过,冰冷的手指有了暖意,情绪松缓了些。 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荒谬的觉得——赵胤看穿了她心里所想,让她端着茶盏是为了给她暖手。 这想法, 真是荒唐! ———— 同娴娘一起被带进来的人,还有自称见到“时雍鬼魂”的更夫和几个昨夜当值的狱卒。 看到时雍也在这里,娴娘愣了愣,别开脸只当不识,娇滴滴地跪在屠勇身边,楚楚可怜地向赵胤讨饶。 “大人,是奴家叫屠勇来闲云阁的,他吃酒到四更才走……奴家可以作证。” 她的说词与几个狱卒截然相反。 狱卒们纷纷指认屠勇不仅在诏狱,而且还去了徐晋原的牢舍。 她却说,屠勇整夜都在闲云阁。 几个狱卒一听,也慌了,纷纷跪下来求饶。 “大都督,她在撒谎。我几个难不成还会认错屠勇?这小妇人分明是为了给屠勇脱罪,他两个是相好,她的话信不得呀。” “大人明鉴,奴家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娴娘私窠出身,说话娇娇软软,即使是面对男子发誓,脸上还是难掩羞涩媚态,如鸳鸯拨水,听得人耳朵发痒。 赵胤:“你为何单单昨夜叫他去?” 娴娘垂下头,巾子摁了摁眼角,“奴家本非良家,虽说如今做了正经生意,还是有登徒子上门,打奴家的主意……” 一个美貌的女子独自开店,又有做私窠的经历,难免会被登徒子骚扰,近几日有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子更是屡屡上门找事,让娴娘陪酒就罢了,竟想赖着不走。 娴娘实在受不得,这才叫了屠勇过来,假称是她的男人。屠勇在诏狱当差,普通人见了也得惦量点儿,娴娘想以绝后患,却不知屠勇当值,更不知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害了他。 “大人,全是奴家不晓事,灌了他的酒,误了差事。你要罚就罚我吧,他是个好人啦……” 娴娘哭哭泣泣,看得屠勇心疼又难过,也是不停地向赵胤求饶,言词间到没有顾及自己,只怕牵连到她。 时雍看赵胤面色冷淡,没有半点怜悯心,清了清嗓子,把话岔开。 “你们可有看到白衣女鬼?” 屠勇摇头,只道喝多了,什么都没有瞧到。娴娘也是泪蒙蒙地摇头称没有看到。 几个狱卒也一样。 只有那个更夫,对“见鬼”一事言之凿凿,当着赵胤的面,描述得绘声绘色。从他的说词来看,与时雍在水洗巷和天寿山见到的“白衣女鬼”,一般无二。 “此事有蹊跷。”时雍看了娴娘一眼,从赵胤的身侧绕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对他端端正正行了礼,平静地说。 “大人,我与娴姐是旧识,我信她,不会说谎。” 她拿小丙的玉令时,赵胤就知道她与娴娘有交道,他虽没问,心里一定存疑,与其让他去想,不如直接挑明。 “想必大人与我一样,也相信几位狱卒大哥的话。那么,问题来了,若是娴姐与几位狱卒大哥都没有说谎,是不是就表示,昨夜三更时分,在诏狱和闲云阁,同时出现了两个屠勇?而更夫大哥,也几乎在同一时刻,见到了白衣女鬼在诏狱附近?” 赵胤慢慢翻动手上文书,眼皮微抬。 “没有人说谎?你是想告诉本座,当真有鬼?” “有。”时雍平静地看着他,“我向大人保证过,要替你捉住这只鬼。只要捉住了她,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赵胤:“想好了?” “想好了。” “依你。” 赵胤慢慢站起来,看了看屠勇和娴娘这对野鸳鸯,“押下去。” “大都督。”屠勇重重磕头,“求您放过娴娘,她是无辜的呀……” “闭嘴!”赵胤抬手打断他。 眼神却凉凉落到时雍的脸上。 “待水落石出,自有定论。” 时雍这时才明白,他刚才问那句“想好了”是什么意思。 敢情此人深夜把娴娘带入诏狱,压根儿就没有想从娴娘嘴里听出什么“真相”——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真相是无法证实的。 他真正的目的,是逼她出手。 兑现捉鬼的承诺, 更有甚者,逼出她更多的秘密。 这哪是审问他们?分明是在对付她呀! 时雍再看赵胤时,神色已然不同。 此人冷漠腹黑又狠毒,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算计人的弯弯绕,等此事一了,定要远离他,走得远远的,免得一不小心脑袋被他拧了下来还浑然不知。 这一夜,时雍觉得自己这“女魔头”白做了。 从诏狱回去的路上,天已经亮开,她生无可恋地走着,闻着路边摊贩的早餐烟火气,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自己许久没吃东西了。 惨。 时雍咽一口唾沫,左右看看,钻入一个无人的巷道,嘬拢嘴唇,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不过片刻,大黑就披着一身湿漉漉的夜露,从远处朝她奔跑过来,拼命摇着尾巴往她身上扑,喉间呜咽有声,极是欢快。 章节目录 第74章 手把手教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知狗子是打哪里来的,看它身上皮毛都湿了,拉着袖子为它擦了擦,又轻轻抱住它的大脑袋,怜爱地顺了顺毛。 “饿了吧?走。我们去找吃的。” 大黑跳起来扑她的腿,嗷嗷有声,狗脸上满是兴奋。 时雍笑着看它,“这两日去了天寿山,也没见着你,是不是饿肚子了?往后你别离开我了,就跟在我身边……” 大黑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拼命摇尾巴。 这些日子,只要时雍召唤,大黑就会出来,可是它总会适时地离开她,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与她格外亲近,时雍觉得狗子是为了保护它。 “时雍的狗”,“黑煞”,像两个烙在它的身上的烙印,大黑与时雍一样是公敌,大黑不跟着她,是怕受牵连到她…… 时雍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屠勇和娴娘。 “你别怕。我如今投靠了锦衣卫大都督,便是要堂堂正正的养你。只要我是赵胤的人,你看哪个不怕死的敢说三道四?” 大黑吐着大舌头,就像听懂似的,扑到她腿上撒欢。 时雍养它那么久,对它的情绪极是了解,见状微微一笑,“等我们帮他破了这桩案子,就远走高飞,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快快活活的……” 咕咕! 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 时雍抱歉地看了大黑一眼。 “我身上没钱,你随我回家去取钱,然后我们去买肉吃。” 大黑耳朵动了动,抬起脑袋看她片刻,摇摇尾巴,身子一扭突然跑远。时雍唤它两声,大黑没有理会,很快消失不见。 这狗子! 时雍笑着扭头,神色微微一变。 墙角有衣摆晃动,一瞬即逝。 不知是哪路神仙? 时雍眉头一扬,只当看不到,选了人多的大路继续往家走。 不一会,大黑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嘴里叼着一只鹦鹉,献宝似的奔向她。 时雍一看到鹦鹉就条件反射地竖起了汗毛。 “大黑,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 鹦鹉已经死了,大黑低头乖乖地将死鹦鹉放到时雍的面前,又退开两步,摇着尾巴讨好地看着她。见她不动,大黑扑上去,将鹦鹉的鸟毛扯下两根,然后仰着头,狗脸上竟有几分显摆的得意。 “你……让我吃?”时雍试探地问。 大黑尾巴摇得更欢快了,舌头淌出来全是口水。 仿佛在说“麻麻,你看我都舍不得吃,全给你了,我是不是很孝顺?” 时雍歪了歪头,对上大黑的视线,确定它当真是这个意思后,有些哭笑不得。 她家狗儿子是从哪里观察出来她喜欢吃鹦鹉的? 时雍弯腰摸它脑袋,“我不吃,你吃。” 大黑欢快地嗷呜一声,扑上去叼走鹦鹉,转瞬又消失在时雍面前。 时雍不管它,径直回家。 刚到宋家胡同,狗子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狗嘴上还挂了一丝没有擦干净的血迹,给时雍叼来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放在地上,就跑远了。 “……” 时雍看着它高高翘起的狗尾巴,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银子,脑门嗡的一声。 没想到,穿越重生到如今,她竟然要靠一只狗来养活。 ———— 无乩馆。 杨斐将后院的鹦鹉数了无数次,紧张得呼吸都重了。 “谢放!” 他大声叫着,跳着脚蹦到谢放面前,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喘着大气,话都说不利索。 “爷新养的娇凤,没,没了。” 谢放刚洗了澡出来,见状来不及擦头发,连忙跟他一起去后院。 “怎么回事?” 数来数去,鹦鹉确实少了一只,正是赵胤的新宠。 杨斐吓得脊背冒汗,“我去的时候这鸟就没了,不是我放飞的啊。” 顿了顿,杨斐转眼四处张望。 “你有没有看到黑煞?会不会又是这畜生来害我?” 谢放斜他一眼,“畜生没那么记仇。” “也是。” 杨斐摸了摸脑仁,挨军棍都挨怕了,嘴瘪着,可怜巴巴地看着谢放。 “哥,你得救我。” 谢放看他一眼,“我去和爷说。” “不要——爷会揍我的。”杨斐拖住他,那脸皱起来,就差号啕大哭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轮到我喂鸟,它就逃走了。” 谢放用力将手臂挣脱出来,“跟爷说,是我不小心放走的。” 说完他大步离开,杨斐站直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捏了捏假哭时皱酸的脸,笑得一脸灿烂。 “傻子。” ———— 走过长长的亭廊,谢放在走进赵胤内室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把握。相比于总是闯祸的杨斐,赵胤对他很宽容,谢放跟在他身边有四五年了,从来没有受过处罚。 可今日……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凉意就压过来,谢放心里收紧,眼皮都重了不少,不敢抬头看他。 “爷,娇凤被我不小心……放走了。” 他说得艰难,单膝跪下去,等待处罚。 赵胤单手拿着一卷书,天光打在他身上,面容看不真切。 “杨斐呢?” 谢放道:“今日我替他喂鹦鹉……” “嗯。”赵胤面无表情,声音一点波浪都没有,“回头让杨斐自领二十军棍。” 谢放怔住,猛地抬头,“爷——” 赵胤抬手制止,表示不愿再听。 “去传阿拾。” 谢放狠狠掐紧手指,看赵胤翻着书一言不发,心知杨斐这一顿打是挨定了,一面自责一面试图揽责。 “属下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爷的眼睛,但替罪之事不怪杨斐,是我主动帮他请罪的。若爷要罚,就罚我吧,属下愿帮杨斐领受二十军棍……” 赵胤搭在书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慢慢抬头看向谢放,视线深邃得谢放深深垂下头,不敢再抬起。 静止好久,那本书突然飞了过来,直接砸在谢放的头顶。 “杨斐屡教不改。你再帮他争辩,本座便重重罚他。” 谢放垂着头,不去摸被书擦破的额头,也不再为杨斐求情,只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固执、刚硬,一言不发。 良久, 赵胤挪开眼,手慢慢放在膝盖上。 “罢了。饶这狗东西一次,去传阿拾。” ———— 时雍睡了个饱觉,醒来已是午后。 大都督召见早有所料,她打着呵欠就去了无乩馆。临走前,她从床底下“刨”出几块碎银,其中一块给了王氏,在她复杂的眼神注视下,从容地出了门,去肉铺买了一块肉喂给大黑。 那个绣花荷包里的钱,时雍没有动。 不义之财不可取。 时雍寻思,回头叫大黑去还了。 无乩馆一如既往的宁静,今日天气尚好,白云高远,阳光从亮瓦落下,衬得端坐的赵胤丰神俊冷,眼瞳漆黑如墨,如若神门中人。如非时雍深知他的狠辣手段,恐怕很难将这般美男子与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大都督相对应。 “来了?” 时雍迎上他居高临下的冷眼,福了福身。 “不知大人叫民女来,所为何事?” 赵胤看她一眼,“又装傻?” 语气不善呢?时雍望向侍立的谢放和杨斐。 只见杨斐面白如纸,谢放低着头,一动不动。 内室安静得有些诡异。 时雍莫名想到大黑吃掉的鹦鹉,轻咳一下,回避赵胤扫来的冷眼,平静地道:“大人叫我来,是为了捉鬼之事吧?我今晨回家,为此思虑良久,辗转难眠——不过,真让我想出个法子来。” 赵胤嗯声,示意她继续说。 时雍淡然一笑:“我细捋了近日发生的几桩案子,想了个详尽的捉鬼之计。只是,此事说来复杂,三言两语怕是说不清楚……” 赵胤看她片刻,朝她招手。 时雍愣了愣,走到他面前,赵胤再看向谢放:“笔墨。” 谢放和杨斐一左一右在案几上铺好纸笔和砚台,然后退开。 看这阵势,时雍微微一愣,“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胤道:“说不清,那就写下来。” 写?时雍脸颊僵了僵,“民女不识字,哪里会写?” “本座教你。” 赵胤低沉的声音刚出口,时雍便觉得手腕一紧。 她扭头不解地看着赵胤,他面无表情,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毛笔,而后掌心慢慢下移,捉住她握笔的手,牢牢控住,修长的身子从背后圈住她,气息覆盖般笼罩上来,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头顶。 “写。” 章节目录 第75章 此事不简单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身着轻软常服,半薄的衣衫紧贴后背,脖颈被他双臂绕过时隐隐摩擦,时雍汗毛都竖起来,手指更是动弹不得,几乎在他身前僵硬成了石头,如何能写字? “大人,不如我来说,你来写?” 赵胤不说话,时雍离他太近,近得他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在头顶盘旋时激起的阵阵寒意,幽凉又沉郁。 时雍人都快要酥掉了。 这是逼她呀。 “行吧。”时雍斜脸看着他,脸上挂了淡淡笑意,“既然大人喜欢教,那我就好好学。” 时雍一只手被他捉住,另一只手还是自由的。她可不是被男人捉了手就紧张害羞慌乱地瘫在人家怀里脸红心跳的女子。 “女魔头”这事虽来得冤枉,可也不是白来的。 时雍个子比赵胤矮很多,侧着身子手肘往后,便可以轻易蹭到他的腰下。 “大人,是这么写吗?”她右手握笔不动,左手肘到是比划起来,透过薄软的衣襟在他腰下画着不知所谓的形状,一双漆黑的眼睛如耀眼的宝石,赤辣辣地看着他,略有嘲意。 赵胤僵硬地立着,盯住她一动不动。 时雍瞄他,眼底笑意没有散尽,“大人,我写得好不好?” “别动!”赵胤呼吸一沉,扣住她的手加了把劲。 “痛。”时雍皱眉,“你松手我就不动。” 时雍听到他呼吸微紧,带了几分烦躁,但面上却不显,平静而冷漠的表情仿佛是要把她丢出去或者砍脑袋。 “宋阿拾。”他的头低下来,“你想做什么?” “大人说我在做什么?” 时雍轻轻笑着,并不怯他的威胁,手肘故意蹭他,眼角弯起飞他一眼,只一瞬,只见他眼中冷意闪过,手指骨快要被他捏散架了。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搞小动作?” “那大人准备怎么处置我?”时雍一本正经地掂量着他的话,半真半假地叹,“说来我冒犯大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桩呢?我还,骗了大人,咬了大人,亲……了大人。” 时雍这话软绵绵的,像是无奈,又像玩笑,手肘却加了些力量,温香软玉相帖,就隔着两层衣物,即使赵胤是圣人,怕也平静不了吧? 赵胤沉默片刻,胳膊僵硬地松开她的手,低下头靠近她的脸,“玩得欢喜吗?” 玩?这个词,好像有点妙。 时雍眉头跳了跳,“不必这么说,也没玩……” “玩够了,就好好写。” 赵胤将毛笔丢在她面前,侧身走开。 时雍盯着他挺拔的后背,微微挪动脚步重新站到书案前。 “还是男人么?活该独身一辈子,道常大和尚算得可太准了。” 她小声咕哝,并不认为赵胤能听清,可是赵胤还真就听见了,警告地看着她,“你这张嘴,若是没有别的用,本座让人给你缝起来。” “有呀。”时雍朝他眨眼,“作用可多呢,会咬人,还会……” 赵胤盯住她,目光忽闪。时雍本想羞辱他那天的事,可话说一半,看到他那眼神,心里一跳,莫名觉得此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臭男人该不会想到别的了吧?这什么眼神? 赵胤掀掀唇角,冷哼,缓缓坐下,“写。” 时雍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明明是她要吃他的豆腐来着,怎么有被反撩的感觉? “我写。”时雍认命地咬牙,“我写还不成吗?” 两个人在书案后的小动作,谢放和杨斐没有近前,也看不太清,虽觉得语气有些不对头,但谁也没胆窥视大都督的隐私,听到时雍说“写好了”,两人这才好奇地张望。 啊这? 时雍写不好毛笔字,繁体字更是一塌糊涂。如此一来,到也不用假装文盲,那一个个扭曲的字体蚯蚓似的落在白纸上,谁看都知道她是一个没读几天书的人。 爷怕是要走眼了?谢放想。 时雍眼皮懒洋洋抬起,自报自弃地丢下笔。 “大人请看。”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赵胤身上。 然而,赵胤一眼都没去看那张纸,一记冷漠的眼神杀淡淡扫过来。 “准了。” 时雍诧异地扬眉,“大人都没有看过我写的什么,就准了?” “不用看,本座信你。” “……” 不是,她都不信自己,赵胤准备信什么? 时雍低头看着纸上胡改的几行诗句:“半夜有鬼来敲门,阿拾写字欲断魂。我劝大人少抖擞,大人对我吼又吼。他既不与阿拾便,我便由他发疯癫。” 确定? 不看了? 那鬼还捉不捉了!? 时雍拿不好的眼神看他。 赵胤仿若未察,慵懒地躺到窗边的软椅上,拿起一本书,指节轻轻敲着膝盖。 “去拿银针。” “……” 怪不得,原来是腿痛了啊? 时雍脑门一突。 完了!真正的考验来了。 那日时雍说想起怎么针灸,倒也不假,在天寿山中了那诡异的“鬼毒”后,她昏昏沉沉中确实想起很多,甚至想起了宋阿拾为赵胤针灸的过程。 可是,她毕竟没有真正地施过针,哪怕知道行针之法,却没有亲手扎过人,想和做是两回事,更何况要扎的人是赵胤? 万一扎错了,他会不会把她脑袋拧下来挂城墙上? “不必紧张。” 赵胤看着她,眸底清亮冷淡,似乎已洞悉一切。 时雍激灵一下,硬着头皮取了针过来。 “大人,请宽衣。” 这个时节,京师已是凉寒,哪怕是内室,穿着也不少,这般着装,时雍要施针属实不便。 说话时,她真没有存半分别的心思,可赵胤从书里抬头,看她那一眼,却把她撩拨得心里毛刺刺的,怪别扭。 干嘛这么看她? 时雍脸颊有点烧,心跳得厉害。 谢放过来帮赵胤宽衣,时雍站在身边没动,呼吸有些不均匀。 他宽衣解带,脱去外袍,只着中衣,肩膀上又特地披了件毛皮大氅,待腿部露出眼前时,时雍看着他变形的膝盖,不由震惊。 可以想象此人承受着怎样极致的痛楚,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和正常人不同的地方,连走路都是笔挺刚直,不曾有半分颤抖犹豫。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旁人当然也狠。 “没见过?” 赵胤双眼漆黑不见底,深邃得让人心颤。 时雍收敛情绪,半蹲下来。 “大人有用止痛药吗?” 赵胤紧阖着眼,“不曾。” 时雍冰冷的手触上那红肿变形的膝盖,按压一下,“哪里最痛?” 赵胤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睁眼,额际却有轻微的颤动。时雍知道这种关节疼痛时的难受,碰不到,摸不到,那疼痛就嵌在骨头里,如万蚁钻心,却捉之不得,很难去描述那种煎熬。 “你忍忍。” 时雍深吸一口气,先在他膝盖上慢慢按压,一则是为了让他舒服,减少疼痛,二则是凭着记忆寻找穴位,以便确认施针之处。 “血海。”赵胤突然道。 “嗯?”时雍不解地抬头。 “你右手食指下,血海穴。” “……” “中指往右移一寸,是阳陵穴。” “……” 时雍怀疑赵胤不是人。这才是鬼吧? 分明就是看穿了她。可明知她认穴不准,却敢把腿交到她手上。该说这位爷“虎”,还是该同情他死马当成活马医? 时雍张了张嘴,眼皮垂下,先与三金穴周围点刺放血,再取梁丘、血海、关元、曲池、足三里,按记忆中的方法,在赵胤的配合指导下试了一遍。扎完针,她一脑门儿的冷汗,起身叫谢放拿来艾炙,在他膝上炙了一刻钟。 “可有好些?”她心惊肉跳地问。 赵胤眉头略略松开,眯起眼,“不错。” 呼!时雍松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76章 仗势欺人的时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从宝音长公主那里得来的针灸书籍,时雍本来没有兴趣去看,可这日从无乩馆回去,她到是好生钻研了一番, 脑子有数,手上有书,心里有底,竟是让她咂摸出趣味,一直看到深夜方休。 次日,杨斐准时出现在宋家胡同,带时雍去复验徐晋原和于昌的尸体。 出门的时候,时雍特地四下看了看。 “瞅啥?”杨斐问。 “你老实说,大都督有没有跟踪我?” 嗤!杨斐笑了,“自作多情。” 时雍看着他,“那就是见鬼。我感觉有人跟着我,要杀我……” 杨斐身子往后一仰,怪异地看着她的表情,笑不出来了。 “你这样子,就鬼里鬼气的。” 时雍扯了扯嘴角,僵硬着身子往前走两步,猛一个回头,阴冷冷地笑。 “走快一点,有人急着投胎呢。” 杨斐:“……” ———— 于昌尸体已经入棺,准备下葬。听说要复验,于家人哭闹一回,死活不肯,后来谢放给了十两银子,这才重新启开棺材。 本是一桩小事,却出乎时雍意料。 赵胤手底下这帮人,不应当拔刀威胁人家才是吗?居然给银子息事宁人?难以置信。 这次复验,宋长贵也过来了。 时雍凡事都问他,得到他准确的回答才动手,就好像真的是宋长贵指导她一般。 宋长贵很是纳闷。 自家闺女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偏说是他酒后教的?这让宋长贵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了,或是酒后被鬼怪附体。 复验结论一致,宋长贵的勘验很准确。 于昌和徐晋原的死因都是绳索压迫颈部引起的窒息性死亡,但问题是,他们脚下无凳,虚吊空中,怎么把脖子挂到绳子上去的? 这足以证明不是自杀。 “可此事大为蹊跷。” 宋长贵摸着下巴,摇了摇头。 “凶手若想伪造死者自杀来为自己脱罪,那多加一条凳子并非难事,为何偏偏留下这个破绽,引人怀疑?” 杨斐道:“是行事不慎?或是来不及?” “不对。”时雍望他一眼,“凶手留下破绽,是为了让人们往白衣女鬼身上去想,造成闹鬼的恐慌。事实上,凶手从未想过要脱罪。” 杨斐瞥她一眼,哼声,“没想过脱罪是何意?难不成,凶手诚心想让我们捉住,好吃诏狱里的窝窝头?” 时雍懒洋洋看他,说得漫不经心。 “因为在凶手眼里,锦衣卫全是像你这样的蠢货。凶手根本就不信你们有本事找出他来,哪里会想要脱罪?” 这话就伤自尊了。 杨斐脸一黑,扬起眉毛要炸。 谢放拉他一把,岔开话题,“照阿拾的说法,凶手当真是自信呢?” 时雍摇头:“不仅自信,还狂妄。不仅你我,他连大都督都没有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再一再二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动手了。” “你认为,时雍的死、于昌的死、徐晋原的死,都是一人所为?” “还有张捕快一家的命案,想必也脱不了他的干系。” 杨斐倒抽一口气。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敢藐视大都督?” 时雍道:“锦衣卫可能真有内鬼。据我推测,此人对锦衣卫相当熟悉,对你们的行事和安排,亦是了若指掌。” 谢放和杨斐脊背一凉,如同被人盯住后颈似的,激灵打个战,对视一眼,都想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等老子揪出人来,非得拧断他脑袋不可。” 杨斐咬牙发着狠,时雍低低一笑,冷不丁转头,眯眼走近他,“说不定,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查他,他正冷眼看着你卖、蠢……” “宋阿拾!” 杨斐头皮都气炸了。 “你别仗着爷宠你,就为所欲为!” 时雍似笑非笑地扫视他一眼,“爷宠我,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呀。” “你别欺人太甚!”杨斐脑门上青筋突突乱跳,手扶在腰刀上,咬牙切齿,分明是气到了极点。 谢放皱眉拉他,正要圆场,就见时雍笑了。 “大黑?你怎么来了——” 她话音未落,杨斐突然蹦了起来,转头四处张望。 “那畜生在哪里?” 时雍哈哈大笑。 ———— 徐晋原的死,因“女鬼”一事传得神乎其神,官府没有公告,但民间几乎已经有了定论。 说女鬼就是死在诏狱的时雍,说她坏事做得太多,黑白无常拘不走,阎王爷不敢收,说她魂魄便没有归处,投不了胎,到处害人。 甚至,有人硬抠了时雍、于昌、张捕快、徐晋原之间的恩怨情仇,编得比话本还要精彩。 本是多事之秋,再添女鬼的香艳事,京师上空如笼罩着一层拔不开的乌云,人心惶惶。 时雍听了传闻笑不可止,周明生却叹气。 “你是好了,有大都督撑腰,不用去衙门当班。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捕快,最近抓鬼都快把自个儿抓成鬼了。我现在看谁都像鬼!阿拾转头,哥看看你是不是鬼?” 周明生说着将脸伸到时雍面前来,时雍一巴掌扣在他脑袋上,推开。 “沈头呢,他没说什么?” “奇怪。”周明生直起身子,斜起眼睨她,“你猜沈头在干啥?他也跟你一样,打起了那些案宗卷录的主意,这两日吃喝都在衙门,日日夜夜地翻看。” “是吗?”时雍眯起眼,思考着。 周明生没她那么复杂的脑子,歪着头又“喂”了一声。 “阿拾,你要不要带哥哥一把?” “怎么带?”时雍没好气看他。 “嘿。”周明生站直身子,握拳摆了个威风的动作,“你说那飞鱼服穿在我身上,俊不俊?” 时雍懒洋洋叹气,拖住他的后领子,“走吧,孩子,别做梦了。” “干嘛去?”周明生边走边后退。 “捉鬼。” 周明生一惊,“你有法子?” 时雍但笑不语。 ———— 时雍和周明生在外面吃过饭,又去衙门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沈灏,到是得知了徐晋原案子的后续。 府丞马兴旺升胜顺天府尹的旨意到了,阖府上下都在准备为新任府尹祝贺,死去的徐晋原似乎被抛到了脑后,没有人再提及。 诏狱也有消息。 屠勇被收监了,娴娘无罪,也没有受到责罚。 时雍去接他的时候,她头发略显凌乱,衣衫却干净整洁,显然在里面没有受什么苦处。只是,整个人神情倦怠,两只眼睛红肿青黑,一脸涩意。 时雍知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受人恩,就要报。她对屠勇未必有男女情爱,但若是屠勇因她而死,恐怕她此生都会不好受。 “娴姐,我送你回去。” “等等。”娴娘在门口等了许久,一直等到魏州出现,匆匆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左右看看,偷摸摸地靠近,往他手里塞。 “千户大人……” “这是做甚?”魏州吓一跳,被小娘子白嫩嫩的手抠住手掌,面红耳赤地后退两步,这才看清是银子。 “使不得,使不得。”他皱眉推开。 “千户大人。你帮帮我,帮帮屠大哥。”娴娘哽着嗓子,话没说完,泪水就已经下来了。 “屠大哥是个好人,他当晚确实在闲云阁,不可能去诏狱杀人……” 魏州叹口气,“实话告诉你吧,屠勇……怕是活不成了。大都督已然下了命令,要斩首示众。还有那个自称见到女鬼的更夫,也因妖言惑众被笞了二十。你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出去,已是万幸,别再想旁的事了。” “妖言惑众?千户大人,不是说女鬼杀人吗?这事真和屠大哥没有关系呀!” “没有女鬼。你别再妄言。” 魏州推开她的银子,朝一旁的时雍笑了笑,转身走远。 “阿拾……” 娴娘期盼的眼转向时雍。 “你和那位贵人是不是相熟?你能不能帮我去求个情……要多少银子都成,我把闲云阁卖了都成,屠大哥万万不能死啊!” 时雍一声未吭,扶着哭哭啼啼的娴娘回到闲云阁,意外发现乌婵也在。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黑色劲装,头戴斗笠的清瘦男子,鬓边几缕白发,目光却沉静清亮。 “燕穆?乌婵?你们怎么来了?” 燕穆原是雍人园大总管,时雍的头号心腹,这般公然出现极是敏感。 “坐下说。” 时雍先把娴娘送回房,返身关好门,坐下来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可是我上回拜托的事,有结果了?” 燕穆摇了摇头。 “只是,发现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77章 借势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从闲云阁回到家,已是晌午,王氏正在淘米做饭,宋香不情不愿地坐在灶膛前生火,宋鸿在房里折小棍摆图案。 宋香看到时雍就一肚子气,小声骂了一句:“尾巴翘天上了。饭也不做,衣也不洗,我倒成了她的使唤丫头了。” 王氏瞪过来,她扁嘴,哼声。 宋鸿却是眼睛一亮,打心眼里开心地冲过来,抱住时雍的双腿。 “大姐姐,你有没有给我带糖果呀,上次那个糖果好甜,我还想吃。” “就知道吃。”时雍敲她脑门,“看你嘴都漏风了,还管不住。” 宋鸿正到换牙的年龄,也懂得了害羞,闻言连忙双手捂住嘴巴,可怜巴巴看着她。 换以前,阿拾要敢这么对宋鸿,王氏肯定要数落一通,宋香也不会客气。可今天,母女两个闷头做事,谁也没吱声。 时雍挑了挑眉,见王氏正准备将米下锅,拉着宋鸿的手道:“别做饭了。” 王氏一愣,抬头看她,“不做饭吃啥?” “带你们下馆子去。玉河街新开张的得月楼,听说酒菜好得不得了,咱们去搓一顿。” “你说什么?” 王氏尖声问,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 前阵子锅都揭不开的一家子,居然要去下馆子,还是有名的得月楼? 这小蹄子莫不是中邪了? 时雍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给她一个“不缺钱”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两封银子,足足有六十两放在灶台上。 这是从燕穆手上拿的。 雍人园暗里的产业都还在,燕穆来了,时雍自然不缺钱。 她淡淡看一眼王氏,挑眉失笑,“没见过银子?” “我的天爷。”王氏含在嘴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来,震惊得瞪大眼睛。宋香也从灶膛前站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就连淘气的宋鸿也吓得呆住了。 “哪里来的银子?小蹄子我告诉你,可千万别给老娘惹出什么官司来。” 时雍不咸不淡地看着王氏。 “大都督给的。” 扯虎皮做大旗这一招十分好使,大都督的名头也好用,时雍用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看王氏直愣愣盯着自己,一脸不肯相信的样子,又是淡淡一哂。 “银子归你管。我往后还会得更多,现下只有两个要求。” 王氏咽了口唾沫,“甚么……” 时雍道:“一、我要养它。” “大黑!”她一唤,大黑便从灶房的门边挤了出来,好像刚钻过灰,一头一脑灰扑扑的,摇尾歪头,看上去倒是憨态可掬,王氏和宋香也认不出这是时雍的狗,没那么害怕。 “还有呢?”宋香接嘴。 时雍懒得看她,淡淡一笑,目光幽深。 “陪我下馆子,花银子。” ———— 宋长贵刚落屋就被王氏拽住,桌上没饭,灶房没有烟火气,整个家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他刚想开口,王氏就结结巴巴地说了原委,然后推他进屋去换衣裳。 八成新的衣裳都有一身,平常是过年才拿出来穿的,冷不丁从箱底翻出来,上面全是折痕路子。 宋家一行五人欢天喜地地到了得月楼,点菜的时候,看时雍一口气点了十八个菜,王氏眼睛都直了。 “小蹄子你这是闹哪样?” 她心疼钱,那两封银子还没揣暖和呢,她舍不得拿出来。 时雍瞥她一眼,“我付账。” 王氏傻了。 她看向宋长贵,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家阿拾是有几分姿色的,近日又总往锦衣卫跑,该不会是……… 这没名没分的可千万别搞出事来? 王氏惶惶不安,见店小二盯着他一家子瞧,咽了咽唾沫,摆出几分讨好,一脸僵笑。 “那个,小二哥,吃不掉的可以……可以带走吧?” 店小二的眼神果然有几分鄙夷,扫了王氏一眼,目光突然落到时雍脚下的大黑身上。 大黑很乖,在桌子底下趴着没动,可是小二就像看到了什么怪兽似的,惊了一声。 “进得月楼怎么能带狗。出去!赶紧把这个畜生带出去。” “骂谁畜生呢?”时雍眯起眼看小二,朝他勾手,“你过来,重新说一遍,我没听清。” 小二也是欺软怕硬,见时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身形一顿,语气已软了几分。 “我没有骂人,我是说狗。” 他再次指向桌下的大黑,“本店不许带狗进食。” “人吃得,狗怎么就吃不得了。”时雍一笑,“我点的十八个菜,有八个菜都是喂狗的呢。” 小二脸色一变,正不知道说什么,掌柜的过来了,看了看时雍一行人的着装,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意,但已然有些不客气了。 “这位小娘子是诚心来找事的吧?”他冷哼一声,转头看到了宋长贵。 “哟,这不是衙门里的宋仵作吗?抱歉,小店来的都是贵客,概不接待做不干不净营生之人。麻烦诸位行个方便。” 说罢他重重咳嗽一声,拖长嗓子。 “小二,送客。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迎,这些人坐了的凳,吃了的碗,贵客们还敢不敢用了?” “请吧。”店小二找到了靠山,趾高气扬地哼声,鼻子快冲上了天。 “穷鬼装什么大老爷?一点十八个菜,摆什么阔,得月楼是你们吃得起的吗?” 宋长贵气得面红耳赤,王氏也是胸膛起伏,叉腰就要骂人,时雍却摆手制止了他们,微笑着回头。 “你们还有一次讨饶的机会。” 小二看一眼掌柜,笑了起来,“有病看大夫,没钱治呢去门口摆个碗,来得月楼的都是老爷少爷们,少不得会给你们几个铜板。” 时雍眼皮微微耷着,看上去懒洋洋的没什么攻击性,声音也低低的,不对人说,却对狗道。 “怎么办,他们不让你吃?去吧,自己去找,想吃什么吃什么。” 大黑嗷呜一声,吐着舌头从桌下慢慢出来,威风凛凛地看向小二和掌柜, 刚才它趴着,小二还不觉得害怕,这猛地扑过来,好大一条狗,吓得它惊叫连连,而掌柜的目光却是扫到大黑脖子上的铃铛。 “黑煞”两个字就像是神秘的诅咒,顿时吓白了他的脸。 “来人啦,给我打……打出去。” 掌柜哆嗦着大吼,可是不等酒楼里的帮佣们出来,黑煞已然开始了它的“寻食之举”。 这个时辰,酒楼食客众多,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对突如其来的事情,食客们也是吓得够呛。 一听到“黑煞”,就想到时雍,一想到时雍,就联想到“女鬼”,不需要时雍动手,整个酒楼便混乱起来。 尖叫的,骂咧的,看到黑煞就掀桌子逃命的,将酒楼闹得一片狼藉,而大黑也不辱使命,酒菜碗筷,厨间灶头,悉数闹了个遍,它甚至欢快地撞开了茅厕,将一个正在方便的小厮拖了出来,裤子都没有来得及拉上…… 酒楼里鸡飞狗跳。 宋家人也看愣了眼。 这姑娘为什么突然这般蛮横耍狠起来?好端端一个老实闺女,说不通啊! “阿拾!”宋长贵想劝。 “爹,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时雍就坐着,看着,指节在膝上微微敲着,寻思赵胤耍威风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 想想,她扬起眉头笑了笑,看大黑玩耍得快活,又由它闹腾,直到酒楼小厮仆役们终于组织起来,将大黑和他们一家人团团围住。 “抓去见官!” “见官他们也赔不出银子来。”掌柜的气都喘不匀,脸色青白着吼,“打,先给我好好打一顿再说。” “你敢!”时雍声音不大,气势却足,说罢缓缓站起来走到那掌柜的面前,抬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给我的狗道歉,我便饶了你这次。” 掌柜摸着脸,双眼瞪得像铜铃,不可思议地看着时雍,歇斯底里的大吼。 “小娘皮!你打我?” “是的。”时雍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掌柜啊一声,炸了。 “都给我打啊,还愣着干什么?” 小厮仆役们刚才都愣住了。 得月楼的背景多硬啊,这家人居然敢来闹事,还打了掌柜的,怕是不要命了。 回过神来,一群人蜂拥而上。 “好大狗胆。”时雍低哼一声,一个扭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手上拎着一个令牌。 “锦衣卫大都督的人,你们也敢动!?” 那不是锦衣卫普遍缇骑的身份令牌,上面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赵胤”几个大字。 这是赵胤的私人令牌。 为何会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上? …… 章节目录 第78章 造作啊(双更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近女色的赵胤,从不离身的令牌…… 是天塌了吗?这怎么可能? 酒楼大堂古怪的安静着,连拂门的风都凉了几分。 诡异的寂静中,门外有人在喊,“官爷,就是她,官天化日之下,纵狗行凶,您看看,这得月楼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是去报官的小厮,痛心疾首地说完,发现身边的官爷愣住了。 官爷愣住,他也愣住。 官爷看令牌,他也看令牌。 好半晌,他听到官爷说:“大都督的令牌为何在你手里?” 时雍看着跟小厮一起进来的魏州和杨斐,低垂着眉眼,淡淡道:“魏千户不知道吗?” 他和大都督之间的事情,旁人哪知全貌? 看她漫不经心的模样,魏州笑容有些僵硬,想问清楚,又觉得这事不合适问得太仔细。 杨斐不悦地看着她,就像见到自家在外闯祸的“亲戚”,明明是黑着脸的,可一举一动却有几分不自觉地维护。 “你哪里来的令牌?偷的吗?你这次死定了。拿爷当挡箭牌,到处惹是生非,爷铁定要扒了你的皮。” “担心你自己吧。”时雍扭头看他,一个莞尔,压低声音轻笑,“这才叫仗势欺人。对你那个,不算。” 杨斐呆若木鸡。 偏生大黑还转过头,防备地盯住他,龇牙咧嘴地“汪”了一声。 这狗东西也学会仗势欺人了? 人惹不起,连狗都惹不起,杨斐拉下了脸。 “闹出这么大的事,看你怎么跟爷交代。” 宋长贵呆呆看了半天,不相信赵胤会把令牌给女儿,认准了是她偷拿大都督的令牌,如今连魏州和杨斐都敢顶撞,越想越害怕,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阿拾。”他小声道:“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咱……认赔吧。” 他拿眼神望向王氏,王氏顿觉肉痛,立马跟他急眼了。 “赔什么赔?谁让他们狗眼看人低,我呸。老娘一个铜板都不会赔。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该砸,砸得好,活该砸它个稀巴烂。” 王氏可没宋长贵懂的那么多。在她看来,大都督既然肯赏给阿拾那么多银子,拿个令牌给她算什么? 她自觉有人撑腰,嗓门又尖又利,战斗力完全不是宋长贵能镇住的。从掌柜到小二,全被王氏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春娘!”宋长贵脸涨得通红,依他的脾气,纵使对方有万般不是,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也确定该赔。 他拽住王氏,一脸恳求的神色。 王氏却是不肯,骂得越发狠了,“我呸,一个个小楞登子下作货,破酒楼留着自个儿躺尸吧,不肯好好待客,老娘还不爱吃了呢。” 她话落,一手拉着宋鸿,一手来拉时雍。 “走!家去,老娘给你们做十八个菜。” “怎么能就这样走?”时雍扭头,这笑吟吟的一眼,看得王氏微微一愣。 小蹄子该不会真要赔吧? 王氏登时白了脸,却听时雍笑道:“得月楼仗着背后有贵人撑腰,就欺辱食客,我们一家诚心光顾,却受此窝囊气,害得我娘情志不畅,肝气郁结、头痛胸闷、五脏六腑疼痛难忍。这事——怎么也得有个说法是吧?” “???” 这叫什么话? 王氏愣住。 众人都看着时雍。 她却慢慢转头望魏州。 “千户大人,你得为老百姓做主呀?” 魏州脸上有几分尴尬。 但凡有眼看,都知道酒楼被造得不成样子了,没开口让她赔,完全是因为她身上那尊令牌,如今她反过来要人家给说法? “阿拾,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可是他们不肯饶我……那就必然得有个说法的。” 魏州脑袋隐隐作痛,“那你待如何?” “赔。”时雍敲敲桌子:“得月楼必须赔。” 得月楼的掌柜这时脊背都汗湿了。原以为姓宋这一家子就是穷人窝里出来混食的,哪知拿了大都督的令牌,锦衣卫千户在她面前都谨小慎微。他怕得罪了大佛,会给东家的惹事,看时雍说赔,一咬牙就认了。 “小姐准备让我们赔多少?” 时雍视线都懒得给他,手上令牌一摇一晃。 “把这酒楼赔给我。” 理所当然的说完,时雍看掌柜变了脸色,扬起嘴唇,又意味深长地道:“哦,还有得月楼下你家的胭脂铺,别忘了,一并赔来。” 大堂响起一片吸气声。 这叫什么道理? 砸人酒楼,还让人赔酒楼。 赔酒楼不算,还要搭上一个胭脂铺? 等等,她怎知楼下的胭脂铺也是得月楼老板的? 这事外面的人,可不知情。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掌柜的脸上,而掌柜的没有否认,一张老脸已然由青转白又变了红,双眼混浊带着狠意,咬牙切齿地瞪着时雍。 “小娘子这是仗着有大都督撑腰,欺行霸市?” 时雍皱眉略略想一下,抬头直视他,“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掌柜的要是做不了主,不如问问你们家老板,愿不愿意让我欺呢?” “岂有此理。”掌柜的怒得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你真当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是不是?纵是大都督一手遮天,我们广武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众人又是一惊。 原来得月楼是广武侯的产业? 怪不得楼下的胭脂铺叫“香苋不晚”,广武侯府的嫡小姐不就叫陈香苋吗? 好事者低声窃窃,竟让他们理出个头绪来。 宋仵作的姑娘叫宋阿拾,是顺天府衙的女差役,宋阿拾看上了仓储主事谢淮的公子谢再衡,而谢再衡原本和广武侯陈家有婚约,却与张捕快的女儿有了首尾。张家出事后,谢再衡自愿入赘广武侯府,马上就要成为陈家女婿了。 如今宋阿拾怒砸得月楼,不就是报复么? 闹一摊子事,就为一个“情”字。 可是大都督在其间,又充当着什么角色? 香艳事,最得人心。 不仅食客们流连不走,得月楼门口还围拢了不少人瞧热闹。 这般稀罕事,可不是天天都有。 酒楼里的仆役小厮们破口大骂时雍不要脸,掌柜的被她气得血液逆流,一张老脸青白不匀,好像随时要背过气去。 魏州等人夹在中间,劝也不是,赶也不是,似乎也在为难。宋长贵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搓手。 时雍却漫不经心地坐在窗边,斜眼望了望停留街边的一辆马车。 “我不急,等你请示了你们老板,再回我话也不迟。我不管你们老板是什么侯,欺负人,就得有地方说理。老百姓怎么了?老百姓吃饭又不是不付钱,凭什么撵人,凭什么侮辱?天子脚下,侯府就可以仗势欺人吗?还有没有王法,讲不讲天理了?” 她把掌柜的话,一并奉还,还说得头头是道。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从中间自动分开,让出路来。 “何事吵闹啊?咱家也来瞧瞧热闹。” 来人一把嗓子阴阳莫辨,众人一听,立马噤声。 掌柜地望外看了一眼,眼前亮了亮,恭身迎上去。 “哎哟哟厂公大人,您老快快救命啊!此女仗着有锦衣卫撑腰,在我得意楼欺行霸市,还要强占店铺,厂公做主,给小店找个说理的地方啊。” 厂公? 时雍扫眼望去。 这人有些年纪了,头发花白,圆顶双拱乌纱,团领常服,挂青绦、配牙牌,看上去好不气派——正是东缉事厂的厂公、司礼监掌印太监娄宝全娄公公。 这些年东厂势力如日中天,这位娄公公是伺候光启帝长大的太监,掌印司礼监,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走出宫门看谁都斜眼。 “要找说理的地方?正好,东厂正合适。掌柜的别怕,咱家给你做主。” 时雍瞥他一眼,目光又扫向他身侧的白马扶舟,嘴唇微微一挑,淡淡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怪物?是非不分,道理不明。事情都没有弄明白,就要私设公堂,打压良善了不成?” 老怪物?娄宝全被这句话堵得变了脸色,胸膛不匀地起伏几下,指着时雍尖起嗓子骂。 “野狗一般的贱奴,也敢在咱家面前放肆?来人啦,给咱家拿下。” 东缉事厂又称东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也是监察机关和特务机关,直接受皇帝统领,还有监视锦衣卫的功能。 若说这偌大的京师,哪里能脱离锦衣卫的眼线,那就非东厂莫属了。 宋长贵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心里埋怨女儿惹事,又怕她闹出大事,娄公公话没说完,他扑嗵一声就跪了。 “厂公大人恕罪,小女年幼不晓事理,小的愿代小女受罚。” “滚开,老虔狗。” 娄宝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见求饶? 他一脚踢开宋长贵,气咻咻地指着时雍,尖利地喝骂:“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拿下这女贼子,等咱家禀明陛下,任她是谁的人,也断不敢再为非所歹,闹事行凶。” 几个缉事冲上来就要拿人,宋家几口全吓住了,宋香嘴唇发抖,宋鸿更是哇啦哇啦的哭,倒是王氏奋勇地堵在时雍面前,撒泼打滚地叫骂“杀人了,杀人了。” 时雍冷笑,不见半分紧张,拨开王氏的肩膀,对着第一个冲上来的缉事就是重重一脚。 “别吓着小孩子!” 她这一动手,在桌子底下观望许久的大黑嗷呜一声就冲了出去。这狗子很精灵,它也不找别人麻烦,直接扑向娄公公,一脑袋撞上去,张大嘴“呜”一声,咬一口他的裆部,拔腿就冲出店门。 娄公公瞪大眼,猛地夹起了腿捂住裆,痛得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快!快……打死那条……狗!” “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来扶着杂家,哎哟,哎哟。” 娄宝全人前失态,疼痛难忍地在两个小太监搀扶下出了门。 东厂番役们见状,上前就要拿人。魏州和杨斐一看情况不对,也都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谁敢上来?”杨斐像炸毛的关公,恶狠狠地挡在时雍面前,冷声冷气地吼:“东厂这是连大都督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东厂虽说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能,可赵胤不仅仅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五军都督府是大晏最高军事机构,统领兵权。 说到底,娄宝全只是个阉人,权势来自媚颜曲膝,一脸奴才相,即使东厂势大,在锦衣卫这些男儿们眼里,也是瞧不上他的。 “杨大哥不必生气。”时雍今儿对杨斐多了几分笑容,轻轻按下他出鞘的腰刀。 “何苦为了这点小事让大都督难做?行,得月楼不是要找个讲理的地方吗?我看东厂就挺好。你先带人回去歇着,我自当无碍……” “阿拾!?”杨斐难得严肃的拉着脸,怕她年纪小不懂得东厂的厉害,皱了下眉头,努嘴,“闪边上去。爷们儿未必会怕这些没卵蛋的阉货?” 时雍看一眼白马扶舟,忍不住想笑。 她拍了拍杨斐的胳膊,径直走到白马扶舟面前,衣裙微翻,竟有几分婀娜之态,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温婉了几分。 “扶舟公子……” 时雍福身问好,眼底的笑复杂难明,下面那句话却低低的,除了白马扶舟谁也听不见。 “原来你是个小太监呀?失敬。” 白马扶舟眼睛眯了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下次可不能这么造作了,你看,闹出事了吧?” 他温声和暖,时雍也淡笑回应。 “这岂不是更好?你可以准备做下一任厂督了。” 白马扶舟眼帘微垂,淡笑,“请吧。” ———— 大街上乱成一团。 大黑已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人群里都在叫“打狗”,时雍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街那边的马车仍然安静地停放着,一动不动。 时雍一笑,回头看了看一脸担心的杨斐,跟上白马扶舟。 “有劳扶舟公子。” 娄宝全坐在轿子里捂着下腹呻吟,刚才大黑那一嘴差点没把他的命给收了。太监那处本就受过伤,娇弱得紧,大黑居然瞧准咬了他一口。 “找到那恶狗,给咱家打死。剁成肉泥,烹了。哎哟,娘也,哎哟,疼死咱家了。” 这时,他看到了跟着白马扶舟安静走近的时雍,微微一愣,皱起了老脸。 “白马楫,你这是做甚?咱家不是说把她拿下吗?是拿下!不是请回去当祖宗。” “师父。”白马扶舟淡淡看他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盛怒有半分慌乱,唇角甚至隐隐有一丝笑容。 “实不相瞒,她是扶舟失散多年的……亲姑姑。” 姑姑都来了? 时雍心里一跳,没吭声。 娄公公看着白马扶舟似笑非笑的脸,当然不信。 可是怀疑他又能如何? 白马扶舟是长公主宫里的首领太监,虽在东厂麾下,可自打被长公主慎重其事地认作了干儿子,后来又随了长公主前往天寿山守陵,便是长公主的心腹,奈何不得。 娄宝全气苦不已。 白马扶舟眼下突然回京,他本就怀疑是得了长公主的授意,行事小心得紧,哪里又敢随意指摘他? “那依你之言,师父这罪是白受了,得月楼的冤也不用申了?” 白马扶舟低头行礼道:“不敢。扶舟只希望师父能给三分薄面,在事情尚未弄清之前,不让我姑姑受罪。” “依你。”娄公公狠狠咬牙,大袖一挥,“带回去,刚才闹事的一干人等,全都给咱家带回去。” “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得月楼的街面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对街拐角停放的马车里,大黑仰头望着端坐的男子高贵平静的脸,吐着大舌头,摆出一张微笑脸。 赵胤眼底的冷气慢慢散去,一只手放到大黑的脑袋上。 “你倒是聪慧,会选地方逃命。” 大黑蹬蹬退后两步,脑袋从他的掌中挣脱,再抬头时,不满地汪了一声。 不让摸? 赵胤眼皮垂下,哼声。 “宰了你。” 章节目录 第79章 夜半惊魂(双更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东缉事厂,对于踏时空而来的时雍而言,哪怕历史学得不好,也不耽误了解它的臭名昭著,虽说这个东厂和她所知历史的东厂不在同一个时代,可同样由宦官掌管,天子家奴,如同平行时空一般存在着,冷酷、血腥,与那个历史上的东厂也差不多。 眼下时空,相似,又有不同。 在永禄帝时,东厂的存在是因为永禄帝信任内宫监大太监郑二宝。娄宝全是原东宫太监,永禄末年郑二宝故去,他才渐渐进入权力中心。后来,光启即位,娄宝全成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第一人。 可想而知,娄公公在宫内宫外,早已猖狂惯了,今日被时雍辱骂“老怪物”,又被大黑咬了残缺的私丨处,更是辱中之辱。 娄宝全脾气不好,在皇帝面前做了一辈子孙子,离开皇帝的视线就想做爷。可是如今,一腔愤怒,他偏生拿时雍无可奈何。 白马扶舟一句“亲姑姑”,堵住了他的怒火。 他不想白马扶舟掺和东厂事务,更不愿意为了这个事情得罪他。 是夜,东缉事厂不得安宁。 夜幕下,一名小太监带着医官往娄公公住处走。 “一会你注意些,别激怒厂公,我也要跟着你倒霉。” “那是自然。只是,厂公大人若有责怪,小公公可得为我美言。”医官抹了抹脑门,四下看着无人才问:“听说今儿厂公带回来的女子是大都督的人?难不成东厂要和锦衣卫翻脸不成?” “闭嘴,不该知道的事少打听。别你死了连累我遭殃……” 头顶,一角挑高的房檐上是镇宅的貔貅,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露出一角白袍,男子修长的身子懒洋洋地倚躺在上面,手拿酒壶,悠闲浅泯,唇角勾出一丝香艳欲滴的笑,如有邪气溢散。 待底下那两人脚步远去,白衣男子将酒壶轻放在貔貅的头顶,几个纵掠,沉入了夜下的院子。 ———— 托白马扶舟的福,时雍在东厂没有受到半点弱待,掌班也没有把她押入大牢,而是寻了个破旧的空房子锁起来,还吩咐人为她摆了一张方正的小木桌,上头摆着各式点心茶水,色泽精美,很像那么回事。 东厂内设的这些掌班司房们都成了精,不敢得罪娄公公,也不敢得罪白马扶舟。毕竟娄公公一把岁数了,早晚要死,往后东厂谁做主还不知道呢。 时雍看出他们私底下的这些“功夫”,盘腿坐在炕上,笑盈盈地道了谢,却不去碰那些吃喝。 “你倒是警惕得很。” 听到白马扶舟的声音,时雍没有吃惊,扭头看向来人,似笑非笑。 “身陷囹圄,自然要警醒几分。东厂衙门里的人,个个练家子,可不比顺天府的狱卒,要是再有贼人往我饭菜里下药,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把这儿给端了。” 不敢保证?够狂。 白马扶舟唇角逸出笑,“你可真不客气。我是不是要替东厂诸公感念你的大恩?” 时雍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末了皱皱眉摆手。 “你我亲生姑侄,何须客气?往后,你多多尽孝便是。” “姑姑说得极是。那小侄自当尽孝了。来,姑姑,小侄请你喝酒。” 白马扶舟轻声说完,冷不丁抓起桌上的酒壶,一把捉住时雍冰凉的手腕,然后就着壶嘴喝了一口,低头便要嘴对嘴地喂她酒。 时雍眼一凛,反手扣他, 他很灵敏,手腕微翻,躲开,笑着再次低头。 时雍冷哼一声,一个手刀砍向他的喉结。 “唔~”白马扶舟来不及闪躲,喉咙吃痛收缩,含在嘴里的酒液咕噜一声便咽了下去。 他被呛得咳嗽几声,好半晌才缓过气,似笑非笑地抹了下红润润的嘴,幽冷带笑的眼神笑望时雍。 “姑姑真是胆大。”说到这里,白马扶舟慢慢走近,低下头靠近她的脸,“这里是东厂,不是锦衣卫。我也不是赵胤,而是白马扶舟。赵胤不近女色,是个无用的木头人。我可是……对姑姑很有兴致呢。” 时雍一愣。 噗声,笑了。 白马扶舟眼底微暗,“笑什么?” “无用的木头人。此言……说得甚好。” 不知为何,这一刻时雍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赵胤那张棺材板一样波澜不惊的脸,甚至在想,若是他知道白马扶舟背地里这么说他,他那张脸,又当如何? “看来姑姑当真不怕我。” “你希望我怕你?”时雍懒洋洋地反问。 白马扶舟盯住她的眼睛,笑着直起腰,慢条斯理地坐在她的旁边,理了理袍角。 “传闻赵胤足智多谋,行事向来成算在心。你被带入东厂,他怎会袖手旁观?你是不是算定了,他会来救你?这才有峙无恐?” 时雍斜眼睨他,“我一介草民……若能让大都督挂念,自然是好事。如果大都督不愿惹祸上身,不来救我,那我还得倚仗大侄子你呢?” 白马扶舟扭头,看到时雍嘴角弯起的笑容,轻轻哼了声。 “怪不得有本事把赵无乩哄得服服帖帖,你这嘴里,就没一句老实话。乍一看是弱质女流,实则敢杀人放火。在下佩服。” 时雍一脸浅笑,不理会他的讽刺,轻掸袖口,重新盘好腿,端正地坐好。 “夜深了。大侄子回去吧,即便是亲生姑侄,大晚上相处也是不便。” 白马扶舟只当没有听出她在赶人,薄薄的唇边露出一丝淡笑:“我再陪姑姑一会。” “不必……” 时雍话音未落,白马扶舟身子突然一倒,朝她倾了过来。 时雍眼疾手快,身子侧开,掌心托住他的肩膀,不悦地拧紧眉头。 “玩笑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白马扶舟眯眼看她,嘴角弯起一丝让人心惊肉跳的笑,声音也压得极低。 “你和赵胤……在谋划什么?” 时雍眼皮微抬,“此话怎讲?” 白马扶舟笑得意味不明。 “京师接二连三发生匪夷所思的命案,近日又闹鬼。这个节骨眼上,兀良汗使臣在京,东厂趁势而起……锦衣卫可谓被诸方势力架在了火炉子上,赵无乩就不想趁乱做点什么?” “这种话可乱讲不得。”时雍笑着反问:“要这么说,那东厂又想做什么?干这些污糟事儿,东厂那可是轻车熟路。大侄子对这几桩案子这么感兴趣。莫非——都是东厂的手段?” “哼!甭讹我。”白马扶舟懒懒斜她一眼,“娄宝全无非就贪点钱财,置点产业,争点权势,忤逆朝廷通敌判国的事,谅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那你又贪什么?”时雍冷眼。 白马扶舟盯住她,似笑非笑,“贪你,成不成?” 时雍内心毫无波动,双手慢慢搭在膝上,“别说你对东厂不感兴趣。” 她想,白马扶舟既然是个太监,又是个有想法的太监,年纪又不大,怎么会甘心像长公主一样守在四季清寒的井庐渡过余生? 白马扶舟又笑了,“姑姑如此懂我?” “你眼里的贪婪都快藏不住了。” “果然是赵胤看中的女子。”白马扶舟笑叹一声,慢条斯理地拿起那酒壶,在炕上躺下来,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喝上了。 “姑姑要不要来点?” 时雍眯眼扫他,见他不为所动,唇角微抽一下,“你不会想要在这儿过夜吧?” 白马扶舟眼波一荡,一边品着壶里的美酒,一边低笑:“姑姑若肯,我乐意奉陪。怕就怕,赵胤正在外面磨刀呢?等等他来了,会不会宰了我?” “那你还不快滚——” 一个滚字还没有落下,外间突然传来尖利的喊叫。 “走水了!” “走水了。” 几声高呼过后,外面突然骚动起来。 喧嚣里,懊恼地高喊划破天际。 “快!是弄玉水榭——快呀。厂公在里面呢。” “快快快!所有人跟我走,救火为要……” “走水了,弄玉水榭,火势蔓延得很快,大家快去——” 不过片刻,房间里就飘进来一股子浓重的烟雾味道,守卫大声地喊叫起来,骚乱声此起彼伏,惊慌、紧张,浓烟味也越发呛鼻。 白马扶舟仔细听了片刻,伸手一抓将时雍从炕上带起来。 “先离开这里……” 他想把时雍塞入怀里带走,可惜时雍身子一转,直接脱开了他的掌控。 “掌班令我不得离开此地,我要是擅自走人,你们东厂便有名头给我定罪了。我才不上当。不,我不走。” 白马扶舟眉头微拧,看她小脸固执,袖子一甩。 “我去看看就来。” 他离开没有再锁门,冷风猛地灌进来,将房间里的两幅白帘吹得高高扬起。 风声簌簌,房间更添鬼魅气息。 时雍静坐炕上,忽而听得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地。 门外的灯火突然熄灭, 只剩房中一盏昏黄的油灯,幽闪,幽闪。 时雍平静地抬头。 一股冷风将白纱帘吹得翻飞而起,“啪”一声,桌上的一个碗碟被帘角拂落在地,瓷片四分五裂—— 随着这一道闷响,时雍一跃而起,一把扯住白帘,将尾部缠在腰上,双手抓牢帘布,身子一荡,蹬蹬几下往墙上掠起,借着帘子的力度将自己挂在了梁上。 砰! 门被风猛地推开,一片雪白的袍角飘了进来。 外间没有光,半掩在黑暗里的女子披头散发,一张苍白的脸被凌乱的黑发遮住大半,身上的白袍子被风吹得幽幽荡荡,像一只从地狱而来的厉鬼,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若同飘在地上,一股带着膻腥的气味随着她的身影吹过来,浓郁刺鼻。 时雍掩鼻,屏住呼吸。 “女鬼”看到房里没人,意外地定在门口。 趁这一瞬,时雍身子突然从梁上直落而下,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没有招式,没有打法,没有声音,她将自己的身子做为武器,整个儿扑向女鬼,双臂张开紧紧抱住她。 “总算抓住你了。不是鬼吗?逃一个试试?” 女鬼猝不及防,眼底掠起刹那的惊恐,黑发掩盖下的脸白如面灰,但她反应极为迅速,双臂猛力地甩动,凶性大发地从白袍里伸出枯瘦的双手,长长的指甲剜向时雍。 “扮得还挺像。”时雍冷哼一声,干净利落地躲开。 上次在天寿山吃过亏,她怕这歹毒的家伙手上又有什么下三滥的药物。哪知女鬼根本就无心恋战,一见中了圈套,虚晃一招,待时雍松手,身子一转就急掠而去。 “想溜?” 时雍冲出去,对着天空放个鸣镝,然后朝着女鬼的方向追了出去。 有上两次的经验,她深知“女鬼”的轻功必定登峰造极,压根就没有想过能追上她——因为这里已经被锦衣卫包围了。 除非“女鬼”能上天入地,不然今夜必然落网。 她追上去,只是怕错过第一手抓鬼现场。 “不好,东厂被锦衣卫包围了。” 青砖地上脚步声声,一边是冲天的大火,一边是喧闹的吆喝,恐惧如同一种会传染的瘟疫,将整个东缉事厂笼罩得阴森森的。 东厂大门处,一个小太监听到喊声小心翼翼拉开角门,只瞧一眼又立马合上。 “快去禀报厂公!大都督带兵,包围了缉事厂。” “要命了。厂公……厂公还在弄玉水榭没出来。” “哎哟,坏事儿了。” 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冲入云霄,极是骇人。 白马扶舟皱着眉头,冷森森地走过来。 “怎么回事?” “锦衣卫,锦衣卫——”小太监指着大门,“外面全是锦衣卫,我们被包围了。他们莫不是要造反啊?” “胡说八道。”白马扶舟沉着脸,摆了摆手,让人将大门打开。 外间的人列阵整齐,披甲戴盔,高举火把,执枪带弩。除了身着飞鱼服的锦衣缇骑,还有领兵在后的神机营统帅魏骁龙和五军营统帅万胜。 赵胤为了今夜的行动,竟调了神机营和五军营过来? 白马扶舟唇角微动,浅浅哼声。 “大都督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赵胤端坐乌骓马上,一身飞鱼服英武凛然,凉气森森。 “救火。” 哈,救火?白马扶舟看着赵胤冷漠的面孔,还有他带来的这些比整个东厂的人马加起来都要多出足足十倍以上的兵力,嘴角一扬,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真是巧了,缉事厂一起火,大都督就来了。” 顿了顿,他眼睑微抬,“我若不让大都督救,是不是不行?” 赵胤面不改色,“你试试。” “大胆。”白马扶舟身边那个小太监,平常跟着娄宝全狐假虎威惯了,今日受了屈辱,和锦衣卫又有宿怨,一听这话不满地叫了一声。 “咱们东厂和你们锦衣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刚着火,大都督就领了人来,怕不是想要趁火打劫?” 劫字还没有落下,一道凄厉的惨叫便划破了夜空。 没有人看清赵胤如何出手,只见一片寒光闪过,那吼叫的小太监双目圆瞪,脖颈处鲜血喷溅而起,将白马扶舟半幅雪白的袖子溅成了鲜血的颜色。 血线冲天而起,小太监却重重倒地。 白马扶舟笑容一敛。 赵胤淡淡道:“还有谁想拦着本座救火?” 东缉事厂里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火势当前,挡住前来救火的人,无异于杀人害命,可是不拦住他们,东厂颜面扫地不说,回头娄公公问责,他们谁也担不起。何况,谁知锦衣卫进去会做什么? 东厂番役们又急又怕,两头不是人,纷纷将目光望向白马扶舟。 当时下,得有个人做主,担责。 白马扶舟不负众望地走上前,笑望赵胤,说话慢悠悠的,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大都督不是莽撞之人,带兵夜围东厂,当众杀人,恐是不妥?这事若闹到陛下跟前,大都督准备如何交代?” 赵胤面无表情,淡淡道一声“我自有分寸”,便扶刀望向东厂上空,皱眉侧目问谢放。 “可有见人出来?” 谢放摇头:“不曾。” 赵胤道:“传令下去,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 章节目录 第80章 鸡飞狗跳(双更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调兵围东厂,来了这么多的兵,这么大的动静,东厂竟然一丝风声都没有听到,这其实是不正常的。 调兵遣将,怎能完全掩人耳目? 由此可见,赵胤的领兵之力和麾下将校的执行力,堪称恐怖。 白马扶舟眼看这黑压压的一群人,队列整齐地堵在门口,勾了勾唇,索性让开身体。 “既然锦衣卫的兄弟来帮忙,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大都督,里面请!” 赵胤平静看他。 “魏州,你点两队人马进去救火。” 魏州抱剑低头,重重应道:“是。” “你们,你们跟我走——” 分列整齐的两队士兵,重重踏着东厂大门闯入了内院。 自打东缉事厂成立至今,这还是头一遭。里头那些往常耀武扬威的番役们都不免愤慨。可是,赵胤说来救火,却只派两队人进去,余下的人仍然将东厂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是要做什么? 白马扶舟含笑而立,有疑问却不问。 “大人!” 一声呐喊从背后传来。 白马扶舟回头看去,火光映着时雍苍白的脸。 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发生什么了?白马扶舟下意识地走过去,想要问她,可是时雍的人却已经朝门口奔了过去,嘴里那声“大人”,叫的分明是赵胤。 一股古怪的涩味隐隐泛起,白马扶舟眼角一弯,笑了起来。 “姑姑留步!” 时雍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白马扶舟淡淡地笑:“东厂大门,岂是想出便出的?姑姑是不是忘了,你是为什么进来?” “噫?”时雍眯起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大侄子你够可以的啊。刚才还叫人家亲姑姑,转眼就把我当成东厂囚犯了?” 白马扶舟懒懒瞥她一眼,唇角挂笑,语气却没有喜怒。 “事情尚未弄清,姑姑还是不要出去得好。” 时雍嘴角轻勾,挑出三分笑意,看看他,又看了看赵胤,懒洋洋抱起双臂,“也行。我在这里看大人捉鬼,也是一样。” “捉鬼?”白马扶舟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哪里来的鬼?” 时雍懒得解释,只拿眼看向大门外的赵胤。 夜色下的他,一身飞鱼服极是英武,黑色披风在夜风下轻荡,身后列队整齐的将士甲胄森森,将他衬得仿若即将出征的将军,更添威风。 这让时雍下意识想到前年,他随永禄帝出征归来的样子。 那一天,京师万人空巷,时雍正在红袖招喝酒。 看他打马长街,英姿凛然。 只是那时,她从未想过会与这个人有什么交集。 时雍想到这里,又是懒懒一笑,朝赵胤无奈地摊手。 “怎么办?大人,我出不去东厂大门了?” 赵胤沉默看着她,片刻,微微扬眉,“我进来。” 他的声音本就冷漠,突然开口,竟没有人想要阻止,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跃下乌骓马,将缰绳交给杨斐,一步一步走近,迈过门槛。 白马扶舟嘴角一抽,报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大都督,东厂大门不止不能随便出,也不能随便进。” 赵胤不答,拎着出鞘的绣春刀,无视两侧的东厂番役,慢慢走向时雍。 大门只亮着一盏灯,背后又有冲天的火光,赵胤对着光的脸越发显得冷峻无情,时雍呼吸都慢了半拍,不料他走到面前,出口却问。 “受伤了?” 时雍微愣,继而摇摇头,报以一笑,“我尽力了,没抓住,让她跑了。不过,你看……” 她掌心摊在赵胤面前,“没白费功夫,我拿了她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香囊,绣功有些熟悉,只是时雍一时想不起来。 赵胤沉眉,“这有何用?” “当然有用。”时雍若有似无地笑,“你忘了,我有大黑?” 她将“我有大黑”几个字说得极是自然,可是,听了这话,赵胤漆黑的眼睛有明显的暗光闪过,看她的眼神也深邃了些。 时雍见状,赶紧再解释了一句。 “我已经和大黑说好,从此以后,我养它,我是它的主人。” 赵胤抿了抿嘴,“准了。” 嗯?啥?时雍又是一怔。 然后看着他没有表情的冷脸,笑了笑,重重吹了一声口哨。 大黑就藏在附近。 听到时雍召唤,嗖地一下从墙角蹿了过来。 这几日它吃得好,长得也好了些,皮毛有了亮泽,身子骨也结实了,看上去威风凛凛,一出现就把在场众人吓得惊叫。 “黑煞?” 有人低低吸气。 “时雍的狗?” 一般黑煞出现就会伴着这句话,时雍已经习惯。 她弯腰将手上的香囊凑到大黑的鼻子。 “大黑,嗅嗅,找出这个人。” 整个东缉事厂都被包围着,“女鬼”没出来,自然是藏在里面。时雍这是准备让大黑去找人。 赵胤看到一人一狗的互动,眉头拧了拧,目光挪向白马扶舟。 “扶舟公子,行个方便。” 白马扶舟哼笑,“大都督真是会难为人。领兵救火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要领兵搜查东厂?” 赵胤道:“是,又如何?” 一句平静的话,却狂妄到了极点,一群东厂番役已是气愤得咬起牙来,手扶上了腰刀。 可是,白马扶舟却波澜不惊,低头摸了摸鼻子,笑了。 “捉鬼是大事,自当配合。” “谁敢?”一声尖利的吼声从背后传来。 时雍转头,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他浑身烟灰、半幅袖子已被烧得不成样子,可是仔细看脸,仍然能认出是娄公公。 这日的变故实在突然,从被狗咬到住处着火,娄宝全差一点烧死在弄玉水榭,他受到的惊吓大,火气也积累到了极点。 “缉事厂岂是想闯就闯,想搜就搜的地方?大都督深夜带着大军闯进来,可得了陛下的旨意?” 赵胤沉默冷对,长身而立。 他的背后,是安静而立的将士,墙上、房顶还不知道埋藏有多少伏兵,正远远地拉开长弓,瞄准东厂众人的脑袋。 狂。该他狂。 “哈”一声,看这阵势,娄宝全冷笑起来。 “大都督要对咱家动武?可有想好怎么向陛下交代?” “杨斐。”赵胤盯着娄宝全,根本不理会他的威胁,只沉声命令道:“点齐人马,带着大黑去搜,务必把女鬼给本座翻出来。” “是!”杨斐就等这一声命令了。 来打东厂,他兴奋得眼睛都快要闪出火光来,原本对大黑还有几分畏惧,可是看大黑乖乖地坐着,咽了咽唾沫,又放松了些。 “别瞅我。眼下大家都是兄弟,跟我走。” “赵胤,反了你了。” 娄宝全气得脸都绿了,抹一把脸上的黑灰,脚一跺。 “哪个今儿敢闯入缉事厂,咱家就敢禀明陛下,诛他九族!” 目前局势全在赵胤的掌控之中,东厂这点人马根本就不够看,娄宝全知道硬拼不是赵胤的对手,只能搬出皇帝来恐吓赵胤手底下这些人。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群人如同疯子一般,只听赵胤一个人的话,压根就不理会他的威胁,带着人马便跟着那一条可恶的狗往里面闯。 “反了。这是反了。” 娄宝全自身不会武功,气得呼吸不匀却不敢往上冲,只能对着东厂那些档头番役缉事们大声喊叫。 “都是死人吗?还不给咱家把人拦下。” 赵胤低头抚弄袖口,不轻不重地道。 “本座,也喜欢诛人九族。” 那些番役握刀的手,突然就失去了力气。 ———— 一群人又是救火,又是捉鬼,将东缉事厂闹了个翻天覆地。 娄宝全在东厂多年,根基深厚,自然有他的心腹,可是在锦衣卫和神机营、五军营大批人马的压制下,根本不成气候。 这场骚乱持续了好一会儿,东厂外庭内院,鸡飞狗跳,尖叫呐喊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天空下起了雨,大火才算彻底扑灭,而救火的魏州又立了一功。 他在烧成了漆黑残垣的弄玉水榭里,发现了娄宝全的地下宝库。 里面藏匿着他贪墨的脏物。 整整一个地库的金银财宝古董名画,娄宝全几辈子的俸银都换不来。 听到魏州的禀报,赵胤面色平静,并无意外地看向娄宝全。 “厂公,本座真的喜欢诛、人、九、族。” 娄宝全双腿被抽走骨头一般,软软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身子又痛又急,声音颤抖着语无伦次。 “你们,你们合起伙来对付咱家……” 他的眼睛,从赵胤的脸上,挪到了白马扶舟的身上,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脸的怨毒。 “不曾。”白马扶舟笑得弯起凤眼,“我什么都没有做。” ………… 魏州这边的火,借着雨势,救得很不错。可是杨斐那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虽然帮助魏州灭了火,却也帮“女鬼”洗刷了气味,破坏了痕迹,使得大黑丧失了追踪条件。 杨斐带着人把东厂衙门翻了个遍,别说女鬼,女人都没有找到一个。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凭空消失吗? 当然不会。 除非,她真的是鬼。 看到大亮的天光,杨斐疲累一晚,又气又急,还有几分怨气。他恶狠狠地盯着大黑,像看仇人一样。 “你不是飙得很吗?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大黑“嗷”一声,扑向他。 杨斐面色一变,连连后退,刀尖指着大黑。 “警告你啊,别以为有了靠山我就不敢宰了你……” “她还在缉事厂里。”时雍拍了拍大黑的头,没有心思和杨斐计较。 想她说服赵胤,从得月楼开始布局,再到入东厂,煞费苦心地使了这么一出好计,也成功引出了“女鬼”,可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浪费掉。 过了今日,人就不好再抓了。 时雍突然扭头看着杨斐,目光幽深带笑。 “你去告诉大都督,把缉事厂的人都集中到广场上,我来捉鬼。” “啊?”杨斐惊了。 这是东厂,不是锦衣卫,哪能说把缉事厂的人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的? 说不得,就要引发一场血战啊。 阿拾这小姑娘也太异想天开了—— 杨斐不相信赵胤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事情,然而,当他将时雍的想法告诉赵胤,他问也不问就准了。 这是色令智晕么? 杨斐吃惊不小,对赵胤的态度越发惊异。 这里是东厂,任由阿拾为所欲为的后果,爷可曾想到? 东厂诸人,包括白马扶舟,当然是不愿意任由锦衣卫差使的,可如今厂公被人拿下,五军营的弓弩,神机营的火铳全都架在东缉事厂,即使他们不舒服,又能如何?总不能落一个和娄公公同流合污的罪名,被打入诏狱,死无全尸吧? 天刚亮,下了一阵雨,风吹过来冻入骨头。 东厂番子们别别扭扭地集中到了广场上,四周是一群乌压压的士兵。双方剑拔弩张,东厂番役都憋着火气,列队候着,想看他们到底要如何。 时雍走到人群前面,大黑威风地跟在她的身后。 不远处,赵胤静静立在雨中,漆黑的眼冷淡平静,白马扶舟与他站在一处,唇角微掀,似笑非笑。 “黑煞竟然会听她?” 赵胤面无表情。 白马扶舟眼一斜,“大都督没有想过,这是为何?” 赵胤冷冷转头,“你问问黑煞?” “呵!这笑话可不好笑。”白马扶舟低眉微笑,不再理会这个难以沟通的疯子,目光跟随时雍的身影,走过一排又一排列队的东厂番役。 “找女鬼找到东厂来,欺人太甚。” “这是讽刺咱,像妇人呐。” “岂有此理,我缉事厂竟让一个女子横行无忌?耻辱,耻辱啊!” “厂公都栽了,咱们还能怎样?认命吧。” “认命赵胤就能手下留情?哥几个,今儿广场上这些人,只怕全都得死在赵阎王手上……” “别长他人志气,赵胤再能,不还得听陛下的。我不信陛下会——” “大黑回来。”时雍突然出声,将人群的议论声打断。 雨丝纷纷未停,广场寂静。 时雍带着大黑走遍全场,都没有找出人来,除了这场不合事宜的雨,她还猜到了一个原因—— 凶手早就注意到她,知道她身边有大黑,早有防备,肯定在身上携带了什么遮盖气味的物什,阻止了大黑的追踪。 狡猾的凶手。 时雍不再浪费时间,从人群的尾部再次走到正前方,看着那些人眼睛里的不满,弯了弯眼,一双眸子亮如皎月。 “各位,还得麻烦你们一件事。” 她表情平静,语气也平淡,没有人想到她会说出那般惊世骇俗的话。 “请各位宽衣解带,是男是女一验便知。” 之前时雍与“女鬼”交过手,大抵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藏在人群中间,这就是最有效迅捷的方法。 可是,这对于东厂番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你竟让我等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 听着番役们愤怒的质问,时雍扬了扬眉头。 “也不一定要当众。”她转头看着赵胤,一双含笑的眼里水波荡荡,慵懒却也自信。 “烦请大都督派几个信得过的人,验明正身。不过,那人武功高强,轻功了得,一定要保障安全。” 赵胤还没有说话,广场上便骚动起来。 番役们自然不肯,便是白马扶舟也变了脸色。 “这般验身,怕是不妥。” 时雍皱眉,“方便,快捷,有何不妥?” 白马扶舟笑道:“有没有女鬼还两说,你这么羞辱大家,丢的不仅是东厂的颜面,还是陛下的颜面。姑姑难道不知,东缉事厂只听命于陛下?这事若是让陛下知晓,便是大都督,怕也不好交差啊?” “是吗?”时雍扭头看赵胤,默默一笑。 “验。”赵胤面无表情,一身飞鱼服火焰似的燃在细雨下,披风在风中猎猎而动,从时雍的角度看去,他的脸几乎是没有情绪的,也无人知晓他到底怕不怕。 “谢放。”赵胤低声命令,让他挑人查验。 白马扶舟冷笑一声,“大都督这是要把事情做绝?众目睽睽之下,东厂若受此等大辱,大都督怕是不好全身而退了。” 赵胤平静地转头看他。 “等你做了厂督,再来威胁本座。” 白马扶舟又是一笑,“我是为了大都督好。明知不可为,何苦而为之?” 赵胤面色未改,话里却隐隐有几分告诫,“你若不想被验,就好好看着。” 这是肆无忌惮了? 白马扶舟身形有短暂的凝滞,转瞬又笑了起来。 “您请便。” 章节目录 第81章 捉到“女鬼”了(双更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今皇帝是个性情凉薄的人,执掌大晏二十二年,面色不显,待臣下也和气,可即便是太上皇永禄爷在世时,他也是个有主意的。 这一年多来,皇帝身子虽弱,眼睛可亮得紧。娄宝全是光启帝年幼时便跟在他身边的太监,跟了一辈子,平日里又在宫中当差,眼前的人所做之事,若说皇帝毫无察觉,白马扶舟不信。 可是,皇帝嘴上斥责几句,从没有当真处罚过他。帝王心思猜不透,除了制衡锦衣卫,平衡朝野权力,玩弄帝王心术外,娄宝全私底下为皇帝做了多少事,在皇帝心里有几分脸面,谁也不敢猜。 可赵胤明明知这些,还是动了娄宝全。 白马扶舟觉得此人当真是疯,可他眼下,不便阻止。 要疯,就由他疯去吧。 “赵胤,咱家要面见陛下。” “等咱家见过陛下,必要你死无全尸……” 娄宝全瘫在雨里,双手被反剪着,除了痛骂,已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他的痛骂,渐渐地助长了东厂番役的戾气。 他们心思渐渐活络起来—— 娄公公是陛下的心腹,不仅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大人,听说还对陛下有过救命的恩情。陛下若是肯护着他,东厂又何须怕赵胤?又凭什么任由锦衣卫来羞辱? “老子不干了!” 正在列队验身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吼起来。 “兄弟们,咱们缉事厂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不脱,死也不脱。咱们跟他们拼了,老子就不信,他赵胤没得旨意,敢把咱们全部绞杀在此……” 有人起头,整肃的人群就如突然沸腾的水,炸了开来。场面混乱,番役们聚集一起,背抵着背,看着执戟横戈的锦衣卫,一个个咬牙切齿,一副要和他们拼命的样子。 时雍环视着愤怒的人群,嘴角轻轻一抿,笑了。 “大人,我找到人了。” 白马扶舟心思一动,目光里有几分疑惑,赵胤却仍是面无波澜,不待时雍指出那人是谁,便将目光投向人群。 “本座也看到了。” 纷乱的人群有刹那的安静。 众人纷纷愕然地看着赵胤和时雍,不知他俩在唱什么双簧。 “这是讹咱们呢,大家别听他的——” 人群中又有人低吼起来,粗声粗气,怎么听也不像一个女子。可是时雍一笑,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他。煽动闹事。” 赵胤冷声:“拿下!” 他毫不犹豫,场上的其他人却愣住了。 那是一个青衣番役,身材瘦小,面色苍白,可是粗犷的长相和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有一举手一投足,分明就是一个汉子啊? 谢放以为是要杀鸡儆猴,二话不说便朝那人走去。 哪料他尚未靠近,那瘦小男子突然往后退去。 “想跑!” 谢放反应迅速,追了出去。 “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锦衣卫行动迅速,不过短暂的停顿便围拢上来。那男子一看走不掉了,突然扭头朝赵胤邪佞一笑,双手扯过一个番役,让他挡住谢放,自己飞身退向墙边,拉出一个役长挡在身前。 “赵胤小儿,看你今日能奈姑奶奶何……” 声音一出,广场突寂。 那粗犷的男子竟然变了腔调,声音娇柔婉转,分明就是一个女子。这一下,连东厂的番役们都震惊了。 “见鬼了么?那不是掌厨事的富贵叔吗?” “是富贵叔,他怎会……是一个女子?” “不可能。她不是富贵叔。富贵叔我能不知道?我和他一起撒过尿……好个细尖的货,哪会是女子?” 在众人惊叹的声音里,那女子哈哈大笑,眼看被锦衣卫包围,明知大难临头,仍是不恐不躁。 “来啊!哪个上来,姑奶奶便赏它一颗红糖吃。” 她嘴上说着红糖,手里扣住一甩,一个红艳艳的东西就在地上炸裂开来,激起浓烟阵阵,而近前的两名锦衣缇骑始料不及,被炸得后退两步,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咚”一声栽倒在地。 “火霹雳?” 白马扶舟变了脸色,整个广场上的人都惊住了。 “火霹雳”是一种烈性火器,在场的人大多没有见过,只是从一些闲语传闻里得知,那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所制,威力极大,杀伤力惊人。 不过,自永禄爷得位开始,此等烈性火器便被严厉管制,除了军中有配置,民间绝无踪迹,亦不得制造之法。即使是军中,要调配火器也需一级军事长官亲令,不是谁都可以拿到的。 今日赵胤调来的神机营将士,也只携带了火铳。 而这个女子,手上居然有“火霹雳”? 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广场上蔓延开来,人群纷纷后退,将女子围成了一个半弧,神机营举起了火铳,墙上的伏兵也是拉满了弓箭。 见状,那个女子猖狂的笑声。 “姑奶奶原本不想要你们的命,既然你等非要把小命硬塞给我,那我便笑纳了。来啊,谁先上来送死?” 冷风肆虐,人影重重。 死亡的阴影下,气氛凝滞而恐惧。 时雍扭头看赵胤。 只一眼,便生生愣住。 他往前走了两步,飞鱼服像一抹移动的火光,衬着他冷冰的脸,在天光下极为骇人。他面无表情,甚至都没有拔刀,语气平静地说。 “要活的。” 这话极是平静,却让人无端发寒。 要活的是让人不要下杀手吗? 可是,那女子分明就要玉石俱焚,哪留得下活口? “弓箭。”赵胤摊开手。 一旁侍立的将士连忙将弓箭递到他手上。 赵胤一言不发,试了试弓弦的弹力,挽弓,搭箭,一支,两支,身子猛地侧转,两只箭同时瞄向背抵墙壁的两个人。 “不要!”那个被女子拉在身前做挡箭牌的役长,见此情形,瞪大双眼,绝望地呐喊。 “大都督,救我,救救我啊。” 冷风传来他凄厉的叫声,那女子手上的“火霹雳”亦同时出手,但她胁持了人在身前,抛出的距离十分有限,身前几丈的人都已让开,这一炸,没有伤到人,只是卷起的浓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而赵胤手上的弓,拉满,嗖一声, 疾风响过,两支箭用一把弓射了出去。 “大都督!” 众人惊愕。 这般浓烟之下,如何能射中? 即便射中,又如何保证是活口? 扑! 扑! 两支箭同时末入烟雾,一道惨叫破雾而来。 赵胤放下弓,挥手,“上!” 谢放带人打头冲了上去,人群欢呼着,黑压压的一群涌上去,看样子极是振奋。 时雍有些好奇,也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刺鼻的烟雾慢慢散开,眼前的画面,震住了她, 也震住了广场上的所有人。 众人的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支箭。 它们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女子和役长,一支箭左臂,一支箭右臂,两人像串葫芦般串在一起,而箭头直接末入了坚硬的墙壁,牢牢将人控住。 他们手臂废了,身子动弹不得,却活着。 很少人见过赵胤露技。 他平常出行大多时候坐马车,马都很少骑,冷不丁露这一手,实在令人震惊。 果然是在战场上嗜过血的人。 白马扶舟笑叹,“好箭法,在下佩服。” 赵胤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平静地看了白马扶舟片刻,唇角微微上扬。 “你才是赢家。” 白马扶舟笑了,“此话怎讲?” 赵胤慢悠悠地说:“等着陛下的圣旨吧。” 白马扶舟懒散地打量着他,知道他所指是什么,也不意外,“那得多谢大都督成全。” “顺水推舟而已。” 赵胤淡淡说着,目光已然飘向了时雍。 他看她时,眼睛里有真切的赞赏,可是走到她身边,他却没有夸她,只道了一句:“大黑不错。” 时雍:“……” 劳碌这么久,又玩心机又耍手段又闯东厂,就得了这么一句?也太吝啬了吧? “我呢?”时雍眨眼追问。 赵胤目光瞄向她,很深的一眼,“狡猾。” “……” “报——” 这时,一个身着铠甲的大高个走了过来,朝赵胤施了一礼,“大都督,这些人如何处置?” 他指的是东厂这些隶役和缉事。 赵胤看一眼,“先拿下,等陛下旨意。” 魏骁龙是神机营统领,敕封的龙武将军,是赵胤在军中的心腹,也是锦衣卫千户魏州的堂兄。领兵干活是一把好手,人却憨直简单。 闻言,他抬起浓眉看了看赵胤的表情,担心地压低了声音。 “此事,陛下不会责怪吧?” 赵胤:“有本座担着,你怕什么?” “不怕,不怕,我怕啥?”说罢,他眼神又怪戳戳地望赵胤,意有所指地笑,“就是那个火器,你看,能不能给我们神机营也搞一些?” 赵胤眼睑微敛,“不急。” 不急,那就是有戏了? 魏骁龙眼前一亮,抱剑拱手,“多谢大都督。” 抬头,又问:“何时能到?可有一个准确的时日?” 赵胤扭头,视线微冷,“用不了多久,有你在战场发挥的时候。急什么?” 语气虽平静,说的话却如重锤,狠狠砸到魏骁龙的心头。 他面色一变,紧张地看了时雍一眼,见大都督都不避她,又放松下来,“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陛下那边可是有风声传出来?我前阵子刚听说,陛下不愿打仗,准备让公主和亲来着?” 赵胤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今日之事,你便明白了。” “啥?”魏骁龙一头雾水。 看赵胤不动声色,又憨憨地笑,“我并没有想明白——” 赵胤眉头微微一皱,望向正被锦衣卫带走的娄宝全,淡淡说:“你当真以为是本座要清算娄宝全?” 魏骁龙一惊。 “难道是……”陛下? 后面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赵胤抬手打断,示意他不要多言。 “抓紧练兵。” “是。” 魏骁龙挺直脊背。 再离开时,赵胤看他背影,很显然是压抑不住激动,脚步都飘了些。 赵胤搓搓膝盖,刚转过身,就对上时雍的目光。 “膝盖又痛了?” 赵胤抿嘴,“又下雨了。” 傲什么娇?痛还不肯承认。 时雍看着这一片狼藉的现场,释然一笑。 “回头我再为大人针灸。” 赵胤目光微沉,“你?” 往常从没有这么主动过的人,突然转变是太令人生疑了。可是,时雍又很难向他解释,一个人刚获得一种新技能时,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我也想早日为大人除去痛苦。” 赵胤唇角微扬,冷哼一声,“假。” 说罢他一撩披风,单手负在身后转过身,走在前面,又飘来一声。 “来。” 时雍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去哪?” “针灸。”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苦大发善心啊。 时雍追上去,“不去审女鬼吗?” “针灸!” “……” ———— 一夜喧闹,归于寂静。 天光熹微时,雨停歇了,空气雾蒙蒙润湿非常。 今日应天府的茶楼酒肆里,比往常更为热闹。 缉事厂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天,京城里好多人都看到了。好事者传出无数秘闻,这番变故让人心惊肉跳。 “女鬼”潜藏在东厂,被锦衣卫大都督带人当场捉住,牵出娄宝全的地下宝库,也让人不得不想,应天府那几桩悬案是否与娄宝全有关。 树倒猢狲散。 听说娄宝全被抓,人人拍手叫好。 只是,对于女鬼的身份,众说纷纭。 同一时间,时雍在无乩馆里,顶着困倦为赵胤灸腿、熏艾,脑子里也在想那个女鬼怎么样了。 审了吗? 说了吗? 伤治了吗? 会不会又自杀? 各种想法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她微微出神。 “想什么?” 头顶的呼吸烫得时雍愣了下,抬头看着赵胤不时何时低下来的脸,毛孔倏地张开。 这人干嘛离她这么近?怪吓人。 “想昨夜的事。”时雍对上赵胤的眼,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尬了一下,寻了个话题。 “大人,我能问你几件事吗?” 赵胤垂眼,“交换。” “嗯?”时雍一时没反应过来,“交换什么?” 赵胤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分明没有喜怒,却像在她心窝里养了一窝猫,毛绒绒的爪子挠来挠去,痒痒麻麻,让她很不自在。 时雍眼一瞄:“看我干什么?” 赵胤观察她片刻,抬手戳向她的额头。 “这脑子。” “嘶,干嘛戳我?” “你要问我事,还能交换什么?” “……” 她要问事,当然是交换问题答案呗。 时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复杂,再看赵胤的眼睛,明明平淡似水,却愣是让她看出几分戏谑来。 他在嘲笑她。 时雍拿着艾条的手一抖。 “成交。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一人一个来。”赵胤膝盖曲了曲,离时雍手上艾条的火光稍远一些,“你先。” 时雍微顿,抬头道:“昨天你和魏将军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是不是陛下要办娄宝全?” 赵胤:“是。” 时雍问:“陛下要办他,为何要大费周章?” 赵胤撩起眼皮,“该我。” 时雍咬牙,“你问。” 赵胤沉默片刻,突然低下头,目光专注地端详她,“你从何处得知‘女鬼’曾在得月楼出没?” 时雍目光微暗。 这是那天燕穆和乌婵带来的消息,除了“香苋不晚”和得月楼都是广武侯府的产业外,他们在为时雍找寻傻娘和毒蛇的过程中,无意发现那“女鬼”消失在得月楼的后院,两日未出。 可是这事怎能告诉赵胤?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大黑。” 时雍很快调整了呼吸,平静地看着赵胤说:“那日在水洗巷见过‘女鬼’,我便试图让大黑找出她的踪迹,后来大黑带我到了得月楼,可我不敢冒失,这才找大人定计。” “你怎知‘女鬼’一定会来?” “从天寿山回来,我便断定,凶手肯定不会放过我这个幸存者。可是,明明有大把的机会,对方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时雍停顿一下,视线似笑非笑地定在赵胤的脸上。 “若我没有猜错,大人一直有派人保护我,这才让凶手没法子下手对不对?所以,我得让自己落单,离开锦衣卫的视线。” 赵胤问:“为何选择东厂?” “因为——” 时雍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对。 赵胤一连问了她三个问题,而她连他没问的都答了。 章节目录 第82章 何尝不是一颗棋子(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第一次为自己的智商感到震惊。 “不公平。”她试图挽尊,不悦地看着赵胤,“换我问,也三个问题。” “一个。” “凭什么?” 赵胤突然低下头,盯住她的眼睛,“你答得那么快,是你有事隐瞒,心虚,非我逼你。” “……” 这位爷真乃神人。 时雍对上他深幽的眼神,原想在心底骂他几句,突然就不敢骂了。她自忖并没有将心虚浮于表面,可赵胤愣是看得出来,一会儿他又瞧出她骂他怎么办? “你想骂我?”赵胤嗯一声,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问吧。” 时雍憋着一口气,尽量不表现出一丝情绪。 “还是那个问题。陛下要办娄宝全,为何要大费周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是吗?” 赵胤道:“娄宝全救过陛下的命。这个恶人,我来做。” 他回答得很干脆,时雍也干脆。 “该你问了。我也回答你上一个问题。我为什么选择东厂呢?因为在凶手眼里,锦衣卫暗桩遍天下,而东厂是唯一不受锦衣卫节制的地方。要对我下手,东厂定能摆脱大都督你的视线。” 她脆声说完,赵胤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本座并不想问这个。” 卧槽! 真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时雍脑子登时放空,只有一个恶毒的想法——搞死他。 赵胤无视她脸上的杀气,淡淡问:“白马楫为何唤你姑姑?” 时雍还在气头上,回答爽快,“亲的,失散多年。” 赵胤蹙了蹙眉,没有追问,看一眼趴在时雍脚边睡觉的大黑:“黑煞为何肯亲近你?” 呵呵! 好聪明,用白马扶舟那个不重要的问题,让她放松警惕,问出这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可是,时雍这次不上当。 “又一个问题了。恕难奉告。” 说罢,她抬抬眉,“换我。东厂弄玉水榭的火,是不是你安排的?你是不是早知弄玉水榭下有娄宝全的秘密宝库?” “一次问两个,毫无诚意。” 赵胤淡薄地起身,穿上他华贵的织锦袍子,抿了抿唇角。 “走了。” 时雍看着他颀长冷漠的背影,微卷的指节因为生气攥得有些泛白。她浑身的戾气都被这个混蛋激活了,感觉头发丝都在燃烧。 “大人不守信。你问的我都答了,我问的你却不答。” 赵胤侧了侧眼,淡薄地看着她,“问题总有休止,由你起,由我终,何来不守信之说?” “……”时雍气得心尖滴血,想想他的话居然也很有道理。 两个人总不能无休无止地问下去吧?第一个问题是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赵胤问的。公平极了啊!可是为何听上去公平,她仍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她闷着头,脸都气红了,摆明了不开心。赵胤正在整理发冠,见状手指顿了顿,长长叹息一声,仿若无奈地看了时雍一眼。 “不去?” 平淡简洁的两个字,却奇怪的有吸引力。 时雍好奇,“大人要去哪里?” “诏狱。”赵胤道:“杀人。” “杀谁?” 赵胤斜她一眼,似乎嫌弃她话多。不过,大概这位爷占了便宜心情好,难得耐心地告诉了她,“女鬼入狱,她的同伙,岂会善罢甘休?” 在水洗巷见到“女鬼”那夜,时雍曾和一个黑衣人交过手,那人功夫了得,定是女鬼的同伙,如今女鬼被捉,也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她背后的人是谁,是不是锦衣卫的内鬼,这个恐怕才是赵胤真正想要知道的。 怪不得他不急着去审。 定是又下了饵,等着人咬钩呢。 和聪明人共事,虽然容易吃亏,但是爽啊。 时雍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地跟上去,“若是人来了,直接杀吗?” 赵胤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看她。 “要不,以德服人?” “……” 时雍盯住他一本正经的眼睛,愣了愣,噗一声,喷了。 她不想笑得这么不矜持,可这笑话太冷,尤其出自赵胤之口,当真惊世骇俗又十分搞笑。 ———— 锦衣卫极是忙碌。 在弄玉水榭发现的宝库,金银财宝实在太多,上百个人从昨夜搬到今日还没有处理完。这批脏钱被充了国库,今晨,魏州又带人去抄了娄宝全在宫外置的几处宅子,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娄宝全当真是贪得无厌。 除了每处宅子都有一个地窖存钱财外,宅子里还圈养了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些女子凑到一块,比大晏后宫的妃嫔人数还要多上数十倍。一个阉人,钱财岂比国库,女人多过帝王,这已然是掉脑袋的大罪。 娄宝全是个省心的贪官,都不用锦衣卫怎么操心,桩桩件件的罪证都摆在那里,锦衣卫经历连同两个吏目,连夜起草了娄宝全罪行二十三条,要将此案办成铁案。 赵胤一到,经历文飞就将行文呈了上来。 “大都督请过目。” 赵胤看列罪文书,在他手指翻动时,时雍看到那一行行的钱财金额,突然又领悟到了一个隐秘的真相。 她以为她设计捉鬼,赵胤只是配合她的计划。 可实则上呢? 赵胤让魏将军勤加练兵,分明是在备战了。捉女鬼闯东厂,看上去是为了几桩案子和一个女子的顺势而为,东厂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娄宝全自个儿作死, 可仔细思量,分明就是赵胤一石二鸟,借机铲除娄宝全,缴获钱财充国库,筹集战备粮晌。打仗就是打钱啦,娄宝全这只“老硕鼠”贪墨的钱财,能养活多少士兵,多少家庭? 只可笑,娄宝全自以为皇帝会念及恩情救他,恐怕到掉脑袋那天也不会明白,得月楼惹上是非,弄玉水榭的突然着火,甚至时雍引女鬼的出现,都是阴谋。 是赵胤和宫里那位主子,下的一盘棋。 而时雍,原以为在这个局里下棋的人是她, 如今一想,她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 时雍心惊肉跳地想着,再看赵胤肃然冷漠的脸,越发凉寒。 心底也更加确定,此事一了,定要离这位远远的,她不想再为自己殓一回尸了。 “不错。”赵胤将文书递还经历,“不必急着递折子上去,再等等。” 这折子递上去,罪证确凿,娄宝全的人生就走到头了。 本就是一桩铁案,赵胤还在等什么? 难道娄宝全还有翻身的余地? 娄宝全显然也存在这样的侥幸。 时雍随赵胤去到诏狱大牢的时候,这老阉贼还在对狱卒唾骂不休,然后将自己这辈子的“功绩”翻来覆去的说给隔壁牢友听。从看顾年幼的太子到救护驾有功,一生兢兢业业,为大晏鞠躬尽瘁,他口沫横飞,感动了自己,也相信自己一定能从诏狱出去。 “等咱家出去。第一个要你们的脑袋,诛你们九族……” 娄宝全怒骂出声,只见狱卒低下了头,他以为是狱卒被他的话吓住,正洋洋得意,就看到一角袍服闯入眼帘。 “大都督。”狱卒们恭顺地问安。 娄宝全眼睛一瞪,看到是赵胤,破哑的嗓子骂得更起劲了。 “赵胤,你放咱家出去,咱家要面见陛下……” 话没有说完,他停下了,因为赵胤从他的大牢前走过去,不仅没有回应他,甚至一眼都没有看他,就好像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囚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奇耻大辱! 娄宝全本是卑贱出身,这才会甘愿阉割入宫。位高权重后,他骨子里仍然没有洗刷出身带来的劣性。最恨别人不给他眼神,视他如无物。 赵胤高高在上的冷漠和天然的高贵出身,唤醒了这位东厂大太监卑微的灵魂,如切肤之痛,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连审问他的人都没有。 章节目录 第83章 老阉货(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你回来,你给咱家回来!” 娄宝全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抓住着大牢的栅栏,用力摇晃,声嘶力竭地吼叫。 “咱家要诛你九族,你们都得死,赵胤!你回来,咱家有话说。” 牢门外的狱卒黑着脸走过去,一脚就踹在他的手上。 “老实点!” 娄宝全愣大眼,不敢相信这种不入流的狱卒也敢打他?在今日之前,他一根手指就可以捏死这种人。 “等咱家出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狱卒嗤一声笑了,“每一个进诏狱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老子当差两年……没见哪个犯事的人,从这里全须全尾地走出去过。歇了吧,老阉货,省点力气,苦楚还在后头呢。” 老阉货? 老阉货? 他只是一个老阉货了吗? 娄宝全跌坐在脏乱的杂草上,目光失神,嘴里喃喃,“陛下不会不管咱家的,咱家……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啦,咱家还救过他的性命啊。咱家一定能出去,陛下一定会来救我……” 一个时辰后,娄宝全撞死在诏狱的大牢里。 赵胤得到消息时,正在审讯“白衣女鬼”的刑房。 “知道了。” 淡淡三个字说完,赵胤又吩咐,“告诉文经历,娄宝全畏罪自杀,写好文书盖上戳,交上来。” 时雍眼皮微跳,“这次当真是自杀吧?” 赵胤嗯一声,没有多话。 时雍道:“踩碎他的尊严,打破他的幻想,利用他畏惧诏狱酷刑,引导他自杀,为陛下分忧解难。大人走一步算七步,我服。”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天意如此。” 天意个屁。 难怪赵胤让文飞不必急着写折子,再等等。 他等的就是娄宝全的死啊。 试想一下,折子到了御前,皇帝该怎么裁决?即便娄宝全身犯二十三桩大罪,到底对皇帝有过自小看顾和救命的恩情。 让他死的圣旨,载入史册,后人如何评说,会不会说帝王冷血? 他自杀了,谁的手也没有弄脏。多好。 …… 刑房里静得出奇。 就连被绑在刑架上的“女鬼”也没有动静。 片刻,在一阵急促的呼吸声里,那“女鬼”发出一串咝咝地笑,苍白的面孔从凌乱的黑发间抬头,“赵胤小儿,果然够狠。” 时雍瞥了赵胤一眼,看向女鬼:“那你猜,为何我们说话不避讳你?” “当姑奶奶是死人了?”女子面上并无畏惧,甩了甩头发,露出那张白如纸片的脸,凉飕飕地盯住他们,“我和娄宝全并无瓜葛。你们也知,我不是东厂的人。” 时雍道:“所以呢?” 女子冷笑,“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无论你们怎么审,姑奶奶都无可奉告。得闻锦衣卫有数十种酷刑,能逼死娄宝全,想来是厉害得很,姑奶奶到真想试试,看能熬过几种?” 实在太淡定了一些。 时雍对坚韧之人有天然的同情。 “你以为你那同伙会来救你,有恃无恐是不是?你错了。你不肯出卖他,他却未必会顾你性命。” 女子嘶嘶地笑,别开头。 时雍道:“那晚我碰到的黑衣人就是锦衣卫的人,对不对?” 她问这话并不完全是为了帮赵胤,也是为了她自己,而且,此话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因为水洗巷的黑衣人很像她死在诏狱那晚携带玉令的那个人。 弄清楚这个事情,杀她的人就会浮出水面。 可惜,那女子又是两声冷笑,不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要杀要剐,来就是。别想从姑奶奶嘴里套话,姑奶奶不吃这套。” 在他们来之前,刑房里已经审过两轮了,也用了刑,然而“女鬼”死都不肯吐口。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同伙,为何要杀死于昌、徐晋原再伪装成自杀;为何要在水洗巷扮鬼吓人,为何去天寿山下毒,火霹雳又是从何而来?一问三不知。 遇上刺头了。 时雍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犯人,在后世的重案组里,她见过各种各样内心强大懂得反侦察套路的罪犯,可是,没见过这样的。不过,后世若敢用这种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刑具,她还真不保证有几个人挺得住。 可这女子挺住了。 不仅如此,审到如今她仍然精神。 时雍冷冷盯住她,女子双臂张开铐在刑架上,只抬起头时,一脸阴恻恻地笑着与时雍对视,浑然不惧,甚至还有几分挑衅。 哼!时雍与她对视片刻,突然扭头。 “大人,这人油盐不进,不然杀了算了?” 赵胤道:“准了。” 说着忽而起身,冷冷掉头。 “不必再审,后日和屠勇一起刑决。” 时雍:“???” 她只是唬一唬那女子,用死亡来震慑和打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方便接下去的审讯而已。她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就算不怕死,还能不怕不得好死吗? 可是,她连环招还没使出来,大都督就又准了? ———— 宋家胡同就那么大,好事坏事很快就能传遍。 得月楼的事情,在王氏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可谓家喻户晓,几乎人人都晓得了,他们家阿拾差办得好,是在大都督面前得脸的人,不仅三不五时的有赏银到手,大都督甚至为帮他们家出头,领兵夜闯东厂。 在他们的嘴里,娄宝全那些事情都是大都督为了帮他们宋家人的顺便之举。 一般百姓,平常哪能接触到赵胤这样的人物? 王氏的小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为了延续这种荣光,她咬着牙忍着肉痛,从阿拾给的银钱里拿出一锭,当真在家里捣鼓出了十八个菜,还有好几个硬菜和一坛老黄酒。 时雍一落屋,看到家里闹热的样子,都惊了。 王氏的两个好姐妹,还有隔壁宋家大院的宋老太和两个姑母叔爷都被请了过来,热热闹闹坐了满堂,时雍一进门,就被各种夸赞之词围绕,她恨不得落荒而逃。 “这是做什么?” 她去灶房里,将系着围裙忙得风风火火的王氏拉住。 “有几个钱了不得了?生怕别人不眼红咱们?” “呸!”王氏将一盘梅菜扣肉递给宋香,在宋香不情不愿的小眼神里,摆摆手,将她支出去,这才对时雍低声说。 “老娘为了哪个?还不是为了给你争面子?” “我?”时雍眯起眼,斜斜看她,压根儿就不信,“甭了,我不要脸。” “死蹄子,你小声点儿,你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气死我了。”王氏是个火暴脾气,说着就将她一通训。 看时雍懒洋洋眼皮都不抬,又烦躁地摆摆手。 “去去去,别妨碍我,忙着呢。哎哟,那个火掉出来了。阿香?阿香你人呢?端个菜就端没影儿了,火都看不好,老娘真是白生养你了……” 时雍漫不经心地挑挑眉,等她骂完。 “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氏一巴掌呼过去,直接拍在她的手背上,还不客气地掐了她一把,说得咬牙切齿。 “我看你们爷俩真是一个德性。宋阿拾,老娘问你,你几岁了?” 时雍挑眉,“十八姑娘一朵花。” “你当真不想嫁人了是吧?”王氏压着嗓子,恨其不争地翻白眼,说得一脸奸样儿,“好不容易争来这个脸面,你得抓紧,就着这机会找个好夫婿,懂不懂?等这事过去,或者哪一天你不在大都督跟前当差了,谁还肯为你做媒?谁还肯娶你?” 时雍:…… 不得不说,王氏脑子还挺好使,洞悉人心。 她们家和赵胤到底什么关系,旁人无从得知,但至少她是能接近大都督的人,得多少人想巴结赵胤,从而亲近她? 趁此机会找个好夫婿,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时雍不想嫁。 她等王氏喋喋不休地说完,突然执起她的手,“我不嫁,我舍不得你。” 王氏震惊,低头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她真诚的脸,差一点就信了。 “要死啦,胡绞歪缠的小蹄子。你想留在家里由老娘伺候你一辈子是不是?想得美!老娘懒得为你洗衣做饭,也不乐意天天看到你。” 顿了顿,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一低,笑得贱贱的。 “别说,我还真给挑到一个好的。” 什么?把人都挑好了? 时雍哭笑不得,脸上却没有表情,“哪家的?” 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时雍挤眉弄眼,“你跟我来。” 章节目录 第84章 为阿拾选夫婿(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以前,王氏很不情愿阿拾去她和宋长贵的卧房,防她像防贼一样,如今这么自然地把她叫进去,时雍有些意外。 在接收了阿拾的一部分记忆后,时雍已经下意识把如今这个身子当成了她和阿拾的合体,可是对王氏,她没有阿拾那么排斥,进门就自然而然地往床沿一坐。 “看什么?” “这些全是那些人送的礼……” 时雍一怔,“你怎么能收别人的东西?” “急什么?又不是老娘偷的抢的,他们想娶我家的女儿,愿意送点东西来讨好,怎么了?” 王氏哼一声,又腻笑了起来。 “我都替你看过了,刘家米行的二公子不错。这些礼品里头,也就刘家送的最实在,最有诚心——” “你疯了?”时雍吓一跳,毫不客气地瞪过去,“刘家二公子是张芸儿的未婚夫婿。” “不是没成婚吗?那张芸儿自己不识好歹,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珍惜,揭了老皮戳破脸和谢老幺乱来,活该遭现世报。我看啦,这夫婿,就是老天特地留给你的……” “要嫁你嫁。”时雍冷冷扫她。 王氏被呛,愣了愣,居然没动手,而是怒笑着,“小蹄子说什么呢?仔细你爹听到扒了你的皮。我跟你说,刘家二公子书读得不如谢再衡,但长得也是俊的,不会辱没了你。” 哼。 时雍冷笑。 “这个节骨眼上来结亲,你以为人家安的什么心?” “你甭管他安的是什么心,横竖是明媒正娶你过门,做他们家的二少夫人。我告诉你阿拾,你可别不识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咱们是什么人家你也不想想,能挑着比这更好的夫婿吗?” “这么好的夫婿,留给你女儿阿香。” 时雍懒得再和王氏歪扯,思想不同,意识不同,她俩之间对话无异于鸡同鸭讲。王氏的做法符合时下大部分人的思考,也确实是在能力范围内为她选了一户条件最好的。 但是, 此阿拾已非彼阿拾。 ———— 锦衣卫要刑决“女鬼”和屠勇的消息,当天就放出了风来。 可是,消息酝酿了一天一夜,距离行刑只剩八九个时辰,那个扮鬼的女人仍然不肯交代,她的同伙也没有露面,更没人设法营救。 诏狱里一切如常,不见任何异动。 是沉得住气? 还是在憋明天的大招? 晌午的时候,王氏说媒婆六姑要来,叮嘱时雍不要出门。为免得像昨天那般不欢而散,她早上给时雍煮了鸡蛋,中午又烙了饼,蒸了香喷喷的鲤鱼,没舍得让宋香吃一口,端上桌就放在时雍面前。 可是,时雍把鱼吃光,转头就叫上大黑出了家门。 “这挨千刀的小蹄子是想气死我哇。” 宋香看母亲这般,冷哼一声,“叫你热脸贴人冷屁股。” 近些天,王氏对阿拾的态度越发的好,宋香心里吃味,不舒服得很,只是碍于阿拾有拿银子回家,而她还被怀疑偷银子,一直哑巴吃黄连,憋在心里。 眼下见老娘被阿拾气红了眼,她不免又动了心思。 “阿娘,那个刘清池,当真长得俊吗?” 王氏是她亲娘,她眼睛一眨,王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少动歪心思。”王氏手指狠狠戳在她脑门上,“你几岁,你姐几岁?你姐要嫁得好,也能抬了咱老宋家的门楣,到时候还怕寻不到好夫婿给你?” “阿娘……”宋香摸脑门,一脸委屈,“我还是不是你亲闺女了?你这心都偏到姥姥家去了……” “你没姥姥。”王氏白眼子瞪她,哼声转头进了柴房。 ———— 时雍去了闲云阁。 为了屠勇的事,娴娘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时雍去的时候,乌婵在那里陪她,南倾也在,只不见燕穆和云度。一群人在楼上雅间坐下,娴娘带着一双肿胀的眼,亲自为时雍倒了茶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得月楼的事情,宋家胡同都能知晓,娴娘自然也能。 她和锦衣卫大都督既然是这般亲近的关系,甚至能拿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去得月楼里耀武扬威,却不肯为她帮屠勇说一句求情的话,在娴娘看来,定是不近人情的了。 “娴姐……” 时雍看一眼娴娘憔悴的脸。 “屠勇所犯之事,牵扯甚广……” 她一解释,娴娘就掩面哭泣起来,声音娇娇脆脆的,听得时雍一个女人都不免心软。 “女鬼不都抓住了么?定能问出不关屠大哥的事了。他当夜在闲云阁,绝不可能在诏狱杀人,我不懂,他本是冤枉,为何大人一定要他死……” 时雍眉头微蹙,“娴姐,你也别怪,锦衣卫自有家法……” “我不怪,不怪任何人。怪只怪,我等低贱之人,命如草芥,比那蝼蚁不如……” 得!女人一哭,时雍就没辙。 她和乌婵对视一眼,又小声哄劝了几句,便让乌婵把哭成泪人的娴娘给带回房间休息去了。 雅间里只留下南倾和云度。 时雍问:“燕穆呢?” 南倾是个纤瘦的美少年,听她问起,清清淡淡地说:“燕先生今晨收到堂口上送来的信儿,便去了昌县。他让我们今日来见主子,说是主子的意思。” “是的。” 那日在闲云阁分别时,时雍是这般嘱咐燕穆的,但是为免南倾和云度紧张,她没有说是为什么。 “我近日机缘巧合,得了几本奇书,习得些独特的针灸之法。我叫你们来,是帮我……练练针。” 南倾的腿伤了筋,如今外伤好了,却留下了残疾。时雍对此痛心,却无奈。但她认为云度的眼还有希望,她想试试,帮他复明。不过,她不便总去乌家班,而闲云阁是个公众场合,私下见面,不引人注意。 “云度,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瞧瞧。” 云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时雍进来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闻言,他蒙着白布的头左右转了转,寻着她的声音,对着她的方向一笑。 “你是我主子的义妹,便是我的新主子,我自然信你。” 时雍松了口气,“那便好。” 云度又笑,“再说,我已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便是治不好,也不会比如今更坏了,不是吗?” 时雍被她说笑了,“极是。” 云度亲自解开系在头上的白布,“来吧。死马当成活马医。” 她说得轻松,时雍却看得几乎窒息。 之前白布缠着,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是除去白布,云度那双原本美好漂亮的眼睛上狰狞的伤口就露了出来,刺得时雍差一点不会呼吸。 “什么东西伤的?” 云度想了想,“火器。” “嗯?” “会炸,炸起来时很漂亮。碎片弹过来伤了眼,我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云度轻描淡写地描述当时的场面,一场血腥的屠杀,即使时隔日久,仍是让时雍听得血液骤冷,不由就想到了东厂那夜“女鬼”使用的火霹雳。 那火器是真厉害。 若她能得,雍人园也不至于被屠。 “我这眼,还能治吗?” 听到云度轻松的询问,时雍心里没底,却不愿让他丧失信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 夜幕下的水洗巷,安静得近乎诡异。 时雍往张捕快家去的路上,偶尔碰到几个不得不从这条路回家的人,也是一个个走得匆忙,走得小心翼翼,连呼吸似乎也屏紧了。 “女鬼”抓住了,但张家仍是凶宅。 走到张家大门外,时雍微眯双眼看向夜下的房舍,回忆着阿拾留给她的记忆,凶杀当晚的事情—— 这一家子都死了,“女鬼”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是为了找什么呢? 章节目录 第85章 突然逆转,发现异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于昌吊死在门梁上以后,官府又在张家大门贴上了封条。 时雍无法进去查探,便在宅子周边走了走。 她记得那夜,黑衣人和“女鬼”都曾经藏在屋顶。 难道屋顶的风光别样? 时雍拧着眉头想了想,绕到较为低矮的屋后,叫来大黑。 “乖宝宝,给麻麻放风。” 大黑摇了摇尾巴,乖乖趴在地上,盯住她。 时雍满意地顺了顺它的背毛,又宠爱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等着我。” 她从围墙爬上了房顶,小心翼翼地往房子前面去。 大抵是没有人居住,瓦似乎有些松了,时雍走得很慢,生怕破坏了什么线索,走过拱顶,她慢慢蹲下来,正准备爬过去,耳边响过一道轻微的破空声。 她警觉地偏头,一颗小石头砸在她的肩膀上。 “谁?”时雍声音未落,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时雍面色一变,拳头想也不想朝那人挥了过去,嘶一声,那人低笑,熟悉的声音传来,时雍又惊又气,正准备骂人,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下栽倒…… “姑姑小心!” 白马扶舟轻笑的脸,在夜色里极是温情好看。 时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身子站稳,冷不丁双手推出去。白马扶舟一个不慎,被她直直从房顶上推了下去。 “好狠的女子。” 白马扶舟掉到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个黑影朝它扑了过来。 没叫,没吼,直扑他的裆部。 他认出是时雍那条狗,哭笑不得。 “狗东西,你是咬顺嘴了?” 专门袭击男人的要害,这狗真是能。 可是白马扶舟哪能如它的愿?一个纵身避过黑煞的攻击,双手攀檐,几个起落,再次稳稳落在时雍的面前。 “姑姑就不怕摔死我?” 时雍当然不信他会摔死。 这家伙没事就喜欢躺在房顶上思考人生,轻功自是了得,且这里离地面不高,即使全无防备,也摔不坏他,她只是想出口恶气而已。 “谁让你不孝。” 白马扶舟轻笑起来,扬了扬袖子。 “凶宅可不是柔弱女子该来的地方。姑姑好大的胆子。” 时雍看他:“凶宅也不是本份的男子该来的地方,大侄子你存了什么心思?” 白马扶舟面不改色,唇角勾出一抹笑弧。 “姑姑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时雍道:“我来杀人。” 白马扶舟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几分,随即笑得更为开怀。 “好巧,我想找个人杀我。” 信了他的话,时雍就不叫时雍了。 “你在这里,守株待兔?” 只要凶手的目的没有达到,就会再次来到这里,而这,也是时雍来这儿的原因。 白马扶舟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低头,笑盈盈地道:“若姑姑是兔,我不妨守株。” 时雍冷着脸,不理会他的调侃,语气更为凉薄。 “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白马扶舟挑下眉,轻笑时薄唇极为精致邪魅。 “姑姑难道不知?为防办案人徇私舞弊、栽赃陷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以及北镇抚司的重大案件,东厂都要负责监查?” “哦。” 时雍不冷不热,“失敬了,白马公公。” 一声白马公公不带情绪,却让白马扶舟听出了万般嘲弄。 他轻笑,换话题。 “赵胤舍得你一人涉险?” 时雍迎风站着,望着深浓的夜色。 其实,自从那日发现有人跟踪,她就知道,身边有赵胤的人。虽说是为了案情,但也在无意中护住了她。只是她如今带着大黑出门,他派来的侍卫可能离得远了些吧? “白马公公。” 时雍觉得这称呼极为顺嘴,又叫了一次。 “你来多久了?” “一会。” “可有发现?” “有。”白马扶舟笑,“一个妖女。” 时雍冷眼看着他,许久没有动,那幽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又分明是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白马扶舟被她看得略有不适,双眼微眯,荡出一片潋滟。 “看够了吗?回神。” “我想起来了。”时雍眼睛一亮,就像没有看到他似的,没有迟疑半分,直接从房顶跃下,叫了一声“大黑”,一人一狗便疾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白马扶舟站了许久。 好一会,轻轻笑着,语气幽凉。 “有胆色。” ———— 离屠勇二人的刑决,还剩六个时辰。 赵胤如一座石雕似的坐在锦衣卫北镇抚司。 一个身着劲装的黝黑男子穿过檐下,走到门口的谢放面前,抱剑拱手。 “麻烦通传,我要见爷。” 谢放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便听到里面传来赵胤的声音。 “进来。” “进去吧。”谢放偏了偏头。 许煜道一声多谢,低头推门进去,恭顺地施了礼,将水洗巷的事情禀报给了赵胤,“阿拾离开张捕快家,先回了一趟宋家胡同的家里,待了不过片刻,就又出门,径直去了顺天府衙门。属下觉得不同寻常,让白执跟上去,赶紧回来禀报爷。” “白马楫待了多久?” “从亥初到子正,阿拾走后,他方才离开。” 赵胤冷哼一声,许煜肩膀微微绷起,有些紧张。 “爷。可是属下做错了什么?” 平常面无表情的人,一声“哼”,那也是了不起的情绪。许煜以为是自己行事有错,不料,赵胤却未责怪。 “去吧。盯牢她。” “是。” 许煜走到门口,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灯下的赵胤像一座石雕,一动不动,似无情无欲,阴沉冷默。即使跟了他几年,许煜和其他侍卫一样,从来弄不懂他的心思。 更不明白,像他和白执这样的顶尖高手,为何会轮为三流探子,整天跟着一个女子转悠。 ———— 时雍到达顺天府衙的时候,沈灏还在吏房里。 灯下,他眉头皱起,面皮绷得很紧,使得眼角的刀疤颜色更深了几分。 “沈头。” 时雍大踏步进去,走得风风火火。 “你果然在这。” 沈灏从卷案里抬头,有些诧异。 自从牢头牢四下药那事后,即使见面阿拾也没有再同他说过话。今儿大半夜来,所为何事? 沈灏想不明白,“你来找我?” 时雍嗯一声,“我想看看张捕快一案的证物。” 沈灏眉头皱得更深了,“案子被锦衣卫接管,连同证物一并被他们拿走了。你为何不去锦衣卫找?” 时雍微微愕然。 是啊,为什么没想起? 下意识害怕赵胤吗? 她一拍脑门,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两个精致的小东西。 一是从“女鬼”身上夺来的香囊,二是那日大黑从外面“偷回来”给她的荷包。 在沈灏狐疑地注意下,她将两件东西,一并递上。 “沈头,你帮我看看这个香囊和荷包,与张芸儿那些绣品,可有相似之处?” 最初接触这个案子的便是捕头沈灏,他也一直关注这个案子,对张家这个案件里的东西最是熟悉不过。 时雍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沈灏只是看了一眼那香囊,就变了脸色。 “这与张家小姐的绣品极为相似,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般闺阁小姐都喜欢绣花绣鸟绣各种物件,并不奇怪,普通人对绣品没有研究也很难辨认,可是,张芸儿有个特殊的爱好——她喜欢绣云,然后在云上绣花草,暗合她的名字。 时雍不认识张芸儿,认识她的是宋阿拾。 拿到那个香囊的时候,时雍觉得眼熟,只是因为它的描绣很像大黑带回来的荷包,但一时没有想起来。今儿去水洗巷的时候,突然茅塞顿开,云上的花草,不就是张芸儿的“芸”吗? 有了沈灏的确认,她神色有些兴奋。 “我懂了。沈头,借你腰刀一用。” 说完,她不等沈灏回应,径直抽了他的刀来,将缝合完好的香囊割出一条小口子,谨慎地拖出里面的填充物。 香囊里除了香料,没有别的东西。 时雍又翻找了一下,竟然从装银子的荷包里找出一张窄细的字条。 “三日后,同去庙会可好?” 这不是沈灏当日遍寻不见的,刘家二公子托仆役带给张家小姐带的信吗? 沈灏惊讶地看看时雍,又接过字条再三辨认。 “阿拾,这东西怎会在你手上?” 时雍不好向他解释,只是肃然道:“沈头,这事说来复杂。麻烦你同我一道去锦衣卫,向大都督面呈。” 沈灏看看面前堆放的卷集,“现在?” 时雍点头,“现在。” 章节目录 第86章 夜审(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沈灏将卷案稍事整理,随了时雍出来。 顺天府外的长街,早已宵禁,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的巷弄传来。暗夜宁静,瑟瑟的秋风里夹着细细的雨丝,寒鸦在枯树枝头嘶声鸣叫。 沈灏望向时雍,“大都督在哪里,你知道吗?” 时雍想了想,“明日要行决犯人,他此时应在北镇抚司。” 沈灏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忍住,“走吧。” 从顺天府衙去北镇抚司要过三条大长街,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沈灏不时侧过脸来看时雍,若有所思。而时雍想着心事,并没有发现他有异常。 是沈灏拔刀的声音将她惊回神的。 “怎么了?” 沈灏眉头皱起,四处张望着,一侧带有刀疤的眉高高竖起,样子有点骇人。 “有人跟着我们。” 耳朵挺好使呀? 时雍并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人。 直到大黑低吼两声,汪汪叫着突然跑向对面的巷子。 “大黑!” 时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大黑吃亏,正准备跟过去,大黑矫健的身子又从暗黑的巷子里跑了回来,嘴里叼了个东西,冲到时雍面前,就拿一颗大脑袋擦时雍的腿。 时雍蹲下来看它:“这是什么?” 大黑坤住脖子,将嘴递给她。 时雍从它嘴里取下一个又细又旧的破竹筒。 她看了沈灏一眼,见他没有吭声,拍拍大黑的脑袋,笑着起身,背过去将竹筒对天光,把玩片刻,一把丢了出去。 “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叼来给我。” 嗔怪地看了大黑一眼,她对沈灏开了个玩笑。 “它以为,是它在养着我呢。” 沈灏低头看着这狗,“也是缘分。” 时雍的狗是一条恶犬,不是谁都能驯服豢养的。 时雍笑了笑,随口应和着,加快了脚步。 ———— 北镇抚司。 当沈灏得知赵胤确实在里头的时候,震惊的目光再也掩饰不住。短短时日,阿拾是怎么和赵胤熟悉到这种程度的? 他不可思议。 看到时雍半夜前来,谢放也不可思议。 “阿拾,你来做什么?” “我要见大人。” 谢放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有吭声,又一次听到里头的声音。 “让她进来。” 敢情爷一直没有合眼,听着呢? 谢放没有吭声,调头推开了厚重的房门。 时雍领了沈灏一起进去,赵胤只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问。倒是沈灏束手束脚,在赵胤面前手脚不知如何摆放,满是不自在。 “大人。我有新的发现。” 时雍没有绕弯子,直接将刚才在顺天府衙里和沈灏讨论的事情告诉了赵胤,又侧身对沈灏示意。 “沈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大人。” 沈灏眉心拧紧,低着头,附合了时雍的言词。 末了,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 “绣功和绣品相似,也不能完全确定。若要下定论,还得找熟悉张芸儿的人前来辨认。张芸儿家的堂姐上次就曾指认鸳鸯绣帕不是张芸儿的东西,想是对她极为熟悉。大都督不妨找她前来?” “来不及。”时雍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 她坚定地对赵胤道:“大人,我们应当连夜提审那女鬼。明日刑决,她今夜当是心思最为脆弱敏感之时,趁机撬开她的嘴,方知真相。 赵胤凝视着她。 “准了。” 时雍一喜,对这两个字无端喜欢起来。 “事不宜迟,走吧,大人?” 时雍再三谢过沈灏,同赵胤一路前往诏狱大牢。 浓墨般的夜色下,不得天光的大牢幽黑潮湿,一盏油灯如鬼火般牢间映得朦胧不清,这一片仿若地狱般的幽禁之所,弥漫着腐败的气味。 那女子被绑在刑架上,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听到渐近的脚步,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到时雍和赵胤,不无意外地翘了翘唇角,复又低下头去,不愿理睬。 “又见面了。” 时雍含笑招呼她,态度仿佛在街头看到熟人。 那“女鬼”慢慢抬头,讽刺地问:“深夜前来,难不成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了?” “聪明。”时雍望了望赵胤,笑容不变,眼神却如二月寒霜,一丝温暖都无,“我们家大人夜观天象,发现今夜适合审讯,囚犯易吐真言。我们就来了。” “我劝你们少费口舌。”女鬼阴恻恻抬着头,语气恶劣:“有什么招儿尽管来好了。姑奶奶要是皱下眉,就是你们养的。” “我们可养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时雍随意地笑着接了一句,说完察觉到赵胤注视的目光,脊背微微一僵,忽觉不对,尴尬地转头看去。 赵胤已经别开了眼,没有看她。 时雍松口气,对那女子道。 “聪明人就当审时度势,自陷不义没有好下场。说吧,是谁指使你的?锦衣卫里的内鬼,又是谁?” “放你娘的屁!” 那女子啐一口,唾沫飞到时雍的脸上。 “小婊子大半夜不睡来折腾人,是家里撞丧了吗?这冷雨秋风的,你和你家大人滚被窝子夹囚根子不比在这儿放狗臭屁强……” 她仰着脖子耍着狠,话音未落,一抹冷风便刮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偏头,眼前寒光一闪,半边头发贴着头皮被削了去,待她屏气定睛,那薄薄的刀片仿佛长着眼睛一般,又朝她的脸直削过来—— 女子腾地瞪大眼。 再不怕死的人,面临死亡时都同样心悸。 一阵巨大的恐惧让她大脑忽然空白。 砰!电光火石间,一张凳子飞也似的砸过来,别开了绣春刀,重重砸在“女鬼”的胸口。待她从死亡阴影里回神,后背全是冷汗,腰腹间也是疼痛难忍。 ——椅子砸的。 时雍救了她,也打了她。 肺腑刺痛,喉间的腥甜浸过嘴巴。 “呕!” 女子嘴一张,吐了出来。 时雍淡淡看一眼,转头看向阎罗王般冷漠的男人。 “大人不必生气。她口吐恶言,无非是想激怒我们,得个早死。” 赵胤没想杀那女子, 绣春刀过,只会削去她面皮而已。 他微微挑眉,不解释,时雍又笑了起来。 “杀她是早晚的事,却不能这么杀——” 赵胤懒洋洋收回绣春刀,一言不发地看她半天。 “嗯?” 嗯什么嗯?时雍神色微怔,转而弯了弯唇。 “大人见过猫捉老鼠吗?”她斜瞄一眼面色苍白的女子,似笑非笑,“弄死之前,总得要耍弄一番才有滋味儿。” “小婊子别在姑奶奶面前装相,耍什么威风?”女子嘴角涎着血丝,看着面前的男女,呸了一声,瞪住赵胤。 “要杀我还不简单?一刀便可解决。” 说罢,她又瞪向时雍,“假惺惺救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故布疑局,好令我卸下心房?” 这女子头脑清醒,不畏生死,时雍倒也生出几分佩服。 “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时雍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巾子,走到女子面前,看她片刻,慢慢将她被削落在肩膀上的头发拂开,又笑眯眯地拭去她嘴角的血痕。 “这么好看一张脸,毁了多可惜……” 女子肩膀微绷,固执地偏开头,不让她碰。 “倔强。”时雍笑着,直盯在她脸上,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张捕快死的那一夜,我们就见过面了,对不对?” 女子回视着她,脸色阴晴不定。 时雍微微一笑,“我那天晚上在张家,听到张捕快与一男子说话,可当时张家没有旁人,我当时还挺纳闷的,如今想来,那个和张捕快说话的‘男子’就是你。后来,我拿了张芸儿托我买的药材去她房里,当时房里也不见旁人的,我在转身离开时被打晕。那个打晕我的人,也只能是你。” 女子冷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天晚上我见到的张芸儿,是你假扮。刘家米行的小厮送过来给张芸儿的信,也是你收了放在荷包里的,若不然张芸儿的东西,又怎会在你身上?只是以前,我没有想通,一个人怎么会可男可女,声音也男女皆可。但如今知道是你,就都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87章 成全她(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她说得平静从容,一句“知道是你”,似笑似嘲,听得人头皮发麻。 “知道我?那我是谁?” 女子扬起的眉头,有几分不屑和挑衅。 时雍淡淡道:“千面红罗——石落梅。” 这七个字她说得了极慢,却字字砸在“女鬼”心上。她似乎没有料到时雍会认出她,表情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时雍道:“传闻千面红罗自幼离家,师从飞天道人,习得一身武艺,尤其轻功了得。但许多人都不知道,飞天道人除了脾气古怪武艺高超外,最拿手最喜好的却是民间技艺,一生所学博杂多广,尤长易容。” 随着她娓娓道来,女子脸上的镇定寸寸龟裂。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厉色问:“你还知道什么?” 时雍看向赵胤,与他交换个眼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目光,徐徐道:“折辱张芸儿,逼张捕快动手杀死全家,自然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顿了顿,她眼微微眯起。 “我还知道,你有同伙。” 一提同伙,石落梅脸上便浮上警觉。 她默默看了时雍片刻,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落到锦衣卫手上,无非一个死字。你既知我是千面红罗,就该知道了,姑奶奶从未怕过死。” “死是最轻松的。”时雍淡淡一笑,看着赵胤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位大都督,从来不肯让人痛快地死,他甚喜诛、人、九、族。” 石落梅嘲弄一哼。 赵胤听到时雍对他的“夸赞”,眼神微微一暗。 时雍只当没有看到他的审视,莞尔道:“你胆敢犯下弥天大罪,自是不会畏死。可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吗?石落梅,我劝你莫要惹恼了我们这位大都督,到时候他会杀多少人,我还真是料不准呢。” “放屁!” 石落梅骂了一声,怒视时雍冷笑。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管他诛九族还是诛十族,与我何干?” “没有家人,就没有想保护的人了吗?”时雍似笑非笑,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听上去却极是刺耳。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与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知道了你是谁,还能找不出你身边的人么?只是时间问题。你要相信锦衣卫,定能把你关心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揪出来。你怎么杀死的张芸儿,他们或许会以十倍的手段还回去。” 看着石落梅变幻不停的面孔,时雍又是语气淡淡。 “招了,死的是你一个。不招,他们都得死。何苦连累他人?” 石落梅瞪着她,嘴唇快要咬出血,过了良久,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卑鄙”两个字。时雍听了,也不怒,仍是笑说。 “你也别埋怨。一报还一报而已。” “哼!别套我话了。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没有同伙。” 面对怒目愤慨的石落梅,时雍一笑。 “能让一个女子不顾生死,不顾亲人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大概是男人吧?” 说到这里,时雍也不知想到什么,眉目间布满寒霜和嘲弄。 “情到深处难自禁。这世间女子所受之痛苦,皆因长了一副柔肠。看不穿男女情爱的女子,都是蠢死的。石落梅,你可知,在你明日赴刑场受死时,心中最不舍,为你而痛的人,是谁?” 看石落梅沉默,时雍冷冷地道。 “可能会是你的父母长辈,兄弟姐妹,独独不会是那个男人。”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戳到了什么心事,石落梅目光恍惚,加重语气,歇斯底里般怒吼起来。 “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被他们杀死了。你道我为何要杀张来富,杀于昌,杀徐晋原?对,你说得对,无非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脑袋狠狠一甩,她将乱发从脸上甩开,冷冷盯住时雍,咬牙道。 “不是让我招吗?好,我招。” 说起当年之事,石落梅眼睛潮湿,那张苍白的脸竟添了几分美丽颜色。 “我出身行商坐贾之家,因父母勤劳,即使年岁不丰,仍是小有储备,日子甚美。我父亲乐善好施,惯于助人,徐晋原便是其中一个。徐晋原刚从外地入京做京官的时候,家贫如洗,租了我家堆放杂物的棚户居住,一家老小挤在两间小房子里,所入不够嚼头,极是艰难。我父亲看他家儿子姑娘可怜,时常让下人拿了米面去接济。” 时雍抿了抿唇,“后来呢?” 石落梅咬牙,往事激发出的愤怒让她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后来徐晋原步步高升,官越做越大,置了宅子,买了良田,纳了美妾,日子风生水起,大抵是受我家恩惠过多,羞于将贫贱的往事示人,搬离我家前留了些银子,都不曾当面向我父亲道谢……这也就罢了,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恩将仇报,痛杀恩公一家,。” “你是说?他后来杀了你全家?” 时雍脸上的同情适时传达到石落梅眼里。 她短暂失神后,摇了摇头。 “不是他动的手,但与此无异。” 时雍看着她不说话。 石落梅身子都颤抖起来,轻声说道:“那一年,我哥哥犯事,祸及全家。好在父亲昔日行善积了福德,早早就有知情人通风报信,我们举家避祸,逃离京城……哪知,徐晋原这个狗官,竟派人追了上来。将我全家缉拿——我的父亲一怒之下,怄血而亡,我母亲入狱不出几日也郁郁而终。我的兄长,死在充军流放的路上,而我……” 她顿了顿,眉目有一瞬的温柔。 “虽侥幸活命,也是九死一生。” 时雍看着她,“那你要杀的人也当是徐晋原,与张捕快和于昌何干?” 她的话让石落梅脸上的怅然褪去,语气明显焦躁起来。 “当年被徐晋原派来拿人的,就是张来富。而于昌,是他自己找死,可能是从张来富那里听了些风声,跑到无乩馆去胡说八道,要供出我来。我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说得头头是道。 石落梅招供的真相,成了一桩仇杀案。 可是,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时雍问:“与我在水洗巷交手的黑衣人,是谁?” 石落梅不耐烦地说:“是我。” “你?”时雍神色一冷,“不是你。” 石落梅道:“你见到黑衣人和女鬼一起出现了吗?没有吧,我在与你交手时,听到锦衣卫来人,我不敢恋战,这才逃走。可是,锦衣卫人多,堵住了我的后路,我不得已只能扮成女鬼,利用人对鬼邪的畏惧逃走……” 时雍冷笑,“那又为何要扮成时雍的样子?” 石落梅答得从容,“人人都道时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女魔头,可是她在我心里,却是个爽朗不羁,潇洒自在之人。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有什么错呢?我扮她,一是因为人们畏惧她,方便行事。二是因为我敬她。” “你敬她?”时雍眼神轻飘飘扫过她的脸,唇角有隐隐的笑意,“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没有杀她。”石落梅冲口答道。 时雍不敢说她发现了黑衣人与当晚到诏狱那个身系玉令杀她的是同一个人,因为此事除了时雍本人,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只道:“时雍死在诏狱。与徐晋原死法相同,你若没杀她,为何如此巧合?除非杀徐晋原的另有其人。” 石落梅反问:“这世上有的是巧合之事,不止这一桩。” “你在撒谎。”时雍脸上有笑,却不达眼底,“那个黑衣人是你的同伙,是你喜欢的男人,对不对?你想维护他?哪怕是死,也不肯供出他来。” “没有。”石落梅咬死不认。 “哼!潜入诏狱杀时雍和杀徐晋原的,都是那个男人。而你做的,不过是利用你会易容的巧技,帮他扮成他想要假扮的人——比如屠勇。你们先让人去闲云阁骚扰娴娘,利用娴娘将屠勇引去的空档,假扮屠勇作案。而同一时刻,更夫称见到的女鬼,那个才是你。” “都是我。女鬼是我、黑衣人是我,扮成屠勇的也是我,杀徐晋原的人更是我。我孑然一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能说的就都说了。如今仇人已死,已无遗憾。” 石落梅说到这里,眼一闭。 “别再问我,问我也不再开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了这么半天仍是油盐不进。 看来那男人对她的影响,实在是大。 时雍眸光微动,想听一听赵胤的想法。 他倒好,看她一眼,漠然无波。 “成全她。” ———— 从大牢里出来,被冷风一吹,时雍打了个喷嚏,发现喉咙有些不舒服。 “话说得太多。”她清清嗓子,转身朝赵胤行了礼,“若大都督没有别的吩咐。小女子便先行告退了。” 她每次乖顺起来,便是想要逃避。 赵胤仿若看透了她,见她身子往后退,哼了声,“站住。” 唉!时雍心里暗叹,就知道在这位爷面前不容易全身而退。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她低着头,双手垂放身前,脑袋上的头发黑亮亮的,看上去像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猜出她有一肚子的巧计妙招? 赵胤瞧着她,语气稍软,“你从哪里得知,她是千面红罗?” 这个事是时雍去北镇抚司之前,燕穆传递过来的消息。 当时有沈灏在场,燕穆无法现身,而是把大黑引了过去。 大黑自然是识得燕穆的,便替他叼回了那个竹筒。 字条便藏在大黑叼回的那个竹筒里,时雍趁沈灏不备,抽出纸条,丢掉了竹筒。可是,关于雍人园的这些事和这些人,是时雍断断不能告诉赵胤的。 她眼也不抬,将早就想好的借口道了出来。 “我爹告诉我的。” 又是她爹? 赵胤眼睛微眯。 盯着她老实巴交的脸,冷冷地道:“你爹这仵作,当真是屈才了。” 时雍听不出他语气里有怀疑,暗自松口气,说话也娇俏了些,“那是自然。我爹本事可大了去。能断案洗冤,晓世情百态,若是没有喝酒的毛病,出将入相都不为过。” 赵胤眼瞳深深,“喝酒如何?” 时雍道:“喝酒便忘事啊?酒一喝,说过什么就忘了。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把教过我的东西,连同我娘都一起忘到了脑后。” 宋长贵打了个喷嚏,望着王氏。 “外头是不是又下雨了?” 王氏走到窗边瞧了一眼,“没下雨,起风呢。” 宋长贵揉了揉鼻子,披衣下床,“阿拾还没回来。不行,我得去看看。大姑娘家家的,总在外面跑,可别出了什么事。” 王氏没有阻止,走过来帮他系衣服扣子,嘴里叨叨不停。 “女儿的婚事,你这个当爹的多上点心。我都打听过了,刘家米行的二公子,人品端正得很,也没有什么恶习,张芸儿和谢再衡那腌臜事,让他们老刘家丢了脸,这才想要娶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回去……” 老实本分? 宋长贵怪异地看她一眼。 “知道了。” …… 章节目录 第88章 行刑前(两更合一大章)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闲云阁。 天凉微雨风乍起,窗帘轻摇。 房间里点了一盏烛火,小几上摆放着两样小糕点,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屋中三人对坐,糕点没有动,茶水也没人喝。 燕穆坐在时雍的对面,他原就是一个肤色白皙的男子,如今头发全白了,一身白衣,看上去整个人白得透明,说话语气也慢悠低浅,平添一丝仙气。 “石落梅有个嫂子,在他哥过世后改嫁到昌县,丈夫是个五大三粗的铁匠。成亲七个月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眉清目秀,是石落梅兄长的遗腹子。” 时雍拿起一个马蹄糕,轻咬一口,“石落梅可知晓?” 燕穆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多年来,石落梅流落江湖,行踪不定,更具体的无从查探。但据你之言,石落梅既然有所畏惧,自然知晓小侄子的存在,不联络嫂子,很可能是为了保全她母子两个的性命。” 时雍点点头,“极有可能。此女性情刚烈。如无意外,是绝对不肯招出那个人来的。” 乌婵凑近,“锦衣卫当真要杀她不成?” 赵胤的心思谁人琢磨得透?时雍沉吟片刻,“明日午时行刑。说出口的命令,想是不那么容易收回的。唉。可惜了。这是时雍之死,仅存的一条线索。”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又转头问燕穆。 “张芸儿房里的毒蛇,还蛇毒,可有消息?” 燕穆摇摇头,又道“到是傻娘的事,有点眉目。” “是吗?”时雍神色微敛,“怎么说?” 这虽然是宋阿拾的事情,可如今宋阿拾是她,她也就是宋阿拾,时间一长就融入了那个角色,与阿拾相关的事情,也就成了自己的事。 燕穆看着她道:“我是从宋长贵——也就是你爹捡到你娘的案子开始查的,那是一个盗劫案。盗匪抢了一队从大漠来的行商,劫走了货物,还劫走了一个女子,便是你娘。可离奇的是,这伙盗匪带着抢来的货物和女子还没回到土匪窝,就在半路暴毙。” “你爹去验尸时,那女子已是痴傻之人,说不清那些盗贼是怎么死的,也说不清她是谁,家住哪里。大概看你爹是个好面相的善人,她怕官差,却不怕你爹,老老实实跟着你爹回了家……” “当年官府也曾寻找那伙被盗匪打劫的行商,可是,那么大一批货物,无人报案,事后也无人认领。此案便不了了之,后来那女子成了你娘,天长日久,就无人再提及。” 时雍垂着眼皮听完,表情不见喜怒,“你查到了什么?” 燕穆低头喝了一口茶,颇为踌躇:“当年那批货,被官府封存了两年,便倒手卖给了一个做生意的老板,几经易手,流向已不得而知。我在查这事的时候,听一个常跑大漠做皮毛生意的老板说,他当时差一点买来,因此专程看过货,好似是出自兀良汗的东西。不过,他是当闲话说来与我听的,时隔十八年,回忆不可考,线索也难查。” 一听兀良汗三个字,时雍面孔微微绷起。 “这么说,我娘有可能是漠地女子?” 燕穆想了想,摇头,“不尽然。漠地女子长相、性情和习惯与大晏女子有很大差异。你娘若是漠地女子,定会有人说起。可你听过有人说吗?” 没有。 在阿拾留给时雍的记忆里,她的娘是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虽然有些痴傻,很少说话,但没有一条信息与漠地有关。 “别的就查不出什么了?” 燕穆再次摇头,“这桩案子也是因为一次死了十几个人,影响甚广,这才有迹可循。你娘后来去了哪里,那就当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别担心。”乌婵看她一眼,搂了搂她的腰,“只要缘分未尽,总会再相见。” 时雍与她对视,觉得她这话意味深长。 说的好像不是她和傻娘,而是他们。 时雍嗯声,“什么时辰了?我得回去了。” 乌婵冷哼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快亮了。不如就在娴姐家眯两个时辰?” 时雍摆了摆头,乌婵就道:“娴娘明日要去刑场。你要去吗?” “我——” 时雍话没说完,房顶的瓦片上就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三人都有听到。时雍与乌婵、燕穆交换个眼神,燕穆手一挥,房里的烛火熄灭了。时雍懒洋洋伸了个腰,“是哪个仁兄到访?滚出来吧。” 又是一道极轻微的响动。 等燕穆追出去,只看到一道人影疾驰而去。 “追不上了。” 时雍看了一眼,“他来了多久?” “刚到。” “那就好。” 时雍抬头看向燕穆,“多事之秋,你们几个小心为要。” “明白。”燕穆眼神微深,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匣子,递到她手上,“这是钥匙。” “钥匙?”时雍故意不解地看着他,“给我做什么?” 燕穆身高肩直,对她说话却将头低下来,态度极是恭顺。 “主子说这是一把财富钥匙,也是主子的信物。雍人园名下产业,堂口、店铺,钱庄,地契……都由它来开启。主子出事前把它交给我保管,如今她既然把我们都托付给了你,这把钥匙也理该由你保管。” “不必。” 时雍没有去接金匣子,信任地看着燕穆。 “她交由你来保管,那你就是最合适保管的人。我目前身份不便,不说雍人园,便是跟你们,也要少些接触,免生事端。” 燕穆慢慢收回匣子,低声道:“好。” ———— 时雍走出闲云阁就看到匆匆而来的宋长贵。 出来前,她只说来闲云阁,宋长贵也不做他想,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个晚上她干了那么多的事,只道她是来安慰娴娘的。 回家的路上,时雍就把千面红罗的事情告诉了宋长贵。 为免穿帮,一个谎话,她不得不又用另外一个谎话来圆。 “千面红罗的事情是娴姐一个朋友告诉她的,但这位朋友以前跑江湖,有前科,如今虽已金盆洗手了,但也不愿再涉江湖事,更不愿与朝廷打交道,娴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宋长贵愕然地看着她。 好半晌,他说:“可是你爹我,不混江湖,怎知千面红罗是谁?” “我爹无所不能。”时雍笑盈盈地看着他,“大都督还说爹做仵作屈才了呢。你如今在大都督心里,可了不得了,说不准哪天给你个大差事……” 宋长贵摸了摸头巾,又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一脸纳闷。 他真这么能吗? 不曾想,天刚一亮,他果然就接了个大差事。 ——同阿拾一起去为今日行刑的囚犯验尸。 这个差事他不陌生,殓尸殓了一辈子,早已麻木,上头一道命令下来,他立马就得去。可他从来没有……坐着这么高贵的马车去验过尸啊? 锦衣卫派了车夫来接他。 那华丽的马车驶入宋家胡口,停在宋家大院门口,引来街坊邻里观望议论,车夫一口一个恭敬地“宋先生”,听得宋长贵脑门冲血,走路都有点飘。王氏见状,送到门口,在邻里羡艳的目光里,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宋长贵当了大半辈子仵作,说好听点是官差,说难听点就是收尸人。别说遭外人嫌弃的日常了,便是自家亲眷也从不待见他。若不然,他们一家五口也不会被老母老父分出来单独过了。 “阿拾。” 坐在马车上,宋长贵看着女儿,脑门上都冒汗。 “有个事,爹得告诉你。” 时雍可比她爹自在多了,闻言一笑,“为何吞吞吐吐?” 宋长贵眉头皱着,四处观望着这马车,朝时雍招招手,又小心地挪了挪位置,坐到女儿身边,压低嗓子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 “爹……不是宋慈的后代。”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时雍斜着眼瞄他,不说话。 宋长贵更觉得羞愧,头垂下更低了,“爹是说给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听的,以为这样说了,人家能高看一眼。……可是这谎是断断不敢在大都督面前说的呀。大都督当真误以为爹这么能干,还指认出千面红罗,这才派了马车吧?” 停顿一下,他诚惶诚恐地问。 “大都督这么看重,这心里头不踏实……” 时雍:…… 不就派了辆马车来接吗?看把这老头给吓得,一副消受不起的模样。 “爹,你别想太多。”时雍在宋长贵胳膊上轻轻一拍。 “这才哪到哪啊?别说这样子的马车了,往后更好的车,你坐得,更好的宅子,你住得,更好的女子……这个算了,你要不得。总之,咱们家会越来越好。” 说完,她朝宋长贵挤了个眼。 “嗯?明白吗?” 宋长贵捂着心脏,靠在那里。 “这里头,跳得慌。爹受不得,受之有愧啊。赶明儿大都督若知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庸人,根本就不懂那么多………可怎么办?爹死不要紧,要是连累一家子。” “……” 时雍无语。 看来赵胤的狠辣真是深入人心啊。 分明是一桩好事,愣是把她家老父亲吓得要生要死。 ———— 天亮前下过雨,地面上湿漉漉一层。 男女囚犯在行刑前,会由仵作进行验明正身和检查身子,时雍再一次见到石落梅的时候,她已经被转移到了守护更为严密的女牢。相对于男犯,一些针对女犯的妇刑更残酷,很多女犯在行刑前会自杀,女牢便是为了防止这种行为而出现。 石落梅被缚紧双手捆在刑架上,面色浮肿,双眼深凹,此时不用化妆,看上去就像个厉鬼了,但她的平静让时雍始料未及。 即使那个令无数女子恨不得早点死去的“木驴”被抬入女牢,她也只是变了变脸色,便垂下了眼皮。 “你不怕?”时雍问她。 “怕。”石落梅眼神空荡荡的。 “他就是锦衣卫,对不对?”时雍走到她面前,低声说:“他知道他们将会怎么对你。等验明正身,你会被扒光衣服骑木驴游街,最后一丝尊严被撕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极度羞辱………这,值得吗?” 烛火在风中摇曳,石落梅眼睛里亮出一抹光,如烟花般艳丽,只一瞬,又暗了下去。 “能帮我一个忙吗?” 时雍以为她会求她,不受这样羞辱痛苦的妇刑。 哪料她说,“我想……梳个头。” 强大而隐秘的爱,给了她极度的力量。时雍叹了一口气,温柔地将她扶坐端正,找来梳子,慢慢为她梳理打结的头发。 她头发长又凌乱,梳子早就梳不透了,时雍拿了把小剪子,想将打结的地方剪掉,“介意吗?” 古人很介意剪发,石落梅却微笑摇了头。 “不。今儿是个好日子,我要与家人团聚了。” 时雍为她梳直头发用了小半个时辰,离游街和行刑还早,她坐在石落梅身边,在这个沉浸着死亡阴影的女牢里,脑子里全是自己死前那日的情景。那种刻在骨头里的孤单寒冷和死寂,早已渗灵魂。 “你怎么不走?”石落梅问她。 “陪陪你。”时雍说。 陪的是她,陪的也是曾经落入诏狱求生不得的时雍自己。 石落梅警觉地看着她,“我不会说的。” 时雍一愣,含笑看她,“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撼动女子的爱情。一旦执念,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很不一样。”石落梅轻轻说,“跟他们都不一样。” “是吗?”时雍回答得淡淡的,没有情绪。 石落梅放松了警惕,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享受着一个女差役给予的最后温暖和陪伴,一颗心渐渐宁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时雍出神的时候,她忽而从唇间逸出两字。 “值得。” 时雍看过去。 灯火很暗,她苍白的脸白若纸片,声音幽幽,笑容却极是真实。 “这辈子值得。他值得。你,也值得。” 一个对她不管不顾的男人,当真值得吗? 时雍看着石落梅脸上一闪而过的明艳,良久没有说话。 …… 行刑前,时雍看着那个光滑的木驴,牙一咬出了女牢,飞快地跑去找赵胤。赵胤仍在北镇抚司,门口的谢放看到她一脸苍白却肃冷的表情,吓一跳。 “阿拾?” “我找大人。” 时雍冷声说完,不给谢放做出反应的时间,也不给自己后悔多管闲事的机会,转身就冲上去一脚踢开了门。 “大——” 一个字卡在喉间。 哦天,她看到了什么? 只一眼,时雍就疯了。 赵胤昨夜没回无乩馆,但今日要赴刑场,他得换上正经官服,而时雍闯进去的时候,他刚好脱下昨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 什么肌?什么肌?还有人鱼线? 那是…………哦天。 他为什么要转身,时雍恨他,也恨自己的眼。 那是什么? 要死!她脑袋爆炸了,她是来干什么的? 头脑一片空白,理智全部失控,时雍只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如同一匹野马,鼻腔有隐隐的温热。 卧槽! 鼻血? 她摸了一把,不可思议地看着手心。 赵胤已然披上外袍,“你在做什么?” 他语气低沉,十分不友好,隐隐藏着恼意。 但这一刻时雍不怪他,换谁被人这么看光光,大概都没有什么好脾气,何况他是赵胤?不拧掉她脑袋已是万幸。 “大人恕罪。”时雍想要拱手作揖,手一拿开,又赶紧去捂鼻子,揉了揉,将自己揉成一个大花脸,随后尴尬地看着他,“我其实眼神不太好,不太看清……要不,我先出去,等你穿好?” 赵胤俊脸变色。 很明显,他是隐忍着怒火说的这句话。 “有事就说。” “就是那个驴——木驴——” 说到这个木驴的时候,时雍脑子里疯狂飙出一些不太好的对比。 驴也不过如此吧?怪不得古人说“潘驴邓小闲”是男子五大要件…… “宋阿拾!”赵胤的耐心显然已到极点,一掌拍在桌子上,“不说就出去。” “我说!” 时雍说:“那个木驴,可不可以不让她骑?杀人不过头顶地,对女子而言,骑木驴太残忍。不人道,不……” “谁要骑?”赵胤慢慢走近,眯眼看住她。 时雍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醒悟,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你只是吓唬她,顺便逼那个男人?” 很少有女子能忍受这样的酷刑,更没有哪个男子乐意自己的女人承受这样的罚法,还被游街,让万人围观。 “哼!” 赵胤冷着脸,已然恢复了平静。 “知道还不滚出去?想伺候本座更衣?” “不不不不不!” 时雍打个哈哈,摊开手,“您自便,您请自便。” 她转身走得飞快,出了门看谢放脊背笔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的样子,自我安慰这桩糗事并没有被别人知晓,稍稍淡定了一分。 可, 她刚放松下来,背后就传来赵胤的声音。 “去洗把脸。” 章节目录 第89章 害羞,抱紧一点(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夜风雨后,竟是个大晴天。 消息是早就传出去的,老百姓早早就候在路边和法场,等着看“女鬼”刑决。 大街两侧,持枪佩刀的兵丁,将百姓隔绝在外,几步一个兵丁,法场上更是重兵把守,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屏紧呼吸,气氛格外冷肃紧张,但这丝毫不影响老百姓走上街头。 杀人刑决,不管杀的人是谁,总能引来好事者。 囚车从大街中间穿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阳光从囚车顶上落下,将石落梅的脸上照得苍白一片。她戴着枷锁,白色的囚衣、长长的头发,脑袋垂得很低,脖子后面那一只“囚”字令箭将她瘦弱的身子固定起来。 满待议论纷纷,大多是唾弃和辱骂。 相比石落梅,屠勇的囚车没有那么受人关注,除了跟在后面的娴娘和屠勇的老爹老娘一众亲眷,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女鬼”抓去了。 人们都在骂,越骂越得劲。这是很容易被挑起情绪的群体,有些人骂着骂着冲上前去吐唾沫,若丁兵丁们拦着,怕是会直接动手揍人。 “女鬼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不得安生,尤其水洗巷百姓恨透了石落梅,时雍观察了一下,往囚车砸沙石果皮的人不少,砸鸡蛋的没有——毕竟鸡蛋贵。 时雍随着人群涌向法场。 挤攘间,不知哪个不要命的往人群里丢了颗炮仗。 嘭的一声炸开,尖叫连成一片,近处的知道是炮仗,远处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声呐喊着开始四处拥挤。 “可是有人劫囚?” “天啦!光天化日劫囚?不要命了吗?” “让让,让一让。” 耳边快闹成马蜂窝了。 时雍皱着眉头,刚想让开,一个小孩子不知打哪儿挤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若非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时雍这一迈腿铁定摔个狗吃屎。 她低头看一眼,猛地拎着小孩儿的衣领。 “你给我起——” 话没说完,她目光定住。 “太——” “太什么太,死女人还不松开本少爷?”赵云圳被时雍拎着后领子,弱得像拎只小鸡似的,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小脸涨红,眼神乱扫,只觉得威风扫地。 时雍缩回手,“你怎么在这儿?” 赵云圳后背又被人挤了一下,没有站稳,再次抱住时雍,“有热闹可看,本少爷当然要来。” 小孩子个头小,挤在人群里,除了看得见人腿什么都看不到。时雍望一眼因为炮仗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怕伤到他,直接将赵云圳抱了起来。 是那种大人抱小孩儿的抱,圈在怀里,坐在臂上,这对九岁的赵云圳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动作,在宫里,父皇母后不会这样抱他,宫女太监们不敢这样抱他,在他的印象里,他就没有被人这么抱过。 赵云圳瞪大黑漆漆的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时雍,涨红了粉丨嫩的小脸,话都结巴起来。 “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冒犯,少爷。” 时雍神色淡定,不耐烦地看了看小团子。 “少废话。抱住我脖子。” 抱住脖子?赵云圳眉头拧得皱了起来,严肃地看着时雍,一脸厌嫌的样子,不仅不伸手抱她脖子,还别扭地挣扎起来,一脸傲娇地骂人。 “松开,松开我。你再轻薄本少爷,少爷定要砍你的脑袋——” 动不动就杀人放火。 时雍斜眼看他,手臂往外一伸,将他从身上拉出一个距离。 “再耍威风,我丢你下去信不信?” “大胆!你敢骂我?本少爷要砍你脑袋……” 时雍抿住嘴,作势要往下丢,赵云圳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涨红的小脸又变白了,“疯女子,疯女子你敢。” 时雍懒洋洋斜着他,挑挑眉梢,“到底要不要我抱?诚实点。不要,我就丢下你在这儿数人腿,独自去前面瞧热闹。要抱,就乖乖叫一声好姐姐,抱住我脖子,老实点!” 赵云圳再次瞪大眼,深呼吸。 深深的,深深地呼吸着,见鬼般盯住她。 在时雍眼里,这么小的太子赵云圳就是个小屁孩儿,是个粉团子,可以捏捏小脸,拍拍脑袋,掐掐腰那种。 可是,再小的太子他也是太子。 在赵云圳九岁的人生中,从未与除了他过世亲娘之外的人这么亲近过。 小小孩子很难有词形容被女人抱在怀里的感觉,明明她那么凶,一点都不温柔,还不会像宫里的嬷嬷宫女一样对她笑,更不会敬他怕他,但他小心脏却跳得如此欢快,一瞬间被填得满满。 他搞不懂了。 小脑袋里能想到的只有小太监们私下说的那些男女情爱…… 这,大概就是爱和欢喜吧? 赵云圳小脸红透,紧紧抿住嘴唇,别扭地偏开头不说话,但一双小手臂却慢慢圈住了时雍的脖子。 “哼!” 时雍好笑地看他一眼,拉了拉他搂得过紧的手。 “别抱这么紧,勒死我了你什么热闹都瞧不到了。” 一听她说他抱得太紧,赵云圳的面子又绷不住,气咻咻地扭过小脸瞪住她,“死女人,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时雍腾出一只手捏他脸蛋,“砍我脑袋,我知道啦。现在请少爷先闭嘴。好不好?” 赵云圳揪着的眉头松了松,哼声。 “饶你一命。” 时雍差点笑出声。 这么别扭的小孩子,哼! 抱了个孩子在手上,赵云圳这小家伙长得又极是好看,他俩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 随着人群走了一段路,时雍觉得这样不安全,将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直接盖住赵云圳的小脑袋。 “你一个人来的?身边的人呢?” 赵云圳有点小得意,骨碌碌的眼黑亮亮地从褂子里露出来。 “少爷我刚丢了几颗响炮,就把他们甩掉了。” “……” 脑瓜子是挺好使的,知道利用人群混乱的时候甩开随从,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子会有什么凶险? “初生牛犊不怕虎。以后不许了。” 时雍训了他,却又努力地护着他,不让人群撞到他。赵云圳本能地想要训回去,想凶她,可是话到嘴里,看着她这般使着全力带他去看热闹,便又熄了火,心窝里还有些隐秘的小欢喜。 “算你好命。本少爷不跟女子计较。” 看他装成小大人的样子,时雍忍俊不禁。 “还挺像个男子汉。乖。” 言罢,又捏一下小脸儿。 赵云圳咬紧了牙,哼一声。 ———— 法场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时雍抱住被盖了脑袋的赵云圳,挤到娴娘身边,与她和乌婵站在一起,在她不解地看向赵云圳时,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 乌婵于是不再问,而是转开头,“他们都在。” 四个字很简单,只有时雍听得懂。 是说燕穆的人都在法场上,叫她不必担心。 时雍不赞同地皱眉“不该的。” 这是一个是非场合,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是也理解燕穆他们想要保护她的心思。 时雍回头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目光转向监斩台。 除了新上任的顺天府尹马兴旺、推官谭焘、刑部和大理寺官员,还有两个英俊显目的男子。 一个是锦衣卫赵胤,一个是东厂白马扶舟。 两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可是相比于赵胤那张冷酷无波的棺材板脸,白马扶舟轻抿薄唇一脸带笑的样子,就亲民多了。 圣旨还未下,但娄宝全畏罪自杀后,东厂显然已由白马扶舟实际控制。 娴娘全身缟素,哭得肝肠寸断,若非乌婵扶住,怕已倒了下去。 被押来法场之前,屠勇已经被揍得满脸青紫,不成人样。死字当头,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吓,看着围观的亲人和好事者,他身子籁籁地发着抖,大声喊着爹娘,嗓音嘶哑又破碎,听得人心里难受。 屠家亲眷都来了,在台下齐齐喊冤。 兵丁们拦在人群前面,不让他们近前,互相推搡着,尖叫声声。 娴娘几乎快要站不稳了,揪住乌婵的胳膊哭得瑟瑟发抖。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 “这份情义,我拿什么去还,呜呜……” 在喧闹嘈杂的声音里,监斩台上的沙漏在静静地流动。 章节目录 第90章 紧张!算无遗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午时二刻。” 有人高声报时,那嗓子尖得人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家眷们情绪更是激动,兵丁们拦着吆喝着肃立着,怕最后一刻这些人会受不住刺激乱来。 叫喊的人嘴里只有“屠勇”的名字,那些人也都是屠勇的家眷,石落梅跪在那里,听着耳朵里的叫喊声,发现黑压压的人群里,没有一张相熟的面孔。 不由就想到时雍问她的那句话。 在她行刑时,最舍不得她,最为她痛心的人是谁?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既无留恋,是该走了。她想。 “人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石落梅默默抬起头,看了看监斩官,将视线落在赵胤身上。 “幸得大都督成全,能得个好死。我想给大都督磕个头。” 赵胤面无表情,“不必。” 石落梅垂下头去,身子尽力往下躬了躬,以表心意。 没有骑木驴,而是砍头,对她来说,这是莫大的恩惠。她这一鞠出自真心。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头垂下去那一刻,人群里突然掠过一道冲天的火焰,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燃,一团火焰迅速燃烧起来,落在人群如同投向了马蜂窝。 “啊!” 人群里失声惊叫, 恐慌蔓延,叫爹叫爹的声音此起彼伏—— “火油!” “有人劫法场。” “快跑!” 直接拿浇了火油的东西点燃往人的身上丢,谁受得住? 时雍遥遥望了监斩台上的赵胤一眼,示意乌婵带着娴娘闪到一边去。 砰! 巨大的爆炸声传入耳膜,炸得好多人这一瞬都耳朵失聪,听不到声音了。 “有火器。快逃啊!”骚乱四起,人群在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欲的支配下,再也顾不得持枪佩刀的兵丁会不会抓人了。他们不敢往后方退,全部往监斩台前涌。 那里的兵丁和锦衣卫最多,戒护最严,也最为安全。 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先是着火再是火器爆炸,这声浪与哭声喊声交杂一起,把法场衬得像个人间炼狱。 在大晏,百姓可买鞭炮,但火器是禁物。 贩卖、私藏火器,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自永禄帝登基到如今的光启帝,前后几十年,京师城的百姓都不曾见过这么烈性的火器。陡然爆开,浓烟四起,炸飞的碎屑飞得极远,路边摆摊的一个篷顶也燃烧起来。 “这里不安全,我们得赶紧走。”乌婵皱眉看着时雍,拉住娴娘,利落地往安全地带走,想要离开法场。 “走不掉的。”时雍凝视着混乱的人群。 “为什么?”乌婵不解。 时雍道:“法场上这么多人,锦衣卫还有伏兵,出事之后,是决计不会让人随便离场的。若是人都涌出去,还往哪里去缉拿凶徒?” 这里已然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说不定,赵胤正在等着凶徒前来呢。 乌婵一听,倒吸一口气,“不让人走?是要将大家活活烧死在里面吗?” “不会。” 时雍说完,看向最初爆炸的那一片人群,只见一人胸口中刀突然倒了下去。有几个做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被同样便服的锦衣卫卸了凶器,反剪双手跪在中间,剩下的人在衙役们的疏导下有续往两边散开。 “开始收网了。这火烧不起的。” 很显然,赵胤早有预期,人群里埋伏了不少的锦衣卫。 乌婵哼了哼,嘲弄地一笑。 “这位大人还真是草菅人命。” 时雍淡淡说:“这也怪不得他吧,是人都喜看热闹,阻止不了。凶徒突然袭击,更是无法预料——” 乌婵偏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时雍奇怪地回视,“干嘛这样看我?” “你竟然为这个刽子手说话?” 锦衣卫名声不好,赵胤更是个手辣心毒的活阎王,在人们嘴里没什么好话。以前时雍和乌婵在一起,没少骂过他。 这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乌婵觉得不对,看向她怀里的小毛孩子。 “不用管我。”赵云圳小眉头挑挑,“我不会说出去的。” 时雍敲小团子的脑门,望向站在监斩台上的赵胤。 他在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离得不远,时雍几乎能看到他冰冷的眼里迸射出的暗光。 火器被缴获,火也被扑灭了,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出得一身虚汗。 “大都督有令。” 人群里,魏州横刀而立。 “今日在场的人,须得验明身份,核查来历方可离开。擅闯关卡者,斩立决!”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午时三刻到!” 报时声尖利的响起,将人群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刑台上。 凶徒闹事劫场,并没能如愿。伤了几人,已有官府衙役将伤者带了出去,剩下的人们,死里逃生——继续心惊胆战地看杀头。 “斩!” 令牌落地, 又重重地弹起, 刚受过凶徒袭击的法场上至少上万之众,刚还喧闹不止,可一声“斩”落,竟忽然的寂静下来,人群屏紧了呼吸,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万千目光都盯着刽子手高高扬起的刀—— 阳光落在刀柄上,烁烁发光。 刀落下, 就要饮血要命了。 胆子小的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一道“嘚嘚”的马蹄声却从人群背后清楚地传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 “刀下留人。” 那是一名策马奔来的小太监。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小太监骑马从中而过。 到了近前,这才翻身下马,对着惊疑的人群高声呐喊。 “传陛下口谕,怀宁公主与兀良汗王阿木尔巴图大婚在即,为感念天下苍生,不宜再生杀戮。今日起大赦天下,免人犯死刑——” 轰! 人群再次变成了马蜂窝。 一场刑决,几番波折, 如今再来一道陛下口谕,急转直下—— 人群兴奋激昂,不论是人犯的好运道还是众目睽睽下宣布的怀宁公主大婚,都足够挑动人们的神经。 时雍几乎下意识望向台上。 赵胤的脸,平静得找不出一丝情绪,冷漠的双眼一如既往让人望之生畏。 看不出意外,也看不出不意外。 而白马扶舟站在他的身侧,一张脸似笑非笑。 “大都督好算计。” 白马扶舟声音很小,在喧闹的人群掩盖下,除了近处的赵胤无人听得见。赵胤没有回应,淡淡看了白马扶舟片刻,眼眸微凉。 “扶舟公子又何尝不是?” 赵胤冰冷的面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到明日,就该叫你厂督大人了。” 白马扶舟看着台下的热闹场面,眼神里幽光闪过,轻笑一声。 “大都督算无遗策,我得多谢你成全呢。” ———— 人犯都被带走,法场上的硝烟散去。 校验和搜身的关卡分了好几个,人群陆续排队往外走。 时雍同乌婵和娴娘走在一起,见娴娘又笑又哭,神色却有些凝重。 “没事吧?” 她这话,好像是在问娴娘。 可乌婵知道,她问的是燕穆他们。 乌婵在人群里观望一下,皱了皱眉头,“应当是没事。” 燕穆是个稳重的人,既然来了,定会想好对策。 但今日刑场发生的事情,谁也料不准呀! 乌婵说得不那么确定,时雍心脏微绷,目光在四周搜索着。 人群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慢慢往前移动着,关卡上的兵丁们全身甲胄,满脸警惕,根本就没有一个能逃过检查。也就是说,燕穆他们必定要从关卡通过。 而燕穆、云度、南倾…… 他们都是时雍一案的通缉犯。 时雍汗毛隐隐张开。 “做什么的?” “一起的,我跟前面的一起的。” “你们几个,站住,等一下。” “你,过来!还有你,都到这边来。” 前面突然喧闹起来,时雍抬头望过去,那个被兵丁叫住的男子头戴斗笠,身形高大,虽说脸上布满了皱纹,肤色也涂染得黝黑了一些,她还是认出了是燕穆。而他手上推着一个轮椅,坐着个腿脚不便的少年,身侧还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爷。 是他们。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跟上。” 乌婵心里也敲着小鼓,觉得要坏事儿,赶紧扶了娴娘跟上去。 章节目录 第91章 可疑之人竟是他(二章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大家都在排着队,急着离开,他三个抱着孩子往前挤,自然引来人群的不满。吼的,叫的,骂咧声四起,引来了官兵的注意。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有个兵丁更是展臂横刀,拦在时雍面前。 “说你呢?别再靠前了啊,闪边上去。” 时雍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抱着赵云圳越过他就走到正在检查燕穆的兵丁面前,将怀里的赵云圳放地上站好,换了张笑脸。 “差大哥,我是顺天府衙门的宋阿拾,这位是我朋友家的杂役,年岁大了,耳朵背——” “宋阿拾?” 那差爷觉得名字有点耳熟。 可法场太忙太乱,他皱了皱眉,上下打量时雍一眼,一时也没想起来,嗔目怒喝道: “我管你是谁,没到你们呢。后面排着去,真是,没点规矩。” 他说着不耐烦地摆摆手,转头又叫燕穆。 “你!帽子取下来,这脸上涂的什么玩意儿,多少天没洗脸了?也不怕让人看得晦气。” 燕穆低头,手慢吞吞伸向斗笠,正要揭下,就听到一道童稚的声音。 “慢着!” 说话的人威严十足,只是声音脆生生的,奶声奶气,正是赵云圳。 他不管燕穆是谁,单是因为生气这位兵丁居然敢这么跟他的女人讲话。 兵丁愣愣转头,发现这个小孩儿居然在凶他,嘿一声乐了。 “小子,你在跟爷说话?走走走,爷忙着呢,没功夫逗弄你。你,赶紧把你家小毛孩儿抱回去吃奶,别在这碍事!” 后面这一句是对时雍说的,语气里透露出来的不尊重,把赵云圳气得小脸通红,粉嘟嘟的两片唇抿了起来。 “放肆!知道少爷是谁吗?” 他拉着个小脸,冷冰冰地质问兵丁。 兵丁看这小孩长得好,穿得也好,脾气还这么臭,心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乐了乐,语气也没刚才那么急躁了。 “是谁?说来爷听听?” “说出来吓死你。” 赵云圳一字一句冷冰冰说完,一只手牵着时雍,一手指着几个兵丁,个子虽小,气势倒十足。 “本少爷要出去,赶紧让路。” 兵丁们对视一眼,仿佛被他小小年纪却蛮横无礼的样子逗得更乐了,有一个甚至笑得前扑后仰。 “我说小子,你哪家的?报出名来,让你爹来领人。否则,今儿就甭走了。” “哼!”赵云圳冷冷看着他,淡淡地道:“我爹来了,我怕把你们吓死。” 兵丁们看时雍的衣着,不会把赵云圳当成她的儿子,只当她是赵云圳的丫头,闻言嘻嘻地笑,故意为难他们。 “看你们几个就不像是好人,这小子穿得这么好,一看就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差爷怀疑你们是拐子,偷偷拐了别家的小孩子——哥几个,抓起来,带回去审一审。” “你们谁敢?是不想要命了吗?” 赵云圳的骄矜,在宫里无人不知,可是民间有几人见过太子真颜?如今瞧着也不过就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罢了。再有模有样,也吓不到当差的。更何况,设卡检查也是他们职责所在,合理怀疑范围,也解释得通。 “小子,爷这是为了你好,别被人哄去卖了,到时候哭鼻子。” 赵云圳气到极点,紧紧抓住时雍的手。 “再不让路,少爷要你们的脑袋!” “小六子和他废什么话。大都督刚不是说了,擅自离开,斩立决。”那兵丁说着便按腰刀,半唬半吓地瞪着他们,“再啰嗦,别怪差爷不留情面。赶紧拿下,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大庭广众下动武,肯定会引发冲突。 时雍目光在燕穆几人身上停顿了片刻,将赵云圳护在身边,微微一笑。 “本想好言好语不惹事,你们非得往阎王殿里闯。你们看清楚了,这位是当今——” “胡闹!”一道低喝打断了时雍的话。 时雍心里一窒。 转头,就看到从人群里走来的颀长身影。 若不是因为燕穆在场,她早搬出赵胤,蹭他的虎皮扯大旗就走了。她为什么不提他,也不敢去找他,就是怕见到他。可是赵胤不仅过来了,还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皮痒了吗?” 冷冷一句话,也不知是训时雍,还是训赵云圳,又或是几个不懂事的兵丁。 兵丁们低头叫大都督,只说正在检查可疑之人。 赵云圳瘪着小嘴不吭声,眼皮耷拉着,似乎也有点怕赵胤。 时雍一看这情形,索性装死。 赵胤看了看她身边这几个人,平静的眼里掠过一抹疑惑,却没有多言,只摆摆手。 “让他们走。” 时雍内心暗暗松了一口气,燕穆攥紧的手稍稍松开。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一个人高高挥手,尖叫着大喊起来。 “少爷,少爷在这儿。” 时雍转头就看到高高瘦瘦的小丙像根竹竿一样从人群里奔过来,看到时雍身边的赵云圳,单手叉着腰,气都喘不匀。 “总算,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赵胤公务繁忙,没时间看他们胡闹,且赵云圳不宜这么抛头露面,他朝小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带走赵云圳。 哪料,小丙一回头就看到了燕穆。 “你是?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 燕穆脚下一顿,抬起头来,佝偻着身子如同老翁。 “小老儿,不曾见过公子。” “奇怪!”小丙听他声音,再看他的脸是个老头儿,不解地挠了挠脑袋,又腼腆地朝时雍和娴娘打了个招呼,就去拉赵云圳。 “少爷,我们走了。” 不料,赵云圳将手背到身后,往时雍身边躲。 “不要。” “……少爷?” “叫我少爷就该知道自己主子是谁吧?”赵云圳白他一眼,拉住时雍的袖子,不悦地扫了赵胤一眼,对小丙说。 “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少爷我今儿个不回去了,我要去……宋姐姐家。” “啊?!”小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时雍脑子嗡一声就炸了。 她得多大的胆子,才敢把太子带回家? 这简直就是要命! 带着这么个活祖宗回去,且不说王氏,便是宋香宋鸿,哪一个都是容易说错话让她掉脑袋的人。赵云圳这臭脾气,说要人脑袋就要人脑袋,她可不想招惹。 “阿胤叔。”赵云圳看赵胤不表态,开始软着嗓子撒娇,“你看看我,脸脏了,衣裳也脏了,头发也乱了,若是这样子回去,怕是得闹出更大的事来。” 刚才混乱中,赵云圳现在的样子是不整洁。 赵胤打量他一眼,仿佛是看不见时雍满脸的拒绝,竟是点头允了。 “小丙跟着去,保护好少爷。” 什么? 时雍看他说罢转身就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说让她带回去就带回去。 大都督你想过后果吗?万一出什么事,谁能负责? 时雍忙不迭地喊住他。 “大人,民女家多有不便。” 赵胤转过头来,瞧着她的脸目光渐暗。 时雍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但是带太子回家不是小事,她是绝对不愿意趟这浑水的。哪怕赵云圳长得再漂亮,她也没这功夫帮皇帝带儿子,惹祸上身。 这么一想,时雍赶紧丢开赵云圳紧握的手,老实地回道。 “民女怕招待不周。” 哪料,赵胤平静地看着她,竟然道:“那你带他去无乩馆。” 啥? 时雍觉得哪里不对头,隐隐是个圈套的感觉。 可是赵胤冷厉的目光里分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带回家,要么去无乩馆。 面对这个随时会砍人脑袋的小老虎,又有燕穆他们几个在这里,赵云圳要是一直胡搅歪缠下去,恐生事端。 “行。” 时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微笑。 别无选择。 …… 时雍是勉为其难去的无乩馆,可是赵云圳并不满意。 他对时雍刚才扳开他的手,不肯让他去家里,甚至故意与他保持距离感觉到难受、委屈,偏生又不懂得怎么表达,地位也不容许他低头,一路上就气鼓鼓的,将她的褂子蒙在脑袋上,却不给时雍好脸色。 时雍很纳闷。 刚还黏着她的小屁孩儿,这会怎么看她像仇人似的? “咳!”时雍清嗓子,走上前,想拿回自己的褂子,“太子殿下,这个你也用不着了,还给民女吧?” 赵云圳冷着脸瞪她,“你说用不着就用不着?我偏用得着。” “……” 时雍抬头看向明晃晃的太阳,眯起眼。 午后日光当头,正是最热的时候。 她低低嘁一声道:“也不怕捂出疹子来。” 赵云圳:“捂就捂,热死我算了。” 这唱的哪一出?时雍听他声音不对,低头去揭他脑袋上的褂子,却被赵云圳死死拽住,也不说情由,只是跟她置气。 若非他是当今太子,像这么作的熊孩子,时雍非得抓起来揍小屁股了。 可他偏是太子。 惹不起。 时雍叹口气,“得!你爱捂就捂吧。不管你了。” 赵云圳突然哽咽了一声,“你何时管过我?我本就不要你管,你也管不着。你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子,遇上你就没好事,呜呜呜,我讨厌死你了。” 哭了? 时雍真不会哄孩子。 也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位小少爷了。 “那好吧,你讨厌我,我便回家去了。” 说着,他对小丙说:“回头你替我禀报大都督,我不去无乩馆了。” “你敢!”赵云圳愤怒又别扭的吼一声,揭下脑袋上的褂子,恶狠狠地丢给她,“不就是一件破褂子。你要,还给你便是了。想走就走,谁惯你的脾气?” 时雍接住衣服,看小家伙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像是被水泡过,清澈水亮,泪汪汪的,看着分明委屈讨嫌,又那么漂亮精致。 她哭笑不得,“小少爷,你到底要我如何?” 要如何? 这死女人不知道哄哄他吗? 他还是个孩子啊! 赵云圳扁着嘴不说话,泪珠子生生忍住,想哭又不肯哭出来,那倔强的小模样儿,把时雍看得良心过不去了。 算了,就一小毛孩子。 时雍软了声音,耐心地说:“你不乐意看到我,我自然不敢惹你生气啊。我这不都为了顺你的心意吗?” 赵云圳:“不许不敢。你想敢就敢。” 他才不想时雍和其他人一样惧他畏他,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他要的是刚才拥挤的人群里那个将他抱在怀里,会捏他的脸,会拍他的头,会怒视他,会骂他训他的死女人。 贱不贱啦。 赵云圳这么想着,又很生气。 “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让本宫走回去吗?” 言下之意,你快点把本宫抱起来。 可是时雍一听,转头就叫小丙。 “少爷的马车呢?你怎么当差的?还不快些。” 赵云圳气得脑门儿冲火,又不肯明说,咬着下唇,哼一声丢下她,走到了前面。时雍和小丙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 “祖宗,你慢点。” ———— 今儿的京师有说不完的话题。 法场劫囚不成,临死大赦天下,怀宁公主许配兀良汗王巴图,任一桩事情拎出来都能让茶肆酒楼的好事者们谈上几日,说书先生也能编出无数的段子。可想而知,几桩事都凑到一块,得有多热闹。 法场上的人已经散了。 锦衣卫统共抓了两个凶徒和十几个可疑之人回北镇抚司。 打大街经过时,又一次引来围观。 得月楼,这个刚被时雍带大黑砸过一通的酒楼还没有复业。 锦衣卫带疑犯从楼下大街经过时,得月楼二楼的窗边小几上,摆着热腾腾的茶水和一盘残棋,两人对坐,聊天观望。 小二在旁添茶倒水伺候,时不时伸脖子看一眼,不敢吭声。 “陈掌柜的,这得月楼刚开张不久,侯爷舍得贱价卖掉?” “长史大人,不瞒您说,自打那日被宋阿拾大闹一回,侯爷气得大病一场,差点没有过去。你说这锦衣卫也太欺负人了不是?” 庞淞笑道:“侯爷是个豁达之人,能被气成这般,想来那赵胤是当真过分了。” “那可不是么?” 掌柜地摇了摇头,“侯爷说了,谁让人家姓赵?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酒楼底子都被人揭了,往后谁不舒坦了都来找事,那还了得,索性贱卖了,了一桩事情。” 庞淞端起茶盏,吹了吹浮面,低垂眼皮,“这是侯爷心慈,赵胤姓赵如何?不就是一个赐姓?还是先帝爷在世的事了。当今天子早换人了,比起通宁公主和陛下自打长大的姐弟情分,他赵胤又算老几?” “话不能这么说,自打通宁公主——” 陈金良是广武侯府的老人了,对陈家的事情知道甚多,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庞淞不过是一个外人,侯府的秘辛也不便与他多说。 便只道:“自打公主一心礼佛,不再过问世事,侯府与宫里那位的联系就少了。说是个侯爷,但当了个闲差,那太仓内库里的大人们勾心斗角不知凡几。侯爷又没个子嗣,少不得被人戳脊梁骨,日子艰难啦。” 庞淞只是笑。陈金良压着嗓门,又低低一叹。 “侯爷说了,往后,广武侯府,怕是还得多多倚仗王爷看顾……” “那是自然。”庞淞说着,抬头朝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陈金良的面前,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爷说了,他虽未与通宁公主一同长大,但从小便听过老广武侯的英勇,早已当成了长辈般看待。如今国难当头,福祸难料,往后,王爷若有个好,是断断不敢忘了广武侯府的。” 陈金良嘶一声。 “国难当头?” 他似是不明白,皱着眉头问。 “怀宁公主许了兀良汗王,这仗三五年内是打不起来了吧?” “哈哈哈。陈兄啊。”庞淞笑吟吟地摇头,“你呐,看问题太简单。这圣旨一下,怕是真的要打起来了呢。” 陈金良大吃一惊,手一抖,茶水就洒身上了。 他又慌不迭地去擦,“小的愚钝,着实听不明白。” 庞淞盯住他,阴冷冷一笑道:“陛下若断然拒绝兀良汗求娶公主,巴图纵有野心,还不得在心里衡量衡量?如今陛下思虑多日,竟是允了,不想开战的心思昭然若揭,长了他人气焰,灭了自己威风,你若是巴图,你会做何想?” “做何想?” “大晏之大,无异纸老虎尔!” 庞淞站起来,理了理衣袍,在陈金良肩膀上重重一拍。 “大祸将至,侯爷想要独善其身怕是行不通了。” 看他要走,陈金良眉头跳了跳,拱手作揖不已。 “还望长史大人指点一二?” 庞淞哈哈大笑,“指点谈不上,就说目前形势吧。那日锦衣卫大闹得月楼,有恃无恐是为什么?无非是侯爷私下里那点事,早已被他们窥得。如今不动侯爷,当真是念及情分,还是赵胤没有腾出手来?” 陈金良白了脸。 在太仓内库做事的官吏, 哪个手头没几桩见不得人的事。 若锦衣卫当真查到侯府头上,怕是麻烦了。 “厂卫耳目遍天下,侯爷多加小心才是。赵胤此人心狠手辣,娄宝全在朝中根基那般深厚,也被他一夜之间端了老巢,侯爷还是早做打算才是。”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一眼陈金良的脸。 “陈兄,透个风给你。我听说锦衣卫已然探得,那个‘女鬼’曾出没你得月楼。即使他们没有证据坐实,可‘女鬼’只要活着一日,总有招供的一天。你说呢?” 陈金良的脸,一下子白了。 庞淞道:“还有今日法场闹事之人。赵胤又拿了这么多回去,难保他不会一兜子砸下来,全让侯爷来背这口黑锅?” 陈金良惊出一身冷汗。 “那可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呀。” ———— 当夜赵胤没有回无乩馆。 因了赵云圳这个闹事的小霸王,时雍也没有办法回家,托人带了口信给宋长贵,便留了下来。 赵云圳人小脾气不小,闹腾到深夜才入睡,时雍累得腰酸背痛,有种突然间多了个大儿子的错觉。痛定思痛,她暗自在心里发誓三十岁前不考虑生育。 疲累之后,一夜好眠。 天亮时分她才得知昨晚得月楼出大事了。 看火的厨娘烧火打瞌睡,不小心把得月楼给点着了,一把火烧到天亮方歇,得月楼被烧成了灰烬。 掌柜的陈金良也在火中丧生,烧成了焦炭。 而赵胤从法场上抓回去的那些凶徒,其中大部分闹事之人,都是街上流浪的混子游侠,拿了几两银子,便帮着在法场上吼闹。 至于烧火油点火的两个凶徒,一个胸口中刀,不治身亡,另一个倒是招了,说是受了得月楼的掌柜陈金良指使,为报复赵胤纵容宋阿拾带狗行凶,陈金良花钱请他这么干的。 至于火器哪来? 得月楼掌柜给的。 可如今陈金良一死,再无对证。 而广武侯府的铺面田庄多如牛毛,广武侯府聘请的掌柜先生都有好几十个,总也不能单凭陈金良一人作恶,就牵连到广武侯身上去。 “当真是有意思了。” 时雍喃喃一笑,抬头问杨斐:“大人呢?” 杨斐昨晚一夜未眠,今早赶回来喂鹦鹉,又管不住嘴这才被时雍问了个一清二楚,见她又来向自己打听爷的行踪,杨斐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我喂鸟去了。” 他一走,时雍就开始纳闷,一双筷子在粥碗里戳戳停停,思绪早已飘远。 赵云圳盯着她看半晌,不满的皱起眉头。 “是饭菜不合口味?” 时雍回神,“还行。” 赵云圳:“那你为何不吃?” 时雍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剥好的鸡蛋往嘴里塞。 赵云圳受不了她的冷落,又不高兴了。 “你自己碗里也有,为何抢本宫碗里的?” 这小屁孩儿真难伺候。时雍斜他一眼,“张嘴!” 赵云圳不明所以,看她说得严肃,听话地张开了小嘴巴,时雍迅速将那颗白白嫩嫩的鸡蛋硬塞到他的嘴里。 “还给你。” 赵云圳瞪大双眼。 “——” 章节目录 第92章 密报(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有点心神不宁。 这几桩事情,对她一个女差役来说,算不得大事,便是天塌下来了,她家也只是普通平民,她也仍只是一个女差役。可内心那种不宁安,如附骨之疽,令她坐立不安。 她想回家,赵云圳闹着她不放,无奈她只能带了赵云圳去赵胤后院看鹦鹉。 赵胤对鹦鹉多有偏爱,这些个鹦鹉当真是被娇养的,除了他的近卫,旁的人别说碰,连喂养的资格都没有。 鹦鹉被调教得很好,时雍觉得比赵云圳和赵胤有礼貌多了。她进去,便听到鹦鹉问安的声音,“客人安好,客人安好。” 赵云圳哼声:“叫太子殿下安好。” 这傲娇劲儿!时雍瞥他一眼。 鹦鹉却很上道,“太子殿下安好。” 鹦鹉声还没有落下,杨斐转头就看到了时雍,以及她脚边摇头摆尾看着鹦鹉流哈喇子的黑煞。 杨斐问赵云圳问了安,防备地注意着大黑,生怕这恶犬乱来。 可今儿大黑极乖,趴在地上,乖乖地看着鹦鹉——流口水。 杨斐皱着好几次眉头,开始打扫鸟舍。 再漂亮的鹦鹉也要拉屎,正在做铲屎官的杨斐表情很是难受,时雍看一眼竟觉得身心愉悦。她带着赵云圳逗了片刻鸟,赵云圳便有些困了。 小孩子觉多,昨夜赵云圳睡得太晚,时雍赶紧让小丙带他回房睡觉,然后她自己和杨斐交代两句,准备开溜。 刚出重门就看到赵胤归来。 一夜未眠的大都督,气色比时雍还好些,似乎已回房洗漱过了,脱了官服,只着便衣,黑发如墨,轻袍缓带,与昨日刑场上的样子少了冷漠戾气,添了安静悠闲。 他是去后院看他那些心肝宝贝的吧? 时雍瞧到他时,下意识想换一条小径出去。 昨儿个兵荒马乱,她来不及多想,今日再见这般俊朗风华的赵胤,时雍很不争气地想到了北镇抚司那“惊鸿一瞥”,记忆太过清晰,她的大脑皮层甚至会不受控制地反复重现赵胤腰腹间清晰呈现的人鱼线和肌肉线条,以及她很不情愿却不得不记在脑子里的……驴。 要死了。 时雍希望没有被他瞧见。 为免秋后算账,她悄咪咪退回花丛,背后却冷不丁传来一道低喝。 “站住。” 时雍脊背微僵,他的声音分明平静得不带喜怒,她却莫名发怵。 转过头,她抬头便撞上赵胤的眼神。 “民女给大都督请安。” 扮演宋阿拾久了,时雍颇有几分心德,偶尔也会觉得老实孩子有老实孩子的好处,至少没她以前那么锋芒毕露遭人防备。 她福了福身,微微一笑,想走。 赵胤打量着她的眉眼,面上没有半分改变,这让时雍很难确定他是什么心思,到底有没有将她昨日的“打扰”记在心上。 “去哪?” 时雍老实答:“回家。” “太子殿下许你走了么?” “……” 时雍内心隐隐生出愤怒。 看来扮猪不一定能吃老虎,但一定会让人想宰了她吃猪肉。 也罢!时雍站直身子,懒得装了,一本正经地盯住他。 “大都督此言差矣。阿拾不是太子宫婢,也非无乩馆的丫头,自是想走便走。” 言下之意,姑奶奶要走,谁人还能拦着不成? 赵胤看着她突然变得张牙舞爪的样子,眉梢不经意地扬了下,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大袖微摆,便顺着那条路继续往后院而去。 时雍惊了下,这就被她唬住了? 她一笑,正待转身离开,便见到赵胤绕过花圃,拐了个弯就朝她走了过来。 “……” 时雍心跳突然加快。 近了,淡淡的沐浴香熏闯入鼻端,他分明穿着衣服,可她脑子里出现的赵胤居然是没有穿衣服的。见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脑子里胡乱冒词,直到赵胤站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红白不匀的脸,“走了。” “上哪儿?” 时雍下意识的问,话落又觉得自己糊涂。 “看鸟。”赵胤轻声回答。 “……”时雍头发一麻,下意识地竖起了汗毛,明知他说的是去看鹦鹉,但纯洁的内心早已崩坏,佯装正经也掩饰不住视线的游离,而她这一刻的僵硬和不自在恰到好处地传递到了赵胤的眼里。 他看时雍的眼神深邃了些许。 “不去?” “我刚才看过了。” “可以再看。” “我要回家了。” “本座允了么?” “……” 时雍怨念地抬抬眼皮。 “大人为何不许?我又不是你的婢女……” “你欠我钱。”赵胤面色平静,说得理所淡然,语气连一点起伏都没有,“别忘你画过的押。” “……” 清心露一千两。 时雍记得,当然记得。 她大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尴不尬地笑,有几分暧昧。 “大人为何执意留我?” 心思千转,她对赵胤的答案,其实有些期待。甚至觉得他会提及她昨日的“冒犯”,甚至要她给说法,让她负责……可惜,赵胤语气淡淡,似乎已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 只道:“针灸。” 针灸针灸,她的利用价值只这一桩了吗? ———— 时雍内心的忐忑很快归于平静。 赵胤去后院看了他的宝贝爱宠后,便领她回房,让她准备针灸,绝口未提昨日之事,也没有要秋后算账或整治她的意思。 时雍看他如此,放下心来,净手备针。 第二次为赵胤施针,比上一次顺利多了。 那几本针灸的医书没有白看,每当她迟疑,赵胤也会有提点,两个人配合十分默契,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赵胤神情也是淡淡,但这分随意和散漫却让时雍觉得舒适了许多。 时雍尽心尽力为他做事,寻思他现在挑不出她的毛病了,也不会再留她。哪料,针灸完他便让谢放传膳,没给时雍请辞的由头,又吩咐说。 “两副碗筷。” 两副? 谢放差点以为听错了。 若说大都督这人有什么坏毛病,倒也没有外间传言那么可怕。都说他凶残狠辣,可在无乩馆内,只要不像杨斐那般三不五时的犯事,大都督也不会随便处罚下属,只要差办得好,训斥都很少。 可他也从不肯与人亲近。 谢放在他跟前当差几年了,从没有见过他同人一道用膳。 出门时,谢放抬头看了看天,觉得有妖异。 然而,在谢放看来的天大恩宠,时雍并不想消受。 “大人,我吃过了。” 赵胤倚在那里似乎有些倦怠,毕竟一夜未睡,抬头看她的眼睛里有几分血丝,慵懒的冷光里却比平常更为凛冽。 片刻,时雍被看得不自在了,他方才慢慢收回视线。 “站那儿布菜。” 时雍:“……” 敢情根本就没叫她一起吃呀? 自作多情了。时雍不怎么尴尬,就是对自己沦为侍女有点愤恨。 要如何把一千两银子还给他,还不让他生疑呢?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时雍若是莫名其妙拿出一千两,很难自圆其说。她脑子里想着这个问题,在为赵胤布菜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蔫。 “没吃饱?” 听到赵胤的声音,时雍低头看去,刚好他望来。 这是指责她么?时雍摇头浅笑,“没见过吃得这么好的。” 赵胤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什么?” 时雍心里一跳,说话时眼皮有点打颤。 “不用坐,站在这里方便。” 赵胤头也不抬,更没有勉强,低低嗯一声,默默吃饭。 对时雍来说,这个过程极是漫长,饭毕,赵胤漱口,她才松了一口气。 朱九进来的时候,赵胤正准备就寢补眠,时雍正在纠结,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可以请辞走人了。总不能伺候完吃饭,还要伺候他睡觉吧? “爷。密报——” 时雍觉得朱九简直是个天使,解去了她的烦躁。 她想,有密报传来,赵胤必然是不肯让她在旁的,哪料,赵胤抬了抬手,那张脸上半点要让她走的意思都没有。 “讲。” 朱九也有些怔愣。 他抬头看了时雍一眼,心里敲着鼓,又拿眼去看谢放,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都督为何对这女子一点都不避讳? 谢放站得笔直,只当看不见朱九的询问脸。 时雍尴尬,赵胤却不说什么,十分耐心地等着。 终究是朱九说服了自己,瞄了时雍一眼,低头道:“和亲圣旨昨日到达天寿山,怀宁公主拒不接旨,当场以死相逼,没得到长公主的回应,晚上服药自尽了。幸亏孙老爷子在那边,折腾一夜,总算是救回来了……” 时雍眉眼一跳。 这赵胤和怀宁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怀宁的事情,竟是需要单独禀报的? 章节目录 第93章 一把火结了案(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不由看了赵胤一眼,可是这人冷着一张脸,从容得让人瞧不出半分失态,也没有因为听到怀宁自杀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让她琢磨不透。 朱九也看了看赵胤的表情,接着低下头。 “得月楼失火之前,楚王府长史庞淞曾去过,约摸待了一盏茶的功夫。” 赵焕?时雍脊背寒了一下,指头微缩,赵胤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目光扫来,从她脸上掠过,淡淡嗯一声。 “知道了。” “还有一事。”朱九看赵胤当真不避讳时雍,这才把最紧要的消息说了出来,“兀良汗来使近日频频与江湖帮派接触,也时常宴请京中要员,还以为怀宁公主置办嫁奁为由,在民间多方打探——” 赵胤沉默片刻道:“他们在找什么?” “寻人。但寻的是什么人,尚且探不出。” 朱九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时雍一眼,皱着眉头道:“不过,探子发现一个趣事。雍人园余孽近日多有活动,似乎也在寻人,且是寻一个女人。” 雍人园三个字落入耳朵,时雍头皮顿时一麻。 她没有去看赵胤,血液却被冻得有些凝固。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锦衣卫强大的情报能力,让赵胤得以一手掌控朝堂江湖,如同为这片江山覆盖了一张黑色的大网,无人逃得过。 也许是做贼心虚,时雍甚至觉得赵胤刚才没有让她出去,就是故意让她听见,敲打她—— 可是,时雍不相信他能猜出她是谁。 这世上哪人敢信有鬼魂附身这等玄妙之事。 他的怀疑,兴许是因为她与娴娘和乌婵的接触吧? 朱九退下去,房间里陷入了短暂了沉寂。 赵胤的目光落在了时雍微抿的嘴唇上。 “在想什么?” 时雍讪讪地笑,“在想怎么还大人的银子。” 赵胤问:“想到了吗?” “想到了。”时雍本来还没有想着那么快与他划清界限,可是朱九刚才那一番话如同重锤般砸在了她的头上。 即便她换了个肉身,不用在意赵胤怀疑她是时雍, 但她得为燕穆他们考虑。 没有人愿意再遭一次劫难。 赵胤的手虽然伸得长,可是她如果不常在他眼前晃悠,这天下那么多大事,他未必有精力关注到她身上来。赵胤不查她,也就不会发现燕穆他们的存在—— 这般下去就是走钢丝,当断得断。 “大人,我父母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婿家世代经商,小有盈余,我在想,兴许找他提前支取些银钱,他会同意。我若拿到钱,便可以还给大人了。” 赵胤正在喝茶。 闻言,凑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了下来。 “哪户人家?” 时雍原就是为了还钱之事找个合理的理由,随便敷衍着找了个借口,哪料到赵胤居然会继续追问? “大人不必问了。”时雍低头,假做害羞的样子,“横竖我这几日便会凑够银子还给大人。欠债还钱,如此,便也就心安了。” 赵胤没有说话。 时雍偷瞄他一眼,仍然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不见变化。 想来他是不缺这一千两银子,只缺一个掣肘她的理由罢了。 于是,时雍想想,又憋着火气,慢慢道:“不过大人放心,即便不欠大人的银钱,我还是会尽心尽力为大人针灸,让大人早日摆脱痛苦。” “那就好。”赵胤面容清淡,回答也寻常,“下去吧。” 呼!时雍如释重负。 这一个早上过得太提心吊胆,得了他这句话,时雍整个人都欢悦起来,唇角扬起的笑,让她精致的五官松缓从容,如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极是明媚。 “民女告辞。” 她福身离开,房里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 谢放抿紧嘴唇,小心翼翼道:“爷,你歇会儿,属下去外面。” 他转身欲走,背后传来赵胤放茶盏的声音,略重,吓得他心肝一颤。 “爷!” 赵胤搁下了的青花茶盏安静地放在小几上,一滩水渍溅在紫檀木的桌面上,缓慢地往下淌,而他一动不动,平静的表情没有半动波澜。 若非谢放了解他,可能不会察觉半点异常。 谢放瞄一眼溅出的茶水,赶紧过去收拾,一个字都不敢多讲。 “出去!” 房间太过安静,任何一丝声音就能让谢放紧张。 他抬头,看到赵胤深潭似的冷眸,“爷。” 赵胤垂着眼皮,并无喜怒,淡淡道:“让文经历备好呈送案卷,本座醒来要用。” 谢放道:“是。” “两份。”赵胤不知道想到什么,沉下眉眼,“抄送一份,呈到楚王府。” 谢放一愣,怔了怔,看赵胤说得认真,遂又低下头。 “属下明白。” ———— 得月楼已烧成废墟。 时雍带着大黑专程绕过去看了一眼。 焦黑的一片残体,实在难以想象不久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的热闹样子。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时雍当然不相信这场火是“厨娘”不小心引发的。可是,不烧已经烧了,得月楼掌柜陈金良在这些案子里,到底充当着什么角色,与广武侯府到底有几分相关,如今也是说不清了。 时雍暗自感慨。 古往今来,有多少真相掩埋在了烟尘里? “汪汪汪!” 大黑对着得月楼狂吠。 时雍摸它的头,“回了。” “呜嗷。” 大黑垂下尾巴,欢快地舔她的手心。 ———— 次日一大早,城门边的布告牌上,便贴出了布告。 官府为了安抚民心,将得月楼的大火和人心惶惶的“女鬼”一案,真相公之于众。 布告上称: 石落梅师从飞天道人,武艺高强,可飞檐走壁,人称“千面红罗”。为了复仇,石落梅杀害张捕快一家和于昌、徐晋原等人,为了脱罪,石落梅几次三番扮成女鬼扰乱人心,故布疑阵。 在得月楼大火后,石落梅招认出她的同伙——得月楼的掌柜的陈金良。 二人沆瀣一气,陈金良为她行事多次提供庇护和帮助。 石落梅供认,陈金良本名范金良。 多年前,范金良上京赶考,曾得石落梅的父亲石康资助,后来范金良屡试不中,在广武侯门下做了一名账房先生。为得东家器重,改名陈金良,昨年得月楼开业,他成了大掌柜,将酒楼干得风生水起。 陈金良得知石家遭难,曾多方寻找石落梅下落,后来石落梅入京寻仇杀人,陈金良在明知她是凶手的情况下,收留她居住,帮她隐藏行迹,还在她被押赴刑场受死时,雇人前往法场,意图劫囚。 事败后,陈金良怕被问责,畏罪自杀。 经锦衣卫勘验,得月楼的大火并非出于意外,而是陈金良有意为之。 一场大火,烧毁了所有证物。张捕快一家子,于昌、徐晋原的案子,也随这一把火做了个了结。唯一活下来的石落梅,虽受了怀宁公主和亲大赦天下的福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要终身囚禁诏狱,至死方休。 ———— 时雍一觉醒来,被柴房的亮瓦渗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又是一个大晴天。 这样的日子,某人腿不会痛,也就不会找她的麻烦了吧? 重活一世,时雍比上辈子豁达了许多,也想得开。案子还有无数疑点,那个在诏狱杀害她的人,那个携带玉令的男子,那个与她交手的黑衣人……真的是陈金良? 时雍不完全相信。 只是,锦衣卫已然结案,便是盖棺定论。 她不是没有兴趣再继续追查,而是相比于燕穆乌婵南倾云度和雍人园那些人的性命,谁杀了上辈子的她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活人远比死人重要。她更希望所有人都活着,捡来的命,也要好好珍惜。 就当那是一桩江湖寻仇引发的连环惨案吧。 时雍伸了个懒腰,原本还想再睡片刻,却听到宋老太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老太太似乎很生气,在数落王氏。 “不肯嫁?你就由得了她?” “刘家米行的二公子能看得上她,就偷着烧高香了吧。她还挑三拣四?” “春娘我告诉你啊,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我是他祖母,你不肯做主,我来做主。哼,反了她了。我看啊,就是你们惯的。” 王氏说了什么,时雍没有听清。 宋老太越说越兴奋,到最后干脆吼了起来。 “这事你别管,叫了媒婆来,合了八字,定下婚期便是。她要不肯,便让人绑了上花轿!” 章节目录 第94章 阿拾的小心机(两更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被吵得脑仁痛。 她披衣下床,推开窗看一眼外间薄薄的晨雾,太阳从雾中透过来,挺亮敞一个小院子,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偏生这苍蝇让人烦躁。 她打了个呵欠走出去。 “说人坏话能不能小点声?不怕让邻里听到笑话?” 听到她语气不善,宋老太和王氏转过头来。王氏眼里有责备之意,而宋老太看到她,眉目间的凶色又重了几分。 “你来得正好,正有事和你说。听说你不想嫁宋家二郎?可有个什么说道?” “我和你说不着。”时雍白眼珠子看她,“你一个隔壁老太太,大清早跑我家来闹腾,管天管地,骂东骂西,手伸得这么长,能不能先把你自己家那点破事捋明白了?你小儿子说着媳妇儿了吗?大孙子摸王家的鸡蛋,钱赔了么?” 对这个祖母,时雍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可往常的阿拾哪里敢像她这样顶嘴,甚至不顾脸面地骂人? 宋老太一听变了脸,啐一口唾沫就哎哟连天。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哦,老了老了,到儿子家遭孙女儿嫌弃哟,没得孝道的东西,就你这种货色,还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我呸!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刘家肯要你那是天大的福分……” “阿娘!” 时雍懒得听她发癫,别开眼看着王氏。 “这桩婚事我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 王氏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愣一愣,随即绽开了笑脸。 “你说,我让六姑去和他们谈,肯是不能委屈了你。” 时雍懒洋洋地捋一下头发,“先付一千两订金。三日内,我就要。” “……” 王氏和宋老太都不敢相信,阿拾会提出这种她们想都不敢想的条件。在她们看来,刘家肯要他们家阿拾,给一笔丰厚的彩礼就是老天庇佑,撞了大运了。 “一千两?” 王氏脸都白了,看着时雍满眼惊讶。 “你个小蹄子是失心疯了吗?想拒婚也别耍你老娘……” “一千两不能少。”时雍淡淡看着她:“你明儿就叫六姑去跟他们提。会同意的。” 会同意就有鬼了。 王氏打死都不相信刘家会同意这么荒唐的请求。 可是姑娘说得认真又笃定,王氏犹豫了。 她没什么见识,但脑子好使,这姑娘最近邪乎,连得月楼都敢砸,砸完了那位锦衣卫的大人还给她撑腰。能得那位大人的青睐,多少钱不值?平头百姓觉着一千两是大钱,在达官贵人看来,或许就是一百个铜板那么点儿吧? ———— 宋老太挨了时雍一通怼,还是厚着脸皮在宋长贵家里吃了饭。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家吃得好。 最近王氏手上银子松活,不肯亏着几个孩子,不说顿顿有肉,但米饭管够,自己腌的小菜、咸鸭蛋,卤好的猪头肉切上一盘子,再煮个小青菜,面上飘着一层猪肉,一碗油渣她用糖蒸起来,往桌上一摆,有模有样,又好看又好吃。 这儿媳妇手巧,宋老太是知道的,当年他们怕做仵作的儿子把霉运带给自己一大家子,把他们一家子分了出来,但宋老太仍然和王氏保持着来往,便是图这一点。 没想到,自家三儿子越发出息了,就近来发生的几个案子,外面说法多得很,宋长贵又是开棺验尸,又是智擒女鬼,很得锦衣卫大都督看重,便是昨日为死囚验尸,大都督都派来了那个两匹马拉着的嵌了金边子的马车来接,那叫一个威风…… 再也没人说她儿子是仵作晦气、丢人,是下贱营生了。 婆娘们河边洗衣街边闲聊,说起来都是羡艳,最紧要的是,儿子家的日子看得见的好呀。这王氏尾巴都翘起来了,米行刘老板、肉铺朱老板、开绸缎庄的、卖胭脂水粉的,个个都想和宋家结亲。 宋老太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 小儿子快三十了也没说着媳妇,大儿子懒惰,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秀才,大孙子原本读书还行,结果为了摸人家几颗鸡蛋,坏了名声。如今年景不好,家景也不好,三个未婚配的孙女,眼看也到了说婆家的年龄…… “王氏。” 宋老太越想越糟心。 趁着吃饭的工夫,就把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看啊,你和老三分出来也这么些年了,凄风苦雨的拉扯孩子长大也不容易,我这当娘的,看得心里头也怪难受,外头人说法也多。按我说,回头请两个人,把院子中间那堵矮墙掀了,咱们啦,还过回一家子的日子——” 王氏瞪大眼睛,筷子上夹着猪头肉都送不进嘴里。 这叫什么话? “阿娘,这个事……” “就这么定了。等长贵回来,你跟他说。” 宋老太不给王氏说话的机会,把碗里米饭扒拉完,又吃了几片猪头肉,剔了剔牙又将肉沫放进嘴里嚼巴着,指着桌上的饭菜。 “做这么多,太浪费了,剩下的,我端回去给你爹打打牙祭……” 最近家里条件好,宋香和宋鸿吃得好了,嘴里有嚼的,吃东西也慢了些,学着时雍的细嚼慢咽讲规矩,这会儿还没有吃饱呢,就见他们阿奶直接端走了那大半盘卤肉—— …… 时雍没在家里吃饭,看到宋老太她就心烦。 她带着大黑在外头转悠了一下,原想去闲云阁蹭个饭,顺便问问娴娘和燕穆他们的情况,结果看到了孙家的马车打街上经过。 得,师父回来了。 时雍赶紧买了些糖果糕点拎去良医堂。 孙正业刚落屋,还没顾得上喝一口热茶呢,她就赶来了,迎头拱手做了一个长长的揖礼,腰弓下去半天都不抬起来,那虔诚恭顺的样子,瞧得孙老爷子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师父在上,徒儿给您请安了。” 孙正业看半晌,在孙子端来的藤椅上坐下,捋着胡子问。 “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徒儿在您心里,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人么?” 时雍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佯做嗔怒,走到老爷子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师父,我记起来了。” 孙正业哼声,“何事?” “那事。” 孙正业不解地抬头,时雍冲他做了个“针灸”的口型。 “师父不是想看吗?” 孙正业下巴沉下去差点抬不起,愣愣看了时雍半晌,满是褶子的脸上一阵狂喜,“天怜我也,天怜我也。可算是记起来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 一听这话,孙正业就敛住了笑脸,哼一声。 “又来糊弄老儿,当真老儿这么好哄?” “不哄,不骗,是商量。”时雍笑着蹲身,与他眼对眼平视,认真地笑着道:“我教师父针灸之法,师父帮我一个小忙。” “何事?” 孙正业眼一斜,摆明了不信任她。 时雍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眨了眨眼,笑着说:“你先答应我。” 孙正业一大把年纪,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哪会不知道这姑娘一肚子的花花心肠。 他摇头,半眯着眼,“你不说,老儿怎能答应?” 时雍严肃脸,“我保证,是师父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不伤人,不害人。” “哼!” …… 吃过午饭,时雍整个下午都待在良医堂里,孙正业没有教她什么,却让她出去给孙国栋帮忙。 良医堂地处偏僻,可慕名而来问诊看病的人不少。 时雍坐在大堂给孙国栋打下手,顺便学些东西。按孙正业的话讲,学一百个方子不如看一百个病人,中医要的是经验,除了天分和勤劳肯吃苦,最好的学习方法就是大量地问诊病人。 这也是为什么孙家儿孙资质不高,学不到他的精髓,但也比大多数的民间大夫好上许多,良医堂也才得以经营下去。 “我和我爹,我叔伯,侄子,全是被逼着学的。” 孙家人在孙正业的影响下,性情豁达,并没有因为老爷子收了个女徒弟不满,反而对她很是照顾,但凡遇到的病患,都会耐心为她讲解。 时雍在良医堂待得很自在,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那大师侄,咱家这医馆,一年下来有多少进项?” 一声“师侄”,叫得比她大上两轮的孙国栋良久没有吭声。 可细想一下,此话也没什么毛病。人家年岁小,辈分高呀? 而且,这句“咱家”听上去倒也顺眼,他笑了笑。 “咱家不富贵,一家老小的吃喝是够的。” 时雍一听,趴在桌上,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师侄,想不想赚点便宜银子?” “便宜银子?”孙国栋愣了愣,摇头失笑,“孙家没有别的营生,我也没有别的本事,除了辛苦替人看病问诊,赚点诊金,哪里有便宜银子赚?” “有。”时雍打个响指,“交给我。” 孙国栋吓住,“你要做什么,可别乱来……” 时雍竖起两根手指,“医者父母心,保证不乱来。”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良医堂来了位年轻的公子,穿了一身绸衫,外面披个裘皮褂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他苦着脸,捂着脸走进来,看了时雍一眼,愣了愣。 “宋姑娘?” 这便是米行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了。 他以前和张芸儿有婚约,阿拾和张芸儿又是小姐妹,算是见过的。 看到时雍,他稍稍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脸,“宋姑娘看病?” 时雍点点头,朝他微微一笑,“是的,看病。” 刘清池以为的看病和她表达的看病显然不是一回事,“姑娘是哪里不舒服?” 时雍低下头,一脸为难地红着脸,“有些妇人之症。” 妇人之症?一听这话,刘清池不好多问了,遂礼数周倒地向孙国栋拱手道:“大夫,你先给宋姑娘看,我在旁边坐着等一会儿。” 他刚要走,孙国栋便道:“她不用再看……” 刘清池转过头,就见孙国栋摇头叹息,将脉枕往前挪了挪,摊手示意他坐。 “小郎君,请。” 刘清池觉得大夫神情古怪,狐疑地坐下,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见状,时雍道:“大夫,我去抓药。” 孙国栋点点头,为刘清池号脉,一双眼半眯着,极为严肃。 刘清池看着时雍的背影,小声问:“大夫,这位宋姑娘是哪里不好?” “唉。”孙国栋没睁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妇人之症。小郎君还是不要问了。” “这……”刘清池想了想,用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银子放到桌上,“大夫,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孙国栋摇头,“姑娘家的私隐,不便与人言。” 刘清池暗自咬牙,又解下腰上的玉佩。 “大夫,在下是读书人,不会往外说起,更不会出卖大夫。” 孙国栋看看那银钱袋,眼皮跳了跳,重重咳嗽一声,将钱袋连玉佩一起塞入抽屉里。 “宋家姑娘,邪郁于里,宫寒气滞,阳气不足,怕是不好生养呀,可怜。” 刘清池手一缩,孙国栋眼皮抬了抬,“小郎君是哪里不舒服?” “牙疼。”刘清池捂了下嘴巴,“似是有些上火。” “不妨事,我给你写个方子,吃上几帖便好了。” “多谢大夫。” 刘清池从良医堂出来,整个人都是飘的。 家里想和宋家结亲的事,他当然知晓,像宋家那样的人家,原本刘家是看不上的,可最近宋家攀上了锦衣卫,他爹有两个做官的老友,悄悄透了风给他,别瞧宋长贵如今是个仵作,大都督很看得上,特地举荐了他,怕是要做官了。 大晏自永禄帝以来便有官员举荐制,主要是针对贤能之才,宋仵作在最近几个案子的表现上极为出彩,赵胤举荐属正常流程,不正常的是——举荐的人是赵胤。 大都督眼里,何时看得上旁人? 总而言之,宋长贵前途不可限量。 他家这才想抓住机会,在宋家还没飞黄腾达的时候攀上关系。 可这不代表宋清池愿意娶一个不会生养的女子回家…… 他头痛,越想脚步越沉,可是刚从良医堂出来,就被时雍堵在了路口上。 小娘子福了福身,一脸羞涩地看着他,一张脸儿俏了起来,“刘公子安好。” 刘清池一惊,低头还了一礼,“宋姑娘是在等在下?” 时雍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得闻刘公子对小女子情深意重,遣了媒婆来家里提亲,小女子欣喜若狂,有些话便想提前知会一下刘公子,以免将来埋怨……” 刘清池脑门上有些虚汗,觉得这小娘子说话的样子不同寻常,有些阴恻恻的,怪吓人,再想想她和她爹干的营生,刘清池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何事?你,你但说无妨。” “想必刘公子也知道,我家后娘是个歪缠烂打的妇人,向来把我当成家里的摇钱树。她得闻刘家有钱,明儿便会叫媒婆上门来讨要一千两订银。若是刘家不给,便不让我嫁了。” 这叫什么理? 刘清池瞪大眼,一时说不出话。 时雍“娇羞”地抬眼看他,“刘公子您别怕。小女子伺候大都督有些日子了。我和大都督……” 她故意停顿一下,刘清池能意会到她与赵胤“不正常的关系”,又低头娇媚地道。 “大都督自是不愿意我受委屈,他说这个银子由他来出,就当为我添嫁妆了。明日若是媒婆上门索要,你便给了她。” 说着,她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塞到刘清池手上。 “就是这些事情呢,大都督不想让人知道。他脾气不好,刘公子还得多担待一二,若有什么闲话传到旁人耳朵里,我怕他为了封口什么都做得出来。” 刘清池的冷汗顺着脊背下来。 锦衣卫杀人,何时讲过理? 时雍看他这么,送完了“绿帽”,又送上安慰。 “你且放心,等我嫁过来,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你,孝敬公婆,生一堆孩儿,我们相亲相爱……大都督那边,想来也会经常看顾我们的。” “……” 王氏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差了六姑去问的。 六姑直道说不出口,王氏也觉得理亏,还给六姑塞了几个大钱,这才把人送出了门。 没想到,六姑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嘴乐得裂开就合不拢。 “成了。成了啊三嫂子。” “做了几十年媒,还是我头一遭遇上这么大方的亲家。恭喜三嫂子,恭喜阿拾,后福不浅啦。” 六姑说了一堆吉利话,又得了几个大钱走了。 王氏看着一千两银票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倒是时雍很平静,不待她把钱捏热乎,顺手就抽了过去。 “我的卖身钱,拿来。” 王氏当即变了脸,叉着腰骂了几句就冲过来抢,“要死啦,小蹄子,置办嫁妆不要钱啦,你都拿走,我拿什么给你做嫁妆。” 时雍斜她一眼,看她急眼的样子,十分好笑。 她将银票塞入怀里,无论王氏怎么抢,都不让她够着。 “我要来的钱,凭什么给你?哼!” 王氏跑不过,又打不到,气得丢了扫帚,双手直拍膝盖。 “挨千刀的小蹄子,气死老娘了。” …… 章节目录 第95章 孝道(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难得算计了别人,时雍心里美美的,吃过夜饭随便洗漱洗漱,倒头就睡。 神清气爽一夜好眠,天亮时听到王氏和宋长贵在房间里争吵许久,迷迷糊糊也没有听明白。 等她起来问起,宋长贵低着头不吭声,王氏默默垂泪。 时雍拿了个大白馒头,笑眯眯地啃起来。 “阿娘做的馒头越发好吃了。” 天天吃现成,尽管王氏嘴不好,时雍偶尔也嘴甜几句,反正说好话没损失。哪料王氏一听这话就炸了,抬起一张挂着泪水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吃吃吃,就知道吃,养了一窝白眼狼,没一个省心的,老娘天不见亮起床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吃喝涮洗累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盼到孩子大些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再去伺候隔壁那一大家子,老娘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个出头日子了。” 越说越委屈,王氏抹起泪来。 “宋老三你摸摸你的良心,我春娘自从嫁给你得了些什么,刚成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闺女,就帮你带着个半大不小的拖油瓶,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我?你爹你娘嫌你做仵作晦气,嫌街坊邻里说话难听,砌一面矮墙,把咱一家老小分出来,这些年,有吃有喝的我也没忘了孝道,现在你娘这么说,分明是想逼死我……” 妇人的委屈很多。 一辈子吃的苦都在埋怨里。 宋长贵脑袋越垂越低,一句话都不说,脸色也难看。 时雍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了?哭什么,有事说事不行吗?” 王氏瞪着她,“说了有什么用,那是你祖父,你吃了她呀。” 时雍漠然,眉目浅淡带笑,“说不准,我真就吃了她。” 看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王氏总算找到点慰籍,将宋老太后悔分家,想推倒院中间的矮墙,把他们一家五口合过去,一大家子生活的事情说了,越说越委屈。 隔壁那一窝都是懒惰的,宋老太的儿媳妇,嘴最臭是王氏,最勤劳利索也是王氏。她心知一大家子合在一起,她就没得好日子过,死都不同意,可宋长贵拒绝一回,隔壁宋老太今儿就撺掇着了老公公来闹自家儿子,要死要活。 孝道大过天,宋长贵两头受气,头都大了一圈。 “这有什么好哭的?”时雍把馒头吃光,洗了个手,朝王氏抬抬眉,“交给我。” 说着就要出门,王氏愣了愣,看到她就搓火。 “你又要上哪儿野去?老大个姑娘,整天不落屋,你当真是不要名声了吗?” 时雍打个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淡淡看她,“先办我的事,回头再办你的事。别惹我,不然我就怂恿我爹掀了矮墙。” 王氏的骂咧声,卡在喉间。 “哼!” 时雍淡淡轻笑,叫了声大黑,走人。 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她真没怎么放在心上,智慧是要用来对付大都督的,也就王氏在乎宋老太的死缠烂打。对时雍来说,毫无压力。 快到中秋了,天气渐短,太阳刚出来,就快到正午了。 时雍刚拐入良医堂的巷子,长街上就传来刺啦啦一阵嘶呜,马蹄“嘚嘚”有声,破空入耳,急促又紧张。 “让开!” “驾!让开!” 那两人不顾路边摊贩,一前一后催马急行,纵马打从街中经过。 时雍站在巷子口,看着那将校装扮的骑马人,眉头微皱。 这像是远道而来的传令兵。 急着入城,是为什么? 时雍心脏微缩,有种不祥的预感。 “汪汪汪!”大黑一身正气,看到有人纵马,吼叫两声,毫无预警地冲了出去,时雍眼皮一跳,赶紧叫住它。 “大黑!” 大黑听到她的喊声,停了下来,不悦地又汪汪两声,回来坐在时雍腿边。 这狗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抱不平—— 曾经,当时雍还不是宋阿拾的时候,黑煞就很爱陪着她招摇过市。看到打孩子的,欺负老人的,或是小偷小摸的,这狗子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被他咬过大腿啃过屁股的大有人在。 要不然也不会落一个恶犬的骂名。 时雍听到大黑嘴里不服气地呜呜声,蹲下来摸摸它的头。 “我们要低调,要不就没命了。走啦。还有更恶的恶人要对付。” 时雍说的更恶的恶人,指的是赵胤。 她昨儿让孙正业答应她一件事,今儿就来讨要了。 孙老爷子想看他针灸,自然要找来那位需要针灸的大人,而时雍要孙正业帮的小忙确实很简单,只需要孙老做个证人,当面偿还银子,要回那张她亲自画过押的单子,免得赵胤赖账。 有孙老在,赵大都督多少得要点脸吧? 时雍走进大堂,就收到孙国栋的眼神示意。 “大都督来了。” 时雍对这个共同发财的“谋友”非常友善,拱了拱手,小声问:“人呢?” “内堂。”孙国栋看她一眼,又小声道:“脸色不太好,你仔细些。” 脸色不好?时雍差点笑了起来。 认识赵胤有些日子,从前到现在,他脸色有好过吗? “谢了。” 孙国栋的话给时雍提了个醒,而站在内堂门口腰直肩挺的谢放,却像一把重锤实实在在砸在了时雍的心里。 谢放的脸,是时雍从未见过的凝重。 看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进去吧。爷在等你。” 见谢放如此紧张,时雍进门前特地整理了衣裳,将走路带风的飒然收敛了些,缩缩脖子,垂垂头,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掀了帘子。 “大都督好,师傅好。” 孙正业清清嗓子,“过来吧。”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比时雍想象的样子好很多。 脸色并没有很差啊?根本就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喜怒嘛。 时雍情绪松缓了一些。赵胤双腿搭了张绒巾子,搭在浴桶上做中药熏蒸,这是孙正业开的理疗方子,说是可以祛除寒气和湿气,赵胤每次过来,孙老都会帮他药蒸一回。 这样药蒸后再针灸,事半功倍。 “大人,有没有感觉好些?” 对于时雍近乎温柔的询问,赵胤没有什么反应,半阖眼瞄她一眼,没有生气也没有情绪。 “听说,你银子筹齐了?” 章节目录 第96章 斗智斗勇(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看了孙正业一眼,老头子捋着白胡子,朝她挤眉弄眼。 原本她是准备等赵胤今儿来了,再告诉他这件事的,既然孙老已经说了,那就趁热打铁吧。 时雍微微一笑,掏出怀里的几张银票,眉目舒展地递上去。 “大人您点点数,是不是对着的?” 赵胤不接,不动。 站在他背后的杨斐看了看,走过来帮他接过,不知死活地调侃。 “阿拾有本事啊。还以为你还不上呢,这么快就凑够了?看来你那个未婚夫婿挺好的呀?有福分了!” 时雍尬笑,“哪里哪里……” 话没有说完,看赵胤突然沉眼,赶紧闭上嘴,就听到他说。 “二十军棍。” 杨斐听到“军棍”两个字屁丨股就疼痛,脑子嗡声一炸,他拿着银票看了看,大概知道是这银票惹的祸,可是爷为什么生气,他不懂。 往常别人递什么东西,都是他帮爷接过来的啊? 爷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啊。 明明好好办差,怎么又挨打? “爷~”杨斐颓然地哀嚎一声,将银票全部塞回给时雍。 “……我错了。我没有拿钱,我没有出现,我不在这里。我,我去方便方便。” 不等赵胤再次发话,杨斐匆匆拱手退下去,走到门口就拽住谢放。 “哥!我死定了,二十,又二十……” 谢放看着他,眉皱着,发愁。 杨斐指了指里间,“我站这儿,你进去伺候爷。” 虽然时雍和杨斐向来不对付,三句话有两句话都是损对方的,但是对赵胤突然处罚杨斐,她还是有几分同情,觉得赵胤此人不可思议,不讲理,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大人这是做什么?” 她望一眼杨斐的方向。 “这银票是我欠着大人的,自然要还给大人,杨大哥也没有做错什么。” 赵胤眉梢轻轻一挑,嘴角抿出一丝冷意,“一千两借出,不用利息吗?” 时雍脸上的笑容敛住,就听他喊:“谢放。” 谢放低垂眉目地走进来,“爷?” 赵胤面不改色,仍然是那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给她算算。” 同是跟在赵胤身边,谢放话不如杨斐多,脑子就比他好使多了,也比他了解赵胤的为人。这位爷明显是不愿意阿拾还钱,甚至还想把人绑在裤腰带上。 杨斐那个蠢货为什么就看不出来? 不仅看不出来,杨斐每次都不遗余力地帮爷赶人,骂人,凶人…… 有时候谢放甚至觉得,杨斐不冤。 照大都督的性子,杨斐如今还活着算是老天开恩。 谢放想也不想,一口气就算出了个巨额数目。 “等等!”时雍不看他,只看着浅泯清茶老神在在的赵胤,“几分利?” 谢放看赵胤头都不抬,赶紧接上,“利滚利。” 时雍唇角微扬,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冷眉冷眼地看着他,“大晏律明文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银一两,止许月息三分,不得多索及息上增息。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哦,大人是要知法犯法吗?” 怼得好呀。 谢放愣住没答,孙正业头一个笑了起来。 他捋着胡子,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徒儿突然就满意了。 昨日答应了她相帮做证,索性就做了这个人情。 “大都督,所谓国有国法,阿拾话虽不美,理却也是这个理了。” 赵胤一张清俊的脸凉凉无波,不见半分生气,淡淡道:“国有国法,可家也有家规。” 家规? 时雍偏偏头,一副耳背的样子。 “大人此话怎讲?民女愚钝,属实不懂。” 赵胤注视着她:“本座和你,不讲国法,只讲家规。” 哈? 时雍差点笑起来,眉梢一笑。 “我和大人,为何要讲家规?” 赵胤不答理她,侧目看着孙正业,稍稍拱手施礼,“孙老,此前无乩未曾言明,实在不该。阿拾是我的人。” 时雍心里一窒,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 她身形本就单薄,因为生气,小脸儿上染满了怒意和红润,揪紧的眉头居然有几分杀气。 谢放真怕她一个忍不住就拿刀捅了大都督,赶紧走上前两步,“阿拾!” 赵胤摆摆手,毫不在意她的愤怒,轻轻指向旁边的椅子。 “坐下说。” 坐个屁啊,气都气死了。 “我好端端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要许人家了,大人说这话未必太不负责任。若是传出去,让我未来夫家听到,我往后还怎么做人。” 听她一口一句夫家,赵胤慢慢蹙起眉头。 “你当真忘了?” 时雍心里一紧,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宋阿拾和赵胤之间有什么她还真是不知道。 难不成,真有一腿……? 激灵一下,时雍吓得够呛,她可不想和这种冷阎王有什么男女之情。 “早前民女就已经告诉过大人,水洗巷那次,被人打过头,晕过去后再醒来,很多事属实记不得了。但是,大人也不必因此来讹诈我,我若和大人真有什么苟且,大人也不会任由我一个人飘零在外,过得困苦不堪了。” 言词间,如果此事是假的,你是个渣男。 如果是真的,你还是个渣男。 她那气势硬生生把谢放和孙正业都吓住了。 敢在赵胤面前这么又吼又斥的女子,这怕是全天下第一人了吧? 赵胤动也不动一下,等她说完,慢条斯理地道:“我的人,不等同我的女人。” 说罢他懒洋洋伸手入袖,取出一张纸质文书,递给孙正业。 “你既请孙老作人证,便由孙老代为掌眼吧。” 什么东西?时雍梗着脖子看着孙正业接过那张纸。 老爷子白眉皱起,久久叹了一声。 “既如此,老朽也无话可说了。” 赵胤沉默,低头喝茶。 时雍望了他片刻,慢慢去拿过那张纸。 “卖身契?” 这张卖身契签下的时间有点久,远在时雍成为宋阿拾之前。 上面清楚地写着,宋阿拾自愿卖身为奴,一生一世忠于赵胤,不背初心。 “真的假的?” 时雍眯起眼,不敢信。 赵胤不答,给了她一个“自行领悟”的表情。 这王八蛋是早有后手啊? 怪不得以前的阿拾唯他马首是瞻,还为他在顺天府衙做探子。 果然是他的人,没错。 他对她使用家法,按时下规矩,更是没错。 时雍暗自咬牙,“既如此,大人为何早不拿出来? “本座怎知你忘得如此彻底?” “不对。” 时雍总觉是被算计了。 可是她看着那张纸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破绽。 再看看孙正业,他也只是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就一张破纸,我怎知你何时写出来的?” 她这回答,显然也在赵胤的意料之中。 “孙老可证。” 上面有宋阿拾亲自画的押,时雍上辈子就做过物证鉴定,从那红彤彤的指纹来看,稍稍对比确实没有出入。 完蛋! 宋阿拾啊宋阿拾。 害她不浅。 卖身之人只能随主,没有主子给的文书,在一个走到哪里都要通关文牒的封建王朝,她哪儿都去不了。 实在荒谬了。 时雍紧紧咬牙,恨得牙根儿痒痒。 赵胤安静地看着她,良久,叫了声谢放,把那张时雍欠钱的字条还给了她。 “你既为我所用,这一千两,爷便赏你了。” 什么?时雍以为自己听岔了,抬头看她。 赵胤慢吞吞地道:“拿回去,免得再生埋怨,说爷让你一人飘零在外。” 时雍心里头莫名地跳了一下。 分明是没有情绪的寻常话,可大抵是赵胤的声音太好听了,被让她产生出一种缠绵悱恻的暧昧感,他说得郑重如同承诺,就好像是告诉她,他以后再也不会不管她了一样。 很古怪的感觉,时雍描述不出。 可银子总是香的。 虽然她很想把银票砸在赵胤脸上,转身就走。 但她现在不是家财万贯的时雍,是贫困女孩儿宋阿拾。 接过钱,她无奈一叹,“谢大人赏。” 算计别人,又被赵胤算计。 时雍怒气散去,慢慢冷静下来。 在为赵胤针灸的时,她一直在思考未来。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敏锐、能看人心。与其跟他斗智斗勇,不如保持距离,找到机会远离他,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丘!” 赵胤温温盯着她,目有郁色。 “针扎到哪里去了?” 扎错了吗?不扎错还是女魔头吗? 时雍愕然抬头,装无辜。 “大人恕罪!民女刚近想起,还不熟练,新婚在即,又有些走神。偶尔扎错几针,大人得好好包容着呀?” 赵胤看着她,不发一言。 气氛异常诡异。 章节目录 第97章 安生(上架活动,题外话)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宋家大院。 时雍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六姑的大嗓门儿。 “这下好了,往后有了这个亲家,我们老宋家再也不愁没米下锅了。” 宋家胡同的人大多都姓宋,六姑和阿拾家只是远亲,却也姓宋。 今天六姑是来替刘家和宋家换“庚贴”的,嘴里说着一水儿的好话,就盼着多拿几个赏钱。 最近王氏手头也大方起来,她懂事看年庚的窍门,这次给六姑的银钱又多了几个,六姑笑得嘴都合不拢。 “郎才女貌,一看就是相配的,三嫂子你就放心吧。” 时雍听得纳闷。 昨日她特地通过孙国栋的嘴告诉刘清池,自己没有生育,刘家怎会不介意,还来互换庚帖呢? 奇怪! 王氏把六姑送到门口。 宋老太听到动静,也出门来看。 因为当初是一个院子,宋长贵几口是单独隔开的,其实两家大门就几步距离,宋老太这会子倒是有做祖母的派头了,走到六姑面前问东问西的。 以前她何曾关心过阿拾? 六姑都诧异起来。 宋老太笑得一脸褶子,“他六姑还不知道吧?我们合一起过啦,这丫头的亲事,我这个做祖母的,自然要看着些。刘家是个好人家,我家老三啊,孝顺,懂事,活该享这丈人福。” 这句话的潜台词,不孝顺就没这么好的亲家? 王氏双眼珠子一瞪,身子都僵硬了,偏生说不出话来,别看她泼辣,一个孝字能压死她,气得一肚子火,当着六姑的面,愣是说不出来。 时雍都被这婆媳两人给逗乐了。 “六姑慢走。”她走过去,客客气气行了礼。 六姑看她这般笑容,心里毛刺刺的。 明明这姑娘比以前爱笑大方,可她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忙不迭地走了。 王氏一颗心像下油锅似的,被婆母欺负又不好说,六姑一走,黑着脸就指桑骂槐地说阿拾。 “一天天地往外跑,回头让人挑出错来,又说我的不是。我咋就这么倒霉,遇上你们这一家子,一个个没良心的东西……” 时雍不接这口黑锅,眼皮都懒得抬,叫了一声大黑往屋里走。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惹你找谁去。“ 宋老太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这姑娘怎的没大没小的……” 说着她就跟上来,要训时雍,还没有到门口,就看到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冷戾戾的,像人一样盯着她,怪吓人的。 宋老太不认识大黑,抬腿就踢过去。 “走开,哪来的死狗——” 大黑腰身柔软矫健,哪会让它踢中?宋老太这条腿就如同那肉包子一样,有去无回,大黑一口叼住她的裙摆就往外拖。 宋老太站立不稳,一只脚颠着,顺着大黑拉拽的力度踉跄了十来步,一边喊一边骂,终是站立不稳,扑嗵一声栽倒,摔入了路边的臭水沟里。 人下去了,裙子没下去。 大黑生生撕掉了宋老太的粗布裙…… 臭水沟很浅,淹不死人,但平常有个什么潲水残渣的,总有人往里倒,熏得宋老太差点昏厥过去。偏生裙子被大黑拉掉,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又不敢大声喊,只能憋着气叫王氏。 王氏瞪了时雍一眼,想过去拉她。 时雍抬了抬眉,将从良医堂带回的银针取出一只扣在手心,趁着赶过去看热闹的工夫,一针扎在王氏的胳膊上。 王氏胳膊一麻,没力气了。 宋老太见她不动,急眼了,“拉啊,你两个下作娼妇,还站着看什么?” 王氏手麻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手心,“阿娘,我这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没力气了……” 宋老太尝试着往上爬。 可是还没冒头,大黑又扑了上去。 汪汪几声,让吃过苦头的宋老太不敢动弹了。 时雍看半天热闹,大声喊:“不好啦。不好啦。大伯,四叔,街坊邻居,快来救命啊,我阿奶摔沟里去了,快来人啦。” “小贱人你闭嘴!” 宋老大骂着时雍,想要阻止。 可是来不及了,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邻里。 不过片刻工夫,就都围过来了。 街坊邻里的,最喜欢瞧的就是这种热闹了。 七嘴八舌,问长问短。 宋老太活了大半辈子,面子大过天,这么丢脸的事还是头一遭,待她衣冠不整的被人拉起来,不仅那只祸害她的黑狗不见踪迹,阿拾也已经扶着王氏走远了。 “我阿娘刚才受了惊吓,身子都麻了,我扶她回去休息。” 王氏并不知道是时雍搞的鬼,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绝症,可担惊受怕一会,手又莫名好了起来。 “真是古怪,中邪了?” 时雍倚在门前,听隔壁宋老太的嚎哭和叫骂,笑得一脸灿烂。 “准是。” 王氏看她不加掩饰的笑意,再看趴在她脚边那条一动不动的狗,虽觉得出了口气,但隐隐还是觉得不妥。 “这下好了,你阿奶可算抓到我把柄了。说不定过两日就得撺掇你爹休了我。” “休就休呗,你怕什么?”时雍答得随意,把王氏气得差点没缓过气来。 “没良心的东西,你巴不得老娘被休是吧?” “不不不。”时雍一脸认真,“你若是被休了,谁给我做饭?这样好了,我爹要是休了你,我跟你走。” 王氏见鬼似的瞪着她。 宋香这时匆匆跑了进来,牵着宋鸿,一脸紧张。 “娘,阿奶让四叔去找榔头了,说这就要把矮墙敲了。要跟咱们合伙过日子。” 王氏一听,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 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在老婆婆屋檐下做媳妇,哪有在自个儿家做当家的舒坦啊。可是,这事宋长贵不出头,她一个做媳妇儿的能怎么办? “我这是什么命哦……” 扑嗵一声,她半软在椅子上,拼命地捶着扶手。 “天杀的宋老三,家里都翻天了也不知道回来管管,老娘伺候你们一家子……” 又来了! 时雍一听她哭就头大。 “起来。”时雍大力将王氏瘫软的身子扶正,从怀里掏出那张从赵胤那里拿回来的“一千两欠条”,塞到王氏手上。 “去,给宋老太,让她找个识字的人瞧瞧。合伙过日子?好的呀。那这债务也得一起偿还。银子是欠大都督的,赖不掉。哦,还有这条狗……” 时雍看了一眼大黑。 “你就说,是大都督赏的狗,大都督脾气不好,这狗脾气也不好。今儿个只是拽坏裙子,明儿个说不准就咬死人了。” “观音菩萨啊满天神佛,小蹄子你这是惹的什么事儿?怎会欠大都督一千两?”王氏的关注点不同,吓得脸都白了。 时雍唇角微扬,“我的事你别管。照我说去做。” 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王氏出去,时雍径直回了屋。 果然,不到片刻,外头就安静了。 不仅墙不敲了,宋老太足有三天没到家里来,就连时雍教王氏炒回锅肉,那香味儿满院子飘,传到隔壁,宋老太也生生忍住了。 宋老太不来,日子总算安生了许多。 ———— 进入八月,京里更热闹了。 这个月有三桩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 八月初八,是楚王赵焕与定国公府嫡小姐陈红玉的大婚之日,大抵这天确实是个顶好的黄道吉日,广武侯府纳女婿进门也选了这一日。 而同一天,当今皇帝将送女儿怀宁公主和兀良汗使臣出京和亲,奔赴漠北。 明明都是喜事,可敏锐些的人,开始察觉有些不同。 京里似乎更为忙乱,进出城门的时候,侍卫们盘查更为仔细小心,一个个杀气腾腾,稍有不妥就要被带走详细问讯。 时雍这几日也伤脑筋。 为什么刘清池宁愿带绿帽,也要娶她回去? 这似乎很不寻常? 时雍寻思要不要再找他说得透一点,乌婵找上门来了。 “知道八月初八是什么日子吗?” 那时,时雍刚从良医堂打杂出来,准备去无乩馆为大都督例行扎针。 闻言她揪着眉头,“什么日子?” 乌婵被她这反问搞愣了,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你不记得?还是不在意了?” 时雍淡然一笑,“不在意。” 乌婵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迟疑片刻,她嘴角微抿,“别欺骗自己,你没忘。你也不是这样的人。谁让你不舒服,你就让他祖宗十八代都不舒服,这才是你,时雍。” “……” 她就不能做个好人吗? 时雍眼角微斜,正待说话,乌婵又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们,连累燕先生。但这口气,你咽得下,我们咽不下。” “其实并不是……”时雍叹口气,很难去解释这心里的转变。 诚然一开始她是恨透了赵焕,可是,死了一次,重生成了别人,好像一切都变了,性情、经历、人生,所遇的人,都不再按以前的轨道发展,就连恨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是宽容,是懒得理会。 对赵焕这个人,更是不想再去触碰…… 时雍揉了揉太阳穴,慢悠悠道:“属实是我现在有更棘手的事情,他那点破事,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乌婵:“何事?” 时雍生怕告诉了她,刘清池会被她找人修理一顿,再逼着人家退婚。 算了,既然大都督这么好用,何不再用一用? “我已经想到法子了。” 时雍看着乌婵狐疑不解的样子,拍拍她的胳膊。 “别为我操心。回去吧。” 乌婵不吭声。 她还是觉得时雍不对劲儿。 这样的态度,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让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其实这个宋阿拾,并不是时雍…… “我还得去趟无乩馆。你告诉云度,明日晌午后到良医堂来,我想办法让孙老爷子给他瞧瞧眼睛。” 乌婵皱眉,“你不怕被人发现了生出怀疑吗?” “寻常人一样来问诊。怕什么?” 时雍去到无乩馆的时候,赵胤端坐在内堂那张太师椅上,肩背挺直,面若寒霜,一袭黑袍缓带,沉稳如渊。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整个屋子如覆冰霜,这也算是了不得的本事。 “大人。” 她进门之前,谢放提醒她,爷今日心情不好,打早上起来就没有一句话,要她小心伺候。时雍进来一看,果然此人周身寒气森森。她进来了好半天,他都纹丝不动,她不得不轻咳一下,提醒他。 “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赵胤抬头,见她在挽袖子洗手,眉头蹙了蹙。 “今日迟了一刻钟。” “……” 时雍回扫一眼,淡淡哦声。 “遇上个小姐妹,多说了几句。” 赵胤声音极淡,“你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交。” 时雍的手浸在温水里,身子却突然冰凉。 她扭头,注视着赵胤面无表情的俊脸,“你还在派人‘保护’我?” 赵胤沉默看她。 时雍没有擦手,走到他面前,唇角一扬。 冷不丁地手抬起,水便洒到了赵胤身上。 “大人,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赵胤目光深寒却冷静,时雍的咄咄逼人,在他无波的眼眸下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头,很快归于平静。 “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是大人你不知道的吗?” 赵胤淡淡看她,“有。” 时雍好奇地挑挑眉梢,“什么?” “你不想说的。” 不想告诉他的那些是她的秘密。 不止是他,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时雍淡淡看他,看了许久,突然嘴角一扬。 “行,既然我的事情,大人都知道。那我就不瞒你了。我眼下有桩十分棘手的事,想找大人帮忙。” 赵胤唇角弯起一分,嗓音格外低哑,“准了。” 说罢,他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 这一让,房间里的光线似乎都变亮了。 时雍诧异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 内室静默了许久。 赵胤拿起案上的一卷书,示意她去拿银针。 “针灸了。” “……”时雍突然很想踢他一脚, 可是刚她撒他的水,他已经忍了,再踢一脚,脑袋会不会搬家? 见她站着不动,赵胤喟叹一声,又放下书卷,将玉带解开,脱下外袍丢给她,待她接住,又懒洋洋地将前襟散开,锁骨下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不想嫁,便不嫁。你既求我,这点小事,自然帮你。” 时雍:……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么他可知道,她利用他来敲打刘清池,甚至说她跟他有一腿? 章节目录 第98章 大都督承受力强(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婧衣进来,熏了香,又把赵胤被时雍撒了水的外袍拿下去了。 临走,她回头看一眼,刚好见到时雍撩起一张绒巾子搭在赵胤的身前,连肩膀带腰腹一齐盖住,只露出一条腿,懒懒搭在辅了软垫的杌子上。 “大人,最近疼痛可有好些?” “嗯。” “看来我针灸之术又精进了。” “近日没下雨。” “……扫兴。” 婧衣在门口看了片刻,暗叹口气,出去了,掩上门。 刚听谢放说爷叫她时的满满欢喜,全变成了失望。原本无乩馆的宁静,似乎也随着阿拾那个女子的转变,一点一点慢慢改变。 以前死寂一般,如同坟墓,如今坟前开了花,可她反倒怀念以前的死寂。 内室只剩时雍和赵胤二人。 时雍如今脾气很好。在针灸之事上,又刚好找到点新鲜感和乐趣,治疗里嘴角便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而赵胤坐的姿势依旧端正,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还是那般无喜无怒,如若死水,在时雍为她按压疼痛的关节时,他也没有反应。 “这是死肉吗?不会痛?” 时雍看不到他的痛苦就很痛苦。 “大人?” 赵胤撩撩眼皮。 时雍又问:“大人,不会痛吗?” 赵胤抿起嘴角,剜她一眼,不答。 “心情果然不好呀?”时雍又想到谢放的叮嘱,想了想,清冷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桃花般动人的光晕,眼里满满的兴趣。 “怀宁公主要和亲了,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赵胤气息微沉。时雍感觉到了,认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将杌子搬近一些,坐得离他更近,声音也低了些。 “我记得大人是不主张以公主和亲来避免战事发生的。如今事以愿违,圣旨已下,怀宁公主必得远走漠北,大人,你是不是很痛苦?” 赵胤目光冷冷看来,“你很开心?” 那是自然。 时雍心里乐了,脸上却一脸严肃。 “我都心疼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远嫁异邦多可惜?还得我们大人这样丰神俊逸的神仙人儿才堪匹配嘛。” 赵胤弯腰,一把抓住她的手。 时雍手腕吃痛,惊讶地抬头看他。 赵胤一脸冷然,周围散发着冰冷的戾气。仿佛一个在冷水里浸过的人,不见半分热气。那惊人的冷漠从腕间传来,时雍抬抬眉,明知故问。 “大人,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赵胤目光颇凉,“扎错穴位。” “啊?哦。抱歉。” 他松了手,时雍微微一笑,“下次民女会注意的。” “收起你的小心思。” “我错了,大人别与我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来,我们重新扎一次,重新扎一次。” 对于针灸这个刚掌握的技能,时雍莫名喜欢。或许是宋阿拾本身留给她的记忆,一旦打开了那扇记忆之门,她很快便融会贯通,渐渐发现这个行当里居然有一个广阔的空间,从此便按捺不住想要各种尝试。 而赵胤,就是她的试验品。 “大人,这次扎对了吧?” 赵胤纹丝不动,眼皮微阖。 时雍:“大人,睡着了吗?” 赵胤睁眼看她,不说话。 时雍:“大人?你当真不痛?” “大人,我是不是又扎错了?” “大人恕罪,这一针好像有点偏。” “大人这腿,真是好腿,承受力极强。” “大人?” “大都督!” 时雍不是多话的人,阿拾更不是。可是,她对这个比她更少话的大人充满了好奇。一个人得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在别人喋喋不休的时候视若无睹? 她就想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有反应。 也想看看,他究竟怎样才会崩溃失态…… 毕竟是一个让人看光大驴都毫不变脸的男子,时雍很想找出他的“爆破点”,看哪里才是他的逆鳞,会让他这张万年冰山脸彻底崩坏。 “聒噪。”赵胤终于皱了皱眉,收回那条搭在杌子上的腿。 “今日到此为止。” 时雍看他脸色,收了银针,“我再帮你按按?” 赵胤皱眉:“不必。” 时雍将他的裤腿放下去,又好奇地靠近了看他,“大人,你睫毛怎么又长又密?” “……” 赵胤冷眼看着近在咫尺观察她的女子。 “宋阿拾。” “嗯?” “死字怎么写,可知?” “不知道。”时雍摇头,“民女不会写字。” 赵胤严肃地指着门,“出去。” “哦。民女告辞。” 时雍嘴上老实,心里早已闷笑不止。 快了快了,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触怒他了,到那时,这位爷再也不想看见她,恨不得让她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才好。那样她就可以拿回卖身契,带着燕穆和乌婵他们远走高飞,岂不快哉? ———— 今儿时雍扎错了赵胤至少十针,道了无数次歉,可她没打算改。如今被撵出无乩馆,心里那叫一个美。 她认为赵胤应当许久都不会再叫她去扎针了。不料,此人真是个异类,伤疤没好就忘了痛,第二天,第三天,连续叫她前去,每次扎到一半他又把她撵走,时雍屡屡被警告小命不保,又屡屡毫法无损的走出无乩馆。 不过,时雍不敢大意。 狼来了的故事耳熟能详。 万一哪天他就说成真的了呢。 她得把握好度。 既要让赵胤难受,又确实能缓解他的病情,让他舍不得杀她。 两人的相处十分诡异,这让赵胤身边的人都直呼受不了。整日里冷汗涔涔,小心翼翼,生怕成了阿拾的替罪羊。 杨斐那日挨了二十军棍,虽是谢放执行,给他放了水,没有打出伤来,可他仍是心有余悸,但凡阿拾来就不近前伺候,看上去倒也学乖了。 不过,腿不贱了,还是免不了嘴贱。 这日时雍一走,他就凑上去问谢放。 “你说爷为什么还不宰了他?” 谢放扭头,一言难尽地看着。 杨斐眯起眼手肘他一下,“说话啊?你看不出爷不对劲吗?” 谢放松口气,觉得孺子也并非不开窍,总算看出点什么了。 哪料,杨斐神秘地“嘿”了一声,抬起胳膊理理袖子,就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依我看,爷这心里定然是厌恶极了她,说宰又不宰,也是出于无奈。谁让她会这一套针灸之术呢?等爷的腿好了,或是孙老学会了,阿拾就无用了。到时候……嘿嘿,你说,阿拾会是个什么死法?” 章节目录 第99章 意料之外(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左右看看,生怕他的话让人听去。 末了,又咬牙怒其不争地瞪他。 “你多琢磨琢磨自个儿的死法吧。” 杨斐瞪圆眼,“哥,我当你是亲哥,你却想要我的命?” 说罢他揉了揉臀,“你也真下得狠手,二十,二十军棍,说打就打,也不知道帮我求求情。” 求情只怕就不是二十了。 谢放嘴皮动了动,到底是没说,“去歇着,我替你当值。” 杨斐脸上的笑忍都忍不住,“爷知道了,会不会责罚?” 谢放看他一眼,“我知道禀告。快滚。” 杨斐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手来,“哥,借点银子。” 谢放侧头,“不是刚发俸禄?” “我昨日上街看到个讨饭的老爷子,手脚都没了,怪可怜的,便舍给了他。”杨斐摸了摸肚子,“饿了。想去吃碗馄饨。” 谢放闷不作声地把钱袋掏出来递给他,“省着花。” “知道了。” 杨斐拿了钱,转头贱贱一笑,眉飞色舞地走了。 今儿八月初六了,还有两日便是楚王大婚,定国公府门庭若市,花轿途径的两侧街上,茶肆酒肆早早被人定下位置,都是为了观礼瞧热闹的。 大晏皇室子嗣单薄,亲王大婚并不常见,都想瞧热闹。 定国公将门之家,对女儿的管束也与别家不同,陈红玉更是个闲不住的,婚期将近,内心本就忐忑,整日憋在家里不许外出,更是让她如坐针毡。 这日便叫了丫头,换了男装,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早就听说城门边的茶楼最是热闹,三教九流,闲言碎语什么都能听到。出了门,她就直奔那里,吓得丫头春俏白了脸,提着裙子小步跟上。 茶馆人满为患,陈红玉给了银子,小二为她选了个角落坐下。 她心满意足地喝着茶,听隔桌的人谈论她和楚王的大婚。 每个女儿家对婚事都充满了期许,可是,没听片刻,陈红玉就变了脸色,春俏更是紧张得恨不得把她拖走。 楚王的纨绔浪荡在京师城里不是秘密,他以亲王之尊宿花眠柳,甚至连遮掩都不愿意,也从不在意别人的恶评,活得极是恣意散漫。 对楚王的评价,向来是两极。有人羡他如此潇洒风流这才是人世快意,有人骂他不顾体面丢大晏的脸,将会遗臭万年。 陈红玉从别人嘴里听到,即将成婚的楚王,昨夜还在醉红楼出现,气得差点把茶杯捏碎。 “谁叫定国公府的小姐没本事,管不住男人?” “时雍活着时,楚王府有侍妾通房二十人,不全被遣散发卖了?时雍活着时,楚王又何时去过烟花之地?楚王以王爷之尊,被迫接旨,不得不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心里又怎会舒坦?如非那一道圣旨,如今的楚王妃怕早就是时雍了。” “那是,王爷身份尊贵,不必操心仕途前程,精力自然只能用到女子身上。我看这位陈大小姐,虽求了圣旨,做了正妻,也不过附庸尔。不得男人的心,又怎会把她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喝茶,喝茶。” 陈红玉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正要发作,她旁边的椅子被拉开。 一男一女坐下来,一个身着道袍头戴大帽(道袍不是道士的袍子,是传统服饰),一个身着襦裙身材丰腴高挑,坐到她旁边,也不说话,男子只是看着她,女子则是毫不客气地端起她的茶壶倒水。 陈红玉大怒,“哪来的野物,这般不懂规矩?” 看她生气,女子笑了,双眼秋水盈盈,“陈小姐不必动怒。我等是来救你的。” “救我?”陈红玉冷笑,“我堂堂国公府千金,用得着谁来救?” 女子端茶水到嘴边,轻轻一泯,“陈小姐即将跳入火坑,不用人救吗?陈小姐一门忠烈,高贵毓秀,为何自甘堕落?” 火坑?陈红玉意识到她说的什么,脸色一变,双颊气得涨起一片绯红。 怕被人知道身份,她左右看看,压着嗓子低声道:“少来胡言乱语,挑拨我与王爷的关系。” 说罢,她铁青着脸,示意春俏掏银子结账,起身掀椅子就走人。 乌婵在她背后,摇了摇头,“自欺欺人。” 燕穆淡淡说:“可怜人。” 乌婵冷笑,“那便救她一救好了。” ———— 陈红玉气得浑身发抖,带着春俏冲出茶肆并没有回府,而是在大街上走到了天黑。她知道那些人说的是对的,可兴许是爱得太深,又痛,又苦,又无能为力,到最后,便成了无措。 街上灯火微弱,宵禁了,几无行人。 “什么时辰了?”陈红玉问。 丫头春俏随了她一路,早已是吓得六神无主。 “怕是快到亥时了。小姐,我们回府吧。” 陈红玉抿了抿嘴,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荡,不愿意回去看满府的大红喜字,更不想听到任何人对她说“恭喜”。 “再走走。” 春俏结结巴巴,“很晚了。再一会儿让夫人知道,该着急了。” 陈红玉一言不发,行尸走肉般往前走着,春俏心急火燎,一步一随,前方是个没有灯火的暗巷,春俏吓得拖住陈红玉的袖子,可陈红玉自恃艺高人胆大,抬步就走了进去。 ———— 离婚期不过两日,陈家小姐失踪了。 一同失踪的,还有她的丫头春俏。 定国公府伺候的下人们,谁也说不清小姐什么时候不见的,阖府找遍不见人,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立马报官。 陈红玉随了她父亲,有些随性,以前偷偷溜出府几天不回来的事也曾有过,而且,这次不同,婚期在即,新娘子要是自己跑的,那定国公府的脸和楚王府的脸,就丢尽了。 更何况,这是御赐的婚配,事态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定国公府只能在私下疯了般的寻找,明面上照常办着喜事,不动声色。 ———— 时雍这日照常去无乩馆,赵胤没有再让她针灸,而是让她用她的“正骨之法”为他捏腿。 这家伙学聪明了,反过来折腾她。 痛恨。 时雍暗自咬牙,又不能一刀把他宰了,磨蹭大半日才得脱身出来。 一人一狗走在街上,时雍望着张灯结彩的大街,突然有些茫然。 明日就是初八了? 王爷大婚,公主出嫁,侯府纳婿。 没有一桩事情和她相干,可每一桩事仿佛都与她相干。 时雍甩头笑笑,“大黑,我们走走。” 这些日子里,顺天府衙她不常去。 她是个没有编佥的女差役,平常干的活和稳婆无异,最近京师很平静,没怎么死人,女犯更少,她闲得长蘑菇,除了无乩馆,去得最多的便是良医堂。 走到未时,她想去闲云阁看看娴姐,不料,却在玉河桥看到了鬼鬼祟祟的杨斐。 这厮干嘛呢? 时雍发现杨斐极是小心,在钻入一个暗巷前频频回头,反侦察能力极强,在墙角站了许久,不见有人,这才开门进去。 有异必有妖。 时雍足够耐心,等风平浪静了才摸了摸大黑的头,示意他不要急躁不要出声,然后直起身,准备进巷子里去看个究竟。 “宋姑娘。”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时雍转头,看到对街驶过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那个人是从马车上走过来的。青色直身,头发花白,大约五十来岁的模样,说话行事极为端正有礼。 “我家主子有请。” 大白天的当街“请人”? 时雍轻哼,露出一丝笑。 “你主子谁啊?” 那人行了个揖礼,面带微笑。 “姑娘上车就知道了。” 时雍抱臂,斜斜看他,“我若不上呢?” “那恐怕……”那人抬头,眼里平静,说话不见戾气,一句话却意味深长,“只能想别的办法了。姑娘在宋家胡同还有一家子人,我们请不动姑娘,还能请不动他们吗?” “威胁我。”时雍点点头,眯眼一笑,“实不相瞒,我也不太在意那一家子人的性命。” 那人实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整个愣住。 随即,就见时雍笑了, “不过我对你主子倒是感兴趣,看看无妨。” 说着她径直领了大黑往马车走过去,干脆利索,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老者愣住,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笑来。 时雍没有上车,而是直接走到马车旁边,拽住垂落的帷帘用力一拉,想看看里面那位“主子”到底是谁。 可是,当那张脸露出来的时候,她却意外。 请她的老者穿着大晏的衣袍,而这位却不是,那一身异邦服饰与大晏人完全不同。 再仔细辨认,分明是兀良汗使者。 章节目录 第100章 见到和见不到(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兀良汗使臣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似乎稚气未退,可是与时雍四目相对,他身上却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时雍退后半步,“我们认识?” 使臣沉默片刻,倏地一笑。 “以前不认识,打今儿起就认识了。” 他大晏话说得很好,甚至是京师腔调。 而且,他长得好漂亮。 能让时雍用漂亮来形容的男子,不多。 这人的漂亮不同于赵胤,不同于白马扶舟,不同于赵焕,这个男子……有着极其精美的五官,一身黝黑的皮肤竟也未损他半分美貌,这种人似乎天生就具有优良的基因。 幸亏他还小,若是再长几岁那还了得? “看够了吗?”他笑道。 时雍挑了挑眉,“你在京师生活过?” “不曾。”他似乎知道时雍为何发出这个疑问,语气淡然带笑,十分温和斯文,若非这身异邦装扮和黝黑的皮肤,说他是大晏人也有人信。 “我祖上曾在大晏生活过。” 祖上?那是多远的关系。 时雍点点头,“那你为何找我?” “我叫乌日苏。”男子似笑非笑。 可这个回答毫无诚意,时雍看他一眼,“与我何干?” 乌日苏看着她,“你很像一个人。” “这搭讪……十分唐突。”时雍内心隐隐有些想法,可是面色不显,淡淡看他一眼,无趣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低下眼道:“你若没有别的话说,我走了。” 乌日苏微微地皱起眉,清澈的视线再次落在时雍的脸上。 “我叫阿木乌日苏。” “我管你怎么苏。” 也不是每个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有吸引力,时雍对这种刚刚成年的男孩子更是没有兴趣。更何况,明儿怀宁公主出嫁,兀良汗使臣就要随她出京了,这个节骨眼上,使臣找到她面前,有什么意图? 不敢猜。 她也懒得猜。 见他不说话,时雍松开镯子,转身就走。 “你有一个傻娘?” 时雍手指捏起,想到两个线索。 燕穆说,傻娘被宋长贵带回家前,曾被盗匪劫持,而劫持前她曾跟着一个商队。这个商队来自漠北,更有人指出那批毛皮出自兀良汗。 朱九向赵胤汇报说,兀良汗来使频频与江湖帮派接触,还在民间多方打探一个女子下落。 时雍平静地看他,“是又如何?” 乌日苏淡淡笑:“可否告之,她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问时雍,可没问对人。 “我也想知道。”时雍看他面色发凉,一脸失望,又掀了掀唇,“我娘失踪很多年了。我找不到他,你若有线索,我很愿意倾听。” 乌日苏看着她,目光深邃得近乎热络,让时雍消受不起。 “我明日就要回兀良汗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她的事吗?” 时雍头微微偏起,“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你为何要问我娘。抱歉,无可奉告。” 她脸上轻松,可防备和警惕并没有掩饰,乌日苏看她片刻,清澈的眼睛轻轻一眨,好像整个人都亮开了,竟有几丝调皮的样子,“你在怕我?” 奇怪的,时雍并不怕他,甚至也不是很排斥他。只是觉得在大街上与兀良汗使臣说话会为自己惹来麻烦。她怕麻烦,更怕赵胤找她的麻烦。 “若使者大人没有旁的话说,我就告辞了。” 乌日苏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旁边老者轻轻一咳,他又没有发出声音,瞅了时雍片刻,摆摆手。 “你去吧。后会有期。” 时雍拱拱手,走人。 那辆马车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时雍躲在暗巷里,待马车走远,这才去找杨斐。巷里的房舍,层层叠叠,那个门院没有匾额,与京师大多数的房舍没有什么两样。时雍看不出异常。 沉默片刻,她正准备想法子进去一探究竟,门就开了。 里头走出两个男子,看到门外的时雍,双双愣住。 时雍拱手一笑,“好巧。” “好哇。原来是你跟踪我,向大都督告状。” 杨斐被一个身着粗布劲装的男子拎着后颈,一脸的丧气。那男子时雍有点面熟,但脑子里又没有印象,猜测是赵胤的侍卫中的一个。 隔得这么近,他去抓杨斐,就没看到和乌日苏说话的她吗? 时雍抿唇,不解释,看着杨斐扬扬眉,“你又做什么蠢事了?” 杨斐又气又急:“你还装,还装着不知道?若不是你,我怎会被白执逮住。” 原来叫白执? 时雍看了那人一眼,笑了笑不说话。 白执皱眉,垂着眼皮道:“杨斐装病出来斗蛐蛐,我这便要拿他回去执行家法。姑娘,再会。” 执行家法也犯不着跟她说啊? 时雍看了杨斐一眼,“活该。” “死丫头,你说什么?” 杨斐气得指着她就要过来,后领子再次被白执揪住。 “走了。有工夫骂人,不如想想怎么跟爷交代吧。” 杨斐苦着脸,整个人蔫儿了。 斗蛐蛐? 幼稚。 时雍回头看一眼被白执拎走的杨斐,摇头失笑。 ———— 无乩馆。 白执将杨斐丢在地上,恭顺地对赵胤道:“属下跟踪宋姑娘,藏在那个暗巷里,哪知她会突然过来,属下没地方躲,怕与她撞个正着,索性就翻了进去……刚好碰到杨斐在那儿,就把他拎出来了。” 杨斐刚爬起来,一听自己居然暴露得这么冤枉,当即啊了一声。 “爷,我第一次去,我就是今日闲着——” 赵胤:“跪下。” 杨斐扑嗵一声,跪得很干脆,脑袋垂在地上,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爷你罚我吧,要不,我去自领二十军棍?不。三十……” 赵胤不看他,只问白执,“可有发现?” 白执皱眉,将今日看到时雍的事情说了,“马车里的人,是兀良汗王子乌日苏。” 乌日苏是兀良汗王巴图的大儿子,据闻十分不得巴图的喜爱,因此这次派人到大晏,巴图才会派来这个儿子。 一旦大晏要与兀良汗翻脸,乌日苏就必然成为质子。 若是巴图喜欢的儿子在大晏,自会投鼠忌器。 如此一看,传闻不假,乌日苏确实不得巴图的心意。 白执想到这里,冷不丁抬头看着赵胤,“爷,乌日苏近日寻找的那个女子,不会就是阿拾吧?” 赵胤目光幽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执被盯得汗毛都竖了起来,紧张片刻,想到另一件事。 “爷,还有一事十分蹊跷。” “何事?”赵胤问。 “属下等发现,定国公府也在找人,似乎也是找一个女子。” 白执是当真觉得纳闷的,最近为何到处都在寻找一个女子,这个女子,那个女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女子? “不过,爷吩咐过,对定国公府不必盯得太紧,属下便没有往深了查。” 赵胤眉梢微抬,没有说话,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是。”白执出去之前,同情地看了一眼杨斐,内心隐隐不安。 今日要不是迫于无奈,他不会进去。看到杨斐不带回来,不禀报大都督,也是失职。可是,若是杨斐被惩罚太重,他又不忍心。 毕竟是多年兄弟了。 出去的时候,他碰到谢放,脚步停了下。 “杨斐——这次怕是要遭殃了。” 谢放迟疑,“他怎么了?” 白执看一眼他的脸色,叹气摇头。 “他骗了你。斗蛐蛐输了呢。这次不知道又得挨多少军棍了——” 谢放抿了抿嘴,“嗯”一声,匆匆走了。 白执:…… 谢放没有来得及给杨斐求情。 因为这一次,赵胤根本就不见他,执行家法的人也不再是他,而是朱九。 这一次对杨斐的惩罚,也远远比以往更重。 五十军棍,革职查办,逐出无乩馆。 赵胤身边这些近卫全是从锦衣卫里挑出来的佼佼者,品级不高,但个顶个的强,没有一个是孬货,即使是最不着调的杨斐,也是武举人出身,有一身过硬而扎实的功夫。 他们军籍属京卫,投到赵胤门下算是他的私人侍卫。如今革职查办,也就意味着杨斐不再是京卫,也再不能在无乩馆当差。 从此以后,便是路人了。 章节目录 第101章 三桩喜事同一天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谢放!哥,你救救我。” 挨了五十军棍的杨斐,被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趴在凳子上,几乎去了半条命,但是看到谢放过来,眼睛里还是燃起了希望。 “我不怕挨打。爷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别撵我走。我不离开无乩馆,我不离开锦衣卫,我要跟在爷身边,我愿意为爷做牛做马……” “哥,你去帮我向爷求求情。” “爷最信任你了,哥,我求你,最后求你一次。” 杨斐的目光委屈又可怜,堂堂七尺男儿,挨打从来没有哭过,这一次却痛哭流涕,满脸是泪。 谢放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没有说话。 杨斐哭得更狠了,“只要爷留我下来,我愿意再领受五十军棍……哥,你去啊。去帮我向爷求情!” 谢放低头看他,“痛吗?” 杨斐一怔,点头,“痛。” 谢放一个耳光扇过去,“痛为什么不长记性?” 杨斐被他打懵,摸了摸脸上,泪水疯狂往外涌,委屈极了。 “我哪知道白执会闯进来,我……” “你还有理了?”谢放失望地看着他,一脸的冷漠,“你输光自己银子,还来骗我?杨斐,你从没悔过。” “悔,我悔。我真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我斗什么蛐蛐啊我。” 杨斐伸手就去拉谢放的袖子,却被他狠狠甩开。 “哥!你别不管我。”杨斐眼泪一串串下来,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你不管我,我就真的完了。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离开锦衣卫,我能去哪里……哥,我不想离开爷,不想离开你。” 谢放站在原地看他片刻。 怔忡间,突然扭头,干脆利索的走了。 背后是杨斐撕心裂肺的呐喊。 谢放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当天晚上,谢放在赵胤门外跪了整整一夜,赵胤没有见他,也没有改变心意。 天不亮,杨斐就被丢出去了。 谢放一夜未合眼,得到这个消息赶紧回去,将藏在柜子里的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全都翻了出来。可是等他追出去,已经见不着杨斐的人。 地上,有一滩爬行过的血迹。 从血迹的方向看,杨斐曾经爬回无乩馆大门。 门上还有几个血指印。 谢放在那几条血路子上来去走了几回,抱头蹲了下去,挺拔高瘦的身子生生蜷了起来。 嘎吱—— 大门开了,赵胤走了出来。 谢放抬头就看到他冷漠的脸,浑身一颤。 “爷!杨斐……去了哪里?” 赵胤看着他通红的眼,“想跟他一起离开?” 谢放喉头一紧,说不出一个字。 赵胤从他身侧走过去,朱九将马车驶过来,他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停留片刻,终是撩开了车帷子,看向失魂落魄的谢放。 “地上清洗干净。” 谢放嗫嚅一下嘴唇,“是。” ———— 今日是怀宁公主出嫁的日子。 寿宁宫,天还没亮便已忙碌起来。 赵青菀是前几日被皇帝派人从井庐接回来的。 她去井庐原是希望长公主能施以援手,哪料从圣旨下达那一日起,长公主就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任由她要死要活,一概视而不见。 对赵青菀而言,这个皇姑母,比外人还要冷血。 自杀未遂,她对长公主死了心,回京就求到张皇后面前。 张皇后倒是比长公主会做人,吃的穿的用的、镯子首饰鞋子送了一堆到寿宁宫,但却以胎象不稳、需要保胎为由,不肯见她。 皇嗣大过天,赵青菀连求她都不敢喊得太大声。 而赵青菀亲生的母妃,在皇帝面前比她更不得脸,不仅不肯帮她去向皇帝求情,甚至为了讨皇帝的喜欢,主动来劝说她,让她以大局为重,以大晏江山为重,不要再抗拒和亲,不仅如此,还偷偷教她要怎么讨汗王的欢心…… 赵青菀在皇帝殿前也跪了一夜。 直到被太监宫女拉去梳妆那一刻,才真真看透这宫中凉寒。 公主之尊竟不如民间女子,对自己的婚事,也做不得半分主。 谢青菀哭红了眼,让负责妆容的嬷嬷很是为难,一遍一遍地劝说,可她泪珠子就是止不住,饭也不肯吃。 大宫女银盏看她如此,也跟着哭。 “公主,您好歹吃一口吧,从昨日起,您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这样下去,哪里撑得住。” “我死了岂不更好?省了心了。”赵青菀声音沙哑,瞥一眼盘中精美的膳食,突然冷笑几声,“他今日会来观礼吧?” 他? 哪个他? 银盏愣了片刻,才从赵青菀的眼里看出端倪。 “这般盛大的日子,大都督自然会来。” “若非不得不来,他会来吗?” 这……银盏无法回答。 在银盏看来,怀宁公主为了大都督简直是疯魔了。一直的喜欢一直的追逐,丝毫不顾及皇室脸面和名声,在朝野上下和民间市井闹出了不少笑话,而这大概也是陛下厌弃她的原因之一。 “公主……”银盏拿起碗,“我喂你吃几口,可好?就几口。” 赵青菀冷冰冰地盯住她。 银盏有点怕,不敢看她的眼睛。 “公主若是不想吃……” 啪!她手上的碗飞了。 摔在地上发出迸裂的破碎声,溅起的汤水湿了她的裙脚,银盏不敢去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赵青菀如同疯症般的赤红双眼。 “银盏。”赵青菀阴恻恻地看着她的眼睛。 “本宫待你如何?” “公主待银盏……”银盏咽一口唾沫,忍住想要逃离的恐惧,一字一顿道:“恩重如山。” “那就好。” 怀宁突然恶狠狠地抓住银盏的肩膀。 “你听我说,我喜欢赵胤,我真的喜欢他,只喜欢他。” 银盏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呆呆地僵硬着跪在地上,肩膀几乎要被她捏碎,一动也不敢动。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离开大晏,不会离开他。” 赵青菀牢牢盯着银盏,赤红的眼睛仿佛要燃烧起来,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冷冽和纠缠不清的疯狂。 没有人疼她,没有人帮她。 她也没有退路。 只能靠自己,靠自己。 “银盏你要帮我。” ———— 吉时未到,宫门口便铺上了黄色帷帐。 帐前有几个供奉神位和祖先的桌案,摆着各式供品。 仪鸾司也隶属锦衣卫,一个个高大的仪卫着装齐整,在布置华丽的承天门前擎执而立,朱华盖、降引幡,在秋风中瑟瑟摆动,宫中妃嫔,公主驸马,内外命妇,戚贵之家的小姐无不到场。 两排身着华服的宫女,挽着系了红绸的竹篮,里面装着花瓣彩纸预备着,等待公主鸾轿经过。大红的喜垫铺过长长的街道,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观礼的百姓被重兵隔绝在长安街外,伸长了脖子,看着,笑着,讨论着,议论纷纷。 公主出嫁,盛世华礼。 而另外一边,与公主同日成婚的楚王府也是铺红挂彩。 对皇帝选在同一天嫁女儿,有人替楚王委屈,因为如此一来,勋贵重臣们去参加哪边的婚仪就是一桩头痛的事情。 可是,楚王似乎没有在意,还特地派人送了厚礼给皇侄女,因无法到场送嫁而致歉。 有百姓猜测,今上和楚王兄弟不睦,可天家之事,也只是图一个嘴乐,真假犹未可知。 至于广武侯府的纳婿之礼,就简单了许多。赘婿本就不受看重,相比公主出嫁和亲王大婚,一个侯爷纳婿,场面更是不值一提,各家各户虽也派人前来送贺礼,但重视程度显然不够。 广武侯陈淮心里也不是太满意,但没等赘婿进门,招待了来宾便匆匆赶到承天门。 帝后要莅临承天门,前去送公主是大事,女婿嘛,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也用不着在乎。 三桩婚事,三件喜事,闹得京师城热浪滔天,喜气洋洋。 王氏和宋香早早准备了新衣服,约了街坊邻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要去路边守着看公主婚礼。 时雍不想去,她准备在家好好睡上一觉,醒醒神。 不曾想,王氏和宋香还没出门,六姑就来了。 接着,时雍就听到王氏在外面大着嗓门哀嚎哭闹。 “退婚?刘家这是脸都不要了吗?” “当初是哪家差了媒人来,死活要与我们家结亲?这才过去几日啊就反悔?” “不行。这婚不能退。” “刘家想退婚,没门,逼急了,老娘就死到他们米行去,看他们家还做不做生意做不做人了。” 时雍激灵灵坐起来。 大人,您办事可真会选日子。 人家结婚,她却“惨”遭退婚。 章节目录 第102章 山崩地裂(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王氏不肯退婚,除了舍不得刘家米行这门亲事,主要还怕刘家提出退那一千两银子。 时雍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王氏见她没大没小,回头瞪了她一眼,越想越气,一巴掌就又拍了过来,生生锤在时雍的背上。 “野蹄子,这下好了,你是不是开心了?” “开心。”时雍一脸老实的回答。 王氏一口气上不来,拍着心窝差点背过气去。 且不说阿拾今年已经十八,过了议亲最好的年龄,单说她家从事的营生,曾经被谢再衡厌弃,如今又被刘清池退婚,女儿家的名声全毁了。脸面大过天,再想找刘家这么好的亲事,可就没机会了。 “不退。老娘就不退。看他老刘家是不是要逼死人。” 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劲,六姑眼珠子望望天,眼神有些复杂。 “三嫂子,你也甭急,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刘家说了,那一千两礼金,你们也不必归还。就当是他们家给阿拾赔礼道歉了。” 不用还? 赔礼道歉? 王氏脸上一喜,想想到底是退婚,又拉下来。 再想想,又有点欢喜。 白捡一千两,怎会不乐呢? 那瞬息万变的表情,让她的脸看上去极是扭曲。 “那老刘家有没有说,为何要退婚?我们家阿拾哪里不好?” 这也是时雍的疑问,她想知道赵胤是如何做到的。一个连“绿帽”、“不能生育”都吓不退的亲事,怎么就说退就退了? 王氏道:“他家刘二公子也到年纪了,这一连两桩婚事不成,刘家的脸也难看,他姑,你再回去说说,要不让这两个小的,凑合着过算了……” 六姑看她揪着眉头,噗嗤一脸,有些为难地道:“这个事儿吧,我不好说。三嫂子,刘家对你家阿拾还是满意的,就是,就是……唉。” 她一拍大腿,万般无奈地看着时雍。 “阿拾这姑娘还是差点运气。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刘二公子昨日下学回来,碰到个歹人抢人家姑娘,他上前相帮就帮出事了,人家姑娘的身子也抱了,摸了,还能不认账咋的?” “我呸!哪家杀千刀的小蹄子,定是撺掇好了歹人来设计……” 六姑打个哈哈,眼神儿突然一瞄,看向站在旁边绞着手绢子垂目低头的宋香。 “王嫂子当真不晓得?” 王氏觉得她这话说得蹊跷,“老娘昨儿整天在家腌菜,哪会知晓?我要晓得是谁坏事,揭了她的皮……” “娘。”宋香慢吞吞走过来,脑袋几乎垂到胸口了,“昨日我约了小姐妹去看胭脂,回来时遇上两个歹人,幸得刘二公子相救……” 宋香说得委屈,似乎想挤出几滴泪水,又没有成功,小脸便皱在一起,看上去极是可笑。 六姑心知肚明这家人是什么情况,刚才王氏破口大骂,她还以为是在阿拾面前装相,分明就是这母女俩合着伙的设套抢了阿拾的姻缘,然后在这儿哄这傻姑娘呢。 如今看来,王氏是当真不知情,那就说不清了,是真的巧合,还是宋香这丫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 王氏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六姑不便再留下来,讨了口茶喝,便急着出门去瞅公主大婚的热闹了。 王氏脚下一晃,愤愤地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宋香从来没见过她娘这个样子。往常王氏泼辣嘴毒,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要是她哪里做得不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直接就上手打人,从没有这样沉默过。 “娘。”宋香不在乎阿拾怎么想,对她娘却十分紧张。 “早上的鸡蛋,我还没吃,给你。” 她摸出于颗煮鸡蛋,塞到王氏手上。 以前家里煮鸡蛋,一般只煮一个给宋鸿,近来日子宽裕了许多,可王氏还是很节省,三个孩子一人一个,有时候老宋也能吃上一个,可她自己是从来舍不得吃的。 宋香咬着下唇,小意而讨好。 可是,王氏拒了。一把将宋香推开,转身回屋。 “娘。”宋香吓得脸都白了,紧追两步喊她,“咱们不是要去正阳街看送亲吗?时辰差不多了。娘……” 王氏没有回头,进屋,门砰一声从里头合上。 家里气氛空前阴冷, 时雍走过去拍了拍门,里头没有动静。 “我去正阳街了?”她又拍拍,“你不去吗?” 鸦雀无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时雍叹口气,背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我不在乎这个。既然你们喜欢刘家这桩亲事,如今也算两全。你还在气什么?快出来,我们去瞅公主出嫁了。” 宋香听她这么说,长长松了一口气,也扑过来拍门。 “娘。你听到了吗?阿拾说她不在乎。她本就不在乎,你就别再怪我了,我也是不小心呀……” 沉默片刻。 里面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哭声。 “滚!” 王氏是真生气了。 宋香双眼含泪,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快劝劝阿娘吧。可别把身子气出个好歹……” 时雍看她一眼,清幽的眼眸里划过一抹笑意,盯她看了片刻,慢慢扳过宋香的身子,伸手抽去她头上的发簪,将她打扮齐整的头发弄乱,又拿发簪在她脸上轻轻一划,然后丢在地上,走了。 这是要做什么? 宋香吓得跌坐在地,脸都白了。 ———— 公主出嫁的场面十分盛大,大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一会儿轿辇要从这里经过,时雍一眼扫过去,能看到的只是黑压压的人群。 “阿拾,阿拾。” 周明生有些日子没见到阿拾了,在人群里挥着手,拼命挤过来,一脸兴奋。 “你也来了?我以为你不喜欢瞧这些热闹呢?” 时雍嘴一抿,笑笑,不说话。 周明生看她脸色,“谢再衡也是今日成婚。” “哦。” 这不咸不淡的回答,让周明生有些吃不准她的想法。 “听说你和刘家二公子订婚了?” “退了。” “啊?什么时候?” “刚才。” “啊?”周明生挠挠腮帮,跟不上她的话,“这么快?” 时雍懒洋洋地看着前面,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公主嫁辇还没过来?” “没有。”周明生抬抬眼,踮起了脚尖。 他个子高,能比别人看得更远,说话嗓门也大。 “我寻思是不是前面出什么事了?按说不该等这么久呀。” “能出什么事?”时雍说着,没在意。 不论是赵焕、谢再衡、还是怀玉公主,他们成婚都与她没有干系。只是他们三个都选在今日成婚,又是阿拾被退婚的日子,让她觉得十分玄妙,就像冥冥中自有的天意。 章节目录 第103章 宋家的喜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约摸等了一个多时辰,公主嫁辇才徐徐行来。 打头是两排执伞擎戈的锦衣卫仪卫,兀良汗使臣骑马紧随其后,围拥着一辆黑色马车。车驾上帷布紧闭,看不到里面的人,时雍凭直觉,认为是她见过的那个叫乌日苏的人, 他在兀良汗使臣中间,地位应当很高。 再然后是身着繁琐宫装的陪嫁宫女,罗衫褶裙,个顶个的纤细水嫩。 她们将公主嫁辇围在中间,大红的轿帘将里面的人儿遮了个严严实实。 围观的百姓看不到公主真颜,纷纷叹息皇家嫁仪的气派。 “真好。” 周明生感慨不已。 “我要能娶公主就好了。” 时雍扭头看他,“口水,擦擦。” 周明生回神,抹了抹嘴角,哪来的口水? 他又是嘻嘻一笑:“我这般胸无大志的人,只盼着能娶个媳妇就好,娶公主大抵是不能了。”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像是刚反应过来,“陛下没有别的女儿了吧?” 时雍揪住他胳膊,狠狠一掐,“仔细你的皮,什么浑话都敢说?不要命了?” “嘿嘿。阿拾,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儿?” 此话问得随意,时雍扭头看他一眼,“你抬起头。” 周明生抬高脑袋,嘴巴张着,“你想嫁给天老爷?” 时雍重重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目光盯着从皇城那边一掠而过的飞鸟,“我要嫁,能让我自由自在的人。” 这回答让周明生有些意外,“但凡女子,不都想嫁家世优渥、样貌英俊有才有能的男儿吗?像怀宁公主这般风光大嫁,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念想吧?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能得这般尊荣。这么一想,我觉着我得委屈我未来的媳妇了。” “你先有媳妇再说吧。” 时雍哼了声,眼睛微微眯起。 “世间婚配大多功利,你若有心,比给她风光更为紧要。” “不懂你在说什么。”周明生摸着下巴,不知想到什么,黝黑的脸颊有几分羞涩,“我若有个媳妇儿,就像我阿爹疼阿娘那样疼她就是。有一口吃的,紧着她先吃,有一身穿的,紧着她先穿。想一想,小日子倒也甚美。” 时雍扭头,“这便是有心。” 车声辘辘,马蹄嘚嘚。 两人说话的工夫,公主嫁辇已渐渐走远,再后面便是成箱成箱的嫁妆和着装齐整的兵丁。他们将护送怀宁公主出关,前往兀良汗。 时雍特地注意了一下,这次送嫁的是龙虎将军魏骁龙。 这可是赵胤的心腹。 时雍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赵胤,抬了抬眉梢。 “走了。” 周明生跟上去,“去哪儿?” 时雍头也不回直往前走,“红袖招吃酒。” “我要去!” ———— 时雍有好两日没有见到赵胤,他不找她,她乐得清闲,更不会主动去帮他针灸。这两天,刘大娘倒是叫过她,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儿要生了,刘大娘想让她一起去讨彩头,时雍拒绝了。 这点彩头,她提不起兴趣。 家里气氛太沉重,王氏和宋香母女俩彼此相看就戾气顿生,让人膈应得慌,时雍懒得在家。每日早早起来,带着大黑去良医堂,打杂一日,蹭吃蹭喝,漏夜方回。 又三日后,六姑再次上门。 这次是为宋香议亲的,王氏脸色难看,又不得不出来应付。 女儿被人抱了,摸了,这事经了六姑的嘴早已传扬开去,宋香不嫁刘清池也再找不着别的人家。她心里再大的埋怨,也是亲生闺女,该张罗的事,还得张罗。 时雍没眼看这尴尬,早早就溜出了门,不曾想,却遇到了谢再衡。 他就在宋家胡同口等她,就像撕鸳鸯绣帕那次一样。 时雍觉着晦气,本想绕道走,谢再衡却跟上来,拦住她。 “我有事问你。” 时雍抬头,发现做了侯府上门女婿的谢再衡憔悴了许多,白净的俊脸少了些隽秀,蜡黄苍白,斯文温润的书生气里也夹杂了几分冰冷的戾气。 人终是都变了。 他面前的人不再是宋阿拾。 谢再衡也不再是谢再衡。 想想他和宋阿拾青梅竹马的感情,时雍竟笑着感慨一下。 “谢公子当真是春风得意啊?说罢,何事?” 谢再衡皱起眉头,本不想让她看出尬态,奈何强作欢颜也是不成。 “张芸儿到底怎么死的?” 张芸儿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居然又来找她问。 时雍笑了,“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谢再衡不理他的嘲弄,眼睛望向别处,“子虚粉,便是子乌虚有事。我打听过了,当日在宁济堂,根本就没有搜出什么子虚粉。你在撒谎,赵胤也在撒谎。” “谢公子消息滞后了。”时雍淡淡看他,“官府张榜,谢公子从来不看的吗?千面红罗石落梅为了复仇,杀害张捕快一家、于昌、徐晋原……此案已有定论,你若有什么想不过去,当去衙门为你的张小姐鸣冤,而不是背着新婚妻子,来找昔日青梅打探。哼!” 时雍说着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谢再衡看着她的背影。 “阿拾。” 时雍停下脚步。 “我母亲的仇,我也一定会报。” 啧!这才是他愤愤不平找上来门的理由吧。 毕竟他母亲自杀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他找不到宋家任何的错处告官定罪。 “报仇还要喊出来,愚蠢。” 时雍轻笑,走远。 ———— 日子再往后推两天,京师又出了桩大事。 皇帝下旨查抄了娄宝全的家,却厚葬了娄宝全,全了恩义。同时,又一道圣旨,敕封白马楫为了新任东厂厂督,即刻上任。 白马扶舟是长公主身边的人,这个圣旨再次让人掂出了长公主在陛下心里的地位。也掂出了白马扶舟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 一时间,白马扶舟风头无两。 时雍听得传言的当日,宋家也出了桩大喜事。 经锦衣卫指使挥赵胤举荐,顺天府仵作宋长贵因断案有功,免试入仕,领顺天府衙门从八品知事一职,专司断狱。 官吏常被合成一词使用,可由“吏”到“官”的这个阶梯,大部分人终生也迈不上去。 任令书下达,喜事传遍顺天府衙门,宋长贵的惊人事迹再被人传诵了一遍。 无人不知宋知事断案如有神助。 但凡是时雍为断案做的事情,全都归功到了宋长贵名下。 而宋长贵晕晕乎乎的接了任令,吓得两股战战,回家还在哆嗦。 “我觉着我……配不上啊。” 时雍看他这样了,笑得眼都弯了。 “你当然配得上。你本事大着呢。一个从八品知事算什么,往后你还能做提刑按察使呢。” “不可不可,不能不能。”宋长贵长吁短叹,“往后为父要小心行事,以报大都督提携之恩。” 时雍笑而不语,王氏也一扫这几日的愁眉不展,惊喜得解了围裙就要上街去买菜打肉,请街坊和亲戚们吃一顿, 看她急躁成这样,时雍连忙阻止。 “不想为阿爹惹事,你就装聋作哑老实点。” 王氏这几日都没脸见时雍,平常跟她说话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大声吆喝,正是因为心里有愧,如今被时雍一通数叨,脸红脖子粗,想骂,又骂不出口,生生把自己给憋住了。 宋长贵知道妇人浅薄无知,不怪王氏。 只是奇异阿拾这孩子,小小年纪能有这番思量,让他越发刮目相看。 “阿拾说得对。这世间之人,大多愿人穷不愿人富,哪有人真心盼着咱们好?少出声,别跟大都督惹事。” 宋长贵领顺天府衙的差事,却自觉地把自己纳入了赵胤麾下,把自己当他的人。 这日,时雍刚去良医堂,就接到了朱九传来的消息。 “爷让你未时后去无乩馆。” 时雍午时就去了。 在良医堂吃了几天饭,有点起腻,无乩馆的伙食好。 既然是去做事,为什么不能管一顿饭? 章节目录 第104章 丫头的丫头(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来得太早,无乩馆还没开饭,谢放在后院喂鹦鹉,婧衣、妩衣两个丫头在廊下绣花。 看到她来,谢放双眼通红,只瞄她一眼,点点头,便拿了喂鸟的食盅走了。 时雍觉得他很不对劲,但没有多问。婧衣却从背后走过来,声音里藏了几分叹息,“杨斐被爷撵出了无乩馆,连带谢大哥也受了冷落。这几次爷出门,没有带他。” 时雍哦一声,淡淡道:“不带便不带呗,在家喂鸟偷闲不好吗?” 婧衣被她呛住,过了片刻才重新笑开。 “爷走前有过交代,今儿个得未时方回。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时雍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将她的“需求”说得明明白白,完事还交代,“分量别太多。我食量小,吃不掉怪可惜。” 婧衣愣了愣,微笑道一声好。 妩衣却受不得了,跟惹急了的兔子似的,气冲冲上来就问:“你以为你是谁啊?当自己是无乩馆的女主人吗?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头而已,跟我们也没什么不同,我们凭什么要伺候你?” 她是个火暴脾气,婧衣递眼色不好使,赶紧去拉她。 然而时雍并不生气,愕然片刻,看看她,又转头看婧衣。 “这位姐姐好生没道理。不是婧衣说,让我有需求就提的吗?” 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听不懂话,还看不来人家脸色吗? 妩衣更气了几分,怎么看时雍就是一个粗鄙没见识的丫头,受不了她这般女子竟能近的了爷的身边,更是口不择言,“不就是会扎几支银针吗?有什么了不起,看把你给得意的。” 时雍憋着一口笑,认真说:“爷说,会扎银针,就真的很了不起。” “你——”妩衣恶狠狠地着看她,呼吸急促却反驳不了赵胤的话。 婧衣见状,拍拍她的后背,对时雍解释道:“妩衣年纪小,姑娘别跟她一般计较。” 时雍看着桌上精致的茶盘,“我有点渴,上一壶好茶,我就不计较。” 这是个什么疯女子? 妩衣对时雍与常人不同的脑子给弄得又气又急,偏偏拿她没有办法。 她脾气急,当即红着脸就要上去扇时雍。 “定住!”时雍指着她,“警告你,碰我一下,你要倒霉了。” 妩衣不信邪,一个冲动扇了过来。 巴掌还没有落下,掌心一阵刺痛,倏而整个手臂都麻了。 时雍慢慢收回那根被扎弯的银针,看了看,“良医堂的银针果然不一样,韧性好。” “你对我做了什么?”妩衣手抬不起来,大惊失色,小脸瞬间挂上了泪,“婧衣姐姐,我的手,我的手动不得了,她……扎我,我是不是中毒了?” 婧衣也变了脸,“姑娘,你对妩衣做了什么?” 时雍漫不经心地说:“去准备午饭吧,等我吃完。心情好了,便解了她的毒。” “你无耻之尤。”妩衣痛哭流涕,“婧衣姐姐,你快去叫谢侍卫,禀报爷……此女心肠歹毒,用毒害人……” 婧衣脸上显出几分悲色,小意道:“姑娘,你行行好,放过妩衣吧。我们这样的丫头,命贱。不比姑娘有本事,但也是人生父母所养,如今同在无乩馆当差,都是爷的人,何苦为点小事睚眦必报,取人性命?” 比起妩衣,婧衣毫无疑问聪明很多。 懂得以退为进,还懂得往时雍的头上叠加罪名。 时雍一笑,那笑意不达眼里,瘆得让婧衣血液寸寸发冷。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呢?自己打人没打着吃了亏,就有理了?好可惜,我就是睚眦必报。” 婧衣望着她:“姑娘如此冷血。” 时雍一下没有忍住笑:“你赶紧吩咐厨房弄点吃的来,我可能就不冷了。” 婧衣慢慢站起,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她。 “那就恕婧衣无礼,要把此事禀报给爷知晓了。” “正该,正该如此。” 时雍满不在乎。 她巴不得赵胤一个不爽就把她撵出无乩馆,从此天宽地阔,不比整天提着脑袋在阎王面前走钢丝强上许多? 婧衣笑了笑,转身出去。 时雍一声未吭,懒得理她。 她是真烦内宅女人这种勾心斗角。 刚才她同婧衣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只要吃好了,她都懒得为难妩衣。 一个小丫头罢了,嘴臭,手贱,小小惩罚足矣,不会影响她心情。 时雍把银针慢慢收回去,自从那天用银针扎了王氏,她就发现这个东西挺方便,习得认穴施针,关键时候可以保命。因此,她准备回头找人打一个银针匣,缠在手腕上,方便取带。 她收拾妩衣的样子,落在了谢放眼里。 在谢放看来,这个阿拾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感觉有些高深莫测,可看上去又是真的简单。她对所有事情都显得漫不经心,甚至在赵胤面前也能从容无惧,就连生死好像都不曾放在心上。 失忆,真的会让一个人连性格都改变吗? 谢放慢慢走近,“婧衣和妩衣都跟爷很多年了,比我来无乩馆的时日更长。” 时雍抬起眉梢看他,“此话怎讲?” “婧衣若真去告你的状,你也当心着点。” 时雍看着他的眼神,抿了抿唇,突然就笑了,“好。” 不在意。她的表情分明就不在意。谢放认识阿拾其实很久了,可如今的她,真的就是一个弄不懂的陌生人,除了那张脸,和以前的阿拾没有半天相似。 ———— 赵胤是未时回来的。 这个人循规蹈矩,时辰也准确无误。 他见到时雍之前,先听到了对时雍的指责。 妩衣哭得肝肠寸断,控制不住委屈,跪在赵胤面前不停磕头。 “爷,你要为奴婢做主呀。阿拾她欺人太甚,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恢复,摊开掌心,连针眼都看不清楚,反倒显得小题大做。 赵胤眼神一扫过来,她就不敢再看,只低头垂目哭啼道:“我的手差一点就废了。” 婧衣看她一眼,“阿拾姑娘这般没有规矩,往后是要吃亏的。妩衣再不是,也是爷的丫头,不是谁想罚就罚的,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无乩馆多了个女主人呢。没得坏了爷的名声。” 她这话说得极是温婉,一心为赵胤,也为阿拾着想。 赵胤此刻坐在内室临窗的椅子上,闻言轻嗯一声。 “下去吧。” 婧衣一愣,看着他的表情,低下头,“是。” 妩衣却不服,往他身边爬了几步,就瘪嘴委屈。 “爷,你不为奴婢做主吗?” 赵胤盯着跪在地上的丫头,神情有几分倦怠,“谢放。” 一般情况下,他叫谢放,便是不想跟旁人说话, 而这一声也只是习惯,却让被他冷落了几天的谢放眼睛一亮,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爷。”谢放近前,拱手行礼。 “无乩馆当差委屈了妩衣,给她找个庄子,换份差事。” 谢放愣了片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有了杨斐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应一声,便默默退后,拉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妩衣。 “走吧。” “爷!”妩衣哭得肝胆俱裂,这才真正意识到了可怕。 “饶了我,爷,不要送走我。” 平常她们不怎么在赵胤跟前当差,无乩馆又没有女主人,几个小丫头少有人管束,吃喝用度堪比大户人家的小姐,把自个儿养得水灵灵的,很得人喜欢,日子过得可叫一个美。 日子长了,她们便生出了错觉,认为人生本该如此,这无乩馆就是她们的家,爷这辈子不娶妻纳妾,她们守着规矩不越雷池,那么,就等同于无乩馆半个主子。 婧衣怔在当场,脸色苍白。 爷这是杀鸡儆猴吧? 章节目录 第105章 一只赵驴咿呀咿呀哟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婧衣向来小心,可这次还是低估了阿拾在爷心里的地位。 她心里窒痛,不敢为妩衣求情,木头桩子似的直挺挺跪下,一声不吭。 妩衣见她如此,哭得更是伤心欲绝,抽抽泣泣地道:“爷,你要妩衣走,也该给妩衣一个道理,妩衣到底是哪里做错,惹了爷不喜了吗?分明是阿拾欺负了我,爷……” 婧衣头垂得更低了。 她觉得妩衣太傻。 都到这时,还问爷要道理。 在爷的眼里,道理是什么?无非他的喜好。 谢放去拉抚衣,在她的哀嚎里,内室冷得令人头皮发麻。 妩衣挣扎着,喉咙都哭喊得嘶哑起来,“爷!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想离开无乩馆,不想离开你。奴婢一辈子都是你的奴婢,要一辈子伺候你。爷,求求您,开恩啦,妩衣都伺候你这么多年了。” 赵胤摆手。 了解他的人,就知,他已懒得再听。 谢放暗自叹气,看着妩衣,想到了那日的杨斐。 “一个人最可怕的,是认不清自己。” 把妩衣从赵胤房里拖出去,这是谢放对她说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 时雍以为今日赵胤叫她来,是为他针灸。 毕竟好几日不见了,这位爷的腿疾想必也不好过。 没料到,赵胤竟然让她……练字。 这是个什么神仙大都督? 她不会写字,字写得丑碍着他了?莫名其妙。 看到案上的纸笔墨砚,时雍满脸不解,脑仁隐隐作痛。 “大人,我为何要练字?我一个小小女差役,不是书生,也不考科举,识得几个字,也能写几笔,已是很好。” 赵胤淡淡睨她一眼,拿起一本书,掀开衣袍下摆,端正地坐到她的面前,像一个严格的教书先生。 “写。” 看样子还得监视着她写? 时雍哭笑不得,“大人,到底为什么?” 赵胤抬眉,“等你学会,想吃什么就写下来。” 好像是个好主意。 可是,这也不是他叫她来练字的理由啊? 时雍看了一眼桌上的字帖和纸墨,伸手卷起,“也可。那我便带回去,我爹也能教我,写它个三五月,定有所成。” 赵胤不接这话,眉微微一沉,片刻后,突然冷冰冰地道:“三五月没有,只有三五个时辰了。” 三五个时辰了?干嘛? 时雍更听不懂了。 捉着笔,她看着赵胤,一脸古怪。 “民女愚钝,大人可否明言?” 赵胤淡淡道:“接到密报,和亲队伍刚入永平府便出事了。” 时雍:“何事?” 赵胤沉默一下,道:“死了十几个,怀宁公主失踪。” 怀宁公主失踪了?时雍这么淡定的人,也诧异起来。 那么多人的送亲队伍,怎会让公主失踪? 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赵胤居然还有闲心来守着她写字? 时雍纳闷地看着他,“大人不用去吗?” 赵胤看她一眼,淡淡道:“宫里很快会接到消息。到时,你同我出京。” 敢情宫里目前还不知情? “那大人为何不即刻上报?” “不差这一会。”赵胤垂着眼皮,放下书卷,“不要闲话。写字。” 这哪里是闲话?死了十几个人,他的“老情人”怀宁公主也失踪了,还关系到两国邦交,分明是地震山摇的大事呀。赵胤也未必太淡定了。 时雍把笔搁在笔架上,走到他的面前坐下。 “大人是不愿陛下猜疑,这才不肯上报?怕皇帝发现,你的手伸得太长,消息先到你手上,才有人传入宫里?传闻陛下身子不好,如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一连三个问题,将赵胤问得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嫌她聒噪,赵胤脸微微沉下,声音冰冷。 “你的话太多。” 时雍点点头,并不反驳他,“那我换一个问题,公主出事,大人为何要我一同出京?” 赵胤看她一眼,“针灸。” “……” 明白了。把她当成了人形针灸机,以及随身携带的止痛药。 “那我会针灸就好,为何要学写字?” “自是有用。”赵胤冷下脸,不多解释,表情凶了几分,“三个时辰。快去!” 行,练字。三个时辰。哼! 时雍万万没有想到,活了三辈子了居然还要像小学生似的临摹毛笔字,她有点后悔,早些年没好好学书法,不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一室安静。 时雍在案头写字,赵胤在窗前看书。 有风吹过,静谧宁安。 两人互不干扰,幽静得有些反常。 写了半个时辰不到,时雍就开始鸡啄米, 眼皮撑了撑,揉了揉,她再也支持不住,打个呵欠,对赵胤说先休息一刻钟,然后便躺椅子上睡着了。 袖子沾了墨,手指上也墨色点点,连脸都花了。 赵胤看着案上的沙漏,一刻钟过去不见她醒,他皱眉走过去,抽出她指上的毛笔,来不及放下,就看到了她写的“字”。 白纸上统共也没写几个字,倒是有一幅画—— 一头驴。 为什么能看出它是一头驴,而不是马,也不是骡子?并非时雍画工精湛,出神入化。而是这个依稀长得像四脚动物的东西,脑袋上有一个“驴”字,还有一个“赵”字。 合在一起,便是“赵驴”。 赵胤指尖微缩,提起毛笔往时雍的脸上画去。 “呀~”时雍正在做梦,脸上发凉,痒麻麻的难受,她几乎立即被惊醒。猛地睁开眼,她先抹掉脸上的“水渍”,冷冷看着赵胤,目光警惕。 用了好片刻,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的面前,实实在在站了一个满带杀机的活阎王。 “有一刻钟了是吗?我继续写。” 时雍低头找毛笔,看到那张“赵驴”,瞄了赵胤一眼,火上浇油。 “实不相瞒,我写字是差点,画画还不错。” 哼!赵胤嘴唇微抿,看着她花猫似的小脸。时雍挑挑眉,一双眼睛像熊猫,见他脸颊抽搐,以为他终于要破功了,会愤而撵她,不料,他只是轻轻搁下手上书卷,把桌上的杂物顺开,然后捉了毛笔塞到她的手上。 “我教你。” 时雍脊背一麻,不敢接笔,也不敢拒绝,由着他把笔塞入手上,再轻轻包住她的手。上次写字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身子刚挨近些,时雍脑子便条件反射地浮出一些画面。 她尴尬地错开身子,刚想说不用,房门就被敲响。 朱九进来,一脸凝重。 “爷,陛下让你进宫议事。” 赵胤松开手,时雍终于有逃过一劫的感觉。 “大人慢走。” 她恭顺地送到门口。 赵胤回头看她,“继续写。” “……” 时雍从无乩馆离开的时候,赵胤还没有从宫里回来。 天已黑透,夜色深浓,这个点的京师城,安静得如同一只沉睡的夜鹰。 没有人知道它何时醒来,又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时雍心神不宁地想着出京的事情,带着大黑慢慢往家走,刚到宋家胡同,就看到了乌婵的马车。 时雍四下看看,不见有人,拍拍大黑的头,走过去,上车就看到乌婵和燕穆。 “青山镇的大老爷钱侦仲七十大寿,请乌家班去唱戏。” 乌婵是时雍的好友,也是乌家班的班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京城赫赫有名的乌家班其实也是雍人园的产业。 燕穆看了乌婵一眼,问时雍:“主子可要随我们一道离京?” 时雍沉默。 能走自然是好,她如今以什么身份走? 而且,赵胤入宫前才说过,要她同他一道离京,这…… 时雍想到这里,脑子突然一个激灵。 “青山镇是永平府地界?” 燕穆点头,嗯了一声,“怎了?” 时雍精神一振,不答反问:“公主和亲可要经过青山镇地界?” 燕穆想了想,再次点头:“若走官道,那必经青山。” 那么多的陪奁,车马、妆箱,不走官道还能翻山越岭不成? “巧了。” 时雍垂下眼帘,犹豫了片刻,把从赵胤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此行务必谨慎。保命为要。” 章节目录 第106章 大都督真是个好人呐(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外面传来大黑的叫声,“汪汪”的在暗夜里极是响亮。 时雍与乌婵对视,轻轻撩开车帘,看到了大黑冲着巷口的方向在狂吠。 “大黑不会无缘无故的叫。我先走了。”时雍说了一声,又回头看看她和燕穆,静了静,点点头:“兴许我们可以在青山镇见。” 乌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没有说出声。 燕穆却是很平静,只应一声“好”。 从前和如今,他从未变过,只要是时雍的决定,他都遵从,只要是时雍的话,他都听,时雍的一切他都不问为什么。 巷子里走过来的人是王氏,提着一盏油灯。 火光在风里被吹得摇摇摆摆,像鬼火。 她站在漆黑的巷子里,乍一看去,还有点瘆人。 时雍下了马车,大黑便不叫了,跳起来舔她的手。 时雍摸摸它的脑袋,走过去问王氏,“你在这里干什么?” 王氏听到她的声音,先是一喜,等提高油灯一看,脸色突变,惊叫一声,油灯啪一声就落到了地上。 “鬼啊!” 时雍:“……” 她捡起油灯,“漏油了。” 王氏最是节省,用油灯时也会把灯芯挑到最小,就为省油。 果然一句“漏油”马上把她从惊悚里拉回神,心疼地接过来看,拨了拨灯芯,让她正常燃起,这才仔细借着火花打量时雍,长松一口气,拍拍胸口。 “你这脸怎么回事?吓死老娘了。” 时雍拍了拍脸,“我的脸,怎么了?” 可惜没有一面镜子,王氏也跟她说不清,只是捏住她的脸颊,狠狠扯了扯,“一脸乌漆麻黑,眼圈子像鬼一样,一个比两个大,我以为你被人挖了眼睛,满脸是黑血……” 时雍:“……” 乌婵和燕穆是怎么做到与她淡然说话,甚至都没有提醒她的? 时雍揉了揉脸,“帮大都督画小像,染墨了。” 王氏吃惊,“你啥时候学会画小像了?” 时雍似笑非笑,不答,转移话题,“我在问你呢,为什么在这儿?” 王氏目光一闪,尴尬地笑笑,“刚听隔壁的三儿说,看到大黑在巷口……我就寻思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干啥缺德事儿,被人捉走了。” 时雍眉梢挑挑,“不放心我?” 王氏呸声,“老娘才懒得管你。就是这狗,是很听话的,老娘怕它出事。” 她看了大黑一眼,伸手想摸。 大黑舔舔舌头,警告地看她,一脸“老子不乖”的凶狠,还龇了牙。 时雍不说话,一路随了王氏拎着油灯回家。 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她心里被称为了“家”的小院,在暗夜里寂静空旷,墙边堆放的柴火,檐下的石磨,院子里王氏腌的一坛坛咸菜摆得整整齐齐…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洗吧洗吧睡觉。”王氏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念叨埋怨,“你爹这两日做了个小芝麻官,可让他得意坏了,晚上又喝了二两,东南西北分不清……” 时雍看着她的背影,“我最近可能要出趟远门。” 她是个野丫头,王氏也不在意,回头瞪一眼。 “又要上哪儿去?” 时雍含糊着应两句,没说,只是问她。 “如果我有一天走了,不再回来,你会开心吗?” 院子里光线很暗,油灯的火苗更弱了。 王氏好久没有说话。 时雍摸了摸身上,掏出那辗转来去的一千两银子,走到王氏面前。 她比王氏高了半个头,这么比较才发现,凶悍泼辣的王氏其实是个单薄的小妇人。 “这些钱你拿着。” 王氏的手有些僵硬,时雍把她手指扳开,银票塞进去。 “这是做什么?”王氏愣了好半晌。 一千两银票对一个市井妇人来说,那无异于一笔巨款。王氏心跳得很快,拿着银票的手都在抖,可是,看着时雍一脸平静,再思量她的话,又隐隐有些害怕。 “阿拾,你不是借了大都督一千两吗?你不想还这银钱,想偷偷跑路,是不是?” “……” “这使不得。”王氏把银票往回塞,“你把钱拿去还给他。老娘告诉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歪点子。咱们也不图什么富贵日子,饿不着冻不着就行,这钱拿着……我害怕。” 时雍叹口气,“大都督不让我还了。欠条都给我了。” “啊?”王氏吃惊地看着她,继而又露出狂喜,“大都督真是个好人呐。” 好人?时雍愣愣,笑了。 大概很少有人对赵胤用类似的夸赞吧?谁不说他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跟了他几年的侍卫杨斐,说打出去就打出去。跟了他几年的丫头妩衣,说撵去庄子就撵去庄子…… 赵胤此人,做事全凭喜好。 如今纵着她,无非因为她那一手针灸。 杨斐和妩衣两人的下场,也是她的下场。 这次的永平府之行,她应当打算起来了。 远离京师,兴许也能离锦衣卫的耳目远一点。 王氏看她沉默,又捏一把她的胳膊。 “不欠钱,你为何要走?走了不回来,又是个什么事情?” “随口一说。”时雍进屋倒了碗凉茶,入喉清凉,她舒服了些,回头望着王氏笑,“你不是最嫌弃我吗?我要是有一天走了就不回来了,你可不快活?再没人碍你的眼了。” 王氏没有吭声。 好半晌,时雍刚要转头回屋,她突然跳起脚过来,揪住时雍的耳朵压着嗓子就骂。 “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啊?老娘把你拉扯大,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骂你几句怎么了?我是你娘还不能骂了?走啊,你想走哪去?还不回来了呢?说得真真儿是好咧,你不回来了,老娘就杀鸡宰羊,好好快活一下。” 王氏骂起人来语速极快,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声音又脆又亮,把时雍听乐了。 “行了。”她拉开王氏的手,“我去睡。” 王氏不接话。 看着她进了门,又低骂一句。 “明早给你包混沌,汤用鸡仔熬起来,香喷喷的。” 时雍轻轻关上门,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躺在床上,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个家什么都不好,但王氏做饭是真的好吃呀。 章节目录 第107章 离京(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离开京师的日子来得比时雍想象的快。 天没亮,朱九就派了马车来接。 宋长贵酒刚醒,听到动静,赶紧披衣出来,脸都吓白了。 “何事如此匆忙?” 朱九沉默片刻,看了时雍一眼。 “大都督有令,此事不得声张,恕在下不能明言。但宋大人也不必紧张,办完事情,大都督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宋长贵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一双混沌的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要当心点。别生反骨,好好听大都督吩咐,办好差事,早日回来。” 时雍点点头,平静地替宋长贵理了理衣领,“阿爹,你好好做官。” 说罢,她看一眼站在宋长贵旁边的王氏,莞尔一笑,“对你媳妇儿好点。少让她操心。” 天亮前的京师城,雨雾弥漫,浸润了树梢。 时雍看着这样阴冷的天气,觉得赵胤带上她,确实是英明。 到了无乩馆,她没有去见赵胤,却被朱九带到了婧衣面前。 婧衣身边,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瓜子脸,丹凤眼,细眉纤长,看上去极是利索,却不怎么说话。婧衣介绍说,她叫娴衣。 “姑娘,先沐浴吧。” 时雍直到如今尚不知赵胤要怎么去破青山镇的案子, 来就让沐浴更衣?她有些奇怪。 今日婧衣和娴衣都不怎么说话,待时雍极是周倒,一言一行谨小慎微,看来昨日妩衣的事情,吓到她们了。 时雍没有睡得太清醒,半阖着眼由着她们收拾打扮。 等一切妥当,时雍睁开眼,坐到铜镜前看自己,不由愣住。 镜中女子身形曼妙,青绿绣金的窄袖上衣,外罩轻裘缦衫,一将裙儿高腰束起,一条青绦将她细腰衬得不盈一握,曲线动人。最紧要的是她们将她的头发盘起,梳成了一个妇人的三绺头。 她还是个大姑娘呀,怎能梳这样的头? 时雍吃惊地看着镜子里婧衣的脸。 “婧衣姐姐,这是做什么?” 婧衣一脸漠然,冷言冷语,“爷的吩咐。姑娘不必问我。” 今儿婧衣也有好生打扮过,脸上敷了胭脂,可是,脸色明显憔悴,眼下青黑。时雍知她与妩衣相处日久,定是为妩衣难过,对她生出了怨恨。 时雍皱眉道:“昨日之事,并非所愿。” 正是因为知道婧衣和妩衣等人在赵胤身边时间很长。 她才认为,会被赵胤处罚的人是她自己—— 刺妩衣手心那一针,其实也就刺了两个穴位,让她当时手麻而已,很快也就缓解了。 “你不必抱歉。”婧衣唇角微抿。 “我没有抱歉。”时雍轻笑。 非她所愿,不是说她很抱歉。妩衣骂人打人,自有她的不是,触怒的也是赵胤,不是她。 她只是预料错了结果而已。 “我这个头发。”时雍看着这三绺头,很是不习惯,“这头发也是大人吩咐的?” 婧衣眼皮垂下,嗯一声,脸上的情绪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爷让她为时雍梳妇人的头发,是什么意思? 时雍不懂,可婧衣却在这几个时辰猜测到结果,疼痛难当。 一个男人让女人梳妇人头,那不就是要告诉旁人,这是他的妇人? 而且,阿拾眼下这身衣服,全是赵胤吩咐他们从昨日开始赶制的,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这不是丫头的服饰,分明就是当家主母啊。 婧衣不敢问,只能在猜测中痛苦煎熬。 时雍瞧她一眼,大概从她脸上猜出了什么。 笑了笑,她转过去,坐直身子。 “婧衣姐姐不要多想,我和大人并无私情。” 婧衣一呆,长长的指甲落在时雍的头上,许久没动。 “主子的事,婧衣一个丫头不敢多想。” 时雍浅笑,左右端倪着铜镜里自己那张变得美艳大方的脸,极不习惯,声音却十分平静。 “婧衣姐姐是个通透的人,我这么说,只想让你宽心,我不是你的敌人。” 默了默,她又道:“我不会抢你的男人。对你家爷也没有什么兴趣。你大可放心。” 婧衣没有回答。 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时雍看着镜子,忽然觉得不对。 猛地转头,钗环翠响间,脑袋微懵。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胤。 今儿的赵胤头戴凤翅盔,一身轻甲戎装,腰系长剑,既贵重俊朗,又冷峻风华,像个武将,换了一身打扮,与寻常那个锦衣卫大都督有些不一样,这模样儿看上去倒像时雍上辈子初次见他的样子——打马长街而过,英姿飒飒,引百姓欢呼,落少女春心。 时雍心脏怦地一跳。 只看了一眼,便垂目不再看他。 “大人。” 她起身行礼,婧衣和娴衣也赶紧福身,谦卑又小意。 “爷。” 赵胤站在那里没动,一张脸冷冷淡淡。 “好了?” 婧衣看一眼时雍,温婉浅笑。 “爷看看姑娘这身打扮,可还满意?” 赵胤没有说话,也似乎没有听到时雍和婧衣刚才的对话,面无表情地扫来一眼。 “去花厅候着。” 他转身就走,时雍这时才抬头,只一个背影,却被她看出了寒气森森。 这是要做什么去? ———— 花厅里除了侍立的谢放,还有一对男女。 男的看上去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清瘦英俊,唇上和下巴蓄有黑色胡须,一身轻甲戎装,看上去精神奕奕。小妇人二十出头,小鸟依人般坐在男子的身边,一说话便弯起眼角,很是乖巧可爱,温良贤静。 时雍看了谢放一眼,“谢大哥,这是做甚?” 谢放小声说:“这位是昭毅将军裴赋,这位是裴夫人。你坐一下,等爷来再说。” 那位爷的用意,时雍不好随便揣测,与裴赋夫妻二人对视时,微笑示意,便不再说话。 这一等,就等了约摸两刻钟工夫。 赵胤进来时,唇上和下巴贴上了黑胡须,穿着与裴赋一模一样的衣服,配一模一样的剑,身形高矮都差不多,乍一看,竟有几个相似—— “大人?” 裴赋和裴夫人也惊了惊,从椅子上站起来,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才惊叹地大声赞着“妙,妙,妙”,然后向赵胤行礼。 “裴将军请坐。” 赵胤拱手,看了时雍一眼,在她身侧坐下来。 “我离京后,还得委屈裴将军一些时日。” 裴赋赶紧摆手,“不委屈不委屈。能为大都督做事,卑职荣幸之至。” …… 和亲队伍死了人,怀宁公主失踪的消息,被封锁严密,京师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倒是赵胤突染恶疾的事情,为人们津津乐道。 卯时初,城门边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好事者议论说,赵胤身染恶疾是恶事做得太多,他那病恐会传人,这才封了无乩馆,不敢见人。 彼时,日头刚刚升起,昭毅将军裴赋携夫人夏初叶,带兵丁若干,打茶楼前经过,从齐化门出,回乡省亲。 裴赋是永平府青山镇人士,其祖父随着永禄爷靖难大军打到金陵城,后永禄爷即帝位迁都顺天,又举家搬迁到顺天府来。其祖父故去时,对故乡山水念念不忘,其父前些年解甲归田,便带妻妾回乡定居。 裴家世代军籍,但品级都不高,裴赋的祖父、父亲最高也只做到正六品千总。 到了裴赋这一代,裴家子弟都没落了,但裴赋却很争气,得赵胤赏识,今上也赞赏有加,官拜正三品,封昭毅将军,娶了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夏初叶为妻。 这次省亲,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车声辘辘入耳,时雍斜坐在马车里的软垫上,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身上的衣服繁琐不堪,颜色也十分老气,让她年龄至少大了五岁,还有那浑身上下的首饰钗环,稍稍动一下叮叮当当,很是愁人。 “大人。” 她掀车帘子往外望。 赵胤没有同她一起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行。 听到她的唤声,赵胤马步稍缓,走到车边,看她一眼。 “叫官人。” “……” “夫君也可。” 时雍吸气,“将军,大人,顺口。”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再纠正。 “出城了。你睡一会儿。” “这样我怎么睡得着……”时雍扯了扯身上的衣裙看着他,突然叹口气,仰着头把下巴挂在车椽上,看着他阳光下的脸。 “这便是你叫我练字的原因?” 传闻裴夫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出嫁前曾是京师四大才女之首。 这……她跟人家哪有相似之处? 赵胤要找一个替代之人,也不该找她呀。 时雍想想有些好笑。 “我是不是要把琴棋书画统统都学会?” 赵胤看她一眼,“准了。” 章节目录 第108章 平梁小夫妻(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青山镇隶属永平府,与顺天府属交界地段,带着女眷得有几日路程。可时雍觉得赵胤并没有把她当女眷,甚至女子看待,一路如急行军,快马加鞭,不到两日便已到了永平府地界。 这日,恰逢中秋。 再有一日,便可到青山镇。 按赵胤的作风,大家都觉得他会马不停辞,直杀青山。 不料,他竟下令留在这个名叫平梁镇的地方。 “找个地方吃饭打尖。” 在之前两天,因为日夜兼程地赶路,别说洗澡换衣服了,便是正常的生理行为都很是“随便”。所以,能住店休整,对时雍来说,松了口气。 人群里也爆发出阵阵笑声。 “将军有令,吃饭打尖喽。” 众人都很兴奋。 这次随行前往青山镇的人除了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等几个贴身侍卫以外,赵胤还给时雍分配了一个丫头——便是无乩馆的娴衣。 娴衣不如妩衣那么骄矜气躁,不若婧衣闲静大方,倒有几分像她主子赵胤——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她对时雍亦步亦随,只要时雍不问,她便不会主动搭讪。 时雍从她举止动作来看,娴衣应当是个练家子, 因此,与其说娴衣是赵胤派来伺候她,假扮她丫头的,不如说是派来监视她的。 马车徐徐驶入小镇。 时雍对沿途小镇原本没有抱什么希望,打了帘子也就随便看看,结果入眼的景致,竟让她大为意外。 平梁镇在一个两山的夹缝中,官道从中穿过,小镇便在路边,地方不大,但看上去房舍齐整,街上人来人往,又恰逢中秋节气,很有些繁华热闹。只是,打眼一望,绵延的山麓上枯黄一片,少有绿意,颇有几分凉寒。 “夫人。到了。” 这是平梁镇上最大的客栈,名叫“有客来”,很随性的一个名字,但营生很好,一行人进去时,客堂坐了七八分满,这让时雍十分怀疑,他们人这么多,店家能不能腾出位置来招呼他们。 谢放身着轻甲,做参将打扮。 他上前询问,“小二哥,吃饭打尖。” 小二看他们一眼,笑吟吟地道:“诸位可是从顺天府远道而来的贵客?” 这都知道? 时雍坐在马车,看那小二也就是个普通的小二,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机灵。 谢放却平静地拱手,“正是。” “里面请。” 小二摊手迎客,笑吟吟地叫了伙计过来,帮客人牵马安置。 “客房都给你们留着呢,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早到一日。路上辛苦了吧?” 原来早有安排? 时雍这才在由娴衣搀扶着下了马车。 尽管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娇弱,但在外面,装样子也得装一装。 小二带谢放上去安排的住处,一行人在掌柜的引领下,大堂就坐。 时雍陪赵胤坐到了有窗的位置。 客堂人多,时雍在马车上闷了两日,突然坐在这么喧哗的地方,略有些不适,她看一眼窗外,赵胤顺手便把窗户推开了。 她一怔,看他一眼。 有时候她当真觉得赵胤这人,会读心。 她自恃是一个能管理表情的人,可他总能看透她的心思? “多谢大人。” 赵胤皱眉,似乎又想纠正她的称呼。 “将军。”时雍抢在了他的前头改口,赵胤便没有再吭声。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话都没有。 他们这群人十分打眼,小二刚把人迎进来,老板就亲自去灶上安排伙食了,这么一来,菜上得也快。 随从都坐在旁边,这一桌就他们两人。 这是时雍第一次与赵胤同桌吃饭,她怕这位爷毛病多,特地让小二多拿了一双筷子,做“公筷”使用,以免他有意见。 这小小的举动,落入了赵胤的眼里。 他看一眼,低眉,不动声色。 时雍看向他,拿起公筷,“大人喜欢吃什么?” 她知道这位爷是被人伺候惯的,认为他在等她布菜。 不料,赵胤比她速度更快,夹了一片脆笋片,便放在她碗里。 “夫人自便。” “……” 时雍耳朵尖烧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上辈子没有,上上辈子她也没有做过别人的夫人。这感觉很是……无奈啊。 时雍清咳一下,找个话题。 “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休息一夜就走?” “不然,留下过年?” “过年就不必了。”时雍无语地看着他,轻轻一笑,“能过好这个中秋节就行。” 赵胤面色不变,低头吃饭。 时雍不时抬眼看他,发现赵胤吃饭极是斯文,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原来有人吃饭也能吃得这么好看呀? “我碗里的更好吃?” 赵胤突然冷眼看过来,把时雍骇了一跳。 “不都是一样的啊?” 赵胤:“专心吃饭。” 是让她不要一直看他吗?时雍暗暗啧声,为自己刚才的失礼行为找了个借口,“将军,既然我们要在镇上住一宿,那吃过饭,我能不能出去转转?” 赵胤抿唇看着她。 时雍道:“你看离天黑还早,回房也无事可做,不如看看小镇的风土人情?难得来一趟嘛。” 她说罢朝赵胤眨了个眼睛,这举动与她身上贵夫人的打扮格格不入。实际上,即使时雍穿着华丽,可这股子劲儿到底与裴夫人是不同的。裴夫人温良端庄,时雍却如塞上明珠,钟灵毓秀,再怎么装也是不像。只不过,同行随从都是赵胤的人,不可能有人揭穿她罢了。 赵胤看她一眼。 “带上娴衣。” 在马车里蜷缩了两天,能出来舒活筋骨,走动走动,时雍极是愉悦,哪怕娴衣像个冷面神将似的跟在她身后,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 小镇街道只有一条,集市也在这里。 这会儿刚到申时,两旁有不少卖糕点果子的小贩,最热闹的摊位,要数一个卖螃蟹的商家,螃蟹用草绳拴了,装在几个大桶里,很多人在那里挑选观望。 引起时雍注意的,不是螃蟹,而是卖螃蟹的商家门口,跪着一个小姑娘。 乍一看去,不过七八岁的光景,衣衫褴褛,娇小瘦弱,手背上有伤,小脸上也有淤青,在中秋佳节的热闹里,她形单影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章节目录 第109章 合她心意的人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表情微变,眼眸黯然。 不由就想起她刚穿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年。 也不过就七八岁的年纪,和这个小姑娘差不多。瘦瘦小小,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在那个由土司掌政的大晏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间,她的日子过得比牲口都不如。 幸得她是穿越女,有上上辈子的生活锤炼。那时她以为穿越就必定是女主剧本,也确实靠着这股子信念,从那个女子比畜生还不堪的大山寨,一步步走到繁华京师,成为了雍人园的大当家,走上人生的巅峰,然后再跌下深渊…… “夫人。” 娴衣见她许久未动,走近。 “该走了。” 时雍看她一眼,“去看看那小姑娘怎么回事?” 娴衣似乎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她脸上有几分探究。 “怎么?”时雍问,随即轻笑,“你不去,那我去。” “我去。”娴衣转身走了过去。 她方才的迟疑是意外。 在婧衣和妩衣的叙述里,这位阿拾姑娘“刁蛮任性、为非作歹、毫无同情心、喜欢糟贱奴婢,心思极其歹毒,仗着爷的宠爱,撵走了妩衣”,娴衣不认为她会对一个小镇丫头的遭遇产生同情。 转瞬,娴衣回来了。 “卖身葬母。” 娴衣话很少,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 时雍看她一眼,又望向小姑娘。 这卖身葬母怎么与她想象的画面不一样啊? “怎么连字都没有写?” 她小声咕哝,娴衣听见了。 “她不会写字。” 时雍没有说话,手伸到怀里掏了掏,尴尬地望向娴衣。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为了不那么打眼,她卸了钗环首饰,换了一身轻便朴素的衣裳,身上也没有带银钱。 娴衣看着她,皱眉。 “有钱吗?”时雍问。 娴衣再皱皱眉,“没有。” “那我回客栈去取。” 时雍说着便要调转身,却被娴衣拉住,小声道:“夫人,我们此行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不宜节外生枝。” 时雍盯着她的眼睛,沉默。 两日相处下来? 她和娴衣几乎很少说话聊天,更别说交心。但这一刻,时雍觉得娴衣大概是赵胤身边那群丫头里? 唯一一个合她心意的人。 至少她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时雍道:“我就给点钱。” 娴衣沉默片刻? 从怀里掏出钱袋。 “谢了。”时雍拿着钱袋走过去。 这个时候? 买螃蟹的人似乎更多了,他们对冰冷的地上跪着一个小姑娘似乎不以为然,大家都在热热闹闹过中秋? 甚至在讨论螃蟹要怎么蒸才好吃。 只有两个妇人在一旁? 低低说着什么。 时雍走过去,“大婶子,你们要买下这姑娘吗?” 那两个妇人转过头来? 看了看时雍身上的衣物? 笑着道:“是有这打算? 这丫头长得挺俊的? 条子也顺? 带到永平府或是顺天府去? 能卖个好价钱。” 好价钱? 时雍原本想着她们把小姑娘买回去当闺女养,便把银子给她们,也能待小姑娘好些。 哪料,是买来倒卖? 会卖到哪里?青楼,伎馆? 时雍目光凉了几分? “你们讲好价格了?” 妇人道:“嗐!讲好我就把人带走了。这不? 小丫头她爹不肯呀。说好了五两银子? 转头就要十两? 也是狮子大开口了……” 她爹? 时雍轻声问:“她爹在,还卖身葬母?” 旁边一个瞧热闹的虬髯男子小声接过话,“这丫头的娘是他爹买来的? 他爹有正妻,本想买个女人生个儿子。哪料,生了个丫头片子,这是非打即骂,丫头也跟着遭罪,她娘被活活打死,他爹也不管埋呀……” 懂了。 哪是卖身葬母? 分明是卖女儿换钱。 “她爹人呢?” 虬髯男子说:“那不是么?坐那儿看螃蟹呢?” 他努了努嘴示意时雍看,又好心道:“小娘子是外来的吧?可别撑头,这小丫头的爹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杀人放火什么都敢,乡邻们都怕他……” 怪不得,除了两个人贩子,没有人理会小姑娘。 “没事,我专治地痞流氓。” 时雍走到小丫头面前,“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姑娘一双眼睛木愣愣的,显然是被她爹打怕了,目光下意识转向人群,寻找她爹。 那泼皮看到又有人来买女儿,大咧咧走过来。 “你出多少钱啊?” 时雍皱眉:“我一毛不拔。” 这种小地方的地痞流氓,平常横行乡里欺负百姓已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个骄横无赖,哪里听得这样的话? “他娘的,小娘们找事是吧?” 这泼皮脏话连天,张嘴一阵唾沫横飞。 “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碍着老子的事儿,老子一脚踹死你——” 听他满嘴哄粪,时雍也懒得再多说,“一脚就一脚。” 话音未落,时雍一脚踹出去,正中那泼皮的裆部,娴衣在旁也早有准备,手腕一抖,一柄锋利的匕首便朝那泼皮因疼痛张开的大嘴刺了过去。 “啊!” 杀猪般叫声响彻街市。 人群突然安静,又突然喧哗。 紧接着,全都围拢了过来。 那泼皮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捂了嘴,捂不了裆,捂了裆,捂不了嘴。可偏偏娴生那一刀刺中了他的舌头,他呜咽痛呼,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群大呼快哉。 时雍走到小姑娘的面前。 “我帮你安葬母亲。” 娴衣眉头微蹙,暗自叹口气,没有说话。 ———— 两个人出去,三个人回。 娴衣怕得面孔僵硬,生怕赵胤问罪。 时雍倒是坦然,不做已经做了,怕什么? “我堂堂将军夫人,买个小丫头都做不得主了么?” 她说得一本正经,娴衣怪戳戳看她一眼,不出声。 赵胤在楼上客房里,时雍进去之前,已经打好腹稿,就拿“将军夫人”这个名头来呛他,既然要她做他的“夫人”,买个丫头算什么? 娴衣也做好了准备,如果爷要怪罪,那她就说是自己看不下去,求夫人带回来的好了。 不料, 赵胤认真地听完了时雍的讲述,转头就叫谢放。 “去,找人安葬了。” 娴衣愣住,看时雍。 时雍也看了她一眼,连忙向赵胤道谢。 “等此事了去,这丫头的去处我会安排,不会劳大人费心的。还有,安葬她娘的银钱,我也会还给大人。” 赵胤:“我看上去差钱吗?” 时雍:“……” 小丫头名叫春秀,今年八岁,从街头卖身可怜无助到被贵人带回来,娘也有人帮忙安葬,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这时,她才小心翼翼跪地上,朝赵胤和时雍,端端正正磕了个响头。 “多谢将军和夫人救命之恩。” 将军和夫人…… 时雍脑仁有点痛,扶小丫头起来,“走,我们先回房洗漱——” 话说完,她发现娴衣没动,突然想起来。 回房,回哪个房? 她如今是将军夫人,在外住店,可以和将军分房而居,或者跟侍女同住吗? 时雍轻声问:“我住哪儿?” 赵胤看她一眼,答得淡定自若,“这里。” “……” 气氛突然变得古怪。 假扮一下夫妻没有关系,可这同住一屋就演过了吧? 有春秀在旁,时雍不好直接反驳,正想让娴衣先把小丫头带下去再同他讲道理,一个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赭衣男子就进来了。 他没有着兵丁打扮,也不是与赵胤一行从顺天府过来的人,但他身材健硕高大,孔武有力,腋下夹着一个挣扎的孩子,面不改色气不喘。 “爷,人带来了。” 赵胤看她一眼,朝娴衣递个眼色。 娴衣点头,把小丫头带下去了。 那男子这才把夹在腋下的小家伙放下来。 “阿胤叔……”一道压抑的抽泣声,听上去可怜巴巴。 待那孩子转头,时雍这才看清,这个穿着粗布衣衫,满脸脏污的小孩子,正是当今太子殿下赵云圳。 “太子殿下?” 赵云圳看到时雍,猛一把过来抱住她的腰。 “帮我一次,等我长大封你做太子妃。” 时雍:“……” 赵胤皱起眉头,朝那赭衣人摆了摆手,“下去吧。” 赭衣人拱手离去,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时雍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内心却涌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除了锦衣卫那些侍卫,赵胤身边还有其他人? 这些人是锦衣卫,还是他有别的势力? 赵胤朝赵云圳招了招手,“过来。” 赵云圳抱住时雍不放,“我不。你会打我。” 赵胤:“我不打你。” 赵云圳摇头,不信任他,“天高皇帝远,我孤身一人,你打了我,也没人为我做主。” 赵胤哼声,“这会儿到机灵。小丙呢?” 赵云圳瘪嘴,“我让他出去给我买粽粑去了,他刚走,我就被你的人发现了。”说罢他像是知道赵胤的想法似的,又扬了扬小眉头。 “阿胤叔,你别送我回去。我要跟你去玩。” “不行!” 赵胤想也不想就拒绝。 “你若送我回去,我就拆穿你。” 赵云圳可不好惹,脑子好使着呢,跟了一路,怎会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乔装行事? 他目光里露出几分狡黠的笑。 “阿胤叔,你得把我带在身边,否则我可就要泄漏你的秘密了……” 章节目录 第110章 夫人畏寒(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偷偷跑出京师,横生枝节。 这时只能庆幸,是在平梁镇就揪到了他,而不是青山镇。 小太子很是固执,好说歹说都不肯走,而且一个九岁的娃,谁也不敢保证让他离开是不是真的会将事情抖出去。 赵胤无奈,只得写了个秘折,连夜递送京师。 接下来,对赵云圳的安置,又发生了争执。 赵胤告诉赵云圳,要留在身边就必须听从安排,赵云圳一开始频频点头。可是,当听赵胤说让他扮成小书童时就不乐意了。 “我宁愿做你儿子,也不要做书童。” 小屁孩儿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做书童是万万不行的。 赵胤看到他就头痛,“我可不敢做你爹。” 他是太子,他爹是皇帝。让他扮书童,大不了说他不敬太子,也可辩称让太子体验民间疾苦。可是让太子给他扮儿子,这事要是有一天抖出来,落入有心人的嘴里,说不得就有人参他一个觊觎帝位,要得大漏子的。 可赵云圳哪是听话的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为何做不得我爹了?” 小家伙又闹又叫,偏要做他儿子。 赵胤头痛,看时雍一眼,“我若是你爹,她就是你娘了。” 赵云圳一听,顿时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兔子,小脸倏地拉了下来。 这是他将来的太子妃,怎么能做娘?不可不可。 赵云圳小脑袋摇得一晃一晃的,“那我做你弟弟?” “书童。” “那你总不能让我给你做孙子吧?” “……书童。” “欺人太甚。” 赵云圳执拗了许久,等小丙买回了粽粑,就又高兴起来。 第一次离京那么远,他看见什么都新鲜稀奇,心都玩野了,哪肯回去?只要不被送回京师? 书童就书童吧,反正有小丙陪着他做书童。他很快就被说服了。 不多会儿,谢放来禀报说? 平梁县的县老太和几位官员来了? 候在外面要给裴将军请安? 并在平梁县设了宴,请裴将军赏脸。 地方上的官吏对于从京师大员都十分看重和畏惧,尤其今日平梁镇闹的那点事? 早已经传遍了。裴夫人出手惩治泼皮刁老三? 救出可怜丫头刁春秀的事情,已成为一桩美谈。 在老百姓的嘴里,这救人于危的事情? 如同话本子一样精彩。 可传入县老太耳朵里? 顿觉头上的乌纱重了? 脖子也凉了? 赶紧慌不迭地赶来示好。 赵胤当然不会见这些人? 也不肯收他们的礼。 “打发他们回去。就说天色已晚? 本将与夫人要早些歇息。” 谢放头也不抬,应声“是”,出去了。 时雍注视着他平静的脸,分明这话是正常的推托之词,可她莫名觉得心慌意乱? 心跳加速? 再次看到了他没穿衣服的样子。 “大人。” 她指了指外间? “我去看看娴衣和小丫头。要是玩得晚了? 我便在那边和她们挤一挤,您这两日赶路,车马劳累? 早些歇了吧。” “站住。” 时雍转头,目光扫了扫。 “这只有一张床。” “又如何?” “难不成我当真要跟你一起睡?我还是个黄花——” 这话她不免说得大声了些,却被赵胤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大闺女”三个字愣是没说出来。 “你不是。” “……”不是闺女,她还是妇人不成? “你是裴夫人。” “……” 赵胤冷冷看着他,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 “坐下来。” 时雍觉得他这严肃的样子有些好笑。 这客栈到处都是他的人,暗地里还布了眼线,用得着这般谨慎吗? “好好好。我坐。”时雍坐他面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人有何吩咐?说吧。” 赵胤看着她,冷冷说:“来之前,我是不是已经向你交代清楚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时雍:“没有。你只说让我配合你。” 赵胤反问:“你配合了吗?” 时雍摸着自己的三绺头,斜眼飞向他,“这不算配合?” “不算。” “那你要我怎么的?” 赵胤冷厉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肌肤,又是痒,又是不自在,时雍不悦:“有事你就说事,不要这么看我。” 不知道会把人看得心慌意乱吗? 真是。 她腹诽着,听得赵胤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时雍?宋阿拾?两个名字在脑子里条件反射地浮起,但她出口的时候在舌头一绕,还是说了他想听的,“夏初叶。” 赵胤:“你是我什么人?” 时雍:“夫人。” 赵胤:“我们哪一年成婚?” 时雍:“光启十八年。” 赵胤:“我府中都有哪些人?” 时雍瞪了她一眼,“你成婚后开府另住,父亲母亲回老家定居,便没有旁人了。一个姐姐远嫁蓟州,是蓟州总兵齐岱的妻室。还有一个哥哥在开平卫做参军,在当地娶了嫂子,已多年未曾回京。我和你成婚四年,至今没有诞下子嗣,但我娘家魏国公府是皇亲勋戚,当今陛下也要高看几分,你不敢纳妾。光启二十年,你青梅竹马的胡小姐找上门来,你有意纳她,我和你大吵一架,回了魏国公府——” “可以了。” 那日在无乩馆,因为时间紧迫,裴赋和裴夫人也只是简单的交代了一下两人的情况,以免他们出行穿帮。当时阿拾就坐在那儿喝茶,一脸漠然不关心的样子,赵胤原以为她没有听进去多少, 哪知,她不仅听进去了,记住了,还加上了自己的看法,把一些裴赋和裴夫人没有说出口的情绪和利害关系都说了出来。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 “此行干系重大,要极为谨慎。我们既是夫妻,又岂有分室而居的道理?” “你说的都对。可是——” 同睡一张床还是不妥吧? 时雍瞄向他,没有说完下一句。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也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她相信赵胤知道她的意思。 好歹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往后还要嫁人呢。” 时雍说着,又瞥了他一眼,“更何况,这里是平梁镇,不是青山镇,大人是不是太过小心了?还是你怀疑,有人监视咱们?” 赵胤没有回答,摸着膝盖起身,叫了谢放进来,让他备水洗漱,末了又吩咐,“夫人畏寒,让店家多拿两床被子来。” 谢放看了时雍一眼,“是。” 很快,两个小二模样的青衣小厮便抬了一个大木桶进来,点头哈腰地说着好话,谢放掏了两块小碎银赏给他们,便欢天喜地地走了,说一会儿用完水,他们再来收拾屋子。 时雍看着这木桶,皱眉:“干净吗?” 赵胤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夫人随便洗洗就好。” 时雍看着他不说话。 那眼神怨乎乎的,看得赵胤目光一闪别开脸,“我出去走走。” 他走到门口,又偏头,小声吩咐谢放,“让娴衣过来看着。” “是。” 时雍就在门后,听到两人的对话,鼻翼里轻哼一声,扶住门闩一推,关好门,走回木桶边,看着那袅袅热气,取出银针来,插丨入水中静待片刻,又慢慢收回。 匆匆洗漱,就小半会工夫。 可是等了好久,小二把房间清理干净,又抱来了两床被子,赵胤这才慢吞吞回来,额头有点湿,眼神锐利、冷漠,眼睫毛上好像都沾了水,像是褪下了一层皮,英俊依旧,也不显粗犷,深邃的五官却莫名添了几分野性,像一只食肉的猛兽突然踏入了猎场禁区。 时雍心里怦地一声,“你上哪去了,这么久?” 外面天都黑了。 她看着赵胤,赵胤也看她一眼。 “洗了把脸。” 说着他弯腰掀开床上的被子,“睡吧。” 一个睡字暴露了时雍的“本性”,她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画面,导致她眼睛完全不敢往赵胤身上看,那种危险的、紧张的、暧昧的感觉让她简直想要夺路而逃。 “睡,睡哪儿?” 赵胤沉默看她。 时雍心跳得太快,思维慢了半拍。 这才看清他在抱被子。 时雍问:“你要睡地上?地上凉湿,对你腿疾没有益处。” “你睡。”赵胤说完,一把将两床被子丢给她,然后坐在床边,脱鞋,上床,拉下帐子,陷入了沉默,再不发一声。 “……” 章节目录 第111章 将军劳累(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让她陪“睡”就算了,还睡地上? 时雍很想拉开帐子闯进去,把他拖下床暴打一顿, 可是,脑子里有无数翻天覆地的想法,打人的画面都有了,手却很诚实地将被子默默铺在地上。 一个垫,一个盖,脱下的外衫用来枕脖子,可怜巴巴地想,明日她可以在马车上补眠,赵胤骑马又有腿疾,是比她要辛苦些。算了,她就做一回好人吧。 “大人。”时雍睡不着,翻了个身对着床的方向,“我们到了青山镇,这样的身份,如何查案呢?” 赵胤没有声音。 时雍不死心地又问:“大人,你睡着了吗?” 依旧无言。 “刚躺下就睡着,你是猪吗?” 时雍哼了声,又翻过来望着天花板。 “一个青山镇的案件,即使是死的是送亲的使者,丢了公主,直接锦衣亲军前往办案,不是很方便吗?还改头换面,乔装而行,你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听得见。” 时雍又翻了个身,地上太硬,她睡得很不舒服,对赵胤的怨气又多了点,出口的话就不免有些冷嘲热讽。 “是不是事情一旦涉及怀宁公主,你就乱了心思?我不太懂。既然公主心悦于你,你也关心着她,为何你不阻止和亲一事呢?” 帐子突然一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扯了一下。 “再不睡,把你嘴缝起来。” 时雍扬了扬眉,扫他一眼。 动不动就放狠话,这人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睡地上能好好睡吗?还不让人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让她配合破案? 却什么都不肯说清楚。 时雍看着那帐子已然归于平静,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想法。 “大人,天刚入夜? 咱们这屋就再无声响? 是不是不妥?” 她说得谨慎? 赵胤沉默片刻,“你待如何?” “扮夫妻,自然得扮像一点。” 时雍掀开被子? 从地上爬起来? 慢腾腾走到床边。 “大人这般威风,总得有点声响才合适嘛。” 这是一张架子床,床身上架置有四柱、四杆? 时雍没去撩帐子? 就坐在脚踏板上? 打个呵欠? 懒洋洋地扶住床柱子? 用力摇了起来。 客栈的床做工没有那么扎实? 这么一摇,那床像要散架了一样,“嘎吱嘎吱”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一瞬,帐子突然被人拔开。 时雍抬头,看到一张冰霜般的冷脸。 “你在做什么?” 时雍手上没停? 那架子床依旧晃动着? 发出古怪的声音。 “你不是看到了吗?还问?” “不堪入耳!”赵胤手抬起? 指着她? “停下。” 时雍从来没有看过赵胤盛怒的样子,可是这一瞬,她感觉他在隐隐咬牙。 “不可以停。”时雍懒洋洋看着他? “这才刚起头,我若停了,大人可就威风扫地了。” 赵胤冷冷看着她。 时雍绞尽脑汁才想出来对付他的办法,哪能因为他瞪两眼就妥协。 她老老实实地看着赵胤,一脸认真地解释,“若我此刻停了,大人手下那些人,会不会觉得大人……不太中用?” 赵胤:“懂得不少!” 时雍看他一眼,“市井女子,不比闺阁千金。什么事不知道?”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轻松的揶揄,话说得轻飘飘的,听不出真假。 赵胤静默不语,冷冷注视着她的脸,似乎要把她脸上的画皮揭开。 时雍唇角微微一扬,叹口气,从冰冷的脚踏板上坐到了床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摇酸了,又换另一只手,摇了片刻,还是觉得累,索性拿后背抵上去,身子摇来晃去。 “大人觉得,监视我们的人是谁?” 赵胤看她一眼,突然下床趿上鞋子。 “大人,您怎么下床了?您膝盖不好,睡地上小心着凉……” 时雍一边说一边笑,笑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拿一只脚有一搭没一搭的蹬着床杆摇。 “我是善意提醒大人。你这计划,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赵胤正在整理被她折腾成了狗窝的被子,闻言回头,“何来漏洞?” 时雍坐起来盯住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裴赋是回乡省亲没错吧?可他家里的人都死了吗?就算他从小在京师长大,家乡人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他的父亲呢,母亲呢,还有一家子仆役管家?都没见过他吗?” 赵胤沉默片刻,看时雍一直盯住自己,皱眉,“摇。” 时雍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认真思考问题忘记摇床了。 她唇角抽搐一下,差一点没忍住笑出声。 赵胤表情严肃又冷漠,“光启十六年,裴赋家遭了火灾,父母皆在火灾中丧身,当年裴赋外调西南镇压土司,未能回家奔丧,回乡办丧事的是他的哥哥裴政,而其余的管家仆役都是青山镇本地人,无人见过裴赋本人。” “是吗?”时雍想了想,“那我就没问题了。” 赵胤盯住她,“在无乩馆,这些事裴赋都有明言,你——” 刚才还想说她记忆尚好没有走神,转头这么大的事都不记得了。 赵胤顿了顿,“睡吧。” 时雍缓缓地舒一口气,问他:“这床,还摇吗?” 赵胤冷冷扫她一眼,规规矩矩地躺下,一动不动。 时雍好笑地抿了抿嘴,侧头看他睡姿,“大人,你这么睡不累吗?” 活人睡觉,竟能睡出棺材里死人才有的姿态,赵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而且,美人就在卧榻之侧,此人也能心静如水,看来他不是被高僧点拔过,而是可以成为高僧的人。 “唐僧……” 时雍轻轻哼了声。 赵胤睁眼,没有看她,手臂一扬,床头烛火熄灭。 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次日启程时,天还没亮透。 时雍在赵胤面前偶尔装傻充愣,讨巧卖乖做憨态,可她实则是个警觉的人,一个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地上的人刚有动静,她就已经醒了。 不过,她没作声。 一直等到娴衣来掀帘子催她,这才打着呵欠懒洋洋地下床穿鞋,满脸不高兴地撅着嘴埋怨。 “房钱都给了,为何不睡饱了再走?” 娴衣看她一眼,觉得她十分有状态。 经了昨日,真像是将军夫人了。 “将军说,平梁离青山还有一百五十里路,得紧赶慢赶才行。” 一百五十里,一天行程,那确实得加紧了。 出了客栈,一行人都已经到齐了,点了人马,上路。 今儿时雍的马车有点挤,不仅小书童赵云圳和小春秀坐了上来,就连前两日骑马的赵胤,也坐上了马车。 小太子没有睡饱,天不亮就起启,他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上车打个呵欠就爬在时雍腿上睡着了。 车内安静片刻。 时雍忽然叫了赵胤一声:“娴衣呢?” 前两日,都是娴衣陪她坐车的。 赵胤眼皮也没抬,“骑马。” 时雍哦一声:“大人今儿怎么想起坐车了?” 赵胤睁眼看她,眸底光华流转,“昨夜累着了。” “……” ———— 到达青山镇,已是深夜。 可是,小镇街口竟是灯火通亮,青砖路面被清水洒扫过,显得纤尘不染。除了裴家的家眷亲属,青山镇所在地的卢龙县,县老太爷和县丞主薄等一干官吏,全数等在这里。 时雍突然明白赵胤为何要乔装。 就说一个三品武将回来就已经这样,五军大都督兼锦衣卫指挥使来了,会怎样? 只怕是上上下下全都闭了嘴,什么都查不出来。 “裴将军!裴将军到了——” “恭迎裴将军!” “这是衣锦还乡啦。” “……” 谢放过去打了马车帘子,赵胤下车,又转过身来,朝时雍伸出手。 时雍抿嘴,慢慢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好一副夫妻恩爱的画面。 镇街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从京城来的大官,对小镇百姓来说,还是极为好奇的。 赵胤一直没有松手,厚实的掌心有薄薄的茧,时雍与他相握的手,很快便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滑腻腻的很不自在,可她偷偷瞄那男人,他却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冷漠淡然,在看她的时候,眼神却满是宠溺怜爱。 好一个影帝啊! 官员便迎上来客套寒喧。 嘘寒问暖完毕,又是请他们去吃酒席。 都这个点了,还宴请? 时雍觉得赵胤不会应承,没想到,他这次却应了。 “各位大人,一路上舟车劳累,内子很是吃不消。且先等我把他们送回去稍事休息,再来赴宴?” 说罢,她紧了紧时雍的手。 时雍立马“虚弱”地侧眸看她,娇娇一笑。 “不妨。将军不用顾念妾身……” 赵胤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 “听话。” 章节目录 第112章 面条下埋的什么?(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裴府在青山镇靠山的地方。 火把在前头照路,后面是无尽的漆黑,耳边有山风和水流的声音,温度好像也比外面更低,阴冷冷的感觉,冻得人手脚冰冷。 “就前面,转个弯就到了。” 前头有一簇光线,依稀看到了房舍。 “大人,仔细脚下。” 谢放提着油灯在前面,不时回头为赵胤照路提醒。 时雍觉得冷,拢了下衣服,一滴夜露从树梢滴下来,刚好落到她的衣领里。 “嘶。”她条件反射哆嗦一下。 赵胤手一紧,“怎么了?” 时雍被冰冷的水激了激,再看黑暗中的裴府便有几分异样。 太静了。 这么大的府邸,长期没人居住,多可怕? “到了。到了。” 族人们喜气洋洋,拥簇着赵胤等人。 门口也等了些族里的亲戚,都是来看京中大官的。 在他们的背后,飞檐吊斗,大门匾额上的“裴府”二字笔走龙蛇,一副大户人家的气派。只是院墙一侧的角落却似乎刚被人拆过,用木头搭起来,还没有来得及修好,在夜色下看不分明,也不知什么情况。 不等他们问,族中一个老人便开口了。 “大郎那年回乡办了父母的丧事便匆匆走了,这几年,你们兄弟二人都没有回来。这么大的宅院,都是你老叔在打理。你们两家是隔壁,你老叔家人丁兴旺,今年又添了孙子,愈发住不开,老叔年纪也大了,来来去去多有不便,这就准备砸开院墙,两边住着? 这样也好照看。” 时雍望向老人说的隔壁。 那一边是低矮的房舍。 贫富一眼便知。 砸开院墙,将两家围在一起,不就等于他老叔家的人? 要住到了裴府来么? 这个老叔与裴赋的父亲? 爷爷辈是叔伯兄弟。 听了老者的话? 那个老叔也站了出来,一脸尴尬地说:“二郎,前些日子? 我差人送信到京师? 说了这事,不知二郎你可有收到?” 赵胤:“不曾。” 老叔满脸通红,“无事无事? 现说也是一样。眼下我们只砸了院墙? 你若是不肯? 我回头让人照常砌回去便是。” 赵胤又“嗯”一声? 也不知是肯? 还是不肯。 气氛突然陷入短暂的凝滞。 片刻? 老叔走到前面,推开了大门。 “大家都别愣在外面了,进去说,进去说。” “二郎,得知你要回乡省亲? 你婶儿早早就把房间洒扫出来了。快进去看看? 可还缺什么? 短什么? 好让你婶儿赶紧去添置。” 赵胤一言不发,撩开袍角迈入门槛,走进了院子。 裴赋家人丁不旺? 裴家的族人却真是不少。 院子里,呼啦啦跟进来一群穿着各类服饰的男女老少,二十来人,朝着他们大大咧咧地笑。 “好些年了,总算瞧到了二郎的样子。” “老裴家出美男,二郎比他大哥更俊几分呢。” “祖宗显灵,又俊又有本事,可算为老裴家长脸了。” “小桃子,快叫二叔。” “虎子,还不快去给二叔端茶。” 族人都知道,这个裴二是京中了不得的大官,一个个都想上前来混个眼熟,看将来有没有机会托了他得个好差事。 可是,赵胤一进堂屋,谢放和朱九就像两个门神似的挡在左右,腰刀一横,不让人进。 “夜已深,我们夫人累了,诸位亲眷明日再来拜见。” 一群人热脸贴了冷屁股,脸色极是难看,可是裴赋带回来这么多兵丁,门口又有凶神恶煞的侍卫,他们再有怨言,又能如何? 老叔走过来打圆场。 又哄又劝,族人终于走完了。 老叔和老婶告辞回了隔壁,赵胤也出了门,时雍总算清净了下来。 闹腾一日,她赶紧换身衣服,洗了把脸,开始安排几个孩子的住处。 赵云圳如今是个小书童的模样,可里子装的仍然是那个傲娇的太子爷。 受身份所限,他个头又小,走到哪里都被人忽视,小家伙早已是有了怨气,从京师出来的新鲜感也没了,这会子整个人瘫坐在主位上,一脸怨怼。 “我要吃桂花糕。” 时雍看他一眼,“没有。” “绿豆酥。” “没有。” “豌豆黄。这个总该有了吧?” 赵云圳瞪大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已经没有按寻常在宫里的需求来要东西了,居然也没有?看时雍抿着嘴不说话,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他想想是自己赖皮跟上来的,又心虚地往后坐了坐,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罢。看看有什么,给我弄点吃的来。” 已是深夜,冷锅冷灶的,哪有吃的? 时雍道:“要不,让你阿胤叔回来接你去吃席?” “好哇!” 赵云圳兴奋地直起身子,看时雍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明就是笃定了阿胤叔不会回来,她也不是真心要让他去,顿时明白过来,她说的反话。 “哼!” 赵云圳不悦。 “不去。但我饿。我饿你总不能不管我吧?” 真是个麻烦的小人儿啊。 闹起脾气来,谁也惹不起。 “我去做饭吧?” 八岁的刁春秀洗干净的小脸上,有着寻常孩子没有的成熟,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贵人。从平梁到青山的途中,赵云圳一直睡大觉,春秀却半刻未合眼,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不问,不开口,一点不敢娇气。 这忽然说话,整个人灵动了几分。 时雍笑着问她,“你会做饭?” 春秀点点头,“会的。” 这么小的年纪,已然尝遍了人世冷暖。 时雍好奇地看着她,“那你会做什么?” 刁春秀眼睛一下亮开了,“我什么都会做。但看灶间有什么?” 想了想,又瘪瘪嘴巴,“这么夜了,夫人可能等不得。我给夫人做个面条吧?夫人尝尝好不好?” 时雍看一眼瘫在椅子上生闷气的赵云圳。 “好。那就去做碗面条。” 裴府以前的下人早就遣散了,赵胤带回来的这些人,除了兵丁,便只有娴衣一个丫头,娴衣舞刀弄剑是好把势,做饭却不行。如今春秀自告奋勇,时雍倒真想看看小丫头是不是真的会做饭。 会点什么,在这个世道也好生存。 她在堂屋等着,只叫娴衣带了她去,便不再管。 刁春秀生火烧水,去隔壁老叔家拿了面条和鸡蛋,又顺便在院外地头上扯了一把小葱,煎好鸡蛋,放油炒熟,切成细末,等面条起锅,撒在上面。 闻一闻,还真香。 利用仅有的食材做出这些,对小小年纪的她来说,实在很不容易。 时雍将她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春秀腼腆的小脸越发有了笑意。 “夫人,我还会养鸡养鸭打猪草,拣柴下地挖野菜,我识得菌菇,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没毒的,我看一眼就知晓。我也可以给夫人洗衣服烧水,我什么都可以做……” 拼命说自己的优势, 是怕被人放弃。 “好孩子。真了不起。” 时雍摸摸她的头,将面条端到赵云圳面前,没想到遭到了嫌弃。 小太子看一眼,就偏开了头。 “不吃。这什么破面,拿开。” 这臭脾气,真是了不得。他要是自己孩子,时雍非得好好收拾一顿不可。然而,他不仅不是她的孩子,还是这天底下最收拾不得的孩子。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赵云圳扭过头来看他,眼珠子黑黝黝的。 “生气便生气,你生气又如何?” 厉害了。问住了她,生气也不能如何。 时雍重重哼声。 “行。你不吃是吧?我吃,等我吃光了,那可就没有了,你别后悔。” 赵云圳咽一口唾沫,哼声,扭开脸。 面条是用一个大海碗装着的,满满当当的一大碗,时雍拿起筷子,看了赵云圳一眼,慢吞吞挑开面条,作势要吃。 可是,筷子还没挑到底,她手便停下了。 “你埋了鸡蛋?” 她抬头问刁春秀。 春秀摇摇头,“没有呀。” 没有?时雍看着这碗除了鸡蛋沫和小葱就没有别样东西的清汤挂面,心下突然生出一丝异样。 低下头,她面色凝重地将面条挑开,将埋在碗底的东西挑了出来。 “这是什么?” 时雍吃惊的声音,吸引了赵云圳。 小家伙凑过来看,“肉?” 娴衣也伸头看了一眼,突然惊声。 “舌头!” 是一条舌头,没有煮熟,也看不出血迹,时雍看着它,胃部突然一阵痉挛,一种来自感官得直觉迅速占领了她的意识, “这是人的舌头。” 章节目录 第113章 凶宅(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人舌?”娴衣吃惊地看着她。 时雍没有说话,冷静下来,慢慢用筷子夹起舌头,放到灯下观察。 而旁边差点没忍住就吃了面条的赵云圳,突然捂住嘴巴。 哇一声,吐了。 娴衣看时雍还在观察那条舌头,强撑着胃部的不适,走近她, “确定吗?” 时雍点点头,半眯眼,“禀报大人。” 娴衣深吸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时雍轻轻将舌头丢回碗里,拍了拍赵云圳的后背,等孩子那股子恶心感过去了,这才叫小丙将他带回房去休息。 然后,她转头看着愣愣发傻的春秀。 “你跟我过来。” 春秀吓得脸都白了,慌乱地摆手。 “夫人。我不知道这是怎的,舌头怎会跑到了碗里?不是我,不是我……” 时雍没有回答,带着她出了正堂。 背后,赵云圳忽然惊叫一声,“我不去睡。” 不等时雍回头,他已经甩脱小丙的手,飞快地跑过来,紧紧拉住时雍的袖子,仰起小脑袋,巴巴地望着她,在夜灯下,他的小脸白得像一张纸。 “我怕。你带着我。” 时雍看了小丙一眼,见他无语,无奈地点头。 “同去。” 一行四人往灶房走去。 裴府原也是大户人家,府中房舍格具很大,从正堂到厨房有一段距离。 几年前那一场大火,把裴府烧了大半,裴赋的大哥裴政回来奔丧,花银子托人重新修茸过? 现在看到的,便是修茸后的样子,但这几年? 裴家没人? 老堂叔帮忙照看房子? 之前也没敢在这边开火居住,所以,房子一直是空着的。 借着油灯的光线? 时雍可以看到门楣上? 满是灰尘,檐角还有挂了不知多久的蜘蛛网,显得阴气森森。 时雍刚才只去过正堂和卧房? 那里面堂叔和堂婶已经打扫过? 看上去也算干净归整? 乍然出来看到这边的几间偏屋? 她身子激灵一下? 有一种走入了凶宅的感觉。 烧死过那么多人? 又多年未曾住人, 可不就是凶宅么? “灶房就在这里?” 春秀做饭的时候,娴衣领她来过,她很熟悉,在前头领路。 时雍没说话? 慢慢跟上去。 厨房不太方正? 可能因为紧挨堂叔家房子的问题? 砌成了一个狭长的形状? 走过去,那长长的通道,便让人心生恐惧。 厨房外门堆放着柴火? 不知有多少年月,不远处开了一道小门,可以直接通往堂叔家的院子,想来是平常堂叔帮着照管宅子所用,还有一些杂乱的东西堆在檐前,锄头、钉钯,风车,和一些别的农具。 时雍伸手去推门。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猛一下拽住她。 时雍低头,看到赵云圳的眼睛,黑漆漆的, 太子爷也会没有安全感,怕鬼? 时雍好笑,拉住他,换另一只手再去推门。 没推开。 她奇怪地回头看了春秀一眼,“你刚用厨房,怎么进去的?” 春秀道:“娴姐姐就这么一推,就开了呀。” 时雍看她一眼,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门还是推不开。 这时,娴衣回来了,带了两个侍卫,她小声告诉时雍,已经派人去通知赵胤,然后问了下这边的情况,狐疑地看了一眼那门。 “夫人退后。” 时雍牵着赵云圳往后退了两步。 娴衣抬腿一脚。 砰! 门开了,一股冷风灌了过来。 赵云圳被灶房里的味道一呛,猛地转头抱住时雍。 时雍拍拍他的背,问娴衣。 “刚才你们过来,可有发现异样?” 娴衣摇头,看春秀。 小小的春秀已经吓得说话不利索了。 “我去那边,那个隔壁,从那个小门出去的,问了叔爷要,要面条,又在外面扯了一把葱,回来便生火,下面,我没有……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时雍道:“煮面条的时候,你出去过吗?” 春秀点点头,“我煎好鸡蛋,放那只碗里备着,又把面条捞到了碗里,这时,叔爷在外面叫我,问我鸡蛋够不够,还要不要。我就出去拿了——” 时雍问:“回来后,你检查过面碗吗?” 春秀快要哭出来了,拼命摇头。 “我把煎好的鸡蛋切碎,将细末撒在面条上,便端到堂屋……” 时雍深深看了一眼小姑娘,见她紧张得手足无措,又和娴衣交换了个眼神,“进去看看。” 久不使用的灶房里,有一种古怪的霉味。 “好臭。”赵云圳第一个受不了。 “那你出去。”时雍说。 “不要。” 潮湿的房子里,弥漫着压抑的紧张。 走在里面,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赵云圳紧紧拉住时雍不放,五个人在一盏油灯的照明下,安静地站在黑洞洞的灶房里,一股子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拂在脸上,凉幽幽的,油灯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出了一种幽灵般的冷寂色彩,画面极是惊悚。 “停。” 时雍突然扬起手,阻止大家的步伐。 娴衣问:“怎么了?” 时雍没有马上回答,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她长长吐了口气。 “血腥味儿。这里,有死人。” “啊!”赵云圳第一个跳起来,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又一次抱住时雍的腰。 “我们快出去,去找阿胤叔。” 时雍:“我以为你很胆大。” 敢带着小丙从京师跑到平梁,哪是胆小的人干的? 这位太子爷,是时候遭受一下社会的毒打了。 “谁说我胆小,我又不怕鬼。我就是……” 不愿意看到死人而已。 赵云圳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她,双手负在背后。 “我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哉?走。” “你们站在这儿,不要乱动。”时雍怕他们进去破坏现场,摆了摆手,又叮嘱小丙把赵云圳带出去。 赵云圳看看她的脸色,慢慢退后。 “我就站在这里,我保证不动。” 娴衣走到时雍的身边,“你怎么知道有死人?” 这就是一间许久没有人使用的灶房,有点阴森冷清是自然的,她怎么就能断定有死人? 时雍慢慢抬步,往狭长的灶房最深处走去。 “我闻到了,死人的味道。” 她声音低低的,淡淡的,听得娴衣汗毛一竖。 死人的味道还能闻出来? 娴衣狐疑地跟上时雍,而时雍木然着脸,与平常懒洋洋的样子完全不同,就好像进入另外一种状态。 死人当然是有味道的。 只不过,要长期与尸体打交道的人才能感觉出来。 对时雍来说,谈不上神奇,只是职业敏感度。 但娴衣就觉得她神神叨叨的,极是可怕。 时雍不便对娴衣解释,慢慢地往里走去,蹲身,翻开了最里面那一堆存放的柴火。 “喵——” 一只野猫从柴堆里钻进来,急促地叫唤一声,迅速跑开。 时雍直起身子,挑开最后一根松枝,抬高油灯。 火光下, 一具男尸仰躺在柴堆里,几近赤丨裸,面部毁损,看不出长相,只依稀能分辨出是一个人,是个男人。 他不像被人杀害的, 好像是遭到了野兽的袭击。 脸被咬烂了,身上的衣服也全都咬成了碎布,散乱地堆放在地上,手、脚,身体到处都有被啃啮的伤痕,最可怕的是他的嘴。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嘴了。这个人的嘴唇早已不知去向,嘴的位置像一个血窟窿般大张着,里面没有舌头。 “天……” 娴衣长长抽气一声。 “是什么东西咬的?” 时雍没有吭声,低头从柴堆里捡起一块腰牌,脸色倏地一变。 “兀良汗使臣?” 发出这句感慨的人是娴衣。 她平常的冷静这一刻悉数不见,一张脸变成了紧绷的样子,声音都微微嘶哑。 “怎么会这样?” 时雍没有说话,再次弯腰在柴堆里寻找。 “夫人。大人回来了。” 灶房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刚才他们进来时,时雍让两个侍卫守在门口。 这会儿听到侍卫的提醒,她呀一声,像是刚回过神似得,飞快地把令牌塞到娴衣的手上,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将军,不好了。” “柴堆里有死人。” “吓,吓死妾身了。” 娴衣:“……” 赵云圳:“……” 春秀:“???” 章节目录 第114章 血还是热的(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银白长裙、墨绿缎面小袄将时雍精致的小脸衬得分外白皙,在昏暗的夜灯和沉闷的气氛里,她睁大的眼、惊恐的表情极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妇人,让人很是生怜。 赵胤低头凝视这个奔到自己身前的女子,知道她是装的,表情是骗人的,这张嘴里也是没有几句真话。 “不怕。” 他微微眯眼,伸臂将她拢到身前,在她后背拍了拍, 若有似无,传来一声低哼。 时雍听到了,从他臂弯抬头,看他冷漠的脸,心里忖度,难道演得太过了?这不都是按他的要求来演的吗?一个国公府的小姐,将军府养尊处优的夫人,见到尸体不都是这样的表情? “将军,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在他身前蹭了踏,表情娇羞地看一眼同赵胤一起过来的几位大人,咬了咬下唇,似乎刚从惊魂中醒过来,目光楚楚地看着赵胤。 “妾身失仪了。” “傻瓜,你只是吓到了。”赵胤看她一眼,眼神极是深邃,见她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眉尖微皱,突然低头,安抚一般在她鬓角吻了下,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然后在她后背拍了拍,转过身来对同行众人说。 “让诸位见笑了,内子胆小,深宅妇人没见过世面。” 同来这几位都是卢龙县的官员,那位钱大人钱名贵更是永平府卢龙县的县太爷,除了忤作郑丛,剩下这几位刚才都与赵胤在一起吃酒,听说将军老宅死了人,连忙跟了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连忙拱手,笑称将军夫人是真性情。 “尊夫人初到青山就遇上这事,惊惧那是自然。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 更是让我等看得羡艳不已。” “那里那里。” 赵胤谦虚地摆摆手,正色道:“钱大人,你不进去看看?” 进院子的时候? 郑忤作已经和两个捕快进灶房去查验尸体去了? 之前灶房里的人也都撤了出来。 县老太原本站这儿没动? 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 “正是,正是。下官自是应亲自去看看。” 县太老爷一去,其他几个县上官吏便都跟了进去。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一只胳膊仍然揽着时雍? 一身肃冷,寒袍生凉。 时雍身子动了下,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你不进去看看?” 赵胤:“没甚好看。” 时雍不解? “你都不看现场? 不看尸体? 准备如何断案?” 赵胤:“夫人看了就成。” 时雍:“……” 娴衣在门边侍立了许久? 见状这才走近? 把刚才时雍在尸体边上捡到的令牌呈上来。 “将军? 这是我在尸体边捡到的。” 赵胤看一眼,没接,“交给郑仵作。” 娴衣嗯一声,瞄了时雍一眼。 这时,县太爷钱名贵掩着口鼻出来了? 走到赵胤面前? 深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 一阵摇头叹气? 歉声道。 “将军才刚落脚青山镇,就发生这样的事,着实晦气? 不如将军和夫人今夜随下官返回卢龙县,本县找个院子为将军安置?” 卢龙县城的条件自然比青山镇要好。 县太爷自己的辖区内发生凶案,还发生在刚刚回乡省亲的大将军家里,实是一桩不太体面的事,他想要弥补的心情就写在脸上。 可是,赵胤拒绝了。 “本将回乡是为省亲,又怎能贪图享乐再次离乡?钱大人不必介怀,死个人而已,还吓不倒本将。” 钱名贵顿时白了脸。 这位是真真儿打过仗的将军,哪会怕死人? 他尴尬地拱手作揖,道:“是下官思虑不周,有损将军威名。将军和夫人先回屋坐等,下官这便叫人把现场打整出来,不让夫人看了闹心。” “无妨。”赵胤一动不动。 钱名贵再次低头陪笑。 不一会儿,郑忤作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喉头似乎有些干涩。 “裴将军,钱大人,从尸体遗留的衣物和令牌来看,身份可以确定,正是兀良汗的和亲使者,这命案与前两日发生的和亲队伍案子类似,死状也是一致。死者似为野兽袭击,且都被咬掉舌头,唯有一处不同,前头死去的人,案发现场都寻不见舌头,这位……” 他看了时雍一眼,怕污了夫人的耳朵,没有再说舌头埋在面碗里的事情,摇了摇头。 “目前,尚且瞧不出是什么野兽作怪。” 钱名贵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不该呀,和亲队伍都被本县安置到了卢龙,怎会又一个死在青山?” 郑忤作道:“死者可能是与怀宁公主一道失踪的那位。” 京师得来的消息,只知怀宁公主失踪,却不知同公主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位使者和一个叫银盏的丫头。 钱名贵点点头,回头看赵胤时目光又亮了下来,满带讨好的笑意。 “真是不巧,裴将军这次回乡刚好碰上青山发生这等大案。唉,下官近日也是睡不宁安,焦灼不堪啦。公主失踪这么大的事,下官一介小小县令,能耐有限。可如今,朝廷没有派人下来,府台大人又责令下官七日内破案,七日,七日,也就剩三日了……” 钱名贵说着正了正脑袋上的帽子。 “不瞒将军,下官这顶乌纱怕是要保不住了。”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大人不必忧虑。既是野兽作案,照实上报便是。” 钱名贵摇头,“将军有所不知。下官已然出动了全县的壮丁捕快上山寻找,奈何这大青山山峦叠障,连绵不绝,豺狼虎豹莫不尽有。没有寻到公主,也没有找到尸首,捕快到是摔死了两人。没凭没据的,下官总也不能随便抓一只畜生去交差吧。” 说罢又是叹息。 “除非公主能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不然,莫说乌纱,下官这颗脑袋指不定都保不住了。” 赵胤眉头微锁,看他一眼,话锋突然转开。 “得闻钱大人的父亲,不日将过七十大寿?” 钱名贵是卢龙县县令,但也是青山镇人士,听闻赵胤问起,他愣了愣,一脸尬态。 “劳烦将军挂念,确有此事。寿宴是青山镇案子发生之前就定下了。如今发生这等大案,本不该再办,可老父年事已高,身子也愈发不利索,身为人子,自当尽孝。再一想,横竖案子已是如此,今日有力为父亲祝寿不祝,来日……若下官受此案牵连,怕只能徒留遗憾了。” 赵胤嘴角微牵:“钱大人可谓至孝。” 这时,两名捕快把尸体抬了出来。 钱大人朝赵胤拱了拱手,和郑仵作过去安排。 时雍赶紧转头,脑袋低垂在赵胤肩上,用低得只有他听到的声音道:“他的血还是热的。” 章节目录 第115章 现杀的(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嗯?”他低头看她一眼,胳膊揽在她腰上。 “为了给将军助兴,现杀的。”时雍声音低沉冰凉,身子似乎还瑟缩一下,打了个寒战。 赵胤拍拍她。 在外人眼里就是将军夫人害怕,将军在温柔体贴的安抚。 夜色清冷,天空似乎又飘起了小雨,一群人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却没有阻止这个山间小镇夜晚冰冷刺骨的寒风。 时雍叹了声,“那人死得真惨。” 赵胤再次低头。 她衣裳有些薄了,脸色青白,嘴唇都褪去了颜色。 “吓倒了?”他问。 “是呀,好吓人喽。” 这话一听就假,比刚才还要假上十分。 赵胤声色不动,却松开她的手,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又低头为她系上带子,拍了拍,一个字都没有说。 时雍问他,“你不冷?” “不冷。” 男人的声音连同他的人,都是硬梆梆的。 时雍轻轻一哼,“把手拿来。” 赵胤皱眉,“做甚?” “手拿来。”时雍扬了扬眉梢,见他不动,索性自己拉过他冰冷的手,却不是为了戳破他的谎言,而是将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握住,使劲儿搓了搓,又呵气。 “这样暖和了没有。” “……” 赵胤淡淡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时雍嘴角牵起,似笑非笑。 “裴将军。”郑忤作走过来,声音哑哑的,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天快亮了,现下也查不出个究竟,不如将军和夫人先行休歇,待明日再说?” 钱名贵也跟过来,劝说赵胤先去休息。 赵胤问:“赵大人? 那些人尸首都存放在何处?” 钱名贵道:“和亲队伍所有的尸首如今都存放在卢龙县的殓房,下官已上书朝廷和府台大人,等家眷前来认领。” 赵胤点点头? “明日我去看看? 兴许有办法帮到钱大人。“ 钱名贵一听? 愣了愣,赶紧低头拱手。 “多谢将军。” 尸体拖走了,灶房也打扫过了。 院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在议论。 “喵!” 一只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 几个纵身跳上房顶,往隔壁去了。 时雍问:“老叔,这是你家的猫?” 堂叔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听到时雍的声音? 赶紧道:“是我家的猫。这畜生逮耗子不行? 偷吃是顶顶会的。大抵闻到二郎家灶上有香味儿就蹿过来了? 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一顿。” 时雍微笑? “我是想说? 这猫油光水滑,一看就养得很好,长得也好看。” 堂叔一听,腻起一脸的笑。 “侄媳妇儿要是喜欢,我给你送过来?” 时雍仰头看着赵胤? 小声问:“可以吗?” 赵胤眸色深幽? “你既喜欢? 有何不可?还不谢谢堂叔?” 时雍娇羞地扭头? 朝堂叔微微一笑,“那便厚着脸皮夺人所爱了。” 人群终于散去。 裴府关上了院门,灶房旁边那一道小门? 谢放也叫人用砖石抵了,再看看那一角被拆除的院墙,拧起了眉头。 “若真有野兽,单是几块木板怕是抵不住。今夜,你等要加强守卫,轮班值夜,不许偷懒。” 兵丁们齐齐应声,“是。” 赵云圳受到了惊吓,不敢一个人睡,闹了一阵要和赵胤同睡,赵胤不肯,最后,让小丙在他的房里陪他,又特地调了白执和许煜,暗地里保护太子爷,这才让他放了心,乖乖去睡了。 卧房里。 时雍还没有入睡,在等赵胤。 等他洗漱好推门进来,她直接就问:“你相信是野兽所为吗?” 赵胤默默看她,显然是不信。 “可不是野兽又是什么呢?”时雍想着那尸体的死状,还有那啃噬得乱七八糟的嘴巴,脊背绷了绷,身子不免发寒。 “不可能是人咬人,那就只能是人驱使兽了。” 时雍喃喃自语般,说着又摇了摇头,“大人,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驱使野兽,为己所用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 时雍看他一眼,“今夜你去赴宴,就没有得出什么线索?” “这些人口风很紧。” “唔。”时雍了解地点点头。 青山镇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又事涉和亲公主,到最后肯定是有人要被问责的。对于京中来的大人,这些人肯定会有避讳,统一战线,能说的说,不能说的打死都不会开口。比起破案,降低自己的仕途风险,比什么都重要。 “那依大人之见,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在哪里?” 赵胤没有回答,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高大的身形仿若一座高山,面孔凝重冷漠,这让时雍极是怀念刚才在人前扮演好丈夫的“裴将军”。 褪去温情,他又成了那个冷漠无情的赵胤。 “看着我做什么?” 时雍盘起双腿坐在床上,见他一动不动,又在自己身边拍了拍,毫不见外地说:“坐下来讨论讨论。” 赵胤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房里有一张罗汉榻,上面早已铺好了被褥,赵胤躺到那张罗汉榻上,默默挥手熄了灯。 大大的个子,小小的榻。 躺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原来刚才走到她面前,是想让她把床让出来? 那最后又是什么心理让这位心狠手辣的大人妥协,把床让给她了呢? 时雍原是没有委屈他的意思,只是想聊一会儿,就把床让给他。可是他既然这么自觉,她也就不必勉强了。 黑暗的房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雍叹息,“大人怎么就没有探讨案件的兴致呢?” 案情探讨会,集思广益,还是很有用的啊。 “大人?你不想说话了吗?” “嗯。”赵胤声音平静。 有些困倦。 分明不愿多谈。 时雍叹气,也躺下去。 “今晚,不用摇床了吧?” 没有声音。 赵胤没有回答她。 时雍朝他的方向虚踢一脚,摸黑放下帐子。 算了,看在他自觉让床的分上,再做一回好人吧。 “行了,别闷着你。明晚你睡床。” 赵胤依旧没有声音。 时雍换了个方向,将枕头摆了个舒服的位置,平躺着看向黑暗的帐顶,眉头不自觉又揪了起来。 “大人,我有个想法。” “什么?” 这人终于有了反应? 时雍撩开帐子,只看到一片黑暗和寂静。 “大人明日去殓房,带上我。我再告诉你答案。” 章节目录 第116章 邀请(双更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初到异地,又住了个凶宅,时雍睡得不熟。 仿佛刚刚入睡,便被瓦上嘀嘀嗒嗒的雨声催醒。 睡得晚,醒得早,她嘴里干苦,身子发软,睁开眼觉得眼皮很沉,十分艰涩,躺在床上又心里烦乱再睡不着,她找来水喝,双腿像踩在棉花上。 时雍晃了晃沉重的头,没有丫头伺候的日子,很是不惯。再看一眼,罗汉榻上不见人影,走近一摸,被子里尚有余温,人也刚起没有多久。 哪里去了? 院子里秋意浓浓,中秋刚过,雨后的竹林芭蕉很是凄寒。 时雍站在院子里,再看这个小院,比昨天夜里看到的样子,更显得破败孤寂,当年大火烧过,有一些外墙还没有来得及修葺,漆黑的墙片剥落,露出夯实的墙体,青砖地面到处坑洼,脚踏上去,便溅出水来。 这么大个宅子没有了人气,显得破败不堪,满是诡异苍凉。 “夫人!” 娴衣从里屋出来,看她穿得单薄,又为她披了件衣。 “你怎么起了?” 时雍打个呵欠,“将军呢?” 娴衣道:“刚出院子,去练剑了。” 裴赋有晨起练剑的习惯,没想到赵胤这么注意细节。 时雍牵牵唇角,“院子这么宽敞,干嘛去外面?” “怕吵着夫人。将军说,夫人这两日没睡好? 让不要吵着你。” 娴衣说到这里,看她的眼神格外深邃。 前晚在平梁,他们房里的床摇了足有一个时辰? 在并不隔音的客栈? 许多人都有听到那古怪而暧昧的声音? 只是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哪怕娴衣这个一早跟着赵胤,又知晓他们关系的丫头,都开始心生怀疑? 这到底是作真还是作假? “将军可有说几时出发?” “不曾。夫人? 回屋梳妆吧,等将军回来开饭。” 时雍脚步一顿,“吃什么?” 那个恐惧的厨房和那碗面条? 已经在大家心里埋下了阴影? 大概一个月之内? 谁也不想看到面条。 娴衣知晓她的想法? 嘴角不经意扯了扯。 “镇上的早餐铺送过来的? 谢放特地在镇上找了两个厨娘? 晌午就会过来。然后,他一大清早就又带了人在那边砌了几个灶台。省亲这些日子,先凑合着吃。” 兵丁这么多人,那个小厨房是断然不便开火的。 时雍顺着娴衣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谢放弓着个腰? 在那里砌灶。 她哑然一下? “谢大哥还挺能干啊? 这都会?” 娴衣脸色似有动容? “他是很能干的。” 时雍回头,“你咋知道他能干?” 娴衣看到她脸上的笑,狐疑地蹙眉? “夫人的意思是?” 时雍笑了笑,“娴衣今年多大了?” “十九。” “不想嫁人吗?” “……” 娴衣沉默。 进入无乩馆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知道她和婧衣、妩衣、婉衣她们一样,都是属于赵胤的人,或者说,是属于他可要、也可不要的女人。不愿他要不要,她们都得为主子备着,等着。 她们四个人,从来没有想过嫁人。 只不过,娴衣和婧衣、妩衣不同。 她早已清醒地看到,主子不是她的男人。 是奴婢,终生就只是奴婢,不要想飞上枝头。 沉默着进了房间,时雍坐下来,由着娴衣为她梳头换衣服。 “你就没个喜欢的人吗?” 娴衣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蛋,垂下眸子不发一言。 “你喜欢赵胤?”时雍飞了一眼,盯着镜子看娴衣的脸色,“不是吧?一群人伺候一个男人,整天为了谁能睡到他勾心斗角,人生岂不凄凉?” “喜欢。”娴衣垂下眼皮,“爷是主子,不能不喜欢。” “唔。”时雍点头,“很有道理,可喜欢主子和喜欢男人是不一样的呀。” 娴衣不吭声了。 许久,她才轻轻道。 “我只要能一辈子伺候主子就好。别的,不曾想过。” “……” 真是执着。 时雍看她一眼,感慨。 也就是刚才一念起,觉得她和谢放朱九他们,都是成日里呆在赵胤身边的人。主子吃不到,英俊的侍卫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什么她们就没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找个属于自己一人的男人,不好吗? 如今一听娴衣的心思,又掐断了鼓励她挣破束缚的想法。 人各有志,她自身难保,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赵云圳睡到他们快起身时才起来,闭着眼睛让娴衣帮她洗脸,梳了头,换好衣服,又皱着眉头嫌弃地吃完了早餐,在赵胤冷冰冰的目光下,乖乖做回他的“小书童”。 春秀却十分勤快,早早就起来扫地,整理床铺,又去帮娴衣照顾赵云圳。 春秀不知道赵云圳身份,只觉得他是个娇气的小孩子,便说一些乡下的野趣给他听,还劝他要听主子的话,主子是良善的主子,若是当真惹主子生气了,把他们发卖了,就会很惨。 她举了许多例子。 赵云圳极是嫌弃她,又喜欢听她讲那些她小时候的事儿。 这都是深处禁宫的赵云圳不曾接触到的,闻所未闻。 ———— 裴府离青山镇的正街隔了一座桥,昨夜来时听到的流水声便是桥下发出来的。 马车刚驶过桥面,就看到裴赋的老叔从薄雾中匆匆走过来,手上抱着个什么东西,到了马车前面,一直点头说着什么。 “将军。裴三伯说有事找您。” 今日赵胤和时雍一道坐车,正端坐着,阖眼假寐。 闻言,撩开了车帘。 裴三伯走了过来,看到他,又张望着寻找时雍,将怀里的东西递上来。 “二郎呀,昨夜老叔答应了侄媳妇儿的事,怕是办不到了。我那死猫不知道在哪里吃到了老鼠药,就那么药死了……” 顿了顿,他又换上笑脸。 “我便去早市上又买了一只,乖巧的,和那只长得差不多,侄媳妇儿看看,喜不喜欢?” 小奶猫“喵”了两声,可怜巴巴。 赵胤侧目看时雍,“喜欢吗?” 堂叔的话,时雍都听见了。 闻言,她侧过身子,从车窗边往外望,看了看堂叔怀里那只小小的奶猫,微微一笑。 “多谢堂叔美意,可这养猫呢也讲究个缘分。既是那只猫死了,便是我和它没有缘分了。这只猫太小,我怕养不活,平白作贱了性命。堂叔还是送回去,让猫娘再奶些日子吧。” 堂叔一脸失望,“那,这,这,成,我给送回去。” 时雍笑了笑坐回来,不再搭腔。 裴三伯还想寒暄几句,可赵胤不怎么说话,他便悻悻然抱着猫走了。 马车重新启程。 驶过青山桥,时雍道:“大人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那猫?” 今日春秀留在了裴府,只有赵云圳死活要跟来,赵胤也怕他在青山镇出事,便带上了。这会儿,车上除了趴在时雍腿上睡觉的小屁孩儿,再没有旁人,时雍说话也便没有忌惮。 赵胤轻轻扬了扬眉。 “你要,便给你。为何要问?” “……” 这话就让人很难接了。 时雍想了想,也不再卖关子。 “裴三伯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便是裴赋和他大哥年年有银子来看护宅院,也是不够。但那只猫,我见毛色光亮,绸缎一般的光泽,眼睛清亮有神,一看便知得到了主人很好的照顾。” 赵胤看她:“有爱猫之人,自己不吃,用来养猫,也不无可能。” “当然,有这个可能。猫长得漂亮说明不了什么,我只是试他一试罢了。”时雍似笑非笑,“可是欣然答应送人,随即又直接弄死,就很有问题。” “嗯。” 突然就药死了,确实巧合。 “你有什么看法?” 时雍皱眉,“一、猫的出现是个意外。二、他心里有鬼。三、这只猫有蹊跷。” ———— 卢龙县衙的殓房在城西东阴村,一条官道直通,四周没有民宅,很是荒凉。 昨日在青山镇见过的县太爷钱名贵,仵作郑丛等人都在等候。除此,殓房门口的还有一张生面孔,做师爷打扮,跟在钱县令身边,满脸带笑,眼神极是锐利。 稍做寒暄,赵胤便要进殓房。 郑忤作拱了拱手,让殓房的主事去开门。 钱名贵看时雍紧跟赵胤进去,不免有些狐疑。 “裴夫人还是外间等候为妙。殓房秽气重,怕是……” “无妨。”赵胤抓住时雍的手,轻轻一捏,淡然道:“内子昨夜惊了魂,寸步都不敢离我。” “那真是为难夫人了。”钱名贵叹口气,“下官的过错,若早日把那吃人的野兽找出来打死,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还在那里说客套话。 赵胤已面无表情地走入殓房。 殓房里好似置了香料,还点了几盏香熏灯,一股子古怪的香味儿从阴冷冷的房间里扑面而来,时雍打了个喷嚏。 这, 殓房熏香? 大可不必吧。 不仅如此,时雍发现这个殓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放整齐,摸上去一点灰尘都没有。而且,殓房里除了和亲使者的十几具棺木,居然看不到别的尸体。 这卢龙县不死人吗? 不知为何,时雍突然就想到上上辈子念书的时候,为了迎接上级检查,学生们早早洒扫,把藏的污、纳的垢都早早清理好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脱胎换骨的古代版迎接检查啊。 就连那些死人,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样子还能查出什么? 时雍看一眼县太爷眼角下的青黑,又看了看神情疲惫的郑仵作。 “二位真是辛苦了。” 钱县令尴尬地笑了笑,“不苦不苦。和亲使节不比普通的死尸,我们衙门早早就选了上好的棺木……” “早是多早?没死之前吗?” 看着时雍笑吟吟的脸,钱县令突然额头渗汗。 “夫人玩笑了。下官胆小,经不住吓啊。从案发到今日,下官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里真是没有半分像殓房的样子。”时雍皱眉对赵胤道:“将军,妾身一点都不怕呢?” 赵胤回头,看向钱县令。 “不知大人可否开棺一看?” 钱县令又抬袖子拭额头,“这尸首惨遭野兽啃噬,惨不忍睹。怕污了将军和夫人的眼睛。” 赵胤冷下脸,“开棺。” 冷冷的两个字,分明就是不容商量的意思。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京官? 钱县令嘴里“诶诶”不止,又偏偏头,示意郑仵作。 很快,棺材板被掀开,即使殓房有浓浓香料香熏,那掩不住的尸臭味儿还是飘了出来…… 中秋后的卢龙,气温很低。 尸体还没有完全腐败,可是尸身受到啃噬,与昨夜在裴府灶房看到的死状相似,一具具惨不忍睹,乍一看去,面部已不成人形,嘴巴成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看得人头皮发麻,很是惊悚。 “什么野兽喜欢吃人舌?” 钱县令答得吭吭哧哧。 “目前,目前下官还没有抓到那畜生,不知是个何等样的东西……” 赵胤和时雍对视一眼。 时雍故作紧张地捂着口鼻,“将军,我们快走吧,这里好瘆人。” “嗯。” 两人都知道, 殓房已不必再看了。 在他们到来之前,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不会有除了仵作的勘验文书以外的线索了。 “这一切都太过完美。” 从殓房回去的路上,时雍如此对赵胤说。 “大人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到达青山开始,我们能看到得,能听到的,都是人家想让我们看,想让我们听的。” 赵胤眯了眯眼,“不。” 时雍看他,“难道不是?” 赵胤:“从平梁就已开始。” 时雍微微一惊,与他对视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拔高的声音。 “兄台,请问车上可是从京师回乡省亲的裴将军?” 谢放:“正是。” 那人又道:“我家使君想邀大裴将军过府一叙。” 时雍撩开帘子,看到那人身上的异族装扮,惊了下放回帘子,对赵胤说:“兀良汗人。” 章节目录 第117章 花令酒(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二人对视一眼。 赵胤不动声色地打了帘子,露出一张冷漠的侧脸。 “不知你家使君哪位?” 那人约摸只有十七八岁,黝黑的面孔带着年轻的涩意,似乎有些惧怕,朝马车抱拳拱手,再三作揖,“鄙下名叫雅各,是兀良汗使臣乌日苏的近侍。” 赵胤冷脸道:“抱歉,今日怕是不行,余昨日回乡仓促,还没来得及祭拜亡父亡母,原已定下今日上山祭拜。” 那人微微怔住,抬起眼来,“鄙下可否上前几步与将军说话?” 赵胤眼皮微垂:“可。” 那人拘着腰走近马车,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双手呈上。 赵胤接过,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与将军京师一别,甚为想念,诚邀一聚,乌日苏。” 赵胤让车夫调转个方向,往卢龙城县方向驶去。时雍咳嗽一声,看向他面无表情的脸,没有说话。赵胤接收到他的眼神,从车厢的暗格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刀刃试了试锋利,再收回鞘中,递给时雍。 “拿着。” 能让赵胤这么警惕,必不是小事。 “将军为何拒绝?又为何突然同意?” 赵胤平静地说:“拒绝是因我与兀良汗使臣打过照面。同意是因为——乌日苏不曾见过裴赋。” “啊?”时雍了然。 既不成见过,又何来“京师一别,甚为想念”的说法? 有妖必有异呀。 送亲的将校来自京中,是赵胤亲点,倒也无妨。最紧要的是兀良汗使臣,虽说赵胤现在的样子与在京中极大不同,但凡事小心些总是好的。 说罢,赵胤又从暗格里掏出一张面纱,递给时雍。 “乌日苏见过你,少说话。” 时雍对他的平静有点意外。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问我?” 赵胤将暗格合上? 车厢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 他的声音冷漠如初。 “为何要问?” “信任我?” 赵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还翻不出天。” “……” 行吧。不是信任,是小瞧。 时雍想,哪天非得翻出个天给他看看。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去看那个暗格。 坐了几次马车? 尚不知他马车里还有这么多机关。 时雍好奇? 问他:“车上还有什么?有没有藏有好吃的?” 赵胤看她一眼,默默再打开另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封好的一袋蜜枣和糕点? 面无表情地递给她。 时雍唔了声? 翘起唇角,“百宝箱啊!” 刚刚醒来的赵云圳躺在马车里面,更是睁大了眼。 为什么他要吃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轮到阿拾要吃了? 阿胤叔就变戏法似的拿了出来? 太子爷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瘪了瘪小嘴? “我是不是多余的?你们看不见我? 是吗?” 时雍忍俊不禁。 这种甜点她不是非吃不可? 却能安抚小太子那一颗“受伤的心”。 她递过去,全都给了他,“刚你睡着的时候,你阿胤叔特地去给你买的。” 赵云圳委委屈屈地瞄了赵胤一眼,哼声? 傲娇脸:“骗人。这是京里的东西。” “是吗?嗐? 京中的东西? 这里也有得卖。” 赵云圳似信非信? 刚好有点饿,便拿了东西缩回角落,像只小老鼠似的啃了起来。那小小的个子? 又着书童打扮,这两日还受了辛苦,看着怪可怜。 时雍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赵云圳身子一僵,不悦地瞪她一眼,那句“死女人,谁准你摸本宫的头”又生生压了下去,继续低头啃糕点。 时雍笑了起来。 赵胤不说话,示意她把匕首收起。 “到驿馆,小心应变。” 时雍嗯一声把玩着匕首,眼皮飞快抬起瞄他一眼,莞尔。 “不是还有你吗?有将军在,轮不到妾身出手。” 这半真半假的恭维,男人一般会比较受用,可赵胤冷着脸没有半分表情,时雍看他这样,又觉得没劲,别开脸,视线从微微荡开的车帘望出去,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便是卢龙了。” “嗯。” “当年卢龙一战,极是有名。” “嗯。” 时雍看了看这个无趣的男人,不再吭声了。 县令将兀良汗使臣和送亲的大晏将校,一并安置在卢龙县的驿馆。 卢龙驿馆在卢龙县城以西十里外,是一个节制南北的交通要冲,位于驿道旁边。因卢龙辖地内的卢龙塞为战略咽喉之地,因而这个驿馆承担着繁重的公务,整个建筑群也比寻常的驿馆更为庞大。 乌日苏等人便住在驿馆内。 “将军。到了。”接他的男子在马车前站立。 赵胤点点头,下车前又回头。 阿拾在戴面纱,她不是太熟练,挂了几次没有挂上。 赵胤皱了皱眉,返身蹲下,从她手上接过那面纱。 马车里空间狭窄,两人这般脸对脸,几乎没有回避的空间。 无人说话,外面的人也在安静的等待,空气寂静得出奇,时雍连他的呼吸都能感受到。赵胤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并不比她灵活,可是,这般专注为她戴面纱的男子,竟让时雍有些晕眩。 大概是与他靠得太近,缺氧,待时雍戴好面纱起身时,时雍没有站稳,脑袋直接往他身上撞了过去,堪堪撞在他胸前,甲胄硬梆梆的,撞得她有一丝吃痛,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纷乱。 怕他觉得她是故意,又觉得这般极是丢人。 赵胤伸手揽住她,没有说话,只有一个复杂的眼神。 时雍呼吸又是一紧。 她不是没有与男子近距离接触过,但从不会这般失魂落魄,只觉得这一刻呼吸都屏紧了,下车的时候,脚步也有点虚浮。 赵胤没有松开她的手,走进驿馆时,低头替她理了理衣裳,顺了顺浮起的头发,回头见一干人都注视着他的“宠妻模样”,轻松扬眉。 “让诸位见笑了。前头带路吧。” 说罢,他又望向谢放,厉色道:“你在外面等候本将。” 谢放跟在他身边多年,一个眼神便已领会。 马车上有太子爷。 那是大晏皇帝唯一的儿子。 他可以死,马车绝不能出事。 “末将明白。” ———— 驿站在驿丞署的左侧。 从大门开始,几乎三五步便有人值守。得知裴将军来,驿丞署官员也过来了,简单寒喧几句,一路陪着他们到了乌日苏的住处,这才告辞离去,态度极是恭顺,看不出异样。 时雍不疾不徐地跟在赵胤身边,目不斜视,余光却扫见了驿馆内的戒备森严。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劲。 等进了乌日苏的住处,终于看出古怪在哪里了。 外面守卫森严尚可理解,乌日苏在房里喝酒看书,居然也有十来个人陪侍在旁。 这些人全做兀良汗人打扮,按理说,是他的自己人才对。 既然有这般严密的防卫,乌日苏为何传信给“裴赋”,神神秘秘地约他相见? “大皇子,裴将军来了。” 盘腿坐在几边的乌日苏抬起头来,俊秀的面孔上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在看到赵胤和时雍的时候,乌日苏眼神亮了亮,随即又平和下来,微笑着起身按大晏的礼节拱手作揖。 “小王冒昧请将军前来,但愿没有打扰。” 转头,又吩咐左右,“雅各,还不为将军和夫人看座?” 木桌边加了两张椅子。 赵胤和时雍坐下,“不知王子叫本将来有何吩咐?” 乌日苏漂亮的眼里有刹那得戾气,浮起,转瞬便逝,只余一串爽朗的笑声。 “小王闲在卢龙驿数日,极是无趣。前几日无意得了几坛好酒,得闻裴将军好酒,特地请将军前来,给我品鉴品鉴。” 赵胤扬扬眉,“哦?” 乌日苏轻轻一笑,撩起袖子,将桌上玉质的酒壶拿过来,亲自斟了两杯到放到赵胤和时雍的面前,介绍道:“这酒名曰花令,据闻是用数十种鲜花与粮**酿而成,巷深十里也挡不住酒香扑面,可谓风雅之极。但酒性极烈,一饮罢,那便是秀眼谩生千媚,鸳帐梦长连晓,美哉妙哉,奇趣哉!” 一个兀良汗王子满嘴之乎者也,听得时雍很是不适。 赵胤却不多话。 执起那玉杯,看看那清澈艳丽的酒,嗅了嗅,一饮而尽。 章节目录 第118章 卢龙驿的黑暗(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好酒。” 赵胤点点头,赞道:“喉清目明,如坠清泉,甚妙。” 乌日苏笑道:“将军既是喜欢,那便带回去饮罢。” 赵胤摆手,“本将怎能夺人所好?” 乌日苏笑盈盈地道:“将军不必客气,小王这里还有几壶,同是爱酒之人,好酒当赠知音。” “那就敬谢了。” 两人在驿馆坐了两盏茶的功夫,从头到尾谈酒说风月,没有半分正事,临走的时候,赵胤才象征性地询问了公主失踪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问乌日苏王子可有受到惊吓。 乌日苏满不在乎地摇头,只叹息说,那一日他喝了几杯花令酒,人有些糊涂,待醒来方知出了大事。 问不出什么,赵胤带时雍出来。 那花令酒原是同行的朱九拿在手上的,可走出驿馆的时候,只见一人一马冲入驿馆,高声叫着“急报”,马蹄子尥起足有三尺,生生闯到朱九面前嘶声。 朱九始料不及,为了避祸,生生将手上的“花令”给摔了。 一地酒液,汩汩流淌。 驿丞署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跑了出来,大骂那个骑马的驿卒不长眼睛。 “请将军责罚。”那驿卒吓得屁滚尿流,匍匐到赵胤的脚下,脸色青白地磕头。 “罢了。”赵胤肃然而立,“去办正事吧。” 既然有急报,自然是公务,耽搁不得。 那驿卒连声道着谢恩,说完捡起地上的信函,站到了旁边。 赵胤带着时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车行辘辘。 赵胤沉着一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赵云圳看着他的样子,瘪瘪小嘴,一声不吭。 时雍也很少见他这么凝重的样子。 “大人,可觉得蹊跷?” 酒刚拿出来,就有驿卒上来横冲直撞,不是太巧合了吗? “这一切,就像有人故意安排好的一般。我觉得很不对劲儿? 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赵胤看向她,嘴角往上提了提,又迅速沉下去。 “乌日苏约我晚上相见。” 约他晚上见? 时雍怎么不知? 两人相谈的时候? 那个乌日苏除了谈酒说风月? 压根儿就没有几句正经话。虽说他们到驿站后的事情? 都有些古怪,但时雍不信自己的耳朵会走神至此,连这么重要的话都没有听见。 赵胤淡淡道:“花令酒。” 时雍问:“有何典故?” 赵胤看她一眼? “秀眼谩生千媚? 鸳帐梦长连晓,出自前朝张先的词。” 说罢,看时雍眉头揪紧? 一头雾水的样子? 大概念及她是个“文盲”? 他难得耐心地解释? “张先还有一首词叫《一丛花令》。” “花令?便是花令酒这个花令吗?” 她不耻下问? 赵胤打量她片刻? 垂了垂眼。 “传闻张先年轻时,曾与小尼姑相好,庵中老尼得知,便将小尼姑关在池塘中一小岛的阁楼上。为了相见,张先常于夜深人静时? 偷偷划船过去? 小尼姑则放下梯子? 让张先上楼。” “后来呢?” “……” 花令酒和乌日苏的喻意已经说完。 她却想听故事。 赵胤沉吟片刻:“一丛花令? 是二人分手时张先的赠词。” 深更半夜与小尼姑私会的大诗人,这么美好的故事,没想到是一个悲剧。 时雍抿嘴? “可惜。” 赵胤无声地阖上了眼睛。 马车的辘轳徐徐向前。 没有人说话。 气氛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一个皇子尚且需要小心翼翼地传话,想说的话,不敢明说, 卢龙驿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山镇的案子里,又隐藏着什么真相? ———— 这一路,赵云圳都很乖巧,不吼不闹不耍脾气,可是回到青山就不得了,要吃这个,要吃那个,还把赵胤藏在暗格里的吃食都翻了出来,全部抱回了自己屋里。 在他们离开青山的时候,娴衣已然准备好了香烛纸钱,赵胤回府,便领了时雍上山祭祖。 回乡省亲不去祭祖是说不过去的。 裴家的坟地在背靠的大青山脚弯里,裴赋的父亲当年回乡修房造屋定居之时,把他爷爷的坟地都启了回来安葬。但裴赋还是第一次来,堂叔和几个族中长者以带路为名,一路相陪。 赵胤代替裴赋回乡,祭祖之事也没有敷衍,鞭炮放了好几挂,动天彻地地响了许久。 祭祖回来,赵胤辞谢了堂叔,领时雍上街赶场。 两人换了便装,带着赵云圳和小丙,又领了两三个侍卫,混迹在人群里,无须特别注意言行举止,倒是有几分难得的轻松。 青山镇是个朴实的古镇,依山靠水,风景秀丽。一眼望过去,古镇房屋低矮整齐,宁静优雅,一条小河静静地从镇边流过,微波不兴。这条河是滦水的分支,蜿蜒而深邃,有着古老的风韵。还有那些挑着货担沿街叫卖的小贩,令人目不暇接。 很美。 很淳朴。 很安宁。 “闲情小镇,在此居住,倒是极好的。” 时雍话音刚落,街口那边便喧闹起来,生生打了她的脸。 不知街口发生了什么,人群都往那边涌了过去。 赵云圳拉扯住她的袖口,“走,我们去看看。” 小孩子正是爱稀奇和热闹的时候,时雍与赵胤交换了个眼神,见他不反对,也就由着太子爷的意思了。 “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小心挂着您的新衣裳了啊!” “父老乡亲们,别急这一会子,咱们要在这儿唱七天堂会呢,有的可看的。” 热闹的街口,正是钱家大宅。钱县令要为钱老太爷贺七十大寿,专门从京里请了有名的乌家班,准备在镇上唱七天堂会。 钱家乐善好施,极是大方,戏台子就搭在街口,钱家大门外,小镇上的居民都可以免费观看。 一群人正在搭戏台。 戏台下的箱子里,戏服、锣鼓放了一地。 乌禅就坐在一只锣鼓上,眉开眼笑地和围观的人说话。 “名角啊?怎么没有?咱们这么大的排场,没几个角儿怎么使得开?” “您看看我,我便是京城最有名的角儿了。” 听她自吹自擂,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乌婵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哪儿捡来的稻草,似笑非笑地回头张望。 “这位是我们戏班新来的名角儿,来,倾爷,给大伙儿打个招呼。” 那人坐在轮椅上,一袭柔软的白衣,披了个同色的裘袍,面容秀丽苍白如坠烟纱雨雾,不苟言笑的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分明就是一个病态的样子,却因长得好看,在这个小镇人的衬托里,如神仙下凡。 “他是瘸子吗?” “瘸子怎么做角儿啊?” 人群里的质疑声、笑声,落入南倾耳朵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轮椅转了一个方向。 乌婵笑嘻嘻的,“怎么就不能是角儿了,我乌家班什么神仙人物都有——” 话音未落,乌婵的视线落到人群,目光不经意掠过时雍的脸,带着一丝笑意,又与大家调侃起来。 “可要上去招呼?” 赵胤的话让时雍猝不及防。 微微一怔,也就释然了。 在京师时她常去闲云阁,她与乌婵有接触,他不可能不知道,“时雍对她有恩”的事情,她也曾禀报过,如今也用不着刻意隐瞒她和乌婵的交情。 横竖他也不可能猜到她就是时雍。 “不必了。”时雍笑笑,“他们也在忙正事,大抵是没时间叙旧的。”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回到裴府,谢放新砌的灶,已然燃起了炊烟。 堂叔堂婶过来送了一些自家地里种的菜,堂婶拉着时雍想唠家常,时雍怕穿帮,以昨夜没睡好为名,借故回了房间。 这一睡,就睡到天黑。 府里的将士早已吃过晚饭,歇了。 整个裴府沉浸在寂静里。 娴衣把给时雍留的饭菜热了热,端到了房间里来,全程没有一句多话。 这反常的安静,让时雍颇不自在。 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太麻烦别人的人,可如今的身份是“将军夫人”,总也不能亲自动手,只能再三对娴衣道谢。 “夫人不必如此,这是娴衣分内之事。” 这话娴衣说得极是平淡,就像她确实是自家主母一样。 时雍望着她的面色,拿起筷子,“几时了?” “亥时。” 睡了这么久? 时雍惊了惊,问:“将军呢?” 娴衣:“书房。” 还在书房? 没去和乌日苏“夜下相会”吗? 时雍匆匆吃过饭,在那张罗汉榻上多铺了一层褥子,试了试,觉得尚可,躺了上去。可是左等右等,好久不见赵胤过来,心里有些奇怪。 该不会在书房里睡着了吧? 他那破身子,着了凉可不好,到时候又得麻烦她针灸—— 时雍披衣起来,想去告诉他,今夜那张床是属于他赵大都督的了,可是刚到书房外间,便被谢放挡住了。 “夫人请回去睡吧,将军还有要务处理。” 这么晚了,处理什么? 难道是乌日苏深夜来见? 时雍看一眼书房里的灯火。 “我就和将军说两句话。” 谢放皱了皱眉,回头望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有说话,里头就传来赵胤的声音,“让她进来。” 时雍朝谢放眨一下眼,推门进去,愣住。 书房里除了赵胤,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他身着一袭黑色劲装,用黑色头巾包住头,蒙面的黑巾被拉到了下颌下方,露出一张英挺端正的面容。 “魏将军?” 不是乌日苏。 而是负责送公主和亲的龙虎将军魏骁龙。 魏骁龙躬身朝她行礼,不发一言。 时雍古怪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到赵胤的脸上,眼睛里满是疑问。 赵胤打量着她,“你要说什么?” 时雍:“让你回去睡了。” 当着魏骁龙的面,她不好说“今天晚上你睡床”或者“我今晚把床让给你了”这样的话,毕竟堂堂大都督的颜面还是要维护的,若是让人知道他晚上打地铺,睡在罗汉榻上,把床让给了她,他那些属下会怎么想?大都督的脸还要不要了。 于是,她忽略了,这句话更显暧昧。 魏骁龙一听,那张黑俊的脸上就浮上了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嘿嘿两声。 “大都督,若不然我们改明儿……” 赵胤抬眼制止了他。 回过头,望着时雍,“今夜我有事,你先去睡。” 时雍好奇,“去见乌日苏?” 赵胤想了想,没有瞒她,“嗯”一声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块今儿在镇上买来的绿豆糕,走到时雍面前,往她嘴里一塞,又拍拍她的头。 “我去了卢龙,若有人来见,你替我挡了。” 时雍嘴里含着糕点,望着他,眼睛慢慢瞪大。 她待大黑,便是如此。 ———— 驿站得建筑样式几乎一样,分驿、站、铺三个部分,排列整齐,只是卢龙驿南望京师,后有漠北,又毗邻战略要地卢龙塞,这个驿站便修建得更为雄伟威严。单是招待来宾使节的就是一个五进的院子,紧靠着沿山修凿的城墙。 垛墙上,有守卫的士兵巡逻,有人来去一眼可以望见,很难藏匿。 魏骁龙在远处望了片刻,回头与赵胤相视一眼,“驾”地一声,打马冲了过去。 “开门。” 垛墙上守卫厉呼,“来者何人?” 魏骁龙扯着粗嗓门骂了句脏话,“我乃龙虎将军魏骁龙是也,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驿馆大门,哐哐打开了。 “让你们驿丞来见,还有那谁,谁……全给老子叫来,老子要训话。” 沉寂的驿馆突然热闹起来。 深夜三更,龙虎将军不知打哪儿吃了酒回来,醉熏熏地喧哗、闹事,惊动了整个驿馆。 黑夜里,赵胤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机会稍纵即逝。 他身着夜行衣,修长的身子掩在夜色里,绕到城墙右侧靠近乌日苏居住的地方,借着三爪锚轻易翻过夯土墙,躲过夜巡守卫的视线,顺着墙根摸到乌日苏的窗边,轻轻一扣。 窗户无声的打开。 赵胤纵身跃入—— 章节目录 第119章 夜会(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秋夜深浓,黑暗笼罩着两个人的影子,风从窗户渗入,透骨的凉寒。 赵胤站在窗户口,手上紧扣袖箭,高大的身影将从窗户透入的微光挡住,黑漆漆的一个人影。 房里一丝光都不见。 黑暗中,乌日苏快速走近他。 有风动,他似在施礼,声音极低,“事急从权,小王不得已用此不入流的手段请大都督前来。待来日脱困,小王再行请罪。” 赵胤一动不动,“你认出我了?” 乌日苏道:“大都督风姿容貌与世无双,京师一眼,过目不忘,怎会认不出?” 两人在京师也就见过一次而已。 见赵胤不答,乌日苏怕他生疑又赶紧解释。 “小王今日原以为请来的人是裴将军,尚且忐忑不安。一见大都督,心里便踏实了。这才敢冒昧约了今夜的相见。” 赵胤皱眉:“大皇子长话短说。” 魏骁龙在外面闹事,暂时引去了驿馆众人的注意力,可是这里耽误的时间若是太长,还是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乌日苏是聪明人,不用点拨,自是知道厉害关系。 他肃然拱手:“不敢相瞒大都督。公主在青山镇失踪那日,死去的十几个兀良汗人,皆是小王的心腹。其中,还有看着我长大的图格鲁……余下诸人,包括你今日在我房中见到的那些侍卫,全是二皇子来桑派来的监视小王的。” 赵胤沉声道:“兀良汗权力之争,本座不便插手。” 乌日苏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走近两步,手指搭在窗椽上,侧身望着赵胤的脸,这样的角度,适应黑暗后,两人都能看清彼此脸上的轮廓。 以及,眼睛里的真诚。 “大人若是不肯伸出援手? 小王必定惨死在南晏,再回不去兀良汗。到时,兀良汗便会落入二皇子之手? 来桑此人性情残暴? 好战喜功? 他若掌权,对南晏并非好事……” 赵胤垂下眼眸,声音冷漠。 “这不是本座要操心的事。” 见他不为所动? 乌日苏低低一叹? 无奈地道。 “大都督可以不管兀良汗内政,不管小王的事,却不能不管南晏百姓? 不管怀宁公主生死? 不管青山镇这桩大案子吧?若当真不管? 大都督也不会出现在此。” 赵胤站在阴影里? 有短暂的沉默。 “是人? 是兽?” “人。” 乌日苏说得斩钉截铁。 “那夜若非图格鲁以死相救? 小王恐已不在人间,或与公主一样消失在人前。图格鲁死前一定见过他们,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甘、惊恐、绝望……还有愤怒和仇恨。” 赵胤无声。 乌日苏继续道:“那天夜里,和亲队伍到达青山镇? 因公主身子不适? 我们没有连夜赶路到卢龙驿? 一群人在青山镇安顿下来。晚饭时? 小王只饮了一杯酒便不醒人事。等我再醒过来,已然出事了,整个和亲队伍十几个人遭到了野兽的袭击? 浑身啃噬得不成样子,一个个都被野兽拔去了舌头,而小王只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了……” 他声音哽咽,沙哑。 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间流泻出来,照见一脸青灰。 赵胤问:“那你为何没事?” “图格鲁死前,将小王死死压在门板下,护在怀里,而魏将军又恰好赶了回来。” 乌日苏说到这里,抬了抬下巴,“我怀疑他们故布疑阵引走魏将军,就是为了对我和我的人下手。野兽袭击,更是无稽之谈。” “他们是谁?” 赵胤的回答,乌日苏已经想了许久。 “小王不敢确定。但一定是想杀我的人……” “你希望本座如何帮你?” “我身边已无一可用之人,性命岌岌可危。” “雅各呢?”赵胤记得那个传信的年轻男子。 “死了。”乌日苏说得平静,语气已有掩饰不住的怒意和悲凉,“雅各是二皇子的人,只因受过我的恩惠,这才愿意帮我去传信。他什么都不知情,给你那封信上也没有什么。但他们逼问他,他答不出来,就被杀害了……” 他说着,从桌上重新拿起一瓶“花令酒”,塞到赵胤手上。 “如今他们每日给我喝这个酒,却不敢让我赠给大人一瓶。今儿大人还没有走出驿馆,就被人打碎了酒壶,您就没有怀疑过,是为什么吗?” 房里十分安静。 赵胤没有声音,乌日苏轻声道。 “驿卒是南晏的驿卒,他们杀的却是我的人。这个局有多大?布局之人是谁?小王已不敢乱猜,但以小王一人之力,无力回天,不得不求助于大都督……今夜大都督一走,我能活过几日,不得而知。”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顿了顿,又是轻轻一笑。 “和亲公主失踪,大晏和兀良汗的盟友关系已是濒临瓦解。我再一死,我那个早已囤兵关外的父汗便师出有名。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这真是大都督愿意看到的吗?” 话刚落,门板“咣当”一声,从外面被人推了一下。 “大皇子殿下,你有事叫臣?” 这样直接推皇子的门,哪里是臣下该做的事情? 乌日苏刚才已经用桌子将房门从里面抵住,那人试了几下推不开,有些急躁了。 “殿下,殿下开门啦。”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乌日苏吓了一跳。 他又气又急,猛地挥袖,砰一声摔碎一个茶盏。 “滚!本王起个夜,也要向你等汇报不成?” 来人十分警惕,“殿下起夜为何不亮灯?” “巴克尔,你为免管得太宽?” “臣下也是为了大皇子殿下的安危着想。图格鲁等人已然丧身野兽之口,若是殿下再出了什么事,我等难以回兀良汗向大汗交代……今夜有些不宁安,还请殿下开门,让臣看看才好。” 乌日苏深深看了赵胤一眼,调转头。 “滚远些。” “殿下,臣听你声音似有不对,你是不是被人绑架了……” 那人开始猛烈地踢门。 赵胤望了一眼,拍拍乌日苏的肩膀。 “魏将军可信。” 说罢,他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乌日苏气息一紧,压着声音。 “小王欠你一个人情。若有来日,必当奉还。” 赵胤背影微顿,没有回答,身子一跃,再次掩入了黑暗。 门恰在这时被外面的人踢开了。 巴克尔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殿下,殿下!?” 几个灯笼的火光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日,巴克尔四处看了看,不见有人。又发现乌日苏用桌子抵住了门,而他一个人站在窗边若有所思,不由紧张起来。 “可是有人进来过?” 乌日苏单手负在身后,冷冷转身。 “本王连开窗透气的权力也没有了?” “臣不敢。”巴克尔手抚在胸前,低下头,话说得极为恭敬,可是待乌日苏转过身,他回头对着那两个看守的侍卫就是一人一脚,愤恨地骂。 “让你们好生保护殿下,你们竟敢喝酒睡着?这么喜欢睡,那就睡一辈子好了。” 那两个侍卫吓得连忙跪下,求饶命。 乌日苏冷眼看着他,眼神变得沉凝异常。 “在本王面前,想杀便杀,想打便打,巴克尔,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皇子?” 巴克尔回头,一脸腻笑。 “臣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 说罢,他阴阴一笑。 “来人啦,将大皇子殿下的窗户封死,以免再有野兽出入,伤了殿下。余下的人,跟我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野兽深夜乱蹿,跑入驿站来伤人……” “他娘的,哪个王八糕子!” 一声厉吼传来,外面响起重重脚步声。 “深更半夜,大呼小叫。是不是不想让老子睡觉了?” 章节目录 第120章 厉害的夫人(四)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这大嗓门震天地响,来人正是魏骁龙。 和亲队伍虽然是一齐上路,可兀良汗使臣是来接亲的,魏骁龙带的人马却是送亲的,双方生活习性皆有不同,这一路上,不论是吃饭,还是行事,都是各自管束各自人马,互不干扰, 而大晏的将军自然也管不到兀良汗使者。 一听这话,巴克尔就恼了。 “魏将军有喝烂酒闹事的本领,不如上山去抓食人兽,早日把你们的公主救回来。我们兀良汗的事情,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魏骁龙嘿嘿一笑,锋利的大刀扛在肩膀上,冲他乐。 “老子偏要管,如何?” 巴克尔看他借酒装疯,气得满脸通红。 “堂堂大晏朝龙虎将军,竟然耍起了无赖?” 魏骁龙抬抬下巴,挑衅地看他,“是又如何?来人啦,给老子把这儿围起来。谁敢在本将面前咂咂乎乎,给老子拉出去砍脑袋,有一个算一个,别给兀良汗大汗留面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巴克尔气得浑身发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魏骁龙。 “魏将军可有我国大汗手令,凭什么在我等使臣面前颐指气使?又有何权力软禁我兀良汗的皇子?” “凭什么?”魏骁龙大刀在半空中挥了挥,冰冷的刀刃发出雪亮的银光,往地上重重一杵。 铮—— 火光溅起。 “就凭你脚下站的是我大晏的土地,老子是大晏的龙虎将军。权力嘛,老子是没有,但备不住老子的人比你多,兵比你强,功夫比你高。你他娘的打不过老子。这够不够?” “你,你……无耻之尤!我要上书大晏皇帝,治你的罪!” 魏骁龙哈哈大笑,一脸得意的看着他。 “给老子的,拽得真像那么回事。小老儿? 听没听过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知不知道京师离这儿有多远,等你上书陛下? 陛下再下旨问我罪? 你他娘的坟头都长草了。” “匹夫? 你敢——” 刀光一闪,魏骁龙手上刀锋直直掠过巴克尔的咽喉。 风声冰冷入骨。 巴克尔吓得瑟瑟发抖,堵在喉头的话? 再也说不出来。 魏骁龙冷笑?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这个胡子长眼睛小嘴大如牛的恶心老儿给老子绑起来,还有兀良汗这些王八糕子? 全给老子看好了? 谁敢乱动? 就赏他吃刀头子。这个什么什么乌日苏皇子? 好好锁里面? 让他反省反省? 怎么管教臣下的?” 巴克尔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总算见识到了。 这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当真敢绑他?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魏骁龙真敢借着酒意乱来,不怕大晏皇帝治他的罪吗? 敢。他真敢。他还真就这么干了。 巴克尔的咆哮声响彻夜空? 他内心有许多疑问? 但都无用。 魏骁龙理都不理他? 留下两个人看守乌日苏? 伸了个懒腰,走了。 “本将回去吃酒了。” 门再次关上。 乌日苏长长舒了一口气。 ———— 赵胤走后,时雍没有入睡。 卧房里点了一盏夜灯? 豆大的光晕,将房间照得如同鬼屋。 闲来无事又睡不着,时雍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翻阅着从长公主那里拿来的几本针灸书籍,时不时喝口水,安静地等待…… 夜已经很深,整个裴宅都沉寂了。 山上的松木在冷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声。 狗叫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宁静。 时雍放下书,竖起耳朵。 “麻烦小将军通传一下,我等有急事求见将军。” 是县令钱名贵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急促。 谢放冷声拒绝,“钱大人,将军已经睡下,有事明日再说不迟。” “明,明日就,就晚了呀。”钱名贵大概是慌乱到了极点,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这位小将军,本县刚得到急报,他们在山上,大青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有,有吃人兽出没……得赶紧让将军派人去抓啊。赶明儿,那食人兽可就跑了。” 属实是紧要的事情。 谢放沉吟一下。 “这样,我派人跟你去。” “不是本县信不过小将军,而是,这么大的事情,恐怕还是要惊动一下裴将军才好。那吃人兽能伤这么多人,想来极是凶猛,若出了什么事,再伤了谁,不论是小将军你,还是本县,都担待不起呀。” 责任重大。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 谢放本就不是一个嘴皮子利索的人,不论他找什么说辞,这钱县令就是有话可以堵他的嘴,横竖要见到赵胤,方才罢休。 三言两语下来,谢放实是找不到借口了。 而且,这么大的动静,赵胤如果都听不见,也会引人怀疑。 时雍想到赵胤临行前的叮嘱,披衣走了出来。 “谢参将,何事吵闹呀?” 谢放听到阿拾的声音,松了口气,“夫人,是钱县令要见将军。说是山上发现了吃人兽的踪影……” “呀!真的呀。”时雍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害怕地说:“那你们还不快派人去抓,都堵在这儿干什么呀?” 谢放为难地说:“钱县令说,要先禀报将军,让将军出来拿主意。” “那可真是不巧。将军昨夜多饮了几杯,早就睡熟了。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 时雍说罢,又抱歉地微笑着望向钱县令,道:“将军最是信任谢参将,府里的事,他都做得主。钱大人不必如此紧张,再厉害的野兽,也怕人多。实在不济,让谢参将多带些人马便是……” “夫人有所不知。我等先后已派了数拔人马前往,这野兽极是凶猛,凡是见到它的人,都死在它的嘴里了,我这是当真不敢再去冒险呀。还望夫人体谅,为下官通传一声,劳烦将军起床主持抓捕事宜……” 时雍眯起眼。 大半夜的找到了野兽? 非得要赵胤起来不可? 一桩桩的巧事,让她越发警惕。 可是赵胤这厮,单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名头和命令,没有给他这个夫人任何指点。 那就别怪她乱来了。 “钱大人有所不知。” 时雍轻飘飘地笑道:“我家将军有个坏毛病,酒后入睡是不能被人叫醒的,谁敢去叫他,那可就要倒大霉。莫说是旁人,便是我,他也不会轻饶……他发起疯来怪吓人,我可不敢……” “夫人。” 钱县令抹了抹额头的汗,突然挺直了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青山镇百姓的性命,为了早日救回公主,这个恶人,就让下官来当吧。” 钱名贵说着就要往里闯。 “我去叫醒将军,若是将军因此怪罪下来,要杀要剐,下官认了——” 好一个忠义之士。 时雍冷笑一声,示意谢放拦住钱名贵。 “钱大人这是要硬闯裴府内宅吗?项上人头当真不想要了?” 她把话说得极为冷厉,一字字落地有声。 钱名贵一听,脚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硬生生闯了过来。 “夫人恕罪!” “啧。”时雍眼风一瞄,突然将织锦袄子往肩后一拉,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挺起胸口倚在门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钱大人深夜擅闯裴府内宅,冒犯将军女眷,实属无礼之极。谢参将,还快把人拿下,法办。” 钱名贵看着那白晃晃的脖子和琐骨,愣是没回过神。 这夫人当真是厉害啊! 一威胁二定罪三抓人,一气呵成—— 谢放挥手,几名兵丁围上来,反剪了钱名贵的手。 钱名贵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群青壮年捕手和卢龙县的捕快。听到动静,这些人纷纷吵嚷着涌了进来,吼叫声声。 “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钱大人?” 事态升级,眼看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内室的门突然被人从中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慢悠悠从里面踱了出来。一身酒气,言词有醺态。 “夫人,发生何事?” 章节目录 第121章 烫手山芋(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抬头注视赵胤,与他目光撞上,嘴角微微一弯,不满地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在谢放手里不停挣扎的钱大人,继而又拉了拉衣衫,低头轻伏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欺负人。” 少女的馨香扑面而来。 赵胤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身前这张微微发白的小脸,咬着唇,颔着首,弯下的颈子修长白皙,泛着细腻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敞开在人前…… 她看起来无助,美丽弱小,让人怜惜。 可低头那一瞬,眸子里分明带着笑,没有把这个当回事。 赵胤伸手扶住她的腰,时雍毫无预警地抬头,刚好撞到他下巴上。 她嘶声,没躲,蹭了蹭。 “将军,你要替妾身做主呀。” 赵胤动作忽然一僵,身子紧紧绷起。 “还不快扶夫人进去更衣?” 娴衣看时雍撒娇,已在旁边站了半天,如今听爷的语气有微微恼意,赶紧低头过来,将时雍扶住走向内室。 不料,刚走几步,赵胤突然跟上来,将时雍的衣衫往上拉了拉。 “……” “???” 时雍不解地看着他。 赵胤面不改色,调头出门。 时雍不愿错过热闹,换了件厚点的外套裹在身上,又出来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 从看到赵胤出现那一刻,钱名贵脑仁就大了, 那也叫嚣的人,也安静下来。 赵胤倨傲地审视着钱名贵,“钱大人闯入本将家宅,欺负内子,当真以为本将是死了不成?” 他目光里的阴霾,如同浓重的雾气扩散过来,每一个字都似催命无常。钱名贵刚才夸下海口要为了百姓“入地狱”,现在地狱来了总也不能躲。 他双臂挣扎几下,没摆脱掉钳制他的兵丁? 声音便软了。 “裴将军恕罪,事急从权,下官也是迫不得己呀。吃人兽出没? 若不禀报将军知晓? 一旦让它跑了? 下官也是死罪。横竖都是罪,下官,下官实在为难? 还望将军体谅。” “体谅。”赵胤慢吞吞走出来? 双目炯炯逼视钱名贵,“钱大人只要告诉本将,谁人派你深夜前来? 本将自当体谅你。” 钱名贵猛地抬头? 表情有怯意? “将军何出此言?” 赵胤冷冷抿起唇角? 微微抬了抬下巴? 谢放拎住钱名贵一条反剪的胳膊? 狠狠往上一抬,钱名贵嘴里便“啊啊啊”地抖落出一串杀猪似的嚎叫。 时雍看得认真,一脸正经地道:“钱大人这样,可不像敢下地狱的人。地狱的苦楚可比这强了千百倍不止。钱大人,你尚在人间呢? 要是固执不说? 将军说不准真就送你去地狱了。” “下官没有犯法? 将军如何治我的罪?” “没有?闯将军内宅? 意图冒犯夫人……” “你,你敢……”钱大人额头浮着虚汗,“本县乃是朝廷命官? 岂是你一介女流可以随意诋毁的……” “谢放。”赵胤突然道:“让钱大人前头带路,抓食人兽。” 这就算了? 谢放一怔,“是。” 赵胤冷眼微眯,看着钱名贵突然变色的脸。 “不急。今晚之事,钱大人总归得给本将一个交代!” 谢放丢开钱名贵。他本就站得不直,脚下虚浮,踉跄几步摔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抬头,目光中满是惧怕。 ———— 方才赵胤没有回来,时雍心里像下油锅似的,生怕出点状况,没法交代。 她素来信守承诺,答应的事情若没有做到,就像欠了一屁丨股债似的,如今见他平安回来了,刚刚放下心,便见他又要穿衣服出门。 “大人?”时雍懒洋洋地问:“真要去抓食人兽?” “嗯。”赵胤转身,看她一眼,“你今夜做得很好。” 表扬她?时雍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扬了扬眉梢,“你前脚去了卢龙,钱名贵后脚就过来说找到了食人兽,还要硬闯内宅找你,你不觉蹊跷吗?” “蹊跷。” 何止这一处蹊跷。 处处都透露出蹊跷。 赵胤将从卢龙驿带回来的花令酒放在桌上。 “你看看。” 时雍走过去,拔开塞子嗅了嗅,“好酒。给我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赵胤垂下眼皮,将今夜见到乌日苏的事情告诉了她,“他认为这酒有问题。” “你怎么想?” 赵胤皱眉,“不好说。” 时雍把酒壶挪开,拿了个杯子,倒出一点点酒液在杯子里,反复观看,“谁会这么大胆子,明目张胆地毒害皇子?这位乌日苏殿下或许是被吓破了胆,疑心生暗鬼。” 赵胤没有说话,这时,他已然穿戴整齐,拿起一旁的长剑。 时雍见状,跟着起身就拿外袍,“我也去。” “不行。” 看她冲过来,赵胤横臂一拦,时雍就撞入他的怀里。 正是太巧,搞得像投怀送抱似的。时雍一怔,抬头观察赵胤的脸色。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那副冰冷的棺材脸没有丝毫动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大人是想抱我一下?”时雍揶揄着勾起唇角,双手圈住他的腰,“那我就吃点亏,让你抱一下好了。” 赵胤身子僵硬,解开她的手,丢开,眉头皱紧,“去睡!” “睡不着。想去看看食人兽长什么样子。” 时雍轻松地说着,眨了眨眼睛。 外间众人已经准备好,在问谢放什么时候出发。 谢放频频走到卧室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手几次放到门上,又没有叩下去。 “大人,你就带我去吧?” 时雍紧紧拖住赵胤的胳膊,仰着头,眼圈红红的,似乎极为紧张的样子,“我担惊受怕一夜了。再一个人呆在家里,会吓死的。” 赵胤不说话。 “我不拖后腿。我保证。” 她平常是不会这么主动的,今夜不知怎么回事,拖住赵胤就是不放。赵胤既觉得古怪,又被她歪缠得难以喘气,胸口一阵说不出的憋闷,情绪异常浮躁。 “松手。” 沉下脸,赵胤双臂一揽,索性将她拦腰抱起,直挺挺丢到床上。 “看好云圳。” 说罢他仓促转身,大步离去,那身软甲在行动间发出坚硬冰冷的摩擦声,渐渐消失在房门。 时雍措手不及,愣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衣衫散乱的样子,再想想赵胤绷着一张脸抱起她,又像烫手山芋一样丢出去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章节目录 第122章 吹哨的人(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骑马领兵,在钱名贵和他下属众人的带领下进入了大青山。 夜间在山间行走,草湿露重,路又不平,战马都走得战战兢兢,极是小心。 大青山连绵数百里,从青山镇上山,一路蜿蜒走了约摸十余里路,仍然不见钱名贵说的山洞。 赵胤勒紧马缰绳,扬起手臂:“停。” 队伍停下来。 “钱大人,食人兽在哪里?” 钱名贵走得脸歪帽斜,闻言扶了扶帽子,示意身边那人来说。 “裴将军,就,就在前面。”说话的是一个猎户打扮的壮年男子,钱名贵说他是大青山上的猎户,食人兽就是他率先发现报告官府的。 见赵胤发问,猎户手指着悬崖边的一个峭壁,“山洞就在那边。前面拐过弯就到了。” 这“拐个弯”,一拐又是两三里。 山林越发深幽宁静。 赵胤再次叫停队伍,猎户查看一下地形,这才确定位置。 “就在那个峭壁下方,那山洞很深,食人兽就躲在里面——” 夜色如墨,山林悠悠。 赵胤沉默片刻,道:“朱九,带人去看看。” “是。”朱九拔剑慢慢往前,一人举着火把走在他的身后。 他们离山洞越来越近。 “嗥——”山洞里突然传来一道愤怒的咆哮。 人群随即一阵骚动,随钱县令前来的青壮村民纷纷往后退,嘴里惊慌地大喊。 “食人兽。” “当真是食人兽在山洞里。” 朱九站立片刻,接过火把,手一挥,继续带人往前走。 火把在山林里游动,照得众人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嗥——嗥——” 又有两声类似于狼的嚎叫从山洞传出,一声盖过一声,直荡耳膜,送入群山。 接着,寂静的山林里传来窸窣游动的声响? 像是大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来的沙沙声。 “下雨了吗??”有人惊声问。 “不。有东西过来了。” “狼吗?” 一片片绿油油的眼,在黑暗的山间急速蹿动、纵跳。 赵胤猛地拔出腰间长剑,“朱九回来。弓箭手? 准备!” 怔立的众人变色? 一个个拔剑将赵胤和弓箭手围在中间? 面向四周护卫。 沉默的山林,嗥嗥声更多了,一声接一声? 像在呼应之前的头狼? 狼群密集的嗥声令人头皮发麻,到底有多少狼,无法判断。最恐怖的是? 这些狼来自四面八方? 山腰上? 密林里? 山洞里? 就像是懂得合围战术似的? 将他们围在漆黑的山洞前。 四面狼嗥,悲凉得似在唱挽歌。 “将军,好多狼。” 朱九走在最前面,也最早看到那一群狼。 山洞门口,眼睛绿油油的? 一大片冒出来? 激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怕有一两百头。” “山上还有? 说不定上千头!!” 而他们的人? 统共也不到一百人。 钱名贵一张老脸在火把的光线里苍白一片,惊恐地看着黑暗的山林,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的? 始终没有说话。 赵胤看他一眼:“想办法生火。” 面对野兽的时候,生火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这两日青山镇多雨,山林里都湿透了,柴火不好搜集,也不好点燃。 他们有的只有火把。 “将军,怎么办?” “人都不怕,还怕狼?将军,末将愿带人杀进去。” “杀进去,宰了头狼,看看山洞里有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商量着对策。 赵胤冷笑一声。 “这是要给本将一个下马威呀。” 被狼合围了。 走不掉,除了杀出血路还能如何? 赵胤思索片刻,抬臂,挥剑,“杀。” 众人得到命令,喊杀不停,护着赵胤往洞口逼近,那群狼受到刺激,咆哮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几头胆子大的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吼叫着对众人发出警告的威胁。 钱名贵方才不吭声,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后退。 “钱大人哪去?”谢放脚下一拌,钱名贵冷不丁扑倒下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刚好滚到一匹狼的面前。 “啊!” 他惨叫。 幸亏谢放上前,一刀砍到了狼脖子上。 钱名贵大惊失色,又叫,又吼,“裴将军,我们赶紧下山吧,等明日天亮再来,这,这狼太多了,我们杀不过的。” 谢放冷声,“不是钱大人半夜来请将军出兵捉拿食人兽的?战斗还没有开始,你就打退堂鼓了?” “下官,下官上有老,下有小…………” 嗥—— 话没说完,在狼王的咆哮声里,潜藏在山林里和山洞里的狼群得到指令,开始潮水般往前涌,朝人群横冲直撞。 他们不怕利剑,不怕火光,甚至不怕死。 几十头, 上百头…… 山林里还有窸窣不停的呼应。 朱九被一匹狼撞了个踉跄,手臂被咬了一口,嘶声挥刀斩下狼头。 “保护将军!” 兵丁们边打边退,将赵胤团团围在中间,抡刀就砍。很快,地上便堆满了狼尸,而他们的圈子也被狼群逼得越来越小。 和一群无法对话毫不畏死的野兽对峙,不比两军对阵轻松。 这战斗,看上去惨烈之极。 更可怕的是,狼群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漫山遍野, 谁也说不清楚,这大青山上,到底有多少狼…… “朱九。”谢放突然大声喊道:“咱们杀开一条血路,你先护送将军下山,叫人来接应,我负责断后。” “好!” “杀。” “当心——” “谢放!”赵胤突然微马俯冲过去,一剑将扑向谢放的一头野狼刺死,目光腥红地盯住他,小声说:“你带一队人马下山。” 谢放眼睛瞪大,“为什么?” “夫人还在裴府。还有——” 他没有说。谢放却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说,府上还有太子爷呢。 要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可怎么办?裴府里剩下的兵丁虽然比上山的人多,小丙、白执和许煜他们也都在。但到底毫无防备,要是这样数量的狼群突然冲入府中,该怎么办? 谢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将军你——” “我没事。”赵胤眉头蹙起,“快去!” “将军不如你走,我来掩护……” “快去!” “是!” 谢放再不多话,翻身上马,转身就走。 赵胤冷声:“掩护谢放。” 众人:“是。” 吼声响彻云霄。 这群人是赵胤的心腹,即使是面临危险的处境,也没有人慌乱,在与狼群的厮杀中,几次被冲乱阵形,又迅速重新集结。而那些跟着钱县令来的捕快和捕兽青壮年就不同了。这么多的狼,密密麻麻的狼,满山遍野的狼,能把勇者吓破胆。 他们见状,跟在谢放背后就想下山。 “呜——” 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哨声透过山林,直贯长空。 第一道被狼嗥声掩盖。 又是两道呼哨,一长一短,一紧一松。 暗夜似被震动,发出回音。 接着便传来狗叫—— 不是“汪汪汪”的吼叫,而是咆哮的、愤怒的嗷声嚎叫,听上去如同在警告群狼。 头狼高仰脖子,嗥声嘶叫着,吼了回去。你吼一句我吼一句,越来越大声,那声音在山间飘荡,似在比个高下,又像是野兽间的对话,听得人头皮发麻。 过了片刻,不知头狼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冲出了山洞,几个纵跃便往树林里崩去。在它身后,一群狼仓皇地跟了上去。 头狼一走,潮水般的狼群散去了。 地上,只留一地狼尸。 谢放愣愣地停在原地,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回头看人群里的赵胤,只见他面色如冰,看着在呼哨声和狗叫声里渐渐退去群狼,一丝波动都没有。 “将军,狼退了。” “退了!” “退了!” 兵丁们吼声雷动。 这晚的经历了,离奇刺激,又实在惊险。 谢放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下马走回来。 “将军,好像是——大黑。” “嗯。”赵胤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它来了。” 不仅大黑来了,时雍也来了。 穿着束腰的侍卫装,一张瓷白的小脸带着少女的娇憨与清丽,似笑非笑地带着十来个侍从,从山林里钻了出来。 在她的脚边,有一条尾巴高高翘起,威风凛凛得大黑狗。 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群狼围攻,众人都有点惊惧紧张,可是赵胤刚才面无表情,沉着无惧,如今狼群散了,眉头反倒紧紧蹙起,一眨不眨地看着时雍不惊不怕的笑脸。 “吹哨的人,是你?” 章节目录 第123章 故弄玄虚(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心没好报, 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时雍捏了捏眉头,看着赵胤冷清清的眼,并不奇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毕竟她出现得实在太让人疑惑了。 看了赵胤一眼,时雍老老实实地点头。 “是我。我不放心将军的安危,便上山来了。” 她后半句亲昵的话,并没能让赵胤放松警惕。 他继续问:“哪里学的?” “呼哨吗?”时雍抿了抿嘴,低下头轻声答:“我爹教的。” “……” 又是宋长贵? “我爹什么都会。” 赵胤逼视着她,目光凌厉如刀。 时雍知道这样的借口不容易取信于他,但是也没有更好的理由,阿拾的人生履历太过简单,阿拾与赵胤相交时间多久,对她了解多少时雍又是一无所知。 要让赵胤相信如今的她和以前的阿拾是一样的人,除非,赵胤傻了。 但不要紧。 人只要有本事,在哪里都能活命, 赵胤此人心狠手辣,但绝对是惜才的人,她会的越多,懂的越多,赵胤越舍不得杀她。 “将军。我是错了么?” 时雍小声问,目光里透出笑意。 “来。”赵胤看了那狗一眼,突然朝时雍伸手,低低一个字,压下了他喉间所有的疑问。 时雍看着他深如潭渊的眼,把手放在他掌心。 赵胤宽大的掌心一合,“火把。” 朱九将火把递上来,赵胤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时雍往那个峭壁下的山洞走了过去。 时雍松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大黑背毛竖了起来,亦步亦随。谢放和朱九等认识它的人,心里都满是疑惑,从京师到青山镇的路上,他们可是没有看到阿拾带这狗, 这么远的路程,这狗东西难不成是自己跑来的? 在场人多,不便相问,众人带着疑惑进了那个漆黑的山洞。 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洞口不大,但狭长深幽,里面也很宽敞。地上除了几处坑洼,大多地方都很平整,临门的角落有山泉淌下? 又从石缝里流出去,石头上长满青苔,阴暗、潮湿? 地上依稀可见狼的脚印。 洞中堆放着干柴? 还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几根木头搭起来的床? 上面铺放的干草凌乱不堪,干草上有几块脏污的破布,看不出形状。 这里像猎户上山使用的地方。 “张猎户。” 时雍问那个发现“食人兽”的猎户。 “这里是你的东西吗?” 张猎户愣了愣? 一脸是笑? “回夫人,是,是我的。” 时雍笑了笑? “你有多久没上山打猎了?看这些东西都很旧了。” 张猎户道:“大青山闹食人兽? 我最近不敢上山了。” 时雍走过去看了一眼木床上的东西? 又伸手在木桌上轻轻一抹? 唔了声? 看了张猎户一眼? 没有说话。 “将军!有发现。” 在洞内搜索的兵丁突然大喊。 众人围上去,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平整的石台,上面有血迹,还有女子的衣物。那面料、绣工、款式一看便知来自大晏内宫。 “是陪嫁宫女的衣物。” “衣衫鞋子都在这儿? 人呢?” “会不会被狼吃了?” 赵胤望了望火光照不到的洞内更深处。 “找!” 众人徐徐往里面走。 不一会儿? 前头的朱九叫了起来。 “在这儿。将军? 快来看。” 一具尸体俯卧在地上? 背部、臀部、大腿、小腿上满是啃噬的伤痕,凌乱的黑头散乱地垂落在地,身上挂着的几片破布? 浸满了鲜血,依稀可辨是具女尸。 谢放用剑柄把尸体翻转过来。 “啊!” “嘶!” 有人低叫,有人抽气。 在场的人除了时雍,可全是五大三粗的男儿,算是见多识广,可即便如此,还是被突如其来翻转的女尸那张脸吓住了。 更严格说,尸体已经没有脸了,她的脸被啃得不成样子,眉、眼、鼻子都没有了,连耳朵都被咬掉了一个,还有那嘴巴,和裴府灶房里出现的尸体一样,只剩一个嘀嗒淌血的窟窿,看着极是恐怖。 钱县令和他的人都被拦在外面,进来看尸体的都是赵胤的自己人,时雍也没再装,蹲身伸入女尸的腋下探了探,回头看他。 “死了不足两个时辰。” 她说着,又指了指地上的鲜血。 “颜色鲜红,看来又是为了将军,现杀的一个。” 为了将军现杀的? 众人琢磨着她的话,一脸不解。 谢放却突然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为了把将军引出来,或者说,为了找理由闯入裴府内宅,看将军到底在不在裴府,故意杀的?” 时雍没有吭声。 “不对。”朱九反驳,“若是如此,那狼群怎么解释?” 时雍道:“狼群只比大人早到一步而已。” 朱九惊愕,“你怎么知道?” 时雍微微一笑:“狼告诉我的。” 刚才她和大黑一起出现,狼群很快就退走了。到底是大黑的嚎叫吓跑了狼,还是她的呼哨惊走了狼,大家心里都有疑惑。再听她如此说,众人更是惊疑不定,直拿双眼盯住她。 “当真?” “当然是假得。” 时雍声音慢悠悠的,“只是,如果这女子死于狼口,或说狼群早就在山洞里。试问,她如何才能留得全尸?” 朱九顺着她的话问:“如何?” 时雍道:“狼不吃肉了,改吃草。” 狼会改吃草吗?自然不会。 因此,她判断狼刚来,就碰上赵胤他们。 “那狼会拔人舌头吗?” 众人摇头。 时雍看着地上这具被拔掉了舌头,嘴巴只剩一个血窟窿的女尸,道:“世上的活物千千万,却只有人,方有如此诡诈的心思。野兽吃人,只为果腹,是不会挑肥拣瘦,还专吃舌头的。” 朱九恍然大悟一般,“有人试图把青山镇的案子,嫁祸到野兽身上。” 野兽袭击是自然事件,既非人为,当然用不着有人来负责。 “会不会是钱县令,为免承担公主失踪、使臣死亡的责任,在故弄玄虚?” 章节目录 第124章 古怪的青山镇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没有吭声,深深望了赵胤几眼。 自打进入这个山洞,他就没有说话,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幽深的眼如同猎人一样巡视山洞,偶尔也凝视她。被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盯着,时雍骨子里都泛寒。 她知天知地,就是不知赵胤的心思。 “大人。” 时雍走到他身边。 “你怎么看?” 赵胤低头看她,“能确定身份吗?” 时雍转头看了看女尸,抬了抬唇角,“你是担心怀宁公主吗?目前虽说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但从这具女尸身着的宫装看,应是怀宁公主身边的陪嫁丫头。” 说到这,她压低声音道:“刚杀一个宫女,看来公主还活着。不过,得尽快。” 赵胤瞥她一眼,“死了还好,就怕要死不活。” 什么叫“死了还好”? 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恩恩爱爱过的人吗? 赵胤此人果然冷血。 时雍头皮炸了下,还来不及多说,脚边的大黑突然“呜”了两声,站了起来,蠢蠢欲动地朝洞口叫了两声。 “怎么了?” 时雍立即警觉起来。 这时,洞外值守的一个兵丁冲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狼群又回来了。” 众人大惊。 冲出洞口一听,山峦间传来尖锐凶猛的狼嗥。 “狼群回来了?” “这个山洞是不是狼的领地?” 众人发散思绪,议论间已开始戒备起来。时雍皱了皱眉,发现大黑极是狂躁,刚想弯腰摸摸它的头,大黑突然朝天嗷呜一声,身子蹿了出去,看方向正是狼嗥的方向。 “大黑!” 时雍没有想到大黑会跑,转头大喊。 “回来!” 大黑跑得极快,不过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时雍叫了它许久,只有远处“汪汪”几声回应。 大黑没有回来。 兵丁们殓了尸体,用树木抬下山去。 时雍心神不宁在原地等了许久,眼看天都亮了? 大黑仍然没有回来,她有些焦虑。 “你们先走。”她对赵胤道:“我去找它。” 赵胤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要命了?” “大黑没有回来。” “它能从京师追到青山镇? 不会走丢。” 理是这么个理? 但是谁家的狗子走丢了主人能放心? 在离开京师之前? 时雍是把大黑托付给王氏的,它吃什么,一天吃多少? 她都交代得仔细。同时? 也向大黑交代好了,让它乖乖在家里等她,不要随便出去乱晃? 小心被人打杀了吃狗肉…… 可狗子就是不听话? 算算时间? 应当是她刚刚启程? 大黑就跟上来了。 时雍一想到这个? 心里就不宁安。 “狼群肯定没有走远? 它会有危险的……” “不会。” “会。” “当初那么多人围杀它都活了下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呀,你干什么?” 时雍大惊失色,谁能想到,赵胤会突然变脸将她掳到马上。 而且? 一言不发。 时雍无名火起? 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想要抽他。 赵胤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里,双腿一夹马肚? “驾。” 山风拂脸,马行疾快。 时雍回望背后的山峦,紧紧揪住赵胤的胳膊。 ———— 众人陆续下山。 朱九跟着谢放身边,故意吊在后面。 “我总算知道,杨斐为什么会挨那么多打了。” 谢放看他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远去的一男一女,翻身上马,没有说话。 “诶兄弟。”朱九抖了抖马缰绳,跟上他,“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女子能让爷变脸,变色,变……变得不可思议?你看到了吗?爷居然亲自抱阿拾上马?” 谢放不疾不徐地跟着,不吭声。 “那夜客栈的响动,你也听到了吧?”朱九神神秘秘地笑,“你说爷对阿拾,这是当真看重,还是玩玩而已?” “不知。” “你跟在爷身边最久,说说呗。” 朱九换了个方向,从谢放的左侧换到他的右侧,“这个阿拾姑娘真是不可思议。以前,我等着实小瞧她了,以为她老实又傻气,好像也没什么本事,哪知是个深藏不露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出手,就掳了个大的。” 谢放放慢马步,“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 “怎么?” “你想步杨斐的后尘?” 说到杨斐,谢放声音重了,朱九也有点叹气。 “咱们几个跟在爷身边这么多年了,我以为爷不会动真格的。哪料……也怪这杨斐,属实是放肆了些。这人吧,在身边时着实招人烦,就这么没了,又怪难受的。” 谢放眼神微暗,朱九看他这样越发难受。 “杨斐在咱兄弟几个里,最是可怜,无父无母,也没个去处。离了无乩馆,你说他能去哪里呢?真怕有一天办差,就是替他收尸。” 谢放瞪他一眼,一巴掌用力拍在马背上。 “驾!” “诶我还没有说完……呢。” 马蹄嘚嘚,谢放走远。 ———— 晌午后,大黑仍然没有回来。 时雍站在裴府的院子里,望着背后的大青山,实在等不下去,进屋披了身衣服就往外走。 赵胤这时在书房,娴衣见状,赶紧拿了把伞跟上来。 “夫人。快下雨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时雍头也不回,“出去转转。” 娴衣压低声音道:“爷有吩咐,不许你上山。” “不上山,我上街。” 时雍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娴衣愣了愣,朝门口的侍卫使个眼神,示意他去通知赵胤,然后跟紧时雍出了裴府。 钱名贵今晨回来就被赵胤放走了。 既没有要他给个交代,也没有再询问他半句闯入裴府的真正原因,甚至还安排了马车送他回卢龙。 他的淡然处理,不仅让时雍等人感到意外,就连钱名贵自己都害怕。 而赵胤给的理由是,念他一片孝心,不与计较,等他父亲大寿过后再说。 钱县令的老父寿辰在后日。 青山镇街口的戏台已经搭起来了,堂会从明晚就要开始唱。 时雍带着娴衣从钱宅的大门走过去,看到乌婵正在跟几个戏班的人说话。 她轻咳一声,抿了抿嘴,侧头对娴衣道。 “我们去对面坐坐,看戏。” “戏还没开始唱。”娴衣不解。 “前戏更好看。” “???” 娴衣一脸不解,但没反驳。 在钱宅斜对面,就有一个小茶肆,时雍进去就让小二安排了个角落的位置,茶上来,她耐着性子喝了几口,就借口方便,从茶肆后门走了出去。 那边临河,有两棵樟树。 乌婵就站在那里等她。 时雍笑着走近,拍她肩膀,“默契。” 乌婵左右看了看,“你这么出来,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时雍沉下眸子,“他都知道。” 乌婵吃惊地看着她,“知道什么,知道你是……” “知道我们有交情而已,不用怕。”时雍莞尔,与她寒暄几句,眸色沉了下来。 “到青山镇几日了?感受如何?” 乌婵看着她,表情捉摸不定。 “感受很奇怪。” 时雍一怔,“什么?” 乌婵道:“五年前我曾来过青山,也是给钱老太爷祝寿。所以,这次他才又请了我们。这青山镇,我原本极是喜欢的,可这次再来,我却觉得处处不对劲儿。” 她的话,引起了时雍的兴趣。 “说说看,哪里不对劲儿。” 乌婵看着她,欲言又止。 好半晌,摇头。 “我说不上。就是一种感受,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可非得找原因吧,时光易转五年,人都会变,一个小镇有变化倒也是自然。” 这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时雍也有。 同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想了想,突然对乌婵道:“那我们来举例子。” 乌婵又是不解,“举例子?” “嗯。”时雍点点头,半眯起眼道:“我开头。比如,卢龙县殓房里除了使节的尸体,居然没有别的尸首。奇怪吧?” 乌婵微微怔住,“这很古怪吗?” 她不接触这个行当,不清楚内情,时雍却很明白。 “这么大个地方,没有正常死亡,不正常的。” “也许殓了?” “总会有存放,总会有案子发生,总会死人的。”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乌婵摇摇头,表示不太理解,然后说出了她的疑惑,“我发现青山镇的老人,好像很少。” 时雍:“猎户许久不上山打猎。” 乌婵:“孩子很少上学堂。” 时雍:“田地荒芜,农人不爱务农。” 两人对视,眼底突然生出恐惧。 章节目录 第125章 你被收买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回去,娴衣还坐在那里。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时雍笑着,将手上的果脯丢到桌子上,“给你买的,解解馋。” 娴衣眼里的冷光似乎融化了,“我不爱吃这个。” 嘴上说不爱,手却是伸了出来,将油纸包里的果脯捡起一颗,往嘴里塞。 时雍难得从她脸上看到小姑娘似的神态,抿嘴乐。 娴衣平日表现太老成了,可认真说来,充其量也就是个不满二十的姑娘,哪会真的不爱漂亮衣裳不爱胭脂不爱零嘴的? 时雍问:“甜吗?” 娴衣点点头,“甜。” “那就好。”时雍说着就站了起来,拉椅子要走。 娴衣看着小二刚上的一壶核桃茶,愣了愣,“你不喝了吗?” 时雍拉住她的手,“外面走走。” 娴衣嘴里含着果脯,瞅着她清丽的笑颜,唔一声,跟上她的脚步。时雍还抓住她的手腕,娴衣低头看了看,很不习惯跟人这么亲昵,可内心并不排斥,于是也没有挣脱,由她拉着出了茶肆。 在无乩馆里,她不爱说话,和婧衣、妩衣、婉衣她们也总是有距离。 当年婉衣爬爷的床被打出无乩馆,她没有求情没有表示,妩衣就说她是个冷血的人,可她只是不习惯跟人太过亲近。 以前娴衣也见过阿拾,她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两人一句对话都没有,可如今的阿拾不一样了,就连亲近人的方式都很不一样。 如今的阿拾做什么出格的事,似乎都理所当然。比如莫名其妙地对她笑,会搂她肩膀,拍她后背,观察她的情绪,并且在意。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娴衣的情绪? 更没有人给她买过零嘴。 “我们买点瓜子回去磕吧?”时雍突然道:“裴府太冷清太无聊了,咱们买些回去,晚上嗑着瓜子说说话? 也能打发时间。” 不待娴衣说话? 时雍已经走到了对街的大榕树下。 旁边是商铺? 树下有几个货郎在兜售药材、烧饼、果子等货品。 卖瓜子的是个姑娘,身材高大,穿了身百姓常见的粗布衣裳? 头发用花布包了起来? 浓眉大眼,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看到时雍走近摊位,她将嘴里的瓜籽壳吐掉? 咂了咂舌头。 “买瓜子吗?” 时雍低头在她的提篮里抓了一包。 “好吃吗?” 小姑娘嘴巴一扁? 还没说话先笑了起来? “你尝尝? 好吃的。” 时雍真的抓了一把? 递了些给娴衣? 自个儿闷头磕了起来,好半晌,在抬抬眼皮,见小姑娘盯住自己不动,又朝她一笑? “香。” 小姑娘拢了拢提篮里的瓜子? “买吗?” “怎么卖?” “一包? 五文。” 她从下面拿出用纸包好的瓜子? “你要几包?” “我不要那个。”时雍指了指提篮里的,“这个。” 姑娘愣了愣,“一样的。” “不一样? 那个我没尝过。” “一样的瓜子。” “没尝过不知道。” 姑娘为难了,“那你尝尝这个?” 她说着就要去拆纸包,时雍问她,“都是你自己称的吗?” 姑娘愣了愣,“不是。” “你不会称秤?不会算?” 姑娘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些畏惧,“我不会。” “谁帮你称好的?” “阿爹。” “真是幸福,一家人都住镇上吗?” “啊,是的。” “你几岁了?” “十五了。” “许人家了吗?” 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 “没,没呢。” “生意好么?赚的钱能不能养家呀?” “可以的,青山镇很好呢。” “你们来青山镇几年了?” “……”姑娘愣住。 时雍看她神色微微一笑,大方地掏了钱。 “不用尝了,给我两包吧。” 姑娘开心起来,将两包瓜子塞到她手上。 时雍问:“我吃得好了,再来,你也在这里卖吗?” 姑娘又想了想,“这几日应当是在的,钱家门口唱堂会。” “那你平常在哪里卖?” “我家有杂货铺。街口袁记就是。” “你家开几年铺子了?” “很多年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时雍眨了下眼,“袁记我常去,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要见过肯定记得。” 小姑娘盯着她的笑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夫人以前来过青山镇吗?” 时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很朴实的一套,不会有明显的身份标识。 “你认得我?” “那日你和裴将军一起回来,我看到啦。” 小姑娘话音未落,旁边货担卖果子的汉子过来了,他长得五大三粗,看了小姑娘一眼,不高兴地说:“米雅,将军夫人要吃瓜子,你还要收她的钱吗?” 米雅看着手上的钱,有点不知所措。 那汉子又笑了,从自己摊上装了果子,连同篮子一起递了过来。 “夫人要是不嫌弃,带回去尝尝?” 时雍笑着将手上的瓜子递给娴衣,摇头。 “无功不受禄。” “裴将军英雄盖世,是我们青山镇的荣耀,几个果子算得了什么?” 时雍朝他无声地笑了笑,“有瓜子就够了,多谢大叔。” “这么客气的,夫人这么客气的。” 那汉子挠了挠头,一个劲儿地笑,目送时雍和娴衣走远。 ———— 娴衣一头雾水地回到裴府,照常将时雍的行为向赵胤汇报。 “出了茶肆,她去见了戏班那个姑娘。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我离得远,听不见两个人说了什么,但看两人应是旧识,很是熟悉。回来后,夫人变得极是奇怪,她去买瓜子,和卖瓜子的小姑娘又扯了好些闲话。” 一字一句,娴衣概无遗漏的汇报。 但对时雍的称呼,从最早的“阿拾”变成了“夫人”,自然得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 赵胤似乎也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一包瓜子,半晌抬头问娴衣。 “你看她存的是什么心思?” 娴衣愣住,看了主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对阿拾行为的看法。她手指微微卷起,思考了片刻,低下头,不敢看赵胤注视的目光。 “夫人好似在怀疑什么,但奴婢认为,夫人对爷没有异心,很是看重。” “看重?”赵胤抿起嘴唇,轮廓越发清俊凌厉。 娴衣喉间微微一动,紧张地看向那包瓜子。 “一共买有两包,夫人就让奴婢拿来一包给爷呢。” 赵胤注视她片刻,嘴角微微扬起,不见阴霾,也没有笑容。 “你被收买了。” 章节目录 第126章 人不如狗的一天(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娴衣一惊,扑嗵一声跪下。 “奴婢没有,望爷明察。” 她不敢抬头,只觉得头顶的目光像把刀子,要把她看透。 同时,又有些后悔多嘴。爷是多睿智敏锐的人物,她以前说什么事从不带主观判断和感情,而这次情不自禁为阿拾说话,爷肯定会有察觉。 娴衣想到了婉衣和妩衣的下场,心里生出恐惧。 “起来。” 那平静清冷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娴衣抬头,不见他眼里有责罚的意思。 “出去吧。” “是。” 娴衣松口气,慢慢退出书房,却听赵胤突然又吩咐,“叫谢放来。” 赵胤的手上拿着一个用火漆封固的书信,娴衣没有多问,低目应声走了。 谢放就在门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门神。 这是娴衣眼里他最平常的样子。 只要不主动招呼,他便不会说话。 娴衣走到他的面前,“爷找你。” 谢放看她一眼,点点头,一声都没有,径直进了书房。 娴衣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想到了昨日阿拾说的那些话,静了静,出门。 书房里,赵胤将两封一模一样用火漆密封的书信摆在书案上。 “急送京师。” 谢放低头走近,双手拿起书信,姿势不变地看了一眼,见赵胤神色凝重,“爷,裴府侍卫、兵丁和杂役统共只得一百三十五人。要不,从永平卫调兵?” 赵胤沉眉,半晌不语。 谢放安静地等待着。 书房里沉寂许久。 “不要。” 赵胤的目光落在那包瓜子上,手指慢慢伸出去,拆开纸包,从中揪出一颗,看了片刻,又放回去,拧了拧眉头。 “送信去吧。” “是。”谢放不再多话。 这位爷向来有他自己的想法,谢放从不认为自己的智慧可以和他一较高下? 因此从不对他的决断产生疑惑。赵胤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只要把赵胤的命令落到实处? 就一定不会有事。 “天黑前? 黑煞要是没有回来。派人上山找。” 在谢放离开书房前? 赵胤又吩咐了一句。 谢放有些意外,抬头看他,没有动弹。 “有事?”赵胤挑眉。 谢放:“没有。” 这个时候人手本就不够? 去找一条来无影去无踪的狗? 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是既然是主子的交代,谢放也不愿违抗。 他数着时辰,等着天黑。 晚饭吃罢? 黑煞果然还是没有回来。 时雍的焦灼已到了极点。 她回房换了身干净利索的衣裳? 将长发挽起用头巾包了起来? 拿了架子上的长剑? 准备上山。 出门时? 她走到书房? 看灯亮着,觉得还是有必要支会赵胤一声。 “将军!”时雍的手指刚叩上房门,那门就打开了。 门里是赵胤冷峻异常的脸。 两人对视片刻,时雍沉着嗓子。 “我必须去找大黑。请你不要拦我。” 赵胤目光一转,看到她手上拎着的长剑? 还没开口说话? 外头正在整兵准备出发的谢放就急匆匆进来了? 满脸兴奋? 声音都拔高了许多。 “回来了。” “大黑回来了。” “在哪儿?”时雍按捺不住激动,心脏怦怦跳,话音未落? 双脚已经朝外面奔去。 谢放看了赵胤一眼,转身跟上时雍。 “累坏了,瘫在院子里。” 怪不得没有进来找她,时雍兴冲冲地奔出去,在院子里看到黑漆漆的“一坨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双眼镫亮,皮毛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黑!”时雍冲过去想把它搂在怀里。 大黑挣扎一下,缩回爪子。 时雍这才发现它不仅是累坏了,是受伤了。 后腿上有一处在淌血,大概是拼着命奔回裴府院子,就没有力气再走了。 时雍心疼不已,想把它抱起来,带回屋子里看伤,可这狗子实在太沉,而且它似乎不愿意,爪子刨了刨时雍,舔了舔舌头,嗷嗷叫唤两声。 “怎么了?”时雍纳闷,将它挪开。 大黑的胸脯下压着一只大红的绣花鞋子。 刚才它往那儿一瘫,把鞋子压住了。 时雍将鞋子捡起,看一眼,“娴衣!” 她心跳很快。 听到脚步声回头,发现是赵胤站在背后。 “看看这个。”时雍说:“是不是怀宁公主的鞋子?” 公主是穿着嫁衣出的京师,鞋面上的绣花,宫中绣娘的绣品与市井人家是不一样的。 赵胤无声地看她一眼,“是。”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脑袋,从怀里摸出瓜子塞它嘴里,又看着赵胤笑。 “公主的脚,将军还真是清楚。” 这话说得很是奇怪啊?瞧的是嫁鞋,怎么就扯上脚了? 谢放一脸疑问。 娴衣默不作声。 赵胤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低头问大黑,“还能走吗?” 大黑趴地上没有动,认真地嗑着瓜子,不抬脑袋,只有尾巴甩了甩,表示听见了。 大黑叼回了怀宁公主的鞋子。 只可惜,它不会说话。 公主是死是活,发生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它可以再带他们前往。 这简直就是一只狗祖宗了。 “先治伤吧。” ———— 时雍信不过镇上的郎中,亲自为大黑包扎了伤口,还用银针为它止了血。 她使用的银针,正是为赵胤针灸的那一副。在她为大黑施针的过程中,谢放和娴衣死死盯着她,似乎有很多话欲言又止,赵胤却没有什么表情。 “伤得如何?” 时雍只当看不到他们脸上的异样,平静地道:“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这也是万幸。 大黑的复原能力很强,生命力旺盛。 可若是伤了筋骨,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无用。 大黑若是瘸了,还怎么做让人惧怕的恶犬? 时雍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为大黑治疗十分小心,至少,她眼神和神态的专注和慎重,是在为赵胤扎针的时候看不见的。 谢放和娴衣的目光渐渐有些变味。 即使不想,也忍不住时不时看看主子的表情。 他们敢想不敢说,可——赵云圳不管。 赵云圳其实非常怕狗,但这并不妨碍他过来凑热闹。小小的身子蹲缩在时雍的背后,他看得十分认真。一时兴起,就口无遮拦了。 “你对大黑,比对阿胤叔好多了。我看你给阿胤叔扎针,都是这样……扎,扎,扎。你给大黑扎针,是这样子的,扎,扎,扎。” 赵云圳边说边比划。 那神态、动作,很是传神。 谢放和娴衣瞧着,心都缩紧了。 赵云圳也不看他们的表情,更不管赵胤怎么想。 只问时雍:“阿拾,你为什么对狗比对阿胤叔还好?” 赵胤身子有瞬间的僵硬,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漠然。 时雍没有抬头,一本正经地回答赵云圳:“因为它是我的狗子呀。” 顿了顿,时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弯了起来。 “我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更为珍惜。” 言下之意,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就可以随意糟蹋了? 谢放和娴衣的目光又忍不住往赵胤身上瞄了一眼。 赵云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嘴撇了撇,很是羡慕地看着大黑,却不敢去摸,“我也想做你的狗子。” “……” 室内突然安静,气氛古怪得令人害怕。 等时雍为大黑包扎好,赵胤终于开口。 “它何时可以行走?” 时雍看一眼他没有表情的冷脸,忍不住哼声。 “恐怕得将息十天半个月的。” “不是没伤筋骨?” “可它伤了心呀?” 时雍懒洋洋抬抬眼睛,将大黑的腿轻轻放下去,懒洋洋地收纳银针,洗手,“大人只关心公主安危,不顾惜它的伤痛。狗子就不会伤心吗?” “……” 伤了心的狗子一直在嗑瓜子。 也不知吃到了瓜仁没有,在嘴里嚼几下又吐出壳来。 谢放道:“原来它不仅喜欢吃肉,还喜欢嗑瓜子。也真是奇也怪也。” 时雍摸摸大黑的脑袋,“它脾气可古怪了,不喜欢做的事,别人强迫不了。” 是说狗,还是说她? 谢放看一眼赵胤的脸色,觉得此刻不适合多嘴,于是闭口不言。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赵胤沉默片刻,微微垂了垂眼帘。 “那就早些歇了吧。” 不找公主了? 众人皆怔。 谢放和娴衣都看着他。 赵胤摆手,“备水,伺候夫人沐浴。” 章节目录 第127章 半夜饭馆(三)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裴府静悄悄的。 时雍盥沐完毕,把赵云圳送回房,又去看了看春秀,再回来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坐在房内的罗汉榻上,单手拿书,看得入神。 这个人时雍已看得很是熟悉了。 大红的飞鱼服赵胤能穿出一丝冷艳风华,黑色锦衣袍子他也能穿出神秘高贵,这松松垮垮的轻裘白袍,也能让他穿出精致优雅和与众不同的气质。 时雍看一眼,抬抬眉。 “大人,你睡床吧。” 赵胤头也不抬,“不必。” 这不冷不热的语气,与平素没什么不同。 时雍却觉得,这是她不愿意叫大黑去救他的公主,这位爷心里不舒服呢。 但没关系。 他不舒服,不影响她的睡眠。 既然他谦让,时雍便不客气了,她上床躺好,大黑就睡在她的床边,将脑袋枕在她的脚踏板上,时雍为了让狗子舒服,还特地抱了一床被子给它。 赵胤看了一眼。 这被子正是他昨夜用过的。 他皱了皱眉,看向大黑。 大黑也在看他,脑袋没动,就眼睛斜过来,一条黑尾巴像在扇蚊子似的,一晃,一晃,再一晃,软软的、很有节奏。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赵胤收回视线,看书。 这一天太累了,时雍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完全不知。 入睡时,房里尚有灯火,半夜里醒来,房里却黑漆漆的。 她是被饿醒的。 晚饭时太担心大黑,她不记得自己吃了几口饭,这半夜醒来饥饿就有些难受了。 安静的府邸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睡吧,算了。 时雍安慰着自己,可肚子不争气,咕噜一声? 唾液分泌也旺盛了许多。 嘶!饿起来的感觉,太不是滋味了。 时雍刚穿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也饿过肚子,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好久没尝过这感觉? 愣是睡不着。 看着帐顶? 她决定爬起来。 “大黑。” 一条狗尾巴闪过来,时雍伸手,就摸到了大黑的脑袋。 狗子是最警觉的? 她刚醒来的时候? 大黑就已然站在那里看她了。 时雍略感欣慰,“我饿了。” 房里传来狗子跑动的声音。 很快,大黑拱她的手。 时雍慢慢摸上去? 是那包瓜子。 “好儿子。” 时雍睡不着? 怕吵着赵胤? 起来也没有点灯? 摸黑走了出去。 院子的檐下有灯笼? 值夜的兵丁看到她怔了怔。 “夫人?” 时雍摇摇头? 径直去了灶房。 这个灶房是谢放叫人新打凿的,就在原本灶房外的廊下。 可惜时雍把这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剩菜剩饭,冷锅冷灶的看着凄凉,她又不喜欢动手做饭? 想了想? 颓然走回去? 准备嗑那半包瓜子充饥。 还没到房间? 在与净房相连的甬道,就看到一个人擦着头发走了过来。他背后的净房亮着灯火,而这边是漆黑一片? 他的脸便隐在了一片暗光里。 “谁?” 时雍警惕地问。 那人微微一顿,接着加快了脚步。 “站住!”时雍道:“这里是将军住处,你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是我。” 低低两个字,满带夜的沉寂。 时雍震惊地看着那人慢慢走近,披着宽大的外袍,没有上衣,没有系带,一条宽脚的棉绸裤子松松挂在腰上,大概是他也饿了吧,裤腰比平常低,腰身窄劲有力,凹凸往下的腹肌,延伸的人鱼线……他也没有擦干净沐浴的水,头发湿透,那条薄薄的裤子也是半湿,紧贴在身上,腿部和那处的线条隐隐可见…… 时雍抚额遮眼,“大晚上的,大人这是做甚?” 赵胤原地站了片刻,将外袍向里拢了拢,“没有热水了,洗的冷水。” 这叫什么回答? 怪她热水用得太多,害他没得洗吗? 赵胤推门进去,见时雍没动,转头看来,“拿两条干净的巾子进来,擦头发。” 这是把他当丫头使唤了。 哼! 大半夜的洗头洗澡,又来折磨一个饥肠辘辘的女子,不愧是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大人。 时雍手心很痒,想揍人。想想可能揍不过,只得忍住,一声不吭地去拿了巾子进去为他擦头发。 很不争气的是,肚子造反,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赵胤听见,抬头看她。 时雍同她对视片刻,轻咳,“饿了。” “嗯。”赵胤说着,阖上眼睛由她伺候。 “???” 时雍突然觉得这个人在报复她,大半夜不睡,就是为了折腾她来作的。 “我不是不想救公主。”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大黑的腿虽然没伤到筋骨,可不宜奔走,再怎么也得休息一日。你的公主重要,我的狗也很重要。大人体谅体谅。” “晚上没吃饱?”他答非所问,身子转了过来。 那件外袍在他转身的时候,便偏向了一侧。 时雍心跳微漏一拍,那不争气的热血又冲上了脑门,一股子热气直冲鼻端。想到上次流鼻血的糗事,她飞快地扑过去,迅速拉起赵胤的衣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别开眼。 “是。没吃饱。” 赵胤对她的行为似有不解,冷冷看她。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就是怕大人受凉。” 时雍脸上微笑,心里咒骂。 对赵胤来说,她只是个侍女,同婧衣、娴衣他们是没有区别的,他自然也不会在意在侍女面前衣衫不整。封建男人的意识里,奴婢等于奴隶,就不存在这个男女之防的意识。 怪只怪他身材太好,而她眼睛不争气。 赵胤垂目,“往后饭点吃饱,没人惯你脾气。” 时雍闷声闷气地嗯一声,随便在他脑袋上糊弄一会,丢下巾子。 “好了,大人早些睡吧。” 赵胤侧目看她,“没干透。” 这么长的头发怎么可能干透? 时雍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栽倒在床上,摸着肚子闭上眼。 好一会,房里没有声音,但依稀能察觉到光线。 他没有熄灯。 时雍有点奇怪,猛地睁开眼。 面前是赵胤冷漠的面孔,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时雍吓一跳,坐起来抱紧被子。 赵胤刚走过来,看她这样,皱起眉头,道:“镇口有家饭馆。” 他永远只会平静地表述一个问题,比较起来,时雍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了。 时雍看着他棺材饭似的脸,打个呵欠:“大人何意?” “想吃,就起来。”赵胤一动不动,连声线都没有变化。 既然是吃宵夜,饥饿如她,实在没有必要反对。时雍都来不及和自己的骨气做斗争,生怕他反悔,立刻披衣起床。 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大黑不满地吼了她两声。 “给你带骨头。”时雍摸摸它的脑袋,“不许乱跑。” 大黑呜呜两声,委屈地低头将下巴搁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 镇口确实有家饭馆。 老板是个中年人,约摸四十来岁,身形微胖,眼皮耷拉着,整个人看上去蔫蔫的,像是没什么精神。 赵胤带着时雍半夜登门,他也只是看一眼。 “只有面条、牛肉和酒。” 赵胤脸色不变,手指在膝盖上轻叩。 “那就两碗面条,一盘牛肉,一壶酒。” 时雍摇头,“我一个月内不想吃面。来点牛肉就好。” 赵胤:“两碗。” 老板看他一眼,转头去了厨房。 店里一盏孤灯,只有他两人。 时雍听到厨房切肉和烧水的声音,沉默片刻,小声道:“他店里就没个打杂的小二?” “嗯。” 赵胤坐着一动不动,面色冷漠得像一座雕像。 当然,时雍更愿望把他形容成一具棺材。 “你和老板认识?” “不认识。” “那你怎知他家晚上不打烊?” “打烊。” 打烊还来,这是见鬼了吗? 时雍抱了抱双臂,觉得这饭馆阴气森林的,而赵胤的脸,更是布满冷意,她趴过去,隔着一张桌子瞅他的脸,“大人,你别吓我。我胆小。” “好奇?” “嗯。”时雍重重点头。 赵胤看她一眼,“你和大黑,是谁会驭狼?” “……” 这个男人还真是不肯吃亏。 好,又到了交换问题得时候了。 时雍抿抿嘴唇,思考片刻,给出了目前最合适的标准答案,“大黑。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猜,这狗子大概是狼王的后代?时雍的狗,属实是有点邪乎。” 赵胤深深看她一眼。 “你为何呼哨?” “我呼哨是为了让你听到我呀?” 时雍说得认真,话落,又朝他眨眨眼。 “换你了,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胤木然着一张脸,抬抬下巴,“老板来了。” 时雍瞪他一眼,回头就见老板真的走了过来。 “面里要不要加肉沫?” 赵胤看着时雍,淡淡道:“不要。” 老板沉着一张脸,眼皮耷拉着又退回灶间。 很快,面条和牛肉都端上来了,时雍将两碗面一齐推到赵胤的面前,拿筷子挑起牛肉,看了看。 “没有毒吧?” 她笑盈盈地问赵胤。 老板就在旁边,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拿筷子夹起一块就放下嘴里。 见状,时雍笑了起来,“这样吃起来就放心了。” 她专心吃东西,赵胤却不动。 店里安静得有些古怪。 只有时雍一个人是在认真吃东西。 良久,还是老板沉不住气了。 “你不是裴赋,你是谁?” 赵胤面色不改,望着他冷声道:“我不是裴赋,但你是青山镇的老亭长,对吗?” “你——”老板喉间突然哽住。 章节目录 第128章 灯下看美人(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饭馆里的烛光太暗,照不透赵胤的眼,那一片阴霾沉入人心,似钢刀扎入肉中,面馆老板忍不住捂住胸口,像是心脏吃痛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吸气,离他远了两步,这才扶住方桌的边沿,勉强没有软倒下去。 “我不是,我不是。” 这否认,虚弱得不堪一击。 赵胤眉头微蹙,看着他发白的一张脸。 “这么多年,你那孩子若是还活着,怎会不让你见?” 老板发白的脸在烛光中悠悠转青。 就连坐在赵胤旁边的时雍,都惊住了。 原以为他只是随便选了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哪知道他把人家老板的过往弄得一清二楚? 时雍也怀疑过青山镇有问题,但还没有和赵胤说起过她的怀疑。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今再看赵胤冷厉的表情和那老板灰败的脸,一颗心渐渐下沉。 青山镇的情况,或许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我不知,我什么都不知情。你不要逼我。” 老板的手指几乎将木桌扣出了长长的痕迹,下一瞬,脚突然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身子抖动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眼神涣散,目光没有焦距,只有恐惧。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走过去扶他。 “大人既然来了青山,便会为你做主,有什么事,你可向大人明言。” 老板嘴皮颤动,喃喃般道:“做不了主,没有人可以做得了主。青山镇,完了,青山镇,早就完了。” 他喉间哽咽,眼睛里如一滩死水。 赵胤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我不是裴赋。但裴赋做不了的主,我可以。” 老板抬头看他。 许久许久? 失神一笑。 “没有人可以。” 赵胤道:“数年前我从卢龙塞回京,途径青山镇。那是三月,饭馆门口有一颗樱桃树? 枝条蔓到房顶? 叶儿翠绿。树上坐着个小儿? 用樱桃砸我,笑得很大声。” 他说话的语气向来是平淡无波的,可是老板听到这里? 身体突然抖得更厉害了?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一双瞪大的眼睛里露出刹那的希翼。 很快,又归于恐惧。 “不? 不可能。死了? 他已经死了。” 他喉间发出呜哝般的声音? 低哑得近乎空洞。 “邪君是掌控这世间的天神? 三界生灵? 无不攥于他手。就算我那孩子肉身已灭? 灵魂也还在他手心里……公主千金之躯,也不可战胜邪君,你自也不能。” 老板抖了一下。 “你快些走吧,快些走。趁邪君还不想杀了你,快些走? 离开青山镇。” 他挣扎着爬起来? 用力去推赵胤? 神情慌乱? 语无伦次。 “他们还不知你不是裴赋,还不想杀你,你明日天一亮就走。” 赵胤看着他? “邪君在哪里?公主在哪里?” “我,不知。” 老板说完话,又颓丧地坐了下去。 “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只盼邪君开恩,放了我妻儿老小的阴魂,到了阴间,我们能一家团聚。” 他嘴里叨叨,全是古怪的话。 赵胤和时雍对视一眼,将银子放在桌上,走出饭馆。 ———— 夜晚的青山镇寂静得没有一点人声。 凌晨时分大雾弥漫,如同一座早已死去的鬼镇。 走上通往裴府的石桥,一阵寒气夹裹水雾袭来,时雍打了个喷嚏,赵胤伸手将她外袍往里拢了拢,神态极是认真。 时雍侧目,望向他夜下的脸。 “这里只我二人,大人可以回答我了。” 赵胤手执一盏竹编灯笼,白袍在寒风中微微翻动。 “已经回答了。” 时雍微怔。 她问的是,“你怎知他家晚上不打烊?” 后来赵胤与老板谈话时,说起他多年前途经青山,还记得他家门口的樱桃树,也就是说,他早前曾来过饭馆,所以知道他家不打烊,也算是回答了。 “可是你说,你和老板不认识。” “当年卖面的的人,是他的儿子。” 这么说不认识,确实也没错。 时雍一听,笑了起来。 “大人说话,滴水不漏。小女子佩服之极。那么敢问,你和老板对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这青山镇,已经被人控制?那个所谓邪君,通过控制老板的家人,甚至利用神鬼邪灵之说来控制他的心神?” 赵胤淡淡看过来,目光冰凉,“或许。” “一个曾经的老亭长尚且如此。那青山镇其他人呢?又当如何?” 时雍想到了卖瓜子的米雅,卖药材的大汉,神神叼叼的裴三伯和裴家那些七嘴八舌的族亲,还有请了乌家班来唱戏,贺七十大寿的钱老太爷…… “和亲使者被拔掉的舌头,吃人的野兽,这一切应当没这么简单。可是,是何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控制这么多的人?甚至让人相信,他是邪君,是掌控三界的天神?” 赵胤沉吟,看他,“你有何见解?” 时雍望着小镇背后那个野兽一般蛰伏在暗夜里的大青山,严肃地道:“既然他想把命案归于野兽作恶。那又何须拔人舌头,多此一举,引人怀疑?我先前便觉得这不合理,有漏洞。今晚听了那老亭长的话,突然茅塞顿开。” 赵胤将灯笼抬高。 在饭馆,她就着牛肉吃了些酒,脸颊上蕴染上一丝薄红。 长桥微雾,冉冉波光,灯下看美人,煞是美艳。 “如何?” 赵胤瞧得认真,好半晌才问出这两个字。 时雍无语,弯了弯唇。 “我想,拔舌或许是一种仪式,又或是某种邪恶的祭祀。总归,是这个‘邪君’用来恐吓人的一种手段。舌是人说话的器官,也可引申为言语。拔舌,便是禁止人言。” 她突然眯起眼凑近他的脸,用一种低哑阴冷的声音,神秘地道。 “嘘,他不许人说话。要这青山镇,沉默下去。” 赵胤冷眼看着她。 时雍收回了目光,再次望向远处黑漆漆的大青山。 “我们入住裴府当晚,面碗里那条舌头,便是警告,也是他们想要探一探裴将军虚实。毕竟裴将军突然回乡省亲,又在公主失踪这个节骨眼儿上,很是巧合。裴将军的到来,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若是将军祭拜完父母就走,此事便作罢,若是将军不肯相信和亲使者惨死是野兽作祟,一意孤行调查此事,狼群群攻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章节目录 第129章 山洞里的陶罐(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目光微冷,神情难以揣测。 时雍又道:“如此恶毒的行径,不可能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这必然是一个长久的过程,逐渐的控制。我怀疑,光启十六年裴将军父母死于大火,裴府大劫,也不是天灾。大人,这是一个极其凶狠的对手呀,对方谋划许久,埋藏极深。” 说到这里,她又仰着脸看赵胤。 “大人今夜暴露了身份,是否不妥?” 赵胤眯眼,“当年领兵路过青山的人是先帝,亭长记得的人,也是先帝,没人知我。先帝已于昨年驾崩。” 时雍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忍俊不禁。 “怪不得亭长不肯信任你。试想,你若对他直言,你是赵胤,会如何?” 赵胤微微眯眼,“拔舌的人,很快就来了。” ———— 晨曦起时,赵胤的人马便出发了。 这一百多号人,无法分散行事,为避免被人各个击破,趁机抄了他家“老窝”,赵胤只派了几个人留守裴府,其余人等包括赵云圳,全部一同出行。 离府时,裴三伯有来问起,赵胤以带夫人去门赏湖光山色为由搪塞了过去。 大黑腿伤未愈,但行走已经没有问题。 在时雍看不到的地方,它便行动自如,能蹦能跳,只要时雍看它,它便拖着后腿走路,一瘸一拐,一副疼痛难忍但很坚强的狗样。 这操作让队伍里的人叹为观止。 幸好,出了青山镇,便一直走官道,大黑坐在车头,只有在发现偏离了路段的时候,它才会跳下去为队伍带路。 有条狗的好处? 大家都感受到了。 可是,当他们发现这条狗带着他们兜了一圈又一圈,从天明走到天黑? 还没有到地方的时候? 便难以淡定了。 “大黑? 你到底能不能找到地方?” “该不会它也迷路了吧?” 听到别人的质疑,时雍皱了皱眉,将那只绣花鞋拿出来? 放到大黑的鼻尖。 “乖孩子? 你是从哪里叼回这只鞋的?” 大黑仰着脑袋看她,吐着舌头,神情也有些焦躁。 嘴里呜呜低吼着? 大黑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儿? 突然跑远。 时雍一惊? “大黑!” 大黑跑去的地方? 是一座大雾弥漫的山峦? 此时已近黄昏? 浓雾将整座山遮得瞧不分明,肉眼一看,此山高耸入云,巍然屹立,连绵甚远。 “我去看看。” 时雍话落? 大黑又从雾气中跑了回来? 拉拽时雍的衣袖。 “是这里?” “嗷嗷嗷!” 时雍惊喜地回头看赵胤? “大人。” 赵胤望着原地转圈焦躁不已的大黑? “白执带一队人留下接应,其余人跟我上山。”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赵云圳自告奋勇? 不肯留在原地。 看了看昏暗的天气,赵胤皱了皱眉,没有反对。 赵云圳兴奋不已,走过去牵着时雍的手,“大黑会带我们去哪里呢?” 时雍面色凝重,“不知。” “大黑真是世上最聪明的狗。” 经过昨夜,赵云圳已经没有那么怕大黑了,但仍然是不肯靠近,时时刻刻抓住时雍,只要大黑回头,他就往时雍身后躲。 “好威风。”赵云圳朝时雍勾勾手指,待时雍低下头,他靠在她耳边,小声说:“怪不得你喜欢狗不喜欢阿胤叔,狗比阿胤叔可爱甚多。” 时雍眼斜向赵胤。 山风微拂,他衣袂猎猎,不知听到了没有。 时雍警告地刮了刮赵云圳的鼻子,“你也不怕被他收拾。” 赵云圳哼声,“我才不怕他。” 这崇山峻岭很是险恶,车马都走不通,众人在大黑的带领下劈荆斩棘,一路迎山而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赵云圳就已精疲力竭,吵嚷着要人背他。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赵胤丝毫不理会他的委屈,视若无睹。 谢放看不下去,刚弯腰去背,就被赵胤一记冷眼瞪了下去。 “自己走。” 谢放不敢违抗赵胤的话,看了看赵胤又悻悻退开。 赵云圳皱着小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时雍的身上,拖住她的袖子像个小可怜。 “阿拾背我,等我长大,封你做太子妃。” 时雍哭笑不得,看他脚底都磨破了,终归是不忍心,看了赵胤一眼,把小家伙背了起来。 “叫你别嘴坏,你偏不听。” 赵云圳在她背上朝赵胤做了个鬼脸,“等我长大,再治他的罪。阿拾,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比你的狗子还要好。” 赵胤一言不发,走得更快了。 时雍看着他的背影,拍拍赵云圳小屁屁。 “别动来动去!” 花了约摸一个时辰,在深山里发现了一个山洞。 天色已暗,火把的光线照不透山洞,也担心洞中有什么凶物,赵胤原想派人先行进去探路,不料,大黑猛一下就扑了进去。 洞中传来狗吠,回响阵阵。 “进!” 有危险,大黑不会招呼她进去。 时雍不再迟疑,冲上去,转眼便消失在洞口。 众人陆续进入山洞,借由火把的光,一看便怔住了。 石壁有人工凿开的痕迹,在石壁的上方,凿出了一排排的置物架子,上面是摆放整齐的陶罐,大小一样,每一排数量不同,每个陶罐上都贴有字样。越往里面走,陶罐的数量越多,就像摆放的一个个灵牌,煞是惊人。 “陶罐里是什么?” 这是每个人心里的疑问。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是谁摆放了大量的陶罐? 上面贴着的字样,写的是什么? 时雍脊背泛着凉寒,看了赵胤一眼,没有说话。 “爷,我去取。” 石凿的置物槽足有两人多高,只见谢放足尖点地,一个飞跃,踩在一块凸石上,再次弹起,如鹞子般在空中掠过,伸手取下一个陶罐,身子便轻盈地落回地面。 陶罐在他手上,罐身有湿滑的水渍和绿苔,散发着陈旧的腐败味儿。 谢放在赵胤的示意下,用剑挑开陶罐上的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滩恶臭的水渍里,是一条滑漉漉的人舌。 抽气声顿起。 “莫非这些陶罐里,全是人舌?” “娘的,我们的敌人到底是人是鬼是妖?” “这山洞中,为什么没人?” 既然是储物的地方,为什么会没人看守? 幽风从洞中拂来,重新陷入沉寂。 直到狗叫声再次响起。 “汪汪,汪汪汪!” 大黑摇着尾巴,跑到时雍的面前,等时雍注意到它,又往里面跑。 “注意戒备!” 众人小心翼翼地跟上大黑,一路往洞深处走去。 甬道深幽狭窄,走过一段便豁灰开朗,宽敞了许久,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无数废弃的桌椅、被褥和生活设施,有的倾倒在地上,有的被利剑从中劈开。 “这里不久前,有人生活过。” “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在这里生活?” “那舌头,存在罐里是做什么的?” “难不成是——食物?” “嘶,闭嘴。” 众人说着话,小心戒备着往里走。 声音在洞里荡过幽幽回响,空灵刺耳。 “快来看!”朱九突然叫了一声。 他在最前面探路,闻言,大家加快脚步朝他走去。 只看了一眼,时雍便飞快地伸出手蒙住赵云圳的眼睛—— 那地上是尸体,有新鲜的,有腐败的,其中一尸体身着大红宫装嫁衣,仰面躺在地上,已是面目全非,与之前他们看过的尸体遭到过一模一样的侵害,被人拔了舌,留下个血窟窿。五官模糊不清,在漆黑的山洞里,极是恐怖。 “呕!” 迟了。 在时雍蒙上赵云圳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 恶心感铺天盖地,他一吐,春秀又忍不住开始呕吐,两个孩子完全控制不住,几乎把苦胆都吐出来。 赵云圳好不容易缓过那口气,“那个人……是大姐姐吗?” 看嫁衣,十有八九是怀宁公主了。 若是她死,这亲和不成了,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时雍让娴衣过来照顾赵云圳,从一个兵丁手上拿过火把,走向那具女尸,慢慢地蹲身观看。 四周众人,都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脸惊愕。 章节目录 第130章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女子的身子遭到了极大的破坏,面部无法辨认,便是连躯干和手指都被啃噬过了,潮湿的地上不明液体发出腥臭的味道。 时雍屏息片刻,突然侧头望向她掉了一只鞋的脚。 脱去罗袜,她再次屏息,回头看赵胤。 泼墨一样的山洞中,两人借由火把的光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旁边众人,身上的肌肤却是瞬间收紧,在他们传递的目光中像被针刺了头皮,阵阵发麻。 死者是怀宁公主吗? 众人都等着时雍的回答。 甚至有人等得脊背都冒出了冷汗。 却只听得,她一声叹。 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像在为这个惨死的女子哀叹。 “生而微贱,死也微贱。” 一片死寂中,众人琢磨着这句话,仍然望着她。 时雍的眼却再次望向赵胤。 “公主玉足,不会这般粗糙吧?” 女子的面部、手部、身子都几乎被毁损,可是两脚却是完好。上面有厚厚的茧,粗糙可见,脚跟还有一条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愈合却没有得到好的护理,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公主身娇体贵,自是呵护得当,可时雍觉得还是应当让赵胤来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公主。 赵胤看一眼,平静地道:“先带下山。” 没有找到真正的证据之前,生死不能下定论。 他是个谨慎的人。时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起身走向赵云圳。 小家伙脸已经吓白了,在火烛的映照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却在强装镇定。 “阿胤叔,我们快快下山,此处不可久留。” 对陌生的环境,孩子会比大人更为惧怕。 赵胤示意谢放派人去殓尸? 自己走到赵云圳的身边,把手伸向他。 “来。” 赵云圳怯怯地看着他,小手慢慢放上去? “阿胤叔?” “山洞这么深? 里面还没看过。” 赵云圳小脸一变? 看着他咬了咬下唇,显然有些不情愿。 “还要走吗?” 赵胤面色平静,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往前走。 “这一次? 臣牵着你走。下一次? 殿下便要学会自己走。” 他用了“臣”和“殿下”这样的称呼,语气也比寻常更为严肃,赵云圳年岁不大? 可也是打小在宫中跟着太傅学识知礼的人? 心知阿胤叔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然而? 小孩子在可以依靠的大人面前? 仍是小孩子。 “阿胤叔? 我是未来的天子? 是受天之命而来,太傅说我当六邪不侵……可我,还是很怕。” 赵胤示意朱九举火把,前头照路,声音平静低沉? “怕什么?” 赵云圳咬咬下唇? 不情不愿说得小声? “怕……鬼。” 赵胤问:“鬼有什么可怕?” 赵云圳答不上来? 下意识地回头寻找时雍。 见她牵着春秀走在后头,不高兴地皱了皱小眉头。 “人人都怕鬼,鬼长得丑。” “还有呢?” “鬼没有影子? 没有下巴。” “嗯。然后呢?” “鬼走路没有声音。宫里嬷嬷说,有些鬼没有脸,还会啃小孩儿的手指。” 赵胤沉吟许久,低头看说得头头是道的赵云圳。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殿下记住,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人心有什么可怕的?” “人心呐……” 一声叹息,跨过山洞,剩下的话,他终是没有出口。 小小的赵云圳还不懂得,比那山洞中尸体和传说中的鬼魂更可怕的是无常人心。 鬼有鬼道,而人,从来无道。 时雍听到了赵胤的叹息,心里随之一颤。 微妙的感觉掠过心间,莫名其妙就懂了他的意思。 在这一刻,他一定是既希望赵云圳懂,又希望他不要懂,不必跨越年轮挣扎,历沧海桑田去懂得这些寻常之理。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山洞的另一头,居然是一个巨大的乱葬窖。 里面白骨累累,横七竖八的尸骨交杂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时雍大概看了下:“这些尸骨有几十年历史了,看样子是死于战争。” 战争死亡的尸骨与寻常死亡是不同的,尸骨上的伤痕,还有现场的遗留之物,很容易可以辨认出来。 赵胤点头:“这里近卢龙塞,滦水。应当是当年卢龙塞一役阵亡的将士。” 时雍问:“后来可有人来处理过尸首?” 她指了指那一堆尸骨,“这些尸体应当有被搬动的痕迹。” 没事搬尸做什么? 众人都惊恐地看着她。 赵胤想了想,“先出去再说。” 众人在乱葬窖左侧发现了一条石阶,顺着石阶蜿蜒上去,推开一方石板,就见到了天光。 这个出口设计得极是隐秘,藏在一块石碑下方,肉眼几不可察。 外面下着小雨,从地底到人间,清新的空气让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时雍帮赵云圳正了正帽子,又拍了拍身上的土,侧过头,就见赵胤和谢放等人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石碑不动。 “这石碑可有古怪?” 时雍牵着赵云圳走到石碑正前方,月光和火把照着上面的碑面和挽联,她微微一怔。 只见石碑上写:“卢龙塞战役阵亡将士墓。” 挽联上书:“赴汤蹈火驰千里而卫家国,粉身碎骨遁万骑以砥社稷——洪泰二十五年,赵樽题。” 四周久久沉寂。 月光袅袅,滦水呜咽。 将士们注视着石碑,肃穆、安静,任由雨下。 好一会,赵胤朝赵云圳伸手。 “太子殿下,来。” 赵云圳走上去,“阿胤叔?” 赵胤扳过他的小身子,让他正对着石碑,“行礼!” 在他背后,一百来号将士,一声不吭,齐齐将刀剑提起,双手抱柄弯腰致礼。 雨水淋湿了时雍的头发,从她的额头滴下来,落在脸上痒痒麻麻,她看着这群男子,没有动,也没有去擦拭。 内心里的疑惑却又更甚。 是何人,胆敢利用先帝为阵亡将士所立的石碑来掩饰洞中的罪恶? 又为什么要丢下那些东西弃离? 脚下突然一痒,她低头,看到大黑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不期然,又看到了大黑的伤,若有所悟。 是大黑的闯入破败了他们的计划? 大黑叼走了鞋,他们想杀大黑,却让它跑了回来,迫不得已弃了老巢而去? 那接下来,这些人会善罢甘休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凶杀案。 时雍隐隐觉得,这一切的恐怖、杀戮,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的青山镇就像一口巨大的油锅,他们都在锅里,等着那一把大火将油烧开。 接下来,燕穆和乌婵还要在钱宅唱七天堂会。 时雍似乎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儿。 她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回去的路上始终没有说话。 翻山越岭,这般心不在焉极是容易擦刮,就在她走神的时候,一根不知从哪里斜弹出来的树丫径直拍向她的脸。 黑影一闪,时雍惊觉,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 那树枝韧性极强,重重拍在她的手背,又弹了回去。 手背上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伸手就想把那树丫给折了。 一只手伸过来,抢在她前面,一声脆响。 啪!树丫断了,雨露滴落下来,在她的头顶,脖子激起阵阵寒湿。 时雍皱眉不悦,“你做什么?” 赵胤把树丫丢掉,一声不吭。 时雍抚了抚脑袋上的水渍,横他一眼,再抬步时那只手又伸过来。 横在她面前,挡住路上割人的藤条。 这一瞬,他眼睛十分严厉,时雍看一眼,“不用,我没事。” 赵胤眼睫动了动,“你不要祸害别人。” 在她身后,还有别的人,这种有刺的藤条能割破了衣服,割伤皮肤,若是她生生闯过去,带刺的藤条就会弹回来,打到身后的人身上,就像刚才她无辜挨枝丫打了一下似的。 而那枝丫,便是赵胤走过弹回来的。 刚才不提醒她,等她挨打了,却顾着别人。 时雍看一眼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知道了。” 她小心走过去,没有再分神。 背后,谢放看到赵胤待她走过,慢慢放开那藤条,却在往下踏步的时候,扶了一下膝盖。 夜露潮湿,从山间走过,膝盖几乎湿透,便是他这样康健的膝盖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那赵胤的膝盖又当如何? 谢放默默走近,想要扶他一把。 赵胤抬手,拒绝,平静地看他一眼,无波无澜地问:“递送的信函如何了?” 谢放沉吟一下,“按规矩,庚六今夜会来。” 庚六便是平梁客栈那个赭衣人。 时雍回到裴府,推开门就见到站在黑暗里的高壮男子,吓了一跳。 “书房。”赵胤幽深的眼看她一眼,“早些睡。” 前一句是对庚六说的,后一句是对时雍说的。 时雍唔声,微笑着拉住他的手,“等你!” 赵胤脊背僵硬,回头望她。 “一个人睡,我怕。” 时雍低下头,回到裴府她就像换了人似的,十分敬业地扮演他的将军夫人,与山上那个沉着冷静看尸辨尸的冷漠女子截然不同。 赵胤看着她没有动,气氛莫名凝滞。 谢放挺直了腰背,脑袋一动不动,眼睛左斜一下,右斜一下,在庚六递来的目光询问中,装死。 赵胤缓缓攥了攥手指,“嗯”一声大步走向书房。 时雍抬抬眉,没有看到他脸上尴尬,稍稍遗憾。 手指上还有他的温度,冷。 ———— 锦衣卫的书信来往一向有自己的通道,可是,如今住在裴府这个人是昭毅将军裴赋。 “如大人所料,驿道那封公文,被截留启封了。” 赵胤眉宇冷漠,不见有半分意外,“如此甚好。可以发第二封了。” 书案上有备好的纸笔,谢放走到案边将砚台摆正,轻轻为他磨墨。 赵胤拂袖抬笔,略一思索,换成了左手下笔。 “大青山野物横行,极是凶险,冠予(裴赋的字)当竭尽全力驱兽。今在滦水河岸山中发现一具女尸,似为兽所侵,尚不确定是否为怀宁公主。” 信中悉数讲了青山、狼群和发现女尸的情况。 他在信末附言,“望朝廷尽快派熟知公主之人前来辨尸。” 左手执笔他也写得一手好字。 谢放看罢,脸上波澜不兴,轻轻抽走信纸,换上另一张。 赵胤摊开笔墨。 这一次,他换到了右手,用平素常用的字迹,又写了一张纸条。 “青山不青,滦水不澈。使者被杀,公主罹难,我大晏皇室之尊荣,岂可受辱于山贼匪患?青山之危急,见者揪心。而今冠予受困于此,将少兵寡大为掣肘,望洪兴兄增调援兵,伺时而动,惩戒逆贼,以正宗社,造福百姓。事后冠予必上书朝廷为兄请功。光启二十二年八月十九,裴冠予敬上。” 写罢,他将第一封信交给谢放。 “走驿站,急送京师。” 第二封信,他亲自用火漆做了封口,轻轻交给庚六。 “你亲自送到永平卫,交给指挥使石洪兴。” 永平卫是永平府最大的驻地军卫,也是离青山镇最近得一个卫所。 庚六看他目光冷肃,颇有几分担心。 “事态如此严重,大人不如先行离开青山,再谋后计。” 赵胤摆手,“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我自有计较。唯恐——” 风拂来,烛火微闪。 赵胤皱了皱眉头,想到此刻已然酣睡的赵云圳,捏了捏太阳穴,沉思片刻,抬头沉声道。 “为万全策,传我令,十天干庚字旗下即刻前往青山,秘送太子返京。若有异动,凡我锦衣麾下,必当以太子性命为要。赵胤可以死,太子不可以。” 谢放和庚六对视一眼,抱拳行礼。 “是!属下得令。” 章节目录 第131章 风雨前(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曾经也有过做“神医”的少年梦想,对医理药经也颇有几分专研兴趣。这趟出行,旁的行李没带,书却是带了几本,除了长公主给的,便是从孙正业那里来的。 打了热水为大黑擦身子,她把狗祖宗伺候好了,关好门窗,懒洋洋躺在床上,翻开了书。 房间太安静,大黑的呼吸声呼噜声很响,它大概也累坏了吧。 时雍打个呵欠,将书放在胸口闭上眼睛冥想起来。想了许多。青山镇,雍人园、裴府,还有赵胤,这纠缠不清的案子。或许是睡着了,脑海里的画面开始不由她控制。 仿晚的宋家大院里,落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一个妇人坐在窗边,手上拿针刺绣,小女孩坐在她的身边,看她绷子上的图案,问:“阿娘,你为什么绣的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人?这个人身上点点点是什么?这是字吗?我不会念。”妇人微笑,温温柔柔像斜阳夕下桃林花瓣被风吹到脸上,悠悠荡荡…… 时雍舒服极了。 似梦似醒间,掩好的门吱呀一声推开。 推门的人很慢很小心,声音缓慢而幽长,但仍是惊醒了时雍。 她直起身子看过去,“大人回来了?” 赵胤目光深幽,“搅醒你了?” 时雍摇头。梦里那微风夹落花拂到脸上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是赵胤,在一个尊卑有别的时代,他本不必如此顾及她的感受。这里也没有旁人,他原本也不用伪装。时雍心里突然有些触动。有些人,曾用过无数华丽的词藻来包装对她的喜爱和迁就,却在利益攸关时,一声不响地放弃了她。有些人? 什么也不说,细微处却润泽人心。 赵胤是哪一种人? 房内只有一盏灯,光线昏暗。 赵胤径直走到罗汉榻前? 脱下外袍挂在衣架上? 着中衣躺下。 “大人。” 时雍从床上起来? 将灯芯挑亮一些,走近罗汉榻。 “你腿如何?” 她身上着装整齐,一看便知没有入睡的打算。 赵胤似乎意识到什么? “你在等我?” 时雍弯唇? “不是说好的?” 一句小声低语,缓慢带笑,灯火适时晃动一下? 扰了赵胤的眼。 “往后不必如此。” 时雍将油灯放到罗汉榻前的几上? 坐在榻沿? 边去挽赵胤的裤脚? “之前看你裤腿都湿透了? 膝盖肯定是好不了的。我看看。” 赵胤唇角紧抿? 看着她认真地脸庞,平静地道:“我没有事。你早些睡。” 时雍抬头,“要不要备水泡一下脚,师父说,热水泡脚驱寒祛湿? 对你的腿疾有好处。” 赵胤轻轻搭下眼皮? “夜深了? 不用折腾。” 时雍杏眼乜斜? 扫他一眼,“你可不是会怜惜下属的人。” 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她本没存什么心思? 赵胤却沉默了片刻,严肃地回答她,“裴赋是。” 做戏做得这么认真周全也是不易。 时雍问:“那你现在是裴赋还是赵胤?” 赵胤一怔,时雍脸上笑开,眼睛落在他冰冷的脸上,“是裴赋,就听我的。等着!” 灯火渐渐炽亮。 灶间的顶锅里备有热水,时雍出门叫值夜的侍卫帮忙抬了热水进来,又把赵胤从罗汉榻上揪起,拉着他两条腿塞入木桶里,亲自为他熏蒸,再将早就备好的银针取出来。 赵胤看到那银针的时候,目光不期然瞄了一眼大黑。 大黑已经被吵醒了,不知何时挪到了罗汉榻的边上,下巴搁在他的鞋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见他看过来,大黑大尾巴一扫,眼珠子动了动。 时雍看到一人一狗的互动,忍俊不禁。 “银针,我消过毒了。” 再次将他裤腿卷高,时雍下针前,又小声补充一句。 “放心吧,大黑比你健康。” 赵胤脊背微微僵硬,没有说话,时雍想了想,又在他的后背塞了个枕头,被子也一并拉过去,将他坐得笔挺的身子按压下去,靠在叠好的枕被上。 “何必时时保持端正姿态?在家里舒适即可。” 说罢她低下头,认真瞧他屈起的膝盖,赵胤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目光里却似乎有一抹灯火的倒影。 “上次我问你这膝盖怎么弄的,你不肯明言。如今你即是裴赋,那我便想再问一问,你这腿到底怎么弄的?按说你这么年轻,不该有这么严重的腿疾。” 时雍说到这里,又抬头扫他一眼。 “你把我当裴夫人也好,大夫也好,都应当向我直言。” 在没有现代医学的时代,骨头的疾病最难诊断。而确认病因又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时雍上次就看出赵胤不愿意说,对这件事似有顾及,后来再没有问过,借着这个由头,她才又提了一嘴。 夜风悄然荡过,烛火闪烁。 没有人声,房内一片沉寂。 时雍暗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肯说么? “我年幼时贪玩,曾将双腿浸入寒冬冰水,严重冻伤,几无知觉。那时这腿就险些废了。” 赵胤突然开口,平静地说着,顿了顿,眼皮垂下,“这些年,虽汤药针灸不断,也想了许多法子,但沉疴痼疾,一时好一时坏,实难治愈。如今走路多了,或遇阴雨天气,便又复发。” 时雍吃惊地看着他,不可置信。 贪玩?寒冬腊月把双腿浸入冰水? 熊孩子时雍见过,可熊孩子一般是熊别人,再熊也不会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哪怕一开始是为好玩,在尝到苦处时,就没有求生本能吗?是多傻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腿冻伤到毫无知觉的地步? 时雍注视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大人轻描淡写揭过的病因里,好像还有别的故事。可是我从大人的脸上,看不到半分怨恨和不甘,大人总是很平静,对任何事情皆是如此。我有时会很好奇,大人冰冷的躯壳下,是否与普通人一样,有一颗火热的心,会随情绪而跳动?” 这句话是僭越的。 换往常,时雍不会这么直白问他。 可能赵胤主动坦陈过往,给了时雍勇气。 许久,不见赵胤说话,时雍笑了笑。 “大人不想说吗?” 赵胤静静看她,“嗯。” 等这么久,就等来这一个字。 时雍笑了笑,点头。这不是回答的回答,可能对赵胤来说已是不容易了吧?在他身边,怕也没有人会与他谈心,更不会有人胆敢这么问他。他不习惯不愿意回答也是应当。 不生气就好。 “大人身上似乎有许多故事,除了腿上的沉疴痼疾,心里头也有。腿上的痼疾大人愿意治,心里头的大人不愿意治。大人也没有朋友,孤单单一个人,从不与人交心……” 时雍说到这里,看赵胤脸色越发暗沉,眨了眨眼,打住。 “不说了,一会儿大人又要砍了我的脑袋。” 赵胤是一个平静的人。 也是一个敏锐而心狠手辣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愿意将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女人面前。 时雍没有忘记彼此的身份,不会真把自己当裴夫人,适时结束话题。 赵胤看她收起锋芒,又老实起来,微微挑了挑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太过聪明,活不长久?” 时雍抬头,轻声问:“大人会杀我吗?” 赵胤不说话,一只手扶在腿上,下意识捻了捻裤腿,那细微的小动作让时雍想到他第一次将绣春刀落在她脖子上的样子,身体绷了绷,“我知道大人不会。外面的人都说大人杀人不眨眼,可阿拾觉得,你不是个坏人。你只杀,当杀的人。” 这话似乎让赵胤意外。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皮撩起。 看着半蹲身前的女子,许久,慢慢道:“我是。” 时雍望向他瘪了一下嘴巴,似乎不屑或是不信,赵胤唇角扬了扬,一只修长冰冷的手指划过来,做刀状落在她颈部脉络,低垂着眼,淡淡道:“你不听话,爷便宰了你。” 时雍看他一眼,垂下眼眸。 “我在长公主那里得了几本针灸的书,很有些意思,等我悟透了,说不准能治愈你的腿。” 她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毕竟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万一哪天触怒了赵胤,他也会念及此,留她一命。同时,也是为了给赵胤一些希望,不让他灰心。有时候,强大的心理意志对治疗是有辅助效果的。 赵胤看她一眼,神色淡淡。 “尽力便可,不必强求。” 头顶的目光凉涔涔的,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时雍没有抬头,暗暗想,往后在他面前还是少些算计好。 针灸完已是一刻钟后,时雍将她枕头扶正,又帮他放下裤腿。 “休息吧,良好的睡眠对治疗也有益处。” 她转身收拾东西,灯影中得影子纤细娉婷,赵胤坐在原处,许久未动,一身白袍玉带,精致俊朗的面孔上带着一抹浓重的凝重,愈发显得他容貌冷艳,目光幽邃。 “明日钱府堂会后,你随太子回京。” 章节目录 第132章 风雨来(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正在擦拭银针,一听这话差点扎到了手指。 “大人何意?”她不解地看过来,“我走了,你怎么办?裴夫人突然消失在青山镇,你不怕引来怀疑吗?” 青山镇风雨欲来,这一点时雍自然看得清楚。 可是,只要对方没有搞清楚裴将军的虚实,也断断不会贸然出手。太子在裴府是一个小书童,平常不打眼,悄悄送走他,不会引人注意,若是裴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消失不见,那就不一样了。 时雍觉得赵胤这么做有点冒险。 “会打草惊蛇的。大人。” 赵胤道:“我自有主张。” 时雍抿唇道:“我不会拖累大人,大人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赵胤看了一眼她,平静地道:“有你看着云圳,我放心。” 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是他担心她的安危,这才迫不及待送走她呢。 时雍沉默片刻,想到尚在青山镇的乌婵和燕穆等人,摇了摇头。 “我想与大人共进退。”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返身取出一个令牌,递到她的面前。 “带着,关键时候有用。” 时雍低头。 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他们第一次合作对付东厂娄宝全抓“女鬼”的时候,她曾经用这个令牌狐假虎威打砸过得月楼,现下忽然觉得令牌烫手。 “大人既然执意如此——” 顿了顿,时雍合拢掌心,“好。” 赵胤的声音松缓下来,“我都安排好了,你不必忧心。去睡吧。” 说罢他躺下去,阖上了眼,睡得规规矩矩,大概是察觉到时雍眼神的注视,眼睑动了动,慢吞吞吩咐。 “记得熄灯。” ———— 同一个深夜。 崇山峻岭间的驿道上,一人一骑纵马疾驰,还未到达驿站,便高声呐喊。 “六百里加急。速速开门!” 驿站大门在寒风中打开。 战马嘶鸣,马蹄嘚嘚而入,刚进驿站? 便软倒在地上,哀叫一声。 驿丞帽子歪戴,匆匆赶上来。 “小哥打哪里来?” 驿卒高举封筒? 焦急地道:“紧急公文? 急送五军都督府? 天亮前必到,快些换马——” “天这么冷,小哥先进来喝一杯? 暖暖肚子再走?” “马厩在哪个位置? 快些,不得耽误。” “深夜赶路,极是辛苦。咱们当差的人? 自个儿不顾念自个儿? 谁来顾念?耽误不了? 本驿有最快的马? 都早早喂饱了。” —— 楚王府。 夜灯氤氲昏暗? 如同鬼火。 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青布包头? 身着民间粗布衣裳,急匆匆上了台阶,环顾四周,叩响门环。 片刻,门拉开? 她着急地与门童说了几句什么? 很快? 王府的侧门打开了? 女子的身子闪入黑暗中。 而王府一角的灯亮开了。 “皇叔救我。” 女子入得楚王赵焕的殿内,便直直朝他跪了下去。 楚王衣襟微乱,急匆匆起得床来? 只在肩膀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眉宇间尚有慵懒的睡意。 看到面前低垂着头的女子,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仿佛有一层说不出的凉寒,“怀宁,你这次捅大篓子了。” 赵青菀抬头,唇角青白,几乎快要哭出来了,“皇叔,青菀只是不想远嫁兀良汗,叫银盏替了我。她一个卑贱女子,能做巴图汗王的王妃,原是享用了福分,我哪知会……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皇叔,如今青菀是没得出路了,父皇若知真相,定不会饶我。我无处可去,皇叔,救命,救青菀一命。” 赵焕冷笑一声,“你当真是昏了头,这么大的事情,也敢自作主张。和亲干系两国邦交,兹事体大,一个不慎将引发战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堂堂大晏公主,不知民间疾苦不顾百姓安危,满脑子的儿女情长,实在不值得救。” 这话说得极重。 赵青苑脸色灰败,双腿瘫软下去。 “皇叔,你若不救我,侄女便要万劫不复了。” 赵焕忽然轻笑一声,没说话,却仿佛在说她活该。 “皇叔,你当真要侄女死在你面前,才肯出手相救吗?” 赵焕看她许久,摆手。 “我救不了你,进宫去面圣吧。” 赵青菀身子一抖,想到皇帝威严冷漠的面孔,身子绷紧,说得期期艾艾。 “父皇本就不喜欢我,若得知我闯下这等大祸,一定会打杀了我的。”赵青菀突然直起身子,膝行到赵焕身前,拖住他的袍角,“皇叔,求你给侄女指一条明路,我们是亲人,我只有你这个亲人了,皇叔,你要救我……” 赵焕星眸慵懒半垂,许久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赵青菀的眼泪都淌湿了他的袍角,才听得他一声轻哼。 “去无乩馆。如今,只有赵胤救得了你。” 赵青菀吃惊地抬头,“可是无乩病了,无乩馆不许外人进入,我,我也进不得。” 赵焕一听,扯扯唇角,似乎有些好笑。 “一个无乩馆,你都进不去。你怎么在这世道活下去?想法子呀,孩子。” ———— 天色刚明。 一辆马车在无乩馆后门停稳,厨房里管事的婆子开门走出来,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婧衣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去看胭脂吗?” 女子微微一笑,手绢掩了掩脸颊,甩手径直进了门。 管事婆子看一眼她挺拔高傲的背影,一个巴掌轻轻扇在自己的脸上。 “叫你嘴碎。” 婧衣是主子的大丫头,她一个婆子就不该嘴碎,多问什么。 在耀眼的阳光下,无乩馆沉寂一片,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后院的鹦鹉在咕咕地叫。 女子回头望了一眼,径直走进去。 无乩馆她来过很多次了,知道赵胤住在哪里。 走近了,她心跳得有些快,紧张,害怕,又烦躁地扯了扯衣衫。 事到如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门窗紧闭着,空气凝滞。 赵青菀心跳如雷,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这里不是安静,而是好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 雨后的大青山,云遮雾绕如蒙上了一层轻纱。 阳光从云层照射出来,霞光万丈,艳丽异常。 钱家出了个县太爷,在青山镇是有名的富户,不仅请的是京师的戏班子,戏台也搭得高大气派,比起县府里的大户人家来也毫不逊色。 大门外面支了棚子,门口设了香案,戏台下方置了桌椅,更远点的地方,摆放着一排排长凳,供人们便坐。 “汉寿亭侯, 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白马坡前诛文丑, 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 丈八蛇矛惯取人咽喉; 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 虎牢关前战温侯; 当阳桥前一声吼, 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戏台上,武生浓眉大眼,黑眸染星,花旦眉黛腮红,扮相妩媚,随口几句唱词,台下便传来阵阵喝彩。 “好功夫!” “扮相不错!” “有一把好嗓子。” 不管懂不懂戏,总归是得说几句表示自己懂得的话,赞叹几句。既然是钱家请来的戏班子,入得了贵人的眼,平民百姓有福分看到,自要喝个满堂彩,鼓掌越是大声越好,这样方才能助得了钱老太爷的兴。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 盖世英雄冠九州;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这一班武将哪个有? 还有诸葛用计谋。 你杀刘备不要紧, 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 若是兴兵来争斗, 曹操坐把渔利收。” 今日县太爷请了不少人,回乡省亲的裴将军和夫人自然也在席位上。 时雍嗑着瓜子,看得似乎很专心。在她的面前,柿饼大枣、桃仁果子和茶水摆得满满当当,裴将军看她吃得爽快,时不时递上巾子伺候,她也是自然地接过,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戏到酣处,她指尖轻轻捻一个柿饼,吃罢又将手伸给将军。将军脸上也不见嫌弃,仔细为她擦尽,目露宠爱。 “甜吗?” 时雍眼儿微斜,瞄他一眼,“甜。” “多吃些。”赵胤将果盘挪了挪,一双幽暗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 那一抹深邃惑乱人心,时雍心里一跳,很快又平静,似笑非笑地凑到他的耳边,“你想说甚?” 赵胤侧脸,嘴唇擦过她的耳朵,“半个时辰后,你借腹疼离开。” 二人对视片刻,时雍一笑,收回目光,捏起一块柿饼放到嘴里,轻轻一咬。 章节目录 第133章 要夫君抱回去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阳光挣脱云层,洒在皇城上空。 碧蓝的天空下,重檐殿顶,金碧辉煌,琉璃瓦反弹着刺目的光。 久病的光启帝十分怕冷,今儿出了太阳,可铜盆里仍然烧着木炭,官员们进宫觐见时穿得不少,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却不敢吭声。 皇帝今年三十九,正当壮年,本当大展鸿图的时候,哪料自永禄爷过世染了疾,吃了这么久的汤药不仅不见好,身子越发虚弱,上朝都是能免则免。 今日难得皇帝精神好,臣公们看着他苍白的脸,都拣了开心的话来哄他开心。 能站在这个大殿的人,都是当今天下的人上之人,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尽管怀宁公主和青山镇发生的事情朝廷至今没有公布,可在臣公中间已然不是秘密。 朝中人心惶惶,在皇帝面前却都只字不提。 君臣见面说着趣事,正开心,一个人突然气喘吁吁地奔进来,跪伏地上。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跪在殿中的男子,中年发福略微肥胖,体态拘憨看着老实,见到皇帝头都不敢抬起。 光启帝漫不经心地道:“陈爱卿家中办喜事,朕不是免了你上朝觐见吗?怎么又来了?” 来人正是新近纳婿的广武侯陈淮,他似是跑得急了,两腿发软,好半晌没能站起来,抹着脑门上的汗道: “多谢陛下体恤。只是此事紧要,微臣须得即刻上奏。” 赵炔没有看他,重重咳嗽两声,侍立的太监立马端了茶水走近。 他浅浅喝了一口,眉宇似有不耐,“说罢。” 陈淮弯着腰,一脸愤恨地道:“五军大都督、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谎称有疾? 避府不出,实是欺上瞒下之举,金蝉脱壳尔。其人早已不在府中? 不在京中。赵胤目无纲纪? 去向何方?有何意图?望陛下查实? 严惩降罪。” 皇帝听着,一丝反应都没有。 等陈淮痛心疾首地说完,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锦衣卫事务? 何时轮到陈爱卿参议了?” 陈淮一怔? 看到两侧的大臣都垂着头,没有要帮他声张的意思,心里慌了慌? 又趴下去磕了个头。 “陛下!臣身为朝廷命官? 不能明知此等奸佞欺瞒陛下而闭嘴不谏啦。微臣得到消息? 赵胤不仅离京? 还私携太子殿下去了永平府? 此等重罪……” 赵炔垂下的眸忽地抬起? 看着他。 皇帝不说话,殿内便鸦雀无声。 陈淮汗如雨下,“陛下圣明,赵胤此人素来无情寡义,诡计多端? 此举不知有何企图……” “咳咳——咳咳——” 赵炔重重咳了起来。 皇帝一咳? 打断了陈淮。 殿内的臣公们也都用同样的眼神关切地看着他? 异口同声“保重龙体”。 陈淮说不下去了。 看着这些老狐狸? 他气咻咻又唤一声。 “陛下!” 赵炔总算是缓过气了,擦了擦嘴角,说得云淡风轻。 “赵胤受朕指派? 出京另有要务,太子尚在东宫,陈爱卿休得胡言乱语。” 说罢他似是无力再继续,摆了摆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诸位臣公都退下吧。” 群臣谢恩,纷纷往殿外退去。 陈淮左右看看,再看着被宦官搀扶离去的皇帝,脸色变了变。 “陛下!” 赵炔没有回头,一声不吭地回到御书房,却是把茶盏砸了。 御书房内的小太监慌乱跪下,头都不敢抬起。 这边皇帝发了脾气,刚拿起书案上的折子准备看,就又有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 “陛下,楚王殿下觐见。” 楚王是先帝的老幺儿,和当今皇帝差了足有十几岁的年纪,皇帝于他是亦父亦兄的存在,楚王在皇帝面前也素来比旁人更为放肆,皇帝常有规劝责罚,奈何楚王仍然我行我素,乖僻难驯,皇帝管多了,他索性就不在皇帝面前露面。 于是,兄弟俩近年便生分了许多。 赵焕大婚,皇帝赐下贺礼,赵焕也没有进宫谢恩,甚至都没有带新妇入宫觐见皇兄皇嫂。 做到这般无礼,他不怕皇帝责怪,赵炔也确实没有去挑他的错处。 没想到,楚王今日一进御书房就给皇帝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皇弟有罪,请皇兄责罚。” 赵炔为人素来清冷,不是那么热络的人,对这个皇弟,即使心中关爱,平常相处也是坚冰一块,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闻言,他往赵焕身上瞄了一眼,咳嗽着叹气。 “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赵焕抬头,脸上没有常见的笑容,而是一脸严肃。 “皇弟瞒了皇兄两件事,请皇兄宽恕。” 赵炔淡淡问:“何事?说来听听。” 赵焕道:“其罪一,怀宁昨夜求到皇弟面前,皇弟一时心软,指使他去无乩馆找赵胤。哪知赵胤竟然不在无乩馆,怀宁这丫头也是不省心,不知怎么把这事闹了出去,导致广武侯在大殿上胡言乱语……” 皇帝蹙眉,沉默着看他了片刻。 “怀宁活着?” “活着。千真万确活着。” 赵焕见皇帝没什么表示,也不知他是喜是怒,顿了顿,声音又沉下些许。 “其罪二,皇弟大婚那日,娶入府里的定国公小姐非陈红玉,臣弟却瞒了下来,没有告之皇兄。” 一席话说得很慢,却极是惊人。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咳得更厉害了,“此言何意?” 赵焕看他一眼,“皇弟索性都招了吧。反正在皇兄眼里,皇弟也是个不着调的人,只会惹是生非。那陈小姐也不知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临到出嫁前夜突然离家出走民。可这当儿,又恰逢公主和亲,外邦使臣来贺,京师耳目众多,无论是臣弟还是定国公府,都不敢把此事闹大,惹人笑话。成婚当日,国公府当夜向臣弟请罪,臣弟建议先瞒着这事,私下寻找陈小姐……” 说到这里,他若有若无地瞄一眼赵炔。 哼!赵炔瞪着他,“现在是瞒不下去了吗?” “皇兄英明。”赵焕拱手道:“这陈小姐武艺高强,行事也是乖张。正因为此,国公府与臣弟才以为她只是赌气,可如今失踪多日寻不着人,臣弟又听说青山镇那边死了不少人,便有些坐不住了。” “好。好得很。” 赵炔指着他,眉头紧蹙着,似是气到了极点。 “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都瞒着朕——” 怀宁公主逃婚,让宫女替嫁,惹下这等大事,收不了场。赵云圳偷跑出宫追随赵胤而去,再来个赵焕娶个王妃居然是个假的,真身不知去向。 “荒谬!实在荒谬之极。” 这一桩比一桩离谱的事情,让赵炔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兄息怒。”赵焕上前替他顺着气,温温和和地笑,“皇兄龙体贵重,为了臣弟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笑?你还笑得出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炔气不打一处来,挥开他的手。 “滚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那怀宁,皇兄想怎么处置?再怎么说,也是皇兄的亲生骨肉。”赵焕笑了笑,“依臣弟之见,怀宁公主虽说大胆,但到底保住了一命,没有死在青山镇,对兀良汗也算是交代,将功补过,有何不可?” 赵炔没有说话。 赵焕看着他的脸,猜不出他的心思。 片刻,方才听到他道:“把怀宁叫来。” ———— 咚! 咚! 咚! 鼓点渐急,青山镇钱家大宅门口的戏台上,柳眉腮红的花旦如同轻燕凌云,武生手执长枪,在鼓声里步履加急,随声而舞,劈、斩、撩、挑……激烈异常,迎来台下的阵阵叫好声。 时雍吃得差不多了,低头捂了捂小腹,突然无力地将头靠在赵胤身上。 “将军,妾身肚子好痛。” 她声音不小,奈何四周喧闹不断,无人听见。 坐在不远处的钱县令,正用掌心拍着扶子,随着戏台上的声音打着节拍。 回头一看,将军已将夫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一愣,惊了惊,跟着起身走过去。 “裴将军,这是怎么了?” 赵胤脸色冷淡,“夫人腹痛,本将带她回府。” “唉呀这可怎么了得?”钱县令左右看看,慌忙叫了小厮过来,“还不快去请镇上的王大夫,随了将军去看看夫人这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不必。”时雍将头伏在赵胤的肩膀上,手揪住他的胳膊,不拿脸看钱县令,声音有气无力,娇娇软软地道:“夫君,妾身不要看大夫,不要吃药。你抱我回去。” “嗯。” 赵胤不看钱县令,冷着脸抱了时雍,大步从人群中间走过去。 人群的视线纷纷落在二人身上。 裴将军宠妻如命,夫人娇气不肯看大夫不肯吃药,他也就依着她? 戏台幕布旁,乌婵看着远去的男女,唇角弯了弯,与燕穆对视一眼。 “准备,下一场戏。” 钱县令摸着下巴,看着赵胤离去的背影,勾勾手指叫小厮过来。 “去!告诉乌班主,加两场戏,一直给老爷唱下去,不许停。” 章节目录 第134章 恩爱!将军的宠(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青山镇一边临水一边靠山,官道就在正中间。钱家的宅子刚好在街口,如今支了这么大一个戏台子,镇上的热闹都在这里,而裴府恰好在街尾。 赵胤抱着时雍打街中间经过,相当于横穿整个青山镇。 将军气宇轩昂,高大挺拔,夫人婀娜柔婉,娇弱堪怜,背后紧跟几个威风凛凛的侍卫,打从街中经过,看上去简直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人,惹人眼球。 后脑勺被人盯得发热,时雍没敢抬头,脑袋一直搁在赵胤的肩膀上,恰好能听到他的心跳。 “好丢人。” 她懒洋洋叹一声,只有他听得见。 赵胤下巴板着不动声色,“闭上嘴会好些。” “为什么?张嘴会漏风吗?” “……” 赵胤低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如今的裴将军是一副为夫人焦虑的状态,时雍怕再多说两句裴将军就焦虑不下去了,乖乖闭上嘴虚弱地蜷缩着靠近他。男人的身子很硬,胸膛肩膀都像铁铸的一样,硌人,这般紧贴对时雍来说,也不好受。 好不容易熬到裴府,时雍腰都酸了。 大黑今儿个没被允许去“听戏”,关在房间里,门一开,可把狗子高兴坏了,嘴里嗷嗷叫唤着,摇头摆尾地冲出来迎接主子。 一看时雍被赵胤抱着进来,身子软趴趴的,狗子歪头看了看,突然跳起来,抬起两只前爪去刨时雍,嘴里发出警告地低吼。 “我没死。”时雍扭过头,朝大黑眨了眨眼,“把门关上。” 狗子重新开心起来,哒哒哒地奔过去,前爪灵活得像人的手一样? 直接扑上去把房门关好。 也把谢放和朱九关在了外面。 两人对视一眼。 朱九低声道:“我现在信了。这狗真听得懂人话。” 谢放看他一眼不说话。 朱九果然有下文:“真想把大黑偷走。” 谢放眼神一别,“小心它把你偷走。就我所知,这狗? 什么都往家里叼。” 朱九问:“它公的母的?” “公的。” “那它对我? 应当没有兴趣。” “……” 房间里? 时雍眼看赵胤要把她放到罗汉榻上,手指头伸出去戳了戳他的肩膀,指向床。 “那边? 那边。” 赵胤嘴角微抿? 淡淡看她一眼,不为所动。 时雍又扯住他的胳膊,想要指挥方向。 “再乱动我就丢人了。”赵胤淡淡说着? 时雍只觉得他胳膊紧绷? 有点危险可怕? 她刚准备缩回手? 就被丢在了床上。 丢人?原来是这样丢人? 时雍看着他轻哼:“能不能轻一点?这个姑娘好歹也是眉清目秀的? 舍得么?” 赵胤对她的“眉清目秀”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微微甩了甩胳膊,走到桌几边上,倒了杯凉茶一仰而尽,“人不大,挺沉。” “???” 嫌她重?那谁让他抱了? 只说让她假装腹痛走人? 可没有说要抱啊? 她吃了亏还没说话呢? 他倒嫌弃上了。 话又说回来? 她近来吃得好,睡得好,是沉了不少? 可别长成个大胖子就不妙了。 时雍突然有点慌。 赵胤抬起眼,看她一眼,“长身子的年纪,也属正常。” 时雍脑袋上的问号又多了一个。 这么抱着个大活人走一路,胳膊肯定会受不住的,也亏赵胤能忍耐这么久,而且这句话说得深得她心,时雍决定不和他计较,慵懒地坐起来抱住膝盖问他。 “我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 赵胤淡然道:“等该来探病的都探过之后。” 谁会来探病?时雍心里一沉,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还没来得及问起,背后便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一高一矮两个小道士从床后走了出来,脸上画着八卦图,大的腰挂竹如意手拿竹拂尘,小的手拿招妖幡身负宝剑,时雍差点没认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可要算姻缘啦?” 时雍笑了出来,“道士不说阿弥陀佛,二位道长,烦请再回道馆清修些日子,再出来行骗。” 这两人正是小丙和赵云圳。 赵云圳瞎闹着化了个“道士妆”,终于不再是可怜巴巴的小书童了,很是兴奋,被时雍认出,马上就从腰上抽了张符纸出来,往她脑门上一贴,“定!” “啊!” 时雍配合地定住,睁大眼睛,僵硬地张嘴看着他。 赵云圳开心极了,又抽出一张符号,弯腰往大黑脑门上一贴,“躺!” 大黑咚声倒下,脑袋僵硬着,除了眼珠子扫来扫去,身子一动不动。 “哈哈哈。”赵云圳获得了新的乐趣,再也不怕凶神恶煞的大黑了,伸手去摸摸它的背毛。 “是躺,不是死。黑子你为何是一副死状?再来。” 大黑对小孩子很友好,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在赵云圳又贴符叫“四脚朝天”的时候,再次咚声倒下。 “又死了。再来!四脚朝天,朝天。这样!” 一人一狗玩得兴起,小丙侍立在旁,也是看得龇牙咧嘴。这短暂的快乐冲淡了紧张感,若非赵胤那张面无表情的棺材板冷脸,时雍几乎要忘记他们的现状了。 “好玩吗?”赵胤忽然问。 赵云圳重重点头:“好玩。” 赵胤捡起掉在地上的“符纸”,面无表情交到赵云圳手上,“道家符文,不可随便亵玩。” “哦。” 宅子里紧张的气氛,赵云圳也感觉到了,赵胤一发话,马上变乖。 赵胤问:“交代你的事,记住了吗?” 赵云圳点头,做了个出家人手势:“贫道记住了。” 赵胤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丈夫一言九鼎。” 说罢他转头,望向坐在床沿的时雍,“青山镇外五里地,有个飞仙观。这两日你且装病,我会借由祈福送你和太子去道观。” 时雍问:“道观里是你的人吗?” 赵胤漠然道:“很快会是。” 很快就证明如今还不是。时雍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安排,思考片刻,认真道:“大人可做两手准备。我与那乌家班主乌婵同受时雍恩惠,有些交情,若有需要,我或可请她相助一二。” 赵胤目光深了深,“不必,叮嘱他们能自保即可。” 就时雍所知,乌家班到青山镇来的人,约摸三十来人,这些人个个训练有素,抵几个兵丁使唤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这青山镇的局势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 时雍心中一动,“那我听大人安排。” 赵胤嗯一声,似乎想到什么,沉默一下又吩咐她。 “你不是锦衣卫,不必拼命,关键时刻,只管逃命。” 看他说得认真,时雍笑了起来,“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从不为别人拼命。” “那你躺下睡一会。今日之后,怕就不得好睡了。”赵胤淡淡地说着,随意地窗户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拔出长剑用布巾慢慢地擦拭。 那神态动作,看得时雍暗自心惊。 青山镇街口的戏,一出接一出地唱。 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几乎堵住了那条路。 而裴家也十分热闹。 得知裴夫人身子不适,裴家的族中亲眷们也没有闲着,从裴三伯开始,个个都往裴家跑,这家拎一篮鸡蛋,那家拎一篮水果,这个走了,那个又来,看望的人骆驿不绝,堂屋里根本就没有断过人,累得娴衣够呛。 这情形,别说偷偷离开,想要脱离旁人的视线都不可能。 幸好,赵胤都以夫人需要休息不愿见客为由,把这些人给挡在了门外。 时雍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梦非梦的睡了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钱县令来了。 带着县令夫人,拎了补品来看望,还带了一个郎中。 “王大夫是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祖上是做过御医的,府台大人的祖母昨年病重,药石不进,全靠王大夫一把好手艺,生生把人拉了回来。让他给夫人瞧瞧病,总归没有坏处。” 章节目录 第135章 喜脉(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钱县令夫妻二人,点头哈腰,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满是关切。尤其说到裴夫人是在钱家看戏吃了东西才腹泻难忍,更是愧疚不堪,恨不得自扇嘴巴请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意致歉又特地带了郎中过来,若是执意拒绝,那便很难不令人产生怀疑了。 赵胤淡淡道:“内子心性小,向来忌医,待本将前去问过她可好?” 钱名贵抱拳拱手,“应当,应当。将军请便。” 钱夫人扭头看了钱县令一眼,小声道:“将军待夫人真是情深义重,羡煞了旁人。” 赵胤拱手告辞,不动声色地进入内室,坐在那张椅子上继续拭剑,眼眸半垂,一声不吭,就像根本就没有答应钱县令的事情一般。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时雍悠悠转醒,看到窗边那个清冷的影子,打个呵欠。 “几时了?” “午时。” “唔,该吃饭了。” 她伸个懒腰,看赵胤坐在那里冷气沉沉的样子,不免有些古怪。问了情由,这才晓得钱县令夫妇和那个郎中还等在外面,而将军大人,在房内“哄”夫人。 “这钱县令很是古怪,上次死活要闯内室请大人,又把大人带入狼群,而今——” 时雍说到这里,顿了顿,冷笑一声,“大人,我看这位县令大人分明就是怀疑我在装病,故意带郎中来查实呢。这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赵胤抬抬眼皮,看她一眼? “聪慧。” 简单浅淡的两个字,波澜不兴的一眼,让时雍心里一跳。 “大人准备怎么应对?” 赵胤手指轻放在膝盖上? 叩了叩? “让他们等。” 总有等不下去的时候。裴夫人不肯看病? 裴将军拿裴夫人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逼着人要看病吧? 理是这么个理,可时雍不想等。 她注视着窗边的男人? 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微笑。 “我有个法子。大人若信我? 或可瞒天过海。” ———— 很快,王大夫被请入了内室。 只见将军夫人躺在床上,丫头焦急地站在旁边伺候她喝水。架子床没有挂帐子? 一眼可见夫人嘴唇干裂? 面色苍白? 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比被将军抱回来时似乎更为严重了。 王大夫行了礼? “夫人是哪里感觉不好?” “哪里都好。”时雍声音微弱? 却极是固执地摇头,“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晓,没有那么严重。”说着又看一眼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的赵胤,“是将军看重,当成了大事? 大夫随便瞧瞧就好。” 王大夫点头赔笑称是? 小心翼翼坐在娴衣搬来的杌子上? 撩袖子? 抬起手。 娴衣在时雍的腕上搭了一条丝巾,王大夫二指搭在丝巾上,默然不语地切脉。 房里安静了许久。 王大夫表情古怪? 一会挑眉一会抿唇。 气氛莫名有些诡异。 看他眉头越皱越紧,时雍有气无力地问:“大夫,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你可不要吓我?” 王大夫踌躇再三,转头向赵胤,“将军,老儿可否问夫人几个问题?” 赵胤道:“但问无妨。” 王大夫点头谢过,问了时雍几个妇人家的私隐问题,葵水何时来,身子哪有不适,等时雍一一答过,他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杌子拌倒。 “恭喜将军,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呀。” 赵胤眼神幽深地望了时雍一眼,“当真?” 时雍心里“咯噔”一声,头皮略微发麻。 刚才为了制造出假病的脉象,她照搬针灸书上看来的法子,以豪针刺入穴位,让脉象弦滑,以体现出疟疾痛症的体征。在大夫询问时,她也只是胡乱敷衍。哪成想,这大夫竟给她诊出个喜脉来? “大夫,此事可不能开玩笑。你没有诊错吧?” 王大夫一脸严肃地看着时雍,摆了摆手。 “错不了错不了,老儿虽学艺不精,喜脉还是不会诊错的。”他摸着下巴又沉吟片刻,“不是夫人怀有身子,还是要少吃凉寒之物,我观夫人脉弦而滑,似有气血郁滞,故而脘腹疼痛,我给夫人开个方子,吃两帖应有缓解。” 时雍轻声叹息,“谢大夫。这可真是……意外惊喜。” 赵胤捏了捏太阳穴,低头轻笑一声。 “给王大夫看赏。” 娴衣拿了银子要塞给王大夫,这大夫似乎有些害怕赵胤,一直摆手称“使不得”、“当不起”,死活不肯要钱。 赵胤目光微闪,看了时雍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青山镇真是福地,我们夫妻二人渴盼多年未得子嗣,不成想这刚一回来,便有了好消息。这赏钱,王大夫当得起。” 王大夫尴尬地接过钱,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时雍顺势而上,轻笑一声,那张婉约清丽的脸上满是娇羞与感动,“定是菩萨显灵了。将军,妾身曾对菩萨许过愿,若是有朝一日能得麟儿,必去佛前吃斋念佛七日,回向功德。如今得偿所愿,妾身想去寺庙还愿。” 赵胤看她一眼,问王大夫,“这青山镇可有寺庙?” 王大夫没有想太多,随口就道:“以前青山镇是有座观音庙的,可前几年断了香火,如今是荒废了。不过,青山镇往平梁的飞仙山上有座道观,听说香火很旺。” 时雍一听,眼斜向赵胤,抿唇含笑。 赵胤微微思考,“等过两日你身子好些,我带你去,问问道长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时雍哼声,撅起嘴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就想要大儿子,若是个姑娘怎办?你难不成要休弃了我,讨几房小妾回来为你生儿子不成?” 这娇憨软糯的声音,听得王大夫头皮发麻,脑袋突突直喊受不住,连忙起身告辞。 娴衣送他出去。 二人一走,房里只剩时雍和赵胤两个人。 时雍看他片刻,觉得有些好笑。想笑,嘴皮动了动,看着赵胤又觉得尴尬,舔了舔嘴唇,终是没有笑出来,一本正经躺下去,拉被子一盖。 “总算打发走了。啊~好困。” 赵胤走近床边,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宋阿拾,本座还真是看不出来你有这等本事。” 她有什么本事了? 时雍睁眼看着他,睫毛微微颤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把王大夫的话当真了。 “大人以为我真有了身孕?” 赵胤冷着脸扫过她,又别开眼睛,“真不真倒也无妨。只是,你别误了本座的正事。” 一口一句本座,颇有几分要杀了她祭天的冷意。 时雍懒洋洋挑了下眉头,“我学艺不精,没掌握好针灸换脉的法子,闹了个笑话而已。大人不必当真。我成天与大人在一起,若当真有了身孕,孩子爹只可能是——”淡淡笑开,她嘴角窝荡起一丝戏谑,“是大人你。” 赵胤沉默地转过头,看她片刻,忽而淡淡道: “如此也好。省得我再找借口。” 说罢他转身出去,掩上门。 什么也好?有身子借故送她离开好吗? 时雍笑容敛了敛,摇头失笑,高冷美男的心思着实难测。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 大青山绵延数百里,山中地势复杂,多是无人涉足的原始之地,山峦历经成千上万年挤压变化,形成了无数深浅不一的天然山洞,这些空洞再经人为开凿,交错在雾气缠绕暗无天日的深山老林里,即使是大白天,阳光也透不进来,显得神秘而阴冷。 常有误入深山的人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再也人踏足。 一个身着黑袍、黑帽覆头、脸罩黑色鹰隼面具的修长男子,站在洞中间形若秃鹰的石台上,浑身冰冷如地狱无常,高大修长的黑影背对着洞口,身侧是两排燃烧的火把,左右两侧各置一口大铁锅,锅里燃烧着如同熔浆一般的金红色液体。 火把灼热,时不时爆开,劈啪一声。 “钱名贵。” 黑袍人声音嘶哑,一张嘴便觉阴森恐怖。 “知道本君为何叫你来吗?” 黑袍人冷幽的声音荡在山洞,回响声声。 钱名贵跪伏在地上,头微微抬起,那溅出的火星仿佛落入了他的眼底,满是恐惧。 “小,小人不知,还望邪君大人明示。” 章节目录 第136章 将战!危机四伏(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黑色身影猛地回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钱名贵,身着黑袍的手指微微一扬,宽大的袍袖中飞过一张白色的纸片,在空中一荡,弹到他的面前。 “自己看。” 钱名贵抖颤着略显肥胖的身子,往前爬行几步,捡起那张纸。 是盖了印戳的公文。 他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就着火光展开公文一看,手一啰嗦,公文就掉在地上,他不敢去看头顶那抹黑色的影子,惊恐地磕起头来。 “邪君明鉴,邪君明鉴,小的没有,没有背叛邪君。” 黑袍人冷笑一声,“你当本君是瞎了死了不成?那日你夜闯裴府,为何他们不罪不责,还派人送你回府?” 钱名贵僵住。 那天他闯裴府内宅就是邪君疑心裴赋私下有什么动作,当夜不在宅子里,哪料裴赋不仅在,裴夫人还让他丢了那么大的人。事后,钱名贵觉得裴赋不会放过他,却不成想,他云淡风轻地把事情揭过去,就送走了他。 如今想来,他突然觉得不妙,汗如雨下。 “小的,小的也不知情。” 黑影阴恻恻看着他,黑色的袍袖垂下,无风而荡,声音冰冷如钢针摩擦在铁锅上,沙哑难听。 “如非你指引,他们会怎找到卢龙塞的山洞,害得本君仓促离去,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如非你背叛,这封六百里加急直报京师的文书,又怎会说消息出自你口?为你请功?” 钱名贵脊背上布满了冷汗,心里咒骂了裴赋一百八十遍,在邪君面前又不敢放肆? 只能不停叫屈求饶: “小的,小的,着实不知。小的从来没有? 告? 告诉过裴赋。是他? 是他在胡言乱语,陷害于我……” 他说得有些心虚。 若说胡言乱语,裴赋确实找到了卢龙山洞? 毁了邪君积攒的“上灵宝贝”? 说不定还会影响邪君飞升。 若说陷害,那岂不是说裴赋早就知道这封公文会落入邪君手上? 难以自圆其说,他只能重重磕头? 以表心意? 请求邪君不要降罪。 山洞里大片大片的黑暗? 邪君近前? 走到高台的边沿?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不是裴赋。” 不是裴赋?钱名贵一头雾水? 抬起头去,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邪君大人,那他是谁?” 黑袍人冷笑,袍袖带出一阵冷风。 “本君今日刚得到消息,他正是称病不出无乩馆的锦衣卫指挥使——赵、胤。” 啊? 钱名堂脸色唰白? 怔怔看着黑袍人不知所措。 “怎? 怎么可能呢?这? 这赵胤怎会那么大的胆? 冒充裴赋前来青山?邪君大人,此事当真与我无关,无关啦。” 黑袍人走到燃烧的铁锅旁边? 从中抽出一根烧红的烙铁,走到钱名贵面前,指向他的脸。 “县太老爷,你让本君怎么信你?” 钱名贵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变得冰冷。 他恐惧地看着面前的黑袍人,双手撑地慢慢往后退。 “邪君饶命,饶命……” 黑袍人步步紧逼,面具下幽深的双眼如若嗜血般通红。 “杀——” 那声音又幽幽地道: “留了他,就留不得你了。” ———— 这是个奇异的夜晚。 街口的戏唱到三更方罢。 青山镇五里外的飞仙道观,深夜突发大火,烧到天亮方休,观中道士道童居士多人罹难,消息传到青山镇,钱县令痛哭流涕,甚为哀恸,当即派了衙役前往飞仙观查实火情,收殓尸体。 可是,痛哭归痛哭,为他爹贺寿的戏还是照唱不误。 他家占据着街口,来往官道据口,但凡要往京师,必从这条路过。 得到消息,赵胤脸上没有表情,时雍内心的不安却越发扩大。 飞仙观的火烧了一夜,如赵胤所言,当天夜里得到消息,他们也没有睡好。 天未大亮时,几道黑影如闪电般从裴府后门掠入院子,进入书房,推窗轻巧地落在赵胤面前,站直一排,抱剑行礼。 “大人,庚字旗兄弟晚来一步。” 长夜不安,为护太子和主子安全,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等人轮番值守,看到突然齐整整落到面前的几个年轻男子,除了常年跟在赵胤身上的谢放,其余几个侍卫都有点心惊。 “爷,这,这是……” 赵胤修长的指尖撩了撩衣袍,在首位坐下,目光打量着众人。 “你们自行介绍一下。” 几个年轻男子朝谢放朱九等人抱拳。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一。”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二。”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五。”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六。” 朱九听得瞠目结舌。 “十天干”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前任指挥使也就是他们主子的父亲甲一,就是“十天干”之首。他们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序。这些人各领一卫,手底下分别有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至类推。 十天干人数不多,成员可以因各种原因被替代,但组织极为严密,一代代传下来,替换成员的规则却不为外人所知。 传闻,十天干来无影去无踪,个个身负绝技,精挑细选,曾在先帝爷起兵靖难时立下汗马功劳,是先帝爷心腹中的心腹。因此,先帝爷坐上龙椅,重置被洪泰帝废止的锦衣卫时,这会把大权交给甲一。 甲一真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 便是连他的儿子,也是随了先帝爷姓赵。 而眼下,除了为人熟知的甲一,剩下的乙一、丙一、丁一、戊一、己一、庚一、辛一、壬一、癸一和永禄爷时期的他们,还是不是同一人,外人不得而知。 因为这些名字,原本就只是一个代号。 如今,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突然出现这么多在面前,着实让朱九等人目不暇接。他们知道爷有自己的秘探和暗卫,连他们这些贴身侍卫都不能完全知情,而最知情的谢放又是个锯嘴葫芦,是绝对不会往外吐口半句的。 朱九懵了,连忙还礼,不停的抱拳。 “庚一兄好,庚二兄好,庚三兄好,庚四兄……不,庚四兄没有来哈。庚五兄好,庚六兄好,庚……” “好了。”赵胤不耐烦地打断他,望向庚一。 “说说情况。” 庚一道:“我等接到庚六秘信,日夜兼程赶过来,准备前往飞仙观,可还是晚了一步。还在几里外,就看到冲天的大火。” 赵胤道:“全死了?” 庚一道:“全死了。死前醉酒。” 飞云道长好酒,可全观醉酒被烧死,自然不会是意外。 “我们得从长计议了。” 庚一道:“我等当誓死护佑太子殿下安全回京。” 赵胤低头喝了点水,淡淡地转头看庚六,“石洪兴怎么说?” 庚六恭敬地上前,道:“信已传达,石大人表示将全力助将军剿除祸患。” 赵胤眼波微动,“人马动了吗?” 庚六皱眉,摇摇头:“老家伙请我吃了一顿酒,说明日出发,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只等一声令下,怎会毫无动静? 庚六长得高大挺拔,孔武有力,办事极为妥帖,可到底是年轻,纵有千般本事江湖经验却尚显不足,对石洪兴这种人怎会看得透?庚一看他一眼,转而对赵胤道: “飞仙观被毁。属下认为,他们不想让大都督全身而退了——” 话说未落,外面传来侍卫秦洛的声音。 “夫人,爷在里面有正事。请留步。” 夫人叫得恭敬,可横在面前的刀也是冰冷。 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时雍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这才寻着灯火过来的。 她看了秦洛一眼,笑了笑,“将军,妾身可以进来吗?” “进!” 赵胤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因此时雍走进去前,没有想到书房里的气氛会如此凝滞,更没有想到书房里有这么多人。 其中好几个少年郎,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可那身材却是一等一的,看精神看气质便知不是非凡人。她大为不解,询问的目光望向赵胤。 赵胤示意她坐,没有多说,只道:“这些人全是我的亲信。他们会护送你和太子回京。” 是吗?时雍连忙行礼,“有劳各位了。” 庚字卫几人抱拳朝时雍还礼,“我等当尽全力。” 时雍点头微笑,坐下去,看着赵胤道:“只是如今,飞仙观也烧了。我等要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朱九纳闷地问:“一个小小县令,还能一手遮天不成?难道他就是那个邪君?” “不是。”赵胤端正而坐,在清晨初升的曦光里,如一个凝固的黑点,“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喽罗。” 朱九打个寒噤。 一个七品县令尚且是小喽啰? 那青山镇岂非是藏龙卧虎? “爷,与其坐以待毙,我们不如先行离开青山镇,再做打算?飞仙观烧了,暗路走不通,索性咱们就走明路。也不必专程送太子离开,我们大家一起走。” 时雍看他一眼,觉得这侍卫真是单纯,“走不了啦。” 朱九微惊:“为何?” 时雍道:“飞仙观的大火,足以说明对方的态度了。不让我们再走。” 这与庚一方才说的一样。 为什么阿拾也知道? 朱九看看大家,有些不解:“我们要走,谁还能拦住不成?”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淡淡地拨了拨指甲,“走出裴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眼线。这青山镇,有多少人是对方的人?你可知晓?” “那又如何?”朱九看到十天干庚字卫前来助阵,浑身都是战斗的热血,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跟人恶战一回,闻言道:“我们一百多号人,总不能走不出一个小小的青山镇?” 就算没有十天干,他们也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一个小镇还能困住他们? 朱九不信。 青山镇再怎么古怪,也就是一个数百人的镇子,钱县令手底下那些衙役捕快,在锦衣卫面前都不能看,遑论十天干了。 “我不信,裴将军要离开青山镇,他们敢拦?” 这次时雍没有开口,只是淡淡一笑。 而赵胤的眼里却浮上了一层冰凉。 “敢。” 朱九一怔,“爷,这些人难道是反了不成?” 赵胤眼皮轻轻搭下来,“若我们死在青山镇,谁又知,反的是谁呢?” 书房安静下来。 气氛幽凉。 良久,谢放问:“这青山镇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 时雍想,或许目前也没有人知道吧? 若是知道幕后主使,赵胤又何苦乔装查探。 这一局,本就是他与那个幕后“邪君”的对阵。 “那我们要怎么走?如今的我们,就像一群被装在套子里的人,裴府之外,皆有可能是敌人。就连裴家那些亲戚,说不准都有异心,那裴三伯就借着关心的由头,整天来院子里转悠。” “是。我们这么多人要一起离开,绝无可能逃过他们的监视。而且,一旦有任何一个外来人口进入青山镇,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邪恶的小镇。” 众人七嘴八舌,赵胤轻袍缓带,坐在椅子上,维持着端正的姿态一直没动,直到他们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爷,下命令吧。” 朱九欲欲又试,抱剑请战。 “属下愿打前阵。” “诸位,青山镇危机四伏,恐有一场恶战。”赵胤稳稳站起,朝众人抱拳,平静地道:“一切当以太子殿下性命为要。” 时雍冷眼旁观,没有吭声。 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他话中得深意。 但众人都听令地应是,各自下去准备。 ———— 天终于亮开了。 裴三伯的咳嗽声从院墙外传进来,一声接一声,令人烦躁不安。 时雍正躺在床上“保胎”,娴衣突然匆匆推门进来。 “夫人。乌家班的乌班主来探病。” 娴衣的神色有些怪异,眼神有些不宁安。 时雍以为她是忌惮乌婵,没有多想,只是微笑着让她把人请进来。 不料,随同乌婵一起来的人,居然是本该在京师楚王府做新婚娇妇的陈红玉。 章节目录 第137章 陈红玉带来的消息(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刚在京师大婚的定国公府小姐居然出现在青山镇。 而乌婵既然把陈红玉带到面前,很显然,彼此的身份已然不用再掩饰。 四目相对,想想楚王妃那日的鸡飞狗跳,皆是无言。 想那日,陈红玉是高高在上国公府嫡小姐,即将大婚的楚王正妃,而时雍是一个送药的卑贱奴婢。可短短时日,如今陈红玉沦落到戏班,穿着戏班的杂工服,时雍却懒洋洋躺在床上,有丫头伺候着,俨然一副贵夫人的派头。 时雍淡淡地笑,“陈小姐,别来无恙?” 陈红玉目光轻飘飘落在时雍身上。 “我是无恙,不过听说你病重了?” 一句话说得冷硬无情,没什么温度,与时雍在楚王妃见到的那个温婉国公千金似有些不同。 “多谢挂念。” 时雍脸上带着笑,眼风掠过陈红玉,与乌婵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娴衣,还不快给乌班主和陈小姐看座。” 茶水糕点摆好,时雍懒洋洋起床,娴衣为她披了件衣裳,很是小意。她慢条斯理地坐到主位,陈红玉不适的蹙了蹙眉,时雍视而不见,只问乌婵。 “怎么回事?说说看。” 乌婵将陈红玉带来,原本也是为了向她坦白。 见时雍问起,她清了清嗓子。 “这事还得从楚王大婚说起。” 提到楚王二字,陈红玉清亮的目光便暗淡下来,眸底如若染了一层雾气。 乌婵只是注意着时雍,没从她脸上看到半分难受或伤心,遂放松下来。 “我敬佩定国公府满门忠义,陈小姐又是个直率豪爽的女子,不是那等俗艳的闺阁千金。只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误入……” 她想说误入歧途,又觉得不合适? 伤害陈红玉的感情。 “我想拯救陈小姐。” 乌婵点点头,说得郑重其事,为她的行为做了合理的解释。 时雍挑了挑眉? 不说话? 只是又是一笑。 两人太熟太了解? 不用乌婵多说,她也知道,她想拯救陈红玉是假? 想搅浑赵焕的婚事为时雍报仇是真。 乌婵手背凑到唇边? 轻咳掩饰。 “我找到陈小姐,劝她不要嫁入楚王府那个大火坑,奈何陈小姐想不开? 我苦劝无果? 只能想了点法子? 把陈小姐请到了乌家班。” 陈红玉眼风扫向她? 刀子似的? “不是请? 是绑。” 时雍并不意外,挑挑眉,低头喝一口水,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乌婵道:“我和陈小姐打了个赌。” “赌的是什么?” “赌楚王在不在意她。” 乌婵说得很委婉,可这么简单一句? 却像最利的刀子刮过了陈红玉的脸? 赤辣辣的疼痛? 她尖俏的下巴别开? 神色不悦,却没有说话。 时雍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在今天之前? 她都不知道陈红玉被乌婵“请”走了。原以为她嫁入了楚王府,和楚王过起了琴瑟和鸣的日子。这正是因为王府那边半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 婚礼照常举行,新妇照样进门,乌婵和陈红玉打赌的结果,不言而喻。 “陈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我等佩服。” 时雍轻笑说完,陈红玉的脸便拉了下来。 “我知你厌恶我,也不必在这个时候说风凉话。” 这哪是风凉话?实在话呐。时雍懒懒地勾了勾嘴唇,笑容简单直接,并不掩饰,“敢和乌婵打这样的赌,就不是一般女子的胆量。陈小姐豁达爽快,女子楷模,我所言字字不虚。” 陈红玉哼声,斜她一眼。 “不用客气。我没那么豁达,我跟她赌,只是我非赌不可。” 人被乌婵胁持,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可我看你如今的样子,不是愿赌服输了吗?”从陈红玉踏入房间那一刻起,时雍就觉得这女子神态虽黯然,但行事洒脱,比时下大多女子都大方豪迈,有那么几分武将后代的风骨。 陈红玉听罢,嘴角微动,好半晌才发出哼声。 “不服输又如何?他已经娶了别人。” 时雍微惊,望了望乌婵,轻声问:“娶了谁?” 陈红玉眼皮低垂,语气难掩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落寞和伤怀。 “我的庶妹,陈紫玉。” 她低头喝一口娴衣摆在面前的茶水,似是镇定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朝时雍一笑,眸子里带了几分嘲弄。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是我心里的他,这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他。” 楚王绝代风华,琴棋书画骑射礼乐,六礼精通,如青翠苍松,不论是能力、相貌还是地位,属实是能让女子一见倾心的神仙样人物。 时雍眉梢动了动,只是一笑。 乌婵看着她,闷头喝茶。 陈红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知他素有风流名,可是,哪个男子不风流呢?至少,他曾那么激烈地爱过一个女子,为她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让人讲与我听。听来尤觉心酸,听罢却只是感动。” “人间难得是情痴,我见过他在她去后,衣不解带,夜不能眠,借酒消愁的样子……终归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忧伤男子罢了,他的孤独和深情,无一不打动我。我以为,他深爱的女子去了,这情痴经了这些磨炼,在成为我的夫君后,将是人世间最好的那个。” 陈红玉黯然垂头。 看得出来,她想忍, 可泪水仍是染湿了睫毛,红了眼圈。 “陛下赐婚,他欣然接旨,对我亦是小意温柔,凡事妥帖。我俩虽无海誓山盟,但已算是许了佳期。我是他的妻,御赐的妻。可我大婚前不见,他……国公府换了个小姐出嫁,他竟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接受,与她拜堂、行大礼,入洞房……” 似是心疼到了极点,陈红玉终是掩面。 “是我,不是我,盖头下的女子究竟是谁,原来他根本不在乎。” 时雍幽冷的双眼凝视着她。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她听着,除了震惊,只剩一些说不清道不清的复杂情绪。 那日楚王大婚,她去看公主出嫁的仪仗了,对楚王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不是今天乌婵带了陈红玉来,她根本就想不到有这么荒唐的事。 赵焕娶错了人,也能不动声色地笑纳? 不愧是他。 时雍唇角牵了牵,又望向乌婵。 乌婵向来是个胆大的,可时雍没有料到她的胆子会这么大。 胁持楚王妃,大婚前把人掳走。 如今是下不得台了吧? 毕竟陈红玉这样的女子,让乌婵昧着良心“撕票”怕也做不到。 “所以今日,二位来我府上,是为何事?” 在陈红玉面前,时雍刻意与乌婵划出了距离。 而她冷淡的话语,把陈红玉从悲伤中拉了回来。 她看时雍面色清冷,对她的遭遇没有兴趣,拭了拭眼睛,抚了抚额际的发,将悲伤隐藏了起来。 她是个骄傲的女子,不允许自己恣意。 “你来说罢。” 她扭头看乌婵,将尾巴抛给她。 乌婵摸了摸鼻头,浅笑吟吟地看着时雍,“钱老太爷的堂会上,陈小姐看到你了。” 时雍看她一眼,抬抬眼皮。 那么显目的裴大人和裴夫人,想不看见也难。 只是这乌婵不仅胆子大,对陈红玉也太过信任,竟然就这么把人给带来了。 时雍不吭声,乌婵语气却沉凝下来,“我们今日来找你,是不得已。” 她望了陈红玉一眼,“昨夜钱宅唱了一天的大戏,三更方罢,前头那是热闹非常,可后宅……却有些不同寻常。” 时雍挑了挑眉,“怎么说?” 乌婵道:“陈小姐发现,他们偷偷摸摸往内宅库房里搬东西。” 时雍的目光转向了陈红玉:“什么东西?” 陈红玉眯起眼,脑子有些乱,脸色也有些踌躇,“似是火器。” 火器? 时雍的眼睛凉了下来。 “陈小姐没有看错?” 陈红玉摇头,“我祖父、父亲和叔父皆是军校出身,我自小就常去军营,对火药的味道极为敏感。据我观察,这批火器数量庞大,不是小打小闹。此事非同小可,我认为有必要过来找你们商议。” 顿了顿,她皱起眉头,眼睛直视时雍: “还有便是,昨日钱太爷找乌家班加了两场戏,今日又如此,事情极不同寻常。这青山镇也很是古怪。” 她敏感地嗅到了气氛, 可要用更准确得词来表述又不行。 时雍目光冷了冷,“陈小姐和乌班主带来的消息,非常有用,我马上禀报给将军知晓。” 陈红玉默默看她片刻,突然道:“我能否亲自面见大都督?” 她直呼大都督,显然是认出了赵胤。 时雍目光看向乌婵,后者无奈地抿了抿嘴。 “陈小姐性情中人,侠义直爽,值得信任。” 她是告诉时雍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却换得陈红玉重重一哼。 “等回到京师,你的账,我自然会跟你清算。” 乌婵似笑非笑地道:“能救陈小姐于水火,乌婵死而无憾了。” 章节目录 第138章 默契!都是心软的人(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在书房。 从陈红玉和乌婵进门,他就得到了消息。 时雍让朱九去通传一声,陈红玉就如愿见到了他。 两个人是关在书房里谈的事情,说了什么时雍不知道,自赵胤的书房出来,陈红玉就沉着一张脸,同乌婵一道走了。 她们来的时候拎了礼品,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吃着这碗饭,拜访镇上的大户人家也不是稀罕事,何况裴夫人病重,无数人都来探望过,她们来其实也不那么打眼。 出门的时候,裴三伯咳嗽了一声,扛着锄头走了过来。 “小娘子这就走了呀。” 乌婵回头看了看这老头子,笑着指了指裴府。 “老伯是将军家的管家?” 裴三伯拉下脸,似乎有点不高兴。 “裴二郎是我侄子。” 略去一个“堂”字,他又威风了许多,望着乌婵和陈红玉这两个戏班的低贱女子,鼻翼里有浓重的哼声。 “他们很快就要回京去了,不会请你们唱戏。套什么近乎呢?” 乌婵抿嘴轻笑,“那不是最好了?等回了京师再请我们去将军府唱戏不迟呀。” 裴三伯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裴二郎理你了吗?” “理呀,怎么不理?裴夫人喜欢听我家的戏,裴将军又最疼夫人,还赏了我银子呢。” 乌婵说着掏出钱袋掂了掂,盈盈一笑。 “老伯。今儿的堂会再有一刻就要开唱了,你记得来听戏呀。” 裴三伯斜斜地睁一眼,放下锄头,在石头上利了利鞋底的泥,一声不吭地扭头回屋去了。 陈红玉默不作声,和乌婵走到通往街口的那座桥上,这才小声道: “这人似乎是想探你口风?” 乌婵看了陈红玉一眼。 “陈小姐心细如发。” 陈红玉神色黯然,脸上的阴沉之色并没有因为她的夸赞有所变化,“有个事,我替你应下了。” “何事?”乌婵怔怔看她,脸上满是疑惑。 “同赵胤的人一起离开青山镇。” 乌婵抿唇看着她,“你怎能替我做决定?” “我们得离开,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陈红玉偏头看她一眼,望一眼从桥下穿流而过的河水,“和赵胤的人一起走,会更安全。我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得莫名其妙,你知道吗?” 陈红玉眼圈红了。 “至少,我得回京去? 当面问一问他,揭下盖头看到新娘子不是我,心里有没有过一丝丝的抗拒?问问他们? 在我失踪这些日子? 有没有派人找过我?” 时下女子命如草芥? 亲事做不得主,命运做不得主,上至高高在上的公主? 下至平民百姓? 无一不是如此。可定国公府对女子向来看重,尤其陈红玉是嫡小姐,从小到大都高人一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会被自己的亲人和未来夫婿放弃。 他们要的是联姻。 只要是定国公府的小姐都可以? 而不是在乎那个女子是不是她陈红玉…… 固守了十几年的信念和信任崩塌了。 陈红玉神情凛冽? 有些激动。 乌婵懂得她的情绪? 不想再刺激她? 压低了嗓子。 “堂会还没唱完,眼下怎么能走?”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得走,马上走。”陈红玉双眼垂下,凝重的脸上已然平静下来? “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这个青山镇有问题。如果我们不同赵胤的人马一起离开? 就走不了了。” 乌婵今日来见时雍? 其实,正有此意。 他们要走,不能丢下时雍走。 只是没想到? 陈红玉轻易就把这个差事揽了下来。 而且,要把离开的时间提前。 ———— 乌婵二人走后,时雍用了点粥,不太吃得下东西,赵胤却非得让娴衣给她加了碗白米饭。 时雍不悦地瞪他,“妻室在家,还与红颜美人在书房里私会。事后不交代事实,不知心虚,反倒过来迫害妻室……” 她说得委屈,就是不想吃那碗饭。 赵胤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神态闲适,语气淡然。 “吃饱点,好上路。” 时雍眉头挑了挑,懒洋洋发笑,“大人说得这么严肃,好像这是一碗断头饭似的。” 赵胤皱起眉头,“不得胡说!” “那你还要不要我吃了?” “吃完。” 他看也不看她的委屈,时雍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吃完。 胃里正撑,王大夫就又来请脉了。 时雍很是配合,虚弱地躺在床上抚着胃,“大夫,今日如何?” 王大夫仔细摸着脉,收回手,“夫人可有按我开的方子煎药?” “有呀。” “这脉息越发紊乱了。” “那大夫再给我换换药材?” 时雍庆幸在良医堂跟着孙正业和孙国栋学了些药理,若不然真不能成功忽悠这位小镇大夫。 拿了药方,她吩咐人去镇上拣药,然后打个呵欠道: “今日有些犯困,吃晚饭前,谁也不要来打扰我,知道了吗?” “知道了,夫人。” 将军夫人的娇气,王大夫之前就见识到了,看她又在那里数落丫头,王大夫头皮发麻,赶紧地告辞退了出去。 他一走,将军府的大门就重重合上了。 赵胤领了赵云圳进来,看着时雍,丢了身衣裳给她。 “换上。” 这是普通杂役丫头穿的衣服,粗糙但是便利。 她看了看赵胤,“你不跟我一起吗?” 赵胤抿唇不言语。赵云圳看她犹豫的样子,以为她是嫌弃那身衣服,指了指自己,拉着她的手宽慰: “你不要怕,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你看我就知道了。你且忍耐忍耐,等回到京师,我让他们给你做最漂亮的衣裳,让你做最美的女子……” 时雍哭笑不得。 小小年纪就知道哄女孩子了。 她摸了摸赵云圳的头,似想起来什么。 “娴衣呢?不跟我们一起走。” “娴衣留下。” 赵胤说得简洁,却把赵云圳的好奇心勾了出来。 “阿胤叔,春秀呢?” 这几日他常和春秀玩耍,那小丫头虽不爱说话,可也算熟识。 赵胤看了时雍一眼,“春秀,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是什么意思?赵云圳睁着大大的眼睛,似是不解。 “阿胤叔,春秀可是有别的差事?” “嗯。”赵胤拍拍他的肩膀,“出去找小丙。” 赵云圳一走,赵胤就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浅泯,“春秀我交给娴衣看着,你放心。” 时雍叹了口气,“大人考虑周全。” 赵胤低目,“换衣服吧。” 时雍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转过头来脱了外衫。 打底中衣都穿在身上,换个外套而已。 时雍不在意地换着衣服,嘴里淡淡地道:“春秀那孩子本质不坏,来了这里也老实。小小的年纪,可能是被人吓的,你别太为难了她。” 赵胤淡淡说:“你何时知道的?” 时雍道:“那天晚上,灶房里只有春秀一个人。想要她看不见,除非对方真的来无影去无踪。那条舌头埋在面碗里,要让一个煮面的人看不到,怎么办到的?除非她知情,或是同伙。” 她笑了笑,感慨。 “而且事后这姑娘的反应也太淡定了。太子殿下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孩子,在京里什么没见过,尚且吓成那样,她一个小姑娘,却是半滴眼泪都没有。” 赵胤沉默。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说话,也没有深究。 到底只是一个孩子。 衣料窸窣,在静室里十分清晰。 赵胤安静地喝茶。 这一刻,时雍好像悟了些什么。 这心狠手辣的大都督,和她这个女魔头一样,也会心软。 ———— 天边最后一层霞光收入了云层,远处的大青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压压的轮廓。 钱宅大门前的戏台上,灯火耀眼。《还魂记》已唱罢三遍,《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轮番地上去,台下的观众仍是看得津津有味。 “孤家,突厥王吐利大可汗是也。世世漠北为王,倒也逍遥自在,只是久慕那中原江山广阔,土地丰饶。今当秋高马肥,意欲乘此机会夺取中原,故此来到边界。” “哈、呼二将听令!” “在。” “命你等带领本部人马,攻打左路。” “得令!” “么、莫二将听令!” “在。” “命你等带领本部人马,攻打右路。” “得令!” “突厥来犯境,百姓不聊生。烧杀掳抢尽,残暴不忍闻。那贼兵势如何?那贼人马好不猖獗也!” 咚锵咚锵!咚锵咚锵! 这戏似乎要无休无休地唱下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惊叫从钱宅后院传来, 连前面戏台开锣敲鼓的大戏声音都没法遮掩。 乌婵、燕穆和几个戏班里的兄弟,听到喊声冲了进去。 钱家少爷的房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光着足被拖在地上,衣衫不整,香肩白生生刺眼。钱名贵的儿子钱家大少爷光着膀子正将人往帐子里拉。 “混账!胆敢辱我乌家班的人?” 乌婵冲上去拖起少年,扬起巴掌扇下去。 打得钱大少爷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那少年道。 “是他,是他勾引我的。” “放你娘的屁。小茗香是我乌家班台柱子,京中名角儿,有的是达官贵人喜爱,他会瞧得上你这肥头大耳的丑八怪?” 乌婵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喊。 “钱老爷呢,这戏,咱们乌家班是唱不下去了。戏子卖的是戏,不卖身。老娘走南闯北哪里没去过?这么腌脏的地方还是第一回见呢,今儿个真是长见识了。” 小茗香这会子云鬓凌乱,腮泛春红,眼起泪波,朱唇轻咬哭得伤心欲绝,任谁看了也是个苦主。 乌婵这头一闹,前头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钱大少爷瞠目结舌,直呼冤枉。 钱夫人匆匆赶来大呼一声“我的儿”,指着小茗香骂他是妖精。 乌婵不跟她对骂,呼天抢地骂钱大少爷,把钱宅看戏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既然跟东家闹翻了,戏自然是唱不下去了。乌婵一脸嫌弃地看着钱家人,赏钱也不要了,直接叫人收拾箱子,临夜走人。 就在这当儿—— 一条黑影悄悄从人群里蹿出来,进了钱宅的库房。 守门的家丁伸长了脖子在看自家少爷的光腚,待回去发现门被打开了,不由纳闷。 “有人进去了?” “没瞧到啊。” “门怎么开了?” “我看看去!” 家丁刚推开门,一条黑影便从门缝里挤了出去,迅速隐入人群。 明明挺大一条狗,身子却软得仿佛可以缩起来,受伤的后腿也丝毫不影响它得行动,众目睽睽之下,叼了东西就跑。 家丁眼花,“那狗叼的是什么?” “好像是咱们库房里的东西?” 钱县令的师爷邹赛刚从房里出来,就看到两个家丁在追狗,连忙跟上去,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快!拦住那条狗。” “打死它!” 想要打死大黑的人,从以前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可大黑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足见他的机智和敏锐。 钱家出动了全府的家丁,撵得鸡飞狗跳。 而这头,乌家班的行头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 乌婵将一口装戏服的大箱子重重合上盖,拍了拍箱面,“把东西都看好喽,行头要是少了一件,拿你们是问。” 章节目录 第139章 青山镇没有百姓(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家班上上下下三十几人,十几辆没有车棚的马车,上面叠放着二十来口大箱子。 临夜离去,很是仓促,今夜本来还排了三场戏,好多人已经化好了妆。这会子,来不及卸妆的人,有些还穿着戏服,脸上的油彩和胭脂都没有洗净。 放眼一看,戏班子的人脸上花花绿绿,谁是谁也分不清。 小茗香还在抽抽答答的哭, 乌婵拍拍他的后背,望一眼戏班里的人。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丢了人,掉了东西。” “班主放心。” 乌婵绕车队走一圈,走到一辆马车边上,一跃而上,坐在车辕上,看着身后的十几口箱子。 “出发。” 陈红玉跟在她的身边,有些失魂落魄。从裴府回来,她就这副模样,忽而望天、忽而叹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乌婵扭头望她一眼,似笑非笑,“到了京师,有仇报仇,有怨报仇,愁什么?” 陈红玉与她四目相对,哼声,不答。 乌婵笑了笑,将马鞭换到左手,轻揽一下陈红玉的肩膀,肘上去,一副玩笑的样子。 “要是国公府不肯为你做主,楚王府也不要你,你就跟着我乌家班好了。走南闯北,逍遥自在,可不比你做那笼中鸟快活?” 陈红玉寒着脸,嘴唇紧抿,好半晌突然抬头问她?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乌婵屏住呼吸,紧紧吸一口气,再一口? 反复几下? “什么?” 陈红玉眼中浮起一片冷漠的异彩:“杀气。” 乌婵怔怔看着她? 唇角勾出一丝笑意。 “哈哈,你太紧张。等出了这青山镇,天高任鸟飞——” “你看!”陈红玉忽然打断了她。 乌婵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脸色微微一冷? 讥诮地冷笑:“等着,我上去瞧瞧。” 青山镇往京师就一条道。 乌家班刚走出钱宅外的街口,那些在钱宅看戏的百姓? 还有不知打哪里来的农人、猎户、小摊小贩? 全都朝他们围了过来? 将出镇的路口围得水泄不通? 放眼一望? 黑压压全是人头。 乌婵笑了笑? 转身将车猿上的一个褡裢取下,搭在肩膀,朝人群拱手道: “各位青山镇的父老乡亲。虽说唱堂会闹出这档子事,但我乌家班行走江湖,属来豁达? 就爱结识各路英雄朋友? 诸位将来若是来京师? 还请到我乌家班来听戏。” 她说着? 从褡裢里掏出些铜板碎银,手一扬。 那铜板像下雨似的撒到了路边。 乌婵以为这些人挡路,是为求财。毕竟没有人不爱钱? 只要有人去捡钱,这路就让开了。万万没有想到,钱撒出去,落了一地,人群居然视若无睹。 她一愣,赚少? 再抓一把,丢出去。 铜板里还夹着一些小的碎银,极具诱惑。 然而,青山镇的男女老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动弹。 他们的眼睛空洞荒凉又有几分狠戾,像是突然变了个样子,一言不发,一步不让,将戏班众人堵得严严实实。 乌婵转身,站到高高的车猿上,再次抱拳拱手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老少爷们让个路,我们后会有期。” 人群依旧不动。 赶车的小椿子挥鞭叫了一声。 “让一让啊,各位,借路费我们班长都给了,麻烦都让一让。” 四周安静得出奇。 夜幕已临,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不发出半点声音,一张张木然阴冷的脸看着他们,气氛古怪恐惧。 乌婵心里一动,眼神扫了扫人群。 “各位这是做什么?我乌家班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你们未必还想强行留客不成?” 这时,人群终于动了。 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走到了黑压压的人群前方,他留着胡子,身形微胖,穿身皂青袍子,神态恹恹,眼里暗淡得几乎无光,可是望着乌婵说话时,却比那些人多了几分气势。 “戏没唱完,贵客怎么就要走了呢?” 乌婵神色一凛,转而又笑。 “哟,这不是古老板吗?我还在你家吃过面条和牛肉呢,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没错,七天堂会是没有唱完,可我也没拿钱府的酬金。我乌家班为何要走,诸位心知肚明。钱家欺负我们戏班的人,青山镇要是没有说理的地方,我找说理的地方去。” 乌婵口中的古老板,正是时雍和赵胤那夜去拜会过的中年人,青山镇的老亭长。 听了乌婵的话,他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青山镇不要你走,你就走不掉。” 乌婵笑道:“今儿个真是大开眼界了。青山镇的百姓竟会强行留客,这是什么江湖规矩?” 老亭长眼皮抬抬:“青山镇没有百姓。” 乌婵内心微惊。 脸上挂出了一抹职业的笑。 “哟,这话怎么说的?敢情你们都不是我大晏子民,不是青山镇的百姓了么?” 她打个趣,老亭长眼皮翻动一下,肯定地回答了她。 “不是。” “什么不是?” “青山镇,没有百姓。”老亭长幽幽重复。 铮!铁器发出的嗡鸣尖锐刺耳。只见他背后那些着装不一,年纪不一的青山镇百姓,突然亮出了武器,有些刀,有些是剑,有些甚至只是一把锄头,老弱妇孺一言不发地避让到人群后面,秩序井然,如同受过训练的兵丁,一个个眼露凶光,蠢蠢欲动,目光古怪诡异—— 就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盘中的食物。 大地静默。 云层渐低,夜渐渐袭来。 极目一望,远处群山层叠,面前的人,仿佛都变成了鬼。 乌婵戒备地后退一步:“为什么?你们是疯了吗?我们无冤无仇。” 老亭长:“这才是千秋功业!” 千秋功业?一个小小的青山镇谈什么千秋功业? “你们是图财,还是要命?” 老亭长:“旧的世界已是强弩之末,邪君携上古灵物拯救苍生,将成就万古不朽的功业,只容人亲近它,服从它,谁若是远离、反对、破坏、背叛,必将承受这燎原大火的炙烤,直至毁灭。” 乌婵看着这神神叨叨的人,有片刻的愕然。 “劳烦,说人话。” 老亭长张开双臂:“来者,来者,一个人都不许走。” 长风过街,刮过乌婵的脸颊。 她倒吸一口凉气,偏头示意乌家班众将马车和箱子守护起来。 “这是非打不可了?” 噼啪!乌婵手上长鞭猛地一甩。 “兄弟们,既然青山镇的百姓舍不得我们走,那我们就再留一留。” —— 箱子里黑漆漆的一片,留着通风透气的几个小孔。 袖子被人拉了拉,时雍回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赵云圳的脸正对小孔透出来的光,眼睛眯了眯,双手紧紧抓住时雍的手腕,小声问:“他们打起来了,怎么办?” 时雍抓着他的手,在掌心用力一捏,“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他俩是趁着钱宅大乱时被安排到箱子里的。乌家班的随从里面,也混入了庚字卫的人,此刻还未出青山,赵胤马上就会得到消息, 原以为这场大戏会等他们离开青山镇才开始, 如今一看,是要提前开锣了。 赵云圳许久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又拉了拉时雍的衣衫,用更低的声音问她:“阿胤叔在哪里?他会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时雍低下去,头碰上他的额头,手揉了揉他得后脑勺,“对。” 赵云圳点点头,将眼睛凑上箱子留下的小孔,一眨不眨地往外望,小拳头捏得紧紧,时雍这才发现他除了害怕,还有兴奋。 青山镇的灯不亮,昏暗环境里的搏杀,惨烈而惊恐。你砍我一刀,我杀你一剑,我杀不过你,抱住你也要啃下一块肉。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满地鲜血,有人缺了耳朵,有人少了胳膊,奔跑、嚎叫,声音不断传入耳朵。 可是,害怕鬼邪之物的赵云圳,好似一点都不怕搏斗厮杀。 “他们就快要输了。” 章节目录 第140章 天雷之罚(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肉眼可见,青山镇的人虽然多,可是远不是混入了庚字卫的“乌家班”对手,黑压压的人群被死死压制着,慢慢往后退,朝左右散开。 但是这些人不很怕死,打退再涌上来,打退又涌上来,如同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打之不尽。 马车突然动了起来。 时雍紧紧抱住赵云圳的身子。 庚一的声音:“坐稳!我们闯过去。” 声音贴着箱子传入,是说给庚字卫的兄弟,也是说给时雍和赵云圳听。 赵云圳再次兴奋起来,眼里赤热,时雍不得不紧紧搂住他,唯恐他忍不住尖叫。 马车颠簸中徐徐往前推进,庚字卫神勇难拦,乌家班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个个训练有素,若是普通百姓遇上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敢与之为敌。 可神奇的是这些人根本不惧不怕,他们癫狂呐喊、没有理智,对迎面砍来的钢刀也能不闪不避,悍勇非人,甚至迎上来以命搏命,即便有些人受了伤失去了战斗力,只留得一口气,也要跪在地上,张臂望天大喊。 “青山之火,不灭不尽,邪君伟业,千秋万代。” 激烈的兵戈声和呐喊声震破天际,冷风狂肆地灌入青山镇的长街。 乌家班的圈子越缩越小,前方道路上的人却越聚越多,这些人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看得人皮发凉。 这么多不怕死的人,这样纠缠的打法,他们会很吃亏,庚一急欲突围。 “乌家班的兄弟们,撕开口子。” “领命!” “快!快!他们想出去。拦住他们。” “邪君之怒,天神之罚,一个也别想走。” 乌烟瘴气? 吼声,杀声,叫唤声? 乱成一团。 这时? 长长的街道上铁蹄声奔腾而来? 远远传来一道吼声。 “昭毅将军到!” 赵胤身着胄甲,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后面跟了一群锦衣卫的将士? 铁骑踏过长街? 披风猎猎翻飞,人数不多,但军容肃穆整齐。 战马上前? 发出凄厉的长嘶。 赵胤厉喝一声:“住手!” 他身长悍勇、冷峻逼人? 可是? 那群“青山百姓”根本就听不进任何的话? 也不怕朝廷的军队? 他们如同疯了般? 飞蛾扑火般往前涌,在堆积的乌云下,如黑压压的兽群,朝乌家班扑过去。 赵胤宝剑出鞘,高举过头。 “谁再动手? 以流匪论处? 格杀勿论。” 他手上长剑闪烁着森冷的光? 乌家班的班众在喊声里靠近箱笼? 伺机而动,而青山镇那些人,仍不肯罢休? 如同蝗虫一般继续往前拱动。 这形势,压根就收不住。 他们不怕将军,不怕军队,眼里没有惧意。 兵荒马乱间,麻木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突然抬起了头。 正是那个青山镇的老亭长。 他回头看着赵胤,突然喊了一声,“他们只听县太爷的。” 赵胤抿紧嘴唇,眼神环视着涌动的人群,取下背上的弓箭,搭箭挽弓,一箭嗖地飞出去,射中檐下一个人的肩头。 那人是钱名贵的护院,就站在钱名贵旁观。 突然的惨叫和迸出的血光,把钱名贵吓得哆嗦一下。 “钱名堂,你是要造反吗?” 钱名贵看着赵胤,往后退两步,退入人群中这才阴阴一笑。 “将军息怒。乌家班不讲信诺,七天堂会没唱完就急着要走。青山镇的百姓容不得这样的事情,自发阻止他们,引发殴斗,下官也是没有法子。” 赵胤冷眸微眯,“煽动百姓作乱,你这个罪魁祸首,看来是饶不得了。” 钱名贵一声冷笑,沉声说道:“我乃是青山镇百姓的父母官,我不纵容百姓,难不成纵容这些低贱的戏匪不成?倒是裴将军你,带兵前来助匪,是想屠戮百姓,与朝廷为敌吗?” 振振有词。 颠倒黑白。 钱名贵很懂得这一套。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沉凉,“钱县令,当真不肯住手?” 钱名贵道:“裴将军不分皂白维护戏匪,围剿我青山百姓,还想威胁本县?哼,本县是不会屈服于将军淫威,置青山百姓安危于不顾的,我已决意与青山镇共存亡。” 赵胤看着疯狂的人群,弓箭瞄准钱名贵。 “那本将成全你。” 钱名贵躲在人群后方,一声冷笑:“我谅你不敢。” 赵胤唇角一勾,马步飞扬,往前跑动几步,挽弓瞄准,羽箭飞了出去。 “啊!” 钱名贵惊叫一声,抱头蹲下去。 而他的顶戴乌纱已然被利箭穿透飞了出去,连箭一起射丨入檐柱。 “钱名贵,本将再问你,还不肯叫人住手吗?” “叫,叫叫不住的!”钱名贵躲在几个家丁背后,吓得屁滚尿流,声音还有颤意。 赵胤一看。 疯狂的人群并没有因为钱名贵而住手。 他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众将士听令!” 赵胤沉声道:“卢龙县令钱名贵煽动百姓作乱,意图不轨,给本将拿下交由朝廷缉办。其余人等,若有违抗阻挠者,一律诛杀。” “得令!” 身后将士早已准备多时,得到命令,如猛虎出笼一般冲了上去。他们不是普通将士,而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锦衣卫,他们战刀锋利,武艺高强,像赶鸭子一般朝人群围过去,与乌家班众人一个里一个外,配合默契,很快就占据了上风,控制住了局面。 钱名贵看着节节败退的人群,瞪着赵胤,发出一声冷笑: “裴将军,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赵胤面容冷肃,不言语。 钱名贵摸了摸没有戴帽子,凉飕飕的头顶,目光阴冷。 “哼!你就要大祸临头了,有这闲工夫救别人。” 赵胤马头一转。 嗖!又一箭从他手中飞出。 “啊!”惨叫声从钱名贵嘴里发出。 赵胤不仅武艺精湛,箭术更是出神入化。但是他显然还不想要钱名贵的命,这一箭只是射穿了钱名贵的肩膀,让他身子歪倒着滚下台阶,痛得大声高呼。 “师爷!邹赛……你狗娘养的还在等什么?还不赶快搬家伙出来。” 在钱宅库房内存放着一批“天雷之罚”,是邪君用来惩罚悖逆之徒的,钱名贵曾亲眼见过它的威力,引线一拉,砰地一声炸开,如若天雷临世,再厉害的人、再厉害的功夫在“天雷之罚”面前,都不是个玩意儿。 那是一种燃烧性的火器。 是人肉之躯不可抵抗的“神物”。 是钱名贵和邪君麾下信徒们都相信,邪君不可战胜的天降邪物。 “快去取天雷!” 受了伤的钱名贵变得暴躁无比。 混乱的人群,一听说“天雷”,一个个都兴奋地大声喊叫起来。 “天雷之火,烧尽世间悖逆。” “天雷之罚,炙烤他们,毁灭他们,还我朗朗青山……”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钱宅大门打开,一排排铁轮车将红布覆盖的“天雷之罚”推了出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轮子压过满是鲜血的地面,对准了赵胤和乌家班。 “天雷之火,烧尽他们。” “天雷之火,烧尽世间悖逆。” “天雷之罚,炙烤他们,毁灭他们,还我朗朗青山……” 红布一揭,一群丧失理智的凶徒疯狂地喊叫起来。 鲜血和死亡不能吓退他们,似乎也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唤醒他们。 “将军!”谢放和朱九对视一眼,“这是什么火器?” 大晏军中也有火铳、火枪、火蒺藜,甚至威力极大的火炮。但没有人见过眼前的“天雷之罚”,长得像个炸药桶,一个有三尺来长,看上去比大晏军中配备的火器更为骇人。 “哈哈哈哈,怕了吗?” 钱名贵大喊着,“说了你要大祸临头了,还不肯悔改。如今你还有一个机会,跪下来向邪君忏悔,效忠邪君,或可饶你一命。” “是吗?”赵胤声音不高,面色冷然无波,听完钱名贵得话,他坚冰般的脸上,没有半点动容:“私藏火器,罪加一等。给本将把钱名贵拿下,生死勿论!” 在他的命令声里,将士们清醒过来。 “杀!” “杀啊!” 肉身在强大的火器面前没有抵抗之力,但上官的命令不可违抗。将士们再次整合队形,朝这群疯狂的“青山百姓”冲了过去。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帝王亲卫,是大晏最厉害的精锐将士,手上刀剑翻飞,毫不留情,很快杀出一条血路。 “还不点火!”钱名贵浑身浴血地站在檐下,挥舞着双手大叫。 章节目录 第141章 殉镇(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天雷之罚,开火呀!” 长街的厉风轻轻的吹着,家丁手执的火把发出幽幽的光,在钱名贵声嘶力竭的吼声里,全镇的人瞪大的双眼,惊恐又兴奋,好像天神布下的恩泽就快降临,伸展双臂,没有畏惧,不知躲闪。 “不要!” 电光石火间,一个人群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铁轮车上的“天雷之罚”大声喊叫。 “你们逃命去吧,别再来送死了。” 那人披头散发,身上沾满了鲜血,正是刚才告诉他们“青山镇没有百姓”的那个老亭长。 家丁拉扯着他的胳膊,他一动不动,胡子被冷风吹得颤抖着,随即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如同敲打的破锅,在人群中炸响。 “快逃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双眼赤烈,回望着赵胤,一声高过一声,字字都像在喘息。 “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人可以为青山镇做主,没有人。你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青山镇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我,青山镇的亭长,除了我,这里没有人,没有人。” “这里的人,全变成了那些舌头,那些舌头才是他们。” 老亭长的话高昂激烈却又语无伦次,趴在铁轮车上,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他像一个大梦初醒的垂暮老者,颓然的眼睛里迸发出悲凉的光点。 “你们都疯了。没有新的世界,这只是一个疯子的骗术,没有天神? 没有邪君,没有上古灵物,那些死去的人? 不会飞升? 灵魂也不会得到救赎。他们都死了? 他们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死去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亲人……而你们,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 死去? 只有舌头被储存在那个山洞里……” “点火!”钱名贵大喊,“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让他受天雷的惩罚吧。” 两个家丁把他拉开? 老亭长还在呐喊。 “我是青山镇的亭长? 要罚就罚我一个吧。” 他高喊着? 扑过去抱住火把。 扑! 一柄钢刀从他的后背贯入。 老亭长睁大双目? 看着那把刀从胸前穿过。 他拧着头? 大张的嘴怎么也合不拢? 看着那个杀他的人。 人群突然安静,所有的嘈杂与呐喊同时停止,画面仿佛被定格,老亭长眼里巨大的悲伤,变成了一滴泪? 从眼角滑落下来。 那人手执钢刀? 目光坚定而冷漠? “叔父? 你疯了,你的灵魂已经背逆了邪君,你的肉身也不再纯净? 你必须被毁灭……” 老亭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他目光涣散,用尽全部地力气扭过头,看着赵胤,眼窝的泪空洞、绝望,就像这漫长秋夜里的小镇,凄风苦雨,满目疮痍,好似天永远不会亮,永远没有白天。 “我可以为你做主。”赵胤勒住马,目光扫过眼前这群疯狂的人,也看着以死阻止天雷试图唤醒他们的老亭长——他的泪和鲜血,正蜿蜒而下。 “那年在你家饭馆门前,你的小孙子爬树摘樱桃掉下来,是我接住了他。” 赵胤淡淡的声音随冷风传入老亭长的耳朵。 “你看。生死可以改变,这青山镇自然也有人能做得了主。” 长风自黑暗穿街而过,老亭长的眼亮了一下,仿佛升起了希翼的光,手终是慢慢垂了下去。 “以死殉镇,是为忠烈!” 赵胤剑身染血,高高举起,“杀!” 将士们怒气升腾,嘶吼着冲了上去。 “点火!快,快点火炸死他们,让天雷之罚惩罚他们!” 钱名贵的呼声被掩埋在了长风里。 火把点燃了引线,火花冒一下,熄灭了。 一个天雷没有用,再一个天雷还是不管用。 钱名贵疯了,爬过去从家丁手上接过火把,亲自去点。 “完了!” 几个用铁轮车推出来的天雷都像是哑了似的,冒一下火花就熄灭了。 朱九高声道:“看见了吗?天神不会眷顾恶魔,什么天神之罚,就是个骗局。” “不,不可能的。绝无可能。”钱名贵爬上铁轮车,打开天雷的盖子,轻轻一拉,那引线松松掉了出来。 哪里还能点燃?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他拿着引线大声喊叫,眼睛被恐惧占据,身子瑟瑟发抖着,几乎忘记了疼痛。 天雷不燃,邪君的惩罚会比现在的疼,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是谁,是谁破坏了天雷……” 他想找个背锅的羊,眼神落在了师爷邹赛身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邹赛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又亲自查看一眼,再转头,双眼赤红而癫狂。 “钱名贵,你坏了邪君大计!你死定了。” “不,不是我,不可能是我。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钱名贵嘴里喃喃,翻来覆去只这几句话。 邹赛脑子里闪过一条狗的影子,从天雷搬进来,只有那条狗溜入过库房…… 可是,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一是他不信这世上有这么聪慧的狗,懂得破坏天雷。 二是他不敢把一切责任推到一条狗的身上,毕竟狗不可能背锅,但是钱名贵可以。 “一定是你。”邹赛揪住钱名贵的衣领,“邪君早就怀疑你背叛了他。通风报信的是你,破坏天雷的也是你。” “放你娘的狗屁。” 生死面前,斯文扫地,钱名贵面如死灰地看着邹赛,“是你在邪君面前告我的状,是你想接替我的位置,是你陷害我!我跟你拼啦!” 两个人扭打起来。 钱名贵肩膀中了一箭,可肥硕的身子极是灵活,邹赛被他揪住,竟挣扎不得。 白执一脚过去,踹翻两人,然后同丁煜一起将他们拎了起来,拖到赵胤的面前。 “爷。这两人怎么处置?” 赵胤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冷眼微眯。 “押下去,留活口。” 疯狂的青山镇人见证了邪君“天雷之罚”的失败,失去了钱名贵和邹赛的指挥,变得不堪一击。他们人数众多,可武力值属实不是锦衣卫的对手,少了天雷之罚,内心的壁垒被推倒,全部成了会喘气的人肉沙袋。 “我们胜利了。” 箱子里,赵云圳死死抓住时雍的袖子。 “我们胜利了,为什么还不出去?” 时雍在箱子里看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厮杀,此时的心情比赵云圳平静不了多少。 但是她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激动。 “等等。” “等什么?” 赵云圳不懂。 他身上的血液仿佛在燃烧,被这场激烈的厮杀点着了,他想要去战斗,想像阿胤叔,像谢放,像朱九、像那些男人一样去战斗。 “我们出去吧,阿拾,我要出去。” 时雍摁下他的脖子,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怀里的孩子身子僵硬着有点抗拒,时雍捞他过来抱在怀里,赵云圳终于老实了。 时雍的目光透过小孔看出去,寻找到了那个人影。 马上的赵胤全身胄甲,腰系革带,脚踏革靴,整个人修长挺拔,凤翅盔下的脸也十分俊逸好看,但是,他高倨人群却神色未展,一脸高冷孤寂,紧蹙的眉下,双眼蓄满了肃杀。 不对劲。 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爬上心间。 是从赵胤身上传递过来的。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赵云圳不耐烦地问。 “等你阿胤叔。”时雍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胤,说出这句话,又垂下眼皮,“等他招呼我们出去。” 赵云圳盯着身边的女子。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透过小孔得光,赵云圳能看清她的轮廓。 “你是不是想让我娶你?” 这小子冷不丁的话极是骇人,时雍怔了怔,差点笑出声。 “殿下何出此言?” 章节目录 第142章 便宜行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哼声,言语有点羞恼。 “你与我已经是……是这般亲近。再在箱子里关久一些,我不娶你,你便真的没人敢要了。你说你是不是想赖着我?” “。”时雍淡淡看他,一言不发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战斗还没有结束,这些人虽然愚昧,但身份没有搞清楚之前也不能随便屠杀,兵丁们只能抓头目,驱赶人群,还有零星的一些人,在拼死顽抗。 哒哒哒哒哒—— 可能是箱子里面太过安静,马蹄声还在很远时,时雍就听到了。 由远及近,马蹄裹着尘浪滚滚,一听这声音,来的人不少。 “阿拾,有马队!” 时雍搂住赵云圳的胳膊一紧。 “嘘!” 马蹄声更近了。 人未到,声已至。 “永平卫指挥使石大人到!” 一听这话,赵云圳兴奋不已,抓住时雍的胳膊,大声喊叫。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是阿胤叔请来帮我们的人。阿拾,我们可以出去了。” 这些人身着甲胄,手执弓弩刀枪,一看就是朝廷的队伍。 时雍松了口气,“是。” 赵胤突然回头,隔着人群看过来,那一眼极是微妙,时雍心弦一绷,凭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直觉,很肯定赵胤是在看她。 或者说,提醒她。 时雍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一把抓住想要拍打盖子的赵云圳,“别动!” 转瞬,只见谢放策马过来。 “乌班主!” “在。”乌婵刚才参与了混战,这会子脸有点花,抬袖子抹了抹,轻松地问:“永平卫的大人都来了。没事了,是么?” 谢放看她一眼,“是的。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说罢,看乌婵蹙眉,他不解释,转头对身侧的兵丁说:“跟这些唱戏的没关系。把路让开,让他们走。” 刚才混战,乌家班一直被那些疯狂的青山人围在中间打?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现下还有些也不打了,就是不肯散去? 围在街口官道上? 一个个像垂头丧气的僵尸。 谢放派人过去驱赶? 这些人不情不愿地散开,让出了中间的路来。 乌婵回头看一眼街尾烟尘滚滚般涌入青山镇的永平卫兵马,皱了皱眉头? 拱手? “多谢大人相助,来日必当报答。” 谢放抱拳还礼,望了一眼乌家班的箱子? 眉头锁紧。 “一路安顺。早到京师。” 他话里的深意? 几个人都明白。 他不放心箱子里的赵云圳? 在叮嘱他们? 也叮嘱庚字卫的兄弟? 要保护太子平安达到京师。 乌婵点点头示意? 马鞭高高甩起,“兄弟们,赶路了。” 马车动了起来。 时雍眼睛贴着小孔,远远地看着人群里的赵胤。 “阿拾。”赵云圳在唤。 时雍忙着看外面,随意地嗯了声。 “你心不在焉。”赵云圳严肃地望着她? “本宫在跟你说话。” 小屁孩最近总说“我”? 一句本宫拉回了时雍。 “你想说什么? 殿下?” “你为什么一直看阿胤叔?” 赵云圳气鼓鼓地? 又提醒她:“在你面前是的本宫,会娶你的也是本宫。阿胤叔是不会娶你的。” 这话很伤自尊,时雍眼睛一眯? 不加思索就问了。 “为什么?” “他不会娶任何人。我父皇说的。” 就因为道常大和尚的预言吗? 时雍哭笑不得,纤眉微挑,“他是个人。” “是人如何?”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难不成他真会因为道常和尚的一席话,就终身不娶?一旦遇到喜欢的女子,说不准哪天就想娶了呢?那谁拦得住。 时雍腹诽的话,没有说出来。 一是和赵云圳这小屁孩儿说不明白,二是车队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唱戏的,停下!” 乌家班的车队已经走出了街口,这声吆喝不是来自赵胤的人,而是永平卫新来的一队士兵。 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行动迅速,很快绕到了车队前面,再次拦住了离开的路。 “石大人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离开青山镇。” 乌婵高声道:“为什么不能离开?石大人让我们留下,是要管饭吗?” 士兵重重一哼,骑马绕着乌婵身边转,“箱子里是什么?” 乌婵道:“还能是什么?唱戏的行头,戏服,道具。” 说着,她又从褡裢里掏银子,“官爷,拿去吃个茶,听个曲儿。” 咚!银子落地。 那士兵挥开了乌婵的手,突然拔刀指着她。 “打开箱子。” 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乌婵挑了挑眉:“裴将军已经允许我们走了,你们凭什么不让?” 士兵:“这里是永平府青山镇,裴将军说了算,还是我们石大人说了算?打开!” 大晏实行卫所制,在中丨央一级设前后左右中军都督府,简称五军都督府,地方设都指挥使司,都司下设若干卫所,卫所最高长官为指挥使,也是正三品。 论品级,石洪兴与裴赋同级,但裴赋是京官,石洪兴是地方官,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这些人有些仗势,似乎没有把裴赋看在眼里。 赵云圳在箱子里蠢蠢欲动,哼了声,“那是个什么狗官?本宫这就出去,让他们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里到底谁最大。” “不可!”时雍小声阻止。 今夜形势风云变幻,早已不可预料。 赵胤既然没有暴露赵云圳的身份,自然有他的打算。 “装在箱子里的太子,还是太子吗?” 时雍的话,让赵云圳愣了愣。 “你这话是何意?” 时雍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他,“殿下,如今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是太子,你可明白?” 赵云圳不懂,“那你们帮我证明便是。” 时雍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们都死了呢?” 赵云圳人虽小,却也不笨。从小在深宫中长大,多少知道一些算计。 “你是说,这个什么狗指挥使,敢不认我?” 时雍嘘了一下,示意他小声点:“别侮辱狗。” 那永平卫指挥使早不来,晚不来,当真是为赵胤解困来的? 时雍不敢冒这个险。 毕竟这天下,只有一个太子,皇帝只有一个儿子,若有人图谋不轨,太子便是很好的筹码。 这青山镇,这卢龙县,甚至永平府的水,都太深了。石洪兴的人越过赵胤上拦路乌家班,分心没安好心,这石洪兴的屁丨股说不准早就歪了,早就与他们沆瀣一气。 若不然,钱名贵这些人,又怎敢在肆无忌惮,毫无约束? “查就查吧。” 乌婵懒洋洋的哼了声,扭头。 “小北,开箱给各位兵爷看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开了。 士兵一个个看过,走向了队伍的中间。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站在马车边上的庚一淡淡道:“一样,班子里的戏服。” “打开看看。” 庚一的手微微攥起,眼神示意庚二,“钥匙呢,开箱。” 庚二低着头,慢吞吞地将钥匙插丨入锁眼,那士兵看他这么慢的速度,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庚二突然打了个喷嚏,喷了那人一脸。 盖子也在这时打开了。 那士兵飞快地掩面,擦拭着脸上的口水。 “我肏你老娘,找死是不是?” 庚二连忙低声道歉,他长得清俊,脸上画着戏班里的油彩,做花旦打扮,那士兵撩眼看他一下,斜眼看了看箱子里堆放的花花绿绿的戏服,视线又被他吸引了回来,笑得有些邪肆。 “你唱戏就穿这些个?” 庚二小声道:“唱什么戏,就穿什么衣。” 那士兵伸手要往他脸上捏,“看看这小脸,涂的是什么?” 庚二手攥成了拳,那人却转了身,因为背后的小茗香突然娇嘀嘀地唤了一声, “兵爷快来嘛,人家都打开等你好久了。” 那士兵嘿嘿乐着,走开了。 他发现娇软软的小茗香比硬邦邦的庚二更美。 ———— 车队检查完毕,一个校尉策马走到石洪兴面前,高声道:“大人,戏班的箱子没有异样!” 石洪兴年岁不小,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将了,骑在马上,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赵胤,目光炯炯有神。 “裴将军,你传信让本将前来相助,本将如今带了人来,你得给我交个底吧?” 赵胤眉头一皱,“石大人想知道什么?” 石洪兴骑马绕着赵胤走了两圈,打量他,笑着说道: “不瞒裴将军,我来之前得了个京师来的密令。说五军都督赵胤勾结卢龙县令钱名贵,谋害和亲使臣,胁持怀宁公主,便私自携太子殿下出京,欲行不轨,让我协助捉拿……”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一下,眼神再次在赵胤身上打量。 “不知裴将军可知情?” 赵胤眉目不动,“不知。” “是吗?”石洪兴冷声反问,“我以为裴将军无故派兵镇压青山百姓,致我青山镇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正是得了赵胤的指派呢?” 赵胤冷冷看着他,平静地道:“看来石大人不仅屁丨股歪了,脸也换了。” 石洪兴怔了怔,长笑出声,“你我皆是旁人局中的一颗棋罢了,多说无益。听闻裴将军好功夫,石某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以裴将军一百多人的队伍,怎么来打我这五千人?” 五千人,这是把永平卫的兵都调过来了吗? 赵胤放眼一望,四处皆兵。 弓箭手早已拉好弓弦,只等石洪兴一声令下。 他突然冷哼,“石大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石洪兴笑了笑,打马走近,用极低的声音道:“还请大都督原谅,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呀。天子要杀你,谁人拦得住?再说了,你便死在青山,死得也是裴赋,你赵胤是病死的,病死在无乩馆。你说,这可气不可气?哈哈哈。” 赵胤冷冷看他,“挑拔离间,你还嫩了点。” 石洪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又放眼望向长街上的尸体与痛苦哀叫的伤者,冷声道: “大都督莫不是以为,这么多无辜百姓枉死,此事能得善了吧?即便他们有错,你也无权未审先杀。《大晏律》没有给你这个权力。” 哼了哼,石洪兴眼里闪出一抹幸灾乐祸的冷光。 “大都督说你做得了主。啧啧,这么多条人命啊,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陛下又怎么向天下人交代。大都督,你说,到时候身首异处第一个被用来祭天的人会是谁?” 赵胤手伸到腰间,唰地抽出一张帕子,长剑铮声响过,他低垂眼,眼含坚冰,慢慢擦拭。 “石大人可看清楚了,本座手上的是御赐宝剑。陛下令我,可便宜行事。石大人可知,何为便宜?” 石洪兴脸色一变。 “尚方剑?” 尚方剑为大晏皇帝御用之剑,是至高无上的极权象征。持有此剑的人,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何为便宜? 如今他石洪兴就是个便宜。 赵胤道:“我刚好就有宰杀你的权力。你说,这可气不可气?” 章节目录 第143章 乱军之中(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石洪兴咳嗽一声,嘴角反复抽搐几次,脸色已变。 他们骗了他。 在赵胤着人传信请他出兵的时候,他是犹豫过的,但是那时局势不明朗,他还想坐山观虎斗,结果他们说赵胤私自出师,已触怒天颜,皇帝要暗中办了赵胤。他这才义无反顾顺势而为,出来露露脸。 哪知赵胤是拿着尚方剑出京的? 中了人家的计,兵已经派出来了,这锅也背定了。 事到如今,他也无路回头。 “裴将军可真会说笑。尚方剑长啥样儿,石某人也没见过。我只知听命行事,拿你问责。” 石洪兴说罢,握拳转头,大声命令道:“众将听令,裴赋勾结逆匪,无故屠杀青山镇百姓,致我青山血流成河,百姓不安……给我拿下,全军缴械。” 在石洪兴身后有一群亲兵,这些人也是营里的精锐,精挑细选,他这才敢打马上前同赵胤耍横斗狠。 哪料,就在他扭头这一瞬,赵胤突然提剑纵马,如鹞子掠梁,一个跃起,已跨于他的马上,将剑架上了他的脖子。 调转马头,在马儿的嘶鸣声中,厉色喝道: “石大人,让你的兵退下。” 石洪兴目露惊惧。 他身后一群亲兵也都愣住。 赵胤身上统共就一百来号人,而他们有数千之众,单是弓箭手就有上百人? 早已将青山镇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哪知道,还未开打就被人擒了“王”? 再勇猛的人在死亡面前都会有犹豫。 脖子上的刺痛? 让石洪兴脑子有刹那的空白? 过了片刻? 他战战兢兢地摆摆手。 “退,退下!” 赖千总名叫赖安,是同石洪兴一起前来青山镇的卫所千户? 也算是石洪兴的心腹? 今日撺掇他领兵青山的时候,说得忠心耿耿,一副要为他肝脑涂地的样子? 可如今? 眼看石洪兴落入赵胤手中? 赖安却铮地一声拔刀在手? 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石大人为全忠义? 临死不退? 我等见大人高义,悲痛欲绝,必为大人……复仇!” 说罢,他举刀大喝。 “得石大人令,捉拿叛将裴赋及其部众? 若有反抗者? 杀无赦!” 石洪兴不敢置信地盯着赖安? 再看看赖安身后那些他以为的“心腹”? 不顾他的性命齐声呐喊着扑上来,额头上青筋都鼓胀了起来。 “赖安,你反了不成?” 赖安脸上浮起一起奸笑? “反的是石大人。末将只是听令行事。杀啊!” “竖子诓我!”石洪兴大吼着,心中那根弦断了,脑子里的线索却连了起来。 这个赖安,给他献计献策献美人,让他放心把卫所的大事小事交由他去办,哪成想,他把赖安当兄弟,而赖安只是在算计他。 事情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石洪兴也不傻。 这卢龙,这青山发生了什么,他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他被蒙蔽得久了,相信了赖安的话,认为宫中和朝堂要变天了,将在外,守一方,得有两全准备…… 哪知会有这样的下场? 石洪兴高大的身子突然萎靡,急促地喘息着,虚弱又懊恼地道: “大都督,我看错了人。” “退兵!”赵胤面无表情,剑身往前一寸。 石洪兴脖子上滴出一串血珠。 他手腕一垂,刀身滑落,伴着一声苦笑。 “大都督莫非以为我在做戏吗?你都看到了。你杀了我,这逆贼也不会退兵。你我皆是套中之人罢了。” 他微微扭头,僵硬着脖子看赵胤:“非是石某看你笑话,时势所趋,大都督若想保命,还是早些交出太子投降了罢。否则,这大青山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赵胤手上长剑一紧,剑身入肉,石洪兴身子抖了起来。 “你杀了我,也是插翅难飞。不是我小瞧大都督,纵你锦衣卫个个武艺高强,又如何以一百之众敌五千?这不是以卵击石又是什么?” 赵胤冷声问:“陛下令你戍守永平,你就守成了这模样,石洪兴,你该死。” 石洪兴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他,幽幽地叹:“这卢龙县,早已不是大人以为的那个卢龙县了。” 他眼一斜,望向远处的士兵和青山镇的百姓,长叹: “你赵胤有三头六臂,也改不了这局。” 石洪兴气若游丝,一脸无奈、恐惧,双眼里仍有挣扎的求生欲望。 “今夜,他们要诛杀太、子。” 天下皆知大晏皇帝仅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九岁的赵云圳,若是太子死在青山镇,死在这乱军之中,身子本就不好的光启帝还能活几年? 肃杀的冷风自青山长街吹拂过来。 永平卫的兵丁们在赖安的指挥下潮水般涌了过来, 月夜风高杀人夜。 这一仗千古难遇,没有人会相信,也没有人敢相信,一个地方卫所会围攻远道而来的京军,而理由是他们“屠杀百姓”。 乌泱泱的人群像扑火而来的蛾子,圈子越打越小。 满地伤兵残尸,有些人累得筋疲力尽,有些人因为杀人太多,手臂都杀得脱了力。 “杀啊!” “杀!” 凄厉的吼叫声响彻了云霄。街口狭窄,乌家班被包围在里面寸步难行,刀剑砍杀,利箭离弦,声音一道比一道刺耳,嗜血的杀戮如同野兽在撕咬弱小的动物,彼此不留一丝余地。 赵云圳小手握成了拳头,“我想出去!” 今夜他已经说很多次这句话了。 之前,时雍没有允许,而如今这情形,躲在箱子里已是毫无意义。 一百多人怎么打五千人,结果可以预见。 不突围出去,早晚是一个死字。 “我陪你。” 箱子轰的一声掀开,时雍拔剑跃出, “保护少班主突围!” 她一手牵着小小的赵云圳,一手挥剑,面色冷厉。 庚一回头看她一眼,大吼一声。 “保护少班主突围!” 他们叫喊的少班主,众人皆知,那是当今太子。 长剑闪烁着刺眼的光。 星空不见,箭雨破空而来。 一群人将时雍和赵云圳围在中间,且打且走。呼啸而来的箭支,被将士们围拢的身体拦在了外面,有的人倒下了,鲜血喷溅到赵云圳的身上,鲜红刺目,有的人呐喊着又挡在他面前,在呐喊声中重重地跌倒在地,暴尸而亡。 赵云圳瞪大双眼,看着,看着, 他甚至看不清他们谁是谁。 “给我刀!” 赵云圳先是小声喊。 继而,大声叫,声音凄厉。 “给我刀!我会武。” 越发的大声, “给我刀,我要杀了他们!!” 年幼的孩子从未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已经烧得通红。 他看到了, 很多人在为他拼命,为他去死。 而他,身为太子,人人都说尊贵聪慧,是天权授意的未来之主,可如今,他只能躲在他们的身后,像只灰溜溜逃命的老鼠。 他不要。 他是赵家人,是帝王骨血,不是个窝囊废。 “本宫要杀了这些逆贼!” 赵云圳大吼一声,趁时雍不备,捡起一把长刀,瞪着一双眼睛就要杀出去。 “你干什么?”时雍厉吼,一把抓住他,“回来!” 赵云圳手上的刀挥舞着,小小的身子有些畏惧的颤抖着,可紧咬的牙,愤怒的眼,气势看来却十分的凶悍勇敢,力气也颇大。 他从小习武,却从无实战经验,这是第一次。 鲜血烧红了他的大脑、眼睛,怎么挣脱时雍的手,他毫无察觉,只知道,当钢刀捅入敌军的腰腹时那种畅快淋漓的亢奋和复仇的快感,与平常练武砍沙袋竟是完全不同。 “父皇,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孩子握紧钢刀,手在颤抖, 一个兵丁没有察觉人群里得孩子,被他一刀捅入腹中,到死才看到杀他的人。 “太子……杀了我?” 咚! 他倒下去,鲜血溅了赵云圳一脸。 “是你该死。是你该死。” 章节目录 第144章 我在你身后(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云圳看着倒下的人,小声重复喃喃。 “是你该死!” 这位太子殿下在京师横行霸道,可从未杀过人,伤过命, 他眼里矛盾、惊恐,兴奋复杂的交错,只短暂的迟疑片刻,转身再次举刀欲冲—— “回来!”时雍一把抓过他,护在自己的身后,怒声道:“乌婵,燕穆,掩护我。” 乌婵和燕穆齐齐回头,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侧。 时雍牵过马绳,翻身跨上马背,再一把捞起赵云圳死死护在自己身前。 “坐好了!” 人群里的陈红玉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厉声怒吼,“你不要命了?太子若有闪失,你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时雍大吼:“掩护!” 合围青山镇的是永平卫赖安指挥下的五千人马,还有青山镇那些丧尸般被蛊惑的疯狂百姓,不走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要杀赵云圳,哪怕是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一定要赵云圳的命。 时雍清醒地判断着局势,“冲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掩护她!”赵胤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几次想要策马过来都被人拦住,那些人蜂蚊一般,用人肉、用身体、用尸体来阻拦他,用羽箭、用钢刀、用长枪来刺杀他。 高倨马上的他,是靶子,吸引了敌人。 也是悍将,刀都砍出了豁口。 “爷!”谢放靠在他马后,寸步不离,“属下掩护你杀出去。” 赵胤冷声,“保护太子。” 谢放一咬牙,“是!” 赵胤劈开飞来的一箭,突然紧紧勒住马缰绳,“驾”一声,那马儿踩过地上尸体,长声嘶叫着从几个兵丁头顶掠过? 疾驰而至,将时雍身侧几个冲上来的永宁卫兵丁砍下马去。 时雍回头看他一眼,双臂拥住赵云圳? “你来护我!” “我来护你。”赵胤双脚一夹马腹? 丢掉没有箭支的弓弦? 一剑挥开飞来的箭矢,抢过一个兵丁手上的长枪,“跟我来!” 他在前头开路? 时雍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两侧? 谢放、朱九、白执,许煜和庚字卫、乌家班众人,紧紧相护。 他们如拧成的一把钢刀? 杀得围堵的兵丁直直后退。 乱兵中? 赖安疯了似的呐喊。 “杀啊!冲上去围死他们。” “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们要是跑了? 我们一个都活不成? 统统都得死!” 兵丁们已经杀晕了头? 杀红了眼? 闻言一个个高声呐喊。 “杀——杀啊!” 天地暗沉一片,青山镇长街上的景物模糊在厮杀声里。 时雍的眼前,只得见赵胤身着甲胄的背影和他挥舞的长枪。 前方是黑压压的人群,地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赵云圳在她怀里僵硬地绷住身子? 一张小脸也绷得紧紧。 “阿拾来!跟上我。” 赵胤突然回头? 看向时雍。 时雍蹙了蹙眉头? 将怀里的赵云圳抱紧? “人太多了。危险!” “别怕。”赵胤劈断迎面飞来的一支利箭,疾冲出去,一支长枪接连挑翻几人? 谢放朱九等人适时跟上,活生生在人群撕开一条血路。 赵胤突然回头看时雍,“冲!” 时机稍纵即逝,时雍来不及多想,紧紧抱着赵云圳往前跑,两侧不时有人提着刀枪涌上来。 密集如蚁,杀声不断。 “不要怕!我在你身后。” 冷风送来赵胤的声音,激起时雍一身热血。 “驾”一声! 她一抖缰绳,策马冲出人群,两人一骑朝官道飞驰而去。 背后有马蹄声和喊杀声,她没有回头,知道赵胤就在她身后。 风声呼啸,战马嘶鸣。 马蹄带出了一路的鲜血。 若放太子离去,这些人……都得死。 赖安的嚎叫响彻云霄。 “不能让他们走!” “追上去!!” 青山镇街口围堵的人群冲了出来,被断后的锦衣卫拦在街口。 “阿拾!” 赵胤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时雍一手抱住赵云圳,回头看他。 “走官道往蓟州,撑到半个时辰,有人接应。” 马蹄声中飞沙起,赵胤浑身浴血,时雍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刚毅英俊,直锉心窝。 时雍咬了咬牙,“好。” “护太子平安,你,活着。” 赵胤说完,调转马头,挥起长枪杀向扑上来的人群,姿态利落有力,带着无与伦比的慑人气势。 “保重!”时雍低喃一声,猛夹马肚,马儿引颈嘶鸣,冲了出去。 赵胤一枪斩杀追上去的一个校尉。 “庚一,你们跟上。” “谢放,朱九,保护陈小姐和乌家班撤离!” ———— 轰隆隆。 天边响起惊雷。 一群浑身是血的人自官道而去。 两侧青山模糊不清,被天边那一轮暗淡的远月映成了一个起伏的轮廓。 “驾!” “驾!” 马儿也疲劳,但生物皆有灵,为了逃命,它们仍是撒开蹄子往前跑。 咀! 一个鸣镝直冲天际,在远空炸开。 赵云圳抱住时雍的胳膊,“你在做什么?” 时雍纵马狂奔,“鸣镝。” 赵云圳小眉头紧锁,“给谁传信?” “大黑。” 赵云圳沉默不语。 良久,在过耳的冷风中,传来他幼沉的声音。 “我们不管阿胤叔吗?” 时雍心里微沉,“闭上嘴巴,别吃风。” 赵云圳声音低低的,郁气极重,不是时雍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不救阿胤叔,他会死。” 再往下,孩子的声音有了哽咽。 “我不想他死。” 他的眼泪被风吹到了时雍的手背上。 她沉默不语,孩子抽泣着,紧绷的情绪被撕裂。 “以前讨厌他管我,像父皇一样,老是管我,他们说大人的话,我不想听。我讨厌大人,嘴上说的是这个,做的却是那个,他们盼我长大,我却不想长大。我只想做太子,不想长大了做皇帝。” 顿了顿,抽泣。 “可我今日,想长大了,我要长大,我不要阿胤叔死。” 一句句低低的声音从孩子嘴里传出来, 随即成了呜呜的哭声,被官道上的冷风吹散。 人群静默无语。 时雍没有安慰,没有阻止,任由他哭。 背后的庚一等人默默跟随护卫,除了马蹄声,连呼吸都听不见。 ———— 长风远去,远月无声。 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庚四突然大喊一声:“老大,前方有人过来。” 庚一凝眉:“多少人?” 庚四仔细听了听,“不知。但人数不少。” 时雍耳朵动了一下,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官道。 “避让!” 他们已经离青山镇很远,追兵暂时也追不上来。 在未知前面的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不如先隐藏避开。 庚一迟疑片刻,道:“大都督说有人接应,这些应当是接应的人。” 时雍冷哼,“石洪兴方才也是来接应的。” 庚一看她一眼,眼眸深了深,挥手指挥庚字卫兄弟,“听夫人的。” 这声夫人让时雍头皮微紧,脑子里莫名想到赵胤挥舞长枪掩护他们突围的身影,随即甩头,“左侧。” 夜空高远、苍凉,风声灌耳。 从官道上传来的马蹄声越发地近了,为首一人,身上的银白盔甲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俊美的面容被暗夜笼在阴暗里,似明似暗,看不分明,但时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驭!” 白马扶舟放缓马步,队伍也就停了下来。 “督公,怎么了?” 随从不解地打马上前,见他盯着官道一旁的树林,沉声道:“属下去看看……” 白马扶舟抬手制止他,唇角勾出一抹笑,“出来吧。” “白马大哥!” 赵云圳稚气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从山林里传来。 白马扶舟一扭头,就看到孩子飞奔而来。 在他的印象里,赵云圳从没有唤过“白马大哥”,更没有这般亲近他的时候。 这孩子变了。 他轻声一笑,目光越过赵云圳,看到了她背后得时雍等人。 “赵胤人呢?” 青山镇敌友难辨的遭遇太过深刻,在看到白马扶舟的那一刻,时雍仍然不敢确定他到底是敌是友,一听这话,心里的石头方才稍稍落下。 “在青山镇。”来不及叙旧,她几句话说了下情况。 “白马大哥——”赵云圳扯住白马扶舟的衣衫,小眉头紧紧锁着,仰头望他,“快!快去救人,阿胤叔还在青山镇。” 哼!怪不得叫得这么亲热。 白马扶舟看一眼赵云圳,目光扫向时雍,见她一脸平静,又是一笑懒洋洋转头叫身侧的人。 “慕漓,你带一队人马,护送太子殿下先去蓟州,余下的人跟我去青山镇。” 章节目录 第145章 见识(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百多人打五千人怎么打,白马扶舟长了见识。 青山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暗夜里的风吹过来,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儿。 赵胤率一群锦衣将士背靠大青山,占据了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险之地,永宁卫五千军队合围居然杀不散他的阵形,攻不进去,直到白马扶舟带人来接应。 白马扶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战事。 青山如铁,秋风萧索,地上的鲜血淌成了小溪。 赵胤一马当先挡在前面,脸上沾染了鲜血,眉目是凛冽杀气,一身黑青色的披风在冷风肆虐的谷口猎猎翻飞。他就像一堵防风御寒的墙,面孔冻结成冰,一声不吭如恶魔临世,将狭隘谷口变成了鬼门关,令人不寒而栗。 白马扶舟声音低低,眉间带笑。 “扶舟幸不辱命,来得及时。” 赵胤冷哼:“及时?厂公是来收尸的吧?”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来得早了,看不到大都督神勇。来得再晚一些,怕是人都被大都督杀光了。所以,刚刚好。” 二人面对面站着,头顶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有夜鹰在凄厉的哀啼。 白马扶舟半是玩笑半认真,赵胤看着他,眼里是戾气,也是刚杀过人饮过血才有的杀气。 “他们如何?” 他们? 白马扶舟知他指的是谁。 轻笑,唇角弯起,狭长的眼角似有一抹促狭。 “太子一行,此时应当已经到达蓟州镇。” 赵胤:“那就好。” 白马扶舟继续道:“怀宁公主已回宫,自言是从野兽嘴里侥幸逃脱……眼下,公主是不必再找了,兀良汗使者被杀一案,也随着青山镇被踏平,有了交代。大都督可以回京交差了。” 邪君不除,怎算是有了交代? 赵胤眯起眼,望着大青山。 “厂公倒是为我想得周倒。” “同为大晏臣公,自是应当。” 白马扶舟声音轻缓,说罢顿了顿,望向那遍地的尸体,眼角噙了笑意。 “大都督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声音刚落,远处? 有马蹄声传来。 不过片刻工夫,一只四脚踏花的骏马冲入兵阵,停在赵胤前面一丈处。 “大人!” 马声嘶吼? 一个人从马上滚落下来? 重重摔在地上。 谢放冲过去想要扶他? 却不知从哪儿下手。 这人浑身是伤,衣裳破褴,背心插着一只箭矢? 一张开嘴? 鲜血就从嘴角溢出来。 “快……禀报大都督,兀良汗王巴,巴图……领兵? 夜袭松亭关? 占领宽城……直逼永平府而来。” ———— 奔波一夜? 时雍等人到达蓟州镇时? 天已经亮开了。 一行人衣衫不整? 脸上挂着油彩去叫客栈的门? 很是骇人。小二犹豫好久不敢领他们进屋,差点要报官。他们再三解释是戏班的人,在路上遭遇山匪抢劫,好不容易才说服小二,要了客房洗漱吃饭。 时雍这样的人? 上辈子? 上上辈子都没少遇上奇事怪事? 可细思一下? 昨夜的遭遇最为恐惧。 以前的对手不管多么厉害,到底是人,昨夜那些人? 不像人。 她不知道青山镇的情形如何,只能顾得眼前。 见官是万万不敢见官的,带着一个小太子,就像带了一颗炸弹。钱名贵、石洪兴这些人的背叛,让时雍不敢再相信任何人,进了房门,又再三叮嘱赵云圳,不可暴露身份。 赵云圳很反常。 比任何时候都要听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一身骄横的嚣扬棱角仿佛都被磨平了,往椅子上端端正正一坐,看得时雍害怕。 这规矩板正的样子,倒是学得了赵胤七八分像。 娴衣不在身边,时雍不得不亲自照顾赵云圳。 “累了吧?” 赵云圳吸了吸鼻子,“不累。” 孩子面色苍白,嘴巴紧抿着,脸色很是糟糕。 “怎么了?”时雍弓下腰,眼神与他平视,摸他的肩膀和腰,“可是哪里伤到了,疼痛?” 赵云圳再次摇摇头,“不疼。你别碰我。” 时雍歪头,“那你是怎么了?” 赵云圳眼圈红,看她一眼,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抬起双手,“你抱抱我吧。” 时雍一愣,没有说话,将小小的孩子轻轻揽在怀里,又拿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没感觉到发烧,稍稍放松一点,试探地问:“你吓到了吗?” “才没有。” 嘴硬,逞强。 时雍挑了挑眉梢,“那是看到有人为了保护你而死,难过了?” “才不会。” 赵云圳依旧嘴犟,可是脑袋却垂了下去,嘴巴撇了起来。 小孩子的心思单纯直接,有时候却难以琢磨。 时雍挑了挑眉,坐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拧巴的身子扳过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赵云圳哭够了,红着眼好半晌,才问:“阿拾你说,什么样的大晏,才是最好的大晏,什么样的皇帝,才是最好的皇帝?” 时雍一愣,笑了。 “殿下,这是杀头的问题。” “本宫恕你无罪。” 时雍想了一下,“百姓有家可归,有衣御寒,有米吃饭、老有所依,幼有所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就是最好的大晏。能做到上面这些事情的皇帝,就是好皇帝。” 赵云圳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她问: “那青山镇的百姓是无家可归,无衣御寒,无米吃饭,这才变成那样的吗?我的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吗?” 时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刺中了孩子的心,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却又难以用言语去劝教。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太子传道授业解惑的太子太傅肩膀上的担子有多么重大了。 时雍觉得脖子很凉,“老亭长不是说了吗?青山镇没有百姓。那些都不是百姓。你父皇当然是好皇帝。天灾人祸,纵是盛世也不可避免。” 赵云圳双手攥成小拳头,坚定地看着他。 “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杀了那个邪君,为民除害。” 时雍斜他一眼,抬手敲在他的额头上,“早些歇息,就是你眼下要做的头等大事。” 赵云圳愣住,随即小脸涨红,怒视着她,隐隐的羞涩,隐隐的笑,看上去可爱又粉嫩。 “死女人,本宫的头岂是能随便敲的?若是被人瞧见,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总有人说她十颗脑袋不够砍,可她还活得好好的。 时雍淡淡道:“我大概有二十颗脑袋吧。” 赵云圳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翻个白眼,“等我回京,第一个要了你的命。” 听他发着狠话,时雍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反倒是松开了。 “好孩子。总算是正常了些。” 章节目录 第146章 来见(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站起来在他后脑勺上摸了摸,朝门外喊小丙。 “我回房休息,你来照顾太子殿下。” 说完就走,腿还被有迈出去,就被赵云圳一把拖住了袖子。 “我想跟你一起睡。” 时雍哼声,甩袖,“我可不敢,怕你赖上我。回头又要砍我的头。小丙!” 赵云圳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蹙眉问小丙:“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小丙看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他也还只是一个大孩子,费劲儿地想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可能因为她喜欢阿胤叔,不喜欢你。” “胡说八道!” 赵云圳怒斥一声,转头看到小丙无辜的样子,哼了声。 “她喜欢我。” “她拍你头了。” 小丙说了实话。 “那也是喜欢。不然她为何不拍你的头?” 问题难倒了小丙。 他挠挠头,“也是。” 赵云圳颓丧地倒到床上,不停地叹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有阿胤叔那么高啊!” 天彻底亮开的时候,乌婵、燕穆和乌家班众以及陈红玉一行,都到达了蓟州镇的客栈。 时雍刚合上眼,得了消息又披衣起来。 劫后相逢,大家脸色都有些憔悴。 乌婵看到好端端站在面前的时雍,眼眶蕴满了泪,燕穆和南倾、云起也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没有受伤,眼中有喜悦,但表情淡淡,那脸,那眉,那眼,没有一处与以前的时雍相似,可是此刻那平静微喜的表情,却依稀有时雍的影子。 “真好。” 乌婵搂住她的肩膀,紧紧地一抱。 燕穆也忍不住对她笑,“你没事就好。” 他是很少笑的,时雍喉头一紧,“辛苦你们了。” 想了想? 她又道:“青山镇如何?” 燕穆嘴唇抿了抿,道:“我们走时,他们还在与追兵纠缠。不过? 我们离开青山镇不久? 就遇到了东厂厂公带了援兵过去? 想来应是无碍。” 说到这里,燕穆叹了声。 “不成想有一日,能看到厂卫合作。” 时雍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似乎没听到他后面这句? 小声道: “也就是说,你们走的时候,战斗还没有结束。那等白马扶舟赶到? 还得有多少伤亡?” 燕穆一怔? 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 却无法给她一颗定心丸? 只能安抚几句? 转身安排班众入住客栈。 等众人都进去了? 见时雍和乌婵还站在门外叙话,燕穆沉默片刻走过去,问时雍。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 乌婵道:“那日在茶馆见过,我回去便把你的想法告诉了燕穆。有些事情? 还得他拿主意的。” 那日时雍同娴衣一起从裴府出去? 娴衣亦步亦随? 她为了见乌婵? 还得偷偷跑到茶肆后的河边,只觉身不由己,做什么都受限制? 很是不愉。那会儿她便决定,等此间事了,寻个好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赵胤,脱离他的掌控和视线范围。 乌婵看她眉头微蹙,又道:“你若是下定了决心,这次便是个好机会。赵胤在青山镇一时半会脱不开手,他手底虽跟了些人过来,但……得顾着那位小祖宗,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你。咱们要走,谁也拦不住。” 燕穆点头认同,“我会安排妥当。” 两人都关切地看着时雍,想得到她的回答。 时雍轻吸口气。 天刚亮开,晨雾浓重,她只觉鼻端有浓重的雾气,呼吸不畅,在二人的视线里,脑子不清楚。 “此事先容我再思量思量。” 她捋捋头发,转身四处观望,避开了燕穆的视线,仿佛刚想起什么似的, “你们怎知我在这个客栈?” 乌婵噗一声笑了,回头看,“还不快下来?” 马车的篷子下面钻出一颗狗头,看了时雍一眼,跃下来,甩了甩身上的毛,欢天喜地朝她身上蹭。 时雍以为的狗子感天动地千里寻主没有出现,他竟然是坐车来的,不由哭笑不得。 “你竟然懂得找马车来坐,可把你得意坏了吧?” 大黑摇尾巴,表示赞同。 乌婵笑道:“它累坏了,我们进去吧。” 时雍点点头,拍拍大黑的尾巴往里走。 “稍等。” 燕穆从背后叫住了她。 时雍回头,便见他漠然道:“你可是因为昨夜在青山镇,赵胤全力助我等突围心有触动,不忍离去,或抹不开脸面了?” 时雍摇头。 “青山镇一案,还未了却。” 邪君是谁,犹未可知,更何况兀良汗使者被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顿了顿,她又道:“若是两国开战,这天底下哪里能有安生之处?我又能走到哪里?” 燕穆目光深了深,没有回答,乌婵看他一眼,轻揽时雍的肩膀,“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嗯。” 大黑摇头摆尾走在前面,把小二吓了一跳。 时雍紧跟上去,叫住它。 燕穆在门口站了片刻,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一叹,在冷空气中呵出一口白雾,转身安排行李去了。 ———— 暂时放弃离开的计划,时雍倒没有燕穆想的那么复杂,就是觉得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等乌婵他们填饱了肚子,时雍回房补眠。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嘴里干涩发苦,好不难受。 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子里黑沉沉一片,天都已经黑了。 她觉得渴,想起来倒盏凉茶喝,身子刚坐床上坐起来,还没有寻到鞋子下地,只觉床前有一道浓重的黑影,极为逼压—— “谁?”时雍条件反射地轻叫一声,伸手抽出枕头下的匕首,只听那人“嘘”一声。 “是我。” 哐当,匕首落地。 时雍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下去。 可转眼想到他的可恶,又恨不得捡起来捅他一刀。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我刚来。”赵胤声音有些沙哑,一听便知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时雍皱眉,“为何不点灯?” “不想被人察觉。” 这么说,庚一他们都不知道他到了蓟州? 时雍将床头一盏油灯点亮,再偏头,吓了一跳, 他身着甲胄,没戴头盔,黑发束了起来,那张俊朗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憔悴,似乎就瘦了许多,下颌上冒出了青葱的胡须,少了艳美的容色,更添英武和男子气概。 见他不动声色地站着,时雍皱眉,“你有受伤吗?” 赵胤摇头,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时雍上下打量他,有些奇怪了,“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胤想了想,慢声道:“外头下雨了。” 时雍看他一眼,扶他在床边坐了,解下他肩上那件寒气逼人的披风,又低下看了看他身上坚硬的甲胄,“脱了吧。” “嗯。”赵胤起身。 甲胄沉重,穿脱不便,时雍自然地站起来帮他。 两人沉默不语, 只有衣服发出的声音。 客房里暖气不足,有些冰冷,没了那层厚重冰冷的将军甲胄,赵胤一身白色的里衣,褪去了凌利,整个人气质都变得温和了不少。 “我叫人传水,先给你泡个脚?” 赵胤皱眉,“不必掠扰旁人。” 不想让人看见? 时雍不解地看着他,“可你进出客栈,总会被人瞧到……”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抬眉:“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胤望向窗户,一声未吭。 “……” 时雍立在他面前,默默看着他端正的坐姿,不知该说什么。 “去备针。”赵胤径直往那张她刚刚睡过的床上躺下去,被子里的温热熨帖,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阖上眼,“我小睡片刻。” 时雍走到近前,低头看他片刻,弯腰帮他脱了革靴,把他的双腿抬上去,又替他盖上被子。 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 章节目录 第147章 老天眷顾(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半蹲下来,手肘搭在床边,低头看他。 他睡得很沉,双手放在胸口,眉间写满了疲累,但神态极是放松,好像一个赶了千里路回家的旅人找到了舒适地。 听说双手放在胸口会做噩梦? 时雍轻轻将他的手拉开,动作很轻。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没有醒来。 睡着了还这么严肃? 时雍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起,手指从他饱满的额头慢慢滑上去,解开他束发的玉冠,想让他睡得更舒服点。 头发散开,铺了一枕头,越发衬得他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嘴唇十分性感…… 噔! 时雍心里一跳,迅速站起来,拉上帐子转身就走。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敲在瓦上噼啪作响。 时雍想去找小二,拉开门走出去,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廊前的支摘窗边,修长的身影挡住了风,肩膀覆了一身冷寂。 “燕穆?” 时雍走过去。 “你怎么不去睡一会儿?” “睡不着。”燕穆调过头来,青襟长袍在风中摆动,“阿拾,跟我们走吧。” 时雍看了他一眼。 风从窗户的方向吹过来,刮得脸痛。 燕穆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时雍脸上的凉意没有了。 她沉默片刻,道:“再等等,此事须从长计议。要走,就不能拖泥带水,惹来麻烦。” 燕穆轻轻嗯一声,眼神里是难言的复杂,“你很像她。” 说完,他袖袍微摆,与时雍擦肩而过,走向他自己的房间。 房门阖上,廊上空荡荡。 时雍站了片刻?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 ———— 赵胤醒来,房里生了个小炭炉,上面支了口热腾腾的锅? 不知道里面煮了什么珍馐美味? 氤氲间全是食物的香味? 小几上还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女子背对他而坐,低垂着头在做什么? 一身衣裙素净而单薄? 显得小腰窄瘦。 赵胤掀被子坐起来,“你在做什么?” 时雍在给她的银针消毒,听得声音? 转头看到赵胤容光焕发的样子? 不由佩服。 不过就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就恢复了过来。 “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我这里马上就好。” 说完? 见他抿着嘴不说话? 一脸严肃的样子? 时雍想了想又说:“还是你的腿痛得厉害了,想要现在就行针止痛?” “不急。”赵胤看她一眼,坐到桌边的条凳上,犹豫片刻自己去把小炭炉上支的锅端到桌上,揭开锅壳? 里面煮了五花肉、菌子、白菜? 萝卜? 都是寻常的东西。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香。 坐了片刻? 拿起筷子,他扭头看时雍还在一根一根银针认真的消毒,皱了皱眉? “你也来吃。” 时雍愣了愣,回头看着他,“我吃过了。” 赵胤看她手上拎着银针,嗯一声低头吃起来。 “那酒也是你的。”时雍随意地瞄了他一眼,“不在饭点,店里的东西都凉的。天冷了,你这破身子最好吃点热乎的东西,我便找小二拿了肉和菜,又要了小炭炉,把锅子支在上面,又能取暖,又能煮东西。” 赵胤定定看她一眼,嘴里蹦出两个字,“多谢。” 这么客气有礼,时雍有点不习惯。 直接命令她才是大都督的风格不是吗? 看来青山镇一役,不仅小太子爷变了,大都督也被改变了。 时雍笑盈盈地放好消毒完的银针,“不客气,你得付账。” 赵胤一怔,看着她默默不语。 “看我做什么?”时雍眉梢扬了扬,说得理所当然,“我身上又没有银子,总不能我在房里开小灶,让乌家班付账吧?” 赵胤:“我付。” 说完,他低下头默默吃。 时雍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男子令人赏心悦目。 战场上手起刀落都是人命,杀伐决断不皱眉头,可坐在那里吃东西的赵胤,姿态端正,吃相斯文,竟是芝兰玉树贵气逼人。 客栈的窗户不严密,明明合上了,还是有风从缝里漏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一晃一晃,两个人的脸也在灯火中明明暗暗。 赵胤是个沉默的人,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 吃完,他便坐到床边准备行针。 时雍搬了张条凳到他面前,又要了些热水,先给他泡脚。 赵胤由着她折腾,一言不发。 时雍僵坐片刻,有些无聊,便问起他青山镇的事情。 “那些人可有招出邪君是谁?” 赵胤眉头微皱。 “不曾。” 白马扶舟赶到那夜,抓了数百人,连夜审讯,却无所获。 这些百姓是邪君麾下最低等尚未入流的“修炼人”,他们听从“执事者”——也就是钱名贵的命令。这些修炼人和执事者一样,他们见过的邪君,无一不是“黑袍黑发黑面罩”,没有人见过邪君的脸,邪君长什么样子更是无人知晓。 钱名贵被捕后,倒是把事情招得彻彻底底,只是等他带着赵胤进入大青山的山洞,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山洞低矮潮湿,如原始之初,哪有什么邪君? 时雍听罢,微微出神,“那永平卫呢?永平卫的人,大人准备怎么处理?” 那么多的人,虽说都是听上官的命令行事,但犯下这么大的罪行,必定得有处罚,可正因为人数众多,处理起来肯定棘手。 赵胤修长的指节绷得发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个回答可以说相当于没有回答了。 时雍看他一眼,弯腰试了试水温,替他卷高裤腿,又加了点热水,“那这案子你还准备追查下去吗?” 赵胤没有告诉他兀良汗领兵南下的事情。 沉默片刻,他道:“查。” 时雍眉梢扬了扬,盯着他,“也是。怀宁公主还不知是生是死。” 赵胤避开她的目光注视:“她还活着。” “活着?找到了?” 时雍脸上的意外,都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是怎么找到的?” “她在京中。” “那山洞中穿着嫁衣死去的女子是谁?” “宫女银盏。” 油灯昏暗的光晕里,时雍清楚地看到赵胤眼里浮上的一片阴霾,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时雍看不透他那张冰冷的面孔下,对“宫女替嫁枉死”这事怎么看。 她想了想,笑道:“公主活着就好。” 赵胤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时雍喉头一卡,觉得这个话题终结了。 她瞄了一眼赵胤,见他仍然一脸平静,没有心情再让他美美泡脚了。 “差不多了。我给大人施针,然后大人可以早些去办正事。” 时雍说着,便弯腰端开了脚盆,拉近条凳,坐好,低头帮他卷裤腿,赵胤不知是过意不去,还是觉得她脸色不好看想自己来,他也弯下腰来,拉扯裤腿时,他的手不经意抓到了她的。 时雍仰头望着他。 赵胤松手,低低说:“我来。” 矫情!时雍心里暗骂。 平常又不是没有帮他做过,提到他的公主便要为她守身啦? “好。”时雍没有多话,坐端正,等他把裤腿卷好,这才开始行针。 有过几次经验,如今的她,对这一套行针之法,已是熟练。 只是,今日赵胤的膝盖比上次时雍看到的更为肿丨胀,指头摁下去,能摁出一个小窝,好半晌弹不回来。 “大人这条腿还没有废掉,真是老天眷顾。” 时雍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太友善。 赵胤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 “这么严重,以后便不要逞能。” 时雍又说了一句。 这语气,活脱脱地感觉是在训赵云圳。 赵胤皱了皱眉头,垂下眼睑,却只能看到她饱满的额头。 “没事。”他淡淡道:“死不了。” 时雍冷声道:“死有什么可怕,就怕活受罪。” 这种疼痛她没有经历过,但是可以想象“如万千蚂蚁啃噬骨髓”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她的气恼,来得很莫名其妙,按说又不是她疼,关她何事? 时雍眉头皱了起来,将油灯拉近,又把他的腿抬起,想将他的膝盖拉近一些,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被赵胤拒绝了。 他那条腿僵硬如石头一般,固执的曲着,不肯张开。 “这样就可。”他的视线落在时雍不悦的脸上,“我还有急事,很快得走。” “有急事大人何苦走这一趟?” 时雍不动声色地瞄他一眼,突然起身按住他得腰,一把将他别别扭扭想要掩饰的裤腿拉高,拉得更高,刚好看到了大腿上延伸出来的一条伤痕…… 那是新伤,上面还有渗出的血迹,只是草草包扎过,没有仔细处理。 章节目录 第148章 不会疼吗?(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不痛?” 时雍低头,与他的视线对上。 赵胤看一眼她狠狠按在腰上的那只手,眼睛别开,“无妨。包扎过了。” 时雍莫名有点动气,“包扎过了就不会痛吗?” “不痛。”赵胤看她一眼,眉头拧拧,“你不必担心。” 时雍心窝蕴了一股子火,冷着脸笑:“大人以为我是在担心你吗?不是。我只是可怜我的时间。我一天一天为大人扎针,想早日把大人治好,可大人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不是祸害我吗?我得何年何月才能治好大人,获得自由?” 赵胤:“……” 他从未被人这么训过。 好半晌,才轻轻拉开她的手。 “你给我治伤,好不好?” 时雍闷闷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就是吩咐她做事,可他的表情却像是他低了头,小意依从了她似的。 哼!时雍一脸苦大仇深地坐下来,“好。你要再这么折腾自己,我要管你,我就是狗。” “呜!”床底下探出一颗大黑的脑袋,两只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时雍低头:“没说你。” 大黑懒洋洋地走出来,伸了伸两条前腿,又展了展两条后腿,然后摇摇尾巴,慵懒地趴好,下巴搁在赵胤的另一只脚上,瞪着眼睛看他。 “唉!” 赵胤叹了一声。 不知在叹息什么,那只脚僵着没动。 时雍也没理他,径直出门了,就大黑看着他。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花了两刻钟的工夫,时雍才找来治伤的金创药和绷带。她知道赵胤不吭声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便没有声张,只拿了东西回房,走到他面前。 “是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赵胤皱了皱眉头。 他从小习武,又在军营里长大,更随永禄爷多次出征,受伤已是家常便饭,根本没有把这些伤口当回事。实在是看她很不高兴了,这才答应了让她来治,如今时雍拉着个脸逼问,他锁眉半天? 仍然只剩一叹。 “我来。” 时雍盯住他。 赵胤:“你背过身去。” “……” 有什么可看的,她还稀奇不成? 解剖课什么东西没见过? 时雍暗自哼了声,“还是我来伺候大人吧。” 赵胤:“……” 除了腿上那一处伤? 他腰腹和后背其实还有多处? 只是都不及要害? 伤口也不深,还有一些陈旧的伤痕,他并不想让时雍看见? 可是时雍根本就不在乎? 见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忸怩,弯腰就要自己动手。 “别动。”赵胤额头有一层浮汗。 时雍看到了,“疼吗?” “不是。”赵胤看她一眼? 冷漠的眼睛微微阖着? 终是将衣服褪去? 只剩腰下一条半短的小衣? 将那身新旧伤痕和那身健硕的肉都露了出来。 时雍呆呆看着他。 “怕吗?”赵胤浓眉紧锁? 睫毛颤动很快。 “不。”时雍仔细看了片刻? “只是触目惊心。” 横七竖八的小伤不少,但不够吓人,唯有腰腹间那一处已经愈合的疤痕很长、很深。 “怎么弄的?” 她问完,忽而忆起怀宁公主曾问过这伤是不是为她留下的,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 于是换了话题。 “大人真是猫命。” 她不再问? 他果然也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猫命是什么?” “传说猫有九条命。” “唔!”赵胤哼了声? 没有多话。 时雍将金创药洒在他的伤口上? 自己身上肌肤麻了一层,觉得肉痛,可是再看赵胤? 神色不变,竟像是没事人一般,哼了声,拿起一张布巾子,在他脑门上擦了擦。 “猫命也不经祸害,大人往后还是少逞英雄得好。” 赵胤看她一眼,嘴皮动了动。 半晌,蹦出的三个字,“知道了。” 时雍嘴硬心软,手脚很是小心,等把赵胤身上的伤收拾好,为他披上衣服,额头和鼻翼两端都渗出了热汗。 小炭炉里的火已熄了大半,她也想洗一洗。 “大人接下来是跟我们回京师,还是去青山镇?” 赵胤:“永平府。” 去永平府干什么? 时雍有些意外。 赵胤的目光移向了凳子上的银针,时雍从他眼里看出了不舍,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在身上掏了掏,没有找出半个铜板,又转头看向时雍。 “我让人带给你。” “什么?” “银子。” “……” 时雍深吸一口气。 “好。” 赵胤再看她一眼,拿起自己来时的甲胄,看着时雍。 时雍默不作声走过去,怎么帮他脱下来的,又怎么帮他一件一件穿回去,一边穿,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个傻子,找了个大爷来伺候。 “那我,走了。” 黑发束成冠,甲胄再上身,赵胤身上的冷漠与棱角回来了,又成了那个冷气森森的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时雍嗯一声,看着他走向窗户。 “走大门吧。” 赵胤转过头来看她。 时雍道:“庚一说不定知道了。” 不仅庚一,燕穆也知道他来了。 时雍看他皱起了眉头,双眼无辜地看着他,“怪我动静太大。” “不怪你。”赵胤返转回来,“此去京师路途遥远,你多保重。” 时雍嘴角抿了抿,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这次你为何不带我一同前去?” 难道她身上“移动针灸机”和“行走的止痛药”作用消失? 赵胤脚步刚迈出去,闻言停下来,看着时雍垂在裙摆的一截纤细手指,淡淡地道: “休整一日,你速速回京。” 说罢,他没有再说什么,调头走了。 时雍收回手慢慢交握在身前。 “不需要了,便不需要吧。” —————— “急报!” 宫墙深深,红漆木门重重拉开,传出声声回响。 小椿子还没走到御书房,就摔了一跤,爬起来扶了扶帽子,又跌跌撞撞地爬进了殿内,重重跪下。 “陛下!永平府急报!兀良汗王巴图南下。兀良汗王巴图南下了!” 赵炔翻书的手一顿,好半晌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信使何在?” 小太监结结巴巴,回头指着外面,“在,在殿外候着。” 赵炔拉下脸,手上的书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打在小椿子的脸上。 “还不快传!” 大门吱呀一声。 一股冷风吹进来,带出来人一身的风尘仆仆。 小椿子下意识地爬到旁边,把这个挨打的位置让给了传令的信使。 赵炔一动不动,一身冷冽的威压之气。 “前方战事如何?” 传令信使脸上布满了汗水,肩膀紧绷,提起一口气。 “回禀陛下,兀良汗王巴图带兵五十万,已过松亭关,夜袭了宽城,直逼永平府而来。” 赵炔慢慢地坐回去,握拳到嘴边,剧烈地咳嗽几声,李公公赶紧为皇帝递上绢子。 绢子拿开,上面凝着一丝鲜血。 李公公大惊失色:“陛下?” 赵炔叹息一声。 “李泉,传朕旨意!” ———— 兀良汗与大晏渊源极深,但近几十年来,睦邻友好,来往频繁,老汗王也一直遵循承诺,不曾踏足大晏一步,但在漠北疯狂扩充版图,曾与北狄、孟拉等国多次交锋,未尝败绩,军力极为强盛。 几十年来,两国“将战、即战”的消息传谣过很多次,每次都无疾而终。这一次变故前,老汗王薨逝,新汗王巴图上位,民间也曾闹了一阵就要打仗了。 可是,随着兀良汗使团入京,光启帝赐嫁怀宁公主,这个谣言便不攻自破,很多人甚至认为大晏破天荒的第一次将公主和亲,必将换来两国更为长久的和平。 谁知世事难料,青山镇一案,兀良汗使者的死亡和怀宁公主的失踪,让兀良汗彻底撕毁盟约,起兵南下。 青山镇是毗邻卢龙塞的第一要镇,节制南北,临山倨水。 会拔人舌头且拥有火器的“邪君”还没有铲除,彼时的青山又迎来了战争的阴影。 烽火狼烟处,鬼魅闹人心。 蓟州镇毗邻青山镇,东起山海关,西经永平(卢龙)、迁安、遵化等州县境内的关口,青山镇发生这么大的争斗,死伤这么多人,又受到巴图南下的波及,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时雍和乌婵等人在蓟州休整了一日,返京途中便见到有流民从青山镇方向而来,扶妻携子,如同逃荒一般,有一些胆子大的,甚至当街抢夺。 沿途所见的景象,皆与来时不同。 时雍问乌婵,“你不觉得古怪吗?” 乌婵点头:“是很古怪。” 燕穆道:“我派人前去问问。” 大家一致赞同去找流民了解一下情况,不料庚一却出声阻止。 “此时不宜多生事端,我们要尽快护送太子返京才好。” 时雍淡淡扫他一眼,笑了笑,“行。听你的。” 这笑容,有些不同寻常。 庚一脊背瞬间浮出了冷汗。 章节目录 第149章 归园田居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为免赵云圳身份暴露,众人没有选择入住条件更为便利的驿馆,而是继续以乌家班众的身份隐藏行踪。 这日午后,一行人到达了一个叫着宁义的小镇。 镇口有一个叫“归园田居”的客栈,单独的一幢,与镇街不相连,干净、整洁,客栈门外还支了一个大棚子,露天摆放着许多的桌椅板凳。 众人商议一下,决定在这里打个尖,吃点东西,顺便在镇上补充些干粮再出发。 一行人走近,就有小二出来安排座位。 时雍望了望四周,随意问:“小二哥,你们家店面这么大,为何还要在外面支一个露天棚子?” 小二瞥她一眼,将热茶端上来,一边倒茶水一边笑道: “客官有所不知,北边好像要打仗了,这几日往南边逃难的人多,我们老板便支了这个摊,每日里煮上三锅粥,有拖家带口没钱住店吃饭的逃难者,也可行行善。” 时雍低头吹了吹水面,“你们老板真是个大善人。” “唉!世道不太平,谁家的日子又能过得好?” 小二说着,那边有人吆喝,他歉意地笑笑,走了。 时雍琢磨这句话,觉得有道理。 布善施粥,损失的就是钱财,不布善施粥,说不定就会被抢被杀……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战争阴影下的人,为了生存,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一路上走过来,可能见了太多? 赵云圳越发沉默,听得小二的话,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红了红? 别开了头。 小小孩儿背负太多。 时雍有点心疼他。 明明他那么小? 这一切与他更是没有关系? 时雍摸了摸他冰凉的小手,“少班主,想要吃些什么?” 赵云圳:“一碗面。” 时雍抬抬眉? “这样就够了吗?” 赵云圳:“我小? 吃不了那么多。” 时雍与小丙对视一眼,小丙沉默。 以前的太子爷可不是这样子的,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要尝一下? 最近竟是懂得节俭了。 时雍笑了笑? “要加牛肉吗?” 赵云圳摇了摇头? 不吭声。 时雍冲乌婵抬了抬下巴? 示意她去安排。 乌婵本想切几斤牛肉给班子里这些兄弟们? 去问了问? 却都只吃素面,她也就作罢。 太子爷吃面,谁也不好意思吃肉。 时雍看赵云圳身子侧向外面,在看宁义的街道,不由又揽了揽他的肩膀? “在想什么?” 赵云圳扭过头问:“这个镇子为何这般热闹?” 时雍往外看了一眼? “今儿可能是赶集? 所以人比寻常多一些。” 话落? 被送面过来的小二听见,他马上接了话,“姑娘说得没错? 宁义三日一小集,一月一次大集。今日恰逢大集,诸位客官远道而来,倒是可以去逛一逛,采买采买。” 吃过饭,乌婵带人出街去采买了。 回房间之前,时雍找店家买了些生肉喂大黑。 这家伙如今被她养得又膘肥体壮起来,走在路上常常会吓到路人,时雍本想将它留在客栈,可大黑很不情愿,身子拖在地上,嘴叼着她的裙摆就不肯放。 时雍无奈,敲敲它的脑门。 “赖皮狗,起来吧,带上你。” 大黑这才乖乖起来抖毛,耀武扬威地走在赵云圳前面。 时雍哭笑不得。 人人都认赵云圳是太子,畏他,惧他,大黑眼里却没有高低贵贱。 宁义的市集和大晏别处的市集没有什么区别,时雍陪着赵云圳和小丙走在前头,庚一等人默默跟在后面,小心翼翼。 一路走走停停,赵云圳小眉头深锁。 时雍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只是贴身跟着。 “想不想买点什么?” 赵云圳摇头。 “你看那里有人卖糖葫芦,你想不想尝尝?” 赵云圳再次摇头,突然停下脚步。 “回吧。” 时雍诧异地问:“不逛了?” “没有什么可逛。” 赵云圳垂下眼,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打战呢。” 前方即将开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了宁义,在这座小镇,有太多道听途说的消息,以谣传谣的话更是多不可数,天高皇帝远的小镇百姓,对朝廷,对皇帝也颇有微词,不得好话。 庚一原本不想时雍和赵云圳知晓战事,如今要瞒也瞒不住。 于是,走这一趟,哪怕他不情愿,有的没的也听得不少。 时雍看着沉默的小太子,“回去也好,我买点小零嘴带回去。” 赵云圳看她一眼,“小孩子才吃零嘴。” 时雍:“???” 一行人回到客栈,就见官府的捕快腰挎大刀气势凶凶地进来了,看热闹的人群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时雍与庚一交换了个眼神,紧紧牵着赵云圳的手,带着大黑从人群中走过去。 捕头在问掌柜。 “客栈今日是几点开门的?” “与往常一样,杂役寅正起来洒扫,辰初开门。” “几时得知客人出事?” “今儿午后来了个戏班投宿,人多,客房不好安排,我便寻思去问问那一家五口今日还住不住。哪知敲门不应。门从里面反拴住了。小二说一天没见他们出门,我便破门进去……” 说到这里,掌柜的脸色白了白,差点呕出来。 “一地是血,吓坏了我。” 捕快问:“你说这一家是五口人,是昨日申时投店的?” “是。” “报案的人,是你吧?” “是。” “第一个见到死者的人,也是你?” “不不不,是本店的小二,黄四。” 客栈出了血案,住店的人都怕沾上晦气。 一时间,退房的退房,走人的走人。 乌婵刚刚采买回来,正在房里急得团团转,见到时雍进门,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趁天还没黑,我们赶紧走吧,另外寻个地方住宿。” 时雍抬了抬眉,“你还怕死人?” 乌婵哼声:“我不怕死人,可若是我们不怕,别人就该怕我们了。” 是这个理儿。 时雍沉默一下,问她:“你可曾见过尸体?” 乌婵摇头,“据说死得挺惨。” 一家五口无一幸免,自然是惨。 时雍将赵云圳交到她手上,“我去看看。” 章节目录 第150章 谁在作祟?(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店家生怕客栈死人的事情影响他的营生,主动给乌家班一行人减了住店费用,又偷偷往捕头手上塞银子,想让他们赶紧把尸体抬走,以便打扫和恢复。 时雍去的时候,仵作刚刚赶到,正在里头验尸。 一群捕快堵在死者的门外,闲杂人等不允许人进入。 隔着一群人,时雍远远地站在外面,依稀能看到地板上的血迹。 人群闹哄哄的,好半晌,传来仵作的一句话: “一家五口的舌头,都被人拔了去。” 时雍没有吭声。 又有人议论。 “听说青山镇前阵子出了一种会吃人舌头的野兽,该不会是这野兽跑到宁义来了吧?” “青山镇的事儿邪门得很,我听说那不是野兽,而是妖魔鬼怪作祟,永宁卫派兵五千都镇丨压不了,朝廷还特地派了东厂厂公带兵围剿,听说死去的人,尸体都堆成了山……” “唉!世道一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这闲话说不得。” 捕快突然喝了一声,厉色制止了众人,又吩咐手下。 “赶紧把尸首殓了,抬回殓房。” 尸体一具具从房里抬出来,脸部和身子被殓尸布遮住,看不清长相。 时雍默默退到一旁,转头回房。 众人都集在赵云圳的房里。 庚一道:“今夜要加强防备,大家好好歇一宿,明日一早,马不停辞地回京,再耽误不得了。” 众人赞同,除了警戒之人,各自回房休息。 时雍将赵胤给她的匕首拿出来,看了看,放入枕头下,没有脱衣服,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思考着这个从青山到宁义都阴云不散的“拔舌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没有做梦。 半夜里,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有点头痛。 时雍晕晕乎乎地起身,拉开门? 就看到乌婵苍白的脸。 “怎么了?” 走廊里没有灯,乌婵手上的油灯幽暗昏暗,一晃一晃? 将她的脸照得如若纸片。 “小茗香不见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会不见了? 众人都被惊醒? 帮着寻找。 可是,客栈里找遍,也没有寻到人。 乌家班入住的几间客房? 防守严密? 不可能有人进来。 不过,由于重点护卫都在太子赵云圳的房间,庚一和燕穆的人手? 都没有太关注小茗香和乌家班的普通班众。 一是因为他们本就有些身手? 几人又同住一间? 出事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因为他们不会成为目标。因此? 睡得也踏实? 即便是小茗香同屋的班众? 也说不清小茗香是什么时候不在房里的。 时雍拿了小茗香使用过的东西出来,让大黑嗅。 然而,大黑在客栈团团转,就是找不到人。 月落星稀,天空黑沉沉一片? “归园田居”仿佛被夜幕掩埋。 燕穆提剑走到时雍房间? “我有话跟你说。” 时雍看他神色不对? 皱了皱眉? “说呀。” 燕穆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用油布包着的白纸,摊在时雍面前的桌子上。 时雍走近看一眼? 吃惊不已,“有线索了?” 那张白纸上的图案,正是出自她自己之手。 当日她从小丙身上偷了玉令,用墨条拓印到白纸上,再交给燕穆和乌婵,让他们帮着查找线索的。 燕穆沉下嘴角,压低的声音有些紧绷,“我在庚一身上,发现有类似的玉令。只是,他十分谨慎,我看不分明。” 时雍:“……” 从小丙到庚一,全是赵胤身边的人,而且是赵胤的心腹。 那就不会再是凑巧了。 难道,在诏狱里杀她的人,果然是赵胤的身边人? 那…… 时雍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时,门外廊下传来脚步声,大黑叫了起来。 燕穆大袖一摆,将那张纸收入袖中,回头一看,是乌婵回来了。 她与乌家班众的感情最深,而小茗香更是如此。 那日小茗香为了让众人顺利从青山镇脱险,不顾名声去勾引钱名贵的儿子,又为护着时雍和赵云圳,几次三番涉险,他如今失踪,让乌婵极是难过。 “找不到他。大半夜的,他会去哪里?” 时雍扫了燕穆一眼,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就着洗脸架上的凉水洗了一把脸,清醒清醒头脑,突然提了一把剑。 “大黑没有出客栈,她一定还在店里。” 乌婵一脸焦灼,“可客栈我们已经找遍了,还有哪里能藏人吗?” 这话提醒了时雍。 她脸色一凛,“我去茅房看看。” 客栈为了方便客人的方便,一般都会在客房里放上便桶,不需要去茅房也可行方便之事。 茅房是附着在客栈左侧的一个偏僻小间,可以从客栈灶房边的小门过去,但三面透风且建造简陋,只为做处理污物处理,不那么方便冲洗。 时雍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粪便味道,茅房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地上似乎有水渍,鞋子踩在上面,声音十分清晰。 时雍将手上油灯提高,推开门。 砰一声! 哗啦啦水响! 一股子冰冷的水流从头顶泼下来,将时雍手上的油灯浇灭。 时雍横剑在前,退后两步,“出来!” 没有人应声。 燕穆随后跟进来,借着他手上的火光,发现是头顶安放的一个蓄水木桶倒了下来,水虽泼了时雍一身,幸在没有砸到人。 那蓄水的木桶是为了冲便池使用,水是干净水,可是流淌到地上,就变成了一滩血水。 红艳艳的,小溪一样,在灯火里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时雍视线慢慢移动。 她看到了角落里的衣服,裤子、还有一双鞋…… 水继续往前流动,淌入出水的粪坑。 时雍慢慢走近,脚步变慢,最终站在了坑边。 一张人脸卡在蹲坑的两根横干上,双眼大睁着,满是恐惧和绝望,浮肿的脸已然变了形状,嘴部只剩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但是下意识的熟悉感,还是让时雍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就是小茗香。 ———— 乌家班出了命案,暂时走不成了,得等衙门派人过来。 但太子赵云圳不能长久在宁义逗留,而且,戏班死了人,免不得要将随同的每一个班众都查验一番,赵云圳身上没有文牒,没有路引,更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总不能说是太子殿下到了宁义吧? 多方思量,众人决定兵分两路。 庚一和庚字卫的侍卫们带上小丙和陈红玉先行离开,乌婵又将班里功夫好的十来名班众分给了他们,她和时雍,燕穆、云度、南倾,还有几名亲近的班众留了下来。 庚一原本要带时雍一起离开,可时雍不肯,赵胤又不在这里,他拿时雍无奈,只得由得她,独自带人上路。 毕竟相比于时雍,于他而言,还是赵云圳更为紧要。 天还没有亮开,时雍就将他们送走了。 赵云圳还在熟睡中,对夜里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是庚一将他从床上抱起来放到马车上的。 睡着了的赵云圳眉头紧蹙着,似是睡得不踏实,时雍生怕把他吵醒,不肯乖乖离开,一再叮嘱庚一小心。 庚一等人刚走不久,官府就来人了。 乌婵舍不得小茗香在粪坑里受罪,早已经将人捞了上来,就停在客栈的大堂里。 掌柜得唉声叹气,乌婵也哭红了眼睛。 来的捕快还是昨日的捕快,看到这情形,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昨日客栈里就出了人命案,你们是不知情吗?” 时雍看了乌婵一眼,道:“知情。” 捕快道:“那你们为何不走?” 时雍看他一眼,大致明白了他的想法。 “因为掌柜。” 她看向掌柜,“掌柜为我们减了房费,我们也不想看到这么乐善好施的店家,因为一桩命案做不成生意,就留了下来。” 捕快眯起打量着他们一行人,示意仵作去验尸,又接着问: “你们打哪里来,准备去哪里?” 时雍如实说:“打青山镇而来,准备回京。” 捕快眼眸一凛,脸色严肃了几分。 “青山镇的事情,你们可知晓?” 章节目录 第151章 罪恶的黑手和浓浓的春意(加更二合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时雍看到了他一眼,又在几个捕快脸上捕捉到了他们的好奇,于是淡淡道: “我们是去唱堂会的。走的那日,未见异常。不知官爷指的是什么?” 这位捕头姓周,对青山镇的事情好奇已久,只是那边消息封锁得厉害,衙门里也打听不到。闻言,他眼里有明显的失望,可大庭广众下,他不可再多说什么,只得又将乌婵和燕穆等人都审问了一遍。 “你们谁是班主?” 乌婵道:“我是。” 周捕头:“你跟我去一趟。” 小茗香是个孤儿,流浪到京师跟了个师父学唱戏,受了很多打骂,前几年师父去了,辗转到乌家班,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他没有亲眷,后事和官府的手续都得乌婵去办理。 仵作查验了尸体,和之前一家五口的尸体一样,没有给出具体的结论。 “入室作案,未留半分痕迹。作案手段异常诡异,凶手非人非兽,王某以为,莫非是妖魔作祟?” 时雍听他说了半晌,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了。 “这位仵作大人,把凶手归为妖魔,便可以推卸查验不出凶手的责任了,是吗?” 仵作对她的顶撞很是不悦。 时下女子大多温婉闲静,这种场合也轮不到女子说话,闻言不屑地看她一眼, “这位姑娘不信王某之言,是另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断词。” 仵作哼声,皱着眉头道:“若是人为,为何会有类同于兽的啃噬痕?若是兽为,客栈门窗关闭,那一家五口反拴在客房,野兽如何得进?纵是进了屋,又怎会没留下半点痕迹?非人非兽,岂不等同于妖魔,有何荒谬之处?” 时雍见众人朝她看过来,从容反问:“人就不能啃噬同类了吗?” “……” 众人看傻子一样看她。 人是会啃噬同类,可谁会这么啃? 牙齿得多利,力气得多大,才能啃出这么一身的伤,还连根拔去人的舌头? “哼!”王仵作嘲弄地看她一眼,甩袖? “妇人少见识,愚昧不堪!” 闻言乌婵拉下脸就要骂人,被时雍伸手拦住。 “小女子不才? 但也生在仵作之家? 承蒙家父教导过几日? 得知一些常识。” 时雍淡定地说着,见众人朝她看过来,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坦然地掀开盖在小茗香身上的殓尸布? 指着他身上的伤和脸部那个硕大的血窟窿道: “劳烦仵作大人再仔细看看这些伤口的断面。” 仵作一脸不耐烦,眼里满是轻视之意。 “伤口形状皆不相同,断面不齐整? 尸身口眼张开? 有齿咬之伤? 如同兽啮。但无爪痕损痕? 无舌舐之迹? 又不像兽物作怪。是以王某得出凶手非人非兽的结论。” 时雍轻轻一笑。 “非人非兽? 也未必是妖。” 仵作恼了,怒视着她,“那你说是什么?” 时雍道:“是械,是器物。” 其实这个想法,时雍早就有了。 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类尸体是在裴府? 当时还没来得及细看? 钱名贵就叫人抬走了? 为了扮演“娇弱胆小”的裴夫人? 她没有机会多看,再去卢龙殓房的时候,尸体又已经被处理过? 什么都没得看了。 后来,在大青山的山洞和卢龙的山洞她才有机会反复查看尸身,就王仵作刚才的说法,她也曾因此产生过怀疑。 不像是人,又不能是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伤的? 那只能是一种器物,人手持器物,在刺入人的身体时,类同于兽牙啃噬一般,这样的东西,自然可以轻易拔人舌头。 “一派胡言。” 王仵作冷哼,讥嘲地看着她。 “王某在仵作行十五年,从未见过这等器物。” 时雍一笑:“仵作没有见过,这世上就没有了吗?那你没有见过的东西,可就多了。” 王仵作被她一句话堵住,急眼了,脸红涨红地问:“那你且说说看,是什么样的器物,可致人身上有这般不齐整的伤口?” 不齐整的伤,除非是野兽,随意下口所致。 周捕头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这位姑娘,你这话可有凭证?” 时雍:“没有。” 王仵作:“那你不懂就不要信口开河。” 若是在后世,要制造出类同于兽牙咬人的器物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可是,在当下的科技环境中属实不易,说出来也难以让人信服。 但这也不能代表,世上就没有人能做到。 至少那个邪君不是等闲之人。 时雍怀疑,那次她在天寿山遇到白衣女鬼,突然失控的情绪和青山镇那些失控的百姓有些类似,与这个邪君拥有的某种控制人心的东西有关。 这么可怕的人,还拥有火器,那么,他能做出这种变态的伤人器物,不是不可能。 时雍道:“我没有凭证,但我可以找到凭证。” 这话说得新鲜,众人大惊。 客栈掌柜和小二则是合起双手,一副求姑奶奶的表情看着她,只盼她少说几句,免得事情再拖延下去,影响店里的生意。 周捕头眼前一亮,“姑娘是说,你有办法找出凶手?” 时雍:“我没有这么说。” 周捕头:“……” 时雍撩了撩眼皮,淡淡道:“我只是说,我能证明此事是人为。而不是像王仵作说的一般,有妖魔作祟。” 周捕头叹息,“那姑娘准备如何证明?” 时雍道:“我需要一些香灰。” 周捕头有些意外,“多少?” “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时雍说完,又看着众人补充一句:“此事须得保密,从现在开始,这个客栈里的人,包括掌柜的你,全都不能出去。否则,就不灵了。到时候,我可不负责任。” 遇上这个事情,本就够倒霉了,时雍再揽下这个活,众人心里都隐隐有些担心,毕竟人在异乡,就怕惹祸上身。 可她却坦然地坐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衙门里的捕快又从“归园田居”抬出了一具尸体,这个地方无疑成了一座凶宅。因此,掌柜的大白天将大门紧闭,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 时下的人,多有避讳,即使有行人从门外经过,也远远地避着些,生怕沾上了晦气。 时雍安心在房里补了个觉。 不料,末时不到,就有人来敲客栈的门。 秋意深浓,客栈外的两株银杏早已落了满地黄叶。 白马扶舟就站在这一片萧瑟里,脸上含笑,眼容含情。 “有客房吗?” 有人不怕死的送上门来住店,又是这般英俊倜傥的神仙人物,掌柜都快感动得哭了。 他飞快地把白马扶舟一行人迎了进去,吆喝着叫小二安排客房。 时雍被吵醒,走出来一看,皱起了眉头。 “周捕头不是叫店家关门吗?” 掌柜的一脸无辜,“只说店里的人不能出去,也没说不让人进来呀?” 时雍看他一眼,有点头痛。 白马扶舟见状却是笑了,“姑姑就这般不欢迎我?” 时雍淡淡道:“如果是你,不会感到奇怪吗?有人不肯住开着门的客栈,偏偏来敲一个歇业的客栈大门?” 白马扶舟捏着下巴,撩她一眼,眼神渐渐染上春日冰雪融化般的浓浓春意,迷离带笑,“姑姑是想让我承认,特地为你而来?” 说罢,见时雍拉下脸,他轻笑,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来,低头凝视着她。 “姑姑猜对了。我正是为姑姑而来。” 空气里陡然升起了几分暧昧。 掌柜的看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抠瞎双眼。 又叫姑姑,又这般的亲密,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时雍双手抱臂,与他隔开距离,懒洋洋地道: “我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你别卖关子了。” 白马扶舟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烦请姑姑准我入屋详谈?” 时雍与他目光撞上,心头一寒,忽而笑开,“有何不可?请。” 她将白马扶舟请到房间,倒了茶水放他面前,还特地返身关上了房门,这才坐下来,神色肃穆地问他。 “是不是赵胤的消息?” 看她肩膀绷紧,一脸严肃,白马扶舟阴凉凉地一笑。 “聪明。”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时雍的面前。 信上有火漆,是保密的级别。 时雍古怪地拆开,从里面掏出几张银票。 是顺天府大通钱庄的联号票证,足有几千两。 对一顿饭钱来说,是有点多了。 她没有吭声,也没有细数,放下银票,将信封口打开,在桌子上倒了倒。 没有信函,只字片语都没有。 白马扶舟瞄着她,轻笑出声,“姑姑在找什么?” 时雍缓缓坐下,“没什么。” 白马扶舟眼里暗色更深,“没看到赵胤的信,姑姑好像很失望?” 时雍看也他的讥弄,认真点了点头:“聪明。” 白马扶舟:“……” 时雍抬抬下巴,落落大方的笑,“感谢厂公传信。若是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要休息了。” 这是撵他? 白马扶舟眼里闪过兴味的光芒。 “你为何不找我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赵胤的事情。” 时雍想了想,瞥他一眼,“我若想知道,自己会去找他。他若想告诉我什么,会自己来告诉我。倒也不必劳烦厂公。” 白马扶舟叹息,声音极为悦耳,可仔细辨别,却有一种森冷冷的。味道。 “兀良汗巴图南下,青山镇又闹出那么大的事,总得有个人出来背这过失。你就不怕皇上办了他?” “与我何干?” 时雍一脸困惑地笑着反问。 看他不说话,她又掀开嘴角,神色淡然地笑。 “厂公真拿我当傻子了。兀良汗南下,皇上才舍不得办他。” 白马扶舟哦一声,泯茶而笑,“此话怎讲?” 时雍说得淡然,“大晏有领兵经验的将领,老的老,死的死,早已是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赵胤是五军大都督,又是永禄爷亲手培养出来得将领,皇上只要不傻,就不会临阵杀他,若来民心不稳,军心涣散。” 白马扶舟一怔。 很快,悠悠笑开。 “你可知,你这番话大逆不道?” 时雍笑着反问:“厂公要治我的罪吗?” 白马扶舟把那个冰冷的茶盏都握得温热了,这才慢慢放到桌上,朝时雍淡淡地一笑:“这世上八面玲珑的女子,扶舟见过不少。有印象的不过两人。” 时雍抬抬眉,不说话。 白马扶舟勾唇一笑,自顾自地道: “一是死去的时雍,此女貌美心慧,芳姿玉润,又长袖善舞,有惊世之大才。如非早逝,恐能有一番作为,在她生前,开矿山,凿盐井,通商路,做成了许多大事……这胸襟气魄,便是男子都自叹弗如。可惜,可惜。” 见他摇头,时雍道:“还有一位呢?” 白马扶舟缓缓眯起眼,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呵!” 时雍但笑不语,懒洋洋低头喝水。 白马扶舟很满意她的反应,轻笑道:“你不问我为何这么说?” 时雍眼皮都不抬,“拿我和女魔头相比,厂公居心叵测。” 她站起来,福身行礼,送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请吧!” 白马扶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你和赵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是时日不短,我看姑姑没有不便?” 啧。 拿话呛她。 若如今的阿拾还是以前的阿拾,可能得因为名节不保而羞愤交加,恨不得在他面前以死谢罪了吧? 时雍嘴角微牵,平静地看着他。 “厂公说笑了。你和大都督,自是不同。” 白马扶舟挑起俊眉:“有何不同?” 时雍轻笑,低头抚了一下眉梢,再懒洋洋抬起眼时,凌厉的目光里有几分笑意。 “大都督是真男人,说不准也是能对我负责的。厂公您么……” 她上下打量白马扶舟。 “可开不得玩笑。” 章节目录 第152章 夜惊!消受不起(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掌灯的时候,客栈飘出了饭菜香味。 白马扶舟这次轻装简从,随从也就五六个人,加上乌家班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大堂里热闹了一阵。 时雍没有下去,而是嘱咐小二把饭菜送到房里,不料,房间敲响,送膳来的人是白马扶舟。 “小二哥忙着招呼客人,腾不出手。姑姑先凑合着用用我。” 把饭菜在桌上摆好,他负手而立,见时雍抿唇看着他,又是一笑。 “还有什么吩咐?” 时雍淡淡道:“厂公亲自伺候膳食,这岂不是皇帝待遇………我若消受了,是不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啊?” 明里暗里嘲弄他是太监。 白马扶舟却不见动气,顺势就坐她面前。 “消受不起,我便陪你用膳。” 拿碗,摆筷,盛汤盛饭,他做得行云流水,优雅又熟稔,姿态十分好看。 “猪肉炖粉条,豆皮千子、白菜豆卷,还有个鱼汤……如此丰盛,姑姑吃得不错呀。” 时雍看着他:“你都看到了,我是有人养的人。” 赵胤给的那些银子确实足够她吃香喝辣,过一阵好日子。 白马扶舟笑了起来,“那我便不客气了。” 他蹭得理所当然。 一脸“谁让你是我姑姑”的表情。 时雍不多话,看他一眼,默默喝汤。 白马扶舟凑近些,低声问:“好喝吗?” 时雍道:“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白马扶舟望向她的碗,“姑姑碗里的想来更香。” 时雍挑起唇角,“厂公是来找不自在的,还是来找事的?” 白马扶舟低低一笑,声音压得更轻,“我是来保护姑姑的,你今夜不是有行动?” 呵!时雍抬起下巴看他,“知道得还不少。” 白马扶舟眸子阴凉凉带笑,“姑姑莫不是以为能缉拿人犯掌理情报的只有一个锦衣卫吧?” “你是在自荐东厂为我所用吗?” 白马扶舟嗤笑一声,“姑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时雍又打量他,眼神怪戳戳有些损,等她看完了才展眉一笑。 “我若不用你呢?” 白马扶舟坐直身子,为自己盛了碗汤? 慢悠悠喝起来。 “那就别怪我捣乱了。” “???” —————— 日落西山,天地间一片静寂。 小镇不比京城,人丁本就稀少? 近来又有流民侵扰? 刚入夜便家家户户关门闭窗? 早早歇下了。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一片。 客栈里也是如此。 时雍张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便合上窗户? 熄了灯。 夜渐深浓? 宁义镇在天寒地冻的夜风中死寂沉沉,不见半盏灯火。 嘎吱—— 门被风吹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招魂的无常。 时雍扭头望他一眼? 微微眯起眼。 夜风带起那人身上的衣袍? 带着浅淡而靡丽的香味。 “你确定那个人会来?” 时雍没有入睡? 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八成把握。” 白马扶舟慢慢走近? 手撑在窗椽上? 低头来看她。 “可有解释?” 时雍皱了皱鼻子。 这位厂公大人似乎刚刚沐浴过? 一头半干的长发没有束起,自然如瀑布般垂落在身后,夜风一荡,带出混合着薄荷和皂角的清冽香味,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温润而多情。 呼! 时雍挪开椅子? 放松了些? 不被他蛊惑? 声音平淡。 “杀人凶手有八成会再返回犯罪现场。” 白马扶舟站在她面前? 仍然要低头才能在这暗淡的光线里看清她的脸。 “为何会有这样的结论?” 时雍眼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这只是后世犯罪心理学基于大量案件的走访研究结论。更准确的表述是,罪犯会在案发后通过他们能够使用的各种渠道去了解侦破的进程? 案发了没有?查到了什么?可有留下什么痕迹?甚至有人会十分在意旁观者对他的看法。若是没有被人发现,或庆幸或沾沾自喜,或者兴奋得恨不能再杀一个练练手。 那么换到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渠道,又是这么变态的凶手,他渴望回到犯罪现场的几率就更大了。 但这个数据时雍没有办法告诉白马扶舟。 她只是道:“我爹告诉我的。” 白马扶舟眼睛微眯,在夜色下有些迷离。 “你爹又为何知晓?” 时雍发觉这厂公比大都督更为难缠。 一般赵胤到这里就打住了,白马扶舟却穷追不舍。 时雍不得不继续编,悠悠地道:“我爹说,这叫经验之谈。他做了二十多年的仵作,什么没有见识过?” 说罢,她扭头望向桌几,打乱白马扶舟的谈话节奏。 “厂公不累?坐下喝点水,慢慢等。” 白马扶舟轻笑,撩袍坐下,慢吞吞端杯喝水。 时雍道:“打个比方,厂公你见的太监多了,哪怕那个人不穿内侍的制衣,你也定能一眼认出他,就是个太监。” 噗! 白马扶舟刚喝到嘴的水,喷了出来。 时雍微笑,一脸无辜。 “怎么了?水温不合适吗?” 咳!白马扶舟拿巾子拭拭嘴角,不着痕迹地翘了下唇角,慢慢侧身望向时雍,一双阴凉的眸子波光荡漾,在幽暗的房间里仿佛泛了一丝光。 “姑姑……” 他正要开口,时雍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嘘!” 白马扶舟视线往下,看她俏丽的脸,一双狭长的眼渐渐弯起。 他没动,保持着那个姿势,任由时雍捂住他。 不料,时雍突然松手,提剑疾冲出去。 “汪!”大黑也跟着蹿向房门,把椅子带了出去。 白马扶舟前倾的身子不稳,往前栽去,若非急时抓住扶手,怕是要丢人了。 “呵。” 他回眸,轻笑一声,整理一下衣袍,跟上去。 …… 外面已然杀将起来。 一个黑衣衣袍面具人正与燕穆交手。 云度、南倾和乌家班几人正从各个埋伏的关口围上来。 大黑勇猛地冲上去,大声咆哮着。 等在楼下的周捕快听到动静,也领着几个捕快冲了上来,将楼板踩得噔噔作响。 只有时雍提剑站在不远处,一动没动,看燕穆和那人交手。 “快!抓住他。” 周捕头上来拔刀一挥,衙役们便扑上去,哪料黑衣人袍袖一摆,最前面的衙役连人家衣角都没有碰上,就倒了下去,口吐鲜血。 燕穆:“你们退开!” 云度眼睛蒙着白条,一袭白衣从房梁飘然而落,长剑直刺黑衣人。 南倾的轮椅在走廊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夜鹰般朝黑衣人俯冲过去。 黑衣人脸上狰狞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他的双眼在面具下烁烁有光,动作矫健,对燕穆一人游刃有余,眼看云度和南倾杀来,黑袍大袖突然翻飞,一道疾风悄无声息地带出白色的粉末,漫天飘散。 “退后!” 燕穆大声叫着,身子却往前扑过去,披风和袖袍翻动着,用身子挡住粉末朝众人的飞溅。 时雍微微颦眉,提剑鬼魅般靠近,却没有出剑,而是将窗台上剩余的香灰劈头盖脸朝那人洒了过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袍人却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地抬袖拂脸,被逼得脚步踉跄着倒退几步,剑身撑着窗台,破窗疾掠出去,落在窗外的大树上,几个起纵间,已掩于夜色。 白马扶舟勾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吹了个忽哨。 “追!” 话音未落,他已从窗台掠了出去。 而燕穆刚被黑衣人的粉末洒中,面色苍白的将剑撑在地上,一只膝盖重重跪了下去,黑色的披风垂落在地,让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燕穆。” 乌婵和时雍同时冲了上去。 时雍的手就要掺到燕穆的腋下时,无意抬头,看到了乌婵焦急的脸色和眼里的痛切。 她也关心燕穆,可是,无论是她眼前的立场还是焦灼都比乌婵短了那么一些。 时雍缩回手,蹲在旁边,“你怎么样?” 燕穆没有说话,直挺挺地半跪在那里,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额头青筋迸出,一张脸浮出汗意,却有种莫名的麻木和僵硬。 他试图站起来,可是身上的软麻和莫名兴奋让他难以自控。 燕穆是个冷静自持的人,这辈子都没有尝试过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刻。这种可怕的驱使感,让他恨不得捅穿自己的胸口,挖出自己的心脏,任由鲜血横流…… 章节目录 第153章 魔窖!用脑子看人(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乌婵将燕穆半搂在怀里,掐他人中,“怎么样?是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扑嗵一声,燕穆瞪大双眼,大张着嘴巴,倒了下去。 乌婵大喊一声,“来人,把他抬到床上去。” “别动他!”时雍制止了乌婵,飞快扯开燕穆的衣领,让他透气,再解开他的衣袍,取出银针,灸其水沟、百会二督脉穴,醒脑开窍,再灸其内关穴,醒神宁心。最后以毫针连刺通关、通山、通天穴,为他护心保脉。 一番操作下来,她额头也渗了汗。 脑子一片空茫却又空灵清净。 为救人的下意识动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众人惊诧地看着她,又快又熟练的动作。 直到燕穆幽幽醒转,时雍才松了口气。 “抬他进去,喝些生姜水,注意保暖。” 说着她提剑起身,燕穆嘴皮一动,望着她,“别去。” 时雍回头,“没事。我带大黑。” 燕穆眨了眨眼皮,眼神涣散但坚持,“此人武艺过人,善用毒物,奸邪诡诈……” 他不放心她。 时雍却很平静,“我有办法自保,你好好休息。” …… 时雍刚才洒的香灰,伤到了黑衣人的眼,他不可能和白马扶舟缠斗,肯定急于逃窜,时雍带着大黑出去,顺着他们追踪的路线,很快赶上了周捕头一行。 “人呢?”时雍走近问。 周捕头手叉在腰上,喘着粗气,“前,前面。我老了,跑,跑不动了。” 时雍看他一眼? “官爷别追了,回去提取脚印吧。” 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眼前,周捕头看得暗自心惊。 昨日她说有办法证明凶手是人非兽的时候? 大家都以为这姑娘在逞能? 没想到那人今夜果然来了? 而在这之前,整个客栈但凡可以下脚的地方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香灰,只要有足印踏上去? 就必然会显出形状。 小小女子有这等心计? 很不简单。 更让周捕头感到可怕的是这个戏班。 虽说戏班的武生大多武艺不错,但从今晚交手来看,那不是不错? 简直就是江湖豪侠中的高手? 即使是这个小姑娘? 身手也是了得。 周捕头犹豫? 这事要不要报与县太爷知晓。 时雍在宁义镇的旷野上看到了白马扶舟。 夜风肆虐? 他一人站在风中任由长发飞舞? 似乎在判断该往哪个方向。 “厂公。”时雍大声喊他,“跟我走。” 白马扶舟看一眼她身边的大黑狗,眉梢扬了扬,略一点头跟上来。 …… 有大黑带路,二人在旷野上追了约摸两刻钟? 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农家。 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一个铁铸的大笼子? 里面有铁链拴住的几个人? 其中还有两个孩子。 笼子像一个大型的狗窝,里面放了一条破被子,几个人挤在里面冻得瑟瑟发抖? 在他们的脚边,有打翻的破碗,里面光生生的,连一点残羹剩饭都没有。 看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禁锢在笼子里的几个人睁大双眼,一动不动。 他们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闯入者,不知所措。 时雍看了看手上的剑,背到身后,“关押你们的人呢?” 没有人回答。 她仿佛在和空气说话。 而这时,白马扶舟已经将破旧的三间屋子找了一遍,朝她摇了摇头。 时雍弯下腰,再次问:“那个人呢?我们知道他回来了。” 她的眼在几个人脸上巡视着。 片刻后,才有一个孩子细声细气地说:“他走了。” 时雍从兜里掏出一颗买来哄赵云圳的糖果,递给他,鼓励地问:“什么时候走的?往哪里走的?” 孩子接过糖,刚想张嘴,就被旁边的大人捂住了嘴巴。 那人戒备地看着时雍,那双干瘦的手死死搂住孩子,死死盯住她。 “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们了。” 时雍点点头,“那我可以问,你们是谁吗?” 那人嘴皮轻动,“我们是修炼人。” “修炼人?” 这个名词时雍从赵胤嘴里听过。 那些信奉邪君的人,妄想飞升成仙,都称自己为修炼人,而带领修炼人的小头目被称为“执事者”。 时雍看着这个眼含戒备的干瘦女子,眼里流露出几分讥诮。 “这破碗破被子铁笼子,就能让你们修炼成仙?” 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仰如泡沫般被无情戳破,那人恼羞成怒。 “先受万般苦,方享万般福,你懂什么?” 时雍淡淡道:“我是不懂,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甘愿将孩子幼小的身子和灵魂献祭给恶魔,自己身受万般苦尚且忍不得,却忍心让自己的孩儿受万般苦,将嫡亲的血脉置于魔窖,沦为恶魔控制人心的工具人。” 时雍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被女子勒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你看看他,多瘦。多像一条可怜巴巴的小狗。不,它活得连我的狗都不如。” 大黑摇了摇尾巴,展示了一下他健硕的身体。 又“汪汪”了两声,威风凛凛。 一听拿她的孩子和狗来比,那女子原本麻木的双眼突然迸现了生机,原本就清瘦的脸,因为突然瞪大的双眼显得狰狞异常,套在身上的铁链在她的愤怒里铮铮作响。 “你闭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吃人肉喝人血的贵人!你们压榨我们剥削我们,把我们当成畜生来奴役,来使唤,你们凭什么还要来羞辱我们?只有邪君可以拯救我们,待我们剥除肮脏的肉丨体,净化邪恶的灵魂,就可以彻底脱离苦海,永享福寿。” 她愤怒的咆哮,满是不甘和激烈的抗争。 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时雍不理她,看向那个孩子。 “你愿意吗?” 孩子不吭声,眼神畏惧。 时雍又道:“你愿意被人关在笼子,像猪狗一样舔食腐败的食物,见不到天日,见不到伙伴,见不到春天的桃花绽放,见不到夏天的烈阳炙热,见不到秋天的黄叶飞舞,见不到冬天的雪花纷扬……你愿意你的身体永远在这暗无天日的冰冷笼子里,像一个被人豢养的家畜,等待死亡的到来。而那个天外飞仙的梦想,是假的,是骗局,永不会实现。” “我不……” 孩子张嘴说了两个字,就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 孩子瞪大一双无辜的眼,看着时雍,眼里充满了祈求。 时雍懂了。 只有大人才有那么多的欲望,想要福禄双全成仙成佛长生不老,而小孩子往往简单而直接,他的眼神澄澈干净,黑白分明,这是一个还没有被污染过的孩子。 这笼子里的生活,于他只是噩梦。 “不怕。姐姐救你。” 时雍站起来,挥剑砍开笼子的锁。 不料,里面的几个人却躁动了起来,他们不愿被解救,那个搂住孩子的干瘦母亲,在铁链就要被时雍拉开的时候,甚至疯了一般,死死掐住自己孩子的脖子,双眼濒临绝望般的大吼着,发出一种怪异而尖利的叫声。 “不——” “邪君赐我永生。” “我的孩子,不洁的孩子,愿死亡能拯救你肮脏的灵魂。” “……” 在那个孩子眼神被母亲掐得涣散之前,时雍和白马扶舟终于制住了这几个疯狂的“修炼人”,将孩子从那个母亲手上抢了回来。 “哇!” 当时雍将孩子搂入怀里那一刹,惊恐颤抖的孩子,终于大哭出声。 时雍拍他后背,用这辈子用过的最温柔的语气告诉他。 “不怕。你得救了。” 她的眼瞄向白马扶舟,微微一笑。 “你看到没有,这个大哥哥是从京城里来的大公公。他能帮你解决一切困难。” 白马扶舟清冽绝艳的脸,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凉,在看到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时,又不得不换上一副微笑温和的样子,朝他点头。 时雍瞄了白马扶舟一眼。 “你告诉我们,那个囚禁你的人,去了哪里?你们又是哪里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青山。”孩子抽抽泣泣,“我们是青山镇人。那个坏蛋,方才回来一趟,不知拿了什么,又走了。就在你们进门前不久……” 回来拿了东西就走。 时雍望向这个冰冷的土夯房,似乎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浓重的阴魅味道。 这里晦暗、阴森,自然不能将孩子留在这里。 白马扶舟发出鸣嫡,很快几个东厂番役赶了过来。 “把这里收拾了。” 笼子里的人,还在叫喊。 发出尖利而诡异的叫声,仿佛地狱来的恶鬼。 白马扶舟回望一眼,又看了看时雍怀里的那个孩子,轻描淡写地道: “拿本座印信,通知官府。” 时雍带着大黑在这座郊外的民房转了好几圈,奇异的是,那个人身上的嗅源仿佛从这里消失了。大黑把他们带到这里,焦灼的走来走去,却再也找不出那个人的痕迹。 遇到高手了。 ———— 归园田居客栈,已被官府的人围住了。 时雍兑现了承诺,确实向周捕头和王仵作证明了是人非兽。 周捕头亲眼看到了黑衣人,也从黑衣人夜袭时踩踏的香灰上提取到了鞋印。 “八寸的鞋,足有七尺得身高。身量颀长、健硕。” 听周捕头说完,时雍补充了一句。 “右手无名指曾受钝器所伤或断裂。” 周捕头一惊,狐疑地看着她。 “你怎么看到的?” 时雍:“用眼睛。” 周捕头:“……” 当然是用眼睛,不然用脑子吗? “那人分明戴了个护手,手掌和指节都包裹了起来,你怎会看得见?” 时雍想了想,“用脑子。” “……” 众人一言不发看着她。 时雍道:“他左手用剑,右手似有不便,在翻窗的时候,我曾见他试图用手去扶,手指卷曲时,单单无名指卷不起来——” 说到这里,她冷不丁看了乌婵一眼。 “或许,是被小茗香所伤。” 小茗香是个机灵的人,武艺不错,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必然是使用了些手段,而小茗香但凡有一丝清醒,就不可能不自救不挣扎,那么在凶手身上留点什么印迹,也不是不可能。 乌婵点点头,眼瞳阴凉。 “他为何要杀小茗香?” 戏班这么多人,为何独独挑了小茗香来杀? 是碰巧撞上,还是故意为之?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天亮时,等衙门里的人都走了,时雍告诉乌婵。 “这一切的根源,还在青山镇。想要找出答案,我还得返回青山。” 乌婵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你想回青山,是为了案子,还是为了……” 时雍沉默,等着她说下去。 乌婵却没有说。 而是白马扶舟接上了这句话。 “若是为了赵胤,我劝你不必去了。” 时雍莫名其妙,望了望周围看着她的人。 “我看上去不像是为了案子?” 众人不答。 白马扶舟轻笑,昏暗的天光里,他温和艳美的面容带了一丝浅浅的嘲笑,像是对时雍,又像是对自己,然后自言自语一般,悠悠地道: “青山镇,值得一去。” 章节目录 第154章 大都督,别来无恙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燕穆今年二十有九,与时雍结识多年。 时雍已经有些忘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但两人是不打不相识。 当年,时雍为了救几个被山匪劫持上山的姑娘,单枪匹马闯到山寨,纵火烧了山寨的土楼,而燕穆与她目标一致,互相以为对方是山匪,就那么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后来, 那件事成了时雍的一宗大罪,为她“女魔头”的名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纵火烧土楼,致山匪死伤二十余人。 而这些“靠山吃山”的山匪,大多来自山下的几个村子,常有些青壮男子为了逃避兵役或因为娶不上媳妇儿、甚至单单为了补贴家用而上山。 农忙务农,农闲为匪。 山上山下的人,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多少有些勾缠不清的关系。 事发后,那几个被山匪糟蹋的姑娘得救了,又不堪世俗的眼光和羞辱自尽了。 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孰是,孰非,对错难论,只有时雍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村名齐齐告官要治她的罪。 几户死了姑娘的人家也要她承担责任…… 那次,是楚王赵焕出面,力挽狂澜,平息了事端,也为此背上了一个“骄淫无状、色令智昏”的骂名。 英雄救美人,美人爱英雄,时雍与赵焕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相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段良缘。 燕穆是事件的参与者,也是时雍与赵焕的见证者。 他陪了时雍很多年,看她起高楼,看她宴宾客,看她楼塌了,也看她受万人唾骂。 他从不多言语,也不曾离去。 即便是雍人园屠杀事件后,时雍身陷牢狱,他带着剩下的人默默潜藏下来,也是一心为她复仇。 这样的一个人,说是时雍的属下,不如说是兄弟,是朋友。 时雍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燕穆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站了许久没有吭声。 以前雍人园事情多,燕穆繁忙? 两人每次对话都是正事,或许是出于对彼此的保护,直到如今? 他们互相都不曾问过对方? 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可这样的兄弟,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 乌婵伏在燕穆的床边,似乎睡着了。 时雍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们。 也罢。 就这么辞别吧。 时雍转头? 正要离去,燕穆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乌婵也闻声醒来,看了燕穆一眼? 又回头看时雍? 笑骂? “怎么不出声的? 吓死个人。” 时雍道:“看你睡得香? 不忍心打扰。” 说罢?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燕穆。 “我准备返回青山。你这身子不宜奔波,让乌婵陪你回京。” 燕穆一听,手肘撑床就要直起身来,却被乌婵按了下去? 嗔他一眼。 “你还没有大好? 逞什么能?” “这就要走?”燕穆没有挣扎? 头却僵硬地抬起? 暗淡的天光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而目光更为黯然。 “嗯。” 时雍道:“我得去? 这是一块心病。案子、玉令,都令我寢食难安。” 令她难安的仅仅只是案子和玉令吗? 燕穆沉默片刻,眉头皱了起来,“你真像她。” 只不过,以前的时雍是为了赵焕。而阿拾,是为了赵胤。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个话了。 时雍与乌婵对视一眼,心知她并没有对燕穆透露过她的真实身份,又笑盈盈地道: “要不我怎么能和她做朋友呢?” 说罢,她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来。 “我再帮你把把脉吧。” 以前的时雍是不会这个的,更不会针灸。 燕穆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再一想她今日为他施针急救的事情,双眼里的阴影越发浓郁,渐渐变成了一种无解的怅然。 再像她又如何? 终归不是她。 时雍静心把脉片刻,收回手,脸上的忧色松动了些。 “恢复得很好。回京再静养几日,也就大好了。” 燕穆踌躇了片刻,微蹙眉头,无奈地道:“我拖累你了。” 时雍笑开,“这是说的什么话?” 燕穆神色有些颓然,想说什么,喉头似是犯堵,“说好要认你为主,可眼下,你正是用人之际,我却不能陪伴护佑。” 时雍摇头,严肃道:“我们一行人目标太大。分开行事,说不准更为好些。” 燕穆嗯了一声,再抬头,眼神固执。 “我还是不放心。邪君行事毒辣诡诈,你独身一人实难应付。” “我还有大黑。” “大黑再聪慧,也不能人言,到底只是一条狗。” 燕穆迟疑了一下,重新直起身坐起来,望向乌婵道:“我们去收拾收拾,一起走。” 乌婵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样子怎么走?不要命了是吗?” “我已经大好了。” “躺下!”乌婵脾气也是个暴的,说罢直接上手把燕穆推回去。 换往常,这般她绝对得不了手,可今日燕穆身子不适,轻而易举被他推了下去。 乌婵哼声,撅了下嘴,“就这样子,你还想去保护旁人?你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乖乖跟我回京,莫要为阿拾添乱。” 燕穆喉咙一紧,眸底的固执渐渐软化。 帮不了她,也属实不能为她添麻烦。 “那你,好走。” 时雍微微一笑,手在乌婵的肩膀上捏了捏,又朝燕穆点头。 “你们保重。” ———— 去衙门办差的东厂番役回来了。 令时雍意外的是,死在“归园田居”的一家五口,竟然是从青山镇逃出来的钱名贵家人。 从青山镇到宁义镇,这是一个人都不放过么? 包括小茗香,还有她们这一行人,都是青山镇出来的呀。 时雍突然想到,若不是她昨夜率先设计了对方,设计一出请君入瓮计,对方是不是也准备来杀她,或者杀她们一行人? 宁义镇口,一行人分道扬镳。 时雍再三叮嘱乌婵,要小心行事。 而乌婵原本想派两个人跟她去,被时雍拒绝。 她骑走一匹马,驮了个行囊,背一壶水,带着大黑就上路了。 为了行事方便,她在宁义买了几套男装换上。 此时,着儿郎打扮的她,骑马带狗,行在初升的朝阳下,颇有几分潇洒。 往青山镇的路时雍走过一次,可与上次不同,越临近青山,路上越发不太平,从北边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员越是混乱,路匪劫夺之事也就越多。 时雍不再像从前那般好管闲事,可是看着这些在兵荒马乱里逃难的人,还是免不了会施以援手。 离青山镇十里地,是一个叫江泊的小村。 近江靠水,又在官道边,便有人支了摊子卖些茶水,做来往路商的生意。 时雍下马给马儿喂草,顺便为自己和大黑要了碗茶水喝。 “小郎君生得真是俊俏。”卖茶水的大娘头上包了个花布巾子,笑眯眯看着时雍,夸赞他几句,又热络地问:“这年景,一个人是准备去哪儿啊?” 时雍言笑浅浅,“青山镇。” 大娘手一抖,茶碗差点滑落。 隔桌的几个人也朝她看了过来,表情满是探究。 时雍笑问:“怎么了,莫非青山镇去不得么?” 大娘长纳一口气:“去不得,去不得了。” 顿了顿,她瞥了一眼那几个明显是从北边来的客人,压着嗓子说:“小郎君,你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听说点什么?” “什么?”时雍笑问。 “哎哟我的老天爷!” 大娘是个热心人,叉着腰瞪他一眼,在围裙上擦了擦,坐下来再次打量时雍的眉眼,在确认这当真是一个清俊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后,用一种略带疼惜的眼神看着她道: “青山镇,一个人也没有。那就是一座鬼镇啊!你去做甚?寻亲,还是访友?” 时雍一怔,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有个友人在青山镇,原是约好今年中秋过后来探望的,怎会如此?” “作孽哦!” 大娘说不清楚事情,只道:“我劝小郎君还是莫去了,喝完这碗茶,就往回走吧。你有马,天黑前就能赶到蓟州落脚……” 时雍皱眉,“那不成,我和友人约好,怎能失约,好歹也得去看看。” 那大娘怒其不争地瞪着他:“你是有几颗脑袋吃饭么?青山再往北便是卢龙塞了。你不知道,那兀良汗大军已经过了松亭关,眼看就要打到永平府,永平府若是守不住,接下去的大仗指定又要在卢龙开打……” 一个“又”字,说得辛酸。 “我还记得当年卢龙塞打仗的时候,我还是个大闺女……” “咳!老太婆,水开了!” 她当家的男人坐在摊子后面,闻言重重咳嗽一声,阻止她多话。 “还不快来,嚼什么舌根子?你又有几颗脑袋吃饭喽?” “水开了你是没长手吗?来了来了。”大娘对这个青涩的小郎君很是怜惜,去倒水前还再三叮嘱他赶紧原路回去。 哪料,等她倒好水过来,就见矮桌上放了一块碎银,那小郎君已经骑着马走远。 大娘拿起桌上的碎银,凑到嘴里咬了一口,放心地收入掌心,看着那一人一狗的背影,又不免叹息摇头。 “又一个找死去的。” 她把时雍给的小碎银放入银袋里,晃了晃。 里头,除了铜板,还有一块小银子。 也是一位长相俊美的郎君给的。 那天他骑马匆匆赶路,也在她得茶水摊前吃了碗水,大娘也劝他不要再去。 他比这个小郎君要长几岁,不说话,也不听劝,吃完茶,留了个小碎银子就走了。 一模一样的倔。 —————— “驾!” 一个锦衣缇骑在夜色里飞奔,马蹄激起一路尘土。 他一路疾驰,闯入永平卫的晏军大营,远远地高扬手上的信筒。 “圣旨到!” “五军大都督赵胤接旨。” 永平卫刚从石洪兴手上夺回来,军中将校是人是“鬼”,难以甄别。赵胤临时将驿馆里的魏骁龙调过来,扯了个大旗,将永平府附近屯卫的领兵将领召集起来,准备抵御外敌入侵。 已是子时,营中灯火大炽。 得闻圣旨到,营中将校纷纷整理盔甲,齐齐迎出来接旨。 前来永平传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魏州。 看到赵胤,他眼神激动,但还是四平八稳地慢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皇考与兀良汗结盟,已三十九年有余。我大晏遵法度、守盟约,概无懈怠,与兀良汗睦邻而居,世代友好。为表永结秦晋的心意,朕日前忍痛将怀宁公主远嫁,许与兀良汗王巴图为妃。岂料,兀良汗狼子野心,犯我国境,进入松亭关,夜袭宽城,掠城扰民,现晓谕四海周知……着令五军大都督赵胤,原地集结开平中屯卫、兴州左屯卫、兴州右屯卫、兴州前屯卫、东胜左卫等部,代朕剿贼,为国戍边。卿等应同心同德,拒敌于卢龙塞外……” “臣领旨!” 众将身着甲胄,不便下跪,齐刷刷行礼躬身。 魏州一手拿圣旨,一手将背上的朱漆宝盒取下来,高声喊道。 “校验虎符!” 赵胤上前,恭领虎符。 魏州大声喊道:“奉上谕:五军大都督赵胤坐镇永平府,敕封抚北大将军,龙虎将军魏骁龙着任抚北军总兵,以上各军政卫所,一应听从抚北大将军指挥调度,有违此令者,按贻误战机罪论处,杀无赦!” “微臣领旨。” 众人山呼万岁,齐刷刷行礼。 魏州宣完皇帝旨意,热情地走近赵胤,解下行囊。 “大都督,别来无恙。” 赵胤看他脸色:“还走吗?” “来了,就不走了。” 魏州按住腰刀,扫一眼众人。 “大都督,借一步说话。” 赵胤一言未发,将魏州领到内室。 “多日不见,大人清减了。” 魏州看着赵胤,叹一声,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书信。 “圣上密函。” 赵胤沉眉拆开信件。 “无乩:见字如唔。此战,干系大晏国运。永平若失守,敌军将直入京师,一马平川。永平不可丢,卢龙塞更不可败。祖宗基业,皇考威仪,俱在卢龙。卿为五军之首,领虎狼之师,受皇考亲传,必定战无不胜,定将敌师赶回松亭关外。朕在京师,盼无乩凯旋。” 书信出自赵炔之手,落款处的指印,是鲜血的颜色。 章节目录 第155章 沉默的青山镇(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到青山镇时,天色更晚了一些,夜雾弥漫,能见处不过一两丈。 时雍骑的那匹是乌家班的老马,也算是跟着乌家班走南闯北的功臣了,大概马儿走的地方多了,吃的草料杂了,也有了几分灵性,还在青山镇街口,它便不愿再往里走。 老马犟起来脾气大,比大黑还不好哄。 时雍扯了几次缰绳,拍不动它,只得下来牵它。 “马祖宗,走啊。” 马儿脖子固执地拧着,就是不肯。 时雍:…… 大黑汪汪两声,冲上去往马屁股上就是一口。 不轻不重,刚好能让马痛。 马儿长嘶一声,蹄子终是迈出去了。 时雍看了大黑一眼,“你倒厉害。” 大黑受了表扬,甩甩尾巴,跑到了老马的前面。 青山镇还是那日时雍离开时的模样,一侧是水,两岸夹山,早晚雾气重,多雨,长街风大。 街口的血迹似乎还没有冲刷干净,除了檐下那些凝固成了黑褐色的血,长风送来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令人呼吸不畅,恨不能把毛孔都紧闭起来。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 如同鬼镇。 一个人走在长街,两侧是影影绰绰的房舍、有些门关着,有些开着,露出里面的桌椅,摆设。外墙、木柱上到处是弓箭刀枪的砍痕、洞孔,还有附着的血迹。这座历经数百年的古镇在一片死寂中,仿似一个巨大的鬼片拍摄场,一瞬间就将时雍拉回了那个浴血突围的夜晚。 恐怖的杀戮后,小镇比杀戮时更为可怕,每一个洞开的大门里,仿佛都有一双眼睛,都有一些枉死的冤魂,以致时雍听不清风里夹杂的是飞沙树木的呼啸还是惨死的人发出的凄厉呼喊。 她明白卖茶水的大娘,为何要她原路返回了。 这里实在不适合正常人来。 时雍不知不觉走到青山镇那座桥。 桥那一头,就是裴府。 桥上满是雾气? 时雍牵着马,带着狗,点燃一个火把? 听着桥下流淌的河水? 慢慢走过去。 不过几日没有人? 裴府就似荒芜了,大门口写着“裴府”两个字的匾额上,插着一只利箭? 箭头破匾而入? 匾额的一侧裂开,倾斜下来,看上去极是落败。 裴府旁的低矮房屋是裴三伯的家? 时雍还记得那夜前来? 他们家人声鼎沸? 很多人来接? 还有几个小孩子? 穿插在人群里吵吵嚷嚷? 闹得人头痛。 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 时雍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一切,就像经历了一场幻术。 在这个幻术里,她和赵胤如同恩爱的夫妻。 他是裴赋,她是夏初叶。 幻术终? 他是赵胤? 他是时雍? 而幻术里的所有人都被魔法收回? 不见踪迹。 若非青山镇还在,她会有大梦一场的错觉。 门没有上锁,时雍一推就开了。 寂静里的吱呀声鼓噪耳膜。 “你回来啦。” 黑漆漆的门里? 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 时雍吃惊,将火把举高,这才从余光里看到面色苍白的小女孩。 她好像一个鬼啊! 一动不动,站在角落里看她,火光根本照不到。 若非时雍胆大,能当场被她吓晕过去。 “春秀。你怎么在这里?” 春秀朝她笑,“我一直在这里。” 时雍往后望了一眼,背后是滔滔的河水,前方是巍峨的大青山,门里是春秀苍白瘦削的小脸。她举起火把走进,弯下腰来看春秀。 眼对眼,小姑娘瘦了些,两只眼睛更大更亮,虽然面带微笑,可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在空无一人的青山镇,还是很挑战人的胆子。 时雍重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春秀的回答没在点子上,闻言愣了愣,又道:“我和婆婆留下来了。” “婆婆?” 春秀点点头,“你跟我来。” 春秀拎了盏油灯,带着时雍过了桥,走过长街,转过一个三岔路,指着前方偏暗角落的店面说,“婆婆就住那里。” 时雍在青山镇住了几天,完全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店铺。 店面的门紧闭着,春秀过去敲门,叫了几声婆婆,里面响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忽隐忽现,从远及近,门吱呀开了,时雍看到门后的老人。 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看上去年岁不小了,但双眼极为有神。 她看着时雍不说话,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春秀说:“婆婆,这是裴夫人。” 再次听到裴夫人,时雍微微有些尴尬。毕竟很多人都已经知道,裴赋是假的,那么她这个裴夫人自然也是假的。 可是,老婆婆没有什么表情,把门让开。 “进来坐吧。” 春秀走在前面,时雍跟着迈入门槛。 随着屋里的灯火大亮,她步子有片刻的凝滞。 店面不是很大,除了纸钱、香烛、挂在墙上的寿衣,还有一个个纸扎的人。他们有丫头,有小童,有美人,有俊郎,活灵活现的充斥在店里面,店铺有一扇通往里面的门,就掩在那些纸扎的纸人后面。 门开着,黑洞洞的,仿佛有一双眼看着外面的人。 时雍头皮发麻,看了春秀一眼。 小丫头面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 “夫人,这是符婆婆。我的亲姑婆。” 时雍微微一笑,“婆婆一个人住?” 春秀点头:“嗯。我也会来陪婆婆。” 时雍眉心一蹙,朝老婆婆看过去,美艳双眼里的几分锐利在油灯下被放大,显得肃穆而冷漠。 符婆婆花白的眉微微沉下:“我有个外侄来青山镇看我,住了两日。” 春秀瞪大眼,“我怎么没有看到。” 符婆婆看她一眼,道:“说来跟你,还是本家呢。年轻人,不爱见人,你自是见不着。” 符婆婆是青山镇人,祖上世代都在镇上卖寿衣香烛纸钱等丧葬用品,大抵是干这个营生,和阴间用物和死人打交道多,反而没有被邪君那一套修炼升仙的说辞影响。 只是那时的青山镇已然疯魔,她一个老太婆人微言轻,只能随众,少言寡语保平安。 赵胤率众离去时,春秀便成了个大问题。 一个小女孩儿,他们不可能带在身边。这时符婆婆站了出来,说是春秀母亲娘家的亲姑婆,愿意带为照管春秀,赵胤便把裴府那座宅子和春秀托付给了她。 时雍听完,又问:“青山镇的人都哪里去了,为什么你们没有离开?” 春秀咬着下唇,看着符婆婆不说话。 老人颤歪歪地拔了拔灯芯,平静地告诉她。 “青山镇的人都死了。我们无处可去,留了下来。” “都死了?” 时雍大为不解。 都说赵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是不至于把整个青山镇都杀光啊? “早就死了。”符婆婆双手似是闲不住,一边说话,又拿起纸人来扎,说话时也不抬眼皮,语气淡淡的:“你看到的青山镇人,要么不是青山人,要么已然不是人。 在你们没来以前,那些不听话的人,早就都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修炼人。剩下的人,除了我老婆子和老亭长假意归顺,其他都是当真入魔的修炼者,又哪里算得上人?” 想到老亭长,时雍内心黯然片刻。 “那这些人后来去了哪里?” “官府带走了。怎么处置老婆子就不知了。” 符婆婆摇头叹口气,突然扫了时雍一眼。 “你吃饭了吗?我让春秀给你下碗面?” “……” 不提面还好,一提,时雍就不饿了。 看她摇头,春秀懂事地说:“夫人不爱吃面,我给你拿糕点,是娴衣姐姐走得时候留给我的,我舍不得吃,都给夫人。” 晚上,时雍和春秀一起回裴府睡。 春秀怕她害怕,主动睡在罗汉榻上陪她。 时雍有些哭笑不得。 夜深了,时雍躺在熟悉的床上,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从大青山吹过,难以入眠。 “春秀。” 春秀嗯一声,果然没有睡着。 时雍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怕吗?” “不怕。” “为什么?” “……” 春秀沉默。 好一会,黑暗里才传来她的声音。 “我喜欢这里。” 为什么喜欢,春秀没说,时雍也没问。 她更为好奇地是,赵胤为什么如此放心? “春秀,我们刚回裴府的那晚,面碗里压着的舌头,是你放进去的吧?” 春秀好半晌没有说话。 空寂的房间里,气氛仿似凝固了。 又了许久的时间,才传来春秀诡异的笑声。 “夫人,你猜到了。” 章节目录 第156章 硝烟之下(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其实,这不难猜。 煮面的人是春秀,埋舌头的还会有谁呢? 屋外开始下雨,敲在瓦上动静不小。 房里静谧了片刻。 春秀起身,亮了油灯走到时雍的床前,“我可以到床上来和你一起吗?” 时雍撩开帐子,看着她,“可以。” 春秀慢吞吞地将油灯在柜子上放好,脱了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靠在时雍身边的床头上,只拿被子搭着腿,不敢靠时雍太近, 借着微弱的光,时雍看到她的脸越发的白。 “他们杀了很多人,我爹娘和我弟弟都死了。” 顿了顿,她转头,平静地望着她:“山洞里那些舌头,其中有三条,就是他们的。” 时雍想到那日春秀呕吐的样子,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平梁那个不是我娘。” 春秀特意朝时雍笑了笑,表情有些抱歉。 “卖身葬母是假的,我骗了夫人。” 时雍点头,“我知道。” 赵胤也曾说过,针对他们的骗局,从平梁就已经开始了。 他们假扮裴赋到青山镇来,没想到,整个青山镇都是假的。 春秀主动握住时雍的手,仿佛是为了获得力气一般,握得紧紧的。她的手有些粗糙,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稚嫩的肌肤。 “裴将军回乡省亲,他们很害怕。他们给了我一个身份,卖身葬母是为吸引夫人注意,让夫人怜惜我。他们想让我跟在夫人身边,探知将军心意。” 时雍问:“若是我那天没有把你带回来呢?” 春秀目光微微涣散:“他们还会有别的法子。不过,我想跟夫人走。” 时雍:“为什么?” 春秀呼吸略重,也是这时,时雍才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一丝属于小姑娘的恐惧。 “他们把我和其他孩子关在笼子里驯养,打,骂? 不给吃,听从训导。我不得不假意服从,我要比他们都乖? 我要活着。我娘死前对我说? 要活下去才有机会……我就活着? 等啊等,等来了这个任务,等来了夫人。跟着夫人走是我唯一的机会? 是我摆脱魔窟的唯一机会。” 那日在平梁? 小姑娘渴望的眼神,是驱使时雍带走她的动力。 “你成功了。” 时雍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摸赵云圳一样。 “你把这些事情? 告诉将军了吗?” 下意识的? 时雍称赵胤为将军。 是为了让春秀理解? 却在无形中延续了某种关系。 春秀点点头? 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我没有告诉过他们你和将军的事情。我知道? 将军不是将军? 夫人不是夫人。但我没说。” 时雍:…… 脸莫名有点臊。 ———— 官府准备在青山镇外,建个大坟场。 符婆婆每天都在扎纸人,她收了官府的银两,为青山镇的亡魂祭祀,需要大量的祭祀用品。她很认真在做? 好像不知疲惫。 时雍第二日又去探望了她? 却没能见到她嘴里那个外侄。 青山镇都没有人了? 符婆婆却坚信? 有一天青山镇会回到那个热闹的样子。 而她,似乎成了青山镇的守墓人。 临走之前,时雍留了封银子给春秀? 不料,春秀却背了个小包裹出来,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 “夫人,你能带我走吗?” 时雍静寂半晌,与她对视。 浓雾里,瘦瘦小小的春秀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像冬日枝头的腊梅,倔强坚毅。 “我不知要去哪里?此行或许凶险。” “我不怕。”春秀轻轻抓住时雍的袖口,“我会做饭洗衣,我给夫人做丫头,我会照顾夫人。若是夫人不放心,我自愿签卖身契,做夫人的奴婢……” 这浓浓的无助,轻易勾起时雍的记忆。 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性,坚韧得让人不忍拒绝。 正是因为这样,以前时雍的雍人园才捡回了许多人。 燕穆、云度、南倾、甚至乌婵,还有许多许多人,都是时雍在机缘巧合下一个个“捡”回雍人园的。 时雍带走了春秀,符婆婆为他们装了些干粮,叮嘱春秀以后要回青山镇看她。 于是,时雍把原本给春秀的那封银子留给了符婆婆。 离开青山镇,时雍没有走回路,而是顺着官道继续往卢龙县。 春秀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她,不多话,但很机灵,喂马喂狗,端茶倒水,抢着做一切奴婢做的事情。 ———— 卢龙县是永平府的治所。 受战事影响,街道很是冷清,上次见到的车水马龙和商铺林立的景象不见了,好多商家关门避祸,这座府城萧条得触目惊心。到是茶楼酒肆不打烊,成为了人群聚集地,热闹非常。 时雍带着春秀,牵着马,遛着狗,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客栈住下。 为了行事方便,时雍也将春秀扮成了小书童。 填饱肚子,二人穿过清清冷冷的大街,钻入了卢龙最大的茶馆。 茶馆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着硝烟味。 时雍没费什么事,就灌了满耳朵消息。 赵胤如今就在永平卫,卫所离卢龙县城不过二十来里地。 不过,相对于赵胤到来给予百姓的信心,这些人对兀良汗的战力似乎更为惧怕。 有人说:“兀良汗人长得个个身高八尺,长得像野兽一般,凶猛彪悍。” 有人说:“他们不建房舍,形若野人,走到哪里宿到哪里,生啖肉,渴饮血。” 有人说:“他们剥了动物的皮,都是直接围在腰间,男男女女混杂乱媾。” 有人说:“若是女子被他们俘去,都是丢到大营里头,人人都可享用。” 甭管见没见过兀良汗人,有些人张口就来,描述得绘声绘色。 对平民百姓而言,这些话无异于增加了战争的恐慌,却又怕,又想听。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时雍和春秀挤在角落里,不太引人注意。 说是卖茶,茶馆也有些小吃,时雍给春秀要了点零嘴,想让她打发时间,可是小二把东西送上来,春秀却仔细地包了起来,放入口袋里。 时雍有些奇怪,“放起来干什么?” 春秀说:“少爷现在就要吃吗?” 看她慌乱去拿,时雍哭笑不得,“给你吃的。” 春秀哦声,摇头,“我不饿。” 零嘴不是饿才吃的呀。 时雍知道一时半会改变不了小丫头的观念,笑了笑,没有说话,就见茶肆又来人了。看衣着打扮,不像是普通人家,身着锦袍腰佩武器,与茶楼里的众人格格不及。 “老板,来两壶好茶!” 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财大气粗。 佩刀明晃晃的,更是吓人。 时雍看了春秀一眼,见她表情平静,赞许地笑了笑。 那桌人就坐在他们旁边,坐下来,就唉声叹气。 “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人去?” “唉,眼看日子就要到了,可怎么向邪君交差才好?” 两个人的埋怨,换来另一人的低喝,“闭嘴!” 左右看了看,他压低嗓子,“喝完茶,赶紧走。” 这伙人来去匆匆,坐了半壶茶的工夫,就又匆匆离去了。 时雍看着他们的背影,凉凉一笑。 “春秀,我们走。” 出了茶馆,春秀见时雍往客栈去,难得问了一句。 “夫人,我们要去找将军吗?” 时雍低头看她,“不。” 春秀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解,却没有多话。 时雍眯了眯眼,“我先送你回客栈,你在客栈等我。” 春秀心惊,仰起头,“夫人你不带我吗?” 时雍:“带着你就危险了。” ———— 黄昏的天际,细雨绵绵。 永平卫大营里,商讨完军情,人都散去了,赵胤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 谢放刚才就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关上房门,靠近过来。 “爷,可是腿疾又犯了?” 连下两天雨,对赵胤来说,就是煎熬。 闻言,赵胤没动,摆摆手表示无妨。 “魏将军那边可有消息?” 魏骁龙自请带人打头阵,前天夜里便领兵十万出了永平卫。 谢放看一眼他平静的脸,摇了摇头。 “此去孤山有些远,想来没有这么快。魏将军一到,定有捷报传来。” 顿了顿,他担忧看着赵胤的腿。 “倒是爷的腿……唉,当初就应当把阿拾带上。” 赵胤蹙了蹙眉头,“没有她,我还不能活了么?” 谢放连忙低头,不敢多话。 这位爷得脾气他多少是了解的,最不喜被人置疑他的决定,既然他把阿拾放回京师,就已然做好了打算,旁人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好半晌,赵胤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去营里看看。” 谢放看一眼他的腿,“是。” 二人刚出门,朱九就匆匆从营外跑了进来,走到赵胤跟前,低声禀报道: “爷,乌日苏王子求见。” 章节目录 第157章 乌日苏献计(一)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自打兀良汗向大晏宣战伊始,乌日苏就一直待在乌龙驿馆,足不出户。 赵胤从驿馆撤走了魏骁龙,又派了旁人去保护他,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没有以他为人质去找巴图谈判,就好像他这个兀良汗大皇子不存在一样。 乌日苏低垂着头,从校场穿过,看到许多晏军身着单衣在场上练兵,喊杀声声,心里微微一震,没有多看,在侍卫的带领下匆匆走入营内。 赵胤安静地坐在案后的椅子上,从容悠然,微微眯起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不当他是敌人,也不是友人。没有杀气,却冷漠得让人望一眼都生出寒意。 乌日苏眼圈当即一红,冲赵胤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大都督恕罪,小王人微言轻,对兀良汗南下之事,实在是有心无力。在父汗眼里,小王只是个愚昧不堪的呆头鹅,即便上书奏对,也是无力回天。只如今,眼看两国争端再起,百姓数十年安宁不在,小王实在痛心,负疚不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成言。 赵胤望着他道:“大皇子不必忧心,也无须致歉,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安心在驿馆住下。” “唉,如何能安心!” 乌日苏长长一叹,又朝赵胤作了个揖,低着头道:“小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请。” 赵胤抬抬袖,示意谢放为他看座。 “大皇子请说。” 乌日苏神色忧郁? 眼里却满是坚定。 “小王自愿为质,望大都督成全。” 赵胤看着他,表情没有意外? “皇子大义。” 乌日苏摇头:“我父汗筹划多年? 这一战势在必得。恕我直言? 大晏仓促应战,援军未达,魏将军此去孤山顶多拖延些时日? 恐不能阻止我父汗马步南下? 打到卢龙早迟而已。” 看得出来,他对兀良汗的战力极为自信。 对他的父汗巴图,也有崇拜。 赵胤点点头? 不动声色。 乌日苏说着? 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柄用绸布包裹得匕首? 看得出来? 他极是爱惜? 匕首光洁如新? 上面雕琢着繁复而精美的云蟒兽纹,这不仅是大晏之物,应是出于大晏皇室之物。保护得极好。 “这匕首原是大晏之物。我父汗从祖父那里承继而来。我十四岁那年,猎得草原头狼,父汗将它赐予我。” 铮地一声? 乌日苏拔出匕首。 刀刃轻薄? 锋利异常。 他的手指游走锋刃? 慢慢划过去? 有血珠冒出来。 乌日苏眉目不动,从怀里掏出手书一封,将血迹滴上? 摁了印,连同匕首一起呈给赵胤。 “大都督可将此物和书信一起,交由我父汗。勒令他退兵!” 赵胤看着他,一言不发,冰冷的身姿纹丝不动,俊朗的脸上不见表情,却给了乌日苏无端的压力。 乌日苏又道:“父汗若是还顾念我是他的儿子,必会领兵退回松亭关外。” “皇子心意,本座明白。” 赵胤许久方道:“可本座素来不喜以人为质。况且,汗王即亲自领兵,没有照会大皇子,想必是已然想明白了。” 巴图南下之时就知道乌日苏还在大晏,他义无反顾地起兵,又有几分可能会顾惜亲生儿子的安危呢? 乌日苏脸上的笑容苦涩而无奈。 “大都督说得极是。” 乌日苏慢慢坐下来,抬头看赵胤那一眼,目光极是锐利。 “但我,还是想试试。父汗不肯退兵,那乌日苏便以死谢罪。以我之血肉,祭奠枉死苍生。” 赵胤抿唇不语,全身气息冷淡之极。 乌日苏微微一笑,语气轻快起来:“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为了野心,眼睁睁看到亲生儿子死在面前。” 乌日苏也是有备而来, 除了表面心迹,又向赵胤献上一计。 “即便我父汗不肯就范,小王在兀良汗也是有些追随者,眼看小王惨死,必会兔死狐悲。如此一来,难免动摇军心,我死前会向大都督提供这些人的名单,大都督离间他们内乱,坐收渔利,兵不血刃,岂不快哉?” 一个杀人不眨眼野心勃勃的枭雄。 一个看似软弱斯文却满是算计的儿子。 一个谋划大晏江山, 一个谋划父子亲情。 赵胤亲自送乌日苏出营,待他远去,召集心腹将领商议。 “大都督,末将以为此计甚妙,不论成败与否,对大晏而言,都无损失。” “事不宜迟,大都督应当马上派人知会巴图,令他不得轻举妄动。” “大都督,目前各路援军尚未到达,按俺们事先定计,孤山必失,决战在卢龙塞。既然乌日苏愿意配合,巴图又不顾亲生儿子死活,肏他娘的,俺们也不必讲什么仁义了!” 赵胤坐在案后,一声不吭地听着众人热烈讨论。 “此事没这么简单。” 他声音不大,将领们却安静下来,都拿眼看着他。 赵胤平静地道:“兀良汗骑兵悍勇,巴图又谋划多年,断不会为了乌日苏一人退兵。只怕适得其反,激起兀良汗人的血性。” “大都督,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激起血性又如何?我大晏将士未必还怕他漠北蛮子不成?” “哀兵必胜,王将军可曾听过?”赵胤看了那人一眼,“如今兀良汗攻城掠地一鼓作气,如大堤泄洪,势不可挡。这是他们蜗居漠北凝集许久的一股气,与其面对面撞其锋芒,不如疏导……我且看他排山倒海,推宽城,过孤山。待他气泄,再围而奸之,不好?” 众人争论得不可开交。 白执匆匆进来,看了一眼营中众将,走到赵胤跟前,朝他耳语几句。 不消片刻,就看到一条黑狗,飞快地掠过,摇头摆尾,勇猛地扑向赵胤的脚边。 “大胆!” 一个参将离得近,见状拔刀就砍。 赵胤看他一眼,波澜不兴:“我的狗。” 刀都拔出来了,怎么办? 那参将一脸震惊,调转刀锋深深撞向地面,摩擦出耀眼的火花。 众将退下,白执朝赵胤行过礼,看了大黑一眼,低声道: “爷,这狗是自己跑来的。” 赵胤看了他一眼,平静的眼里有阴冷的光芒。 白执连忙低头,皱眉道:“经属下查实,是有一个小郎君带走了春秀,直奔卢龙而来。其人骑一匹老马,带一条黑狗……” 赵胤抬眼,“人去了哪里?” 白执低声道:“属下得知消息就马上派人去查了。二人落脚在卢龙‘和义客栈’,可现下只有春秀一人,那小郎君不知去向。倒是有人从大青山出来,发现那里的阴沟里,有一具女尸,疑似被野兽啃噬,还被,被拔去了舌头。” 赵胤蓦地拍案站起,“为何现在才来报?” 白执脊背一寒,立马单膝跪下。 “爷军务繁忙,属下未知全貌,不敢滋扰。”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视线落在吐舌头的大黑身上。 “你来,是想告诉我什么?” 大黑歪歪头,嘴里嗷呜两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圈,神情有些焦灼,但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赵胤试探着去摸它的头。 大黑退了一步,“汪汪”吼他,又往前拖他裤腿。 赵胤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取过架上的头盔,握紧锈春刀,大步出营。 大黑见状,嗖一声跑在了前面。 “爷——”白执喊了一声,脸上迅速褪去血色。 对于他这种常年跟在赵胤身边的人来说,对他的言行有一定的了解。 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信号。 非死生,难以收场。 ———— 时雍后背倚在城门边的石墩上,看到那几个佩刀的壮汉走出来,直起身子,大声喊:“站住!” 那几个人瞳孔微微一缩,转头看来。 前方城门口就有守军,几人交换眼神,手扶腰刀盯住她,一动不动。 时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领头那人手上。 “兄弟,行个方便。” 那人低头看看手上的银子,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你待做甚?” 时雍道:“兀良汗人打进来了,小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处可去,想跟着几位大哥去落草为寇。” 章节目录 第158章 诡魅的邪君(二)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寇? 几个人相视一眼。 领头那人翻了翻眼皮,“我们哪里像寇?” 时雍给他个“我都懂”的眼神,懒洋洋地道:“这世道,不做寇,不为匪,如何能活得像几位大哥这般光鲜?行了,有饭赏一口,行善积德。” 那人咽了咽唾沫,又回眼看看自己的手下,见他们也一脸费解,直接就笑了出声。 “我若是不肯带你去呢?” 时雍板着脸道:“那我就要大喊报官了!实不相瞒,各位兄台在茶馆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邪君是吧?” “……” 几个人又是面面相觑。 似乎是不明白为何会有人送上门来找死。 时雍看着他们,也是一脸问号:“适才在茶楼里,听各位大哥说要找什么东西?走吧,你们想找什么,我去帮你们找。包在我身上。”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她瘦弱不堪的身子骨,阴冷冷一笑。 “我们已然找到,这就要回去复命了。” 时雍连忙揖手,“那敢情好,发财带一个,带一个。小弟想跟着各位大哥干,混口饭吃。” 那人看她干净的脸上满是真诚,忽而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成。走吧。” 时雍跟着他们出了城,一路欢天喜地。 “各位大哥,敢问怎么称呼?” 众人都拿不好的眼神看她。 时雍只当未见,一脸真诚地道: “小弟姓祖,单名一个宗字。各位大哥可以叫我小祖宗。” 一人怒了,“小子,你在耍弄大爷是不是?” 时雍赔笑道:“大哥不要误会,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对了,咱们是要走多久?有没有马车可坐?没有马车,有匹马儿也好呀。难不成,走路去吗?我看那寇匪都威风得紧,为何到了我们这里,就……” “闭嘴!” 大家终是受不了他了。 眼下看下无人,他们索性也不装了。 “执事者,这小子话多,绑回去吧。” 时雍与那个执事者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绑着多不好看?” 时雍摆摆手,“走吧? 走吧,我自己能走。” 一行六人,兜兜转转? 没有想到又回到了大青山中。 只是? 大青山绵延数百里? 这一段山不再是青山镇背后的大青山而已。 大青山中盛产石洞,各有不同,实在很难辨别哪一个洞是哪一个洞。 时雍在几个人的带领下? 于崇山峻岭间? 钻入一个石洞。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山洞外面没有人值守,看上去与普通的山洞没有区别? 石洞里黑漆漆的? 需点亮火折子方能照明? 走了很长一段路? 一点声音都没有? 寂静得如同一座大型的坟场。 路上有些绕? 好几个岔洞似乎通往别处,洞里的风幽凉刺骨,鼓噪在耳边有一种嗡嗡的回响,像有无数人在说话,偏偏又不见人。 在那个执事者的催促下? 时雍没法仔细看? 只能亦步亦随地跟着他? 以免走错。 看得出来? 这个执事者地位颇高。 他拥有进入邪君主洞的权限。 七弯八拐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面积最大的山洞,四壁似乎都被涂上了黑漆的颜色,燃放的火把发出令人憋闷的桐油气味? 几口大锅中流淌着融铁一样火红液体。 邪君宝座位于正中,石凿的鹰隼形状,利喙正对洞口,阴鸷、威压。 “邪君大人,弟子回来复命。” 时雍望了一眼。 邪君正如旁人所说,黑衣黑袍黑帽黑色的鹰隼面具,除了身形高大颀长外,看不出他身上的任何特征,火光下,他浑身上下袒露在外的只有一截古铜色的脖子还有面具后阴冷冷的双眼。 他侧头时,时雍发现,这人的脸有些瘦削。 但一出声,便阴冷诡魅。 “谁让你们把他带回来的?” 带她回来的执事者和几个修炼人扑嗵跪在地上,困惑地望着邪君,不敢说话。 时雍笑道:“不是邪君人请我回来的吗?” 那几个齐齐扭头,看着她,一脸不解。 时雍不理他们,只是看着石台上的黑袍男子。 “能得邪君这么看重,亲自派人到茶馆相请,鄙人十分荣幸。” 黑袍人双眼藏在面具后,看她时,眼神格外冰冷狠戾。 过了很久,他阴冷冷笑了声。 “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傻?” 时雍想了想,自嘲道:“该说我不怕死。” 在茶馆里,那几个人故意坐到她的旁边来,又故意言语不慎地提到邪君,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只不过,他们没有料到时雍会主动找到他们,挑明了说要跟他们一起,这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可是,邪君没说杀的人,他们不敢杀,左思右想,只得把人带了回来,等候邪君发落。 黑袍人沉默片刻,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时雍反问:“邪君诱捕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黑袍人:“抓你。威胁赵胤。” 爽快!时雍抬了抬眉梢,也给出自己的答案,“不入虎穴,蔫得虎子。” 两个人相视片刻,黑袍人笑了。 “小小女子,大言不惭。你凭什么认为入得虎穴,还可以带着虎子全身而退?” “没仔细想过。”时雍懒洋洋地道:“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留下来跟邪君一起干喽。” “……” “邪君家大业大,不会连我一个弱女子都养不起吧?” “……” 洞中寂静片刻。 两侧弟子都看傻了。 黑袍人轻哼,声音隐隐有一丝笑意,“你属实大胆。难怪是赵胤看中的人。” “邪君错了。”时雍道:“我对赵胤而言,没有邪君以为的那么重要。赵胤此人,心机深,最不喜受人要挟。他要做什么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挡,邪君以一个女子来要挟他?恕我直言,不仅不光彩,还不易得手。” 黑袍人笑道:“你倒是实在。” 时雍眉梢微扬,“我还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邪君,杀人割舌,当真能得道成仙?若是可以,邪君修炼多年,还在混沌人世辗转,岂非是修错了门道?若是不可以,邪君又何苦杀人取舌,犯下这等三界不容的罪过?” 隔了片刻,黑袍人才森冷冷地笑。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明白了。敢情邪君自己都不信,这才还未得飞升。” 黑袍人死死盯住她,戴着面具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语气却低沉了几分。 “你既送上门来,那本君就笑纳了。来人,把她给本君押到刑台。” 说罢,他打量时雍一眼,双瞳冒出一束幽冷的光,手指忽地一转,又指向领时雍回来的几个人。 “还有他们五个,一起绑了,家法伺候。” 一听家法,几个人齐刷刷瘫软下去。 他们不懂。明明是奉命去诱捕这个人的,为何他们做到了,反而还要遭受家法。 可是,他们不敢问缘由,因为邪君行事从来没有缘由,只有喜好。 几个人大惊失色,脑门重重撞在地上,在山洞中撞出一种诡异的回响。 “邪君饶命!” “邪君饶命啦!” 黑袍人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他们,沙哑的声音森冷如阴魅。 “安排下去,转移。” 他想诱捕时雍,这和时雍自投罗网是不同的。前者,掌控全局的人是他,每一步是在他的策划算计。后者,是时雍在算计,谁也不知她在自投罗网之前做过什么。 “邪君饶了弟子吧!” “邪君饶命!” 山洞中充斥着那几个人撕心裂肺的呐喊。 时雍顺手抽出一人腰上的钢刀,冷声怒喝。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求救不如自救啊,蠢货!” 她大喝一声,挥刀砍向冲上来绑她的修炼人。 那几个憨货见状,愣了愣,再看一眼阴冷冷的邪君宝座,身子颤抖着,一咬牙,也拔了刀。 “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这几个都是习武之人,这才成了为邪君办事的心腹。 平常他们耀武扬威,享受着修炼人崇拜的眼光,假装自己“与神接近”,扮得久了,渐渐就真的相信,他们是修炼人中的佼佼者,高人一等,与这些愚蠢的修炼人是不一样的。 可是,时雍那一声怒斥,叫醒了他们。 家法处置,是要拔舌祭天的,哪里还有活路? 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死于家法,甚至他们都曾经做过执行人,自己是万万不想那么残忍死去的。 这些人比普通修炼人更清醒,一旦反应过来,马上就开始了自救反击,想要逃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时迟那时快,时雍一脚揣在一个修炼人的屁股上,将他揣得踉跄往前扑,脑袋又往后一仰,弯腰倒下,躲过迎面刺来的一柄钢刀, 冷飕飕看他一眼,反捅回去。 那人睁大眼倒下去。 时雍顺手拉过一人挡在身前,再猛地推向追过来的人,转身就退。 “抓住她!” “邪君有令,抓到逃匿者,赏灵水一壶。” 一群修炼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时雍左闪右躲,突然回头扬起手臂, 只见一片白光闪过,不知道是什么的粉末的东西扑面而来,浇了个劈头盖脸,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时雍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 “跟邪君学的。” “哈哈哈哈!”跟在她旁边逃跑的那个修炼人看到那些人的惨样,朗声笑了起来,“姑娘很是聪慧……” 话未说完,黑暗的角落,一把钢刀飞过来,在空中打旋着,唰一声,从他的脖子掠过去。 呀!他只是轻微地惊叫一声,脖子上一条血线飞出。 他人已倒地。 时雍身形掠起,一个鱼跃,三两步退至山洞石壁,横刀身前。 “卑鄙!” 邪君走下神座,在中间站定,看了看那个被他斩于刀下的修炼人,诡声发笑。 “叛退者,杀无赦。” 时雍冷笑一声,望向他幽冷的黑色面具。 “我看今日,谁能拦住姑奶奶——” “砰!”巨响声从洞外传来。 守在洞口的几个修炼人突然重重倒地。 事发突然,一群走卒纷纷退后。 时雍心里一喜,回眸看去。 从洞口慢慢走进来的人,是身着云蟒纹样得御赐蟒衣,一张美眸半阖半合,似笑非笑的东厂厂公白马扶舟。自从时雍得知他是太监后,这个人在她眼里就添了几分阴柔之气,此刻看来,那张笑脸,更是让人莫名发寒。 “是你?” 时雍没有想到,来人会是白马扶舟。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跟踪我?从宁义,就一路跟踪我?” 白马扶舟轻轻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说罢,他手臂高高抬起,“抓活的!” 他一声令下,外面的东厂番役扑了进来,与洞中的修炼者杀成一团。 “哼!”黑衣人突然长笑一声,尖利的笑狂妄邪肆,不屑又张扬:“你们当真以为本君的地盘,是谁都来得的吗?好,今日就叫你等有来无回。” 章节目录 第159章 大开杀戒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当心!” 时雍厉喝一声,突然扯过白马扶舟的肩膀,往面前一带,恰好躲过了邪君的飞刃。 她刚才正好看到邪君出其不意的杀那个修炼人,这才有了提前预警。 若不然,纵是白马扶舟功夫了得,怕也是防不住这种阴冷诡诈。 时雍脊背一身湿冷,小声道: “厂公,退后包抄,别让他跑了。” 她身入虎穴,等的就是这个抓捕邪君的机会,若是让他跑掉,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上哪里再去找人? 一时间,洞内刀光剑影,呐喊阵阵,刀剑相击发出的“铮铮”声发出骇人的回响。 听她急喝,白马扶舟偏头看她一眼,一身袍服微微荡起,犹如飞花拂柳般掠过,身姿优雅而矫健。 “我来捉他。你退后。” “这人阴险奸炸,厂公小心……” 时雍话还没落,白马扶舟就与黑袍人缠斗在了一起。 两个人交手三五个回合,黑袍人便开始往后退,退至石台,她一个鱼跃飞身而上,白马扶舟举剑跟上去,石台突然升起浓烟,被风吹散迷了人眼,又响起刺拉刺拉的声音。 时雍抬袖掩鼻遮眼, 待她再睁开眼,石台空无一人,白烟渐散,白马扶舟和黑袍人齐齐消失在洞中。 ———— 天际大雨纷飞,日暮渐沉。 纷飞的雨点打在盔甲上,赵胤一骑当先,飞奔而来。 一阵马蹄从官道驶入大青山,谢放、朱九、白执、许煜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魏州和营中两位副将带领二百来号亲兵。 大黑像个探路的先锋,忽前忽后,带着众人在深山老林中绕了几圈,突然停了下来,冲着一个丛林后的山洞一丛狂叫。 赵胤勒住缰绳,“过来。” 大黑冲他摇了摇尾巴? 一边往后退到赵胤身边,一边朝洞中咆哮。 赵胤绣春刀出鞘,在微雨暗光中发出冰冷的光芒? “上去看看!” 谢放跃下马? 举起火把照向前方漆黑的洞口。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石洞? 没有门,什么也看不到。 他朝赵胤摇了摇头。 大黑狂躁起来,不再听话? 撒开蹄子就要往里面冲—— “呜~” 一道低沉的啸声响起。 像营中吹响的军号。 大黑一怔? 退了回来,但叫得越发疯狂。 赵胤抬头,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密林? 那啸声是从洞里传来的。 “保护大都督!” 侍卫们自动散开? 将赵胤围在中间。 魏州则将带来的副将和亲兵们? 扩散到四周? 将此处团团围住。 那呜咽般的啸声越发低哑? 敲在耳里? 心上,毛孔都不适地紧闭起来。 “唉~” 一道幽冷的叹息后, 啸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仿佛就藏在洞门口,声音低哑怪异,不是正常人说话的语速和语调? 每个音符发出来都让人难受。 “这女子有什么好? 值得大都督以身犯险?” 洞中没有火光。 看不到说话的人在哪里。 赵胤问:“人呢?” 那人低低沉沉的一笑? 随风吹来的声音刺破肌肤般幽凉。 “还活着。可大都督欺到头上来了? 我也不能轻易将人交给你。英雄救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赵胤冷冷道:“你待如何?” “人生在世总得放肆一回,我本无意与大都督做对,可大都督步步紧逼? 不容我好过。那我……便要大都督一颗项上人头如何?” “肏他娘的!” 许煜是个爆脾气,见状忍不得了。 “大都督,属下这就去逮了这装神弄鬼的烂人,拧下他的人头……” “呵~”那人又是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大都督,你的人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不保证你的美人,还能不能活着等你来救。” 赵胤抬手制止。 许煜的脚步生生止在洞口。 里头又传来一声笑。 不是凉笑,而是放肆的,尖利的长笑。 “性情中人。这真是比发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还要让人快活啊。” 冷心冷性,心狠手辣,毫无人性、杀人如麻……这些全是世人眼中的赵胤,他不好财富不好女色没有嗜好无所诉求,几乎是没有破绽的一个男人。 这样的人是可怕的,无欲则刚,没有任何人可以打破他的壁垒,进入他的内心,左右他,打败他。 今日,他有了破绽。 这个发现让那人狂欢了许久, 等笑声落下时,声音变得阴森恐怖。 “要救你的美人,一个人进来。” 顿了顿,又是一声凉笑。 “绣春刀很锋利,我不喜欢。别带进来。” 一听这话,素来冷静的谢放都慌了。 “爷,不可!” 赵胤没有说话,黑色大氅被寒风卷起,绣春刀锋寒光闪闪,最初被他推入鞘中。 “一言为定。一人换一人。” 沉声说着,赵胤将绣春刀递给谢放。 “调兵合围,不放走一个。” “爷,我替你去——” 谢放的话卡在喉咙。 赵胤不待他说完,已经跃下马去,从一群侍卫中间穿过,步行向洞口。 长风肆虐而过,他面无表情,在纷扬飘落的雨中,双腿走得笔直,一身甲胄铁骨铮铮。 “爷!” 谢放的喊声有些悲愤。 连绵阴雨,他知赵胤的腿疾什么样子,更知道他要这般走得笔直,空手走入洞中多么不易。 这无异是去送死呀。 一只秃鹰阴鸷的叫着,在树顶的天空盘旋。 洞里传来那人疯狂尖锐的笑声。 “无情无欲一身轻,有情有义无好死。可惜了,大都督空有一身本事,没有马革裹尸死在战场,到头来竟会葬身大青山……唉,本君迫不及待了。怎么杀好呢?刨心剖肚,挖眼拔舌……怎生的死法才配得上大都督这一缕英魂?” 赵胤一言不发。 黑色披风闪入洞中,消失在众人眼前。 可是, 洞里没有人。 赵胤就着火把的光,看到一排延伸往外的竹筒,还有几面镜子。 他微微皱眉。 这声音是从竹筒里传出来的? 赵胤慢慢往前,脚下突然一滑,地面像是涂了什么打滑的东西,鞋在上面根本就站不稳。 “汪!”偷偷跟进来的大黑,狗爪子抓不住地面,一个滑溜便整个儿往前滑了出去,转眼已去两丈开外。 赵胤眉色一沉,足尖点地,借着那滑动的力道往前急掠,一把抓住大黑的尾巴。 狗子没站稳,一个趔趄翻了个儿,肚皮往上,呜呜两声不悦地看他,赵胤顺势拍了拍它的头,将它捞起来,抱在怀里往前通过这个山洞,才将它放下。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人声音泛冷,话锋突然一转。 “本君说让你一个人进来,没说狗可以进。” 赵胤低头看大黑,“你出去。” 大黑愤愤地看着他,冲着洞口狂叫,就像一个有许多话说,又被蒙住了嘴的人,委屈又无奈。 赵胤:“她人呢?” “果真是色令智昏。人啊,当然是不在这里了。”那人轻轻笑着,“哪成想大都督真会单枪匹马入洞来?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吧。来人,把赵胤拿下。每人赏灵水一壶。” 山洞里响起激烈地吼声。 一群修炼人从中扑了出来。 赵胤冷声:“言而无信,别怪我大开杀戒了。” “哈哈哈哈哈!” 风声送来那人狂乱的笑声。 “大都督未免太过自信,就凭你一人?敢大言不惭开杀戒?” 赵胤一只手负在身后,掌心微握,“就凭我一人。” “真是不知死活。修炼人们,速速上前,生啖赵胤,增长灵寿,缩短飞升日子……” “杀啊!生啖赵胤!” “杀!增长灵寿~杀赵胤,增灵寿!” 一群修炼人如同疯魔一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手上刀枪棍棒无所不有。 赵胤肃然而立,突然解下肩上大氅,泼墨般朝冲上来的人挥过去。 黑色的大氅被舞得虎虎生风,在风里猎猎作响,衬得他杀气冲天,手上分明没有尖利的武器,可是那种藐视、肃杀和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他笔直修长得身形如天神降临。 一批人冲来,一批人倒下去。 霎时间,洞中飞沙走石,惨叫阵阵。 “怎么回事?” 赵胤抢过一把刀,顺势送回对方的肚腹,冷眼环视周围如同蚂蚁一般上来送死的人。 没有见到邪君,他放缓动作,沉声道: “放人!饶你一命。” “笑话!”那人怒不可遏,“我就不信,单你赵胤一人,今日能活着走出去。” “再加一个我呢?” 娇俏悦耳的声音传来,如血的火光中,女子提着一把钢刀,单薄的身影从一群修炼人背后的侧洞中走出来。披头散发,面带寒光,眼神极是凌厉。 “你怎么出来的?” 那个声音尖厉质问,激烈又愤怒,在山洞的回响中格外惊悚。 “小小山洞竟想困住姑奶奶?”时雍缓缓扬起脸,看向赵胤冷漠的面孔,如同飞星箭矢一般急冲上去,将钢刀塞在赵胤手上,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说: “跟我走。” 章节目录 第160章 大黑是个天才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没有人想到困在山洞的时雍会跑出来,就连赵胤也意外。 分明是他来救人,如今被一个小女子抓住手满山洞跑,何其怪哉? “去哪?”赵胤挥手劈开冲上来的修炼者,低头问。 “当然是逃命。”时雍百忙中抽出时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大都督眼神有些古怪。 她一怔,“你不会当真一个人来的吧?” 洞中火光微弱,时雍眼睛却亮晶晶,灿若星辰。 她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赵胤向来不好女色,第一次发现女子确是柔美,与营中的大老粗十分的不同。可这么纤弱柔美的女子,偏生有颗熊胆,一个人也敢闯入邪君的山洞。 若是出点什么意外…… 赵胤突然心浮气躁,眼睛冷了下来。 “魏州和谢放领兵在外。” 时雍诧异他平静的脸为什么会突然变色,好像还有点不待见她的样子。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只是哼了声。 “那太好了。” “如何好?” “瓮中捉鳖,一把火就能把他们逼出去。” 赵胤眉头跳了跳,看向那些陆续从洞中出来正与修炼者缠斗的东厂番役。 “白马扶舟来了?” 这么一说,时雍想起自家大侄子了。 “对哦。还不能放火。一烧,不是连他也烧死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没动,背后又有人冲了上来。 时雍回头一看,是谢放和朱九领着的人。 他们并不放心赵胤一个人入洞,时刻关注着洞里的动静。大黑也是个机灵鬼,一看情况不动,甩着尾巴就跑了出去,冲他们叫吼,他们便跟了上来。 大黑是个天才。 带路不绕路,直端端就把他们带过来了。 谢放看到赵胤好端端站在那里,紧绷的心弦一松。 “爷,接刀!” 绣春刀抛了过来,赵胤伸手接住。 时雍道:“这下烧不成了。这么多人进来。” 赵胤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要活的。” 他这眼风太邪性了。 时雍顺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牢牢抓住他。 刚才是为了逃命,眼下他的人都来了,似乎用不着。 她淡定缩回手,“走,抓邪君。” 这里的山洞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大黑再次发挥了它“寻路小天才”的本领,带着时雍和赵胤很快又回到白马扶舟失踪的那个山洞,在石台的附近找到一个机括,闯入了内洞。 白马扶舟被人捆缚着,倒在地上。 反剪手? 堵了嘴,一身衣衫凌乱不堪,活脱脱一副被人欺凌过的样子。 时雍怔了怔? 噗嗤就笑了出来。 白马扶舟瞪圆眼看她? 时雍笑得更厉害了。 赵胤走近? 手抬起,绣春刀寒光一闪,绳子断了。 白马扶舟扯掉嘴里的破布? 眼里的羞恼和愤慨几乎溢出。 “人呢?本座要亲自宰了他。狗娘养的小人!” 赵胤微微眯眼? “没人看见。” 时雍接上,“倒也不必恼羞成怒。” 赵胤平静地道:“玩鹰的被鹰啄了。” 时雍接上:“属实悲愤。” 白马扶舟看看时雍,再看看赵胤? “你们……” 这是在说风凉话吗? 时雍朝他翻了个眼皮? “可有哪里不适?” 白马扶舟哼声? 已然淡定下来? 揉了揉胳膊? 云淡风轻地道: “那平台有暗门? 白烟有毒。我与他交手时,不慎着了他的道儿。如今这胳膊,似是提不起力气了。” 时雍懒洋洋斜他一眼,“那你要拿什么去宰了他?” 白马扶舟:“……” 赵胤看她一眼:“放狠的话,不必当真。走。” 白马扶舟:“???” 最后是两个东厂番役进来扶着白马扶舟出去的。看他那虚弱的样子? 时雍不由有点同情? 堂堂厂督? 出师未捷身先死? 看那衣衫不整的样子,说不准还发生过什么。 或许邪君也是好奇太监长什么样,是不是也去瞧过? 时雍这么想? 再看白马扶舟的眼神就充满了探究,看得白马扶舟极为不适,可眼风飘过去,哼声,什么都没说。 时雍又忍不住笑了声。 赵胤:“走,那边。” 时雍看他板着脸极为严肃,收敛了笑意,环视着四周。 “邪君此人最邪之处,恐怕就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了吧。” 目前,除了知晓是个男人,他们对邪君一无所知。 “前头看看。” 洞里还在做最后的清理。 和时雍一起困在洞中的东厂番役被放出来,加上赵胤的亲卫,还有魏州和两位副将和围在外面的亲兵,这个洞里的人,插翅难逃。 邪君只要在洞里,就一定能把他翻出来。 大黑始终跟在时雍的身边,左嗅嗅,右嗅嗅,时不时发出呼呼的声音。 “大都督!” 一个校尉大步向前,禀报,“没有找到邪君。” 赵胤沉下眉,“继续找。” 时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没有人见过邪君,只要他脱下衣服混入修炼人里,谁又知道谁是谁呢? 想了想,她不由咬牙,“都怪你来晚了。” 若是他同白马扶舟一起来,当面抓邪君一个正着,那不就好了? 可赵胤也冤。 他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永平卫离这里几十里路啊。 他看了时雍一眼,没有说话,却发现她面色突然变得极其古怪。 “那里,那里……” 时雍手指的地方,大黑正在一个石洞的角落里拼命的用前爪刨土,它十分焦灼,爪子刨得又快又急,土的下方是岩石,非常坚硬,它分明已经刨不动了,可它仍然在刨,嘴里呼呼喘着气,很是急切。 时雍怕它伤了爪子,走过去拍拍它的头。 “让我来。” 大黑听时雍的话,退到后面围着她转。 时雍走近查看,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壁,与其他山洞中的石壁没有半分区别,她伸手摸了摸,也没有摸到异常之处,低头看大黑。 大黑:“汪汪,汪汪汪。” 大黑一边叫,一边夹着尾巴绕圈。 赵胤道:“让我看看。” 方才白马扶舟说他中招是因为交手时,石台有暗门,那么这洞中的暗门或许不止一处。 大黑对这个地方如此在意,肯定有异常之处。 时雍查看的时候以为石壁上有门,或者有别的东西,可赵胤与她的思路不一样。他走近,拔出绣春刀,像大黑一样刨土,将地上那一层附着在岩石上的浮土慢慢刨开。 洞里寂静无声。 随着绣春刀刨开的地面越来越大,一个四四方方的石盖出现在面前。 赵胤一言不发,将耳朵贴上去。 没有声音。 他直起身子,“谢放!” 谢放拱手:“爷!” 赵胤道:“揭开。” 谢放:“是!” 这块石板又大又厚,重量可不简单,在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巧术的情况下,单靠人力揭开很难。幸好,时人也深谙杠杆原理,找来木棒石头,生生撬了开。 一股恶臭传出来。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谁也没有想到,山洞底下,还会有一个人凿的地窖。 此时,石窖里面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黑暗、诡异。 谢放深吸一口气,“爷,我下去看看。” “慢!”时雍制止了他。 谢放这个人很勇敢,可这种情况下犯不着冒险。 “火把。” 听她说完,谢放眼睛斜向赵胤,用眼神请示他的意见。 赵胤面无表情:“给她。” 许煜赶紧上前,将一个点燃的火把递给她。 时雍道:“不够。” 许煜困惑不解,时雍却不解释,将面前的几个火把都搜集到一起,束成一朵巨大的火把,又找来一条绳子,将火把倒吊着往石窖下面放—— 火光越来越往下。 越来越下。 “嗡!” 一阵嘈杂声突然震开。 安静的石窖里,无数张脸齐齐抬头,望着洞口上方的他们, 惊诧的、恐慌的、无助的,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这些脸出现在火把的光线里,随着那一声骇惧的惊叹,很快又驱于平静。 他们的视线,齐刷刷调转,望向洞中的石台。 上面盘腿坐着一个黑衣黑袍黑面具的男子。 章节目录 第161章 洞中惊心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时雍望向赵胤:“我低估他了。” 赵胤看过来,眉目微沉。 时雍冷笑:“我以为他会混迹于修炼人中逃匿,不成想,他居然不屑于这么做。” 赵胤平静地道:“脱掉衣服,何来邪君?” “有道理。” 不是邪君,又如何掌驭众人? 有些人,是宁死也不愿放弃手上权势的。 时雍低下头,朝洞中一笑, “洞中各位,事到如今你们还相信邪君能带领你们修炼成仙吗?连他自己都只能钻洞做老鼠,何况你们?我可从未听过哪个仙人是住在洞里的,洞里的不是妖魔就是鬼怪。” “嗡!” 洞中响过一阵紧张的抽气声, 接着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黑袍人懒洋洋道:“太吵了。” 冰冷冷的声音响过,洞中又恢复了平静。 看来邪君在这些人心中确有威信,修炼人怕他,惧他。 时雍道:“都这样了,你还耍什么威风?困于山洞,我只须一把火,你们全都得死。” 黑袍人冷笑,“肉身不过一个媒介,灵魂永生。” “呵~”时雍拍了拍石板,回望赵胤:“大人,既然他们都不畏死,烧了吧。你也别要什么活口了。” 她说得平淡之极。 很少有女子能像她这般,毫不畏惧地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众人看着她,嘴上不说什么,内心却惊荡。 赵胤却是平静,看了她一眼,“烧。” “嗡!” 洞中第三次响过众人惊惧的声音。 然后,是邪君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烧啊,烧啊!火一点,今日大家一起飞升。” 一听这话,时雍内心隐隐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人~” 在青山镇,时雍见过邪君有火器,那这个山洞里会不会有火药? 他若是抱洞据守,或者与大家同归于尽,那还真的是可怕。 赵胤与她对视一眼? “你先退下!” 时雍还未开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轻扬婉转的笛声,在寂静的山洞中? 这笛声如同敲在心上? 沉甸甸的让人无端生出恐惧? 那不是杀戮的声音,但听入耳朵,眼前却仿佛出现了鲜血的颜色。 时雍大骇? 四周张望。 没有人。 声音却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出来的。 赵胤的声音落在洞顶的竹筒上? “是此物。” 时雍一怔,突然明白了。 “吹笛的人,是邪君——这个竹筒? 是传声之用。” 可是邪君吹笛子做什么呢? 为什么又要用洞中的传声之物? 时雍大惑不解。 突然? 身边的朱九大叫一声? “快看。”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石壁狭窄的缝隙里? 钻出了一条蛇来。 一条? 再一条,一条接一条。 那蛇与普通的毒蛇长得大不相同,浑身是诡异的黝黑,蛇皮皱皱巴巴和癞蛤蟆身上的疙瘩,可偏生那些疙瘩上又盛出血红色的瘤状花纹? 像滴出来的鲜血? 只是安静的爬行便足够让人汗毛倒竖? 实在丑陋之极? 恶心之极。 “是它!” 时雍倒吸一口凉气。 这蛇她见过, 张芸儿死的时候,床上就有一条。 张捕快一家九口身上的未知蛇毒? 或许也出自于它。 她曾托雍人园的人去打听,没有半点消息。 为什么蛇会在大青山的山洞里出现,还一次出现这么多—— 密密麻麻的蛇从山洞的石缝中爬出来,一个挤一个,一片挤一片,有些从洞顶掉落,有的排列整齐,仿佛一条诡异的血线,以极快的速度蜿蜒爬行。 时雍倒吸一口凉气,头发绷紧,身上阵阵发凉。 “蛇太多了。” “朱九,白执,保护爷撤退!” 谢放拔剑在前,与许煜对了个眼神,挡在他们背后一边杀蛇一边后退。 笛声更急! 如同呜咽一般,变得悲切,凄厉,仿佛苍鹰的鸣叫,嘹亮、高亢、苍凉、尖利,摄人心魄。 随着那催动血脉的笛声,从缝隙里钻出来的蛇更多了,它们挤在一起,一片片如同一滩滩浓稠的鲜血,密密麻麻地遍满在山洞中,往前涌动时像荡开的血色波浪,嘴里吐着蛇信子,齐齐发出奇异的“咻咻”声,和笛声一起钻入毛孔,极是恐怖。 “灵蛇!” “灵蛇来了!” 一些修炼人认识这种蛇,似乎很畏惧,大喊着纷纷往外奔跑,有人快得太慢被咬中,翻腾着倒入蛇阵中,很快被毒蛇绞缠淹没…… 时雍回望一眼,“蛇吃人肉?” 一般蛇咬人只为自保,可是受笛声催动的蛇群却会撕咬人肉。 “天啦!”朱九也失声叫了起来,看到落入蛇群的人,大喊:“快!大家快快退出去。” 吃到人血的蛇群异常兴奋,它们从各个地方滑落,爬行,主动攻击人,不管是晏军还是修炼人,都无差别地攻击,不过转瞬间,已有十来人成了蛇口的大餐,被蛇咬中的人不会马上死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和惨叫。 “救命呀!” “邪君!弟子无辜……” “呜呜……呜呜……呜……” 笛声催急。 蛇一直追着人跑。 偏生他们不敢放火阻断,怕引发爆炸。 不过,这些都是赵胤亲兵,训练有素,阵形未乱,很快就从内洞退到了外洞。 赵胤看了一眼,“可以放火了!” 时雍天不怕地不怕,却怕蛇怕老鼠,浑身鸡皮疙瘩如今还没有缓过来,闻言吐了口气,四下张望一眼,脸色突然一变。 “大黑!” 刚才退出的时候,她看到大黑就在身边,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时雍大喊:“大黑!” 没有听到狗叫,外洞中也没有大黑的身影。 火把的光线照在时雍冰冷的脸上,她披头散发,拎着带血的钢刀,模样极是骇人。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这副模样,容色美艳却狠戾如魔。 “大黑!!” 她大叫着,返身入洞,冲着那会传音的竹筒大喊。 “大黑要是有事,我一定会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段,我说到做到!” “你去哪儿?”赵胤上前一把抓住她,冷冷道:“去找死吗?” “我的狗在里面!” 时雍瞪住他,目光绯红,声音几乎是吼的: “松手!” 十来个亲卫将他们围在中间。 赵胤更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去!” 说出这些话,他朝谢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时雍带出洞去, 时雍却是不肯,冷着脸提起钢刀,眼中满是杀气。 “不用大人犯险。快走!” 说着,她身子已往前撞了过去。 侍卫怕伤到她,赶紧闪开。 时雍就势掠出两丈开外,头也不回地道: “我去找狗,你们退出去。” 赵胤寒着双眼,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谢放和朱九几个对视一眼,冷冷道:“你带人出去,准备接应,我去看看。” “谢放!” 朱九大喊一声,跺脚,“这叫什么事?撤!” 时雍没有原路返回,她救大黑心急,但是没有丧失理智,而是选择了一条尚没有被毒蛇侵占的侧洞,赵胤默不作声地靠近她。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沉默。 情况紧急,来不及多说。 前方这条路极是狭窄,两人背靠背防御,一点点慢慢往里走。 路上尸横遍地! 还有尖叫着从里面逃出来的修炼人。 这些人疯了般的撞上来,嘴里大喊大叫,时雍和赵胤好不容易才穿过这一条狭窄的石洞甬道,刚刚站稳,便见一条黑影从角落里蹿了出来。 “大黑!”时雍惊喜大叫。 赵胤一脚揣向大黑背后的修炼人,将大黑健硕的身子捞了起来,再往它的背后看去…… 密密麻麻的蛇阵,已经冲过来了。 “走!”赵胤推了时雍一把,挡在她背后。 时雍回望一眼,头皮麻了麻,举着火把朝涌上来的蛇群威胁。 蛇群却没有惧怕,继续往前。 从这条狭路退出去极是不容易,中间又挤了不少仓促逃窜的修炼人,时雍看见其中一个跑得慢了,被蛇群卷进去,扑倒在地,惨声大叫。 “汪汪!汪汪!”大黑边跑边叫。 突然,它一个俯冲回去,一口咬向赵胤腿边的毒蛇。 咻!那蛇挣扎几下成了蛇尸。 赵胤的脸色却变了。 “大人——”时雍看了看他的腿,大叫一声,“你受伤了?” “快走!”赵胤咬牙,手起刀落,再次斩杀几条蛇。 这时谢放赶上来就看到这情形,脸色一变,挡刀在前,“你们走,我断后。” 时雍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蛇阵,衡量了一下彼此的形势,突然把心一横。 “谢放,你和大人走,带上我的大黑。” 话音未落,她冲到前面,飞身掠起,将石壁上油灯倾倒地上,将桐油淋成一个封闭洞口的弧线,直接用火把点燃…… 之前邪君威胁过洞中有火药,时雍准备赌一把。 看着桐油燃烧,时雍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一阵疾风袭过来,腰上一紧,她整个儿离地而起。 “轰!” 火势蔓延,烧到里面,突然炸裂。 黑漆漆的山洞大亮开来。 热浪冲天,时雍被赵胤带着往后急退,速度快得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唯一能看到的是赵胤冷冰冰的侧脸,在蛇群古怪而痛苦的嘶声里,赵胤将她夹在腋下,一只胳膊将绣春刀舞得风雨不透…… “爷。后面全是蛇!” 谢放突然抽了一口气。 赵胤脚步一停。 追出来的蛇被大火阻止了,可后路也被蛇断掉了。 前有燃烧的火药,后有密密麻麻的蛇。 四面楚歌,没有生路。 谢放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怎么办?” 冷风起,山洞中凄厉的咻咻声,赵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突然一言不发地将时雍扛在肩膀上,如一头厮杀猎物的野兽,迎着蛇群杀了过去。 谢放一看,脸色一变,抿着嘴跟上。 蛇尸遍地,堆放的蛇尸几乎掩埋了他们的脚,路上偶尔遇上的尸体已分不清是谁,时雍看着这景象,浑身激灵,被腥膻的气味儿熏得昏昏沉沉。 “闭上眼!”赵胤沉声。 在连续不断的砍杀中,他腿被蛇咬中,气息略有不顺,但声音一如既往冰冷平稳,将时雍濒临极限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道:“放我下来。我可以。” 赵胤紧紧抿住嘴唇,脸上沾了血,不发一言,依旧扛着她往前,不让她的脚沾上让她恶心的蛇。 这条路似乎没有终点。 继续,往前,再往前继续杀…… 无穷无尽。 “汪汪,汪汪。” 大黑突然狂叫起来。 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扇石门出现眼前。 赵胤扛着时雍疾冲过去, 一看,不是他们进来得石洞。 石门下方黑漆漆的,离地不知多高。 时雍脸色一变,赵胤侧头看她,“别怕。” 话未说完,一阵冷风迎面刮了过来,赵胤紧紧抱着时雍,一跃而下。 “大黑,来!”谢放站在洞口,朝大黑伸手想要抱它。 “呜——” 大黑低吼一声,谢放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大黑已从身边急掠出去,于半空中发出类似野兽的咆哮声。 谢放:“……” 章节目录 第162章 匪夷所思的遇见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耳边冷厉的风声响过,等时雍双脚踏实落在地上,鼻子痒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一张洁白的绢子递过来,时雍看到赵胤修长的手指。 她没抬头,接过擦了擦。 “大黑……” 啪!话音未落,一条狗落在面前,往前惯性跑几步才停下,四蹄趴在地上直喘气。 时雍激动了,走上去揉了揉它的头,“英雄!” 大黑起身傲娇地抖了抖毛,丝毫不觉得其实它是摔下来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时雍,又摇着尾巴走到赵胤面前,去嗅他的腿。 他腿上有伤,血迹已凝固了。 赵胤望望时雍。 这一眼,让时雍捏了把汗。 狗子是她的命,落地第一反应就是大黑的安危,毕竟赵胤能带着他脱离那个蛇洞,足以证明他暂时没有危险,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去考虑他的伤情。 眼看大黑去嗅,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被毒蛇咬伤的男子。 “大黑。”时雍低呵一声,“小心有毒!” 赵胤呼吸一紧。 谢放落地就听到这话,心疼主子了,赶紧冲过来,“爷,你的腿没事吧?” “我看看——”时雍把大黑挥开,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谢放,示意他警戒四周,自己则扶了赵胤坐下,撩开他的袍角,脱下革靴,将裤腿往上卷高。 毒蛇咬伤与别的外伤不同,齿印清晰。伤口呈紫黑和青黯色,有紫黑色的血液溢出,呈青黑色的肿胀。 时雍喃喃:“奇怪!你怎么还活着?” 赵胤居高临下看她,“我该死?” “不不不不。” 时雍惊觉这话不妥当,赶紧摇头求生。 “这蛇极毒,换了旁人,肯定支撑不到现在。大都督神人。” 时雍不着痕迹地夸奖他一句,迅速从怀里掏出他给的那把匕首。 “忍着!” 她没有抬头,注意力集中在赵胤的伤口上,似乎也没有考虑过赵胤会有忍不住疼痛的可能,平静地用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肿胀的伤口。 赵胤一动不动,垂目看她。 时雍划了个“十”字? 开始为他挤毒。 她面色冷静,从用刀子划破他的肌肤到为他挤毒,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似在她的眼里? 他那条腿只是一块死肉? 而他根本就不会疼痛一般。 片刻,时雍松口气,将自己的袍角撕下? 将他的伤口两端扎紧。 “目前只能这样阻止毒性蔓延? 我们得尽快出去。” 谢放探过头来看,只见赵胤卷高的小腿上,一片淤黑? 看得人心惊肉跳。 “爷? 可还撑得住?”他担心地看着赵胤。 赵胤点点头? 面不改色? “这是何处?” 谢放举起火折子? 四周观察一下? “好像也是石洞。” 从一个石洞中跳下来,到了更低处的一个石洞。 时雍想到了那个邪君所在的地下石窖。 “会不会是相连的?” “嗯。” 赵胤说着,绣春刀撑地站起来。 时雍看他一眼,“能走吗?” 赵胤道:“你想背我?” 时雍:“……” 见状,谢放自告奋勇? “我可以……” “走吧? 痛麻木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留给他们一个挺拔的背影? 那条腿站得笔直,谁敢相信被毒蛇咬过,还有腿疾? 服! 时雍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宽敞的山洞? 与之前的山洞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么多恐怖的东西,却有一些散落的锅台、陶罐、碗碟、还有桌椅,有石凿的通风口,可以透气,相对而言,舒适了很多。 “难道是修炼人的住处?” 三人在石洞里绕了一圈,发现一条平整的石凿甬道,不知通往何方。 大黑在门口嗅了嗅,急得团团转,却苦于说不出来话。 时雍看向赵胤,“走吧。应当没有危险。” 赵胤皱了皱眉头,“它说什么?” 时雍道:“我又不是狗,我哪会知道?” 赵胤沉默。 谢放问:“那你怎知没有危险。” 时雍道:“我嗅到胭脂味了。” 这几个山洞应该是邪君手底下那些执事者的生活区,他们属于修炼人中的上层阶级,看得出来邪君为了笼络,待他们不薄,里面不仅囤了古玩、字画和金银器具,竟然还养了些珍稀异兽……和女人。 这些女修炼人容色姣好,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外面出了事也不知道跑,一看到赵胤和谢放出来,就撞击栏杆,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神看着他们。 洞里气息浑浊,满是难以形容的膻腥味。 谢放望了赵胤一眼,走近一个女子,“这里出路在何处?” 火折子的光线昏暗异样,灯下看郎,谢放英挺的身材俊朗的眉目很是惹眼,那女子嘴巴一张一合,狂乱地爬到他的面前,抱紧他的腿,喉头“啊啊”有声,却没有说出半个字。 谢放眉头一皱,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头。 女子张开嘴,瞪大眼睛望他。 谢放看了一眼,震惊回头,“她的舌头被剪去了。” 时雍咬牙:“畜生。” 谢放唏嘘声:“她们似是神志不清。” 时雍道:“可能被喂药了。放了她们吧……” 谢放看赵胤没有说话,正要挥刀斩断那女子身上长长的链子,却见赵胤袍袖一抬,手上的火折子熄灭了。 “有人。” 三人迅速退到一个靠石壁的屏风后面。 漆黑的石洞中,脚步声清晰可闻。 很快,石壁上的油灯亮了,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石洞里,他走路沉而重,似乎很是着急,没有注意到石洞里有外人存在,走进来点燃石壁上的油灯,将其中一个女子拎起来,丢到石榻上。 女子啊声尖叫。 那男子没有说话,女子说不出话, 只能听到一阵衣料窸窣的声音。 屏风外是一片通明火光,屏风里面是黑暗,于是,时雍三人藏在后面看屏风,就有了看皮影戏一样的效果,影影绰绰间,看到那男子揽住女子的腰…… “嗯~”女子细微的喘声,带着一种娇气难耐的压抑,缠绕在这如妖魔地府般的石洞之中,有阵阵回响,那古怪异常的香味再次在风中蔓延开。 时雍一口气憋在鼻腔,屏气凝神地听着,大念《心经》。 “死了,都死了……通通都要死……” 那男子喘息着,突然野兽般低吼,仿佛那个女子是他将要撕碎的猎物,他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化在了叫骂声,原始而野性。 “死又如何……” “我,灵魂不灭。” 那人边叫边说,浓重的呼吸里有一种变态的亢奋。 “…死亦不灭。灵魂永生,嗯~” 零零碎碎的喃喃声和着一种奇异的拍打声,春丨光隐秘在屏风后,又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很是诡异,以至时雍很难静下心来思考,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个人又是谁,为何会在邪君的“后宅”干这样的事情。 “啊!”女子突然妩媚的娇哦,引得时雍汗毛一竖,条件反射地绷起了身子, 纵是她见多识广,活了三世,也是第一次得见这样的现场。 何况,旁边还有两个男子。 谢放已是面红耳赤,而赵胤…… 时雍没胆去看他的表情,只是觉得这么藏在屏风后实在不合时宜。 那骂声、叫声、喘声容易让人破功。 不行, 不能等下去。 时雍低头看一眼毫无反应的大黑,悄悄拉一下赵胤的袖子, 是为请示他,要不要行动。 赵胤微微低头,因为身高的关系,时雍又刚好仰着头,他的呼吸就那么温热的落在时雍的脸上…… 时雍身子绷紧,看他毫无所动的样子,脸有点热,眼睛厉了厉。 意思是说“你不动手,我就动手了。” 赵胤好像没有理解,眉头皱了皱,头更低了一些,似乎想要了解她要说什么。 时雍脑门炸了,神经绷紧,瞪他一眼。 空气里那撩人得香味还在扩散,混合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古怪膻腥味儿,令人不忍直视。 时雍再忍不得了。 她怀疑,这空气里的香味有问题,那些女子就是因为吸了这个东西才变成这样的…… 时雍平静一下,抬袖掩住鼻子,手握匕首就要冲出去。 没有想到,赵胤的动作比他更快…… 绣春刀泛着冰冷的寒光,从屏风后疾射出去,石榻上的人正到关键处,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短促地“啊”了一声,便扑倒在女子身上。 稍顷,他动了动,恶狠狠掐住女子。 “你——”声音戛然而止,他终于发现石洞里有外人了。 看一眼身上滴落的血迹,在女子惊恐的眼神里,他一点一点转过头。 时雍走出屏风,看到的是一张戴着鹰隼面具的脸。 黑衣黑袍黑色面具! 邪君? 时雍望向赵胤,疑惑。 章节目录 第163章 她这样的女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赵胤神色阴沉地看向石洞中的黑袍人。 他一直维持着那个动作,黑袍人也是一样,彼此隔着一个面具,对视着,目光似近又远。 时雍看不到那人的表情,而赵胤又一贯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怒。此时,只有滴滴溚溚的血液,淌在那雪白的褥子上,平静,安宁,没有半分濒临死亡的痛苦、绝望。 “终是来了。来了。” 黑袍人喃喃,声音似乎还夹着一丝与死亡相悖的亢奋,像烈火烧灼肉丨体,淡淡的戾气里,有贪、欲、却听不出恶意与仇恨。 “我,我死后可得永生,你们……都会被毁灭。” 疼痛主宰了他的意志,黑袍人嘴唇开始颤抖, 忽然阴凉凉一笑,视线一转,看向赵胤身边的时雍。 “你为何自寻死路?跟着赵胤,必遭大劫,你,也会被毁灭。” 时雍冷哼:“毁灭前,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一只胳膊横过来,挡住了她。 赵胤的声音低沉而冷戾,“别动!” 时雍抿着嘴,仰头望向她,再次疑惑。 赵胤又道:“退出去。” 时雍眉梢轻扬,“为什么?他已经对我们造不成伤害。” 黑袍人伤得很重,绣春刀从他背部贯入胸膛,肯定是没得活了。 赵胤视线扫了过来,目光冷冷,看上去有些凶,“你是女子。” 时雍:…… 明白了。 她竟觉得好笑。 这古板的直男是不愿她上前看到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污秽画面吗? “呵呵呵呵呵呵~” 黑袍人笑了起来,阴森森的凉笑。 笑着笑着,他开始咳嗽,鲜血从身上滴落,留下一滩血迹。 “赵胤? 你……这是动情了?呵呵呵……” 笑声戛然而止。 赵胤一把掀开他的面具,并在将他从那女子身上拎起来丢到身边死,薅过被子盖住他们的羞处。 室内女子疯癫般惊窜? 浓重的血腥味覆盖了那古怪的靡丽幽香。 失去面具的黑袍人? 双眼是可怕的赤红? 他瘫软在那里,已然没有挣扎的力气,头颅却仰起来? 直勾勾看着赵胤? 短促地喘息着, “我死了,永生? 永生了。灵魂? 不灭。” 时雍看着他:“??” 她先前以为邪君控制他人? 这一套说辞只是为了洗脑? 不敢相信连他自己都当真相信自己死后会得永生。 太荒谬了。 赵胤面无表情盯着他。 “这就是毁灭。你? 结束了。” “不——” 黑袍人倔强地看着赵胤? 脑门上微微鼓起的青筋似乎都在跳动。 “我不会毁灭。这肮脏的世间,肮脏的你们,才应当被毁灭。” 赵胤:“死到临头,还在自欺欺人。你背后的主使之人,是谁?” 黑袍人盯住他? 目光渐渐涣散:“我已剥除肮脏的肉体? 净化了罪恶的灵魂。我没死? 我不会死? 我彻底脱离苦海了……” 他仿佛听不到赵胤在讲什么话,沉浸在自己即将羽化成仙的幻觉中,通红的双眼迸发出血色的光芒?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突然伸展双臂,双眼圆瞪着,望向黑漆漆的石洞上空,一脸嘲讽,阴冷的笑。 然后, 死去。 ———— 从洞中出来,东方已吐出鱼肚般的亮色。 天光透入密林,照在赵胤一身染血的甲胄上,仿佛为他浑身铺了一层肃杀的冷光。 “点齐人马。烧!” 洞外侍卫兵丁们整整齐齐应答。 “领命。” 邪君一死,为免那些用人舌喂养出来的有毒“灵蛇”出洞为祸,锦衣卫将人全部撤出山洞,往洞中浇上桐油,一把火焚了山洞。 里面有易燃的火药和火器,这火烧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为恐毒蛇有残余,在焚烧之后,赵胤派魏州领兵山洞,又搜索了一遍,将侥幸存活的“灵蛇”全部斩杀。 时雍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慵懒地抚摸大黑的狗头,一边眯起眼打量赵胤, 心里在想:他到底要何时才能想到自己是一个中了蛇毒的病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赵胤感觉到了。 他看过来,与时雍对视一眼,按刀走近。 “你如何打算?” 时雍道:“兵荒马乱,没有打算。” 赵胤不动声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派人送你回京。” 时雍疑惑地扬了扬眉梢,“大人不用我治伤?” 赵胤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很严肃,“蛇毒这么久没有发作,想来应是无碍。” 时雍扫向他的膝盖,“那你腿疾怎办?” 赵胤道:“营中没有女子,你去多有不便。且军中有医官,可以处理。” 时雍点点头,掸了掸袖子,站起来,“那我走了。” 医者父母心,可这个病人不想要她治,时雍倒也不必非得留下给他当爹不可。 她叫上大黑就走,赵胤脸色微沉,正要说话,背后的朱九突然大喊起来。 “谢放!” 许煜的大嗓门也吼了起来。 “放哥这是怎么了?” “爷!”白执大声喊道:“谢放不对劲儿。” 时雍来不及细想,随着声音回头,只见洞口一群人朝谢放围了过去,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谢放一张突然涨红的脸,在众人惊恐的叫喊声里,额头浮着虚汗,在赵胤看过去的一刹,他突然拔刀往自己的大腿狠狠扎下,一双原本锐利的眸子仿佛染了浓雾,嘴唇颤抖般粗重的喘息着。 “快……把我,绑起来。” “谢放。” “放哥!” 看到他鲜血淋漓的腿伤,这些长期与他相处的兄弟哪里忍心? 朱九赶紧夺下他手上的利刃,白执和许煜则是迅速制止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做出自残的举动,而受制后的谢放,短暂的清醒一过,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濒临疯狂的躁动,且力大无穷, 白执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疯狂的举动,一个不慎被他挣脱开,未及反应就被他扑在身下。 像是饿极了的野兽,他双眸赤红,不管不顾地吻向白执。 “啊——”白执大叫一声,吓住了。 从来没有被男人这么疯狂地亲啃过。 他震惊得几乎忘了反应。 而谢放的异常也震住了旁边的人。 这是谢放啊。 朝夕相处的兄弟。 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 一群人好不容易在山洞里捡回一条命,再发生这样的意外,都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恐惧。 对谢放,不能杀不能打,众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忙脚乱地将他从白执身上拉开。 他们长期受训,无惧死亡,无惧邪君。 可…… 这种未知却让人打心眼里害怕,无所适从—— 因为,他们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人心惶惶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挤入一群大汉中间, “给我把他摁住。” 时雍低沉的嗓音十分平静,让慌乱的众人心里升起了希望。 “兄弟,他这是怎么了?” 这时,除了赵胤的几个近卫,其他人都认不出时雍是谁。但看他少年打扮,年岁不大,以为也是大都督从洞里解救出来的修炼人,与大都督投缘罢了。 “中毒。”时雍扣住谢放的手,将他挣扎的胳膊牢牢压住,直接用匕首刺破他的中指。 黑血从指间涌出,滴入草丛。 众人大惊失色地看着。 时雍也不解释,为谢放放了血,又当场剥了他的衣服,让人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连刺他背部督俞、嗝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几处大穴,又将他翻转仰躺,径直解开他裤腰,针灸阴交、气海、石门、关元等穴…… 四周静悄悄的。 赵胤手按绣春刀,站在风口,眼睛缓缓眯起,安静地看她。 山风很凉,时雍在治疗过程中却没有感觉到寒冷,反倒出了一身的汗。 晨曦中的她,脸无表情,却有一种圣洁的光,她比这群汉子的肌肤都白,脸孔光洁不见毛孔,在天光下,白瓷般的莹亮,单薄得身子,深幽如墨的双瞳,分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却沉稳异常。 朱九、许煜几个认识她的侍卫都看愣了。 她这般女子,实在让汉子们大开眼界。 “好了,暂时止住毒发。” 时雍吁口气,站起来时撑了下膝盖,侧头望向赵胤, “得尽快让他服用清毒汤剂,还得针灸几回方能彻底解去毒素。还有——” 她拖长嗓子,望向赵胤深邃的眼眸。 “我和大人,想必也须治疗。” 章节目录 第164章 大都督这样的男子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他俩,不明所以。 山洞里杀死邪君的过程,赵胤一句带过去,没有人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那个尴尬又旖旎的瞬间三人各自的心理变化。 没有人问,时雍也没有多说,赵胤看她一眼,眼神微微飘开。 “下山。” 赵胤留下魏州善后,和几个侍卫抬了谢放,于浓浓雾气中穿过深山密林,骑马上了官道,径直返回卢龙县。 在这之前,时雍写了一个解毒的方子,让朱九先行快马回去,敲开了卢龙最大的药房“剂世堂”的门,抓了药,送到“来福客栈”。 战争阴影下,来福客栈旅客不多。 春秀在客栈里坐立不安地等着时雍,没有想到会等来一群人。 认出人群里的赵胤和白执,她瞪大眼,有些惊喜,“将军?” 说罢,再看时雍,“夫……少爷,你怎么了?” 春秀是个敏感的孩子,时雍身上的血腥味儿没有让她惧怕,反而是时雍眼睛里赤红的光芒和脸上阴霾,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她飞快跑过来扶住时雍。 “我没事。”时雍下了马,提一口气,脊背挺直,“吩咐小二,送两桶热水到我房里。” 春秀连连点头。 时雍咬牙,“要热!要、快!” 赵胤望过去,看到她嘴唇已被咬得乌紫,脸色苍白一片,很难想象这一路她是怎么支撑着骑马回来的。 春秀握紧她的手,“少爷,我扶你,你靠着我……” 她小小的个子,如何靠得住? 时雍摇摇头,还没说话? 人已被赵胤抱了起来。 “……” 春秀瞪大眼睛,发现手上的夫人不见了。 眼前只有赵胤高大的背影和匆匆而去的脚步,出口的声音已是冷戾异常。 “哪个房间?” 春秀赶紧跟上去。 “秋字一号。” 赵胤一言不发? 抱住时雍上楼寻到房间? 一脚踹开房门? 将时雍安置在榻上,握紧她的手: “如何?” 时雍吸气困难,“不好。” 赵胤:“能撑住吗?” 时雍看着他? “你别在我面前? 应该能。” 赵胤脸色一变,低头,拭去她唇角自己咬出的血迹? “你能为自己行针吗?” “不能。” 时雍沙哑的声音? 如若轻喃? 说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朝他求助一般:“你出去……” 她这样神志不清的模样? 春秀还是个孩子,赵胤怎肯放她一人? 赵胤不说话,控制住她胡乱动弹的手臂,回头喊春秀。 “去催热水!快一点。” “哦哦,我马上去。” 春秀有些慌乱。 她从来没有见过时雍这样子。 在她的印象中? 夫人总是笑吟吟的? 对什么事都浑不在意? 胸有成竹? 气势不输男子,跟在她身边就能被保护。 这样不能控制自己的时雍,吓到她了。 春秀的脚步远去? 时雍皱起眉头,看赵胤的目光越发的柔软。 “我中毒了。” “我知。” “我会乱来。” “我知。” “你不怕?” “我是男人。” “……是男人,还不快,走?” 中毒的她,可不像谢放那么不挑性别。 时雍眯起眼看她,挣扎不停。 赵胤面无表情,由她发怒,霸道地摁住她,不时探向她滚烫的额头,偶尔皱眉。 这种不讲理的侵略性是时雍很讨厌的,可是大概是他眼里的担忧太过明显,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意识混乱间,仿佛自己变成了山林里一只柔弱的鸟儿,而眼前这人是强大的雄兽,她须得依附于他,方能得到救赎。 胳膊在他的掌控中,肌肤滚荡而敏感。 时雍吸口气,不得不找些话说,以免二人的姿势太过暖昧,诱她毒发。 “那洞中的香,可催,催,情。” 她呼吸微重,说得不畅。 赵胤看他一眼,缓缓皱眉:“我知。” 时雍:“那你为什么没事?” 又来了。 她眼里的疑惑澄澈得让人生恨。 赵胤冷着脸,“我该有事?” “我很是奇怪……” 时雍想了想,突然生出一种遗憾。 若毒发的人不是谢放,而是眼中这位大人,那当如何? 谢放能把持不住把白执压在身下,这位大人把持不住会做出什么举动,不会也上演这般桥段? 那以他的身手和武艺,若是发狂,谁能挡得住? 中招的是谢放、朱九、白执、还是许煜? 时雍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神思游离,竟比较起来。 这一想,她发现赵胤身边尽出美男,个个都长得不错,眉清目秀有白执、气宇轩昂有谢放、高大威猛有许煜、英气勃勃有朱九…… 不能想。 时雍越想越躁动, 呼吸起伏,双眼赤红如愤怒的小兽。 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坚持将她制在身下,近距离的接触,让时雍变得难受异常,每一次呼吸好像都有他身上的气息,烧得她连嗓子都哑了起来。 “你松开我。” 赵胤沉眉:“水马上来。” 时雍呼吸不畅,双颊绯红,“你再压着我,我就着火了。不等水来,我都烧死了。” 看她六神无主地瘫在那里大口喘气,赵胤定定看她许久,方用沙哑的嗓音说出四个字。 “此毒甚烈。” 这人脑子长歪了吗? 时雍于混沌中恶狠狠地想着,很想撕碎他。 她已经暗示得这般明显,让他不要再接触自己。 没有男人在身边或许还好些,她不至于连春秀都不放过,如今一张英俊的脸就在她的面前晃动,彼此呼吸可闻,不是要人命又是什么? “大人……” 时雍视线好不容易凝集在他的脸上,“我受不了了。你饶了我吧。” 赵胤皱眉,低头注视她的双眼,掌心再次探探她的额头,“不饶。” 他声音低哑。 在时雍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突然将掌心缓缓挪下去,盖住她的眼睛。 “我留下来,可以帮你。” 时雍:“???” 他要怎么帮? 时雍本就发烫的脸,红得像滴血一般,可是眼睛被他蒙住,眼前一片黑暗,他的手十分冰冷,倒是让她舒服了些,无奈地听天由命。 “水,来了没……” “快了。”赵胤再次望向门口。 “唔……”时雍脑子几近晕厥。 可或许是她有身为女子的矜持,明显比谢放的自持力更强,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大人~” “嗯?”赵胤看她呼吸不过来,头低下,凑近她的脸,“你想说什么?” 脸上绒毛被他的呼吸拂过,时雍颤栗一下, “大人没有毒发,或许是因为……被毒蛇咬过。” 赵胤想了想,低头睨视她,“蛇都杀死了,没办法再抓一条咬你。” “……” 时雍很想当场去世。 重重喘口气,她瘫下去。 什么都看不见,身子着了火一般,她仿佛被人投入一口烧沸的油锅,烈焰灼烧般难受,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如同被蛛丝缠住,很想挣扎,逃跑,恣意妄为…… “大人,我无法呼吸……”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意识渐渐涣散, 突然,嘴里伸入一根手指。 赵胤的声音低低传来,“咬。” 时雍一个激灵,神智又一次被他的惊人举动拉回。 是谁告诉他,咬人可以解毒的? 时雍喘息,模糊中咬他一口,当是泄愤。 然后,挣扎得更是厉害,如同搏命,赵胤不能伤她,有些无力,渐渐制不住她了。 “要我帮你吗?” 时雍没有反应。 “要我帮你吗?”赵胤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再问。 温热的呼吸痒痒地撩着时雍的发丝,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恶魔的召唤。 时雍四肢被压制无法动弹,但血液里的躁动因子却被点燃,在双眼被蒙住的黑暗里,她灵魂都似飘离了躯体,正冷冷浮在天际看着垂死挣扎的她。 算了! 散去最后一丝理智,时雍狠狠道: “要!” 赵胤没有说话,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掌心在她得头发上撩了撩,将她散乱的发丝拂开,冰凉的手指在她后颈上的大椎穴按了按,又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轻柔地安抚。 这细微的触感为时雍带来的是更多的情动。 看不见,感官几乎燃烧。 “你行不行……快些……” 这时,赵胤手臂突然用力,将时雍脖子歪过来,在后颈一击。 时雍的声音戛然而止, 脑袋一歪,晕过去。 章节目录 第165章 既执吴钩,怎敢错付?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原来赵胤所谓的“可以帮她”,就是将她打晕。 待时雍醒过来想明白这事,再想想自己产生的误会,很想一针扎死他。 好在,赵胤也没有打晕她就直接抛尸,而是将她泡入热水,让春秀照料着,又将煎好的汤药灌入她喉中,再请来济世堂的大夫为她诊治。 至少她醒来时,躺在客栈温暖的被窝里,而不是某个荒山野岭的乱葬岗。 “春秀!” 时雍虚弱地喊一声,喉头干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一颗黑漆漆的狗脑袋抬起来,大黑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她,吐着舌头,狗脸似乎在微笑。 “春秀呢?” 大黑冲她摇摇尾巴,歪了歪头,噔噔噔跑出去。 待它再撞门进来,后面跟了一个端着汤药的春秀。 “夫人,你醒了?” 春秀惊喜地看着她,走近放好了药碗,一把抓住时雍的手,激动得几乎要落泪,“我以为你死了……” 时雍:“……” 孩子,你太直接了。 时雍瞄她一眼,“扶我坐起来。” 春秀嗯声,点点头,挽住她的后颈就要扶她起来,可是时雍身上无力,春秀个子又小,扶了好几次都没能拉动她,吸吸鼻子,差点落泪。 “夫人,您躺着,我去叫人……” “别叫我夫人。”时雍眨了眨眼,“少爷。” “少爷。” 春秀话未落,大黑突然跃到床上,脑袋一下一下拱她的后背,春秀会意,赶紧搭一把手,时雍看着两个小东西,哭笑不得地撑住床,于是? 在一人一狗费力地帮助下,时雍被扶了起来,大黑还趁机叼了个枕头放在她的后背。 “好儿子。”时雍摸摸大黑的头。 大黑吐着舌头微笑脸跳下床? 把下巴搁在床沿?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想来是她昏迷时候的样子极是可怖了? 看到两个孩子给吓成了这样,一个比一个乖顺,都怕她死。 时雍笑了笑? 转头问春秀? “将军呢?” 春秀垂下眼眸,“少爷睡了一日,将军等不及? 已带人回营了。不过? 将军留下了白侍卫和许侍卫保护少爷? 谢侍卫也还在客栈? 将军说? 若是少爷醒来方便? 再帮他看看,有没有彻底祛毒。” 呵! 行的。 连一个被打得躺尸的女子都要利用。 时雍平静地问:“他没有治疗?” 春秀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为夫人煎好的药,谢侍卫喝了,将军自己也喝了。” “腿上的伤呢?” 春秀睁大眼睛? 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春秀不知情。” 看来这小丫头是压根就不知道赵胤受伤。 也是? 赵胤这样的男人? 大战当前,又怎会让人知道他受伤? 抚北大将军肩膀上担负的责任,不仅是作战指挥? 还有军心的稳定。一旦赵胤受伤,哪怕只是轻伤,被人谣传出去再夸大其词,对大晏军来说都会起到反向作用。 时雍默默喝药。 屋子里安静一片。 春秀等她喝完,接过药碗放到桌上,方才回过头对她道: “将军走前交代,等少爷好起来,马上回京。” 顿了顿,春秀又压低声音,像掌握了什么天机大事一样,小声告诉时雍,“卢龙要打仗了,很是不宁。外面好多人都在往南边跑……” 时雍舔了舔嘴角苦涩的药味,凉凉地笑。 “怎能这样走?” 春秀不解,“少爷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时雍注视着她不说话,春秀又自告奋勇,“将军走前都交代我了,要好好照顾少爷。少爷要做什么,只需吩咐春秀,春秀可以帮少爷做。春秀要是做不了,白侍卫可以……” 孩子,你的话多了好多! 吵! 时雍听到“将军”两个字就想到赵胤木然的那张冷脸。 所以,在她昏迷前,那些所谓温柔的安抚和担忧的眼神,全是她中了媚药后淫心入脑自个儿臆淫出来的吧? 时雍脑子隐隐作疼,记忆如同一只恶魔的手将她药物控制时对赵胤产生的那些幻想毫不留情地翻出来,一帧帧在脑子里回放,搅得她气血上浮,如同猫爪子在挠一样。 荒唐! 丢人! 赵胤过分! 时雍只要一想到赵胤无视她毒发的狼狈,无视她长得还不错的脸——可能还有点看不上甚至嘲笑,淡定地打晕她再走人这件事,就心浮气躁,情绪怎么都压不下去。 春秀看着她有点吓人。 “少爷,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白侍卫……” “不用。” 时雍冷脸阻止她。 “我大概是,余毒未清。” 时雍懒洋洋的说着,一种莫名的斗志被隐隐地激发了出来。她想:世上应当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接受投怀送抱被无情拒绝,对方不仅不感性趣还差点把她打死吧? 凭她三世阅历,竟不能拿下一个男人? 荒唐! 丢人! 一定要他心甘情愿叫爹! ———— 连绵数百里的大青山,曾经被当地人当成福山宝地。 不知从何时起,由于野兽吃人的传闻,人们开始避而远之,不再轻易进山,纵是那些狩猎为生的人也只是在外围行动,不敢进山冲撞了“兽灵”和“邪君”。 那一日,锦衣卫指挥使、抚北大将军赵胤带兵围剿了大青山,将作恶多端的邪君斩于绣春刀下,并从山中解救出被困的数百个修炼人,抓捕执事者和小头目数十人。 消息传到民间,引来百姓交口称赞。 强者为尊,邪君既然被大都督一刀毙命,再邪也都不邪了,他神话的光环被赵胤一刀打破,再没有人信他。而困惑永平府百姓许久的“野兽吃人拔舌”和“和亲使臣被杀”的案子,也终是水落石出。 没有半妖半仙的邪君,也没有专吃人舌的野兽,一切皆是人为。 邪君一事,很快被人们放下。 或许说,相比邪君拔舌,灵蛇害人,更让人害怕的是战争阴影已笼罩在永平府上空。 邪君害人,是个人,是小我。 战争是江山社稷,是家国安危,是大我。 在邪君被剿灭在大青山的次日,抚平军总兵魏骁龙领十万军队在孤山迎头痛击巴图大军。结果不出所料,匆忙于永平聚集的大晏军不敌筹谋数年野心勃勃的兀良汗骑兵。 首战告负。 魏骁龙一日连发三封急报,请求援兵支援。 可是,地方军屯卫所的老爷们数十年来拿着朝廷晌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得令后往永平府聚集的速度极慢。 赵胤一怒之下,为正军法,于卢龙塞“大晏阵亡将士墓碑”前以人头祭旗,挥刀斩石洪兴、钱名贵等叛逆、以及两个无视军令拖延去孤山支援导致贻误战机的将领。 人头祭旗,威慑六军、以儆效尤。 事毕,赵胤再派人递送奏报到京师,告之皇帝。 先斩后奏,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一时间,提到赵胤,六军无不惊悚,尚在观望的附近几个军屯卫所连夜加速行军赶往卢龙—— 次日,乌日苏的手书和匕首送入兀良汗大营。 其上还附有一封赵胤致函。 “先汗王在世时,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大晏亦是肝胆相照,每每谴使漠北,带入茶盐丝绸,金银制器,两国交好数十年,恪守兄弟之谊,从无越矩。如今,先汗王尸骨未寒,尔竟领兵南下,大行匪寇之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正国本,特此正告:以三日之期为限,兀良汗若不退回松亭关外,贵国大皇子乌日苏的人头将悬于卢龙城楼,祭奠天下苍生。” 接到信,巴图在营中大发雷霆,当即拍了桌子。 “混账!” “赵胤小儿竟敢威胁于我?” 巴图自小跟着父汗阿木古郎习武学文,也从姑姑阿木尔的嘴里,熟知了大晏人文历史和风土人情,但他从未踏足大晏一步,年幼时,每有使节去大晏朝贺,他都心生向往,却被阿木古郎严厉制止。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想要。 从记事时起,巴图就有一个梦,执吴钩,踏江南赏小桥流水;纵马蹄,醉秦淮闻旧曲新词。赏大晏江山,写豪情万丈。熬到三十有三,老汗王阿木古郎薨逝,终于再无人阻止他的野心,他也不用再凭栏相望,自是要纵马长歌,西问长安。 “逐鹿中原方显男儿本色。怎可因私情而断国运?” 巴图将赵胤来函在火烛上点燃,投入火盆。 再转身,看到那把匕首,终是慢慢拿起,拔刀出鞘,凝望片刻那刺目的锋芒,又重重推了回去。 “连你也来要挟为父!” 二皇子来桑观察了巴图许久,小意地端起酒壶递给巴图。 “父汗,若不退兵,他们当真杀了大王兄可怎生是好?” “那也是他的命!” 巴图低哼一声。 他说话向来冰冷严肃,这一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却多了一些温情,喃喃般自语道: “我父汗和阿姑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可至死,也没能再回去看一眼。阿姑离世前说,好想再看一眼金陵城,看一眼晋王府,看一眼……阿姑看不到的金陵,我要替他去看。” 说着说着,巴图眼圈一红,竟是小声地哼起了曲儿。 “越关山,是家乡,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关山,是家乡,跋山涉水到金陵,惟愿他能得安康……” 这曲子来桑听过, 在姑奶奶过世那段日子,她总是反复哼唱。 来桑听人说,姑奶奶阿木尔才是父汗得亲娘,先汗王阿木古郎其实没有孩子,巴图是抱养自阿木古郎名下的,当然,这是兀良汗秘辛,无人证实。 来桑还听说,阿木尔自幼流落大晏金陵,被尚书家抚养长大,是大晏有名的才女,差一点嫁了当时的晋王——也就是后来的永禄大帝。此为她终生之憾,临死不肯瞑目。 有时候,来桑甚至认为,父汗一心南下,就是为了姑奶奶的临终遗愿。 巴图端起酒壶,一口仰下, 再哼时,声音越发低沉难辨,似乎神伤。 来桑不知父汗的伤心是为了姑奶奶,还是为了被他亲手放弃的大王兄。 但他知道,父汗不会退兵,如此就够了。 来桑默默一笑,退下去,掩上营帐。 “越关山,是家乡……” 小曲在汗帐中久久回荡,不散。 章节目录 第166章 下棋之人不为赢棋,为赢什么?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卢龙驿馆位于崇山峻岭间的险峻官道边上。 夜沉星隐,月亮躲入了云层,山风很大,四周漆黑一片。 乌日苏王子的住处,一盏孤灯下,棋盘上杀得正酣。 自从兀良汗开战那天起,那群迎亲的兀良汗使者就被关到了卢龙县衙的大牢,驿站那几个被他们收卖的驿丞和小吏,也全被赵胤处置,该换的换,该杀的杀, 如今,乌日苏身边没有二皇子来桑的人监视,可他并不得自由。 身处异国,又在两国交战时期,身为外邦王子,他步履维艰。 “大都督来找小王,不是为了下棋这么简单吧?” 灯火影影绰绰,赵胤坐得极为端正,他似乎没有听清乌日苏的话,眼睛冷冷盯着棋局,淡淡道:“王子的大龙,在劫难逃了。” 赵胤执黑子,乌日苏执白子。 盘中局势,确实如他所说,在劫难逃。 乌日苏心不在焉,闻言苦笑,慢慢收回手。 “大都督好一招妙手,就下到这吧,小王认输。” 赵胤看他一眼,平静的面孔平添几分森冷。 “大龙气长,我若绞杀,也得费一番工夫,王子何不着眼于长远之处,徐徐图之?轻言放弃,非丈夫之举。” 乌日苏摇头道:“失了先招,处处受制。我已回天乏术? 何必再苦苦挣扎?罢了。” 夜凉如水。 棋盘上尚有残局,谁也没有动。 灯火灼灼,轻爆一下? 惊醒沉思人。 沉默许久后? 乌日苏终是开口。 “小王事先应下的话? 自当践约。大都督准备何时取我性命?” 他脸上冷冷淡淡,带一丝苦笑,无奈又徬徨。正如他下棋时放弃中盘挣扎直接投降一样? 在得知他的父汗放弃他的性命后? 他也向命运认了输。 其实,从父汗派他出使大晏开始,乌日苏就已经猜测到了今日。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 自己是被亲生父亲放弃的棋子。 在乌日苏出使大晏前? 巴图已在筹谋南下。 为麻痹大晏? 他派出自己的大儿子? 把儿子交到大晏手上? 又假意要迎娶怀宁公主? 逼大晏步步退让。直到青山镇使臣被杀,公主失踪,他刚好准备妥当,这个出兵借口再合适不过。 天赐良机,他领兵南下? 夜袭松亭关? 取宽城? 逼向永平? 打了大晏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情的民间百姓会认为这场战争是巴图盛怒之下的举动,甚至有人会怪罪大晏对使臣和公主保护不周,这才引发了战争。 如此一来? 巴图是情也占了,理也占了,可谓老谋深算。 但身为巴图的儿子,乌日苏清醒地看到了一切。 也清醒地知道,比起父汗的皇图霸业,他的性命不值一提。或说,在更为久远的过去,他就已经知道,父汗不喜欢他。 兀良汗人以勇猛为荣,以骑射功夫为强,巴图却以乌日苏体弱多病为由,不让人教他骑射武艺,只学一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东西。 二皇子来桑才是父汗属意的继承人。 来桑的母亲是兀良汗大妃,而他的母亲是一个来历不明、去向不明的女子。祖父阿木古郎尚在人世时,父汗怕被责骂,也为了避免落下一个薄情寡恩的骂声,对他还算不错。如今祖父去了,谁还管他? 乌日苏眼圈潮湿,慢慢起身走到赵胤面前,深深行礼。 “两国开战,乌日苏既为阶下囚,自当由大都督发落。大都督勿存善念,请按原先约定,取乌日苏首级挂于卢龙城楼,以慑兀良汗大军。” 赵胤抿着唇看他,看不懂他是什么想法。 好半晌,他从棋筒里捻起一颗黑子,皱眉沉思,轻轻落下。 “我可以饶你一步,助你脱困。” 乌日苏微惊,抬头,“大都督这是何意?” 赵胤道:“我下棋从来不为赢棋,只看盘中大局。” 乌日苏愣愣看他,“大都督……” 赵胤扭头,叫来朱九道:“去告诉霍副将,本座今夜要与乌日苏王子通宵手谈。营中诸事,可由他自行定夺,不必来告。” 这就是相当于告诉晏军诸位将领,明早的卢龙城楼,不会出现乌日苏王子的首级了。 朱九拱手:“是。” ———— 战时的晏军大营,分外紧张。 从大营门口到将军营帐,几道关口,几道口令。 朱九匆匆进去找到抚北军副将霍九剑,转达了赵胤的意思。 霍九剑身高足足九尺有余,满脸虬髯,是个火炮的性子,闻言,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不杀了,俺刀都磨好了,就不杀了?” 朱九心里有点好笑。 一开始,他就知道大都督不会杀乌日苏。 大概也只有霍副将这样的莾将军真的相信大都督会把乌日苏的人头挂在卢龙城楼上吧? 朱九垂目道:“霍将军,大都督是这么吩咐的。” 霍九剑揪起眉头看看他,摆手,“晓得了晓得了。去吧去吧。不杀就不杀,哼!” 在朱九转身时,霍九剑又道:“谢放和白执回来了,在找什么人,问俺俺也不知,你快去看看。” 朱九一愣,拱手:“多谢霍将军。” 在晏军大营,锦衣卫有一处专门的营房,赵胤和一群亲卫就住在这里。 今日秦洛当值,朱九走过去,这厮就朝他挤眉弄眼。 朱九一脸不解地问:“何事?” 秦洛歪了歪嘴,小声道:“谢放和白执在里面。” 在里面很奇怪吗? 朱九看他挤眉弄眼的暧昧表情,皱起眉头,一拳砸过去,“你他娘的咋不变个娘们儿?是非精。” 朱九推门进去,当即就想退出来。 房里掌了灯,明晃晃的灯火下,谢放满脑门的冷汗,垂头丧气地站在白执面前,一副认打认罚的愧疚样子。 白执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 换往常,朱九并不会觉得这样有何怪异。 大概是那日在大青山看了个“亲热现场”,再看这两个爷们儿,他又觉得好笑又觉得臊,更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理解了秦洛。 站在这里不安,退出去又打脸。 朱九犹豫这一瞬,被谢放看到了。 “朱九。” 逃是不能逃了,朱九大大方方走过去。 “回来了?你俩在说什么?” 顺意一问,话落,看谢放涨红了脸,朱九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嫌自己话多。 他换了话题: “白执,你怎么也回来了?阿拾呢?” 白执转头瞪他一眼,朱九哑了。 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得。你们聊,我出去,我不该进来行了吧?真是。”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大家就尴尬了。 谢放赶紧唤住他,叹了口气,“我在跟老白道歉。” 白执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只能吼,“老子哪里老?你他娘的几岁,我几岁,心里没数吗?” 谢放:“……” 就是那么一说,怎么就炸了? “兄弟,玩笑话何必当真?”朱九钩住白执的肩膀,把他转过来,笑盈盈地为谢放打圆场。 “你要是不服气,亲回去。要是亲放哥还不解气,你连我一起亲得了。” 白执:“滚,谁要亲你,恶不恶心?” 朱九点了点自己的脸,“来啊,是兄弟,不说二话,甭客气。” “去你娘的!”白执一巴掌推在他脸上,想把他推开,朱九拉下脸,嬉皮笑脸地箍紧他手臂,顺势曲膝顶他腰窝,把白执气得大为光火。 “站着说话不腰疼。” 众目睽睽之下被非礼的人是他。 像个娘们儿一样被人压住反抗不得的人,是他。 这脸丢大了,他往后怎么做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谢放见状,沉声:“别闹了,再闹罚板子。” 朱九哼了声,老实了,白执愤愤地收了手,瞄谢放一眼,又觉得大家是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必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行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谢放,你帮我洗半年的衣服,这事就揭过去了。” 谢放:“……” 朱九嘿声,“成啊,小子,赚大了。” 他腆着脸看谢放,歪着自己的脸凑上去,“放哥,我也要……你给我洗半年衣服,亲一口,我送一口。来来来!不亏。” “滚蛋!” 谢放沉着眉头,一脸苍白又冰冷。 “阿拾可有寻到大营来?” 章节目录 第167章 伤风败俗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一听这话,朱九怔住了,“没有啊,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白执,“爷临走前,不是交代你看住她?怎么了?” 白执懒洋洋将一张纸递给他。 “留了封信,消失了。我们猜她不会回京,寻思是不是找到大营来了。” 严格来说,那不是一封信。 因为朱九从没见过谁写信是用字配画的。 行首:画了一只驴,配上字:大驴。 内容: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一匹老马一条狗,正在走路。 朱九看得愣了愣,嘴里“啧啧”有声,然后塞给谢放,板着脸道: “看不懂画的什么。你们说,这阿拾不会是和咱爷假扮了一回夫妻,就心生妄想,真把自己当夫人了吧?” 谢放和白执没理他。 朱九又摇了摇头:“入戏太深。若是她此生打定主意非爷不嫁,那可就惨了?爷不可能娶她,摊上这事可怎生是好?要不,我英勇一点,为爷排忧解难,把阿拾娶了?” 他一脸大义,说得摩拳擦掌。 “阿拾古怪是古怪了一点,长得还是不错。如此一来,她有了依靠,爷也去了心头大患。更何况,我娶了她后,她不得凡事听我的?为爷针灸,哪里还敢推三阻四?” 完 美! 他跃跃欲试。 谢放和白执齐齐看他。 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谢放内敛,没有吭声,白执忍不了,鄙夷道: “想死,你不妨试试。” 朱九哼声,笑着看白执:“收起你的眼神,我死不死你别费心,管好自己吧。爷让你看住阿拾,你让人跑了,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杨斐一走,爷已经很久没罚过人了,说不准你还能开开荤。” 白执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叹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 “阿拾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好打发得很? 近来也不知是中什么邪,狡猾得狐狸似的,我和许煜就在客栈? 我俩压根不知她怎么走的? 还把她的老马都牵走了。” “说得是。如今的阿拾? 确实不简单。”朱九也觉得邪门。 他说着,掀掀嘴唇去瞧谢放。 “放哥那日中了毒,在大青山耍威风? 阿拾可是直接把你摁住? 两三下解了盔甲,衣服一扒,裤腰一褪? 啧……” 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又望向白执? 不怀好意地抬抬下巴。 “话又说回来? 放哥那身子练得不错啊?满身腱子肉? 孔武有力? 爆发力强……是吧啊白执?” “老子——” 眼看白执握着拳头又要揍他,谢放重重咳了声。 “这个责任,由我来担。” 谢放闷声说完 ,打水来洗了把脸,扬长而去。 朱九追出去? “喂? 放哥? 你身子不要了?爷都说让你歇着了。” 谢放头也不回? “我没事。” 唉!朱九叹息着,牵了马,跟着他出营往驿站去。 ———— 驿站灯火通明。 一盘棋局厮杀许久未终。 乌日苏低着头? 冥思苦想破局之策。 眼看茶盏里的水干了,他头也没抬,喊了一声。 “续水。” 不一会,房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来的是个清瘦的小厮,他把茶壶放在桌上,把灯芯挑亮了些,这才慢慢走近,将桌上的茶盖揭开,缓缓注水—— 水流声缓慢而富有节奏,续水之人极有耐心。 可是,茶盏里的水溢出来了,小厮也没有察觉。 哗啦啦! 水从茶盏漫出来,流到桌面,又流向了赵胤。 乌日苏还在看棋局,浑然不觉。 赵胤冷冷抬头,剜过去,皱眉看他。 “哎唷!”那小厮失声惊叫,似乎刚刚看到水溢出来了似的,连忙讨饶,“看二位爷下棋看得太入神,水溢出来了也没有注意。该死该死,小的这就给爷擦擦!” 他说着,掏出怀里的巾子往赵胤身上去擦。 赵胤扫他一眼,淡淡道:“不必。” “这么冷的天,衣服湿了会冻着的,怎能不必呢。”小厮赔笑着,认认真真地拿起赵胤的袖子擦拭,然后又伸向他的胸腹,“这里也湿了呢。给爷擦擦。” 赵胤一把捏住他的手腕,突然看向乌日苏。 “大皇子,这局赵某认输。改日再下,先行告退。” 乌日苏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这个小厮无礼,但罪不至死。 可小厮是大晏派来照顾他的,这个驿馆里全是大晏安排的人,他没有说话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弱弱地劝了一句。 “大都督宽宏大量,不必与小卒计较。” 小厮手腕吃痛,“呀”一声,回头朝乌日苏一笑。 “大皇子好脾气,当真是个大好人。大皇子救命呀……” 大好人又如何? 乌日苏长叹一声,拂袖入屋。 就着书案,提笔写字。 ———— 赵胤冷着脸把小厮拽出来,正好碰到来驿馆负荆请罪的谢放和朱九,看到他满脸冰冷的怒气,谢放咯噔一声,心知这顿军棍可能免不了了。 “爷!发生何事了?” 他上前拱手,没有去注意赵胤身边的小厮。 “爷是不是都知道了?” 赵胤面无表情,“何事?” 谢放道:“阿拾走了。” 说着,谢放将那一张阿拾留下的书信双手呈上,一副认罚的样子。 “是属下办事不力,爷要罚,就罚我一个吧。此事与白执和许煜没有关系。” 赵胤甩了甩书信,待看清上面画的内容后,嘴角微微抽搐,面孔更冷了几分。 “不关你们的事,此女狡诈。” 谢放松了口气,觉得大都督终于认识到这一点太不容易了。 危险解除,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赵胤身边这个小厮有点奇怪。 他一直垂着头,不声不响不看人,但也看不出对他们有几分恭敬,更奇怪的是,爷为何要与一个驿馆小厮拉拉扯扯。 谢放心有疑惑,不敢仔细盘问,只道: “爷是准备回营,还是……” “我出去一趟。”赵胤打断他:“你们不必跟来。” 说着他大步离去,又转头喝向那小厮。 “还不跟上?” 小厮双手缩在身前,肩膀也紧紧缩着,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低垂着头,从谢放和朱九面前快步走过去,没有看他们一眼。 朱九感慨,“完 了,这位仁兄不知哪里惹到爷了,小小年纪,可怜的。” 谢放一言不发。 看那人背影,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跟赵胤时间最久, 在他的印象里,能把赵胤气成这样的人,似乎不多。 ———— 驿馆马厩的小卒正在给赵胤的乌骓马喂水,一声忽哨,那马儿突然嘶叫一声,水也不喝了,扬蹄就跑。 小卒吓了一跳,纳闷地跟上去。 马儿撕开蹄子跑得极快,赵胤看到乌骓马奔到面前,奖赏地摸了摸它的头,牵缰绳,翻身上马。 看那小厮还站在马下不动,他冷喝,“上马。” 小厮仰头问:“上前面,还是上后面?” 赵胤脸颊一抽,冷冷道:“随你。” 小厮打量高大的乌骓,“我上不去。” 赵胤冰冷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将大氅往后一拔,袖袍微微一摆,朝他伸出手。 小厮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哼笑着将小手递到他的掌心,赵胤用力一握,想将他拉到前面打横坐起,不料小厮却就势一跃,坐到他的身后,双手圈住他的腰。 “走吧,大驴,驾。” 赵胤:…… 马儿疾驰而去,追马出来的小卒看得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置信。 “老天爷!我看到了什么?” 大都督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带走了?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 赵胤磅礴的怒意从翻飞的大氅传来,紧贴在他后背的时雍,能察觉到他绷得紧紧的身子,心知他在生气,可他没有说话,时雍也只是当做不知。 既然决定回来找回场子,她自然要占据主动,哪能由着他掌控节奏? 章节目录 第168章 叫爹为止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驾!” 赵胤一收马腹,纵马狂奔。 乌骓很有几分脚力,时雍没坐过这么快的马。 她偏过头,迎着风问:“大人,你带我去哪里呀?” 赵胤不发一言。 时雍故作惊愕,“大人上次没有把我打死,是不是心有不甘,准备杀人灭口,再抛尸荒野?” 还是没有声音。 耳边只有呼呼掠过的风。 时下季节,卢龙很冷。 不过,时雍聪明地躲在赵胤的背后,将头靠在他宽厚的后背,风刮不到脸,倒也惬意。 “欺负女子的男人,那可不叫男人。大人不要叫人唾弃才好。” 时雍话说得软软的。 她想好了, 世上男人都喜温柔小意那一套,她又不是不会? 撒个娇卖个傻就能搞掂的事情,何须浪费才华? 尤其赵胤这人,对她的才华和美貌显然都看不上,那她不妨换个思路,非得把他逼得叫爹不可! 卢龙驿站建在大青山的峻岭边,附近本就荒凉,适逢大战更是渺无人烟,一路策马行来,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又走了一段,时雍看出来了,赵胤策马而去的方向是卢龙县城。很明显,他不会带她回营,而是准备再次把他丢到县城客栈去。 哼声,时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停!” 赵胤充耳不闻,马骑得更快。 时雍的血液又滚烫了起来,在客栈被他打晕的恼怒和羞愧,让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又钻入脑子,激起了她的热血,难以顺从。 一阵激荡,她突然松开圈在他腰上的手。 “你再不停下,我跳马了。” 冷风呼呼刮过赵胤冷峻的面孔,他眉头紧锁,气得脑门青筋崩出,却怕她当真从马上跳下去。 “驭!” 一声低喝,赵胤猛地紧拉马缰绳,飞奔的乌骓得到命令,却没办法突然停下,蹄子撒开往前俯冲一小段路,嘶叫一声? 不满地高高扬起前蹄。 “啊!” 时雍措手不及,差点滑下去,赵胤反手捞住她的腰? 颠簸一下? 时雍不得不再次束紧他的腰。 马儿停下了? 打着响鼻,还有些不满。 时雍一副怕极的样子,埋怨道: “大人? 摔下去人就没了? 你知不知道?” 赵胤侧头看她一眼,跳下马,“下来。” 时雍傲娇脸? 皱眉装无辜? “一会叫我上? 一会叫我下。大人是有意捉弄我吗?” 赵胤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 安静地看着她? 目光悠远。 “阿拾? 你到底要做什么?” 时雍想了想,跳下马去,一脸老实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在驿馆当差,混几个晌银养狗吃饭而已,是大人活生生把我拖出来的? 我没有问大人想干什么? 大人倒是反过来问我?这是什么道理。” 狡辩! 哼! 赵胤冷声:“你如何在驿馆当差的?” 除了耍不光彩的手段? 她能有什么办法? 时雍看出他话里的潜台词? 也不解释,而是委屈咬住下唇,低下了头。 “这世道兵荒马乱? 我一个女子想要生存,能做什么?无非赚点银子养我的狗,还有养春秀那丫头。驿馆不要女子,我不得不乔装成男子……我还花了五两银子给管事的才领了这个差事呢,现在被大人搞砸了,鸡飞蛋打,我靠什么营生?” 赵胤冷着脸,“谁让你做事了?” 时雍勾唇:“我不做事,你养我么?” 赵胤:“养!” 说罢,他惊讶。 气糊涂了,说的什么话? 赵胤冷冷道:“你是我的婢女,养家糊口不用你操心。回到京师,也自有你的差事可做。” 婢女? 时雍牙齿都快咬断了。 不过,看他显然已经忘记上次给了她几千两的事情,时雍斜他一眼,也不提醒,只是道: “大人这么说,阿拾心里就踏实了。可大人远在卢龙,我回了京,谁来管我?遇到有人欺我,又有谁来为我做主?” 赵胤道:“回家不比在外面好?” “大人!我不想回家。” 时雍低低说着,朝赵胤悠悠望一眼。 她不想顺从赵胤。 可这个人,还非得先顺着,才能徐徐图之。 说话前,时雍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说得小意,委屈,对这位大直男的态度,也要恭敬、坦诚一些,最好让他觉得,不靠着他,她就活不下去了才好。 “我家里的情况,大人你是知道的。后娘有了弟弟和妹妹,我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人,婚事没有着落,人嫌狗不爱。父亲纵然心有不忍,但家里凡事都听后娘安排,眼看我已十八,名声不好,又与大人多有纠缠……” 说到“多有纠缠”时,她咬着下唇,目光楚楚地抬头看赵胤。 赵胤偏开头。 时雍暗笑,说得越发委屈。 “我知大人看不上我。可我说句不恰当的话,我和大人扮过夫妻,与大人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日子,有谁会相信我还是清白之身?我名声本就不好,又得罪过广武侯家、楚王府、定国公府……若是大人不肯收留我,我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活路?” 她说得太恳切,太认真, 这与她平常满不在乎那一副淡漠慵懒的样子天差地别,仿佛换了一个人。 任谁看,这就是一个无辜委屈还坚强的女子。 赵胤眉头越皱越紧,许久才道: “这个时候,你不该留下来。” 时雍再一次想原地去世。 他俩说的是一回事吗? 难道他不该忏悔自己言行不慎,害她毁了闺誉,再主动说愿意承担责任吗? 她想笑, 内心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白的喜欢。 这么直的男人,古今罕见。 时雍低头,双手轻绞,给他一种紧张不安的样子。 “我不留下来又能去哪里?灰溜溜回京,旁人若问起,我如何说?照实说我是被大人抛弃了打发回来的么?那岂不是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泼来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我得罪过的人,还有宋家胡同那些扒高踩低的亲眷,怕不是个个都要凑上来吐个口水,踩我几脚了。” 这话不算谎话。 赵胤这个人,从小到大跟谁都不亲近,但不代表他不懂人情世故,相比于时雍,他更懂得京里那些人的势利眼。 眼神凝聚在时雍脸上,他眉梢微动,将肩上氅解下,上前一步披在时雍身上,又默不作声为她系好,修长的身子挡住旷野的风,这才沉声道: “卢龙一战,死生未定。你何苦涉险?” 时雍双手揪住他的大氅,低着头,委屈巴巴,久久没有说话。 赵胤看她老实了,平静地叹息一声,道:“女子名声哪里有命重要?回去吧。我让人护着你。” 女子名声哪里有命重要? 时雍眯起眼看他。 这话在后世人人认可,在时下却是惊世骇俗。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时代,大都督心里并不那么看重女子的名声。 时雍内心突然涌起的欢喜,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语气明显的轻快了几分。 “有大人这句话,阿拾就心满意足了。大人放心,我留在卢龙,不会拖累大人。我生我死,皆是我命,我也不会埋怨大人。” 赵胤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固执,他这一生很少与女子打交道,根本就没有对付女子的经验,尤其对待时雍这种狡猾的女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你做何打算?” 时雍见热打铁:“我都想好了,与其回京被人说三道四,不如留在驿馆,做个杂役。” 留在驿站?赵胤皱眉:“不行。” “为何?” “驿馆人多嘴杂,你一个女子……” “女子如何?”时雍抬眼看他,一双原本清淡的眼在夜下隐隐泛出几分自信的幽光,“大人认为,我比男子差吗?” 她是不差。 甚至比大多男子更强。 可,终究是女子。 赵胤瞧着时雍,良久,叹声: “驿馆万万不可留,乌日苏王子住在那里,极不安全。” 时雍见缝插针,“那大人带我回营吧?我跟在大人身边,最是安全了。” 赵胤:…… 时雍抿了抿嘴,“我做小卒打扮,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女子。我既能为大人针灸治腿,又能帮大人做些杂事,最关键的是,我十分忠诚,不让大人为难。大人用我,保证不亏。” “不行!” 营中多危险? 赵胤断然拒绝, 时雍听罢,低头拿袖子擦眼睛。 “大人若不肯带我去,就不用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好了……” 赵胤张了张嘴,被这女子说得有些词穷了,山风吹过来,他的头隐隐作痛,正不知如何是好,后面就传来放缓的马蹄声和人声。 “爷上哪里去了?” “那小卒说是往这边来的。往卢龙县城,就这一条道。” “爷去县城做甚?” “不会真把那小厮宰了吧?” 是谢放和朱九的声音。 赵胤转身,正要出声,时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再一把抓住马缰绳,小声道: “大人,我们还是避一避好,若是被他们看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偷偷出来,说不定会生出什么误会,影响大人的名誉……” 赵胤:…… 她狡黠的说完,不等赵胤开口,也不给他犹豫的时间,顺势将他和马儿带入了路边的玉米地。 钻了玉米地,没事也有事了。 名誉不重要。 他不顾她名声,那都不要了罢! 叫爹为止。 章节目录 第169章 果然余素未清(月末求票) ,最快更新锦衣玉令 ! 玉米地里黝黑一片,成熟的玉米棒子早已成熟被农人扒走,只剩一片高高的玉米杆立在地里,二人一马走进去,有些费力。 “头!”时雍埋怨地看着赵胤,嫌弃他个子高,顺手按了一下他的头。 赵胤眉头皱了起来。 这辈子他都没有躲藏过, 莫名其妙被她拉入玉米地,这时才反应过来, 他为什么要躲? 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可是,官道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如果他们不继续躲下去,这时再从玉米地里钻出去更不合适,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他侧眸看向时雍,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 “阿……” “嘘!”时雍截断他的话,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那只手仍然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噤声。” 赵胤抿住嘴巴,拉着脸。 她靠得太近,他不得已身子往后退一步。 “呜——” 几只在玉米地里做窝的鸟雀被打扰,突然吓得扑腾着翅膀,冲天而起,嘴里发出惊惧的鸣叫,让官道上的谢放和朱九立马停下了马步。 “谁?” 谢放沉声。 “谁在里面?” 这一下,赵胤是真的不能动了。 总不能让两个下属呵斥着走出去吧? 赵胤冷峻的面孔沉了下来,半隐在黑暗里,极是难看。时雍偷偷打量他一眼,内心暗笑,嘴上却老实巴交,一副很紧张、很害怕、很无助的样子,一只小手死死掐住他的胳膊。 不是调情的掐。 是很重的掐。 “怎么办?会不会被发现?” 赵胤看她一眼,沉默。 这时,官道上的朱九说话了。 “哪里有人?” 谢放:“我听到玉米地里有动静。” 朱九嗤声:“可能有什么畜生在野地里干仗,或是捡玉米仔吃……走了走了。” 畜生? 时雍差点笑出声来。 她看赵胤一眼,见他脸黑得锅底一样,暗爽。 那几只被打扰的鸟雀在天空盘旋不走,玉米地鸟窝里的稚鸟听到亲娘呼吸,突然探出头来,叽叽地哀鸣了几声。 时雍仿佛吓住了,惊恐地呀一声,往后一退,调转头,脑袋重重撞在赵胤的肩膀上。 正中鼻子。 好痛。 时雍嘶一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次不是装的? 赵胤怔了下,低头来看,“活该!” “……” 时雍摸着鼻子? 嗔他一眼? 做口型? “不要说话。” 赵胤看她嘴巴一张一合,轻哼。 这时,外面那个冥顽不灵的谢放又说话了。 “不对劲儿。” 他无视朱九地催促? 手执缰绳在原地打着转儿? 四处察看,“我分明听到有人的声音。” 朱九:“你中毒把耳朵烧坏了吧?” 谢放:“……” 一提中毒,根本无法做兄弟。 谢放瞪他一眼? 突然跃下马来。 一条白色的手巾掉落在官道边上? 极为显目? 暗沉的夜色下? 有几根玉米杆倒下去了? 分明有踩踏的痕迹。 谢放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他下马? 拉过朱九,对他咬耳朵。 “玉米地有人。” 朱九轻轻啊一声。 “嘘~”谢放示意他噤声,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夜下的玉米地,低低道:“恐怕大都督遭到了不测。” 朱九吓死了,“什么?不可能。” 谢放瞪他? 示意他小声? 再看了看被乌骓踏过的玉米杆? 慢慢走近? 蹲下身,将一片玉米叶子捡起来,仔细观察。 “你看这是什么?” “蹄印!!” 朱九大惊失色。 乌骓是赵胤的坐骑? 赵胤没事不可能去钻玉米地,那乌骓从玉林地里进去,只有一种可能: 如谢放所说,大都督遭遇了不测。 二人对视一眼,不用多说,心下已有决定。 他们刚才咬耳朵的对话极为小声,除了他们彼此,玉林地里的赵胤和时雍,以那样的距离也听不见。 寂静中, 只有风声掠过。 朱九突然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说:“走了走了,你哪这么麻烦?这里紧挨大青山,林子里什么畜生没有?看把你吓的。” 他奚落着谢放。 谢放这次没有反驳。 “走吧。” 二人再次翻身上马,蹄声嘚嘚远去,再也听不见了。天地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