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 《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第1章 序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古剑奇谭二:永夜初晗》图书终于要面世了。 看着眼前凝结了古剑团队无数心血的厚厚的这一摞书稿,作为《古剑奇谭》这一IP从诞生至今的亲历者、参与者,虽驰骋商海数十载,此刻依然不免心情澎湃。 一转眼,《古剑奇谭》问世已十年。 2007年,国产单机游戏市场愁云密布,可谓一片惨淡。也正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一群睿智聪颖、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他们朝气蓬勃、充满激情,共同的志趣和做本土最有价值文化品牌的理想将我们凝聚在一起,于是就有了上海烛龙,有了《古剑奇谭》。 最初,《古剑奇谭》只推出了单机游戏,但在产品形态、情节设计、故事架构尤其世界观设定上,却按照“树立经典文化品牌、实现多元立体开发”这一思路,做了系统完整的发展规划——虽然当时国内IP概念刚刚萌芽。 我相信,产品有边界,理想无际涯。 理想需要有坚实的基础,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去践行。早在十年前,我们团队内部就达成了共识:以内容为核心,实现对产品品质的卓越追求。直到今天,我们仍在执著努力,不敢有片刻松弛。 《古剑奇谭》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中国古代,这主要基于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对华夏灿烂文明的自信。 上古神话,是华夏文明中尤为壮丽的一笔。 宛如历史留在时光长河中的倒影,神话记录了华夏民族在其童年时代,曾是何等飞扬恣肆。那些峻丽的幻想、不屈的精神、拼搏的意志,不仅催生了中国最早的古代文学,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源头、精神渊范。我们以上古神话为古剑的人文根基。由于历史久远,记载多有散佚,在设计制作过程中,我们不得不遍寻典籍、上下求索,力求既想象瑰丽、意象丰美,又事出有处、凿凿可据。 从神话中来,到传说中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编织一场最优美繁盛的梦。 所以我一直认为,古剑的诞生与成长,是一趟造梦之旅。 作为创办人,作为最资深、最热忱的造梦者之一,我对所有参与《古剑奇谭》内容发掘和制作的团队成员充满感激。 他们对文化的执著、对品质的一丝不苟,他们宁可错失商机也绝不粗制滥造的“洁癖”,不仅为众多玩家激赏,也获得了业内专家及海内外同行的尊重和高度褒奖。在刚刚于美国结束的E3展上,《古剑奇谭》再一次赢得了西方游戏玩家的一致赞誉。 研精毕智、迁思回虑、磨砻淬砺、精益求精,这是古剑团队的工作信条。 这支近百人的制作团队,以人文设定为基础、以核心成员为主导,同力协契、和衷共济,多年来进行了成千上万次的推演、试做、锤炼,仅剧情设计文档就达几百万字,设计图样更是云屯雾集、数不胜数。正是这样的呕心沥血、精雕细琢,才有了被业内和众多玩家公认为“逻辑缜密、完整宏大”并自成文化体系的世界观;才有了百转千回、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天马行空、遐想无极的场景;才有了历历在目、念念不忘的经典桥段,言犹在耳、脱口而出的经典台词;才有了面世十年、却益发为大家所喜爱的《古剑奇谭》这一超级IP。 十年中,中国游戏产业风起云涌、如火如荼。 值得欣慰的是,古剑团队从不缺乏耐心和定力。时至今日,《古剑奇谭》依然没有为市场所左右,堕入抛声炫俏的打打杀杀;没有为利益所驱使,追求感观刺激的故弄玄虚,而是一如既往、厚积薄发,饱含人文情怀,倡扬积极进取,传承美好、启迪心智、注重品质、追求完善。 十年只为磨一剑。 如今,《古剑奇谭》单机游戏已历两代,并衍生出网络游戏、手机游戏、舞台剧、电影、电视剧、周边等众多品类,充分显现了《古剑奇谭》作为拥有深邃文化内涵和自主知识产权的超级IP所具有的多重文化延展性。随着品牌影响力的提升、内容资源的积累,《古剑奇谭》多元延展的前景也将益发广阔。 我们“筑梦奇谭”之愿景,正日复一日变得清晰切实、触手可及。 十年,弹指一挥间。 《古剑奇谭》从萌芽到发展。作为创办人,我感激古剑团队为此付出的辛勤劳动和青春岁月;作为造梦者,我感恩所有读者、观众、玩家朋友,是大家的肯定和大力支持,让我们有缘十年同做这场梦。 谢谢! 相信我们一定会有下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必然会有越来越多值得回味值得追忆的梦。 让我们还是回到作品本身。 《古剑奇谭二:永夜初晗》,是以《古剑奇谭二》游戏为蓝本,重新创作的文学作品,书名取自游戏副标题“永夜初晗凝碧天”,意为长夜将尽、曙光熹微,蕴含无限希望与可能。小说故事原案作者为蘑尼拔(贡玮)。古二单机游戏制作期间,蘑尼拔是古剑团队的重要成员,由其主导完成了古二的剧情设计与编写,为古剑系列注入了让人耳目一新的奇思妙想、远古风华。 有了好故事,还要有好小说。 为了尽可能满足大家的期待,我们邀请到著名作家凤歌,由他执笔撰写《古剑奇谭二:永夜初晗》。作为大陆新武侠领军人物,凤歌文笔之雄浑、构思之精妙,定会带给大家酣畅淋漓、荡气回肠的阅读体验。 一个古老的民族,一定有其悠久的历史;一种灿烂的文明,一定有其辉煌的根柢。 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践行者,我始终认为,以多元形式开发中国文化,以快乐方式传承中国文化,让更多人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和乐趣,增进文化自信,增强民族自豪,不仅是我们企业发展的理念,也是我们的职责和使命所在。 我们将一如既往,秉持“用快乐的方式传承中国传统文化”这一核心理念,踏歌前行,为大家呈现更多更精彩的作品。 是为序。 网元圣唐CEO 孟宪明 2017年7月17日 第2章 楔子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上古之时,一场灾劫席卷大地。 不周山天柱倾塌,天穹皲裂、霪雨无止,大水浩洋不息。神农至西北一处天裂,以神树矩木为基,兴建流月城,于此指引众神,以灵力炼制五色石,交由女娲补天。 补天之事耗时弥久,人界黎氓死伤惨重。 有一部族名曰烈山,信奉人皇神农,寿数长久、善驭灵气。烈山部人不忍生灵涂炭,自请入流月城相助。神农感其赤诚,欣然应允,将一滴神血封入矩木,使其蕴含的生命之力通过矩木枝叶发散,以供烈山部人不饮不食而活。 日升月落,岁月流迁,补天之事进展艰难,旷日持久。伏羲遂启用神剑昭明,赴东海斩杀巨鳌,取其足支撑四极,暂止天穹倾颓之势。洪水为之退歇,不日天裂亦告修补完毕。然而昭明却于此役后崩裂损毁,不复神剑之形。 灾劫过后,人界浊气漫溢,生民因此纷纷病亡。所幸流月城高居九天,浊气稀薄,神农便命烈山部暂居城内,待他日另寻适宜居所。 流月城自此留驻于北疆上空。 城中终岁严寒,少有草木,展目只见莽莽矩木、皑皑雪原,冷寂无涯。烈山部人建起巍峨神殿,昼夜求祈,期盼神明早日归还。 第3章 序章·惊变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北疆天宇,流月城。 残阳似血,透过脉脉枝叶,流火熔金,浸润参天矩木——这一棵远古神树,枝干扶疏,根节盘错,俨然血脉筋骨,联结古老巨大的城市。 城体分为数区,依附于枝干之上,叠栉错落、法度森严,远远望去,宛如一座浮空堡垒。 神木前,一座祭坛巍然矗立,阶梯蜿蜒直上。一砖一石遍历千年风霜,青灰蒙蒙,早已脱去最初的蜡白色泽。 大祭司沈夜拾阶而上,一身黑底金纹祭服,胸佩黄金咒佩,从容自若,华于众人。 高台上,早已有十数人,左右两列分立,均着华丽祭司服饰,大多遵从仪制,以假面遮蔽面目——尽管如此,因咒法作用,他们的目光穿透了假面,默默注视沈夜——眼神各有不同。 沈夜面色沉静,从两列祭司间走过,登上最后两级台阶,于祭台前驻足。他抬起头,仰面望向遮天蔽日的矩木神树,眼神凝定,思绪似已透过巨树,飘向深远苍穹。夕阳被矩木层层枝叶遮蔽,照不到他身上,令他宛如黑中之黑、暗中之暗,吸附并吞没了祭坛高台上的全部目光。 一抹余晖透过巨树层层枝叶,流转在东南角左侧一名年轻祭司身上。年轻祭司样貌俊秀、温润秀雅,却有一双烟灰色眼瞳。此刻他眼睑低垂,不萦于物,面具随意握在手里,其上的纹饰与别人的不同,不是咒文、花草、瑞兽,赫然是一双眼睛。 他是破军祭司。 破军身侧女子,怀抱箜篌,身形曼妙,面目深藏,注视着沈夜的一举一动,她是廉贞祭司华月。 右侧列首,天机祭司赤霄谨慎地窥视沈夜,目光闪烁不定。 左侧列首男子白发森森,未戴假面,只以眼罩遮住左眼,神情萧冷。似乎感应到赤霄的目光,他漠然将面孔转了过来,赤霄立即移开视线——这位七杀祭司深不可测,若说破军是沈夜最信重的弟子,七杀祭司瞳,则是沈夜最倚重的臂膀。 风吹叶疏,入耳苍凉,天空露出,宛若血池。 长风过耳,不经意间,破军手势微微一顿,手中面具反射流光一线,正入沈夜眼帘。 电光石火间,赤霄一抿嘴,向对面两名祭司略一颔首。两人会意,身形不动,袖底五指捏诀,喉结耸动,咒语无声酝酿。 沈夜轻声叹息,微不可闻,登上高台。环视一周,转身、止步,瞳孔遽然收缩,利箭似的目光射向一隅—— 那两名祭司的咒语恰于此时完成,身势一动,合身扑出,刹那之间,通体血光迸溅,挥洒、涌动、浮现咒文,白光冲天而起,一座血色法阵瞬间成形,势如无形牢笼,正将沈夜禁锢其间。 沈夜微吃一惊,目光投向祭司赤霄,眼色森寒。赤霄一凛,蓦一咬牙,纵身一跃,周身灵力如烈火爆裂,以己身为刀、灵力为刃,劈向法阵,一击之下,便要格杀沈夜。 法阵禁锢,沈夜全无动作,赤霄心头狂喜,身周灵光愈胜,并掌如刀,全力斩下。 恰在此时,匹练似的光滑从天而降,有若高墙,堪堪挡在沈夜面前。 赤霄疾冲之势撞上光墙,发出轰然巨响。刹那间,碎玉之声裂空而至,万千幽蓝飞箭凭空浮现,暴雨般向血色法阵倾泻,法阵光芒为之一暗。光墙消散,现出墙后人形,只见一人旋身翻转、后退,踞伏在地,目光清定,望向前方。 正是破军祭司。 赤霄身形微晃,化解光墙震势,终于立定台前,眼底隐隐泛出血色,暴戾狠绝——沈夜之下,流月城公认最强的两位高阶祭司无声对峙,强大的灵力流转、攀升,一如弓弦不断拉满。 祭台下,廉贞祭司华月手中箜篌幽光荡漾。她所凝水箭并不足以抗衡血色法阵,只能略为牵制,箭阵力尽,箜篌曲调一转,绵绵乐音如水泻地,幻化无形甲胄,将破军包裹其中,为其加持灵力。 法阵中的沈夜不动,身影与身形却呈现游离之态,渐遭咒法剥蚀吞噬。 破军以余光飞快一瞥,眼中厉色乍现,双手合拢,十指飞快结印,灵力喷薄而出,化为一口巨大光刃。唰,光刃一抡,斩向法阵枢纽。 赤霄抬手施咒,五指收拢,光墙聚合,一面光盾凭空出现。 砰,巨响如雷,光柱冲天,流月古城亮如白昼,迸发的光芒掩去漫天流霞。矩木神树亦仿佛为之动摇,带动整座流月城发出巨兽般的轻颤。 破军滑退,口角淌血,五指下垂,两眼望着法阵,涌出深深绝望——法阵之中,沈夜变成一个虚影,正在飞快地消失。 他的舍命相护,终究不抵赤霄筹谋已久的全力一击。 “成功了!”赤霄喜出望外,望向破军,大笑,“破军啊破军,人人都道你得沈夜真传,不想竟如此不堪一击!” 破军如若未闻,轻抚右胸,身体微微颤抖,望向被困于法阵的沈夜,神色凄然。 “哈哈哈哈!”赤霄多日筹谋终于告成,纵声大笑,“你们输了!这流月城,从今日起,一切由我与沧溟城主做主!” 破军未能取胜,华月独木难支,一切尽在赤霄掌握之中。 “是吗?”一个森冷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哧,赤霄胸口一凉,蓝光迸闪处,一团雪白冷焰悄无声息地钻入赤霄的身体,笑声戛然而止。 赤霄低头,茫然望着胸口——胸膛开裂,没有血迹,只有流光,刺眼白光破体而出,无匹的大能撕裂了他的身体,瞬间将他摔了出去。 一声轻响,如帛坠地。 赤霄倒下,双眼圆睁,他的躯体已从内融作空壳,神志却还没消失,黯淡瞳子映照出沈夜的影子——大祭司死而复生,傲然挺立,法袍随风流转,俨然丝毫未损——绝望和恐惧笼罩赤霄,他徒劳地挣扎,可是无力阻止生命的流逝。 破军眼中迸出惊喜,随后那惊喜便暗淡下去,掩入低垂的眼帘背后。唯有斜阳如缕,流转缠绕。破军起身,退后一步,默默站立在黑暗中。 转瞬之间,形势逆转。 “呵,”沈夜微露冷笑,回首扫视众人,“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足以解决一切?” 声音远远送出,激起阵阵回响,四周却一片沉寂,众人或许仍沉浸于方才的异变,无从应答。 沈夜负袖而立,孑然一身,却有万钧之势。 “我流月城烈山部自上古至今,未行不义之举,却遭诸神弃置,受困北疆贫瘠之地,更饱受疾患折磨。”沈夜的声音冷酷、平静,不容置疑,“今蒙外界使者降临,诚为流月城之大幸。本座已得沧溟城主首肯,将与使者勠力合作,率诸城民破困而出,迁往下界繁衍生息。此事关乎我烈山部存续大计,不容差失。” 沈夜垂下眼帘,看一眼赤霄尸体,眼中无一丝情绪。 “……然,天机祭司赤霄、开阳祭司崔凌镜、天同祭司雍门狄三人,鼠目寸光、图谋不轨,已被本座处死。从即日起,废此三人席次,灭其三族,其同姓宗族百年内不得踏入神殿半步。” 众祭司相顾无言,彼此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恐惧。 “本座决意挽救族民。倘还有人意欲违逆……”沈夜回头,暗沉身影融入西堕残阳,宛若夜幕降临的序曲,“——杀无赦。” 第4章 偃师·无异(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流月城中,百年时光匆匆而过,风物一如旧日。 人间的百年,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经历过斗争、分裂、战乱、一统、盛世,终成史官笔下寥寥数言。 人世间的悲欢爱恨、聚散离合,几乎从未有片刻止歇。 这百年间,若论大事,便是前朝民不聊生、战乱四起之际,当今的圣元帝,发于草莽、身怀天命,不忍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乃手执五帝之首剑、巨阙射日弓平定乱世,建立新的王朝。 此后定鼎长安,太平治世,长安遂成为天下间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长相思,在长安。 长安千古帝都,繁华无数。歌哭喧哗,沸沸扬扬,各种奇声怪响,宛如世间繁华合唱,遮不了、挡不住,越过高墙叠屋、车水马龙,传入乐府,传到乐无异的耳朵,令他平白生出几分烦闷。 也难怪,此时的他不容打扰,因为在他面前,正摆放着人世间最复杂精密的造物——偃甲。 偃甲的来历众说纷纭,据传源自人皇神农,后经古时偃师发扬光大。偃师铸铁为轮,削木为杆,加以奇思妙想,贯注五行灵力,所造器物各有妙用,譬如自行研磨的墨条石砚、节省气力的偃甲农具,以及能载人滑翔的软木飞翼。 到前朝大偃师谢衣之时,偃术臻于大成。他造出的木鸟能飞,铁马能走,假鱼能够潜水,傀儡可以歌舞,某些精巧至极的巨兽能协助武士战斗,而最为传奇的却是——据说,他曾造出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偃甲人。 人类血肉之躯,刀剑加身,难免死伤,偃甲乃铁木所制,不知痛痒,舍生忘死,潜力无穷。偃甲人传闻一出,各方垂涎不已,庙堂江湖屡次掳掠瓜分众偃师。 偃术传承极为不易,偃师本就稀少,经此劫难,愈发凋零。偃术零落星散,只有最简单的偃甲——“机关”,因简便易用而流传后世,并衍生出诸多门类流派。 至于偃甲巨兽,以及与真人极尽相似的偃甲人,则早已成为传说。 谢衣闲云野鹤、行踪缥缈,如今距离他最后一次出现,已过百年,世人纷传谢衣早已离世。偃术大成,是因谢衣;偃术开始衰败,也是因为谢衣,可说兴衰系于一人。 不过,谢衣之后,仍有人专注于偃甲之术。 偃甲之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拼接稍有失误,就会功败垂成。 对一个年方十七的少年而言,偃甲可说太复杂了些。乐无异盘膝坐在地上,神情专注,两手执偃甲零件,正自接驳,细巧挺直的鼻头上,渗出密密汗珠。 乐无异样貌俊秀、轮廓分明,双目为浅褐色,色若琥珀,额前一绺头发,不时飘垂到眼前,他呼地一下,一口气将那绺呆毛吹到头上去,过不多时,呆毛又飘垂下来,挡在他两眼之间,“呼”—— 屋内的偃甲一共有三个,两个已经完工,一个将要完成。偃甲上身四四方方,一个贴着“不要打雷”的符纸,一个贴着“不要迷路”,下体均双钳四足,钳如蟹螯,足若马蹄,均一般大小,有如孪生。 未完的偃甲身上贴着一张图纸,乐无异盘坐地上,手持一把锋利的小巧偃甲刀,正在木质关节导灵螺栓上雕刻螺纹。 偃甲刀锋利,所过之处,木屑纷纷落下,片刻工夫,零件就已完成。 “两寸四分六厘……”乐无异看一眼偃甲图纸,拿起矩尺,衡量手中零件,“厚七分五厘!”他放下矩尺,满意点头,“好啊,分毫不差!” 吱嘎嘎,一只完工的偃甲应声掉头,盯着零件,双眼放光。这一刻,它似乎有了人性,看完零件,又看主人,眼神似乎好奇,试图解开心中的疑惑。 “怎么样?有意思吧?”乐无异费了好大心思,才让偃甲略具情志——这已是当世难得的偃术奇观,无异却毫不自傲,因为他对偃术的追求远远不止于此。倘能像传说中的前朝大偃师谢衣一般做出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偃甲人,那才足以自夸。 小偃甲眼部辉光闪闪,探出钳子,小心翼翼地触碰零件。无异摊开手心,任它去碰。一碰之下,小偃甲像放了心似的,夹起零件,上下甩了几甩,方确认零件并不像它一般灵巧多思。 无异收回零件,小心地装到第三只偃甲上面:“它是你的同类,你也是这样造出来的。” 小偃甲晃了晃钳子,有如应和。 不久之后,偃甲组装完毕,乐无异轻轻驱动,道:“来,向你两位哥哥打个招呼。大哥是一号,二哥是二号,你就是三号。” 小偃甲挥动两个钳子,轻轻摩擦,两个偃甲看看乐无异,伸出钳子向小偃甲示意,小偃甲兴冲冲地跑过去,不料手肘刚一动作,“咔嚓”一声,胳膊掉落下来,接着,两声轻响,木质关节螺栓裂成两半,跌落在地。 “咦,”乐无异难掩失望之情,喃喃自语,“要驱动强力偃甲手肘,发挥出十倍于现在的力量,螺栓必须坚固耐磨……刚木无法承受巨力,只能改换材料,但……” 乐无异思索片刻,从旁边拿起一枚色泽黝黑、发出幽幽暗光的陨铁螺栓,上面只有两道浅显断裂的螺纹,乐无异拿起偃甲刀,在上面轻轻捺下,“啪——”偃甲刀断裂。 他又拿起一把偃甲刀,一经刻画,啪,偃甲刀再度断裂。 乐无异看着地上断裂的偃甲刀,喃喃自语:“娘亲说,这已是偃女族中最锋利的了,尚且不能在陨铁上刻画螺纹……难道世间就没有兵器可以刻了吗?” 乐无异出身将门,父亲乐绍成官拜征西将军,封爵定国公,位高权重,武艺精通,家传“流影剑法”天下知名。家中宝剑无数,但就乐无异所知,也没有能超过偃甲刀者。 除非…… 乐无异看着三个偃甲,凝神思索。那绺呆毛却不识趣,又滑落下来,无异皱眉,呼地将呆毛吹起,站起身来,大声叫道:“吉祥!如意!” “吉祥在!”“如意在!” 门被推开,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人脸,相貌清秀灵动,正是自幼跟随乐无异的两名孪生小仆:吉祥、如意。 两人巴着门,一上一下,头叠着头,看着室内的偃甲,忍不住同时摸了摸头,他们被叫过来跟乐无异制造的偃甲“试招”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吃过一些苦头。 “吉祥,你去看住我爹!他如果过来,你就大声咳嗽;如意,你去看住我娘,她若过来,你就放出这枚乘风鼠蛋——”说着,便向如意抛出一只小指长的灰褐色偃甲小鼠,这乘风鼠行动隐蔽,来去如风,正是传信好帮手。 如意接过,和吉祥对视一眼,嘻嘻一笑:“少爷,圣上有旨,老爷和夫人都进宫去了,前脚刚走。” 吉祥、如意与乐无异年龄相仿,三人一主二仆,形影不离,常常将乐府闹得大乱,因此在乐无异的记忆中,十数年来,每天父亲乐绍成和母亲傅清姣至少有一人待在家中,“镇压”这三小。同时离府这等情形,极为罕见。 吉祥接道:“老爷和夫人十几年不同时进宫,这次行色匆匆,多半是有急事,回来还不知要几时呢。府里人都说,这次只怕圣上要重新起用老爷,说不定啊,又要打仗了。” 乐无异听得一怔,手中的螺栓掉落到地上,喃喃道:“要打仗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乐无异自幼长于长安,其实却生在捐毒国战场之中。 十八年前,因西域捐毒国国王浑邪暗中授意,马贼帮派肆意劫掠往来商旅,西域各国苦不堪言,上表求援。当今圣上圣元帝体恤黎民,发兵平乱。当时领军大将,正是乐无异之父、名将乐绍成。 浑邪年少登基,据传与魔神立有契约,曾凭借神迹般的力量,几度战胜天灾兵祸。血肉之躯难以抗衡术法,为免意外,圣元帝特许已有孕在身的傅清姣随夫乐绍成出征,携带偃甲助战。乐无异正是因此而生于军中。 捐毒之战大捷。 可惜不知为何,之后多年,乐绍成和傅清姣皆对这场大战不置一词,乐无异每每问及当年之事,便被教导一番“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久而久之,倒好像捐毒大捷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 乐绍成因战功而加官晋爵,但自那之后,再也不曾领兵出征,坊间说他是明升暗隐。后来,乐绍成便专注于帮助妻子寻觅罕见的偃甲图谱与材料,闲暇时多与门生闲叙兵法、邀江湖豪客品花论剑,自乐无异记事以来,极少看到乐绍成入宫。 乐无异在尚年幼时便想,人为什么要打仗呢?不打仗其乐融融岂不更好?到他更大一些,知道战事有时无法避免,便萌发出一个奇想,以后两个国家若要打仗,为什么不各自用偃甲取代军士,以偃甲之战论定胜负?这样就不必流血、没有牺牲,比之动辄成千上万的将士死伤,岂非慈悲太多? 他之所以专注于偃术,除了天生的喜爱之外,很多时候也是受这个奇想驱动。 偃甲室中,一时悄无声息。吉祥和如意见偃甲们没有动静,半个身子都已探入室内,看着乐无异,等他吩咐。 乐无异回过神来,猛地摇摇头,道:“走!剑室!” 吉祥一声欢呼,少年天性喜欢探险,由于乐无异平素很少出府,多半是在乐府中钻研偃术,闲暇之时,三人便在偌大的乐府中“历险”,几乎每一个隐秘角落,甚至于乐绍成和傅清姣的卧室也曾被三人探险,但唯有一处——“剑室”,却是三人所从未到过的隐秘之所。 据说剑室中藏着一把古剑,锋利无比,乃是昔年乐绍成于捐毒国所得,一直封印在剑室中,从未出鞘。以三人听到的种种传闻,组合起来,是说那把古剑剑意至邪,剑锋至利,有种种不祥传说。更诡谲者,便是那剑刑克乐无异,五行不合,因此才会被封印,一旦出鞘便会带给乐无异血光之灾。 如意显然想到这个传说,道:“少爷,那把剑——” 乐无异手一挥:“只要取出那把剑,做好导灵栓,金刚力士偃甲大成,怕它什么古剑邪剑!” 乐府为乐绍成府邸,秀美堂皇,有北方名园之誉,又称“乐园”,占地极广。 三人出得偃甲室,但见一路上每过十数丈,或路口分岔之处,都有鲜明路标,黑漆木板,白色箭头,极为醒目。吉祥、如意在前,乐无异在后,过不多时,剑室已然在望。 乐园外松内紧,乐绍成居家亦有行军风范,部署极严。乐绍成、傅清姣出府之时,全府皆已知道,剑室护卫都是精英暗卫,平素并不露面张扬,此时见三人到来,暗叫倒霉,先行隐形匿迹。只待这三小若是闹得太过分,就把三小打晕,送回来处。 乐无异常年潜心偃术,多以声音判断偃甲内部各部件运转情形,听力远较常人敏锐,略一观望,便已知悉。他眼珠一转,和吉祥、如意耳语几句,两人点头称是。三人来到一处隐蔽拐角,乐无异与如意换了衣服,身穿仆人装束,又将一把圆溜溜的金弹子塞给如意。如意心领神会,嘻嘻一笑,冲了出去,吉祥在后大声叫道:“少爷!少爷!慢点儿跑!”也跟着跑了出去,半路上回头,对乐无异大声叫道,“如意,如意,你走东边,看看我们谁能截住少爷!” 不一会儿,真如意去的方向,传来隆隆爆炸之声——无异塞给如意的那把金弹子,是他偶然上街听说农人头疼鸟雀啄谷,为了便利农人,一时兴起做的“驱鸟弹”,听着声音可怕,却毫无威力可言。 暗卫一见异动,如蒙大赦,总算不必再做这两难差事,恨不得干脆走开个一日半日才好。随着几道嗖嗖风声飞快从房顶屋后掠过去了。 待吉祥和如意跑远,乐无异很快地闪了出来,一路上往剑室而去,再无一人跟踪。 在乐无异心目中,剑室供奉的只有一把古剑,但剑室之大,却超出了他的想象。 也许因为剑室是禁地,剑室外无人把守。 剑室大门深锁,乐无异从身上取出一根铁丝,轻易打开大锁,推开剑室的门,乐无异心中一颤,只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霎时一黑,像有一道比天光更明朗耀眼的光遮住了他的双眼。 待他睁开双眼,进入剑室,过了一处高大影壁,天光霎时暗淡下来,远远地,就见在剑室最远端,遥遥放着示剑台,一把带鞘的古剑平平搁置在象牙剑架上,流光溢彩。 剑室极长,足有百丈。 乐无异心中大喜,便要快步前去取剑。他上前一步,忽然胸口一滞,仿佛有两座山左右挤压过来,乐无异心口一痛,几乎不能呼吸,顿时大惊。 左顾右盼,只见剑室两侧,从这儿到古剑所在之处,赫然是两排体形巨大、踞伏于地的偃甲巨兽。 偃甲巨兽龙盘虎踞,气势凛凛,透出强大的杀气,仿佛有腥风血雨在走道中间来回奔涌,乐无异每上前一步,便如有刀剑加身之苦。 偃甲巨兽额间均有纹章,显示其为傅清姣所制。自古以来,每位偃师皆有独特徽纹,每做一偃甲,必将徽纹铭刻其上。傅清姣出身于南疆偃女族,因部族流传偃术,年少时便已成为偃师,她的徽纹形如火焰,鲜明夺目。 “这便是十八年前,前往捐毒国作战的兽形偃甲吧!”乐无异于偃术一道颇具天赋,自小又有母亲傅清姣教导,一眼就看出兽形偃甲中蕴含极高超的偃术技巧,心中忍不住生出疑窦:他自小即被母亲傅清姣教育偃术之道,而母亲的偃术水准,早在一两年前已被他超越,之后他不得不自行摸索。这兽形偃甲剽悍威武,气势不凡,以水准论,实在胜过母亲太多。 他又上前一步,古剑之光似乎更盛,而兽形偃甲逼迫更深,“刺啦”一声,他身穿的衣服一角已被劲风割断,在半空中飘舞回荡,久不落地。 剑室无人把守,原来是不需要把守。乐无异再上前一步,脸颊上已被割开一道细口,血珠从伤口沁出。 两排至少数十个偃甲,仿佛一座十万人的大阵,恍惚之下,乐无异仿佛看到战场之上,兽形偃甲大开大合,大开杀戒之举,一时心怀激荡:母亲将兽形偃甲藏在这里,一直对捐毒之战秘而不宣,难道是因为这些兽形偃甲是做……杀伐之用? 一念及此,他仿佛身处杀人无算的战阵之中,血雨腥风,丝缕不绝,心神大乱,恰在此时,头上那绺呆毛垂了下来,挡住视线,乐无异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地,呼的一口气吹起头发,心神由此清明。 第5章 偃师·无异(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他知道此时若再硬闯,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当即决定退出。但他待要转身,忽觉五六道锐气从身后传出,封挡住他的去路。 “苦也!苦也!难道我乐无异就丧命于此吗?” 乐无异一动也不敢动,进退维谷,苦思对策。 室内静极。先前乐无异只觉得长安的车水马龙之声无比聒噪,到了眼下,方知那正是俗世祥和之征。 日影渐渐偏移,斜射到剑室中,兽形偃甲为光线沐浴,线条棱角柔和许多,霎时触动乐无异的心思,只觉那兽形偃甲高妙可爱之处,乐无异心念一动,忽地想起自己日常所思:兽形偃甲毕竟只是人造出的工具,设若用于益处,怎么会是杀人利器? 一念及此,心地顿开,身形蓦地一涨,试探地上前一步。 一步进,天地自宽。 先前围困住他的兽形偃甲阵蓦然顿开。乐无异心下骤安,步履坚定,每上前一步,栈道两侧的兽形偃甲都似后退两步,从匍匐变为站立,威势全消。 偃甲无心,不过感知生人到来,上前等待指示。先前种种,竟是庸人自扰。 “呼——”乐无异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古剑跑去。 百丈的距离,乐无异很快便已跑到,随着他的靠近,古剑在剑架上发出轻轻的颤抖,似已感知到他的气息。乐无异只觉胸口一紧,一种奇异的情愫悄然涌出,似乎与那古剑有种莫名的牵绊和呼应。 一时,乐无异神为之夺,竟不及再看周遭事物,哪怕只是一眼。一人一剑相去不过五丈,无异却只觉如隔瀚海,滔滔杀伐之意、万古苍茫之感,海潮般席卷而至。 ——你是谁? ——你因何在此? 那是难以言喻的熟稔与憾恨。仿如命运化作一柄剑的模样,此时此刻,就在这里,沉默着,睥睨着,等待了他整整十八年。 乐无异缓步上前,双手取剑。他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质地深沉,隐含凉意。乐无异微诧,不禁暗道:我一贯不喜欢刀剑,为何唯独这柄剑,却让我有种一定要拔出来的感觉? 他心中隐隐觉得古怪,但剑在手上,不得不拔——“算了,反正我只是借用,用完了就还回来——” 这样想着,乐无异唰的一下,拔出半截古剑。 一团炫目白光,白虹一般从剑鞘射出,直冲屋顶,为屋顶一阻,剑光一滞,氤氲成一团光晕,仿佛要托起整座屋顶。乐无异心念一动,将剑刃向剑鞘中一插,白光顿减,屋顶轻轻一颤,一个方圆一尺的碗口大破洞形成,托出的碧瓦远远落在外面。 白虹光射入半空,长有数十丈,片刻之后,方才敛息。 乐无异咋舌,方才若不是他见机极快,收住锋芒,古剑光芒恐怕要高升数里,即便父母远在皇宫,也会很快感知异象。 他抱剑在怀,急忙往偃甲室中赶去。此时他既已感受到兽形偃甲的强大,对自己制造的金刚力士偃甲也更有信心。 在他身后,人立的兽形偃甲似又重新匍匐,狺狺作势欲扑。 “咔嗒。”乐无异做事有始有终,将大锁锁上,恢复原状。 乐无异逃出剑室,便要向偃甲室跑去,一抬眼,只见四下里道路井然,草木有序,明明不是第一次到来,却感觉极为陌生。 “糟了!”乐无异猛地一拍脑袋,却已不记得回去的路。乐无异快步跑到路上,随意挑了个方向,行了十几丈,方才看到一处黑漆白字的指示牌,他看着上面字样,沿箭头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回到偃甲室。 乐无异拔出古剑,在陨铁螺丝上雕刻螺纹。 古剑果然不同凡响,在陨铁螺纹上抹过时,如抹秋水,螺纹弧度、深度,无不若合符节。 用完之后,乐无异随手将古剑搁在一旁,隐隐仿佛听到哪里传来“哼”的一声。但他全身投注于偃甲制造中,浑未注意。 陨铁螺纹既成,乐无异又受兽形偃甲的触动,对偃甲额外做了改动。 先前已经做成的两个偃甲,乐无异分别称为金刚力士一号、金刚力士二号,也在局部做了改动。新做成的,便取名为“天下第一金刚力士三号”。 一号和二号嗒嗒走过来,看乐无异组装三号。 乐无异看看一号、二号和三号,道:“两只偃甲合体称为两仪,三只偃甲合体称为三才,今天先试试看能不能做成两仪偃甲。三才偃甲……我也要努力了!”乐无异擦擦汗,握握拳头,“乐无异,要想当谢爷爷那样的大偃师,可不能被区区三才偃甲难住!” 一番辛苦,总算组装完毕。 乐无异端详片刻,喃喃自语:“不成。”他放下偃甲,若有所思,“磁力太强,干扰灵力,得用灵力增倍仪才行。” 终于,乐无异装好灵力增倍仪,拭去汗水,望着三号偃甲,心中莫名激动。 “接下来催动法阵。”乐无异摸了摸凑过来的一号偃甲,“好孩子,别挡路。” 嗒嗒嗒,一号退到一边,歪头打量同类。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六乙相扶,天道赞德……”乐无异闭上双眼,念念有词。 随着咒语吐出,地上涌现出淡淡的光晕,旋转、凝聚、拉伸,变成一缕缕微弱的弧光,纵横交织,又结成一个小小的法阵,方圆数尺,将三只偃甲围在阵内。 “……吾信所行,攻无不克。天翻地覆,九道皆……皆空?”乐无异念到这儿,蓦然忘了咒诀,拿捏不定,地上的法阵明亮起来,细细的光线紊乱颤抖,似乎失去了控制。 “哎呀……不对,皆蕴?也不对。”乐无异慌了神,张开眼睛,瞪着偃甲,三只偃甲的双眼明亮起来,目光转动之间,俨然有些疯狂。乐无异在术法上不大用心,一试再试,都无改善,不由得也生出怀疑,越说越错,纷乱如麻。 嗒嗒嗒,偃甲动了起来,齐刷刷迈出双腿,向着乐无异逼近。 乐无异白了脸:“偃甲失控!”回头看到古剑,一把攥在手里,他又心痛又气恼,正要挥剑斩出,忽见偃甲停了下来,原地转了两圈,掉头冲出大门。 哗啦啦,门外响起一连串撞击破碎声,乐无异听在耳中,脸色惨变:“糟了,娘最喜欢的盆栽……”提剑冲出大门,只见满地狼藉,母亲自捐毒带回的五心剑兰的盆栽四分五裂,花草散落一地。偃甲们一无所觉,仍在横冲直撞。 “完蛋啦!”乐无异惨呼。 偃甲应声停下,齐刷刷掉头望来,目光如癫如狂,透出一股杀气,就如同剑室中的兽形偃甲。 乐无异呆了一下,握紧古剑,心下一阵哆嗦:“不会吧?本偃师自作自受?” 念头还没转完,偃甲齐刷刷地冲了过来,轮转如飞,铁钳狂舞,嗒嗒嗒,嘎嘎嘎,机关摩擦声响彻庭院。 乐无异无计可施,只好挥剑迎上。这些偃甲本为战斗而生,潜力未曾发挥,进退攻守却大有章法,三面围住乐无异,一号骚扰,二号防守,三号主攻,两只大钳子横劈竖砍、力道十足。 乐无异自幼随父亲学剑,可惜一来并不喜欢,二来剑术上的资质平常,练来练去,进步寥寥。此刻面对偃甲,左支右绌,不胜狼狈,一不留神,左肩右臂各挨一记,痛彻心扉,龇牙咧嘴。 他身上疼痛,心头更慌。偃甲自有灵性,对手步法一乱,立刻逮住破绽。一号虚晃一下,作势进攻,乐无异急忙后退,冷不防二号从旁发难,铁钳着地一扫,正中他的足踝。 “哎哟。”乐无异摔倒,三号猛扑上来,铁钳抡圆,胡劈乱砍。乐无异无计可施,不顾面子,就地乱滚,铁钳劈中地面,溅起点点火星。 “少爷!”吉祥和如意听到动静,急忙赶了过来,看见院中情形,惊得叫出声来。他们想要上前营救,可是偃甲围得密不透风,压根儿没法抢入。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乐无异在地上翻滚,身边的铁钳直上直下,叮叮叮、当当当,凶险之处,间不容发。 如意舍身扑上,狠狠撞向一号。砰,偃甲转了一圈,化解冲势,借力转身,铁钳扫中如意的腰部。 如意惨哼一声,向后跌倒,一号大步跟上,铁钳高高举起,插向如意面门。吉祥眼见哥哥有难,望着铁钳,失声尖叫:“少爷救命!” 少了一个对手,乐无异缓过气来,翻身对付二号、三号,听见如意呼救,想也不想,反手一剑扫向一号,剑锋所过,带起一溜电芒。 哧,一号腿部折断,铁钳歪歪斜斜,贴着如意的面孔落下,插在地上,没入寸许。 如意魂飞魄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望一号摔出老远,兀自骨碌乱转,斩断的木腿上下跳动,似有丝线牵扯,向着躯干靠近。 乐无异一剑得手,信心大增,贴地翻滚,剑光如轮。古剑锋利绝伦,势如风扫残叶,哧哧连声,接连斩断偃甲的短腿。二号、三号先后倒下,葫芦似的满地乱滚。 “嗐!”乐无异大叫一声,挺身跳起,挥剑斩落。剑锋所过,偃甲肢体分家,铁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鸣响。 转败为胜,不过刹那,乐无异刚才还在逃命,转眼间就将三个偃甲砍得支离破碎——吉祥和如意看在眼里,一惊一乍,一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乐无异出剑全靠本能,至此神魂入窍,低头一瞧——古剑晶莹剔透,冷如春冰、明如秋水,天光透过剑刃,几乎不曾留下影子。 天光映照下,剑身上隐隐显露出两个古篆,横看竖看,愣是认不出来,只勉强认出第二个字是“光”。乐无异正在胡猜,忽听吉祥大叫:“少爷,少爷……” “什么?”乐无异掉头望去,只见如意一脸恐惧,两眼直勾勾望着远处。乐无异循他目光一瞧,也是吓了一跳——偃甲的残躯原地乱转,发出奇异光芒。光芒交错离合,勾画出一个明亮清晰的法阵,阵中的灵力吸引残骸,四面八方地向着法阵中心聚集。 “这是……”乐无异傻了眼,“灵力混乱?磁极不对?啊,难道磁极装反了?” 残骸聚拢,响起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偃甲的双眼本已黯淡,但随残躯合体,忽又一一明亮起来,断掉的手脚归还原位,躯体交错、嵌合……只在众人发呆的当儿,一道强光闪过,三只偃甲合为一体,人立而起,变成了一个三头六臂的巨大怪物。 “合体,偃甲合体……”乐无异脸色发白,在设计三个偃甲时,本来就为偃甲合体做了准备,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调试,却已经自发组合在一起。 “怎么回事?”如意快要哭了。吉祥急切冲上,拦在乐无异身前:“少爷,快走,我们来应付。” “不行。”乐无异极力保持冷静,“你们打不过它……”偃甲合体后,威力更胜先前。话没说完,大偃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上身飞快旋转,六只硕大铁钳有如风车轮叶,发出呜呜鸣响,凄厉、刺耳,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你们快跑,向跟我相反的方向跑!”乐无异大叫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古剑防身,眼睛一转,拿起一块马蹄形磁铁,揣在怀里,向外跑去。 吉祥、如意领命,急忙向相反方向跑去,四处呼喝叫人,乐无异大叫:“快叫飞虎暗卫!” 吉祥、如意苦着脸道:“飞虎暗卫都随着老爷夫人出府护卫了!” “哦——”乐无异这才知道,为何先前去剑室时那般顺利轻巧。 乐无异拔腿飞奔,大偃甲紧追不舍,乐无异不辨路径,有路就跑,大偃甲十二条腿,嗒嗒嗒嗒践踏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穷追不舍,后面吉祥、如意带着乐府的家丁家将赶来拦截大偃甲,每每功亏一篑。 大偃甲六只大钳,呼呼作势,每到要及身之时,乐无异便将磁铁乱舞。完工偃甲为免受外界磁力和灵力影响,均会设置一层护罩,但合体偃甲事出仓促,未及设置,反救下乐无异一条命。 “咔嚓”一声,合体偃甲待要将乐无异拦腰截断,乐无异看其势已不容停顿,将磁铁向下一挥,合体偃甲来势汹汹,无法变向,已将自己一条腿截断。 不过,大偃甲先前动作生疏,随着奔跑截杀,动作也渐渐娴熟起来,乐无异却已有渐渐力竭之感。 不一时,乐府阖府上下都已惊动,看着乐无异被追杀,急忙上前阻挡,不料乐无异先前组装偃甲时,早已装备好了乱石飞弹,待众人来攻,大偃甲霎时变身,十二支短炮筒射向众人,众人一时都近不得身。 待身周只剩乐无异,偃甲又变成三头六臂的巨人,径直追赶。 一片天翻地覆般的混乱中,乐无异隐隐听到有人喊道:“相剑师萧鸿渐造访乐府,求见乐小公子。” 乐无异不觉已又跑回偃甲室,大偃甲已到近前,待要挥舞磁铁,已被大偃甲识破。大偃甲后面两只大钳一挥,夺走磁铁,另外两只大钳,一个握住无异颈部,一个扣住无异腰部,眼见无异无幸。 却在此时,就听一个清朗声音喝道:“剑交左手,蹲下,前滚,刺!” 乐无异闻言,立即一个矮身,就势一滚,果然躲过了大钳,只是剑却不及换手了。一咬牙,他一掌劈在巨人膝弯,借反冲之势弹开,找准角度,出剑! 剑芒绚烂,矫如灵蛇,径直刺入偃甲体内,触到先前好容易才装好的陨铁导灵栓,咔,导灵栓应声而断。 咔咔嚓嚓。导灵栓既毁,大偃甲其他零件纷纷掉落、失灵,大偃甲悲鸣一声,霎时解体。这时一路紧随而来的家丁家将放声欢呼。 乐无异如未听闻,蹲到地上,仔细检视偃甲各个部位,思忖是何差错导致偃甲失控,片刻之后,已然知道乃是那导灵栓的故障。 乐无异捡起那被斩断的导灵栓,切口平齐,可见宝剑之利。 甫一脱险,他心下又忍不住可惜:“陨铁天下少见,就这么坏了,却又从哪里去找?”擦了一把汗,喃喃道,“连陨铁也不行,那什么才行?莫非……”说着瞥见手中宝剑,心头一动,“这剑是用什么做的,竟比陨铁还硬?” 吉祥和如意赶上前来,双掌合击,欢呼雀跃。吉祥大声道:“谁说这把剑克少爷了?如果不是它,少爷已经——”“呸呸呸。”如意也大声道,“大家都看到了啊,少爷无恙,全仗宝剑。” 两人见祸闯得太大,生怕乐绍成、傅清姣夫妇回来责罚,先用话稳住大家。 乐无异忙不迭地点头。 却听身后一个清朗声音说道:“乐小公子死里逃生,的确应该感谢这把宝剑。” 第6章 偃师·无异(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乐无异一回身,抬头,就见一个白衣公子,肩披貂绒围脖,卓然立于偃甲室前,手中折扇一展,悠然自得。只见他面如冠玉,嘴唇上方有两道清晰的胡子,有少年老成之气,仿佛是另外的两道眉毛。 “你是?”乐无异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相剑师萧鸿渐见过乐小公子。” 那声音鹤骨龙筋,中气十足,如驼铃声响,乐无异心想:“这人的声音好好听。” 萧鸿渐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乐小公子临危不乱,多谢夸奖。” “啊——”乐无异脸一红,情急之下捂住嘴巴,“我又不小心说了出来。” 原来乐无异自小即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独自一人杵在偃甲室中鼓捣偃甲,对着偃甲说话,长此以往,乐无异有什么心里话,稍不留神,就会随口说出来,而他自己却意识不到。 萧鸿渐微微一笑,轻轻抱拳,看着乐无异的褐色眼眸,眼中流露出诧异神色。原来中原人眼珠多为黑褐色,乐无异的眼睛颜色却颇为浅淡,自小乐无异就常被人问询,平时上街,还有小儿跟着他看个蹊跷,乐无异早已习惯,也不觉为异。 乐无异见他气度舒朗,笑道:“方才无异险遭不幸,还要多谢萧相剑师救命之恩。” “不敢不敢。”萧鸿渐道,“鸿渐适才正在府外茶室品茗,见到府中剑光冲天而起,一时见猎心喜,便请门房通报,要来观剑。不料那偃甲——”说着瞥向偃甲残骸,神色中竟有一丝惋惜,“至强至猛,却难于操控,可惜了。当时贵府情势危急,萧某一时僭越,还望乐小公子恕罪则个。” “哪里的话。”乐无异挠了挠头,笑道,“若非萧相剑师‘僭越’,我连命都没啦。萧相剑师也知这是偃甲?莫非你也懂偃术?”偃甲罕见,世人往往称偃甲为“木头怪物”“木头妖怪”,这位萧相剑师却一语中的,无异不由得大起亲近之感。 萧鸿渐一面端详乐无异,一面摇头道:“全然不懂,约略见过一二。” 乐无异喜道:“见过也好,见过也好!先生快请进,我得好好谢您。”萧鸿渐微微颔首,也不客气,随乐无异进入偃甲室中。 偃甲室中铺有地毯,行走其上,寂然无声,平素乐无异都是盘膝而坐,不延外人,并无桌椅。室内陈列着几具偃甲,尚未完工,零件裸露在外。乐无异有心与萧相剑师攀谈几句,却见萧相剑师并不看那些偃甲,视线若有若无紧跟着他手中古剑。 乐无异心下暗道:“险些失礼了。既是相剑师,岂不为宝剑而来?”便随手将古剑搁在地上,盘膝而坐。萧鸿渐落落大方,也盘膝坐在地上。 乐无异道:“方才萧相剑师所见剑光,便是这柄剑发出的。”说着,将古剑递交萧鸿渐。 萧鸿渐躬身向古剑行礼,双手接过古剑,凝眉思索,神情肃穆:“古剑晗光。” 晗光—— 乐无异在心中默念几遍,笑道:“原来它叫晗光。” “剑意朗朗,明光烛烛,好剑。”萧鸿渐垂眸凝睇,信口道。晗光剑身一线不易觉察的辉光一闪即逝。他伸手轻触剑身,手忽地一跳,险些将古剑抛在地上——在他手指抚上古剑的刹那,只觉一种火山岩浆般的热流涌过,直刺入他指腹。 乐无异心有好奇,忍不住便要开口,但见萧鸿渐神情凝重,生生忍住。 萧鸿渐拔剑出鞘,手指微微颤抖,抚上古剑,剑刃锋利,忽然“哧”地一下,指腹划开一道口子,有鲜血滴在剑身之上,萧鸿渐的手指似为剑身粘住。他整个身躯微微颤抖,口中快速发出几个音节,似乎是某种奇怪的歌谣。 刹那间,古剑剑身隐隐一震,一股抗拒之力如火着油,闪电般击在萧鸿渐掌心。这一击极重,萧鸿渐双手立时麻痹,古剑脱手落地,好在乐无异见机极快,弯腰一抄,将那古剑兜在怀里,双手恰好抓着剑身。 “果然……”萧鸿渐眼底幽光一闪,喃喃道,“它果然是认主的。” 乐无异浑然不觉,急道:“萧先生,你受伤了?” “无妨。”萧鸿渐一笑,神色却有些复杂,似是庆幸,又似落寞。他拾起剑鞘,递给乐无异,和声道,“此剑极富灵性,它已认你为主,万望珍之重之。” “啊?哈哈。”乐无异摸了摸鼻子,“这把宝剑能斩断陨铁,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宝剑,我看父亲虽然收藏有许多名剑,却没一把能比得上这把。不过……这把剑认我为主,恐怕是明珠蒙尘了。” “此话怎讲?”萧鸿渐道。 乐无异道:“我一向不喜欢习武练剑,宝剑对我来说,嗯……就是一把好的刻刀。” 萧鸿渐目中亮光一闪,奇道:“身为当今定国公之子,乐公子居然不喜练剑?” “是啊。你也觉得奇怪?”乐无异抓抓头,“好吧……好像的确有些奇怪。” 萧鸿渐笑道:“昔年定国公夫妇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守得天下几十年太平,久为百姓感念,尤其令堂傅清姣傅前辈,真乃女中豪杰,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天下人皆以为,乐公子将门虎子,来日必是我朝开疆拓土、守卫安宁的大将呢。” “可不是,全天下都这么眼巴巴看着我呢。”乐无异颓然,仰面躺在地毯上,“我让好多人失望了。” 萧鸿渐微微一笑,好似不以为意。他掉转目光四下环顾,这才发现那几具未完偃甲,打量一番,眼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神情:“乐公子此生便要以偃甲为业吗?” “嗯嗯!”乐无异点头,坐起身来,“如果可能,我呀,愿意一辈子都不出偃甲室一步。每天早晚给爹娘请安,然后便来鼓捣这偃甲。嗯——你既然也熟悉偃甲,一定听过大偃师谢衣爷爷的名字吧?” “谢衣——”萧鸿渐身体猛地一震,“他——不是百年前就已离世了吗?你叫他‘谢衣爷爷’,难道……你与他认识?” 乐无异叹了一口气:“我倒希望认识。” 萧鸿渐神色松弛,却听乐无异又道:“他销声匿迹百余年,大家都说,他早就不在了。按常理,他们说得没错。可我总觉得,那么厉害的人,怎会不声不响就没了?退一步说,即便是没了,可他做的偃甲还在。偃甲在,我便当他还活着。算来一百多岁的人,怎么不是‘爷爷’?” 这话却有几分痴意。萧鸿渐想了想,轻声问道:“那么,你是想学谢衣前辈,穷尽偃甲之术?” “当然,”乐无异点头,“偃术这么有意思,何乐而不为?” “那么,你要用偃术来做什么?” “偃甲能做的事可多了!”乐无异兴奋得站起身来,“但最重要的是,打仗!” “打仗——”萧鸿渐眼色骤然一冷,微微摇了摇头,“打仗,要死很多人的。” “不——”乐无异道,“我制造的偃甲的确用来打仗,但是——” 却在这时,长安城中传来一声锐响,一道灰红焰火笔直升上天空,砰地炸开。两人一起抬头观望,见焰火炸开之后,并不飘散,而是缓缓延伸,下沉。 萧鸿渐看着焰火,笑道:“‘白日焰火’……我听说,人要是看到白日焰火,就得立即做点儿什么,以改换运势,不然一天的运气都不会太好。”说着便即告辞。 乐无异抓了抓头,有些不舍,觉得自己还有好多有关偃术的话没有说,道:“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萧鸿渐回头,深深看了乐无异一眼,眼中诸般心绪复杂难辨:“相见是缘,不见亦是。乐公子,你我能于生死关头见这一面,已是意外至极。想来,除非生死攸关,我们是不会再见的了。” 乐无异讷讷不舍,便送萧鸿渐出门,先前阖府上下惊动,后吉祥和如意见萧鸿渐并无恶意,已将其他人遣散,见状知道是要送客人出门,已自等候。 萧鸿渐这时已走到外边,看到地上破碎的盆栽,立住脚步,眼神流转。待乐无异赶过来,低声说道:“这是……西域捐毒国的五心剑兰?” “啊!糟了!”乐无异一见,不由得大惊失色,挠头道,“先前被金刚力士一闹,居然都忘了……这可如何是好……”面对萧鸿渐询问的目光,乐无异道,“这是我娘出征捐毒时带来的,一直栽在盆中,没想今天偃甲打架……”傅清姣对五心剑兰极为看重,那种植的盆子也名贵异常,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萧鸿渐看着五心剑兰,眼底寒意忽然缓解开来,哑声道:“你担心令堂生气?” 乐无异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娘亲就算生气打我,也不是真打,不疼,但是这是她最爱的盆栽,我……” 萧鸿渐道:“这又不是什么名贵植物,我听说,捐毒国到处都是这种花呢。” 乐无异道:“但这盆花就只有这么一盆。”他蹲下身来,看着五心剑兰,有几片叶子已经折断,花盆上的捐毒图样已经破损,不复往时模样。 萧鸿渐微微一笑:“你若这么担心,我倒要教你一个办法,没准令堂不但不会怪你,还要夸奖你呢!” 乐无异大喜,萧鸿渐道:“五心剑兰本来就不必栽在盆里。你只要在这园中,寻个多沙少泥之处,挖个坑,将五心剑兰移栽入坑中,令堂便不会不饶你了。五心剑兰本来就种自西域,已习惯干旱土壤,这盆五心剑兰平素浇灌太多,所以长得不好。” “几天浇一次水才好?” 萧鸿渐叹了一口气:“这种花在捐毒国叫作‘天成地养花’,又叫‘孤儿花’,只要种子落地,便不需浇水管理,自有天地来滋养它。栽在盆里,反而对它是种限制。” 乐无异天资聪颖,心念一转,已明白过来,急忙指挥吉祥和如意收拾碎瓦片,掘坑种花,待要向萧鸿渐道谢,却见萧鸿渐翩然已过了圆形拱门,消失不见。 终于,五心剑兰植入土中,一阵风吹来,迎风作响,仿佛刹那就长高了些许。 乐无异心想:“既然这花捐毒遍地都是,母亲带回来是因为什么?是纪念捐毒战场上那些失去父母、无依无靠的孤儿吗?” 便在这时,只听府中传来下人通报:“老爷与萧大相剑师入府!” 乐无异一怔:又来一位萧相剑师? 皇宫,乾元殿。天子起居之所。 定国公乐绍成与妻子傅清姣奉诏入内,偶尔相看一眼,都自对方眼中发现不解。两人夫妻同心,默契至极,但此时集合两人心智,也不能知晓圣元帝的心意。 圣元帝召唤两人入宫已有多时。 自进入乾元居后,圣元帝便一心研读案头简牍,始终不曾抬头看两人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很少有的事情。 十八年前,乐绍成与傅清姣在捐毒国立下大功,回到长安后主动请辞,曾与圣元帝有过一次君臣之间少有的推心置腹的谈话,其中有仅他们三人知晓的秘密。 此后,圣元帝驳了辞表,却默许了乐绍成不理政事。多年来,乐绍成不领兵、不议事,于政务上极为懈怠,由大权在握的将军,渐成长安一介富贵闲人。人走茶凉,乐府渐渐门前冷落鞍马稀,直到此时此日。 良久,圣元帝抬起头来,俯看乐绍成:“可知朕为何召贤伉俪入宫?” 乐绍成答:“起初不知,等了许久,便猜到了。” 圣元帝面色一沉,乐绍成垂目跪坐,并不与他对视,傅清姣更是低着头,尤为恭谨。圣元帝面色稍霁。 傅清姣忽然道:“果真是为了那件事?”声调隐隐颤抖,竟似深怀畏惧。 圣元帝长叹一声,起身:“你们随我来。” 乐绍成面沉如水,心绪却不及表面平静。 他与傅清姣随驾而行,皇宫浩浩泱泱,错综复杂,一路上连太监、宫女也不见一个,显见得圣元帝即将要带他们看的,乃是朝廷绝密。 走了颇久,才来到皇宫东南角一个院落。院落四周满是奇花异草,芳香过于浓郁,令人呼吸都不畅起来。 方到近前,就觉一股恶臭袭来,如具形质。 那味道极为奇特,也极为熟悉,乐绍成在梦里见过多次。他与傅清姣对视一眼,都已明白了即将见到的是什么东西,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事情。 傅清姣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乐绍成的手。乐绍成反握住她的,两人又想到昔年在战场上所遇种种危机。如今已十八年过去,两人年过不惑,不复青春年少。 进入院落,赫然映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铁笼,铁笼中是一个人。 但又不能说是一个人。 笼中人破破烂烂,几乎已全身赤裸,面目腐烂,身体外表长出铁锈绿一般的苔藓,双目猩红,听到三人近前,霍地回过身来,双臂把住牢笼栏杆,口中发出嗬嗬声音,口角流出涎水,看着三人的神情仿佛野兽看到猎物,满是疯狂。 “断魂人。”乐绍成在看到的一刹那,忽然心如止水。 十八年前的一切,仿佛全都重现了。手心觉出所握之手的颤抖,乐绍成轻轻反握住它。 “断魂人既已出现,捐毒国之乱,如今要在我神州重现了。”圣元帝叹息。 断魂人出现在面前,一切都已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古剑还在?”圣元帝问道。 “在。”乐绍成回答。 “兽形偃甲还在?”圣元帝问道。 “在。”傅清姣回答。 “那个人呢?”圣元帝问道。 乐绍成和傅清姣都没有说话,两人手仍握在一起,都知道彼此的心意。 “说说。”圣元帝轻轻道,声音中似乎显出某种轻松之意。 “是。”乐绍成行了一礼,沉声道,“当年捐毒一役……” “且慢。”圣元帝忽然打断,灼灼目光转向傅清姣,道,“女子细心,还是弟妹来说。” 傅清姣垂首想了想,方慢慢道:“十八年前,捐毒国叛乱,圣上下旨,令外子乐绍成出征,清姣因担心夫婿,以偃师之名,得以随军出征。陛下治将有方,外子治军严明,清姣私心料想,兽形偃甲恐难有大用。不料捐毒国中,莫名生出一种断魂之毒……” 三人各有思绪,一时沉默。密室中只闻那断魂人低吼抠挠之声。 第7章 偃师·无异(4)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傅清姣长叹一声,续道:“断魂之毒究竟是毒药还是瘟疫,至今仍未可知,只知无法可解。染毒的断魂之人,变得狂乱暴戾,不分敌我,肆意殴斗砍杀,其力量是常人五倍,杀伤力惊人;时间久了,便由狂乱而至呆滞麻木,逐渐衰竭死去。时有传言,断魂人咬伤之人,纵侥幸不死,也会染上断魂之毒,不复为人……短短数日,捐毒便沦为人间地狱。当时我军并不确知城内情形,只知或许爆发瘟疫,尸相垒、人相食,哀号震天,惨况前所未见。两国交战,百姓何辜?我军不能坐视,只得破开城门一探究竟,然一切已经太迟。杀死一百断魂人,便折损圣朝五百军士,如此惨烈景况,叫人如何……” 圣元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勉强回忆,随即目光转向乐绍成:“然后,你们发动了偃甲?” 乐绍成道:“是。偃甲发动,协助抵御断魂人。可偃甲毕竟只是死物,不够灵活,内子同时操控众多偃甲,力有不逮,竟致早产迹象。事已至此,难以收场,捐毒一国百姓、圣朝五万军士,眼看就要葬身在那茫茫黄沙之间——”他停顿一刻,有如无声叹息,“正在此时,那人现身了。” 圣元帝轻抚长髯,点头道:“这个人从何而来,如何出现,又如何消失?十八年前,贤伉俪语焉不详,若非信任你们,当真要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了。为了保守那个秘密,你宁肯辞官不做——现在,还是不肯说吗?” 傅清姣低头,不去看乐绍成,片刻后,抬起头:“那个人——”忽地听到乐绍成咳嗽。 傅清姣淡然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定定看向乐绍成:“当日那人说过,若是再次出现断魂人,便是事态已不可控制,世人唯有勉力自救。陛下乃世人君父、六合之主,这话不跟陛下说,又该跟谁说?” 乐绍成垂目思索,不再作声。 傅清姣续道:“说来陛下或许不信——那人是从月亮上而来。” 圣元帝抚须动作猛然一停,回首虎视:“月亮?” “正是。当日战事不同寻常,残酷无比,清姣只知道要与夫婿一起殒身报国,但偶然心有所感,仰头望向天阙,却看到月亮上赫然有一黑子,初极小,后极大,颇为怪异,到情势最危急时,那个渐渐变大的黑点显示出人形,从月亮上一跃而下——” 偃甲以灵力和磁力为主要驱动力,因各人灵力相异,某位偃师制作的偃甲,只能为其本人使用——这是一条偃术常识。 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常识往往不大牢靠。 那月中来客现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击碎傅清姣偃甲的灵力护罩,一举接管了战场上所有幸存偃甲。然后,他以偃甲为先锋,开出一条道路,乐氏夫妇得以率众突围而出,撤回城外。这一战之后,众偃甲几乎折损殆尽,只留下十几具兽形偃甲。 再之后,一片混乱中,傅清姣临盆,乐绍成收拢残部继续作战。月中来客匆匆改造了兽形偃甲,用以对抗断魂人。 如此苦苦支撑数日,捐毒亡,西征军惨胜。 二十万西征大军,班师回朝时,仅剩不足两万。 “此后,外子带着众将士与兽形偃甲,星夜兼程赶回长安。那人一路随行相护,末了却不肯面圣,只在长安城外远远一望,便即告辞,从此踪迹全无。”傅清姣将昔年经过悠悠道来。 圣元帝沉默不语。当年傅清姣要随夫出征,以偃甲克制对手,他是应允了的。后来偃甲果然发挥作用,且其中有人协助,圣元帝也早已知道。 “那人的身份,至今仍未查明吗?” 傅清姣道:“清姣幼习偃术,对历代偃术名家知之甚详,十几年来,清姣也曾查阅典籍,但此人来历,始终未知。只是……清姣心中有一个猜想,不敢轻易说出,恐有欺君之罪。” 圣元帝大笑:“说吧,朕不会治你的罪。” 傅清姣道:“那人风姿绝代、技艺通神,不似当世任何一位偃术名家,倒像百年前那位偃术宗师——” “哦?”圣元帝道,“说。” “谢衣。” “谢衣?”圣元帝初次听到这个名字。 傅清姣点头道:“正是。先师呼延采薇年少之时,曾与谢衣有过往来,百年前,谢衣忽然踪迹全无,先师断言他已不在人世,只不知他归于何处……”傅清姣犹疑不定,“不过,当日那人佩戴面具,虽不知其长相,可看他身量举止,年轻得很,而谢衣纵然还在,也该是百岁老人,断不可能如此。” 圣元帝颔首,也百思不得其解,道:“许是谢衣后人?” 傅清姣摇头:“偃术传承艰难,举凡偃师,只要得了传人,定会尽快告知同侪。再说,谢宗师一生心系偃术,并无妻妾子嗣。” 圣元帝沉吟片刻,望向傅清姣:“那些兽形偃甲,事后并未收回军库,仍放在乐府,朕也是希望,你能在此基础上,研究出提升偃甲之法,此事十八年前,朕已有交代,不知这些年来,可有进展?” “这……”傅清姣当日自捐毒回返时,那人已有交代,尽量不要学习那兽形偃甲的杀戮之法,至今依然言犹在耳——“须知此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傅清姣硬着头皮道,“陛下恕罪,清姣驽钝,那人实乃不世奇才,清姣虽有心钻研,却——” “罢了。”圣元帝挥了挥手,“十八年前,朕便知贤伉俪心意已决,是以朕也从不过问。况且,此番不同以往。捐毒之乱如若重演,岂是区区十几具偃甲兽所能应对?” 傅清姣放下心来,却听圣元帝又道:“此事要办,须得联络百草、太华、丹霞诸派,只凭庙堂之力,恐怕难以应对。且从长计议。朕召你夫妇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傅清姣与乐绍成对视一眼,心中都道:“终于还是来了。” 其时天下太平,百姓祥和,安居乐业,本朝被誉为近三百年来第一盛世。 但盛世之下,依然暗流涌动,这便是“立储”之议。 圣元帝是开国之君,早年春秋鼎盛,加之心存犹疑,不知该效仿古法立嫡立长,还是该有德者居之,故而迟迟未立储君。如今形势却又不同。圣元帝年近花甲,精力不复从前;西域商路近年不大安稳、断魂之毒又如剑悬颈……桩桩件件,使得立储愈发急迫。 更不必说,圣元帝三子之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开府多年,各具贤能,朝中各自有大帮朝臣良将支持。 立储之争,已是一日急过一日。 圣元帝道:“此事你二人想已知晓,朝中诸卿心之所向,朕已知晓,唯独你定国公,连朕也猜不透你的心思……朕问你,你属意于谁?” 乐绍成道:“圣上明鉴,此乃圣上家事,臣不敢置喙。” 圣元帝不置可否:“哦?” 乐绍成又道:“绍成蒙圣上恩宠,不问政事十八年,于朝中诸事,委实并不了解。万望圣上开恩,此事陛下一人裁决可也。” 圣元帝笑道:“定国公,你既对当今局势不甚了解,那为何此番前来,你会将府中飞虎暗卫尽皆调出?你在提防谁?” 乐绍成连忙作势欲跪:“陛下恕罪。” “这是作甚?”圣元帝示意免礼,“你若为了防朕,天下之大,乐园留你不住。你的担忧朕知道。长安城中,敢动你定国公的,能有几人?你一介闲人,会招惹的,又有几人?乐绍成,你也真好本事。别人充其量开罪一个,你倒好,坐当中,好处一丝没捞着,两边一齐得罪个精光。怎么着,你这是死乞白赖拽住朕的袖管子,等朕给你专开一条道?两条还不够你选的?寒碜你了?入不得你的眼?你这是欺朕儿子少吗?” 乐绍成和傅清姣只当自己是泥胎木塑,就是咬定一个不吭声了。 圣元帝骂完,停了停,见无人接茬儿,不由得兴味索然。沉默片刻,他缓声道:“目下我朝立储之事,尚有三个变数。其中之一,便是你定国公,另外一个,便是朕,第三个,便是朕那在太华山修道的第三子。” 饶是乐绍成有“定国公”之名,一向以定力著称,听闻此言,也不由得一惊:“三皇子他、他——莫非……” 圣元帝道:“他倒未有问鼎之意,不过他既在,那两位又如何肯善罢甘休?”说着,叹了一口气。 此时却是当真说到圣元帝家事,无论如何,乐绍成和傅清姣再不肯开口。 “朕这三个孩子,说来倒是老三最让朕省心。只是生母出身低微,唉……”圣元帝摇了摇头,“爱卿独子乐无异,稚年之时,朕还抱过他呢。据说他颇有偃术天才,自古英雄出少年,说不定他能料理那兽形偃甲。不过这个小糊涂蛋,听说便是在自己家中,也时常迷路,到了皇宫,怕不要更——” 乐绍成和傅清姣大吃一惊,道:“陛下——” 圣元帝挥了挥手:“朕主意已定。三日后,便让无异入宫伴读,大皇子和二皇子近来不太安分,手伸到了朕身边人身上,朕索性让他们全都住到宫里,读读圣贤书,收敛收敛脾气。无异到来,或许能让朕安静几天。” 此时大皇子和二皇子相争甚急,势成水火,举国皆知。乐无异入宫,必然做出选择,要么为大皇子拉拢,要么为二皇子拉拢,则乐绍成远离朝廷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 乐绍成夫妇迟迟不肯领命,圣元帝倒也不以为忤,兴味盎然望着笼中断魂人,和声道:“你二人可知,这断魂人出现在何处?” “臣不知。” “是在长安近郊。” 乐绍成悚然一惊,却听圣元帝已说道:“你二人只有一个儿子,自然舍不得,朕有三个儿子,难道便舍得吗?天下千万人为人父母,便有至少千万个儿子,将来面对断魂人时,他们是舍得不舍得?” 圣元帝叹息:“无论如何,这天下恐怕要再起波澜了。好在,眼下长安城只有这一个断魂人,否则,长安生变,天下必亡。断魂之毒,七日内倾覆捐毒;未知我神州山河万里,能经得住几个昼夜?”他目光斜觑,眼中森寒锐光有如匕首,直刺入乐绍成心底。 “刚走一位萧大相剑师,又来一位萧大相剑师?” 乐无异听到父亲回府的消息,有些诧异为何母亲没有随父亲一道回来。这时吉祥已经打探消息回来,嘿嘿笑道:“老爷带客人遛猴儿去了。”乐无异会意一笑,转身便要进入偃甲室,忽然心中一动:“那萧大相剑师可是先前那位?” 吉祥道:“只远远看到,并未看到那人形貌。” 乐无异眉头拧紧,不知为何,他自见到萧鸿渐后,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回想起萧鸿渐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些忌惮,又好像带着悲悯,实在奇怪,难以形容。他少年心性,平素只顾钻研偃术,此时却被萧鸿渐撩拨起好奇心,当下决定,悄悄去见一见这第二位“萧大相剑师”。 乐府乐园在长安城百姓心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 首先在于它的缘起。 十八年前,乐绍成与傅清姣返回长安城,上表请辞,提请“告老还乡”。圣元帝气急而笑,当场将辞表掷于地下,称:“你一定要告老还乡,朕也准你!朕在长安城中,赐你一方土地、三百工匠,日夜赶工,造出乐府,你要还乡,这里就是你的乡!你要老死,也陪朕老死在这里!不只是你离不开长安城,你儿子、你孙子,也离不开长安城,从今以后,即便朕的儿子做了皇帝,你的儿子也要陪着朕的儿子……”然后就有了乐府乐园。它也被称为“万世臣府”。 其次在于它的主人。 定国公乐绍成与圣元帝相识于微,当时皆为意气少年。后圣元帝征战天下,乐绍成投身军中,渐成臂膀,军功耀世,深为圣元帝信任。狐狸多疑,性喜听冰,圣元帝生性多疑,时人多在背后称为“狐帝”,朝廷称为“冰朝”,但假设世间有一人为圣元帝所不疑,那必定就是定国公。 定国公“告老还乡”入住乐园后,就彻底不理政事,姿态决绝。 御赐庄园、万世臣府,他人看来,是一桩难得荣耀。乐园一时门庭若市。 后来,乐绍成想出一个法子。每有朝中客人以“赏园”之名登门,乐绍成必定礼节恭敬,陪其游园赏景、细细解说。 乐绍成胸有丘壑,诸般典故信手拈来,乐园广阔、小道交错,这一游一赏间,少不得花去一两个时辰。长安贵人最爱热闹,有时一月之中,竟有十几二十拨客人,乐绍成面上却无半分不耐之意,始终谦和有礼,似乎哪怕再来一百次,也仍将如此游园。 府中人也早已见怪不怪,下人们私下有个说法,谓之“遛猴儿”,说的就是乐绍成带人游园。 这样过了几年,达官显贵们闻乐园而色变,造访宾客终作烟云散。 乐府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直到今天。 乐绍成引着萧大相剑师,穿花拂柳,沿花园小道漫步而行。 “这株寒梅树来自川西,种植十年方才开花,花有奇香……”乐绍成语气平和,波澜不惊。此时日头渐渐西沉,暮色如寒烟一般,渐渐开始笼罩乐园。 萧大相剑师始终听得津津有味。十几年前乐府刚落成之时,他便曾先后来过数次。然而,直到这一次,他依然表现得如同初次造访,十分专注,时而惊讶,时而夸赞。而乐绍成,也像当年迎接第一位客人那样,不骄不躁,娓娓道来。 萧大相剑师面带激赏,颔首道:“大皇子曾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在下曾听说此种寒梅只恋故土,极难移栽。定国公能令寒梅存活,避免橘枳悲剧,可说用心至深。” 乐绍成面不改色,心中却有大震撼——萧大相剑师方才所言的每一个字,都与十几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时所言一模一样。 萧大相剑师径自向前行去,望向一丛芭蕉,改换了语气,曼声道:“都说想种好芭蕉,根下须有死人尸骨。这丛芭蕉之旺盛,乃是长安城中之最,恐怕有人心觉骇异。其实,乐某只不过将当年战阵之中所用佩剑,封闭之后埋于其下。乐某昔年战阵之中杀伐过多,只怕难免误杀、滥杀,思之难安。幸得圣上恩准,得以卸甲还乡……” 他所说的话,竟和乐绍成昔年所言分毫不差。 萧大相剑师继续前行,前方一座八角凉亭已赫然在望。 第8章 偃师·无异(5)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萧大相剑师回身,望向乐绍成,相过无数柄利剑的目光,本身似已成了剑。他看着乐绍成,好似看着一柄绝世良剑:“萧某曾来乐园七次,听定国公讲了七次,定国公每一次的说辞都与之前毫无二致,无一字之差。” 乐绍成神色终于变了,负手立在原地。 “恕罪,萧某无意冒犯。”萧大相剑师莞尔,“从那时起,萧某就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做定国公的敌人。” 乐绍成还是没有说话,但他平素富家翁的圆润身体,渐渐呈现出一些昔年战阵之上大将军的神情气势。他看着萧大相剑师,单刀直入:“大皇子有何见教?” 萧大相剑师却未直言。他神色一敛,微微躬身道:“萧某的名字,叫作‘鸿渐’,来自《易经》。” 乐绍成身为名将,却腹有诗书,自然知其出处:“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鸿渐于磐,饮食衎衎。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鸿渐于木,或得其桷。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大意是说,落到它不应该去的大山,不吉;落到它应该去的大山,吉。 可见,萧鸿渐此来,确是作为大皇子的信使。 乐绍成点了点头,并不作答。 萧鸿渐,一枚停在棋盘上等了整整十八年的棋子。诚意,绝大;压力,也是绝大。 自圣元帝召无异入宫伴读,乐绍成就已料到,这一幕迟早要来,但来得如此之快,却仍有些出乎意料。 他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当年自捐毒班师回朝,主动请辞,自有种种考量:一来,捐毒之战的确令他夫妇二人疲惫不堪;二来,希望乐无异远离朝堂和战场。再者说,圣元帝刻薄寡恩,狡兔死、走狗烹,若真到了功高震主那一步,想抽身就太迟了。 时移世易,大皇子和二皇子各自开府,圣元帝默许外戚世家自择来路,久而久之,两位皇子势如水火,终成平衡牵制之局。这几年,朝中多有贤能横遭祸患,究其原因,不外乎下错筹码或不肯轻涉党争。乐绍成见机极早,手中也无实权,这才暂逃一劫。 也因此,圣元帝屡次想再起用他,都被他设法推辞——若非他心下仍对断魂之毒耿耿于怀,早已隐姓埋名、携妻带子,跨海远游去了。 可惜,“断魂人”现身长安近郊,十八载韬光养晦至此而终。他身为昔年征西将军、圣元帝口中第一可信之人,绝难继续置身事外。更何况,即便没有皇命,当年因为断魂之毒,他和傅清姣留下毕生创痛,他早已立下誓言,若上天不仁,断魂之毒重现人世,他必与之血战到底。 一旦局势有变,他势必重回权力核心。那时他若登高一呼,将成为大皇子、二皇子外的第三极。而圣元帝最忌惮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终致江山易主。乐绍成尚且有用,杀不得,但放虎归山也绝非帝王之策。于是,圣元帝借无异入宫,逼乐绍成选定一方。这么一来,两位皇子又有一番厮杀,圣元帝便借此良机,翻云覆雨,在两方之间建立均势,如此,圣元帝方能高枕无忧。 乐绍成清楚目下局势。正因清楚,才更觉杀机重重、难以决断。 两人边说边行,已到达一处指示牌下,只见上面画着两个箭头,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写着: 逶迤院。右行距离偃甲室一百一十丈;左行距离东门七十丈。 萧鸿渐抬头,望向指示牌,笑道:“萧某听说乐小公子生来聪慧,只是方向上有些糊涂,因此定国公在府中立下指示牌,指向偃甲室,以免乐小公子迷路。但不知这‘东门’指的是……” 乐绍成微微一笑:“无异平素鼓捣偃甲,时常闯祸,内子有时不免……河东狮吼,为让无异快快逃开,便设置了这路牌。” 萧鸿渐一笑:“不日乐公子便要入宫伴读。萧某听闻,乐公子年幼之时,入宫面圣,似与一位皇子有些龃龉?皇宫歧路多变,想来皇宫中也要设置这等路牌才好……” 乐绍成凛然一惊。 他先前却忘了这事。乐无异痴迷偃术,人情世故上不大通,性情顽劣,有时过于倔强。当年他夫妇二人带无异入宫面圣,圣元帝留他们说话,小无异贪玩,非去御花园不可,圣元帝便派了宫人带小无异前去游赏。 却不料,当日御花园中另有一人,那便是三皇子李琰。三皇子与无异年纪相仿,起初两人玩得甚为投契,后来也不知怎的,无异发了倔脾气,将三皇子的发带扯断了。那发带是三皇子母妃亲手所绣,三皇子岂能甘休,当下两人打成一团,闹出好一场乱子。 据说,三皇子为那发带伤心了许久,竟将它葬在院里树下,还立了个小白石碑。可见这三皇子从小性情也有些异于常人,行事未必尽能预料。若两人再在宫里碰上,可千万莫要出事。 萧鸿渐从旁揣摩乐绍成神色,隐约猜到一二,笑道:“三皇子自幼离宫修行,极少回京,眼下不在长安。” 乐绍成眉头紧锁,模棱两可“嗯”了一声,岔开了话去。 乐园虽大,却终究仍有尽头。两人一路说些拉杂闲话。 萧鸿渐眼见天色渐晚,索性问道:“莫非定国公仍有顾虑?自来立储,要么立长,要么立贤,大皇子既为长子,人又贤明,又有何虑?” 伴随着一声更深沉的叹息,乐绍成双目微微一合,复又睁开。此时他心中已有计议,饶是萧鸿渐定力高深,也不由得激动。围绕“立储”的三个变数,今日便要减少一个,整个天下都可能因乐绍成的一句话而改变。 而乐绍成被圣元帝拘囿长安十八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今日仍不免要开口,一朝开口,便算输了。 乐绍成心下暗叹,正待开口,却听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花丛后传来:“萧大相剑师,‘鸿渐于陆’,这一卦可不大吉利啊。” “滚出来。”乐绍成低声叱道。 “爹爹,那我滚出来啦。”乐无异从花丛后面跳出来,怀抱一把古剑,笑嘻嘻地看着萧鸿渐。 乐绍成一见古剑,脸色不由得一变。 萧鸿渐瞧见乐无异,急忙行礼:“大皇子府萧某鸿渐见过乐公子。” 乐无异看清萧鸿渐的脸,脸皮苍老有如橘皮,虽然颈间同样围绕着一条貂皮围脖,却显然不是日间自己所见,不由得有些失望,心中腹诽:“这相剑师是假的。” “放肆!”乐绍成咳嗽一声,叱道。 “啊!”乐无异脸一红,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将心声说了出来,忙道,“我心里随便想想,没打算说出来,不好意思啊。” 他不说犹可,一说萧鸿渐越发尴尬。乐绍成叱道:“胡闹!为父认识萧大相剑师十数载,岂可乱说!” 无异先前也颇听了会儿,见萧鸿渐话语间多有胁迫,对他本无好感,不解父亲为何反作维护。他一向直率,不喜这些攀附权贵之人,当下道:“孩儿岂是胡说,孩儿身携晗光而来,他若真是相剑师,见了名剑,只怕连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为何他却神色不动,只顾盯着爹爹?”说着想起先前那位萧先生以及那人看向晗光的眼神,无来由地一阵低落,叹道,“爱剑之人与他不同。” 萧鸿渐老脸一红,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袖底双手微微颤抖。乐绍成见状,斥责无异道:“滚出去!” 乐无异也没了兴致,嘟囔道:“滚就滚。”向萧鸿渐一礼,便要踅着来路溜走。 “走正路!”乐绍成叱道,声音更大,吓得乐无异身体一抖,蹑手蹑脚,沿着路牌向偃甲室方向行去。他平素并不如何怕乐绍成,但才闯了祸,唯恐母亲责罚,这时先行来找乐绍成,心中已存了找救兵的意思。是故,只得老老实实地“滚来滚去”。 身后,萧鸿渐忽然道:“乐公子方才说这一卦不吉利,不知何解?” 乐无异只作没听见。乐绍成扶额,道:“站住,你且说来。” 乐无异应声立定。他小时学剑不成,后转学偃术,偃术却与法术相关,偃甲多以术法灵力驱动,而学术法必先学《易》,他多少也算打了些底子。 乐无异也不转身,只道:“‘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鸿鸟羽毛作为礼物,吉祥,自然是个吉兆,但是对鸿鸟来说,被人捉住,羽毛被人拔去,落地的凤凰不如那个……” 乐绍成脸上怒气升腾,乐无异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大叫一声“我走了”,便一溜烟地不见了。 乐绍成忙向萧鸿渐致意:“乐某之所以不肯令犬子入宫,便是由于他口无遮拦,又少年心性,不知轻重,实在是——” 却见萧鸿渐面色已然如常。乐无异这一番胡闹,意外打乱了他的节奏,再留下去也是徒劳。他向乐绍成施礼:“今日萧某提议,还望定国公仔细考虑。萧某先告辞了。”说着,不待乐绍成挽留,便已行礼离去。 乐绍成未作挽留,目送萧鸿渐背影走远,方才露出忧心之色。只听他叹了口气:“你也出来吧。” “哼。”只听一声轻哼,从花丛更茂密处转出一人,眉目直爽,英姿飒爽中流露出温柔之气,赫然是傅清姣。 “‘滚出来’,乐老爷好大的脾气。”傅清姣看着乐绍成,眉宇间轻嗔薄怒,倒令人忘记她的年龄。 乐绍成哈哈一笑:“此话只可对无异说,对夫人,可是万万不敢。” “其实,你常骂一骂无异,我倒觉得还好,往日你对他太宽和了些,倒像是——待客一般。”傅清姣道。 乐绍成鼻孔中“哼”了一声:“往时我若是稍稍疾言厉色些,你便横加阻拦,现在你看看,他脱口而出那些话,险些没把人家说哭。” “我其实才辞了二皇妃回来,听得并不真切。”傅清姣叹道,“萧大相剑师刚到京师那会儿,还是天下一等一的相剑师,何等年轻,何等意气风发,现下蜷伏在大皇子府中,远远看去,便不过是个干巴巴的乡下老头儿。”说到这里,望着乐绍成,“我相公胸中自有千军万马,倒是越老越好看了。” 乐绍成想起年轻时,追求心高气盛的傅清姣,那是何等做小伏低、谨小慎微,如今听到妻子奉承,心怀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 两人携了手,慢慢向前行去。 “大皇子的动作你也看到了,志在必得。二皇子那边呢?”乐绍成问道。 “二皇妃不过约我在车中一叙,聊些无异年少时候故事,我没想到,无异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二皇妃几乎都知之甚详。”傅清姣道。 乐绍成道:“这不奇怪,乐府这么大,不缺那几个眼线。若无眼线,咱们这些年的荒废颓唐,要如何上达天听、让那两位安心?又何来这十数年的安乐时光?”说着也不由得莞尔,眉目间隐有傲然之色,“二皇妃怎么说?” “二皇妃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过来,只向我讨教育儿经,说起无异小时候的故事,又说自家有个堂妹,年纪正好,颇有意让两人见一见。”饶是傅清姣深知二皇妃别有用心,说起来仍不免开怀,确是为母的心意。 乐绍成颔首:“二皇妃有未明言?” “我看她的意思是,若投向他们,自然最好。若暂时中立,他们也乐见其成。不过,这二皇妃的确是个人物,爽快利落,若非身份所限,倒真想跟她认个姐妹哩。” 乐绍成知妻子性子豪爽,年轻时最喜结交朋友,到现在仍有任侠之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内心却在思索应对。 两人不觉已来到偃甲室附近,偃甲室近在眼前。 乐绍成道:“大皇子和二皇子,只怕都将我们当作猛虎,只是大皇子是要将我们关在笼中,二皇子却是要在我们脖子上下套。” “非选不可?两位皇子弄权多年,绝非易与之辈,无异若是随了他们,我怕他不会快活。”傅清姣道。 “乐府……是‘万世臣府’。无异年幼时,学剑不成,学文又不成,索性我不再管他。这并非我用心浅淡、不寄厚望,而是不希望他才华过盛,为人所忌……” 傅清姣忽地道:“三皇子有无可能——” “不可!”乐绍成低声叱道,“陛下家事,外人也好置喙?” 他极少这般严厉,傅清姣也悚然一惊,道:“是我的不是,不该提起。” 乐绍成摇了摇头,示意傅清姣不必再说。 两人既已来到偃甲室门口,却不急于进去。此时太阳落山,已是黑夜,偃甲室中,乐无异已掌灯,手握古剑,就着灯光雕刻螺纹,远远看去,一如坐在一团蒙蒙光晕之中。 两人都不说话。此生若能这样隔室守望,此乐何极? 良久,有风吹来,飒飒作响,傅清姣循声望去,忽然看到地上的五心剑兰,在风中飒然作响,忍不住轻咦了一声,仔细望去,就见先前萎靡不生的剑兰如今生在土中,借助大地之势力,已然扎根生长、迎风挺立,依稀便是往昔捐毒大地上旺盛生长的剑兰。 霎时间有悟于心。 “天子征召,双龙夺位,断魂人再现神州,谢前辈仙踪不见,无异取出晗光剑——我想,先前没有结束的,如今要重新开始,天下恐怕要大乱了。”乐绍成叹息。 “还有一条,乐府惊现真假萧鸿渐——”傅清姣道,“我回府之后便听下人提起,之前已出现过一位萧鸿渐,却比真正的萧大相剑师年轻得多,似乎很对无异脾胃。我正是听有两位萧鸿渐,所以才悄悄赶去,隐藏在暗处听到你们对话。” 乐绍成颔首:“当时无异只说萧大相剑师是‘假的’,我还未曾留心,只怕萧大相剑师揣度出有人假冒他之名,所以才匆匆离去。” “此人这个关节进入乐府,虽然也可能确是为剑光吸引,但来历成谜,不可不防。我已遣人前去查访。”傅清姣道。 乐绍成眉宇间忧色未曾稍减,目光望向天空中的璇玑星,傅清姣自与他结识以来,除当年捐毒战场之外,还从未见过这等忧色。 “萧鸿渐”自乐府乐园中出来,到离乐府大门足够远处,先前的昂首阔步方才有了变化,“他”只觉内心怦怦直跳,回过身来,望向乐府门楣上御赐“乐园”二字,金光闪闪,眼神奇异,喃喃道:“这里就是乐园……这就是乐园。我终于来到长安,来到乐园。这里,竟已是我的终点了。” 他转过身来,望向长安城中。 第9章 偃师·无异(6)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此时正午方过,阳光有如金线,照射在长安城的壁砖红瓦之上,放射万千光线。一路经行之处,行人鼎沸,“萧鸿渐”双臂伸展,双手袖笼高举,挺拔身躯,伸了个懒腰:“从今之后,我就是我了!” 困惑多日,一朝心结得解,他心下欢悦不已,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只觉如此稀奇,显得陌生。 “师父放出的白日焰火,等级并不甚高,倒不急着前去,先逛逛再说。一会儿若是被师父看到这身装扮,肯定要被骂的。”他吐吐舌头,放慢行走步伐。 长安街头车水马龙,脚不旋踵,万人如海一身藏。 忽然,前面有人喊道:“让让!让让!”一个厨子打扮的胡人端着巨大铁锅,冲了过来,锅中是一个烹调得当的大牛头,“萧鸿渐”一个不及,被牛头汤溅到。“咦。”“萧鸿渐”身子微旋,已自人缝中穿出,那件狐皮貂裘已脱了下来。 他看看狐皮貂裘,见前方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正在吆喝,天色将暮、寒风渐起,那人却一身单薄补丁衣裳。“萧鸿渐”微微一笑。那小贩吆喝道:“蜜来哎,葫芦儿,冰糖儿多呀哎——”忽然右边肩膀被人一拍,回过身来,却见行人有如涌流,并无一人,低头一看,却见一条狐皮貂裘正搭在自己肩上,仿佛从天而降。 另一侧,“萧鸿渐”已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垛上拔出一支糖葫芦,咬下一颗,衔在嘴里。 经过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身边,那孩子看着“萧鸿渐”,伸出手去,“啊啊”有声,眼馋不已,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一串糖葫芦共十颗,“萧鸿渐”才咬了两颗,唇齿生甘,实在舍不得,又咬下一颗,方才顺手塞给那小孩子,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微微一笑。 前面便是路径狭窄的布市街,两旁的花布丝绸潋滟生光、琳琅满目吸引了长安城中许多美丽少女。 “萧鸿渐”双目在两边微微一扫,面露惊叹之意,旁人见他过来,纷纷躲避,长安城中向多痴男,多是两抹山羊胡打扮,正与其相似。 布市街上,丝绸布帛飘起,光影流离,待过了布市街街头,“萧鸿渐”已身披一袭崭新红色袍子,纤秾合度,显示出他修长的身材。那衣铺老板发觉货品不翼而飞,待要叫喊,低头一看,却见一锭小小的银子正放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摇摇头,却向那背影又看了两眼。 布市街过了便是首饰街,自街中经过后,“萧鸿渐”耳上的珍珠佩环,腕中的木质手环,颈上的翡翠项链,无不合身。当然,身上的银子也几乎“花光”了。 到路过一棵合抱粗的柳树下时,“萧鸿渐”解下发簪,长长的瀑布般的头发垂了下来,一半散落身后,一半垂立胸前。这时街上行人已少,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正在休息的货郎少年,看着“萧鸿渐”,大张着嘴,眼中又是艳羡,又是迷惑。 那少年望着“萧鸿渐”的嘴唇,口中似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萧鸿渐”醒悟过来,哈哈大笑,从嘴唇上轻轻揭下两抹“胡须”,先前刻意压抑低沉的声音早已消失,却是明朗和悦的少女声音。 “别怕,我不是什么怪人。” 那少年仍是讷讷难言。 “萧鸿渐”伸手,从少年货担中拿起一面铜镜,只见镜中映出一张俊目修眉、气宇轩朗的美丽少女面孔。 “我是闻人羽。从今往后,这便是我唯一的真面目了。” “萧鸿渐”——也即闻人羽——将铜镜放回货担,看着少年错愕惊喜的娃娃脸,微微一笑。 下一瞬间,她轻身而起,红衣翩跹,有如惊鸿,落到附近墙上,四下里张望一眼,径往西北而去。 货郎少年看着少女飞快远去消失的身影,恍然若梦。 闻人羽假扮男子,进入长安城中,已经一月有余。 这期间,她一直在长安城中等待时机,小心谨慎,唯恐泄露身份,直至今日,总算尘埃落定。在长安屋顶之上行走时,她满心说不出的畅快,有如一只红隼,身形在房舍之上飘动。 行至长安西北隅,人迹渐少。闻人羽跃到地上,四下里张望一眼,见并无人影,便径往一处破败寺庙中去。 寺庙冷落已久,久无香火,连供奉的弥勒佛也少了一只耳朵,此时,弥勒佛前站着一个人,其气势似乎比弥勒佛周围的四大天王神像更加神武。 “闻人羽拜见师父。”闻人羽自进入寺庙后,便敛去了所有气息,向那人背影行礼。 那人红衣黑甲,威风赫赫,有大将之风。他冷哼一声,转过身来说道:“回得也忒早了。怎不将乐府细细逛完?” 闻人羽心下一惊,惭道:“是我一时忍耐不住……” 只见那人面色沉毅,不怒而威,满面风霜磨砺:“我天罡自古以来,一向避世而隐,不涉庙堂之事,只以戍守百草谷为第一要务,更何况你的身世……”说到此处,声音一顿,语意转软,换了话头,“此番外出,为师是如何与巨子说的,你可还记得?”那人说话并不咄咄逼人,但一字一句沉甸甸的,压得闻人羽喘不过气来。 闻人羽笔直站立,一五一十认真说来:“师父说我身世存疑,要带我去西域细细查探,但无论如何,绝不能因为此事,扰乱天下清平。” 那人颔首,皱眉道:“你也知只是查探!那为何私自去了乐府?你可曾想过,你今日所为,万一泄露,该如何处置?这其中牵涉多少人的性命?身为天罡,当令行禁止,凡事思虑天下公道,不可沉溺一己私欲。为师教导你十几年,你全忘了吗?” 闻人羽身体微微颤抖,自她懂事以来,已极少受师父这等训斥。 “徒儿知错,还请师父责罚。”闻人羽道。 那人伸出大手,作势欲拍,闻人羽下意识闭起双眼。却不料那手终未落下,只在闻人羽头顶虚空轻摩。闻人羽仰面向天,双目紧闭,长睫轻颤。 “一晃眼,已从小小婴孩,长成如今这般了……”程廷钧心中轻叹。 “取你的枪。” 闻人羽一怔,一抬眼,却见师父已将自己的红沉枪抛来,却是先前自己存放在客栈中的。她与师父来到长安探查,她平常居于乐府附近客栈,师父因另有他事,居于别处。两人约定今日在此碰头。闻人羽却一转念:她假扮萧鸿渐进入乐府之时,师父正去客栈取枪,算算时间,就连她在长安街头那些胡闹行径,师父也看在眼中……不由得更添惭愧。 只是,师父已不再追究,若再纠缠于此,反倒更愧对师父教导。闻人羽按下心头忐忑,接过长枪,站起身,摆了个起势:“百草谷,天罡,闻人羽,请赐教。”前圆后方,法度谨严,充满张力。 那人目露赞许:“百草谷,天罡,程廷钧,请赐教。”说着,也摆出一个起势,前方后圆,天衣无缝。 “起!”闻人羽低叱一声,长枪探出,如怒龙点头,率先刺出一枪。 师徒二人施展浑身解数,斗在一处。往日师徒过招,师父总让徒弟三分,今日却倾尽全力。两人同使天罡枪法,路数却迥然不同,一者雄健恣肆,一者灵巧端方。拼斗之中,因压力巨大,闻人羽枪意微变,渐露出几分不同以往的犀利悍勇。 破庙之中,枪如黄河浩瀚,或如太华雪崩,不觉已过半个时辰。 铮。双枪枪尖在半空撞击,擦出灿烂辉光。 闻人羽满面是汗,但心中一片宁静,自进入长安以来心中兴起的种种杂念,如冬尽雪融,消失无踪,心境如朗月当空,澄明无碍。 “徒儿想通了,此后不再为此缭绕。”闻人羽抱拳向师父行礼。 程廷钧面色不动,只鬓角微微有汗:“你一向端庄持重,只稍欠锐气,懂得转守为攻,便又有进益。往后的路,你只得自行摸索,为师没什么可再教你的了。”闻人羽一诧,程廷钧抬手示意她听下去,“你心地坦荡,心意浩然,是练习我天罡枪法的良才。如今你心中窒碍已除,今后自当大成。此去西域,为师便也放心了。” 闻人羽愈加诧异:“师父要再去西域?”方才她在师父的长枪中已体察出别意,但师父提出,仍有些突然。 程廷钧颔首:“先前为师带你出谷,前往西域捐毒,是为探查你的身世。不料,却在河西发现那些失智怪人,心觉不妙,几经周折,总算捉住一只,带回长安……如今那怪人已送到皇帝老儿手中,定国公便是因此入宫,可见朝廷已有戒备,我师徒这番辛苦不算白费。兹事体大,为师已传书巨子,说明会尽快重返西域,再行查探。” 闻人羽难掩忧色:“何不带我同去?” 程廷钧知道他这弟子心地仁厚,只是此行艰难,决不能带她涉险:“不可,你若去了,反倒碍事。早前西行之时,有些事尚未交代清楚。十八年前,朝廷征西,不日攻破捐毒,却不知为何,西征大军死伤惨重,定国公夫妇向天玄教、百草谷求援。百草谷星夜驰往,秘密协助,为师因此才在捐毒城外一处兽穴内,找到还在襁褓中的你。” 这段往事,闻人羽并非初次听闻,但每每提起,仍有心悸之感。 “朝廷很快下了封口令,那年捐毒究竟发生何事,至今仍是秘密。但据零散消息,捐毒城中生变,竟有人相食之惨况。”程廷钧眼中精光一闪,“当时我们只以为,是围城太久,加上瘟疫横行,才酿成惨祸。然而,你也看到了,那怪人神志丧失、肆意啃咬,岂非正与传闻相合?” 闻人羽悚然。 “若十八年前,捐毒并非亡于战事,而是亡于这失智之毒——”程廷钧沉吟未决,“此事隐秘多年,此毒当年可以倾覆捐毒,如今卷土重来,只怕为害更广、动摇天下。必须查清其源头去处。为师此去西域,你便留守长安,等候谷中消息。何况……” 程廷钧素来果决,言重泰山,似这般沉吟可说从来未有,闻人羽心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 第10章 偃师·无异(7)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良久之后,才听程廷钧说道:“若单是此事,也倒罢了。但眼下这长安,只怕人祸多于天灾。那两位皇子相争日久,如今局势瞬息万变,恐怕定国公不得不做出抉择,届时必然横生枝节。你在长安,才能留意襄助。” 闻人羽颔首,忽地想到一事,面有忧色:“徒儿先前太过孟浪,假扮了那萧鸿渐,此人正是大皇子府上幕僚。恐怕……” 程廷钧道:“在你离开乐府不久,萧鸿渐便与定国公一道去了乐府。” 闻人羽张口结舌,方才知道自己无意间闯下大祸。 程廷钧哂然一笑:“此事不妨,为师已有计较。”说着示意闻人羽稍待,他自己走到大佛后面。 片刻之后,已自佛像后走出,闻人羽大吃一惊,只见面前这人,赫然便是先前的自己:萧鸿渐。 “师父的易容变化之术这般高明。”闻人羽由衷道。 “这算什么?行军打仗必要查探敌情,每至一地,必要探访民情,易容变化岂非我天罡的入门功夫?”他本是一昂藏大汉,易容萧鸿渐后,文采风流,雍容自若,竟比闻人羽的萧鸿渐更似萧鸿渐。 他既已装扮完毕,便要捏准时机离开长安。离开太早,无法帮助闻人羽吸引乐府和大皇子府的注意;离开太晚,又怕困于城中,难以出城。当下约定仍以纸鹤符灵联系。 又安抚叮嘱几句,程廷钧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予闻人羽:“这件东西,你好生收着。”闻人羽接过,只见那是一枚浑圆偃甲蛋,构造精巧,似乎能够拆卸。但任凭五指施力,竟仍拆解不开,她不由得奇道:“这是什么?” 程廷钧摇头道:“百年前,前朝大偃师谢衣将它赠予一位偃师,似乎有所嘱托。详情如今已无人知晓。” “谢衣?”闻人羽讶道。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听人提起谢衣。 “不错。为师要你留守长安,也是要你留意打探有关于谢衣的消息。十八年前,为师在回谷途中,听西征军将士提起,捐毒一战,多亏一位无名异士力挽狂澜,他们才得以保住性命。我远远看过那异士,虽未看清长相,但他那一身偃术……”程廷钧一时哑然,百草谷亦有偃术流传,但与那异士相比,却如皓月萤火,相去悬殊。那人已远远超乎常人想象,近于神魔之境。 “偃术何其罕见?以一己偃术,救下万千兵士者,又能有几人?为师隐隐觉得,那人恐怕正是谢衣,只不知他如何活到今日,又为何绝迹百年……”若真是谢衣,那他身上谜团众多,难以厘清。 程廷钧停顿片刻:“但有一点,细思之下,令人不安。”他叹息一声,仰面望天,长久不语。 良久,程廷钧方道:“假设当时失智之毒,足以感染捐毒民众,致使短短数日内,捐毒城生机断绝,那么,何以谢衣多番陷阵冲杀,却能安然无恙?” 闻人羽大惊失色:“师父是说……” 程廷钧点头:“谢衣此人,百年前也是横空出世,无人知其师承来历。假设他果真不惧毒力,那么,是否因为他身怀避毒之法,甚至知晓那毒底细……” 闻人羽面色苍白,师父说要找到谢衣,她只当是找克制失智怪人的偃甲,原来,师父是想循着谢衣,查找此毒根源—— 程廷钧道:“这偃甲蛋拆解不开,别无用处,或许是某种标记或信物。你拿着它,万一有所发现,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谨遵师命。”闻人羽双手接过偃甲蛋,细心收好,心中却不由得想到乐府中的乐无异,或许,他可以解开。 程廷钧待要离开,忽地停下脚步:“长安城中,风云变幻,你要相机行事,不必墨守成规。若能找到谢衣踪迹,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也好自为之。” “师父此去,路途珍重。” 程廷钧以“萧鸿渐”之身离开长安城时,心中淡淡骄傲。定国公治国有方,乐府乐园乍看松散,其实固若金汤,闻人羽却能看中时机,孤身闯入,又全身而退,胆识俱全,奇正相合,已是一代名将风采。 “此去西域,波诡云谲,或是生死之战,但有闻人羽,天罡后继有人,已是无忧无惧。” 乐无异没有想到——圣元帝一纸诏书,将双亲召入皇宫之中,最后的受害者居然是他。 他要入宫伴读。 十几年来,他真心以为,他一生将在乐府偃甲室中,潜心研修偃术,最终成为谢衣之后,天下闻名的大偃甲师。 他也曾以为,无论如何,爹娘会想法子,让事情不至于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可惜,这一次,他面对的是天子之威。 乐无异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第二天,他在卧房醒来,用过早膳,像往常一样去往偃甲室。随后,他以为自己又迷路了。 傅清姣曾说,乐园之中,只有一条路无异绝不会走错,那便是卧房通往偃甲房的路。 乐无异四下环顾,发现这的确就是偃甲室。但是,眼前只剩一片平地,整个偃甲室完全不见了。所有一切,全都凭空消失,仅有昨日才栽种下的五心剑兰,迎风作响,似乎一夜间就已长大不少。 乐府一切照旧,只有偃甲室不翼而飞,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是不是在做梦?”乐无异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哎哟!”痛呼一声,他这才确认自己并非做梦。 乐无异茫然无措,骇笑自语:“莫非这偃甲室是谢爷爷造的,夜间变出车轴滚轮,离家出走了?” 左近无人,今日连吉祥、如意也不曾见到。非是梦中,却比噩梦更为可怖。 乐无异掉过头,向爹娘起居之处跑去。因为心慌,跑岔两次才寻对路径,到了一看,同是一片沉寂,下人也都屏气凝息。 乐无异径直冲进屋子,赫然发现,自己的偃甲工具等还在,俱都收在一起,连同一只带有偃甲锁扣的方盒,还有古剑晗光,都放在桌子上。 桌旁端坐一人,似乎等候良久,赫然正是乐绍成,却不见傅清姣。 乐无异心中咯噔一下。 他先前猜测,或许半夜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变故,然而此时此刻,他已从父亲神色之中,隐隐察觉他想错了。 “无异,今日开始,你要长大了。” “……什么?”乐无异还没站稳,当头就听到这句话。 “你自小不爱修习剑术,父亲和娘亲劝过,你不听;要你读书,你也百般糊弄。罢了,那也由你,你喜欢偃术,便随你去学偃术。你年纪尚小,只要你快乐、自由,为父便不会多言。” “但如今你已大了,更将入宫伴读,偃术这等小打小闹,切不可沉迷下去,否则你如何成家立业?难道做个废人,一世游手好闲?从今日起,你不得再碰偃甲。” “凭什么?”乐无异晴天霹雳,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入宫伴读、偃甲室被拆,连着两桩打击,已令他十分焦虑。父亲突然改换态度、禁绝偃术,不啻雪上加霜。他自幼视父亲为大英雄、大侠客,正因有父亲这个后盾,他遇事从不怵头,不顾他人非议,一心只习偃术。却怎么也没料到,竟有一日,父亲会亲口同他说这样一番话。 果真天威浩荡,能令人一夜间面目全非。 乐绍成并不理他,只道:“如意、吉祥会看着你,若你犯禁,为父不舍得打你,却舍得打他们板子。” 此言一出,乐无异骇异之外更生愤怒:“关他们何事?你不讲道理!” “乐无异!”乐绍成声色俱厉,“你姓乐,是我定国公乐绍成的儿子!可你看看你自己,成日和吉祥、如意胡闹散漫,可有半分主仆之别?!你这样如何伴读,如何继承家业!他们带坏了你,合该受罚。至于你,也该好好想想,百姓养你以税赋,你当以何报国?爹娘、圣上、长安百姓,人人盼着你有点儿出息!如今朝野党争、西北不稳,天下危机四伏,你不去战场杀敌、建功立业,难道一辈子在乐园做缩头乌龟?” 乐无异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爹爹这是逼我去杀人?我杀人,爹爹就高兴了,可那些被我杀的人,他们难道就没有爹娘,他们的爹娘又高不高兴?” 砰!乐绍成满面怒色,一拍桌子,这一掌用了真力,声若闷雷。乐无异从未见过父亲动怒,吓了一跳。 只听乐绍成寒声道:“你那些以偃甲代替兵士的念头,不过孩童呓语,荒唐至极。为父已拆了你的偃甲房,烧了你的偃甲和原料,从今以后,这梦你不必做了。江山是剑打下来的,也是剑守住的。你现在不懂,不要紧,将来你自会懂的。” 乐绍成站起身,向外走去:“那把晗光剑,既已由你取出,自今日开始,便由你使用。你已成人,也该有柄自己的剑。家传的流影剑,你此后也要勤练不辍。”顿一顿,又道,“当年晗光剑主本是一代英豪,与为父也算惺惺相惜。他穷途之时以此剑自刎,剑上热血乃是为父亲手拭去,也正因历任剑主皆为英豪之辈,大多死于战阵,晗光才有邪剑之名。如今晗光由你承继,你不要辱没了它。” “另外,大皇子遣人送来一只偃甲木匣,据说乃是谢衣之作。你若想拿去做个留念,亦无不可,但你要明白,你成不了谢衣,上阵杀敌,才是你唯一出路。” 乐无异一个人待在房里,木木地看着晗光剑、偃甲匣,突然发现,自己所在意和憧憬的,一夜间都被剥夺了。 如此果决,如此斩截,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能带兵征战四方,又为何退隐十年而声名不坠。他忽然对父亲有了怨恨。 入宫之后,他会彻底失去自由,接受宫人训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学会一眼分辨高低贵贱,对不同的人行不同礼节;他将重新拿起剑,演练他厌恶的杀人之法;他将每日刻板内敛,之乎者也;将在面对皇帝时,像个奴才一样,忙不迭双膝跪下、高呼万岁;他将再也不能学习他心爱的偃术—— 不。 不行。 当夜,乐无异携晗光剑、谢衣偃甲匣、偃甲盒、备用工具、金刚力士、散碎银两、若干便携小偃甲,翻墙而去。 他留下两封书信。一封向圣元帝请罪,另一封留给双亲。 “父亲,我是你的孩儿,可终究也是我自己,我只想继续研习偃术,所以离家追寻谢衣爷爷偃术遗踪。你想要的,我做不到,但或许这世间,也存在非我不可之事,我要自己找找看。” 第11章 神域·飞舟(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乐无异不知道,乐绍成发现他离去后,立即下令,将迁移他处的偃甲室恢复原状。一砖一瓦、一器一具,皆与往日分毫无差,随时等待他的归来。 吉祥、如意站在偃甲室中,眼泪汪汪,看着乐绍成、傅清姣夫妇。 乐绍成叹:“他这一去,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傅清姣慈母心肠,忧心如焚,却因不愿为难丈夫,反过来劝慰众人:“无异宅心仁厚,仁者天佑,必不致有大波折。何况,有晗光傍身,自保不成问题。” 乐绍成点头道:“皇上那里,我会想办法。倒是那假萧鸿渐……” 傅清姣道:“昨日已下令彻查,如今各方消息传来,汇总之后,发现他那天傍晚时分,已离开长安城,因入夜城门关闭,我们的人未能及时追踪。目前只知他往西走了,别的还要再等等。” 乐绍成微微皱眉:“时机拿捏颇妙,必属心思缜密之辈。只是,以他之能,夜半出城也不算难事,似不必如此按部就班……莫非,不止有两个‘萧鸿渐’,入府的与出城的也不是同一个?” 傅清姣先前隐约已有此发现。乐绍成仅听几句,便已切中肯綮,虽已夫妻多年,傅清姣仍不由得对丈夫生出佩服之意:“我只希望,不管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萧鸿渐,都不要与断魂人生出关联才好。” 听到“断魂人”三字,乐绍成如山般稳重的身躯忍不住微微一颤。 京城繁华至极,八方客商辐辏,四海宝货云集,风帘翠幕,珠玑杂陈,笙歌流宴,接踵摩肩。 乐无异走在人群里左瞧右看,心中烦闷。他负气离家,本应了无牵挂,却不知怎的,满心里只想着爹娘会如何反应、皇帝会否治罪,半分快活也无。唯一欣慰之处,或许便是无人追踪,想来爹娘对他失望已极,大约也不想理会了吧。 他一路漫无目的朝前闲走,渐渐生出无聊之意,颇有人海茫茫,自身渺小之感。 北疆,流月城。 流月城内分作若干区块,层叠交错,分散依附于矩木主干。 伏羲结界之下,最高处是矩木树冠,下为寂静之间,大祭司与城主祭祀之所,非召不得入。再下为沉思之间,大祭司日常祈礼整备之所。 再下,是恢宏壮丽的主神殿,以及矗立城池核心的双面神农塑像。随后依次是贵族大姓聚居处、祭司房舍、平民居所,然后是五色石炉,最底层为废弃旧城区,旧城区地底有巨型偃甲,统筹调度全城水利。 从主神殿到沉思之间,有四百一十七级石阶。再到寂静之间,三百二十级。这条石阶道路曲折盘旋,终年空寂无人。每一天,唯有大祭司沈夜经由此处,前往寂静之间、矩木主干,探望沉睡的城主沧溟。 人世间倥偬百年,流月城恍如一日。 沈夜凭栏独立,向下俯瞰人世,却只见云海苍茫、群岚起伏,仿佛天地之大,都一如小小流月,荒芜宁静,终古寂灭。 距离赤霄叛乱,已过一百二十余年,这期间,除却人事变迁,流月城几乎毫无变化,按照数千年来的既定速度,慢慢颓败下去。绝症蔓延、族民死去、五色石存量将尽……一切正不可挽回地走向灭亡,唯有外界使者砺罂,附着于神树矩木,日渐强大,仿佛吸收了整个流月城的精血。 沈夜目光冷冽,抬头望向树冠。碧绿枝丫间,紫黑魔气丝缕盘旋,宛如蛛网。砺罂就在那里。 斜阳如血,云霞漫天,沈夜身后拖着浓长的影子。倘若走到近前,从沈夜的角度看去,便能看到,暗影之中,藏着一具虚像,有人一身黑衣,青铜覆面,单手执刀,悄无声息警戒守备。 “无妨。初七,回去。”沈夜心念刚动,虚影一闪,黑衣人消散不见。 极是敏捷驯顺。 沈夜手中捧着花束。流月严寒,花草稀少,他不惜耗费物力,每日遣人去往下界,采摘新鲜花朵,献给城主沧溟。今日的花是罂粟,嫣红带毒,汁液苦涩,容易令人联想起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天命,比如…… “我来了。前几日,我做了一件事。”沈夜放下罂粟,摆在沧溟身侧,轻声说道,“下界终于有人调查捐毒,我给了他们一点儿线索。那个人……我知道不可能是他。但我很好奇,那人是谁?谁在用他的偃术?” 沧溟早年罹患绝症,病重垂危,为保性命,她的血脉连入矩木,半身嵌进树干。从那之后,沧溟常年沉睡,极少苏醒,城主事务均由大祭司代劳。 “或许是时候了,总要有个了结。”沈夜微微一笑,语气极温和,眼中却一片森寒,“雩风近来屡次失仪,神农祭典上,他竟敢逼迫华月为他抚琴……哦,你没见过雩风。他是你的表侄,如今长大了,越发不成样子。” 沈夜抬起手,为沧溟略微整理鬓边碎发,退后几步,端详片刻,笑道:“若不高兴,你就醒来,自己处置了他吧。” 风过矩木,枝叶飒飒,四下寂极无声。 大祭司等待片刻,无声地笑了笑,模样看着像个俊朗平和的年轻人。按照仪制,他深深一礼,转身沿来路离去。 他身后,矩木枝叶间,魔气悄然凝聚成团,蓦地,从中横分裂开,睁圆成一只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在长安街头逛了一会儿,乐无异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摸了摸肚皮,这才醒悟过来,从逃出乐府到现在,居然还一点儿东西也没吃。 离家匆忙,未曾点数银钱,他翻了翻别在腰带上的偃甲盒,见偃甲工具、钻天鼠等都在,不过这些并不能当饭吃;倒是那枚红宝石印章也顺手带了出来。这印章是一岁时娘亲给的生日礼物,他自小喜爱,时时赏玩,自然不能变卖。 偃甲盒附有咒术,内里空间巨大,仿佛百宝箱,他再翻一下,忽然摸到几锭银子,不由得喜出望外,决定找家酒楼大快朵颐。 袋里有银子,两旁又都是酒楼,乐无异便又不急,索性慢悠悠地走,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如流,忽然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人,好似醉汉一般,斜斜撞了过来。乐无异被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不过他性情温和,并不见怪,不曾理会那人,只道了声“小心些”,转身走进一家酒楼。 店小二见他衣着不俗,上前报了一溜菜名,乐无异心想,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凡事总要省俭些好,也省些银子,便道:“先按三干果三鲜果上,其他荤菜素菜各来六个,野味不要,家畜家禽可也,素菜时鲜的三个,干菜三个,牛乳半斤。先上这些。” 店小二听得目瞪口呆,匆匆应了,便待要去厨房布置,却听隔壁一个座位上传来一个声音:“小二,点菜!” 这时乃是正午,店里客人繁多,小二四下里看了一眼,此时便只有他自己,急忙上前应一声:“客官是几人,店里时下菜式……” 那人挥了挥手,道:“方才隔壁要的什么菜,烦请一样点上一份。不过同样的菜式,一定不能从一个锅里出来,需得做两番炒。可以吗?” 店小二看看那人,看看乐无异,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 过不多时,三干果三鲜果先上,随后,六荤六素上来,乐无异每样只吃了一点儿,便已觉腹饱,心想,这酒楼看着气派,味道却并不佳,比家中差得远了,想着便要结账。 他伸手入怀,去摸银子,一摸一空,脸色顿变。忽然想起大街上曾经被人撞了一下,心想坏了坏了,必是遇上了空空儿,一时不知所措。 隔壁座位上那人伸了个懒腰,道:“原来做阔少是这种感觉……嗯,福临居不愧是长安第一酒楼。小二,结账!” 店小二遇到这两位豪客,又有这般奇怪行径,早就留心,急忙上前:“一共十七两八钱银子,客官初次光临小店,免去零头,只收十七两即可。” 那人从怀中摸出银子,丢给店小二:“不用找了。” 店小二见是整二十两的银锭,不由得大喜,那人挥了挥手,径直起身走了。 乐无异正自彷徨无计,他座位二楼临窗,靠近街道,若要逃走,以他学过几年的武功,谅也不难,但这等小人行径,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却见店小二已上前来,态度恭谨:“公子若是忘带钱财,自也无妨,鄙店可送公子回府去取。敢问公子贵姓?” 乐无异心中叫苦,他好容易逃出家门,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的。可怜巴巴道:“我叫无……吴……”磕磕巴巴,仓促道,“吴偃。可有其他方式?” 店小二道:“原来是吴公子。一共是十七两八钱,客官坐的位置是雅座,照例还要多收两钱,一共十八两。不过便如对刚才客官的,一共十七两整即可。鄙店近来生意兴隆,恰好后厨原有两人回家成亲,此时已招入一人做盥洗盘碟之事,尚差一人,按每日工钱三钱计算,客官在小店做满两月即可。” 乐无异只得应允,随店小二进入后厨帮工,却见其中已有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低头认真刷洗盘子。 那少年身量高挑、肤色偏黑,相貌普普通通,说不出哪里好看,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静如深潭、寒若冰雪,令人一见难忘。他见乐无异进来,只冷冷看了一眼,便又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盘子。 乐无异心里“啊呀”一声:“好亮的眼睛。”却不料又下意识脱口而出,只见那少年蓦地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快。 店小二“扑哧”笑出声来:“你二人就顶那一对小夫妻吧。”甩手走了。 “坏了,怎么又来?”乐无异暗道糟糕,心想以后行走江湖,这个脱口而出的毛病一定要改。 当下,乐无异便化名吴偃,卖力刷起盘子。 堂堂定国公之子竟在酒店厨房打杂,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不过乐无异为人仁厚,因欠了银钱,做起事来便格外用心。 倒是那少年,后厨若无他人,他便绝不动手,时常立在窗前眺望。他所望方向,除了皇宫和乐府,别无去处,也不知他在看什么。若还有闲暇,他便去大堂角落,慢腾腾擦拭桌椅栏杆,看着不像干活,倒像偷听客人说话。 不过,任他如此懒惫,手脚却比乐无异快得多。乐无异偶尔离开厨房,回来便发现那少年已将碗碟尽数洗净。一来二去,乐无异心知有异,偷偷藏起窥看,就见那少年看人不在时,双手施法,口中念念有词,数百个碗碟齐齐悬浮半空,少年召唤来水龙,施法冲洗,随后双手一抖,碗碟按大小分成几摞,整整齐齐摞在一起。 “哈,原来是个法师。”乐无异想了一想,便将天下第一金刚力士召唤出来,略作改动,使其胜任在后厨中搬运、盥洗之事。这么一来,他的效率大为提升,勉强与少年战个旗鼓相当。 两人一个用法术,一个用偃术,每到有人临近,便尽复原状,人一走,又施展开来,倒显得极为默契。 只是,无论乐无异怎样旁敲侧击、百般逗弄,那少年始终沉默不语、不发一言。 再过两天,那少年也走了,他欠的银钱本也不多,又在最后一日提前还了大半——只不知,他既然有钱,为何不早些还上,也免受后厨烟熏火燎之苦。 他走后,乐无异很是寂寞了几日,闲暇时,他就研究那个偃甲匣。此物乃谢衣所制,锁扣精巧,他颇费了一番脑筋,才将之打开,却见里面是一枚偃甲蛋。蛋身谢衣徽记下,刻有小字“四一一”,蛋壳分明有组合纹路,却偏偏浑然一体、毫无缝隙,仿佛真是偃甲生下的蛋。乐无异以为这也是个匣子,绞尽脑汁试图解锁,却仍摸不着头脑。他自诩偃术尚可,竟然无从下手,心中对谢衣更生敬佩,却也更加执意要将它打开。 这日,乐无异钻研偃甲蛋太用心思,一时不察,让店小二发现了正刷盘子的金刚力士。店小二拖了掌柜来看,只见三个木头傀儡个个三手六足,上下左右井井有条,动作飞快。掌柜大开眼界,好一番称许。无异听了,精神大振,加力指挥天下第一金刚力士,将后厨打理得井井有条。 此后,无异索性将厨房交给偃甲,他自己得了空闲,便四处打探有关谢衣和偃术的消息,以期偷学个一鳞半爪。 这一打探,无异发现,世人虽对偃甲偃术知之甚少,却很喜欢谈论关于谢衣的流言,只不过往往将谢衣误作法师乃至剑客。譬如,听得最多的,就是谢衣某时某地斩杀妖兽、某时某地惩奸除恶,可惜细究下来,大多无中生有,不足取信。 只是,这种事听多了,无异也不免恍惚:百年前的大偃师谢衣,似乎真的从未离开,或许某天他会走进福临居,点上一壶好茶,凭栏坐赏长安风月。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细想开去,竟有几分玄妙。 此外,酒楼鱼龙混杂,乐无异听到不少八卦,诸如: 大皇子府上,大相剑师萧鸿渐挂印离去,据说要去寻访天下名剑。 二皇子府上,二皇妃邀请表妹入京,并于府中开设盛宴,贵胄之家适龄公子们均受邀列席,只除了乐府少爷乐无异。 定国公乐绍成三日三入皇宫,似有复出之势,乐府一时车水马龙。 三皇子内敛低调,一向在太华山修行,据说近日他已离开太华,却不知他是襄助大哥还是二哥。 神州各地异状频生,有说是妖怪现世天下大乱,有说是天降祥瑞王朝大兴。 长安城中,富豪金大贵有女金双喜,近日要设宴招亲…… …… 乐无异最留心的,依然是乐府的动向。 以他的本事,真想要钱,大可日进斗金,他盘桓长安,并非只因欠债未还。天意难测,一日不确定乐府无事,他便一日不敢远走。有时想想,也不免笑自己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如此软弱,竟还学人离家出走,真可谓自作自受。 不过乐府一直没有太多消息,这是好事,说明一切渐趋稳定。这样一来,即便他想,也不能贸然回家,否则平静局面必遭打破,祸福难料。再者说,每每念及他心血所在被父亲随意拆毁,又难免一腔郁愤,生生将一颗心绷得梆硬,暗下决心,偃术不成,绝不回家。有时想得火起,决意要造一只会飞的偃甲鸟,驮着自己飞回家去,等爹娘来迎,自己才从偃甲鸟上下去……一面想,又一面自省,乐无异啊乐无异,你眼下可连谢衣偃甲蛋都拆解不开,不要太得意才好! 第12章 神域·飞舟(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先前乐无异僻处乐园,对世间消息全不关心。此时在酒馆中,商旅辐辏、消息汇聚流散,他又有心听学,却将天下大势了解得七七八八。一时乐无异倒有些不舍离开福临居。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将近一个月,这日终于打听到,长安城中近日码头上,有一件谢衣偃甲。 ——而且,据说,成色很新。 此时,乐无异不但将欠债还清,且还多了十两银子的盘缠。一得消息,他便携了金刚力士告辞,径自前往码头而去。 但当他临近码头时,却忽然迈不开脚步。 他固然不愿相信谢衣已死,但假设所见偃甲并非谢衣所做,那长久探寻便告失败,他实在不知更有何法,能够略微接近谢衣一分一毫。 人世间的距离,有时甚至不是生死所能决定的。 若遍寻不得,他只能回去乐府,这短暂的“历险”之旅,将至此终结。他终究未能找到谢衣、未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世间必定有非谢衣不可之事,因为那是偃术宗师谢衣。 世间可有非乐无异不可之事?譬如今日,若前来探访谢衣偃甲的,不是他乐无异,而是另一人,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呼——”乐无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迈开脚步,向码头行去。 到了码头,已是傍晚,天长水阔,商船云集。夕阳映照下,船舶人物都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眼看船多人杂,乐无异东张西望,不知从何找起,心中纳闷:“这偃甲是个什么形态?人还是动物?若是动物……哦,那条狗?不对,偃甲狗不啃骨头。那匹马?也不对,偃甲马可不会偷摸打瞌睡。那个人?更不对,能以假乱真的人形偃甲,可实在太难了,哪里造得出来。”一念及此,连忙大力摇头,似要将那念头摇出去,“胡说!别人造不出,谢衣爷爷一定造得出。他可是谢衣爷爷啊!” 想着不由得后悔起来,怎么毛毛躁躁就离开了福临居,若向客人问清究竟,怎会像没头苍蝇一般,压根儿不知何去何从。回想起来,客人说的好像是,城西财主金大贵,机缘巧合之下,入手一件谢衣偃甲,便邀请亲朋好友等前来观赏。这金大贵捞偏门起家,每得了什么稀罕物件,总得好一通显摆。 “嗐!”远处传来一声断喝,“滚远点儿,这儿不许闲人靠近。” 乐无异扭头望去,码头东边圈出一块空地,人迹稀少,地势空旷,靠岸的地方有一大件东西,神神秘秘地用一张大青布包住,看着像条船。 喝骂的是一个家丁装束的男子,挺胸凹肚,气焰嚣张,挥舞大手驱赶靠近的百姓。在他身后坐了一个道士,年过半百,道袍织锦贯珠,很是华贵,头顶道冠镶嵌七宝,落日光中,晶莹夺目。老道士神态倨傲,吊眼挑眉,睥睨四方,看来看去,都没有一点儿修道人的谦冲和气,倒像是天下人都欠了他的银两。 另有几个年轻道士站在老道周围,守住空地,阻拦行人,嘴里骂骂咧咧,动辄推搡恐吓。 乐无异心中不平,走上前去,刚刚靠近空地,一股熟悉的力量扑面而来。乐无异心跳加快,头皮发麻,几乎连毛发都一根根颤动起来。 没错,这一股力量,正是偃甲镇灵仪所独有,极是微弱,常人难以感知。乐无异长年与偃甲为伍,对这灵力十分敏感,稍一接近,就有知觉。 他深吸一口气,循着灵力来路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青布遮盖的大船。乐无异心里一跳,兴奋起来:“难道这艘船就是偃甲?妙极了,这么大的偃甲,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乐无异不由自主地走向船只,到了家丁面前,竟也没有停步。家丁厉声喝道:“站住!” 乐无异置若罔闻,仍是向前,家丁本想动粗,但见他衣裳华贵、气度不凡,怕是京城权贵,一时犹豫不前。 “小子。”道士见状起身,“干什么?这可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一边儿去,不要碍了道爷的眼睛。” 乐无异打量道士,问道:“你是金大贵?” “金大善人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道士盯着乐无异,眼里流露警惕,“本道爷长乐道人,金大善人府上法师。小子,你找金大善人有何贵干?” “我何必找他。”乐无异不喜他欺压百姓、言语倨傲,神色一沉,“我来看谢衣的偃甲,别挡我的道。” “放肆。”长乐道人脸都白了,“你是什么东西?偃甲是你想看就看的吗?来人,把他赶走。” 两个道士走上前来,高大魁梧,气势汹汹。 乐无异不愿当众争执,冷哼一声,心道:“若让金刚力士出手,未免大材小用,倒显得我欺负人。”想着左右一瞥,有了计较,当下也不多言,掉头而去。 乐无异转身走开,竖起耳朵听那帮道士说话。 只听一个瘦道士道:“这偃甲船中的物事,说出来只怕吓你一跳,那却是一整船的妖怪,若不是长乐真人大发神通,降伏妖魔,岂能……” 乐无异听到此处,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朗朗乾坤,万物从容,世间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若真说有,哪个亲眼见过?分明是大吹法螺!” 另一人高高胖胖,不甘于后,谀词如潮:“长乐真人道法高明,便是太华山中清和老儿,见了真人,也要乖乖溜走、退避三舍呢!” 却听耳畔传来“哼”的一声,似含不屑,乐无异循声望去,只见一人匆匆擦肩而过,竟是福临居中那个与他一同洗刷碗碟的少年。乐无异不禁“喂”了一声,人影一闪,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这……是眼花了不成? 瘦道士和胖道士一唱一和,长乐真人盘膝而坐,抚须自得。看上去,便是神仙也挪不开他。在他身后,赫然是那青布遮罩的谢衣偃甲。乐无异心中更添愤懑:谢衣偃甲极少传世,流传至今的那几具,最初均是赠予有缘之人,想来以谢衣之能,看人必定极准,绝不会与这跋扈老道脾胃相投,那这偃甲是如何得来?抢?偷?再不然,就是骗。转念及此,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叹惋。 乐无异一心想去看谢衣偃甲,连转几个念头,忽然眼睛一亮,伸手入怀,摸出“钻天鼠”来,笑嘻嘻道:“鼠兄,有劳,有劳。咱们齐心协力,给它来一个声东击西。” 码头上熙熙攘攘,卖艺的、唱歌的比比皆是。金大贵口味恶俗,距离偃甲船不远,一队舞姬正在排练歌舞,为夜里大宴宾客做准备。乐师吹拉惬意,舞女舞得陶醉,正热闹的当儿,突然一声尖啸,锐利刺耳,惊破歌舞,场上一阵寂静,各人东张西望,不知发生何事。 咻,尖啸声再起,角落里虎虎突突,冲出一个怪物——个头不大,酷似老鼠,两眼闪闪发光,动作快比闪电。 众人惊奇间,咻,咻,咻,怪鼠身上火光一闪,喷出冲天烟火,仿佛天女散花,向四面激射,落到人群中间,乐师的头巾冒了烟,舞女的纱裙着了火,众人尖叫咒骂,左冲右突,踩脚的,摔倒的,撞翻桌椅、打碎器皿的不计其数。 偌大一个码头,乱成一锅稀粥,一群大活人被一只老鼠赶得东奔西逃。如果细心观察:怪鼠喷烟吐火大有门道,看似忽左忽右,实则将人群赶往偃甲船方向。 长乐道人一伙措手不及,顿时大受冲击,纷纷上前阻拦人群。可是人多混乱,挡了东漏了西,顾了头难顾尾,双方搅成一团,长乐道人惊怒不胜,大呼小叫,可也无济于事。他纵然有斩妖除魔的法力,可也终究不敢在天子脚下杀戮平民。 “钻天鼠”闹出动静,乐无异早已潜伏左近,眼看众人分心,大摇大摆地走到布幔遮盖的偃甲船前方,掀开布幔,钻进船舱,左瞧右看,暗自纳闷:“这玩意儿真是偃甲吗?好像也没啥特别。” 舱内装饰花哨,描红染彩,挂着斑斓戏服,看来船主是个杂耍班子。只是,看来看去,这也不过是艘普通船只,不像什么稀罕之物。 “果然不是?” 乐无异顿感失望。看来这一趟追寻之旅,终究要无果而终了。 正失望的当儿,他忽然目光凝注,走到一面墙壁前,轻轻抹去灰尘。浮尘之后,显露出一枚精巧的纹章,形如草叶,简洁典雅。乐无异忙从行囊里取出偃甲蛋,对照之下,两枚纹章一般无二。 “谢爷爷的纹章?”乐无异激动难抑,心道,“难道说,这艘船暗藏玄机,真是谢爷爷造的偃甲?” 可是仔细再瞧,仍觉难以置信。“谢爷爷是百年前的古人,传世偃甲已是百年古物,而这艘船未免太新。嗯,既来之则安之,先瞧一瞧再说。” 他一心要弄清偃甲船的妙处,东走西看,捉摸未定,越看越觉妙用无穷。这偃甲船状似平常,实则大有讲究。整体布局精当,小小一方空间,错落切分为若干区域,无论储物表演,均是实用非凡。目光所及,瓷扣挂钩、壁板暗橱、伸手便自行滑开的偃甲窗扇,无一不精致小巧……一时间,乐无异神为之夺,便如守财奴进了大宝库、学画者乍逢吴道子,扒在墙角门缝,仔细看了个够。 最后,乐无异来到一扇紧锁门前。从布局推测,这应当是船只核心所在,却不知其中更有何等惊人造物。 乐无异深呼口气,推开门扉。 出乎意料,偃甲室内空空荡荡,除却帷幕遮蔽的一间小室,只有一根一人高的立柱,上半截似金似玉,镂刻未曾见过的花草纹路,下半则是木制,整齐嵌着几块晶石。 乐无异一眼即知,这果然是谢衣之作。 不像其他偃师,谢衣绝少在偃甲表面留下手柄、接缝、导灵线,偃甲外观浑然如一、不留破绽,极具美感。 先前种种猜测怀疑,一瞬烟消云散。狂喜过甚,乐无异几乎感觉胸口发疼,一遍遍地跟自己说: 这是谢衣偃甲。 偃甲成色极新,完工不过一二十年。 前朝大偃师谢衣,销声匿迹已整整百年的偃道第一人,仍在人世。 “我要找到你。” 一时间,乐无异心中杂念尽去,澄明如镜,只剩这一个念头。 乐无异神思恍惚,正欲近前细看,猛然脚踝一痛,余光瞥见一道黄光一闪即没。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欲理会,谁知刚一抬头,另一只脚又狠狠一痛,却比方才更甚。 乐无异“哎哟”一声,痛得跳脚,那黄光又是一闪,溜进小室帷幕之后。乐无异急忙蹲下身来,从幕布缝隙望去。 这一望之下,不禁失声低呼。 帷幕之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人——这些人或有长长狐尾,或满身绒白毫毛,更有一人形似熊猫,手脚被缚,蜷曲若虫,口鼻尽被布条封住,见无异前来,一边肉虫般奋力蠕动,一边嗯唔作声。 乐无异吓了一跳,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怪物,反应过来:“你们就是长乐真人抓的‘妖魔’?” 那熊猫用力点头,呜呜作声,乐无异动了恻隐之心,拔出晗光斩断绳子。 起初他还有些骇异,却见众人得了自由,略为松泛筋骨,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道谢,言行与常人毫无二致。他这才松了口气,暗暗心道:“他们原是穿着杂耍戏服,这就对了,世上哪来妖魔鬼怪,净是唬孩子的鬼话。”又想长乐真人为壮声势,竟将常人诬作妖魔,心下更是不忿。 那狐尾女郎上前,向乐无异一礼,笑嘻嘻道:“请问恩人高姓大名?” 第13章 神域·飞舟(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我叫乐无异,是个偃师。你们叫我无异就好了。” “我叫辟尘。”女郎指指自己,然后指着麻皮脸老头,“他叫石百子,年纪最大,是管事的。” 熊猫人待在女郎后面,探头探脑地也想说话,可被女郎抢先,一时无法插嘴。只听乐无异问道:“辟尘姑娘,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船上?” “说来话长。”辟尘说道,“我们本是戏班,这一艘‘竹笋包子号’是我们讨生活用的。” “戏班?哈哈,”乐无异释然,“就说嘛,世间怎么可能有妖怪!不过,你们的戏服还是挺好看的。” “没错没错!”辟尘捂嘴一笑,“都是戏服。” 乐无异又问:“你们怎么困在自个儿船上?” “这船有些奇处,惹来歹人馋涎,设下陷阱,夺了船不说,还把我们统统抓了起来。” 乐无异皱了皱眉:“你说金大贵和长乐道人?” “哦。”辟尘和石百子对视一眼,“原来他叫长乐道人!牛鼻子本领不弱,人又卑鄙,着实不好对付。不过,真要明刀明枪,我们也不怕他。怪只怪,我们团长傻乎乎的,中了那牛鼻子奸计。” 熊猫人听到此节,猛然一怔,悄悄缩进角落去了,两手抱头,似乎不敢见人。乐无异心思仍在谢衣偃甲上,并无察觉,只心下暗道:“果然如此。那长乐言行跋扈,的确不像好人。”又问,“你们可认识——” 突然,船身一震,水声轰然,众人东倒西歪、齐齐色变。 只听外面人声喧哗,有人叫道:“我的腰,我的腰,谁踩了我的老腰?”又有叫喊:“贼人往船上跑了,兄弟们追啊,追到的长乐道长有重赏。” “闲话后叙,先脱身。”乐无异急道,“我拖住他们,你们去开船!” 众人点头称是,不及多言,乐无异几个纵身,已穿过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只见码头地上狼藉一片,桌椅残破,分明叫人砸了场子。人群远远散开,围成一个圆圈,圈中一头是长乐道人,另一头却是一个身着劲装、眉目爽朗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正是闻人羽。 长乐道人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一口把对手吞了:“黄毛丫头,报上名来!本道爷的场子你也敢砸,太岁头上动土,活腻烦了!” “闲话少说,要战便战!”闻人羽横枪卓立,神情冷然。 长乐道人手下一个个舞刀弄枪,大有一拥而上的意思。长乐道人冷笑道:“就凭你?黄毛丫头,也不看看马王爷几只眼!” 闻人羽长枪一横,目光如箭,盯得长乐隐隐脊背生凉。可是话已出口,岂能退缩?犹豫间,忽听有人道:“那啥,算我一个呗?” 众人应声望去,乐无异从甲板跳了下来。闻人羽一怔,长乐道人不意他竟已在船上,大吃一惊,冲口叫道:“混账!这偃甲船贵重无比,是要送给乐府乐公子的,你也配坐?!” “是吗?可你要送,也得看别人收不收。”乐无异啼笑皆非,反嘲一句,便再不理他,望向闻人羽,问,“你和这臭道士有仇?” 闻人羽心中一动,忍不住要摸摸自己的脸:“……你认识我?” “不认识,”乐无异拔剑出鞘,“只要你不弄坏这船,我就帮你,如何?” 闻人羽放下心来。她假扮萧鸿渐之事已遭识破,随即才想起,为免追踪,她早已恢复本来面目,乐无异并不认得她。 月余之前,她担忧乐府动向,暗中找到乐无异,跟去福临居,见乐无异安顿下来,便悄然离去,打定主意不再相见。却不料,今日听闻谢衣偃甲现世,她前来探查,机缘巧合,两人终是又碰在了一处。 “你身手如何?”闻人羽明知故问。 “不知道,”乐无异如临大敌、隐隐紧张,伸手扣住偃甲盒盖,“没跟人打过。我叫乐无异,你怎么称呼?” 见他二人旁若无人,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长乐暴跳如雷:“这船何等金贵,岂是你们能碰的!狗男女,若碰坏了一点儿,卖了你们都赔不起!”说着一挥拂尘,“既找死,道爷便成全了你们!” 闻人羽目色生寒,长枪一振,流光如电。 “闻人羽。联手!” 长乐冷笑一声,扯掉道冠,披头散发,如癫似狂,右手虚空乱画,指尖吐出白光。 “太乙神兵,听吾之令,青龙左列,白虎右宾。”长乐念念有词,双目陡然怒睁,用力向前一指,“急急如律令!开!” 地面光华流转,涌出一座法阵,跟着火喷云起,烟火缭绕聚集,须臾间,虚空中显现出一个巨大的人影,随着光焰流转,人影越发清晰——浑身金甲,面目狰狞,高过二丈,宽有七尺,伸出蒲扇大小的巨掌,发出震动河岸的怒吼。 乐无异一时看呆:“什么东西?” 闻人羽知道他不擅缠斗,持枪上前,不着痕迹将他半护身后。 长乐怪笑道:“有眼无珠!这是道爷千制百炼的符灵。太乙神兵,擒下这一男一女!”咬破舌尖,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太乙神兵目光暴涨,吼叫着冲向二人。 闻人羽纵身跳起,长枪一抖,掀起一片枪花,朵朵飘逸,环环相连,如梨如雪,暗藏杀机。 “着!”闻人羽喝声出口,灰蒙蒙的枪尖已在太乙神兵身上添了十多个窟窿。 太乙神兵微微挫退,口中发出哧哧的啸吼。 闻人羽脚下不停,旋风急转,长枪一抡,身子越过数丈,连人带枪,柔韧如长鞭扫出。 “横扫千军!”长枪扫中神兵,神兵飞出老远,骨碌碌一滚,勉强爬起,眼中光芒略略暗淡,之前的气焰不见踪影。 “噢!”太乙神兵发声怒吼,偌大身子摇晃不定,竟被闻人羽以小搏大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长乐道人叫喊起来:“一帮蠢货,就知道看热闹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道士、家丁蜂拥而上,乐无异见闻人羽正与太乙神兵专注打斗,自己要再运使金刚力士已来不及,一咬牙,拔出晗光剑来,抵御众人。乐无异虽不喜剑术,但小时候毕竟曾学过几年家传流影剑,此时危急之下,又有晗光剑之威,劈棍棍断、接刀刀崩,竟一时不处下风。 长乐道人运使太乙神兵,本身便不能施展全部功力,但他见乐无异招式生疏,觑个空子,趁乱偷袭,拂尘银丝飘飘洒洒,无孔不入,乐无异稍不留神,左边脸颊着了一下,火辣辣生痛,多了几道血丝。 “噢!”太乙神兵发出一声怒吼,气势不同先前。乐无异转眼望去,闻人羽攻势削弱,渐渐流露疲态。神兵缓过气来,大肆反击,四肢大开大合,口鼻喷出烈焰。闻人羽落入守势,长枪贴身狂舞,枪缨飘雪,结成无形障壁,将飞来之火逼在外围,枪身扫中神兵,发出砰然闷响。太乙神兵稍一后退,即又上前,爪子来来去去,不离闻人羽头顶。 “着!”长乐的拂尘忽然扫来,乐无异下意识举剑格挡,唰唰唰,银丝缠住剑身。 “撒手。”长乐用力一扯,晗光几乎脱手,乐无异慌忙用力夺回,两人臂力相当,登时陷入僵持,其他人看出便宜,舞刀弄枪地扑了上来。 乐无异惊怒交集,大喝一声:“嗐!”手臂用力一振,全力夺回古剑。这时晗光剑闪过一道白光,拂尘银丝齐齐断绝,长乐劲力走空,“哎哟”一声,仰天摔倒。 乐无异夺回古剑,挥剑横扫,刀枪叮叮当当,断刀断枪散落一地。“上呀。”长乐爬起来大叫,“谁逮到这个小贼,他手上宝剑就是谁的!” 众人攻势更加猛烈,眼见再有片刻,不仅乐无异宝剑不保,闻人羽也要丧命在太乙神兵手下。形势危殆! 突然! 轰隆!身后大船猛地一震。乐无异站立不稳,身子向前扑出,他心中惊慌,挥剑乱舞,众人怕他宝剑锋利,不敢过分逼近,纷纷向后退开。 咻!大船上射出一支烟花,升到半空,粲然绽放,银花火雨,洒满夜空。 “好美!”乐无异百忙中不忘赞叹。 “公子!”石百子从船舱里冒出头来,“船要开了!” “开船?”乐无异愣了一下,闻人羽兔起鹘落,抢先一步跳上甲板。太乙神兵失了对手,转身冲向乐无异。 “糟了!”乐无异四面受敌,失声惊叫,没头没脑地舞剑护身。太乙神兵伸手抓来,哧,剑锋所过,断了两根手指,神兵愣了一下,发出惊天怒吼。 “完蛋了。”乐无异向后倒退,本意靠上船身,不料靠了个空,只听码头上响起一片惊呼,人人抬头望着他的身后。乐无异回头望去,大吃一惊,原本以为船往河中驶去,却不料整艘大船浮出水面,船底伸出两只巨大的翅膀,翅膀一上一下,带着大船冉冉上升。 “偃甲船会飞?”乐无异脱口讶道。 “抓住。”长枪从上伸来,乐无异一抬头,望见闻人羽面孔,他下意识伸出手,握住枪杆,一股大力带着他腾空而起。 “噢!”太乙神兵追赶上来,叉开五指,恶狠狠地抓向乐无异。 飞船翅膀扇动变快,开始加速上浮,眼看乐无异的小腿落入神兵掌握,飞船猛地一蹿,上升一丈有余。神兵抓了个空,抬起头来,目射奇光,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大股烈焰,火焰飞蛇似的向上冲出,点燃了乐无异的裤脚和鞋底。 “着火了,着火了!”乐无异失声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幽蓝寒光凌空迸现,蛟龙般横扫全场,卷向悬于半空的乐无异。霎时间,乐无异只觉奇寒入体,眼睫眉毛尽凝白霜,几声“咯咯”脆响,外衫上竟已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身上烈火立时灭去。 变故突然,场中众人均感诧异,四下打量,却找不出这一击是何人何地发出,战局为之一滞。 闻人羽瞅准时机,道:“抓住!”猛一发力,将乐无异提起。乐无异只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似的落上甲板,“砰”的一声,摔得结实。 乐无异不及起身,便扶着栏杆低头望去——太乙神兵在地上连蹦带跳,怒吼连连,偌大身子飞快变小,身边的长乐等人更如一群蚂蚁,围着神兵来来去去,叫骂声此起彼伏,嗓门先高后低,随着飞船上升,渐渐听不见了。 “好险!”乐无异瘫坐在地,连连拭擦冷汗,扫视所乘飞船——那双深蓝羽翼翩然起落,激起阵阵清风,托住修长船身,飞向玲珑明月。 船身下方,就是长安——千年古城千檐万宇,灯火星星点缀、如珠如宝,焕发迷离光辉。低矮民舍环抱广厦高楼,正是乐无异往日畅游之地,此刻居高临下,依稀朦胧,别有韵味。 长乐一伙人多势众,万没想到竟让乐无异一行人当众逃脱,纷纷气得跳脚大骂。一时长安城中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长乐道人看着越飞越高的偃甲船,恨声喃喃:“王八养的,金大贵千辛万苦搭上二皇子,老子千辛万苦找来这船,一心想帮二皇子铺条通往定国公府的路……毁了,全毁了!” “师父,你——”瘦道士看着长乐道人脸上一道伤痕,伤口中渗透出蓝晶般的液体,也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长乐道人抹了一把,大吃一惊:“太华术法?太华门下一向清高,为何跑来长安?莫非——” 他忽然明白过来,目光锐利四下环顾,并无所获。却不见他气馁,反倒哈哈大笑:“老子发了!发了!发了!别说一条偃甲船,十条也不及这!走,备好快马,去见二皇子,就说那人现在正在长安!” 第14章 翔空·江陵(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清风过耳。 方才脱出险地,乐无异浑然已忘了方才险境,俯瞰下方长安,不禁喃喃道:“原来,这才是长安……” 从他逃离乐府、混迹长安城中,已几番有此感喟。天下之大,山河之美,怎不令人倾心动容。 “于如此高处,俯瞰长安、远望大地,果然新奇极了。” 一旁却有人道出他心中所想。 乐无异一抬头,只见闻人羽站在偃甲船的桅杆上,怀抱长枪,迎风而立,衣袂飒飒,宛若一只火红凤凰,来这天穹绝顶,作惊鸿一顾。 乐无异一时看得呆了。 “上面风景更好,上来。”闻人羽主动邀约。 “你不怕吗?”乐无异仰脸问道。最初的新奇感过后,乐无异已生后怕,或许心境不同,再往下看时隐约头晕胸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体内抽走了一般,乏力得很。 “我的名字中有一个‘羽’字,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只鸟儿,要飞翔在天之上,风之间,云之下的,如今好容易能飞到天上,怎会害怕?” 一咬牙,乐无异道:“你等着我!”说着,将晗光剑插在背后,抱着桅杆,噌噌噌爬了上去,到桅杆顶部的十字横架时,乐无异伸出手去,正握住闻人羽递过来的手,一用力,攀升到了横架之上。 闻人羽仍站在桅杆一边,乐无异坐在另一边,一手扶着桅杆顶端,心仍在怦怦直跳。 两人随着偃甲船渐渐升高,长安城在两人眼中越来越小,却似越来越美丽。两人望着这壮美长安,一时都没有话说。 良久,闻人羽道:“你是长安人吧。”乐无异点头,闻人羽又道,“你家是在哪里?” 乐无异脸一红,对乐府所在方位,他竟全然不曾留意。好在,心底灵光一闪,他立马指着长安城东,道:“你看!那里,最大的是皇宫,距离皇宫不远,长安城中第二大的园林,便是我家。” “嗯……”闻人羽依言看去,神色微微黯淡,“你父亲……是长安顶大的官儿吧?” 乐无异摇头:“也就是宅子大些。”他被触及痛处,不愿多谈,又忽然想到,今日他寻到谢衣踪迹,也真正离开长安,若再想见爹娘一面,便要跨越千山。从今往后,他是真的孑然一身、前途未卜了。想着,便岔开了话去,“你呢?你家在哪儿?” 闻人羽一笑:“百草谷,星海部天罡。” “百草谷?”乐无异眼睛一亮,“墨者隐居之地?我听娘亲提过,那里好像有棵很神奇的树,而且也有偃术流传……” “不错,我们天罡平日负责戍防,极少出谷。” “百草谷,天罡,星海部,闻人羽……”乐无异来回念叨几遍,喃喃道,“你的名字真好听。” 昔年乐氏夫妇为他起“无异”之名,是想要他如平常人般,平平安安随心而活。可叹谁也料不到后来的事。 闻人羽目光闪烁:“我倒觉得,‘乐无异’三字,又特别,又好听,叫人羡慕。”她忽然又问,“你不认识我?” 乐无异一怔,不知她何出此言。 闻人羽微笑:“那天,在福临居,我点了与你一样的菜。” “原来是你!”乐无异恍然大悟,那一顿霸王餐,可让他洗了好久的盘子,这事他自然记得。只是,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有些古怪,“当日你为何学我?若喜欢那几样菜,交个朋友,我请你吃便是。” “谁稀罕。我只是想试试,做贵公子是何等惬意。”闻人羽笑笑,极目远眺。 乐无异道:“福临居的不好吃。以后你来我家——”一想不对,改口道,“遇见好的,我带你去。” 闻人羽仍笑眯眯的:“看来贵公子的吃穿用度,毕竟和旁人不同。” 乐无异挠挠头,他隐约觉得闻人羽不大快活。但他从小长在府中,一心学习偃术,接触到的女性,要么是府里丫鬟,要么是老妈子,极少有同龄玩伴,更别提女孩子。他全不知道如何哄女孩子开心,忍不住抓耳挠腮,半天方憋出一句:“我也有烦恼,爹娘拆了我的偃甲房,不许我再学偃术,我如今有家不想回——” 只听闻人羽低哼一声,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落回了甲板上。她生气了?乐无异摸不着头脑,急忙顺着桅杆滑下,边滑边道:“你们百草谷的偃术,你懂不——” 突然,他一阵头晕目眩,手脚不听使唤,自半空直直跌落下去。 “怎么了?”闻人羽一惊,飞身抢上,一把将他推向桅杆,止住下坠之势,扯住他的腰带,将他送到地上。 乐无异只是眩晕胸闷,此时已缓过气来,嬉皮笑脸道:“打架累的。” 闻人羽久处战阵,自然知道,常人即使大战之后,也不会有这般症状,便探手搭脉。乐无异手腕火热,脉象虚浮无力,却看不出什么具体病状。忽然,她看见乐无异腰侧晗光,一时若有所思,皱眉道:“我去找人问问。” 乐无异一骨碌爬了起来:“同去同去,我也正有事要问他们!” 闻人羽面色严肃,正要劝他休息,忽听船舱中咔嚓两声断裂声响,传来焦油味道,接着,偃甲船剧烈颤抖,直向右侧倾斜,平稳甲板陡然陡峭起来。 “糟了,谢爷爷的偃甲……”乐无异脸色大变,急忙冲进船舱中去。 乐无异急匆匆地跑到船舱中,如果方才他没有听错的话,那分明是偃甲传动装置断裂的声音。 船舱中正乱成一团。竹笋包子号起飞之后,众人忙着收拾清点,一时连招呼寒暄都顾不上,猝遇变故,更是慌乱不堪。 “怎么了?”乐无异扶住船舷,“刚才那一声——” 石百子须发皆白、年事已高,神情焦急,说话却仍是慢吞吞的:“糟糕糟糕,牛鼻子夺船之后,为防我们逃走,弄坏了船里几处偃甲。” 乐无异松了口气,谢衣偃甲非同寻常,常人难以了解结构,那长乐只是随手施为,并未挑中关窍,否则这船万万起飞不得,更不可能支撑如此之久。只是,谢衣偃甲受损,实在叫人心痛。 他检视偃甲盒,飞速估算所需工具和材料:“我这就去修。” 闻人羽进来,恰好听到,忙上前道:“我来帮你。” 石百子慢吞吞道:“不可不可,小公子已救了我们一次,怎可再三劳烦?辟尘——辟尘!去找团子——” 一旁辟尘却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堆胭脂水粉、瓶瓶罐罐尽数散落地上,辟尘心疼得脸都白了,恨不能多生四只胳膊去捡,哪里得空。 闻人羽一眼看出,这石百子貌若寻常老人,实际是一株成精的石榴;那辟尘身带狐尾,毫不遮掩,自是狐妖无疑。其他船员也都是妖灵之辈。只是,这些妖怪各慌各的,竟没一个搭理石百子的话茬儿。 闻人羽啼笑皆非,心道:“他们倒也心宽。” 忽然船身又是一震,倾斜幅度更大。 乐无异与闻人羽对视一眼,两道身影同时掠出,箭一般向船舱深处而去。 两人掠入偃甲室。 乐无异粗粗一看,发现传动装置断裂,三两下找到断裂之处,掀起地板修理。不过,传动装置连接偃甲头尾,或许还牵涉船身,便请闻人羽去检查船身。 闻人羽在百草谷中,也接受过偃甲训练,粗略通晓一二,知道留下也帮不上忙,于是依言来到飞船之外,仔细探查。到了船舱边,就见飞船的翅膀上下翔动,极为自如,翅膀上羽毛丰厚,层层叠叠,闻人羽方要触摸,转念一想,却探出了枪柄,搭在翅膀之上,来回轻轻戳动,果然隐隐感觉生命搏动,忍不住吃了一惊。 “鲲鹏不喜戳刺。再不住手,恐生变故。” “谁?”闻人羽吃了一惊,那声音如在耳前,清晰浑厚,乃异术“传音入密”,若施展此术,语音便只入特定几人耳侧,余者不闻。闻人羽转身,横枪封住身前,谨慎环顾,却并无一人,“阁下何不现身一见?” “在下身处鲲鹏之侧,”那人似乎知她疑惑,又道,“并非敌人。” 闻人羽道:“请教阁下是谁?” “借路者。”那个声音冷如冰雪,似乎不含温度。闻人羽隐觉一股强大压迫,竟似比长乐真人还要凌厉许多。 闻人羽“哼”了一声:“不尽不实。偃甲船是你弄坏的?” 听声音,那人似是在鲲鹏的另一只翅膀处。这次那人并未立即作答。闻人羽一转念,自知说了蠢话:若这人心存歹念,又何必出言提醒。 少顷,那人忽然道:“长乐本领不弱。”一道冰寒凉意,应声从闻人羽身侧擦过。闻人羽瞬间想起,与长乐等人对峙之时,那一道凭空而发的幽蓝寒气。 闻人羽心下一松:“那时,是阁下出手相助?多谢。若非阁下,我们恐怕……” “不必。”那人道,“在下正要离开长安,借路一用,请恕冒犯。” 那人言语客气,语气却极为冷淡,显然不欲理会追问。闻人羽不再多言。 偃甲船继续向前飞行,偶尔有震荡,随后又平复,渐渐越飞越快,越飞越高,似乎乐无异对偃甲船的修理,已经显出成效。 偃甲室中,辟尘、石百子连同先前那熊猫人,均已前来帮手。熊猫正撅着屁股检查各偃甲装置,神情动作宛如饮茶,慢慢悠悠、闲闲定定,半分不见慌张。 心宽如乐无异,也不禁对竹笋包子杂耍团众人倍感佩服。 在此之前,乐无异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偃甲,上手修理之初也颇有忐忑,好在谢衣偃甲结构明晰、极为规整,不难处置。不多时,他已将传动装置修复完毕。但船身倾斜依旧,显然仍有部件损坏。 一番问询,乐无异发现,问题出在偃甲室那根立柱上。 偃甲难点,首在维持灵力流稳定不断,而这偃甲飞船要求更高,除了灵力稳定,还要确定方位、维持平衡。那立柱原是“衡天仪”,只是不像书中所载,制成球体,所以乐无异才未能一眼认出。 乐无异眯起眼睛,观察立柱内部:“构造有点儿复杂,但也没有脱离偃术的根本。”从偃甲盒里掏出若干工具,“巧得很,工具我都有。”乐无异长长呼了一口气,按下心内波澜,向衡天仪恭敬一礼,口中念念有词,“谢衣爷爷,请恕我失礼了。” 衡天仪不大,但极为复杂。这是谢衣之作,若论精妙,要远胜于乐无异平素所见。尤其此时偃甲船正在运行,修理起来,难度更大。 乐无异半蹲半跪,已将衡天仪外壳拆解下来,接着一一调试内部零件,浑然已入物我两忘之境。杂耍团众见状,压低声音、放轻脚步,上前围观,乐无异却毫无所觉,依然专注于手头偃甲。 终于,他将衡天仪原封不动地装好,一拍手:“好了!” “这么快?公子大才!”辟尘抿嘴巧笑。 乐无异摆弄几下,偃甲船飞得又快又稳,众人纷纷道谢,石百子笑道:“乐公子颇有谢前辈的风采。” 从前乐无异只顾埋头偃术,却极少有实用机会,加上世人对偃甲知之甚少、心存畏惧,乐无异几乎从未得到旁人夸赞,此刻不禁得意,心道:“谢衣爷爷,我用偃术救了这一船人性命,来日相见,总算不至于不敢同你说话啦。” 想到谢衣,乐无异猛然想起一事:“对了,你们团长是谁?我还有事请教。” 石百子面色古怪,咳了两声,辟尘笑道:“好啦!船也修好,雨过天晴,你就不要再害羞了。”说着,从背后揪住耳朵,将一人拉了过来。 乐无异一看,吃了一惊,团长竟是那熊猫人! “这便是我们团长,团子。”辟尘掩口而笑。 熊猫人扭扭捏捏,咳了好几声,也没说出话来。他着一身鲜艳小褂,肥胖腰间一溜锦绣彩囊,一身熊猫服饰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乐无异满脸艳羡:“你的衣服真好看,等有机会,我也照着做一身!” 团子一听,好似他乡遇故知,喜出望外:“是吧是吧,这身最好看,哪像他们说的,”说着瞄一眼辟尘,“显得笨拙粗短。” 辟尘在一边直笑。 乐无异终未忍住,伸手在团子身上揉捏几把,团子怕痒,“哎哟”着抖成一团。好容易,乐无异罢了手,正色道:“我见你们船上有谢衣爷爷的徽记,这衡天仪更是巧思无比,除了他,世间没人做得出来。请问团长,近来是否见过谢衣爷爷?又是在何处见到的?”说着犹觉不够诚恳,又道,“我是长安人,我娘叫傅清姣,天玄教偃女族人。娘亲的师父呼延采薇,认识谢衣前辈。对了,我还有这个。” 乐无异掏出那偃甲蛋,其上谢衣徽记醒目。 说到正事,团子也不再扭捏,说道:“谢衣前辈与我们是有些渊源。虽然乐小公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但……”他看看石百子,似有为难。 石百子看出乐无异心思纯善,点头道:“无妨,你且说吧。” 团子道:“我们前团长大人,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偃师,他和谢衣是好朋友,所以就托谢衣为我们造了这艘船。” “何时造的?”乐无异按捺欣喜,问道。 “十九……二十年前?”团子掰着胖圆手指,“对,二十年前,前任团长大人创立了杂耍团。” 二十年前……至少二十年前,谢衣爷爷仍在人世! 乐无异心绪激荡:“前任团长大人又在何处?”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他说要画一种叫什么山河图录的东西,团子不懂,不过大概很厉害很厉害吧,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谢衣的消息了,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见乐无异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团子连忙道:“不过,谢衣住所的大致位置,我们是知道的,毕竟万一船出差错,还要请他修嘛……” 乐无异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那、那……谢衣前辈究竟在——” 话音未落,就听脚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霎时间,脚下的木地板碎裂,向上溅出,偃甲船剧烈动荡,几乎颠覆。 闻人羽平素话并不多,但那借路人更是冷淡寡言。闻人羽既不能放心走开,又不能继续追问,沉默有顷,无话找话道:“阁下说这是‘鲲鹏’,莫非便是那‘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只听“嘭”的一声爆炸,鲲鹏隐隐发出一声嘶鸣,双翅剧烈扇动,似乎要将背上的偃甲船甩下来。 “不好,”借路者道,“爆裂符!稳住鲲鹏!” 闻人羽聪慧,一听便知:先前长乐在鲲鹏身上下了符咒,想是长时间无人解咒,此刻终于爆炸。这鲲鹏血肉之躯,炸伤受惊,只怕一时激起妖兽凶性,纵然侥幸不死,也多会神志迷乱,甩脱偃甲钻入江河疗伤。 第15章 翔空·江陵(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目下情形之恶劣,远过先前。 这借路者虽然冷淡,却出言必中肯綮,见识反应亦为不俗,闻人羽已对他有所信赖,忙道:“该如何做?” 借路者沉吟一下,似无奈一叹,道:“在下念咒。你凝定心神。” 一段奇异咒文从他口中传出。 那咒语绵密悠长,闻之安宁,鲲鹏挣扎之势略小。闻人羽知它剧痛,心中亦有同情,一面瞑目收慑心神,一面掏出一块巾子垫在掌心,将双手小心按在羽翼之上,轻轻摩挲,聊为安抚。 咒文不歇,蕴含奇力,闻人羽眼前渐渐化出如梦幻境: 六岁时,随师父程廷钧习武、打坐、站桩,旁边的师兄师姐含笑看着她,为她倒茶擦汗。年幼的师兄秦炀,在旁手持长枪,一板一眼演示招式……谷中同辈的父母多是天罡,只她无父无母,由师父养大。她尚年幼,不知伤心。偶然出谷,惊觉街上孩童亦皆有父母,独她没有,便大哭大闹,非要认师父为父、大师兄为母…… 忽然,幻境生变,百草谷诸般风物如烟散去,变幻为冰天雪地,远远似有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晰。寒风如刀,刀刀断魂,凄凉如诉,透体生寒。 闻人羽悚然一惊,凝神自察,发觉自己似被拉入了另一个幻境。 那幻境距她仍远,只能遥遥感到,郁愤怨怖,求乞痴执,交缠互搏,皆化作千仞绝壁、雪地冰天。 这是借路人的幻境。 亘古森寒,却又肃穆洁白,不染纤尘。 船舱中,辟尘花容失色:“糟了!小青不比偃甲,一时治不好的!” “小青?”乐无异追问。 辟尘道:“是鸟儿,大鸟!咱们这船,就在它的背上!” 乐无异早已知道,这船不像金刚力士,并非独立偃甲装置,而有其他辅助能源,但万万没有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巨大飞鸟。 偃甲室一角,一个黄色毛团缩在角落,探头窥看一眼,又即消失在帷幕之后。 乐无异已然怔怔呆住,束手无策。若是偃甲,无论如何,他愿为救这一船人舍命一搏,可偏偏那是生灵。偃术再多高明,也不可能疗伤治病、挽救生命。 原来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一时心里木木的,空空白白,只剩一个念头:我再也见不到爹爹和娘亲啦。 可是此时要他放声大哭,又绝不可能。忽又想到:前一刻,他还与闻人羽俯瞰长安,意气风发,如今却要归于泉下。什么遨游万国,什么寻找谢衣,什么要将偃术大成于天下,尽数落空了。 啊!闻人羽——乐无异站起身来,他忽然想到闻人羽——这个翩若惊鸿的少女,这个才认识半天的新朋友。 “闻人羽——”乐无异大声叫道,从颠簸的船舱中就要出门—— “咚!”乐无异的头重重磕到门上,登时鼓起大包,“闻人羽——” 却在这时,一阵咒语传来,几人都是一震,听了片刻,辟尘与石百子流露喜色。 辟尘一把拉住乐无异,笑道:“乐小公子不用忧愁,船上还有高手,想来鲲鹏伤势不致无救,还需要乐小公子掌握衡天仪,我们才好去江陵。” 乐无异还没有从大忧大喜中恢复正常,呆呆地问:“去江陵干什么?” 团子笑道:“谢衣前辈就在江陵。” “啊?哈哈哈哈哈哈——” 闻人羽正在外边抚平鲲鹏的伤势,仍然听到了乐无异叫她的名字,忽然之间,她的心更安定了。 那冰雪幻境缥缥缈缈,从她眼前散去,闻人羽睁开双眼,小声吟唱起幼年时师父教给她的西域歌谣。 梦幻空花,大漠飞沙,人间从来无常,生死悲欢倏忽交替。 终于,鲲鹏状态稳定下来。 那借路者传音入密道:“鲲鹏无碍,不久便到江陵,就此别过。” “多谢,有缘再会。”闻人羽知道他不愿现身,并不勉强。 闻人羽上到甲板上,恰好乐无异也从船舱中出来。生死转瞬,闻人羽向他点了点头。 乐无异道:“闻人羽姑娘,我要去江陵。不知你……” “我也正要去江陵。” 乐无异心觉疑惑,但生死之伴不可多得,且闻人羽举止大方、气格自高,当可信任,便学她方才模样,也沉静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立,举目望去,两侧白云飞逝,西方斜阳下沉,几只白鹤与竹笋包子号并排齐飞,鹤鸣清亮。飞船一路向下,很快冲破云层。 大地之上,丘峦起伏,苍翠染紫,一条大江穿山越岭、蜿蜒向西,江上船舶宛如细鳞小鱼,来来去去,玲珑可爱,岸上行人车马,更如蝼蚁爬行。大江边坐落一座古城,依山傍水,城方如斗。城中长街小巷,从此间看去,仿佛锐利的刻刀精雕细镂而成。 乐无异看得入神,只觉居高临下,山河大地无不神奇,长风浩然吹来,少年衣袂飘举,整个儿也似化身飞鸟,在天地之间任意翱翔。 鲲鹏伤重,难以支持,最终降落在江陵城郊江边一处废弃码头。时已日暮,此地距江陵仍隔几重山岚,景色幽深。 乐无异跳下飞船,双脚着地,心里一阵踏实,但觉浑身有力,宛若脱胎换骨。 闻人羽下船,默察借路者,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离开飞船。 竹笋包子号船员见安然着陆,都大声欢呼。似天上这般惊魂历险之事,他们也是第一次遇到,此时难免有绝处逢生之感。 乐无异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离开长安,只觉仍身在梦中。而梦中之梦便是,他或许很快就能找到谢衣爷爷。 “恩公!”辟尘笑嘻嘻说道,“我们只知,谢衣住所就在江陵山间,只是他的房屋也是偃甲,能爬能走,行踪不定,我们也不知具体方位。还请恩公见谅。” 乐无异笑道:“哪儿话,送我到这儿,已经要多谢你们了。大鸟有伤,得尽快救治,你们也一路保重。”说着便要告辞。 “等等。”团子忽道,“这件东西给你。”说着,转身进到船舱,过了不久,拿着一根烟杆出来,递给乐无异。却见那烟杆呈黑金二色,壶嘴棱角分明,极为精致细密,好似偃甲。 “这根烟杆,是前任团长大人留下的。”团子解释,“谢衣一见,就知道你们是杂耍团的人。要不然,谢衣若要避开不见,恐怕还没人能找得到他呢。” “这……只怕不妥?”乐无异推辞,“这么重要的信物,我若拿去,你们怎么办?” 辟尘嘻嘻娇笑:“乐小公子好有意思。莫要担心,我们还有香囊、腰包、捶背仪、美人扇……” 无异这才接过,挠了挠头,冲口而出:“大家交个朋友吧!” 众人轰然欢笑,大家伸出手去,手按着手,乐无异望向闻人羽,闻人羽笑道:“加我一个!”用力向下一压! “哈哈哈哈……”笑声惊起飞鸟。 众人告辞上船,乐无异一一挥别,少年心性,心中到底为别离不舍,眼眶微微发红。 闻人羽抱着长枪,气定神闲。 乐无异道:“你要去江陵哪里?天要黑了,你一个女孩子,我送你去。” 闻人羽道:“我要去找谢衣,你要不要一起?” “啊?”乐无异呆住了,“你、你、你要找谢衣?” 闻人羽取出一枚偃甲蛋:“当然,我还有这个呢。” 一见到偃甲蛋,乐无异眼里放出光来,闻人羽将偃甲蛋晃一晃,立即收起来:“想要?等找到谢衣,我就给你。” 竹笋包子号已经起飞,风声大作,徐徐升空。 乐无异二人与船上的诸人挥手作别。鲲鹏鸣叫两声,团长团子忽然俯下身来,趴在船舷上向两人大声喊叫什么,但风声太大,两人都没听到,只当是告别。 接着,一个包裹从天上丢下来,闻人羽长枪一点,将包裹接了下来。 飞船越飞越高,船上之人渐渐面目模糊,形体微小有如飞鸟,偌大飞船化为星火一点,飘飘摇摇,融入茫茫夜空。 这时天色已黑,四下茫茫群山,有如无数野兽逡伏。 环顾四面山影,但觉层峦叠嶂、歧路无穷,一想到要从中找出谢衣,乐无异便觉脑门隐隐作痛:“这么多路,走哪一条才好?” “山高谷深,找人好比大海捞针,现下天色已晚,还是找个地方歇息一夜,待天亮后再做打算。”闻人羽出身天罡,精通行军之道,“世人逐水而居。跟着水流,说不定能问到消息。”说完当先沿着一条溪流向前走去。 乐无异跟在后面,两人边走边聊。对乐无异来说,今日与闻人羽只是初见,但总觉颇为熟稔。经过飞船上一番生死患难,距离拉近了不少,无意间说起生辰,乐无异待要开口,却听闻人羽道:“我属虎,八月十二。” “啊?”乐无异张口结舌。 闻人羽眨眨眼睛:“怎么?” 乐无异有些沮丧:“我比你小一天。” 闻人羽双手一拍,道:“敢情好,来,叫声姐姐来听。”她性格稳重,唯独对乐无异与众不同,时不时调笑两句。乐无异已经习惯,嘻嘻一笑:“我若叫了,你就把偃甲蛋给我?” 如此行走空山,倒也不觉寂寞。 只是,路途难行,望山跑死马,每每两人以为到了尽头,却还只是开始。当天夜里,两人在近溪处找到一个早已无人的破庙,将就着睡了一宿。第二日起来,都精力不减,继续向前,仍无踪迹,不仅不见谢衣,就连行人也没见着一个。好在闻人羽辨识方位,不虞迷路,这般又寻找几日,不觉已到夜间,便要寻找宿头。 两人仍旧沿溪而行,路到尽头,却是一座废弃军营。 江陵自古多战乱,既有军营,此地多半是一处古战场了。 营地毗邻泉水,一眼清泉破壁而出,滚瓜溅银,清凉透心。两人舌干肚饿,凑近泉水饱饮一顿。 闻人羽环顾四周,说道:“这儿有水有房,不如就在这儿歇息一晚。” 乐无异自无不可,于是闻人羽去捡柴火,乐无异清理营房灶台。 清理完毕,闻人羽仍未回来。乐无异坐了下来,仰望明月,触动襟怀,想到自己远离长安,父母久寻不获,一定忧心挂念。 他当日离家负气出走,一心自强,以驳父亲建功立业之说。如今已过许多时日,再说,入宫伴读事出突然,之前多年,爹娘对他无微不至、亲近和蔼,如今想来,爹娘也多有不得已……这般想了会儿,思念之心终占上风。 他从囊袋里掏出一只偃甲鸟儿,对鸟儿说道:“爹娘放心,那个……孩儿实在不想入宫伴读,不想读书习武,不想做大将军,孩儿一心想做的,就是谢衣爷爷那样的大偃师。这次离家出走,孩儿也觉得很是抱歉……” 说及此处,忽然想到,父亲多年不问政事,却未曾离开长安,近来更有重回政坛之势……可爹爹心里,又是不是想要如此?十八年前,爹爹可不是闲散富家公,而是以一敌百、英雄盖世的征西大将军啊。 顿了顿,他续道:“孩儿已经决定,一定找到谢衣爷爷,学成偃术!嗯,孩儿现在过得很好,吃在饭店,住在客栈,不比咱家差,吃得饱,睡得暖——阿嚏!” 一阵山风吹来,乐无异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唯恐被母亲听到,急忙把偃甲鸟放得远离了些。“孩儿一切都好,还遇上好多稀奇事,得知了谢衣爷爷的踪迹。对,谢衣爷爷多半还在世,据说身在江陵,孩儿打算前往拜见,求教偃术。我知道你们一定不答应,不过孩儿已经来了,你们不答应,那也没有法子……我还认识了一位姑娘,叫闻人羽,人很好,就是总爱拿我调笑……” 他絮絮叨叨,手中的鸟儿眸子发亮,眼珠匀速转动,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你跟谁说话?”闻人羽拾柴回来,不胜惊奇,“这鸟儿打哪儿来的?真好看。” 乐无异正说着闻人羽,听了心虚不已,吓得一张手,噗,偃甲鸟蹿入夜空,展翅飞去。“糟了,我还没说完呢!” “这是偃甲鸟。”乐无异假装满不在乎,耸肩说道,“里面藏了‘凝音石’,可以记录声音。我用这个跟爹娘通信,让他们放心。” “千里传音,太神奇了。”闻人羽放下柴火,望着夜空惊叹不已,“我以前只道偃术能做木牛流马,没想还能这样。还有偃术不能做到的事吗?” “当然有。”乐无异说道,“偃甲最难的是造人。” “谁说的?”闻人羽说,“人形偃甲我也见过,百草谷中有。” “会说会动,会哭会笑,问话会答?”乐无异好奇不已。 第16章 翔空·江陵(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闻人羽诧异道:“这如何可能?人形偃甲,充其量是能负重行路、简单劈砍,能做护卫用的已经极其罕有。偃甲毕竟不是真人,你说的这种,岂非与真人一模一样?” 乐无异点头道:“正是与真人一模一样。” 闻人羽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 “百年前,大偃师谢衣云游天下,帮危扶困、缓解河洛旱灾,用的都是偃甲。当时有人传说,他造出了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偃甲人,甚至,偃甲人还能自行制造偃甲。”乐无异仰望星河,不胜神往。 “偃甲造出偃甲。”闻人羽难以置信,“天方夜谭!” “是呀。”乐无异叹一口气,“谢衣爷爷一生行迹缥缈,一无弟子传人,二未著书立说,传世偃甲也是寥寥,所以我只看过几幅他的偃甲图谱。就那几份图谱而言,固然鬼斧神工,但要说真人偃甲,还是不可想象。说到底,偃甲是无心之物,既然无心,又怎可能矢志不渝、梦寐萦怀,想要去做些什么呢?” 沉默片刻,闻人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嗯?” “前人做不成,后人未必也做不成。说不定,以后你会成为谢衣那样的大偃师,做出这种偃甲。”闻人羽话语诚恳。 天下之道,殊途同归。若求极致,非得执念至深、心血煎熬不可。而乐无异潜心偃术,如此年纪已然造诣非凡,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承你吉言。”乐无异想起什么,又掏出一只偃甲鸟,“这只送你好了。将来万一分开,你远在百草谷,也能跟我说话解闷儿。” 闻人羽欣然接过,由衷赞道:“这么小的鸟儿,里面的部件不知有多精细。你的偃术的确不一般。” 乐无异大为高兴,抓着头咧嘴直笑。 两人生起火来,言笑晏晏。辟尘临走时,丢下来的包裹却都是食物,葫芦鸡、镜糕、腊牛肉……应有尽有。有的可凉吃,有的加热了吃,香味四溢,飘出老远。 “真没想到,竹笋包子团的人不但扮相扮得好,对吃的东西也这么讲究。”乐无异觉得这一餐,远比长安福临居的更好吃。 闻人羽默然,到现在为止,他居然还认为世上没有妖怪。 呜,一阵怪风席卷而过,夹杂一丝奇特的腥气。 “噤声。”闻人羽笑容退去,目光生寒,收起偃甲鸟,警惕地环顾周围。 呜,风声再次响起,更加凄厉、短促,乐无异毛骨悚然,左右看看,小声问道:“闻人姑娘,你看什么?” “自古江陵多战乱,这片军营之下,说不定埋了许多战士冤魂。” “冤魂?你说鬼吗?”乐无异跳了起来,面孔发白,“你别吓我,我可不怕鬼。” 不信妖怪,却怕鬼?闻人羽哭笑不得:“这股风有点儿邪门,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另找地方歇息。” 乐无异摇头晃脑:“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咦……”突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闻人羽身后,“哇呀呀呀!你看那边,有老虎!” 闻人羽警觉,持枪在手,猛地回头,后面黑洞洞空无一物。闻人羽道:“在哪儿?!” “哈哈哈哈哈哈。”乐无异看着闻人羽紧张的样子,大笑,“你真好骗!这地方鬼都不见一个,怎么会有老虎。” 闻人羽气得脸颊微红:“你!这种事怎能乱开玩笑?” 乐无异忙道:“你生气了?我只是看你不大高兴,才想逗你一下……大不了,下次你也吓唬我一回好了。” “哼!”闻人羽“哼”了一声。 “好啦好啦。”乐无异道,“你别生气,以后我绝对不再拿老虎骗你了,还不成吗?” “算你——”闻人羽忽然看到乐无异的眼神,越过自己肩膀,直直望向身后。 乐无异叫道:“闻人,你看你后面!那里好像有狼!” 闻人羽气道:“你又来?同样的当,谁会上第二次啊?” “不是开玩笑,你自己看!”乐无异急道。 闻人羽心中一紧,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两只绿油油的眼睛。 呼—— 闻人羽旋风般转身,长枪抖出,迎上一道硕大的黑影。噗,腥风扑面、血花四溅,枪尖刺穿黑影。 “嗷……”黑影发出一声凄厉长嚎。闻人羽一抖手,黑影甩出老远,身子在地上留下一道淋漓的血迹,它翻滚一下,试图挣扎起来,可是终于倒下,绿莹莹的眼睛暗淡下去。 乐无异神色亦转严肃:“原来是一头狼?” “不!”闻人羽神情凝重,“不止一头!” 杀气笼罩过来,强烈的腥臭随风飘来。乐无异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草间、屋后、栅栏缝隙——多了许多绿幽幽的光亮,大如酒杯,阴森可怖。 “快逃。”乐无异心提到嗓子眼上,东张西望,试图找出一条生路。 “来不及了。”闻人羽身临险境,更显沉着。 “嗷!”一头苍色大狼跳上残破的战车,仰天向月,发出一声长啸。 更多狼眼出现,一时之间,有漫山遍野之势。 “怎么办?”乐无异下意识地握紧晗光剑。 “杀!”闻人羽战意无穷,抖开长枪,纵身跳起,只一枪,就刺穿了发声的苍狼,她高高挑起,用力一抖,苍狼来不及哀叫,就变成了一具尸体,翻滚着摔进狼群。凶残如野狼,也被吓了一跳,纷纷四面散开。 闻人羽一个翻滚,从天而降,呼,枪花抖圆,凌空横扫,带起一股罡风——野狼横飞而出,哀号声不绝于耳。 “厉害!”生死关头,乐无异居然还有心夸赞同伴。 “小心身后!”狼群见久攻闻人羽无效,转而去扑乐无异。腥风突起,数只饿狼从后扑来,乐无异还在叫好,狼吻已到跟前。闻人羽大声提醒,眼疾手快,一枪疾挑偷袭饿狼颈部。乐无异吓得“啊哟”一声,一回头,恰好闻人羽抽出长枪,狼血涌出,扑了乐无异一脸。 霎时,乐无异甚至错觉被狼血烫伤。 “不想死的话,就拔出你的剑,见狼则杀!”闻人羽为救他这一回顾,便已陷入险境,左支右绌。 乐无异一咬牙,拔出晗光剑,晗光锋芒所过,一头灰狼拦腰截断,后半身啪嗒落地,前半身势头不止,撞在他身上。乐无异踉跄后退,狼头落在脚前,白森森的牙齿咬中了他的靴子。 “该死!”乐无异踢脚甩脱狼头,狼头飞出,砸翻另一头野狼。两头野狼左右扑来,乐无异大叫一声,手中古剑没头没脑一顿乱舞,哧哧两声,狼爪飞到半空,洒下纷纷血雨。 两头狼嗷嗷惨叫,瘸着腿仓皇后退。乐无异一招见功,信心大起,眼看狼群扑来,不退反进,嗷嗷叫喊着迎了上去,使出“流影剑”,剑气如虹,人影如流,杀得血雨纷飞、狼尸遍地。晗光剑锋利无比,任何野狼与之一碰,纵不身首分家,也会缺爪断腿,极少能够全身而退。 但狼群越来越多,不只乐无异,闻人羽也将要有力竭之感。不知怎的,这里的狼,似乎永无止境。 “靠过来,背对背!”眼见情势不妙,闻人羽大声说道。 “好!”乐无异大声应道。 两人边战边退,向对方靠去。 群狼奔涌,有如潮水不绝,两人终于背靠着背,站到一起。 空山寂寂,冷月无声,几只夜枭歇在树梢,静静地注视军营中的战场。 营中空地间,人吼狼嚎,厮杀正酣,枪影剑光出没无常,野狼的鲜血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绚丽残忍,骇目惊心。血光中,闻人羽窈窕的身影忽隐忽现,仿佛春风吹拂的柳枝,飘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柔软,让人无法相信——如此柔美的女子,拥有如此狂放的杀意。 “横扫千军!”明晃晃的钢枪扫过狼群,四五具野狼的尸体飞到半空。狼群的攻势为之一缓,数头大狼心生畏怯,略略后退,其狼群也随之向后散开,空出一块地盘。地上满是狼尸,鲜血四流,肝脑涂地,纵如闻人羽,见这景象也是微微失神。 “呼哧,呼哧……”乐无异双手握剑,大口喘气,腿上的伤口早已麻木,背上的爪痕火辣辣生痛,动一下都撕心裂肺,至于手脚,更是酸痛无力,简直不像长在身上。 晗光剑在他手上,剑光纵横,每一剑过去,不是斩首就是剖腹,一时狼群畏避古剑锋芒,尽去攻击闻人羽,乐无异与闻人羽心意相通,霎时换位,狼群正撄古剑锋芒,倒下一片。 狼群忽地退开。 乐无异缓过气来,掉头四顾——绿幽幽的狼眼星星点点、不减反增,难道说,狼群越杀越多,无穷无尽? 这念头一起,乐无异暗生绝望,他与闻人羽肌肤相接,这才察觉少女也在狂喘,身上香汗淋漓,早已浸透衣裳。 乐无异忽地有些懊悔,如果年少时能多修习一下家传流影剑,也许这时便能护得身边女子周全。 “你……你的气息很乱。”闻人羽忽然开口,话语中带着喘息。 “你也是。”乐无异盯着狼群,“活见鬼,哪儿来这么多恶狼?”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对劲。”闻人羽道,“这是江陵郊外,不是深山老林,不该有这么多狼。” “天晓得。”乐无异猛喘,“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吗?没想到,我们差一天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几次差点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乐无异双手握紧古剑,顶着对面一头巨狼绿莹莹的双眼,全神贯注,忍不住又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我不喜欢这种死法。”闻人羽望着野狼,目光嫌恶,“无论如何也要杀出去。” “好!”乐无异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 “冲出去。” 两人心意相通,并肩站立,抡起枪剑,闻人羽攻远,乐无异攻近,互为防守,正要冲向狼群。忽然间,一团雾气飘来,四周的景物朦胧不清,紧跟着,不知从哪儿飘来女子的歌声,柔媚婉转,如诉如泣,动人心扉。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咦?”乐无异不胜惊奇,“这个鬼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 “小心,有古怪。”闻人羽道。 “别吓我……咦,这些狼怎么回事?”乐无异惊讶地发现,狼群趴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呜咽,突然纷纷跳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一眨眼的工夫,狼群散了个精光,留下一地狼尸,一对少年男女站在其间,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凄美。 二人收起武器,对望一眼,均能看出对方脸上疑惑。闻人羽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来,查验狼尸,验看地上爪印。只见他们身周爪印密密匝匝,显然是拼斗所留,略远处爪印却稀疏许多,叫人难以相信,方才那里曾站着漫山遍野的狼。 “我在做梦吗?”乐无异拧了一下面颊,痛得倒抽冷气,“好痛,不是做梦!” “笨蛋。”闻人羽叹道,“做梦哪儿会这么累?” “我不累……”乐无异跨步走出两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想要挣扎起来,竟是软软的全无力气。 “怎么回事?”乐无异急得快要哭了,“我站不起来。” “脱力了。”闻人羽苦笑摇头,“你一定很少打架!” “是啊。”乐无异悻悻说道,“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多狼——不,其实连一头都没见过。” 闻人羽叹一口气,接过晗光,将他扶起,用手按住乐无异的腰腹,运起真力推拿几下。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乐无异“啊”的一声,冲口而出。 一声叫出,乐无异有了力气,抖擞两下,起身笑道:“闻人羽姑娘,多谢了。” “小事一桩。”闻人羽将剑还给乐无异,目光落在剑上,若有所思,“这把剑……似乎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乐无异想起,当日那年轻“萧鸿渐”见到晗光,也有种种异状,不想今日闻人羽也是这般,忍不住问道:“闻人羽姑娘,可是这把剑有什么古怪?” “剑是好剑,只不过,”闻人羽微微沉吟,“只不过隐含凶邪之气,十分剑意里有七分不祥……”话音未落,晗光似乎响应少女,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光。 “咦!”乐无异看到剑芒,越发讶异,“奇怪!这把剑好像听得懂你说话?” “如果我看得不差,这把剑很有些年头了,乃是源于远古铸剑之术。那时伏羲、神农、女娲并称三皇,乃天地三界中三位神王……” “难怪——”乐无异道,“我在挥剑斩向狼群时,只觉得剑上力道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剑,力量巨大,我一使出流影剑,沛莫能御,恐怕我爹都没这么强。” 闻人羽道:“那你可要小心了,尽量不要轻易使用。” 却在这时,那歌声已又响起: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缠绵凄迷,幽怨难言。 第17章 降妖·夷则(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歌声似在诉说什么,两人听了片刻,决定还是去看看,便随着歌声而行。 歌声在前,二人在后。二人循着歌声去赶,那歌声似乎也加快了,总是维持差不多的距离。 两人虽觉得有些诡异,但无论如何,总比待在狼群死尸中好。仍是随行而去。 歌声婉转,山路曲折,循着歌声走了一段,忽见前方山坳明亮,烛火辉煌,赫然出现一座连云甲宅。远远望去——亭台华美,楼阁耸列,环绕宅邸,遍植奇花香草,馨香远送,安心宁神,加上若有若无的歌声,乐无异走着走着,竟然生出莫大的困意,恨不得倒在道边呼呼大睡。 “嗐!”闻人羽推他一下,碰到狼爪伤痕,乐无异一头冷汗,忍痛哼道:“怎么?” “别犯困。”闻人羽盯着他,美眸闪闪发亮,“要是睡过去,恐怕再也醒不来了。” “为什么?”乐无异不信,“不就睡个觉吗?” 闻人羽道:“这歌声有摄魂夺魄之力,你若睡去,只怕受歌者控制。对方正邪难分,敌友莫辨,要是恶人妖孽,可就糟糕极了。” “世上哪来的妖孽?”乐无异道,“我长这么大,一个妖魔也没见到过。” 闻人羽默默扶额:“你不信世间有妖鬼精怪,但你操控偃甲所用的,分明就是灵力啊,既然有法术,那为什么不能有妖怪?” 乐无异理直气壮:“磁力和灵力不是一回事吗?我用过灵力,当然不怀疑。而妖魔鬼怪,我又没亲眼见过。” “……” 闻人羽无奈至极,有心说出杂耍团的真相,可又觉得,乐无异不仅不会信她,只怕还要借此嬉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这儿荒郊野外,除了饿狼,鬼影儿也见不到一只,为何无中生有,多出这么大一片华宅?” “山间华宅好呀,又安静,又舒服,有钱人都喜欢。”乐无异兴高采烈,“一定有吃有喝,咱们走。” “你……”闻人羽极力忍住揍人的冲动,“你还没发现?我们一路走来,都能听到虫鸣鸟啼,唯独走到这儿,什么声音都没了。” “那又如何?”乐无异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虫和鸟也要睡觉呀。” 闻人羽默然。 心大是病,得治。 “行。咱们走。”闻人羽当先前行,向大宅走去。 她一说要去,乐无异反而犹疑起来:“真要去?你不是说有妖怪?” “我师父说过,话说千遍也不如亲眼一见。眼见为实嘛,走了。” 她越坚定,乐无异越觉前方多半真有陷阱,期期艾艾四下打量一番,道:“先说好啊,要是有妖怪,也得我先看。” 闻人羽心知,这是乐无异有心护她,嘴角微微一翘。 楼阁已然在望,歌声忽然停下,四周静悄悄的,让人心头打鼓。 “咦。”乐无异有些吃惊,“怎么不唱了?” “没什么,”闻人羽淡淡道,“我们来了,它自然就不唱了。” 乐无异犹豫一下,上前抓住门环敲了几下。 吱嘎,门户洞开,香风扑面,一个清丽女子身着华服,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见了两人也不吃惊,倒像是多年熟识的好友,略一点头,软语说道:“更深露重,两位远道而来,小女子有失远迎。” 乐无异乍见如此美人,也是张口结舌,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闻人羽在旁边冷哼一声。 “空山露冷。”艳装女子瞧着二人,莞尔道,“二位还是进屋说话。” 两人对望一眼,跟着女子进入大门。 乐无异边走边瞧。宅内陈设清雅,可又不失华贵,铜彝玉炉,灯烛长明,池沼融融,荷叶凝碧。乐无异生于富贵人家,看这摆设,便知主人不俗,不由得心想:“闻人羽姑娘忒多心了,看这样子,分明就是书香人家,哪儿会有什么妖怪?” 闻人羽却想:“偌大的宅子,应该仆婢成群才对,这么空空荡荡,居然只有一个女人。事有反常则近妖,这女子不是妖怪那才奇怪。哼……”瞅了乐无异一眼,又想,“只有这个睁眼瞎才会看不出来。” 到了待客大厅,三人坐下,女子说道:“小女子桢姬,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在下乐无异。”乐无异直言不讳,桢姬望向闻人羽,闻人羽见他丝毫不顾自己事前提醒,全无戒备,也只得道:“闻人羽。” “原来是乐公子、闻人姑娘。”桢姬笑容可掬,“相见即是有缘,深夜空山,得遇二位更是奇缘。” “此间多狼,我们几乎遇害。”闻人羽一边说话,一边察言观色,“如今幸遇姑娘,不知能否在此借宿,暂做休整。” “这个……”桢姬面孔微红,“我随父亲隐居在此,家父前往江陵,府内并无男眷,本不该收留二位……” “啊,我懂了。”乐无异道,“闻人你留下,我找个背风的地方凑合一晚。” “凑合一晚?睡着了被狼吃了怎么办?咱们还是一起走吧。”闻人羽道。 桢姬眼色一闪,柔声道:“细细想来,这长夜漫漫,山间又多野兽,爹爹心地慈善,若桢姬不留二位,怕是要被他责怪。二位若不嫌弃,住一晚也无妨。” 乐无异大喜,连说:“多谢,多谢!”闻人羽却不作声,瞅着桢姬,目光玩味。 “刚才我们遇上狼群,”乐无异性情坦诚,一向自来熟,“说也奇怪,一阵歌声飘来,狼群全都跑了。唱歌的是桢姬姑娘吗?” “山中寂寞,聊以自娱罢了。”桢姬点头,“嗓音粗哑,让二位见笑了。” “哪里,唱得挺好的。”乐无异赞道。 桢姬听了,微微一笑,道:“二位风尘仆仆,料想未用晚饭。” “啊,这都快半夜了,真的不用麻烦,而且我不饿——”话音未落,乐无异肚皮中发出咕咕的声音。 桢姬嫣然一笑:“山野之中,粗茶淡饭,并不麻烦。”说着,桢姬起身行礼,“那么我先告退,准备茶饭。”冉冉退下。 乐无异待她走远,转向闻人羽说道:“这个桢姬姑娘哪里像妖怪?照我看,不管声音相貌,还是言行举止,她都是个好人。” “好吧。”闻人羽神情淡然,“你说不是就不是。” “你样样都好,就是太过多心。”她越正经,乐无异越有心逗她,“幸好我看得准,要不然你一定冤枉人家。” 闻人羽懒得理他,自顾自打坐运气,恢复杀狼时消耗的元气。 不久,脚步声响,桢姬端来茶饭,盈盈送到二人面前:“山居简陋,粗茶淡饭,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多谢,多谢。”乐无异伸手抓起筷子,“我就不客气啦……” 闻人羽忽然出手,将他手腕扣住,乐无异奇道:“管天管地,还管人吃饭吗?” “你忘了?”闻人羽说道,“下船时,辟尘给了我们一个包裹,不如取出看看,若有长安特产,也送桢姬姑娘一些。” 乐无异恍然,不胜惊喜:“你不说,我都忘了,那里面好东西不少,葫芦鸡、牛肉,还有……”拿出辟尘准备的食物包袱,低头翻找,“咦,怎么少了这许多?难道被狼吃了?” 说着解开包袱,掉转过来。 “咚”的一声,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鸟应声掉在桌上,迷迷瞪瞪地摇头晃爪,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 “咦?”乐无异大吃一惊,“葫芦鸡活了!” 闻人羽也觉惊讶:“这小鸡哪儿来的?难道是辟尘塞进来的?”说着忍不住笑了,“若是如此,它一路上狼来了没叫,狼走了没叫,倒也心宽。”说着瞥向桢姬,“不过,终究还是露馅了。蛇婆遇上雄黄酒,狐狸尾巴藏不住,迟早的事。” 桢姬脸色颇为难看。 乐无异听了,笑嘻嘻伸手指戳小黄鸟的屁股:“小鸡小鸡,你不会也是妖怪吧?尾巴露出来我瞧瞧。” 小黄鸟气呼呼昂着头,扭屁股躲开乐无异的手指。实在躲不过去了,就伸出双翅盖住自己的屁股。乐无异这才罢休。 “不对呀。”乐无异忽然醒悟过来,“这包里的鸡和肉呢?都去哪儿了?” 小黄鸟分开翅膀,撑一个懒腰,摇摇摆摆地走上前来,似乎有意亲近,在乐无异的腿上蹭来蹭去。 “干吗?干吗?”乐无异连连后退,“哎哟,好痒,哈哈,别蹭了,好痒……” 桢姬掩口偷笑:“那些东西,一定是这小黄鸟偷吃了。” “是吗?”乐无异瞅着小黄鸟,“这小东西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想了想,乐无异恍然大悟,“对了,我见过它的,那时在船上,一道黄光一闪,我想着看偃甲,没顾上细瞧。” 乐无异抓起小黄鸟,凑近闻了闻:“鸡油味儿、牛肉味儿,啊,还有镜糕味儿,好哇,偷吃贼,我可逮住你了。”抓住小黄鸟揉来揉去,小黄鸟被挠到痒处,唧唧唧叫个不停。乐无异继续数落,“长这么肥了,还偷吃?长太肥会被吃掉你知不知道?来,赔我葫芦鸡,要赔不出,就拿你做烤鸡。” 小黄鸟唧唧尖叫,盯着乐无异,流露出乞怜神气。 闻人羽忍不住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你就知道吃,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乐无异把小黄鸟推到闻人羽面前,正色道:“不然呢?难道养起来?” “别!”闻人羽后退一步,显得有些害怕,“我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猫呀狗呀我都不喜欢。” “那你还说……”乐无异嘀咕,伸手将小黄鸟圈了回来,“还是烤了吃吧。” 小黄鸟大惊,奋力挣扎,唧唧狂叫。闻人羽看它可怜,皱眉道:“你来养,不许吃它,有机会问问辟尘他们,若是他们的,得设法还回去。”又向小黄鸟道,“你也是,往后不许偷吃,听懂了吗?” 小黄鸟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乐无异越发惊奇:“奇怪,这小鸡仔好像真懂人话。对了,得给你起个名字,就叫馋鸡,如何?” 小黄鸟点头,闻人却在旁皱眉:“像食物,不好。” “那你说叫什么?” 闻人羽道:“有个称呼就行了,就叫‘小黄’吧。” 小黄猛摇头。乐无异道:“好没意思,还不如叫馋鸡呢。” 闻人羽面沉似水:“小黄。” 乐无异只得点头:“好好好,小黄。” 小黄一听,尾巴毛耷拉下来,十分沮丧。乐无异向小黄做个鬼脸,悄声道:“不怨我啊,我争取过了,要怪就去怪她。” 他们笑闹成一团,桢姬在旁面露不耐,随即又换上笑脸,指着菜肴道:“光顾着说话,菜都快凉了。” “对对,”乐无异提起筷子,“吃饭要紧……”刚要夹菜,忽然被闻人羽止住。 闻人羽向桢姬道:“这些菜色十分罕见,不知是何名目?” 桢姬眉头微蹙:“这山野之中,海味难得,山珍却是易寻,这些菜肴都是以野菌野笋烹调而成,请两位品尝。” 闻人羽道:“还要请教桢姬姑娘,这菌是什么菌,笋又是什么笋?” 桢姬脸上的不耐越来越浓,忽然将头一扬,挺身欲起,这时“砰砰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咦!”乐无异停下筷子,扭头望去,“桢姬姑娘,是不是你爹回来了?” 桢姬脸色难看,支吾两下,身子一动不动。乐无异只觉奇怪,忍不住又叫一声:“桢姬姑娘……” 桢姬仍是不动,眼里闪过一丝焦躁。 吱嘎,远处传来开门声,紧跟着,脚步声由远而近,向着这方走来。 “哎呀。”乐无异叫道,“人进来了。” 桢姬又惊又怒,闻人羽瞅着她,眼中微现冷意。 砰,门扇应声倒下,桢姬猛地跳起,一反柔弱妖娆,动作迅猛了得。乐无异一边瞧见,也是吓了一跳,只见桢姬俏脸发白,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一名年轻男子。 乐、闻二人看见男子,只觉眼前一亮。 他俊美得不合常理,然而神色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鼻梁高挺,眸子澄如秋水,至纯至净,流辉焕彩,面容神情冷漠,可是白皙无瑕,身上透出冰雪之气。 乐无异心头一跳,暗道:“怪了,这人眼神好熟悉。” 男子目光在乐无异身上略一停顿,便转而望向闻人羽,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即望向桢姬,眉头微皱。 只见他双眉扬起,目光变冷,飘然跨前一步,气宇高华,有如王孙。 “你要干什么?”桢姬流露畏惧神气,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在乐无异身后。乐无异大丈夫气油然而生,先前闻人羽屡次说桢姬是妖怪,乐无异对桢姬已有回护之意,此时见那人也要对桢姬不利,更不由得心生怜惜。 男子瞥了乐无异一眼,皱眉道:“让开!” 乐无异肃容道:“该让开的是你,私闯民宅,还有王法吗?” “让开。”男子按上腰际长剑,通身发出冰冷杀气。 乐无异也握住晗光:“说不过就打?我奉陪。” 男子看一眼晗光,眼里闪过讶色,忽然扬起袖袍轻轻一挥,乐无异眼前一迷,男子登时消失。乐无异吃了一惊,团团乱转,忽见男子不知何时已绕到他的身后,站在桢姬面前,衣袂翩然,风骨出尘。 “你……”桢姬又退一步,脸上惊怒更甚,“你是谁,为何闯我家宅?” “喂!”乐无异大声道,“不要欺负女人!”忽然衣袖被人拉了拉,回头看去,闻人羽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摇头,乐无异怪道,“怎么?” “好好看,别说话。”闻人羽瞅着对峙二人,“你会大开眼界的。” 乐无异皱眉,正欲细问,忽见男子抽出长剑——那剑不同一般,晶莹剔透,仿佛一段水晶,映照四下烛光,流动七彩光芒。 “好怪的剑。”乐无异念头闪过,男子手引长剑,对准地面轻轻一划,地面光芒涌现,出现一座法阵。 “咦!”乐无异心跳加快,他制造偃甲时也曾召唤法阵,并不陌生,可是男子所造法阵,光芒之盛,灵气之足,却是他生平罕见,不由得心想:“这人到底什么来头,灵力比娘亲还厉害。” 法阵笼罩之下,桢姬拼力挣扎,她身子一晃,衣发无风而动,尽都飘扬起来,一股寒气从她身上涌出,迅速弥漫整座房间。 寒气一出,法阵光芒稍暗,桢姬恨恨地盯着男子,口中发出嘶嘶尖啸,阴冷邪异,不似人声。 “奇怪。”乐无异使劲挠头,大惑不解,“闻人,桢姬姑娘好像变了一个人。” “嗯。”闻人羽全神望向战局,点了点头。 男子轻轻挥剑,双目注视桢姬,口中念念有词——“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去!” 第18章 降妖·夷则(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法阵陡然一亮,灵光奔腾而出,光芒所过,乐无异惊讶地发现,四周的景物出现异变——房屋帐幔消失,鼎炉化为乌有,偌大房屋消失,四面化为空荡荡的荒野,数亩寒潭,一片荒烟,冷冷清清,说不出的阴森凄凉。 “这、这……”乐无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做梦吗?房子呢,怎么不见了?” “一切都是幻觉,”闻人羽说道,“你看。” 乐无异循着闻人羽手指方向望去,就见那饭桌赫然显出石头本相,石头上的盘盏倒是真的,只不过盘中饭菜变成了蜘蛛、蜈蚣等毒虫,蠕动爬行,令人作呕。 唧唧唧,小黄跳出乐无异的怀抱,冲向大石,兴高采烈,对准毒虫一阵乱啄。毒虫争相逃命,可是小黄一啄一准,绝不落空,眨眼之间,盘里的毒虫一扫而光。 “天哪。”乐无异惊出一身冷汗,“这些饭菜都是虫子?” “这不是普通的虫子。”闻人羽侃侃而谈,“这是精心豢养的蛊虫,一旦吃进肚里,就会任由蛊虫主人的摆布。” “蛊虫主人?”乐无异疑惑地望着桢姬——女子已被一团灵光包围,她尽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衣裳慢慢褪去,化为片片鱼鳞,双脚变为鱼尾,头发变成一丛触角,水藻似的扭来扭去,俏丽的姿容变为了狰狞怪相——凸眼暴鳃,獠牙错落,眼里凶光迸射,愤怒地盯着施法男子。 “混账!”桢姬尖声高叫,“胆敢破了我的幻术,我杀了你!”眼珠上翻,变为冰白,四周气温陡降,奇寒彻骨,池沼的水面飞快凝结,短短时间就结了一层薄冰。 “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乐无异搓揉双手,连连跳脚。闻人羽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将一股暖流送入他的手心,乐无异顿觉浑身暖热,寒气稍一接近,立刻化为乌有。 乐无异转开面孔,不敢去看闻人羽:“多、多谢!”结结巴巴,半是因为寒冷,半是闻人羽纤手温软柔滑,有种不可言说的滋味。 乐无异注目战场,问道:“这桢姬到底是什么?” “看来是水里的东西。”闻人羽沉吟,“只不过,这位公子的法术跟她相近,也是水寒一脉。” 桢姬为法阵所困,不断喷吐寒气,空中水汽凝结,化为无数冰珠雪霰,白茫茫一片,急雨冰雹似的打向法阵灵光。冰珠撞击灵光,发出叮叮的异响,灵光动荡不安,施法男子的面孔也是忽明忽暗,口唇微微翕动,不断念诵咒语——灵光散而又聚,法阵光华流转,桢姬突围不果,冰珠雪霰散落一地。 “去死。”桢姬尖声狂叫,哪里还有半点儿温柔妩媚——乐无异想象不出,这样丑陋的怪物,怎么唱得出那样动听的歌声。 “玄凝剑。”施法男子扬起长剑,向上一挑,桢姬变出的冰雪瞬间凝聚,化为三口冰剑,凌空悬停,直指桢姬。 桢姬面露恐慌,手舞足蹈,疯狂旋转,风更厉,气更寒,一股无形之力迎着冰剑涌动,将其徐徐向后推送。 “哼。”男子举剑向前一指,“疾!” 冰剑猛地一抖,加速向前,哧哧哧,三声急响,直刺桢姬,桢姬已是躲闪不及,闭目等死,冰剑将到之时,忽地凌空相撞,变化形状,化为上中下三枚冰环,上锁桢姬脖颈,中锁桢姬双腕,下锁桢姬腰部。冰环入体,霎时消失。 灵光淡去,寒风消散,桢姬瘫软在地,眼珠恢复原状——黑白分明,溜溜转动,望着三人流露出乞怜神气。 啪啪啪,闻人羽将手抽回,轻轻鼓掌。施法男子还剑入鞘,回头冷冷看她一眼。 “好本事。”闻人羽赞道,“公子仗义相助,降妖除魔,但不知怎么称呼。” 男子打量她一眼,似乎不欲与她多谈,淡淡说道:“在下夏夷则。” 他声音清澈,语气疏离,无端令闻人羽想起一人——偃甲船上那位借路者。只是,传音入密会致使音色改变,两人音色相去甚远。略一思忖,闻人羽只作不察,拱手行礼道:“在下闻人羽,这位是乐无异,多谢夏公子救命之恩。” 夏夷则淡淡看了闻人羽一眼:“不敢。即便在下未至,你二人亦足可自保。” 乐无异看着这一切,却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在地上扭动身躯的桢姬,道:“她……真的是妖怪?” 夏夷则这回总算多说了几个字:“此妖名为鱼妇,幻术高明,惯于夜间布置岔道、野兽种种幻象,并唱歌引诱行人。此妖近日潜至江陵左近为患,在下受江陵一位道长之托,前来搜寻。” 闻人羽心道:“先前那狼群来得古怪,多半就是这个缘故。” “桢姬是妖怪?”乐无异还未回过神来,小声嘀咕,“原来世上真有妖怪。” 夏夷则不再开口,走向前去,抓起冰环,将桢姬拎在手里。桢姬要害受制,瘫软无力,身子也似小了一半,被人拎在手里,兀自挣扎,嘶叫道:“胡说!你胡说!海市即将开启,你分明是串通了那道人,要抓挖了我的眼珠,到海市——” 夏夷则大袖一挥,腾空而起,化为一道冷白光华,划过夜空,转瞬消失。 乐无异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桢姬临走前说什么,挖眼珠?” 闻人羽想了想,猜测道:“百草谷天罡要多闻多知,多四方游历,体察民情。我听人说过,鱼妇眼珠可炼化为宝,价贵难得,常有修道者捕杀鱼妇获取眼珠。最近几年,好像京师中有位贵妇人开出一张美容方,用这眼珠做药引,这么一来,自然更是贵重。” “啊?”乐无异大吃一惊。 闻人羽道:“我知道得不确切,百草谷中,司马百将专职打探消息,若是他在,倒可以问个清楚。” 乐无异怒道:“那人捉拿桢姬,莫非是为牟利?” 闻人羽沉吟片刻,方道:“这位夏公子修为出众,一招一式法度森严,必是出身修道名门。名门大派怕是看不上区区鱼妇眼珠,我想他不是坏人。” 乐无异想了想,这才勉强放下心来,闻人羽见他瞻前顾后,不由得好笑:“你担心桢姬?它可是将我们诱入此间,想要吃掉我们的啊。” “是啦是啦,”乐无异摸摸头,“可是,你想想,说不定她游到江陵这里来,也是因为在原来的地方被修道者捕杀,挖眼珠啊,谁能不怕……”说着自觉没有道理,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我就是没原则,烂好人。” “你呀,不是烂好人,”闻人羽笑道,“你是善良。” 乐无异掉头看向小黄鸟,那家伙有点儿提不起精神,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打瞌睡。 “小黄饭量真大。这么小一只小黄鸡,居然能吃掉它几十倍的食物。” 闻人羽闻言笑道:“没准小黄也是妖怪呢。” “啊,对,桢姬就是妖怪,世间真有妖怪。”乐无异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回想离家后这一路见闻,面露惊色,“这么说……” 闻人羽以为他终于看破竹笋包子众人真身,点头:“不错,辟尘、团子、石百子,他们都是——” 却不料乐无异惊道:“既然妖怪这么厉害,何不让妖怪来当偃甲驱动力!” “——妖怪。”闻人羽说完最后两字,终于发现自己彻底败了,一脸萧瑟之情。 而乐无异显然被她吓到,愣了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辟尘是狐狸精,所以生得那么好看风……情,团子那样黑白分明,慢吞吞,懒洋洋,显然是熊猫精,至于石百子,百子百籽,又是姓石,自然是石榴精了。” “那不是……戏服?” 闻人羽默默摇头。 乐无异显然大受冲击,又愣半晌,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我就说,妖怪也不全坏嘛。你看辟尘姐姐,团子团长和石百子师父,哪个不好?” “好好好。”闻人羽无精打采,“就我坏,行了吧?” 经桢姬之事,两人都再无睡意,随意从包裹里找了些东西吃了,待到天明便即上路。 两人辨明方向,往江陵行去。乐无异生来路痴,无药可医,闻人羽却是自小在百草谷中长大,百草谷错综复杂,闻人羽自然擅长认路,是以闻人羽走,乐无异跟,小黄缩在乐无异偃甲盒中酣睡。 翻山越岭,走了半日,人烟渐渐稠密,先是村田瓦舍,再是乡间集市。两人问明江陵方向,又走若干时辰,隐隐望见城郭。 江陵本是山城,因其地处长江冲要,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起城郭依循山势,上下起伏,连绵如带,远看优美古雅,其实险峻非常。 城墙如此,城内也按地势布局,山势起伏蜿蜒,城中的道路自也曲折多变——长街小巷蜿蜒不穷,行走其中,如过迷宫。 乐无异在城里走了一会儿,只觉晕头转向,不由得抱怨起来:“这地方真怪,弯弯曲曲,尽是巷子。还是长安好,四通八达,无论多长的街道,一眼就能望到头。” “长安帝王气象,当然与众不同。”闻人羽身为天罡,行军刻苦,身处任何情形,都能从容应对,“江陵南方小城,比不上京城开阔,但也别有一番韵味。” “说得也是。”乐无异东张西望,“如果天下市镇都如京城一样,倒也乏味得很。”忽然眼睛一亮,“等一下,我去买点儿偃甲材料。” 两人进了木工房,买了些许木料齿轮。闻人羽一摸暗器锦囊,发现狼群一战把暗器用了个精光,于是招呼乐无异一同去买暗器。 兜兜转转,到了一家兵器铺。闻人羽跟老板讨价还价,乐无异则在门外摆弄材料,寻思如何拼装。他在家里造了“天下第一金刚力士”,可惜一战之后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临走时悄悄带出零部件,到福临居时,改造成端茶送水偃甲,此后一路来,但有时间,便琢磨修复改进之法。 如今想来,从制造“天下第一金刚力士”,到福临居中端茶送水抵债,到乘坐偃甲船降临山间,再到遭遇狼群、桢姬、夏夷则,其实才不过月余,但他却感觉已过了半年一年。不知道是否心境变化,先前制造“天下第一金刚力士”时种种困惑,如今却已豁然开朗,乐无异自忖重做一遍必有精进,往后纵遇饿狼妖怪,也不放在心上。 偃甲部件在手,乐无异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之感,正自摆弄得入神,一个道士忽然上前,目光诡谲,冲他上下打量。 “小兄弟。”道士开口,“小兄弟……” 连叫两声,乐无异恍然,抬头问道:“啊?你在跟我说话?” “正是。”道士稽首,笑嘻嘻说道,“方才贫道经过,足下身上剑气逼人,想来携带异宝,可容贫道一观?” “剑气?”乐无异想了想,“你说晗光啊?”他漫无心机,心想江陵人也这么无聊,爹爹、假萧鸿渐、闻人羽,似乎都对这把剑青睐有加,但他却未看出什么名头,其他人也说不出名堂来,是故也不甚在意,拔出晗光,递到道士面前。 剑光如炬,照亮道士面孔,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哟……这剑可是个宝物呐,小兄弟是打哪儿得来的?” “咦,你懂剑?那你说说,这剑有什么名堂?” 彗明看着宝剑,嘴角显出一丝诡笑,眼中绿光一闪而过。 “这个嘛……小兄弟,你可信得过我?” 乐无异抬起头,正好看到彗明眼中绿光闪烁,一时间,彗明那张奸猾面孔,好像忽然变得和善慈祥起来。 “信——” “呵呵呵……这剑也无甚稀奇,只是贫道一眼便看中了,也算有缘。小兄弟,按市价,一柄剑五两银子,你卖不卖?” 乐无异道:“好——好吧!” 闻人羽买完暗器,走出店铺,忽见乐无异一手接过银子,一手将晗光递给道士,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道:“无异,你干什么?” 乐无异回过头,冲她傻呵呵一笑:“这个道长向我买剑,五两银子一把!” “什么?”闻人羽怔了一下,“你要卖了晗光?” “是啊。”乐无异眼睛木呆呆的。 “多谢老弟。”道士见闻人羽气度不凡,提起晗光,急急转身就走,“买定离手,贫道告辞了。” “喂!”闻人羽发急,扯着乐无异喝道,“这不行!快,快取回来!” “他要买,我就卖呀。”乐无异还是傻头傻脑,闻人羽心中奇怪,仔细打量他一下,忽然有所醒悟:“好家伙,摄神术?”抬起脚来,对准乐无异的脚背狠狠一跺。“嗷!”乐无异发出一声惨叫,眸子一改呆滞,变得清亮起来,捂着痛处左瞧右看,“谁踩我?谁踩我?”“我!”闻人羽没好气道,“笨蛋,中了人家邪法还不知道。”“邪法?”乐无异还蒙在鼓里。“你的剑呢?”“晗光?”乐无异摸一下腰际,大惊失色,“剑呢?我的剑呢?”“被人骗走了!还不快追!”闻人羽指着远处,那道士脚底抹油,已然一溜烟钻进人群。 “追!”乐无异气得两眼发黑,心疼不已。晗光是老爹的宝贝,如若被人骗走,老爹该何等失望! 乐无异奋力冲开人群,寻找道士踪迹。 江陵街巷本窄,人口又多,道士进入人群,好比鱼入大海,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乐无异急得跺脚,这时小黄从怀里冒出头来,冲着东南方唧唧直叫。 闻人羽心头一动,纵身跳上屋檐,向东南观望一圈,眼眸发亮,叫道:“在那边!”她不顾乐无异,踩着屋瓦追赶上去。她身法矫捷,身段柔美,凌空奔跑起来,惊猱落雁、流风飞云,轻盈曼妙得不可思议。 第19章 降妖·夷则(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乐无异又惊喜,又纳闷,也运足气力,穿过人群奋力追赶。跑了一程,到了三岔路口,忽又迷失道路,这时怀里一动,小黄鸟探出头向北啼叫。乐无异想起闻人羽的举动,寻思:“莫非小鸡仔天生灵觉,能够感知道士的动向?” 想着又向北追,每逢岔路口,小黄便出来鸣叫。乐无异跟着小黄指示,穿街绕巷地又跑了一阵,忽见一道人影——八卦袍、七星冠,身在人群之间,再也分明不过。 “喂,站住!”乐无异怒从心起,大喝一声。 道士回头一看,骇了一跳,慌不择路,钻进一条小巷。乐无异岂肯罢休,紧追不舍,两人各逞脚力,飞檐走壁,穿梁绕柱。 道士的轻功更胜一筹,越过两道围墙,已将乐无异甩在身后,眼看前方拐角,正要绕过,头顶狂风大作,一条长枪有如天外飞鸿,扑地直刺向他的面孔。 “啊!”道士仰身后退,脚下一空,险些掉下屋顶,定睛望去,闻人羽横枪卓立,拦住去路。 道士暗叫“晦气”,回头再瞧,乐无异气喘吁吁地刚好赶到,指着道士说道:“臭道士,我、我看你往哪儿跑!” “跑?”道士“哼”了一声,忽一扬手,袖间绿光闪动。 “当心。”闻人羽挺枪刺向道士,道士躲闪枪尖,身子歪斜,袖子甩了一下,一张绿莹莹的光网从他袖口飞出,直奔乐无异的头顶。 一来躲闪枪尖,道士失了准头,二来闻人羽提醒及时,乐无异翻身后退,绿网唰地落在他的脚前,网内似有吸力,嗖嗖嗖,附近屋瓦动摇,纷纷落入网中。 “好险。”乐无异咋舌,“这是什么鬼东西?” “天罗地网。”闻人羽略作辨认,“不错,就是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 “这是太和宫不戒真人的法宝。” “小姑娘眼力不差。”道士气焰嚣张,“既然认出天罗地网,就该知道本大仙的来历。太和宫什么地方,也是你们惹得起的?” 乐无异怒道:“管你大仙小仙,骗东西的就该打。快把晗光还给我!” “骗东西?”道士呵呵冷笑,“我骗你什么?这把剑是我买来的,五两银子一把。” “你……你……”乐无异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仙。”闻人羽眸子一转,神态忽地变为从容,“你是太和宫的人?” “没错!”道士两手叉腰,摇头晃脑。 “太和宫堂堂名门正派,道长何以却会‘摄神术’这等邪道术法?” “这个……”道士眼珠一转,“本大仙无师自通。” “也罢。”闻人羽冷冷说道,“不戒真人我恰好认得,我先逮着你,送到太和宫。真人疾恶如仇,知道弟子修炼妖法,一定不会姑息养奸。”一抖长枪,盯着道士目不转睛。 道士变了脸色,他忌惮闻人羽的枪术,眼珠一转,反手拍向乐无异,掌缘光芒暴涨,一团掌形灵光呼啸飞出。 “无异!”闻人羽脸色大变,想要出枪救援,已是来不及了。 乐无异也吃了一惊,下意识举手格挡,不料巨掌飞到一半,抖索两下,涣散消失。乐无异一愣,瞪着道士,不知对方弄什么名堂。 道士鼓起两腮,脸色难看,厉声叫道:“他娘的,算你小子运气好,这一招‘玄灵掌’大仙没有练熟,待练好了再跟你计较。”觑个空子,转身要逃,前方枪影晃动,闻人羽一阵快枪又将他拦了下来。 “大仙。”闻人羽一边出枪,一边笑着调侃,“‘玄灵掌’不是丹霞派的法宝吗,何时又变成太和宫的了?” 道士气呼呼说道:“本大仙一专多能,各门各派的法宝没有不会的。” 闻人羽“哼”了一声,说道:“照我看,这些法宝都是你骗来的。” “那又怎样?”道士脸皮奇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当我‘灵宝亨通’彗明真仙是白叫的?” “原来是你?”闻人羽恍然大悟。 “闻人,”乐无异好奇问道,“你认得他?” “听说过。”闻人羽淡淡说道,“他本是太和宫门下,行为不端,后被逐出师门,以坑蒙拐骗为生,败坏门派声名,太和宫曾向百草谷发来函文,请求协助搜捕。” “既然知道本大仙,就该乖乖让路。”彗明哼哼连声,从袖子里取出一面小幡,“如若不然,就叫你们尝尝这‘聚魂幡’的厉害。” “聚魂幡?”乐无异毫无江湖阅历,但听名号也知此物厉害,心里不由得微微打鼓,看向闻人羽,暗道,“万一伤了闻人姑娘,可怎么办好?” 却不料,闻人羽神色自若,只听她气定神闲道:“无异,揍他。” 乐无异一愣。 “贪多嚼不烂,他法宝越多,越难精通。来来来,彗明大仙,快让我们领教一下你的‘聚魂幡’!” “这个……”彗明有气无力地摇晃小幡,“你不要得意,看我慢慢行法,慢慢地行法……嗷!” 乐无异忽然跳出,一拳打中彗明的鼻子。老道士歪眉瞪眼、鼻血长流,脸上像是开了个染料作坊。 “呜!”彗明捂着鼻子,“小子,你死定了,本大仙有‘五鬼谶’护体,敢动本大仙一根毫毛,保你倒上十年血霉!” “嘿嘿嘿。”乐无异握拳,向着彗明逼近。“别过来。”彗明一挥手,“看我玄灵掌……啊,又失败了,五斗钵,啊,失效了……嗷……” 乐无异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彗明身上,彗明手忙脚乱掏出小幡,刚要展开,忽被乐无异一把夺过,咔嚓,折成两截丢到一边。 “我的‘聚魂幡’呀!”彗明哀声惨叫,“混账小子,你敢弄坏我的法宝?哎哟,打人别打脸,噢,下面也不能踢呀!” “呸!最讨厌你们做道士的了!长安城遇到长乐道人,卑鄙小人!那抓桢姬的夏夷则,多半也是道士!又遇到你这臭道士,想骗我的剑!” 乐无异越打越来劲,扎好马步,将父亲传授的拳法一板一眼地在彗明身上练习。一遍打完,再来一遍,彗明不断取出法宝,可如闻人羽所说,没有一样修炼精熟,半吊子的法宝远不如拳头厉害,乐无异占尽上风,打得彗明东逃西窜。 乐无异从小顺风顺水,不识人心险恶,对人的信任全无保留。他若受欺负,未必会报仇,但若被欺骗,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 他打得全神贯注,口中不自觉又把心里话说出,一口一个“让你修道,让你挖人眼珠”。“不是我,不是我。”彗明大声叫屈。乐无异道:“让你骗我。”又是一拳,彗明不断叫道“不敢了,不敢了”。 小黄唯恐天下不乱,围着两人的战场“唧唧唧”“唧唧唧唧”地叫个不听,先前它的叫声都是“唧唧”两声,这时却合上了韵律。 闻人羽没料到这道士如此脓包,更没料到乐无异的拳脚这么犀利,抱枪旁观一阵,拦阻道:“好了好了,手下败将,教训一二便罢,若伤人性命,岂非比他更加可恶?” 经她一说,乐无异方醒过神来,暗道惭愧,自己一时气愤,下手没个轻重,彗明固然可恶,却也罪不至死。但心中余怒未消,最后挥出一拳,正中彗明脑门。 彗明闷哼一声,应声倒下,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乐无异俯下身子,夺回宝剑,忽然叮当脆响,一块印鉴似的小东西滚到地上,乐无异捡起来,道:“这是什么?” 闻人羽接过一瞧,举起长枪,笃地钉在彗明脸旁。 “哇呀呀。”彗明惊叫出声,“干吗?干吗?” “好奸猾!”乐无异恍然大悟,“臭道士,你装死?” “怎能不装?”彗明不胜委屈,“不装死还不被你打死?” “海市通行?”闻人羽盯着印鉴,轻声念诵,“彗明,我问你,这东西是不是传说中的海市信物?” 彗明耷拉双眼,一声不吭,乐无异扬扬拳头,道:“喂,问你话呢?”彗明哼哼连声,一副“我要死了”的表情。 “别装了。”闻人羽笑了笑,“就无异那几拳,无论如何打不死你。” “喂!”乐无异大为不满,“闻人,你这是说我身手太差?” 闻人羽假装没有听见,对彗明说道:“太和宫向天罡发了通缉文书,要将你捉拿归案,我师兄秦炀负责此事。秦——炀,你该听说过吧,铜腿铁锤,嗯……” “别别别!”彗明一跳而起,面如死灰,“令师兄那个……疾恶如仇,一拳下去,命丢了半条,再一腿下来,命又去了半条……我要是进了太和宫,恐怕一辈子都出不来了,我还年轻,还想过两天好日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乐无异见他一脸皱纹,居然自称“年轻”,险些笑出声来。闻人羽也忍住笑说道:“好了,不要装模作样,快说,这是不是海市信物?” “唉,算我倒霉。”彗明苦着脸说,“不错,这是海市信物,拿着它就可以进海市。” 闻人羽面露喜色,拿着印鉴反复观看,乐无异忍不住问道:“什么海市信物?海市又是什么东西?” “海市是妖怪的黑市。”闻人羽耐心解释,“传说它位于某个神秘洞天,参与者多是修为精湛的大妖,专门贩卖仙、人、妖三界的奇珍异宝。” “没错,”彗明插嘴,“那儿法宝多多,还能买到妖奴。” “妖奴?”乐无异大感新奇,“妖怪奴隶?” “是啊,是啊。现在好多赏金侠客,捉了妖,都是送往海市售卖呢,不过海市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有的削尖了脑袋也进不来,就只好卖给有门路的,譬如什么有头有脸的和尚道士之类,由那些人到海市转卖。” 乐无异和闻人羽对视一眼,不由得都想到桢姬。 闻人羽问道:“正好,我正想买几个妖怪奴隶。”假装不经意问道,“那里妖怪多少钱一个?” “那儿金银没用,只能以物换物。”彗明不死心地盯着晗光,“这把宝剑一定能换到好东西。” “闭嘴。”乐无异挥剑比画,吓得彗明缩头缩脑,“我问你,海市有没有偃甲图谱?” “啥……图谱?”彗明摸了摸下巴,“海市有个店叫‘四海同尘’,里边有许多三界典籍!没准儿有你想要的图谱。” “妙极,妙极。”乐无异眉开眼笑,“这么说,真该进去瞧瞧。” “光有信物没用。”闻人羽忽道,“据我所知,要进海市,还须找到入口。”目光一转,瞪视彗明。 彗明吓破了胆,不敢隐瞒,赔笑说:“实不相瞒,方圆千里,只有一个海市入口,凑巧就在江陵。” “在哪儿?”乐无异拎起彗明的衣领,“快说,少卖关子。” “我说,我说。”彗明哼哼,“就在,就在城里摇钱树后面的墙壁上,每月某日子时,入口出现,只要带上信物,就能进入海市。” “每月某日?”乐无异将彗明推来搡去,像是摆布一个稻草人,“某日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彗明一副哭腔,“我说了,你放我走行不行?” “敬酒不吃吃罚酒。”闻人羽说道,“再聒噪,送你去太和宫。” 彗明心知,他若坦白,便全无还价余地,任两人如何逼问,都闭紧嘴巴再不开口。乐无异悻悻道:“你讨打。”彗明翻翻眼睛,垂头装死。 闻人羽想了想,笑觑彗明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一身法宝,沉重得紧,宝贝得紧,何况你还受通缉,等闲不该四处闲逛。想来这日子嘛,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最迟不过后天。” 见大势已去,彗明立马换了副狗腿嘴脸,点头如捣蒜:“女侠福慧双修冰雪聪明,正是今日!求两位看在我知无不言的分儿上,就放了我吧。” “放你?”闻人羽嘻嘻一笑,“那不是又让你去害人?”长枪扫中彗明,将其击昏,用绳索捆得严严实实,丢在一个大竹筐里,盖上盖子丢在角落里。 “这是……”乐无异盯着竹筐,犹疑道,“难不成把他活活饿死吗?” “我怎会如此狠毒。”闻人羽双手合拢,掌心中出现一只纸鹤,轻轻念诵几声咒语,双手向上一送,噗,纸鹤展翅飞走。 “纸鸟会飞?”乐无异张大嘴巴,盯着虚空中淡淡的影子,“比我的偃甲鸟还厉害!” “这是符灵,用附着灵气的符纸炼制而成。”闻人羽说道,“它会前往太和宫江陵分舵,告知彗明的下落。” 乐无异道:“我若是叠上一千只纸鹤,岂不是可以同时跟一千个神州各地的人联系?” 闻人羽淡淡叹了口气:“纸鹤符灵不但要有人能发,还要有人能接,如果不是修炼同等功法,便很难接收到的。” 乐无异看她面容郁郁不乐,道:“你怎么了?” 闻人羽微微摇了摇头:“我跟我师父分别已经月余,约定每天一只纸鹤符灵,从第二十一天起,便再没有符灵过来。” “你师父?”乐无异初次听她提及师门内务,有心追问,又碍于天罡治军严苛,恐怕令她为难。 “我是孤儿。”闻人羽叹了口气,“我出生不久,故乡战乱,是师父救下了我,把我养大。我无父无母,说起来,师父便是我的父母,秦师兄便是我的亲人。” 乐无异默然,方知当初竹笋包子桅杆上,闻人羽何以对他离家之事不以为然。想了想,轻声安慰道:“纸鹤符灵毕竟只是符灵,双方路途遥远,又或天候恶劣,便是延迟,或者收不到,也不足为怪。” 闻人羽点了点头,乐无异道:“若再过几日,你师父依然全无消息,我们再想办法。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我们一起去海市瞧瞧?” “好啊。”闻人羽的眼里流露笑意,“妖怪海市——我也是久闻其名!” 第20章 海市·禺期(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夜色已深,天如琉璃,明净深沉,星光点点,明明灭灭,充满动人的灵性。 星穹之下,一座道观静静耸立,门楣上是“玄妙观”三个大字。主殿上首,一个老道士须发苍然,正襟危坐,台阶之下,桢姬目中露出恐怖神色,跪在那儿,身上冰环仍在,映照烛光,流光溢彩,冷酷而瑰丽。 年轻男子默然挺立,纵在黑暗之中,俊美面孔仍是光彩夺目。 “呼!”老道士长吐一口气,徐徐张开双眼,“你回来了?” “是。”夏夷则言辞淡漠,“灵虚道长,依照前约,鱼妇已经带到。” 灵虚打量鱼妇一眼,抚须笑道:“好,好,好!此妖害人不少,我灵虚蒙天命眷顾,修得地仙之身,自当为众生惩恶除害。” 夏夷则神色淡淡:“还望观主依照前约悉心劝诫,令鱼妇摒恶向善。” 灵虚笑道:“自当一试。然而说到底,待妖类何须如此仁厚!小过不惩,终酿大祸。我等修道中人,务以雷霆手段严惩诸妖,以儆效尤。”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夏夷则面上神色,却见夏夷则面如冰铸,毫无动容,看不出半分喜怒。 待他说完,夏夷则略停了停,见无下文,方道:“观主可曾按约查访谢衣遗踪?” 灵虚嘿道:“谈何容易,偃师谢衣绝迹人世已有百年之久,如今只怕骨肉俱朽,早已化归尘土,如何寻找得到?” “既然不得其法,又为何与在下立约?”夏夷则目光如冰。 “寻找不到,却并非全无头绪。”灵虚道,“百年之前,曾有一段传闻,江陵以北纪山之中,及至中夜,常有青火雷光四散迸溅,远远观之,颇似打造偃甲之征。我之所知,至此而已。” “如此。”夷则沉思一下,“多谢道长,在下告辞。” “慢着。”灵虚真人忽道,“听闻太华山近日颇为忙碌,说是有弟子违令下山,太华上下寻访这名弟子下落。你可知道此事?” “在下不知。”夷则神情淡漠,并不行礼,径自而去。 走过那鱼妇身边,鱼妇受困,不得发言举动,目光如匕,恨恨将他盯住。夏夷则看也不看,风一般擦身而过,临到门前,方冷冷道:“弃恶从善,好生修炼,方有来日可图。”言下之意,竟是激那鱼妇来日找他寻仇。 鱼妇满目怨毒仇恨,却见门前人影一闪,夏夷则已消失不见。 “这小子。”灵虚冷笑一声,望着夷则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看他法术根基,分明出自太华,他矢口否认,又作何道理?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翻天啊翻天,若非我有你为伴,倒真要担心天降劲敌。” 老道一反手,手里出现一方大印,非金非玉,非木非石,其中雷电交加,光芒闪烁,似有极大力量封印其中,左冲右突,直要破印而出。 “翻天,翻天。”灵虚望着宝印,仿佛感慨,“普天之下,也唯有你与我志同道合。只要你仍在我手,终有一日,我必将荡尽天下妖邪!” 翻天印似有灵性,灵虚话没说完,印中光芒更胜。大殿忽明忽暗,充斥闪电雷霆,电光映照之下,灵虚的面孔变得阴森可怕。 鱼妇抖索一下,仿佛醒了过来,瞪大一双凸眼,恐惧地望着灵虚。 “莫怕。”灵虚狰狞一笑,“你要多谢我,若不是我,你这丑恶妖类至死也不过一团烂肉,岂非可怜至极?” 夏夷则离开玄妙观,独自行走于深夜长街,心中忽有所感,一回头,却什么都未看到。 待他走远,两个人从阴影中闪出,均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两人看着夏夷则消失方向,一个道:“你可能确认?” 另一人道:“禀尊者,我曾在太华山远远见过他一面,据长安线报描述,错不了。” 先前那人道:“好!你速速回禀主上,此大功若是我二人独享,岂不美哉。” 那人大喜,抱拳道:“多谢尊者提携,属下遵命。”暗光掩映,显出他衣袖上纹绣的金色腾龙花纹。 客栈院落。 乐无异坐在石桌旁打造偃甲。他正重制“天下第一金刚力士”,造好躯干之后,念咒导入灵力。法阵光芒闪过,偃甲嘚嘚嘚地动了起来。 “停!”乐无异大喝一声,偃甲应声停下。 “打!”乐无异再发号令,金刚力士拳脚齐出,虎虎生风,一拳扫中石桌,登时掀翻桌面,一声闷响。 “停!”乐无异忙又叫停。 嘎吱,力士眼中光亮消退,铁钳慢慢垂下,硬邦邦地杵在那儿。 “好!” 忽听身后传来喝彩,乐无异回头,只见一旁树下,却是闻人羽迎风而立,微笑拍掌。 “是你。”乐无异微感吃惊,“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闻人羽走近偃甲,上下打量,“你的偃术不赖,比你的剑术好多了。” “哈哈。”乐无异挠头,“哪里的话,比起谢衣爷爷来,我差得可远。” “你可不要过谦,短短半日,便做成了这样,百草谷偃师们都远不及你,叫我说,你是个偃术天才。”闻人羽笑道,“你的偃术可是跟你母亲学的?听说……你母亲,傅前辈的偃术也很厉害呢!” “当然!”乐无异笑道,“我娘很厉害啊!她造的偃甲,连爹爹也不是对手。” 闻人羽笑道:“那你学偃术,是因为母亲家学之故?” “这倒不是。”乐无异收拢工具零件,“其实最开始,我并不觉得偃术多了不起,因为我见过的偃甲,就算再精巧,也一眼就能看出是死物。直到有一天……”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流露出追忆神色,“那年,我应该是八岁。” 闭上眼,思绪似乎重回八岁之时。 长安,清晨的阳光照射在白石街上,安详而宁静。 一个七八岁的小小少年,手提一把断成两截的木剑,一边抹泪一边走过来。 这少年正是乐无异。 “……呜,呜呜……爹爹最坏,无异再也不要理爹爹了……”无异一边抹着泪一边抽泣,“无异不想学剑,呜呜……当初明明说好的,不用学得很厉害,只要能打跑那些欺负人的坏孩子就好,爹爹说话不算数,呜呜呜呜……” 街上空无一人,颇为安静,没有人被这小小孩童的伤心惊动。乐无异一路走,一路哭,越哭越觉孤独难过。终于,前方街角处,有一人转身望来。 他身材颀长,白裳红氅,姿态娴雅,脸部覆以木制面具。微风乍起,灿金落叶铺满长安道路,那人衣袂飘舞,犹若飞鸟。 他似乎有些诧异,这孩童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令他心中也有不忍之意。 面具人待要开口询问,忽地听到空中传来破空之声,他伸出手臂,一只彩羽鸟儿飞来,恰好停在他左手上,他的手向下微微一沉,鸟儿栖停稳当,一张口,吐出一个男子声音:“吾友,因山洪之故,目下吾受困于骊山,未及赶至长安,还望勿怪。” 木鸟儿停顿一下,低头轻啄面具人手指,清了清嗓子,又道:“图志绘制将半,吾心甚喜,汝若愿稍待,可于三日后至南城门相见。友海留。” 说完之后,木鸟儿已开始自顾自梳理羽毛,泰定自若、淡然娴熟,显然已传话多次。 面具人有些无奈:“唉,十次约倒有八次迟来,不是记错日子就是记错地点,真不知他绘的图志能有几分可信?” 鸟儿似乎听懂了,歪头打量面具人,像是在问:这句话要不要传递? 乐无异为面前奇景所慑,走近面具人,呆呆看着那鸟儿,早已忘了哭泣。 见面具人望过来,乐无异伸出手,指着偃甲鸟:“那,那是什么……小鸟,好漂亮!” 面具人回头看看无异,微微一笑。 乐无异道:“那是……木头做的?跟真的一样,还会自己动。” 面具人微微吃了一惊。 他制作此鸟时,力求逼真,以竹木为框架,饰以真正鸟羽,何况此鸟动作灵活,足可以假乱真,寻常人绝看不出其间差别。面具人忍不住问道:“孩子,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莫非,你学过偃术?” 乐无异摇了摇头:“寻常鸟儿都不会这么飞,”似乎察觉面具人询问之意,乐无异连手带脚比画着,“一般鸟儿是这么飞——”他身体下蹲,然后一顿,接着轻轻向上一耸,保持一个静止不动的姿态。 “但是这只鸟儿是这样飞的——”乐无异双腿弹地,跳起身来,落地之时,猛地一顿,静止不动。 面具人瞬间看懂了他的意思,内心讶异。 此鸟虽然精致,却终究只是偃甲,鸟类翱翔天际,主要依赖对气流的感应和控制,此乃天赋。比如鸟类落下时,沿着气流,双翅鼓动;寻找落足点时,则往往重心下沉,随后依靠双翅最后一丝扇动之力向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极为自然。 偃甲鸟则不同。其飞翔主要依赖灵力鼓动气流,落下之时,便是直接落在立足点上,动作相对生硬。先前偃甲鸟落在他手上时,他的手一沉一抬,正是化解落地冲势。 如此观察入微,于他而言,半分不难,习惯已成自然。然而眼前孩童,分明稚龄,尚且不懂言语表达,却已能瞬间洞悉要点。 如此天赋,万中无一。 只是这孩子眼下哭哭啼啼,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花脸猫儿一般。面具人自是可怜,又隐约好笑,蹲下身来,看着乐无异的眼睛,道:“孩子,你是谁家的?你怎么哭了?” “呜,呜呜……”乐无异想起方才的伤心事,忍不住又大哭起来,“无异不要再学剑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还老是被骂,呜呜呜呜呜……无异就想天天发呆,养养花,种种草,看看鸟……”低头看看断剑,“爹爹把娘亲师父给无异做的木剑砍断了,娘亲要骂无异的……” 面具人道:“孩子,这把木剑给我看看可好?” “嗯……”乐无异抽泣着将断剑递给面具人,面具人一眼瞥到上面的纹章,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后下意识地看看不远处乐府的方向,若有所悟。 面具人莞尔:“原来你是……” 乐无异挠挠头:“是什么?” 面具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仍弯着腰,轻轻摇了摇手指:“不告诉你,秘密。” 乐无异道:“可是……我的剑?” 面具人接过乐无异手上木剑,翻来覆去看了一回,方道:“孩子,这木剑坏得彻底,就算是我,一时也难以将它修复如初。” 乐无异大哭:“呜呜呜哇!”却比方才还要伤心。 “唉,”面具人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既然是你爹爹砍断的,与你没有关系,你为何要哭?” 这回乐无异索性号啕起来:“呜呜呜呜,娘亲会说是无异剑术没学好,所以才躲不开爹爹的剑……呜呜呜哇……” 面具人扶额:“这……好吧,也不算全无道理。”想了想,将手伸到无异面前,手心里放着那只偃甲鸟,鸟儿歪过头,活物似的端详无异,“孩子,别哭了。方才看你喜欢这只偃甲鸟,若将它送给你,你要不要?” 无异抽噎着,看着手中的偃甲鸟,又是高兴又是难为情:“呜,呜呜……要……”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拿。 面具人却一合手,将偃甲鸟又握在手里:“好孩子。但是,我这偃甲鸟很是贵重,不能白白给你。作为交换,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先说了,无异才知道要不要答应……” “哈,你小小年纪,倒是伶俐得很。”面具人看着乐无异的眼神,“孩子,终有一日,你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到你要回护的人。到那时候,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办才好?” 乐无异想了想,摇摇头:“爹爹很厉害,娘亲也很厉害,有他们在,不会有事的。” 面具人摇头:“那么,若爹爹娘亲遇到比他们更强的敌手,该怎么办呢?” “那……那样的话……”乐无异想了很久,沮丧道,“那样的话……无异……无异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爹爹和娘亲……” 面具人摸摸无异的头:“所以说,男子汉立身于世,需得有一项足以立身的技艺。往后你要听话好好练剑,不许再为这个哭鼻子了,能做到吗?” “这就是无异要答应的事吗?可是,”乐无异低头看着自己拧来拧去的脚尖,“无异不喜欢学剑,真的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呢?” 乐无异想一下,看到那只偃甲鸟,眼睛放出光来:“我,我要学做小鸟,要做出一个大大的,一定比爹爹更厉害!” “呵……”面具人叹息,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你要修习偃术吗?” “嗯!”乐无异重重点了点头。 面具人轻轻一笑。 “亦无不可,从你心意便是。”面具人手掌轻轻一托,偃甲鸟双翅一扇,飞进无异掌心,在乐无异掌中轻轻啄了两下。 “它,它在看我,好厉害!”乐无异欣喜地看着偃甲鸟,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它一下子便飞走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可不许反悔。”面具人道。 “谁会后悔啊?”乐无异看着偃甲鸟,不舍得移开目光,“你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出来给你看——你要教我哦。”说着抬头望向面具人,眼中满是期待和热切。 面具人温言道:“我只是偶然经过,不会久留。你娘亲便是一位偃术大师,你只管求她教你便是。” “这样啊。”乐无异嘟嘴,有些失望,“嗯……也不是不可以啦,无异知道,娘亲是很厉害的……等等,你认识我娘亲?你到底是谁呀?” “呵,这却不能叫你知晓。我素有苦衷,不得不隐姓埋名。不过,若有朝一日你偃术大成,或许能够知我名姓。” “哦,无异明白了,”乐无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爹爹说过,有一种叫‘隐士’的人,明明很有本事,却由于某些缘故,不得不躲起来——大哥哥,你是隐士吗?” 面具人一顿,微笑道:“也差不许多吧。那今日之事,便算作你我密约,你须得替我保守秘密,不可令你家人知晓。” 乐无异用力点头:“嗯嗯!无异一定不会告诉爹爹和娘亲——”忽然看到掌心中偃甲鸟扑棱翅膀,一跳一跳的,“嘻嘻,它翅膀摸上去好软好滑,像真的鸟一样!” “那……等无异学会造小鸟以后,能不能拿去给你看?你家在哪儿?”乐无异抬起头,那面具人却已消失无踪。乐无异左右张望寻找,“喂——你在哪儿——喂——” 白石小道空无一人。熏风过耳,金叶飘零,恍如梦境一场。 “那位面具人,后来有再出现过吗?”闻人羽问道。 第21章 海市·禺期(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没有。”乐无异摇头,“他的事,除了你我没告诉第二个人。” “一个也没有?”闻人羽道。 “没有,这是我答应过的啊。面具人说我娘亲也精通偃术,回家之后,我想方设法缠着她教我。我娘虽然奇怪,可也没起什么疑心。”乐无异抬手,幻化出当年那只偃甲鸟儿。只见它羽毛鲜艳,光洁如新,显然多年来保管得宜,“后来,仿照这只鸟的样子,我又造了几只,用来传信,对了,你也见过。” 闻人羽望着金刚力士微微出神,忽道:“无异,你不觉得……戴面具的男子有些像一个人。” “谁呀?” “大偃师谢衣。” “果然,你也这样想?”乐无异怏怏道,“谢衣爷爷的偃术,近乎天人之境,思来想去,也只有他,能做出这般鸟儿。但是,那面具人听声音很是年轻,举止也不像老人,而谢衣爷爷——他一百年前就已经是成名的大偃师。” 闻人羽看着乐无异,欲言又止。青春常驻、永生不死,的确闻所未闻,可世间诡秘之道无数,加上十八年前捐毒……但看着乐无异满面失望,又有些不忍,开口说道:“但我听说,偃术大师一般也精通术法,而那些成名仙家,别说几十几百,就连上千岁也是有的。何况,你想,二十年前,谢衣前辈还做了竹笋包子号呢。” “对啊——”乐无异恍然,吃惊地捂住额头,“如果那面具人真是谢衣,我、我……我要——”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闻人羽笑道:“别急,慢慢想,我们现在不正是在找谢衣吗?总能找到他的!” 乐无异听了,也振奋起来:“不错,我们这就去找!先去海市!” 乐无异大步走开,走了几步,忽然发现闻人羽没有跟上来,站在原地无语地看着他,乐无异醒悟过来:“啊,摇钱树在哪儿?” “我查探过了,摇钱树在城西南一条冷僻巷子里,本是一棵平常无奇的大槐树。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莫名被人挂上铜钱。奇怪的是,那些铜钱大有灵性,即便被人拿走,也会自己回到树上。” “有这种事?”乐无异笑了起来,“这就叫作‘事有反常必为妖’。” “不错。”闻人羽微微一笑,“或许彗明没有骗人。” “好极了。”乐无异对准金刚力士,念诵几句咒语,偃甲身下一亮,法阵涌现,阵内光华流转,灵蛇似的缠住偃甲,噼里啪啦,偃甲迅速变小,最终缩成一团。乐无异从容拾起,揣入兜里,说道,“好了。” 闻人羽一边瞧着,不胜佩服:“偃术之妙,巧夺造化,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还差得远。”乐无异笑道,“换了谢衣爷爷,纳须弥于芥子,那才叫厉害呢!” 出了客栈,两人穿街过巷,边走边聊,这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上仍到处都是行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见时间尚早,两人也不急着赶路,尽情游赏着城市之美。 边走边聊,到夜幕深沉,行人减少,街上阒无人声时,两人来到摇钱树前,只见摇钱树上满是铜钱,被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 “还真的是摇钱树呢。”乐无异道。 “咦!”闻人羽盯着墙上彩绘,似乎大为惊异,“这个,这个……” “怎么了?”乐无异瞧着闻人羽茫然不解。 “这些画,我白天来时根本没有。”闻人羽抬头看了看天,“没错,到子时了。” “子时到了?”乐无异说道,“莫非这图画是个机关?”他细看彩绘——飞虎翼蛇,腾龙孽蛟,另有一扇门户,门内鬼怪横行、狰狞可怖。“你看这儿!”乐无异指着画中一条长着翅膀的大蛇,“这条蛇的左眼没有眼珠!” “对。这图画完整无缺,而且右眼完好,应是故意未曾点睛。”闻人羽一点就透,“画蛇不点睛,这就是机关!” 乐无异看了看“海市信物”:“没有眼珠,印一个如何?”不待闻人羽回应,拿起印鉴,摁在蛇眼之上。 “别……”闻人羽变了脸色,却是拦阻不及,“糟了!” 蛇眼迸发强光,一整幅图画都动荡起来,画上的大门向外浮凸,由虚变实,渐渐化为一道门户——门内光焰喷吐,七彩纷纭,玄奇奥妙,深不可测。 “呵!”乐无异又惊又喜,又觉得意,“看见了吧?海市大门!” “真莽撞。”闻人羽瞪了他一眼,“我们离墙这么近,万一藏有险恶机关,你连躲都来不及!” 走了数步,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一座瑰丽都市——城市建在海上,下面波涛汹涌,上方虹霓交织,珊瑚成林,明珠砌地,翡翠为墙,白玉嵌壁,金顶银桥七纵八横,瑶宫贝阙延绵无尽,佛家之七宝、道门之仙境,全都不足形容其万一。 “真、真……”乐无异张大嘴巴,饶是他惯见富贵,仍是震骇难言,半晌才说出话来,“真是太奢侈了。” 眼前的这些客人都是妖怪,下有横行巨蟹、绿毛蜘蛛、直立猛虎,上有四爪腾蛟、六翼飞蛇、七彩妖鸾,另有许多不知名的精怪,出水上天,各行其是,来来去去,繁忙得不知所以。 乐无异惊叹:“哇!这儿可真多人!不对,真多妖!有螃蟹,有蜘蛛,有长着翅膀的肉团……” 闻人羽道:“这话不要随便跟人说,万一被发现初来乍到,会有麻烦的。” “嗯嗯嗯嗯!”乐无异忙不迭点头,紧紧闭上嘴巴。 两人一边闲逛,一边不住赞叹,只恨分身乏术,恨不得同时化身数十,将一切热闹收于眼底。 到处都是人流和妖怪,两人几次被挤散,后来乐无异索性拉起闻人羽的手,闻人羽微微一挣,没有挣脱,索性也就由他,大大方方地并肩而行。 只觉到处都是奇珍异宝,什么都想买,于是什么都没买。 “你们是寻常人?”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传来,二人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却不见有人说话。 “混账,看这边!”嗓音再次响起,似乎就在左近。乐无异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一个泥人,立在一个摊子旁边,僵手僵脚,眉眼生动,因为受了忽视,正在吹胡子瞪眼地大发脾气。 闻人羽慌忙伸出食指,“嘘”了一声,轻声道:“泥人兄,别大声,惹来其他人可不好。” “什么泥人兄。”泥人怒气不减,“我叫土行贞。” “土行贞。”乐无异不解,“你一个泥巴人儿,怎么开口就气冲冲?” “你懂个屁!”土行贞说,“没听过吗?泥菩萨也有土性!” “好,好。”乐无异居然无言以对,“算你有道理。” 土行贞说:“既是寻常人,就不要乱逛。这里鱼龙混杂,妖怪有好有坏,纵然海市里不便动手害人,如果被它们盯上,出了海市一样逃不过毒手。” 土行贞说话呛人,却是一片好心,闻人羽由衷说道:“多谢土先生指点。” 乐无异和闻人羽手拉着手,看着土行贞的摊铺,只见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宝物,乐无异道:“你的生意真好,宝物这都卖完啦。” 闻人羽却指着道:“无异你看,那对金麒麟可爱。” 乐无异弯腰细看,喃喃自语:“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牛尾,咦,真的是麒麟,很考究呢!” “咦,”土行贞吃了一惊,看着两人,“你们看到的是什么?” 土行贞一惊一乍,倒把两人也唬得一惊一乍,两人都手指摊位上那唯一一对金麒麟:“金麒麟啊!” “啊——哈哈哈哈。”冷面冷口的土行贞放声大笑,又把两人吓了一跳,乐无异拉拉闻人羽的手,闻人羽明白过来,心知这多半是个疯子,还是早走为妙。 “两位别走别走,”土行贞跳出来拦住两人,道,“我这铺子叫作‘阴阳如意铺’,所见即所得,所有货物只对结伴而来的有缘人开放,两人眼里有宝物,这铺子里便有金银出现,心中有杀气,就能看到刀剑,心中无所有,眼前无所有。不过如意铺开了十几年,有兄弟来的,姐妹来的,父子母女来的,仇敌对头来的,不知买走了多少宝物,唯有这对同心同德金麒麟,始终没有被看到过,更没有被买走过。” 乐无异见他巧舌如簧,又太过玄异,担心被骗,看看闻人羽,却见她眼中颇为喜爱,便道:“好吧,被你说动了。这对金麒麟多少钱?” 土行贞摇了摇手指:“这宝贝不卖。” “啊?”乐无异抓头,“不卖为什么要放出来呢?” 土行贞道:“君之所弃,我之所取。海市的规矩是以物易物,所以……” 闻人羽道:“我们并没有什么宝物交换,这对金麒麟恐怕是买不了啦。” 乐无异早知闻人羽确是喜欢,但他才被彗明骗过,见土行贞笑吟吟看着自己,心思一转,下意识摸了摸晗光,道:“你也想要这剑?” 土行贞摆手道:“这剑杀气太重,我可不敢要。小店只图个开张大吉,两位身上不管有什么宝物——东西,都可以交换试试。” 乐无异看看闻人羽,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想法: 偃甲蛋?不行。 偃甲器具?不行。 闻人长枪?不行。 …… 小黄?更不行,将来还要还给竹笋包子号的。 “有了。”乐无异眼中亮光一闪。 乐无异咳嗽一声:“我有一宝,用料考究,五金三铜一锡一银,此物学名‘银条’。未知可否与老板以宝换宝,以物易物?” 土行贞道:“好!公子有缘人,这笔买卖便成交了。” 乐无异掏出一根银条,想了想,又掏出三根:“这些够不?” “够够够!”土行贞接过来,又将金麒麟递给乐无异,“传说这对麒麟哪,还能令有情人两心不渝,也算个稀罕物件。小哥好生收着。” “哈哈。”乐无异喜得眉开眼笑,接过来便递给闻人羽,“闻人,收着!” 闻人羽却转过身去:“你买的,你收着吧。我看你啊,这般花钱法,早晚要把全身宝贝都当掉。”说着,转身往前行去。 乐无异挠挠头,将金麒麟收到怀中,嘴里嘟哝道:“明明是看你喜欢才买的,给你又不要……” 土行贞劝道:“小哥莫急,有缘不在早晚。” “啊?”乐无异却没听清。 “我说,你们两个要小心,”土行贞却已不肯多言,“今天‘博卖行’开市,尤其混乱。听说来了好几个极邪毒的妖怪,我劝你们快快离开,不要跟它们遇上。” 闻人羽停下脚步,回身道:“多谢指点。但不知这博卖行是个什么东西。” “博卖行是公西先生创办的,专门售卖奇珍异宝。”土行贞停顿一下,“公西先生先创建博卖行,后来生意做大,一时兴起,便建了海市。” 乐、闻二人对望一眼,均感惊讶,同时心生好奇,都想瞧一瞧博卖行。土行贞看出二人心思,连连摇头,唉声叹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两个小东西早晚要吃大亏。”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闻人羽匆忙道别,拉着乐无异走向他处。路上奇妖怪兽不计其数,一条美女蛇看见无异,大送秋波。乐无异看见它的蛇尾巴,吓了一大跳。 一只金光灿灿的大蛤蟆口角流涎,蹲在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忽然跳到乐无异面前,张口叫道:“公子留步。”嘎声嘎气,带点儿蛙鸣。 “你叫我?”乐无异身在妖国,不敢大意,停步之际,右手握上剑柄。 “在下金不换。”蛤蟆盯着晗光,目光贪婪,“公子剑未出鞘,剑气已然波及数丈,真真是一口上好的古剑,不知可否卖给在下?” “你想买我的剑?”乐无异大感惊讶,沿途不少事端都因晗光而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止人类觊觎,没想到妖怪也对此大感兴趣。 “是啊。”金不换鬼鬼祟祟地掏出一支如意,“我用这个七宝如意跟你换。” “我要如意干什么?”乐无异随口敷衍,“如果有诚意,就出个大价钱。” 话音刚落,晗光剑闪过一道微光,有如人眼里泛起的怒意。乐无异浑然不觉,闻人羽站在一边却看得清楚,心中怪讶,刚想提醒乐无异,可那光芒一闪即逝,宝剑忽又暗淡下来。 “小哥如果不喜欢宝物。”金不换伸出手掌,比了个数字,“我用银子买怎么样?” “四十两……”乐无异跟闻人羽上街几次,见过闻人羽讨价还价的本领,这时有样学样,虚张声势道,“四十两?唔,我想想,大约够给你瞧一眼吧。” “四十两?那也太瞧不起我金不换。”金不换见这一对少男少女分明是砍价的老手了,慢条斯理道,“多些。” “四百?” “再多些。” “什么?”乐无异惊讶,“你出四千两?”虽然乐无异无意卖剑,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由得咋舌。 金不换见他诧异动摇之情不像作伪,打蛇棍随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乐无异委实难以拒绝,他虽然对银钱向来并无多大概念,但四千两……就他所知,父亲每年俸禄也不过数千两。 “那,我想问一下,鱼妇的一对眼珠,大概多少钱?” 金不换看起来是吃定乐无异了:“鱼妇眼珠啊,前些年还好些,后来京师中二皇子妃说这玩意儿能养颜,流传出一张美容方,要用它做药引子。从那以后,鱼妇越来越少,如今二百两银子不见得能买到一对。” 第22章 海市·禺期(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乐无异在心中默默换算,二百两一对,四千两就是二十对。 “卖卖卖!我卖!”乐无异将剑递给金不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无异,不要!”闻人羽急忙阻止,道,“这把剑对你非常重要,万万不可——” 乐无异道:“如果遇到敌人,还有我的偃甲呢!何况,闻人你的长枪也不是吃素的!” “不是——”闻人羽急道,“这把剑……” “四千两哎,”乐无异道,“那可以救二十个鱼妇呢!”乐无异平时看上去没什么主意,一旦下了决定,却是九头牛都拉不回。 金不换见两人争执,唯恐反悔,急忙伸手—— 铮,晗光全无征兆,发出一声激鸣。众人吓了一跳,金不换后退两步,瞪着古剑,又喜又惧。 嗡,晗光又鸣一声,通身迸发出刺眼的强光。 “这是……这是……”乐无异以手遮眼,不胜骇异,忽听咕咚一声,金不换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剑光继续变强,笼罩数丈方圆,闻人羽心生警惕,抖出长枪,严阵以待。 光芒向内收拢,倏忽凝结成一个人形,虚空飘浮,起伏不定,进而光华散去,一个少年男子悬浮半空,衣饰高古,貌若孩童,双眼闭合,神气冷肃,四周缭绕电光,宛如雷神降临。几道雷电纹在他脸上缠绕,形如豹纹,越发显得气势惊人。 “什么鬼?”乐无异大惊,“剑里、剑里出来一个小孩?” 哧,一道闪电落在他的脚前,乐无异骇然跳开,瞪着少年大为恼火。闻人羽一闪身,挡在乐无异前面,厉声喝道:“何方妖怪,胆敢作祟?” “别,闻人!”乐无异说道,“别吓着他,他只是个小孩。” 少年眉角一跳,张开双目,眼中满是怒气:“孩你个大头鬼!” 乐无异不满道:“喂,就算你是雷公,也还是个小屁孩,怎么这样说话?” 少年长发飞扬,衣裳狂舞,似乎难掩心中恼怒,径道:“收起晗光!往后不可再打卖剑的主意!” “你是谁?”乐无异大感不平,“我卖我的剑,关你什么事?” 哧,一道闪电击落,正中乐无异的脚背,一股痛麻弥漫腿脚,乐无异登时单膝跪地,吃痛道:“不卖,不卖就是了!你、你冷静点儿,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吾乃禺期,古剑晗光之剑灵。”少年口音奇特,用词古奥,“吾之寿数,上达三皇,绵延千载,尔乳臭未干,有眼无珠,胆敢小觑吾身?” “剑灵?”乐无异莫名其妙,“是不是那种……像是剑成精之类的东西?”想一想,急忙又道,“你是怎么来的?偃甲能有偃甲灵吗?” “闭嘴!”禺期大怒,一挥手,闪电劈下,无异身侧一根木质栏杆应声化为焦炭,断裂四溅。 乐无异张口结舌,方知先前一击留足情面,下意识伸手拔剑,以图自保,不料禺期冷冷一指,晗光摆脱乐无异的五指,嗖地飞到半空,光华明亮,羽毛似的静静飘浮。 “呃!”乐无异盯着飞剑,恍然大悟,“你、你跟这把剑是一体的?” “十数年来,吾宿于剑中,神灵不灭,尽知始终。”禺期怒不可遏、声色俱厉,“尔之经历,吾无不目睹,数逢危机,吾亦暗中相助。尔不知恩,妄以晗光利器化为斧凿,斫木剖石,污我神锋。吾苦忍至今,无非念尔年幼,屡屡加以宽宥。尔今利令智昏,竟以神剑货贷,铜臭之气,浊不可闻,晗光清名千载,竟而受辱于人。” “你好好说话,”乐无异只觉这人不讲道理,没好气道,“我知道了,难怪有人说晗光是邪剑,原来剑里真有一个邪灵。” “放肆。”禺期扬手,闪电落下,这一次乐无异有了防备,机警跳开,躲过一劫,嚷嚷道:“我知道了,他们都是你用雷劈死的!” 禺期更怒,徐徐扬起手来,指尖闪电凝聚,纵横萦绕,暴涨如球。 “前辈且慢。”闻人羽一边旁观,这时挺身而出,“无异年少,不知轻重,卖剑的确不对,但事出有因。何况,前辈藏身剑中,不为世人所知,常言道,不知者无罪。” “小女子所言甚是。”禺期观她眉目,若有所思,神情略有软化,“汝相剑之术直达根本,毕竟不是萧鸿渐那等凡夫俗子可比。” “前辈谬赞。”闻人羽趁乐无异不察,悄悄伸手做了一个“敬剑式”,两个拇指相对,向禺期稽首。 “唔。”禺期略略点头,“不必作态,人心幽微,吾当观后效。历代剑主横死,多因世人贪婪。”注目乐无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晗光来历不凡,非尔所能知晓。尔等屡屡泄露宝光,显示神锋,势必惹来贪心恶徒,招来杀身惨祸。” “行了,行了。”乐无异道,“小孩子家家,跟我妈一样唠叨。” “尔……”禺期强忍怒气,“横祸飞来,勿谓言之不预也。”一晃身,光芒闪过,形体消失,一团云光托着晗光冉冉下降,落到乐无异面前。 乐无异迟疑一下,接过古剑,忽听金不换哼哼两声,爬了起来,摸了摸疙疙瘩瘩的脑袋,茫然问道:“奇怪,我怎么在这儿?”不理乐无异,咕咕哝哝地向远处跳去。 “哎,你还……”乐无异刚要招呼,忽见晗光剑芒又闪,心中一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小声说道,“什么剑灵,这么暴躁?卖个东西也不许。” “你可别招惹他。”闻人羽说道,“这禺期能耐很大。看样子,金不换是这海市的地头蛇,可禺期竟能抬手之间,让他昏迷失忆,道术修为远胜你我。” “啊!”乐无异一拍脑袋,两眼放光,“这个剑灵这么厉害?如果让他帮我驱动偃甲……” 话没说完,晗光剑芒暴涨,透出勃勃怒气,乐无异忙说:“行了,行了,禺大爷你好好休息,偃甲我自个儿想法儿,决计不敢劳动你的大驾。” 这么一说,剑光方才暗淡,乐无异松一口气,只觉头痛——剑中竟有邪灵,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跟定了自己,丢也不能丢,卖也不能卖。据说这晗光历代剑主都遭横死,莫非自己时乖运蹇,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乐无异正闷闷不乐,闻人羽则猜到他的心事,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我看禺期口恶心善,并无恶意,如果真是邪灵,又何必告诉你这么多事情?” 乐无异道:“对了闻人,你刚才说晗光剑不能卖,难道你早看出了它有邪灵?”乐无异笑道,“那你的眼力可算是大相剑师啦!哈哈!” 闻人羽面红耳赤:“那、那个……我没有看出啦,不过那天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早就葬身狼腹了。而且,这是你父亲……赠的剑,怎么可以说卖就卖掉呢。” 乐无异点了点头,转而想起老爹:“唉,说来,老爹小时打断我的木剑,如今又送我一把邪剑……”说着默默不语。 闻人羽早前闲聊时听乐无异说起过乐绍成拆了他偃甲室的事,见他黯然,知道他还是有心结,便拉起他的手,道:“好啦好啦。你爹若是不打断你的木剑,你不哭鼻子离开乐府,就遇不见谢衣前辈了,你也就不会学到你最爱的偃术了,又哪里有后来的际遇呢。而且,从小到大,你父亲不是事事为你着想吗?” “那自然,爹娘从前待我可好了。”乐无异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定要找到谢衣爷爷,学成惊天动地的偃术,到时……嗯,造出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偃甲来,两个一起站在老爹面前,说:‘老爹啊,你猜猜哪个是你亲儿子?’”想到兴奋处,乐无异嘿嘿直笑。 “嗯。”闻人羽道,“正巧,土行贞说博卖行开市,我们也去瞧瞧热闹。若是桢姬也在,我们总要将它救下。” “好哇。”乐无异转愁为喜,“去瞧瞧,去瞧瞧。”他少年心性,一时间,关于晗光的顾虑也丢到爪哇国去了。 本要询问路径,谁想众妖百川归流,全向一个方向拥挤,倒省得问路。两人跟着人流,不久,到了博卖行的大门外,门口挤满了妖怪,大多在跟一只大鼠妖讨价还价。鼠妖一人大小,披金戴银,珠宝琳琅,两只眼睛有如火炭,红光闪烁,灼灼逼人。在他身边,另有若干鼠妖,体格较小,服饰也简陋不少。 “金砖!”一头蛟龙瞪着灯笼大小的龙眼,冲着鼠妖喷云吐雾,巨大的爪子攥着一个水玉宝环,玉质通明,水光流转,如涛如潮,须臾变幻,一瞧就是罕有的宝物,“这枚无相水环不够格进博卖行?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不够格,不够格。”鼠妖金砖的声音尖利刺耳,“一块破石头就想进博卖行?精木蛟你做梦去吧!” “气死我也!”精木蛟张大嘴巴,喉间水光闪动,金砖鼠一扬手,漫天金光浮现,无数金钱雨点似的下落,每一枚都金红发烫,俨然刚刚出炉,劈头盖脸地撒在精木蛟身上。 精木蛟嗷嗷惨叫,浑身腾起白烟,鳞甲片片残破,甚至燃烧起来。他团团乱转,怪吼连连,顾不得再跟金砖纠缠,一摆尾巴,乘云逃走,金雨无休无止,紧追不舍,精木蛟身影消失,哀号声仍是远远地传来。 “谁还敢坏规矩?”金砖一扬手,金光从远处收回,两只红眼睛环视四周,一众妖怪各自屏息凝气,流露畏怯神情。 “哼!”金砖得意扬扬,尖声叫唤,“下一个……” 妖怪们均带了宝贝,大多自觉不如“无相水环”,只怕受到奚落,羞答答地不敢上前。 “闻人!”乐无异回头问道,“你有什么厉害的宝贝没有?” 闻人羽摇头道:“没有。” 乐无异大为泄气:“博卖行多半看不成了。” “借过。”一个冰澈冷漠、疏离淡淡的声音从后响起,两人回头望去,均是双目一亮,竟是夏夷则。 “好啊!”乐无异一见他,登时涌起旧恨,“可找到你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桢姬呢?你真的挖出它的眼睛,是修道,还是卖钱?” 意外相遇,夏夷则微微一怔,不愿多作纠缠,索性将话说个明白:“日前鱼妇为害江陵,在下受玄妙观灵虚道长之托,前往缉拿。如今鱼妇已交由灵虚道长训诫教化。若是不信,大可去玄妙观,一问便知。” 乐无异见他说得言之凿凿,将信将疑,想到先前闻人羽所说,又觉自己错怪了人,道:“那桢姬……” 闻人羽已止住乐无异,夏夷则向闻人羽微微颔首致意,迈步越过两人,径直走到金砖面前,伸手入怀,取出一颗珠子,径约寸许,晶莹剔透,中有阴影盘绕,如龙如蛇,十分奇妙。 “天眷神珠。”金砖盯着珠子,大为兴奋,“听说数年以前,它落入了太华某弟子手中。喂,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赌约所得。”夷则口气冷淡。 “与谁相赌?”金砖刨根问底。夷则瞥它一眼,冷冷不答。 金砖讨了个没趣,交还宝珠,爪子一挥:“进去吧!”夷则微微欠身,大踏步走进博卖行。 “岂有此理!”乐无异愤愤不平,“一颗珠子就能混进去?”“那可是天眷神珠。”闻人羽沉吟一下,“你真想进去?” “是啊。”乐无异说道,“都到了这里,怎么能不进去呢?” 闻人羽看了一眼晗光,欲言又止。 乐无异见她神情,恍然道:“你让我用它试试?” “此剑不同寻常。”闻人羽说道,“海市里没几件宝贝比得上。” “可是剑里那家伙……”乐无异抓了抓头,对古剑说道,“唔,小兄弟,借你宝剑一用,混进博卖行如何?你要不同意,只管跳出来反对。” 晗光木沉沉的,并无一丝光亮。 “不作声就是默认喽。”乐无异拍拍晗光,“谢啦!”晗光仍无动静,乐无异放下心来,大摇大摆走到金砖面前,递上晗光古剑。 看见晗光,金砖一愣,火红眼珠闪过讶色,伸手拈着鼠须,半晌不发一言。“怎么?”乐无异心里打鼓,“这把剑不够格?” “哼。”金砖抬头打量无异,“这把剑是你的?”“是啊。”乐无异故作镇定,“有什么不对?”“晦气,晦气。”金砖冷冷说道,“如此宝剑,居然认了一个黄毛小儿为主,真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金砖挥挥手,“罢罢罢,进去吧,仔细抱好,别叫人抢了!”乐无异回身,拉起闻人羽的手,大摇大摆地进去,金砖也未阻拦。 闻人羽忍不住有些诧异:“为何竟如此轻易便能进来?” “好了,好了,时间已到,拍卖会马上开始!”金砖大声嚷嚷,“谁还有宝贝,快点儿拿来给我鉴赏,有言在先,过时不候!”无妖上前,金砖正待关门,一位绿衣男子走上前来,金砖挥挥手,“哎,傻站着干什么,看你这一身咸菜叶土里土气,是打哪个穷乡僻壤来的?不懂咱博卖行的规矩?有宝贝亮宝贝,没宝贝一边站着去,别挡客人的路。” 绿衣男子看他一眼,冷笑一声,挥挥手,手中已多了一支珊瑚。 金砖打量两眼,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啧啧有声:“我还当什么宝贝,原来就是支龙骨珊瑚哪……到底是小地方来的,哼。进门先在柜上换了筹码,无事切莫乱走,当心冲撞贵客。进去吧,可别说小爷欺你外乡人——” 绿衣男子进入博卖行,金砖大声说道:“时间到了,拍卖开始。关门!”金砖吱吱尖笑,一扬手,轰隆,大门关闭,金光烈焰升腾,化为一道巨大的封印。 第23章 魔草·断魂(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博卖行里金碧辉煌,奢华更胜海市。 巨大柱子采自深海水晶,柱身上镶满了昆仑美玉、西方精金,高拱穹顶刻画飞龙孽蛟、山精水怪,张牙舞爪,呼之欲下。四面玉墙镶嵌七宝,描画花妖、狐仙,烟视媚行、襟袖欲飞,眼眸盈盈流动,向着交易客商秋波暗送,本是雕刻假象,却能颠倒众生。 云母石的圆台四周,站立若干妖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神秘秘。乐无异和闻人羽身处其间,心中大不自在,不时有妖怪瞥向晗光,足见识货的不止金砖一个。 乐无异暗生警惕,手握剑柄,不敢放松。 “你看!”闻人羽手指圆台一角,“那是什么?” 乐无异定睛望去,那儿一座移动浮台上,有一根枝叶,插入土中,乍看有如一根小草,紫里透黑,色泽诡异,乍一看浑不起眼,跟四周的奢华对比鲜明,可是外面用水晶罩住,珍而宝之,看来大有名堂。 “一棵草?”乐无异盯着那草,但觉草叶似有灵性,仿佛一只只眼睛,默默地望着自己。乐无异看了两眼,就觉心中烦恶,“这是什么草?真让人不舒服。” “不知道,我也从未见过。”闻人羽困惑地摇头。 “算了!夏夷则呢?”乐无异想起夷则,回头四顾——夷则静悄悄站在大厅角落,面沉如水,俊秀的眼眸流露出深思的神情。 “他在做什么?”乐无异不以为意,正要上前,忽见一株猫草跳上圆台,它通身翠绿,有如人形,双臂便是两片叶子,脖间挂一颗黄铜铃铛,一颗大脑袋摇来晃去,目光炯炯,望向全场,它一挥手,台上光芒闪过,出现一头青色的怪兽,獠牙利爪,没精打采,两眼木呆呆的,仿佛一具木偶。 “我是司宝白闪闪。”猫草亢奋异常,手舞足蹈,“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大厅安静下来,猫草转动圆溜溜的猫儿眼瞳,笑嘻嘻说道,“闲话少说,闪闪赶着回家吃小鱼干。先看今天的货——大家运气不错,今天有好多好多宝贝,喵!”回头指着青色怪兽,“这就是传说中的凶兽青犼!它可是以龙脑为食的哦,有多凶悍可想而知,喵!” “不对吧,白司宝。”一只蛇精扭来扭去,“这凶兽咋一点儿都不凶?别弄错了,捉个山猫来充老虎。” “客官问得好。”白闪闪一振双臂,也学着蛇精忸怩作态,“青犼凶暴难驯,万一噬主伤人,闪闪怎么担待得起?所以闪闪已经替大家想好了法子,喵!”走到台边,指着紫黑小草,“这是‘断魂草’,可令活物七情尽丧,乃是天下奇珍,博卖行也仅此一株!今日所售凶妖猛兽,都用断魂草镇魇过,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发作。” 妖怪们大感好奇,窃窃私语。闻人羽望着断魂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隐隐想到前些日子,河西那些有若行尸走肉的怪人,岂非正如魂断魄丧? 零散线索似断非断,闻人羽只觉自己隐隐触到脉络,却仍是想不分明。 乐无异回过头来,用眼睛询问,闻人羽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心中却忽而忧虑:当日我假扮萧鸿渐一事,是否应该向乐无异说起?可若说起,他问我事出何因,我又该如何说?那事牵涉欺君之罪、多人性命,能不能如此冒险? 一念及此,不禁打了个哆嗦,决定此事永远都不能说。 “我假扮萧鸿渐一事,我不说,师父也不会说,谁又能知道?”想到乐无异痛打彗明时的神情,心想,桢姬吃人,乐无异尚可原谅,毕竟其痛不在自身;而她欺骗于先,是乐无异切身遭遇,只怕不会轻易原谅,人性如此,罕有例外。 思虑至此,闻人羽忍不住又有些黯然:“这样,我就要永远瞒着他了。” 白闪闪开始拍卖,妖怪们轮番竞价。很快,青犼被一只狐妖买走。白闪闪再一挥叶片,光芒闪过,一个人头鱼身的女子出现在台上,木木呆呆,也无生气。 “哎呀。”乐无异冲口而出,“桢姬!”心下愤怒,目光已转向夏夷则,举起拳头,向夏夷则晃了晃。 没有想到,就这样见到桢姬了。 闻人羽也觉惊讶,回头望去,夷则长眉微皱,盯着台上,眼里透出茫然神气,好像也在思索其中关窍。 乐无异低声道:“闻人,一会儿买下桢姬后,你跟我一起,打他一顿。” 闻人羽摇头:“不要轻下结论,我还是觉得他不像坏人。如果他是卖家,何必凭天眷神珠入场?” “鱼妇啦,鱼妇啦!”白闪闪喵喵直叫,“大家都是老江湖,唱歌、修行、美容——鱼妇的眼睛价值连城,也不用闪闪多说啦。” “不挖眼睛,唱歌也不错。”一个熊妖粗声粗气地说,“可是怎么看上去傻呆呆的?” “这还用说吗?”白闪闪指着断魂草,“它也用这个处理过,鱼妇的歌声好听,可是杀人于无形,没有断魂草镇着,只怕会把小命儿听没了。” “好个灵虚。”夷则微微冷笑,拂袖便走,刚一回头,忽见乐无异和闻人羽站在身后。乐无异伸手拦住:“好家伙,别想走!” 闻人羽道:“无异,别冲动。这儿是博卖行,我们出去说话。” 乐无异道:“冲动又怎样?他明明说,把桢姬姑娘送去了那什么道观——那桢姬怎么会在这儿,而且还被当货物一样卖?!” 夏夷则看他一眼,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闻人羽道:“夏公子,若有隐情,还望明言。” 夏夷则看她一眼,平静道:“在下的确是将鱼妇送到玄妙观中。至于它为何身在此处,在下也并不知情。” 乐无异道:“你这家伙,还在嘴硬!真以为我不敢揍你吗!”说着便去抓夏夷则领口。夏夷则皱眉,后撤一步让开,举起剑鞘格挡胸前:“阁下自重。” 就在这时,却听台上白闪闪已道:“有没有比三百筹更高的?没有?那鱼妇就归这位客官了喵……” “喂——”乐无异还来不及阻止,交易已经完成,桢姬被牵下台去。 乐无异急得跺足:“你——你别走——”待要找夏夷则理论,却见夏夷则望向台上,双目中隐有怒意。 白闪闪扭转腰肢,叫道:“下一件!这可是难得的珍品喵,活生生的南海鲛人!闪闪都没舍得锁住它,或者用断魂草把它变听话喵。起价一千筹,有没有客官感兴趣喵?” 台上一个娇媚少女,姿容俊秀,肤光白润,人身鱼尾,下半身裸露肌肤上绰约可见细小鱼鳞。 “鲛人!”乐无异不禁一惊。鲛人罕有,乃传说之物,想不到竟在此地见到。 “哎呀,亏了,亏了。”买青犼的狐妖连连跺脚,“鲛人会织绡,眼泪还会变成珠子,比青犼有用多了,买回去让它日日泣珠,一两个月便能回本,之后可都是白赚哪!” “起价一万筹!”白闪闪得意扬扬,掉头四顾,“谁有兴趣?” “这么贵?”蛇精叫嚷,“那得先验货,鲛人不泣珠,那就是个废物。” “对呀,对呀!”群妖嚷嚷,“哭一个,哭一个!” 鲛人少女花容失色,向后畏缩,可被铁链锁住手脚,躲藏不得,白闪闪轻轻一拽,就将它拖到面前。 “早料到这一出。”白闪闪得意非凡,“验个货也好,做生意求的就是大家安心嘛。大家要看鲛人哭喵?” “要、要!”群妖本性发作,残忍而又狂热。 “弄哭它也不难。”白闪闪取出一把匕首,对着鲛人手臂比画,“剥掉它的鳞片就行。” 乐无异早就义愤填膺,看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纵身就要跳出。 不料,突然身旁风起,竟是夷则纵身而出,凌空高蹈,轻飘飘掠过群妖头顶,落在圆台上方,拔出长剑向前送出。 叮,白闪闪的匕首飞出老远,猫草不胜惊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爪子仍然攥着铁链不放。 “喵!”白闪闪怒叫一声,“你是谁?” 夷则扬起脸来,目光冷傲:“放开这个鲛人!” “反了,反了。”白闪闪尖叫,“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台下的妖怪无不馋涎鲛人,眼看夏夷则搅局,只怕到嘴的肥肉飞了,纷纷狂呼大叫,冲向圆台。夏夷则眼神变冷,长剑挥出,磅礴剑气带着一道霜痕扫过四周,剑气所及,群妖如坠冰窟,四肢僵硬不灵,肌肤如遭针刺。 叮,剑气携带怒气,纵横向前,切断鲛人的四肢锁链,夏夷则来不及收势,剑气席卷,砰一声将断魂草的水晶罩击得粉碎。 “这家伙……”乐无异大为惊讶,“他做什么?” “喵呀呀呀呀!”白闪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罩子破了,快逃呀!”急急逃走。 夏夷则不知厉害,眼看鲛人摔倒,急忙弯腰去扶,左近的断魂草恰好舒展枝叶,一股紫黑色的雾气正正喷向夏夷则。 夏夷则猝不及防,吸入一丝雾气,身子摇晃一下,脸色陡然生变。他脚步踉跄,似乎站立不定,两眼微微合拢,眉角抽搐。 “他怎么了?”乐无异大奇,“中毒了?” “不太妙。”闻人羽盯着断魂草,似乎想到什么,神情凝重起来。 夏夷则猛地睁眼,瞳子变成紫色,眼白布满血丝,一张俊脸变得阴郁肃杀,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无不心寒。 “凝!”夏夷则吐出一字,引剑向天,如霜剑气直冲穹顶,旋风平地而起,四周气温剧降,空中的水汽迅速凝结,化为冰粒雪霰,以夏夷则为中心狂飞乱卷。 “杀!”夏夷则引剑前指,空中冰雪凝结成无数小剑,裹挟狂风,雨点似的射向台下。 惨叫声大作,冰剑所及,妖怪要么血气凝结,浑身麻痹,要么刺破肌肤,鲜血长流。妖怪们争相夺路而逃,大厅乱成一团。 乐、闻二人也难免劫,风刀雪剑迎面扑来。 乐无异一挥手,嗖,缩微的金刚力士飞到空中,蓦然膨大,噼里啪啦一阵爆豆似的脆响,变成金刚力士。 呜,偃甲铁钳狂舞,风车似的高速旋转,密集的钳影化为一面盾牌,挡住射来的冰剑。冰块撞击钢铁,发出清越激鸣。 夏夷则如疯如狂,眸子紫红发黑,似要滴出血来,身周一层淡淡黑雾,缭缭绕绕,聚而不散。夏夷则的长剑指天画地,长发随风狂舞,面孔表情全无,尽管俊美无俦,却如一尊冰雪死神。 长剑光芒喷薄,夏夷则的法力也提升至极,风更厉,雪更急,冰剑凝结更快,成百上千,去了又来,坚韧如金刚力士,也敌不过如此绵密凶猛的攻击。一片撞击声中,摇摇晃晃地退向乐无异。 偃甲灵力消耗过度,乐无异气喘吁吁,面红过耳,青筋暴突,口中念念有词,心神已绷至极限。 “这样不是办法。”闻人羽托庇偃甲,暂无风险,两眼盯着夷则身上的黑雾,目光移动,发现断魂草四周黑雾浓浊如墨,丝缕弥漫,正将夏夷则笼罩当中。 “那棵草!”闻人羽恍然大悟,“快!毁了它!” 闻人羽抖开长枪,舞动起来,丈余银枪化为一道银轮,叮叮当当地弹开冰剑。闻人羽顶着风雪,一步步向前迈进,乐无异见她吃力,也上前相助,偃甲加上枪轮,势如两只风车齐头并进。 百忙中,乐无异扫视四周,发现妖怪大多逃走,角落里仅剩一人,处在风雪之间,形貌甚是模糊。乐无异微感惊讶,定睛细看,却是一个绿袍男子,脸上戴着奇特面具,目光闪烁不定,风雪冰剑到他身前,即为无形之力挡开,旋转折射,飞向他处。 “咦。”乐无异心头一动,“戴着面具……莫非是……”顿生狂喜,驾驭偃甲有所懈怠。偃甲转速稍缓,一枚冰剑乘虚而入,哧,掠过乐无异的胁下,登时衣破血流、半身僵冷。 “小心。”闻人羽锐叫一声,纵身跳上圆台,枪花抖开,挑向断魂草。 夏夷则只当闻人羽上前与他为敌,眼中紫光暴涨,反手一剑,叮,挡住长枪,跟着并指作法,冰剑虚空生成,密如狂雨,射向闻人羽,咻咻咻的锐响连成一片,铺天盖地,令人无处可藏。 “横扫千军!”闻人羽长枪抖开抡圆,卷起冲天狂飙,枪风剑雨一时相逢,枪缨狂舞,冰剑横飞,惨被枪风震碎,变成细碎的冰碴,哧哧哧哧哧哧地打在金梁玉柱之上,有如鸣琴鼓瑟,发出清悦声响。 “糟糕。”闻人羽暗自担忧,她虽不落下风,可也无法突破夏夷则的防御。她见夏夷则被那断魂草黑气笼罩之后,便即癫狂,越发肯定那断魂草别有蹊跷,若不及早毁灭,夏夷则还有场内所有人,恐都将染毒异变。但她几度逼近,均为夏夷则拦住,两人进进退退,势成僵持。 嗵! 金刚力士跳上圆台,夏夷则应声而动,手捏剑诀,咒语急吐,风雪分为两股,一股逼住闻人羽,一股冲向偃甲,叮叮叮,冰剑撞击偃甲,繁如雨打枯荷,密如急火炒豆,偃甲不堪重压,节节后退,退到圆台边缘,摇摇晃晃,将要下坠。 “只有偃甲?”闻人羽心念闪动,“那小子呢?”目光急扫,忽见乐无异不知何时,摸到了断魂草的左近。 “声东击西,好兵法!”闻人羽心中喝彩——乐无异用偃甲吸引夏夷则,自己奇兵突出,成功偷袭。 断魂草枝叶颤动。夏夷则一掉头,看向乐无异,目光森冷邪异,长剑一扬,风雪转向。 迟了!乐无异挥剑斩落,哧,断魂草齐根而断,黑气断绝,腐臭弥漫,断口处飞出七彩光点,仿佛一群流萤,轻轻盘旋一周,倏尔随风飘散。 扑通,夏夷则长剑拄地,颓然跪下,一张脸惨白透青、血色全无。 “混账。”乐无异仗剑冲向夏夷则。 “慢着!”闻人羽横枪拦住,摇头说,“看看再说。” “唔!”夏夷则徐徐站起,眼色已转清明,茫然四顾,“方才……怎么回事?” 砰,博卖行门户大开,金砖带着手下冲了进来,怒气冲天,指指点点:“三个混账东西,趁本大爷不在胡作非为,今天不教训你们,本大爷就不姓金。” 门外传来喧哗,大批妖怪得到消息,蜂拥赶来。有的是为报复,有的只想浑水摸鱼,趁乱捞几件宝物,是以气势汹汹,人未进门,风雷先动,电光霹雳照耀门庭。 “你们完了……”金砖等到救兵,腰板刚硬起来。 夏夷则长剑一挥,一张透明光网从上而下,罩住金砖,信手一拉,“啊呀啊呀”声中,金砖整个人被拉过来,正好滚到乐无异脚下。 乐无异不待吩咐,已将金砖抓住。 第24章 魔草·断魂(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去!”夏夷则长剑疾指,一道如水光幕自上而下席卷大门,妖怪撞上水幕,纷纷叫冷,当先数人冻入坚冰,僵直不动,后续者受了惊骇,抖抖索索地仓皇后退,若干法宝先进大门,失去主人操控,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飞。 乐无异忍不住赞道:“好本事!” “此乃幻术迷障,只能阻挡一时。”夏夷则心神未稳,强行催动灵力,只觉胸臆如蕴烈火,强行咽下一口血气,“时间不多了,走!” 三人正要离开,却见先前那被夏夷则解救的鲛人少女,从圆台后方探出头来,道:“恩公,我妹妹还在后方笼中,求三位搭救!” 夏夷则看看乐无异,看看闻人羽,三人都是一般神情,同时点了点头,快步冲到后面。乐无异拎着金砖,金砖还在大呼小叫。 就见帘幕后一字排开,置放若干囚笼,关着青犼、鱼妇、鲛人以及若干妖怪,大多受了断魂草的残害,木木呆呆,浑浑噩噩。 那鲛人少女正在拼命敲打一个囚笼,笼中一个少女,不知是何妖物,容貌娇嫩,眼中含愁,说道:“素商姐姐,你快走吧,不用管我了。” “那怎么行?”鲛人少女嗓音发抖,“白露妹妹,我们一同落难,也当一同离开……”说着眼眶潮润,泪水涌出,落地时叮当作响,化为皎洁明珠。 乐无异见这情形,热血上涌,但见夏夷则站在一旁木呆呆的若有所思,忍不住道:“两位姑娘,我来帮你们。”挽起晗光,便要上前断锁。 “开!”夏夷则一挥手,水光闪过,铁锁脱落,牢门哐当洞开。两名少女相拥而泣,素商眼里明珠滚落,真是天下奇景。 夏夷则又一挥手,叮当哐啷,其他铁笼也纷纷打开,众妖立在笼中,仍是一脸呆滞。 素、白二女望着群妖,面有惧色,缩成一团。夏夷则上前一步,道:“此间不可久留,速速离开。” 素商想到方才他发狂情形,眼中暗含戒备。 闻人羽说道:“方才夏公子救你时,受断魂草所迷,并非出于本性。二位大可不必迟疑,海市唯利是图,不可逗留。”目光转动,看向桢姬,鱼妇神情恍惚,两眼发直,仿佛成了泥塑木偶,只有空壳,全无灵性。 “哎。”乐无异忍不住道,“桢姬姑娘有点儿不妙。” “自是不妙。”夏夷则眉头紧皱,“她失了内丹。” “啊!”闻人羽大为震惊。 “内丹?”乐无异诧异,“那是什么?” 闻人羽道:“简单来说,就是妖怪修为凝成的精华,所以只要把内丹纳入气脉,就能功力大进。而没有了内丹的妖怪,轻则修为尽毁,严重的就会死掉。” 乐无异大惊:“所以桢姬眼珠还在,丢的却是内丹?” 闻人羽点头:“取走桢姬内丹的,必是修道之人。” 夏夷则冷哼一声,眼中升起一股冷然怒意。 乐无异见夏夷则举动和神情,已知多半错怪了夏夷则,不免有些歉意,道:“我倒有个办法。” 乐无异将金砖丢到地上,用力踩金砖的老鼠尾巴:“说,桢姬的内丹哪儿去了?她是谁送来的!” 金砖“吱吱吱吱”乱叫,道:“别踩别踩!疼哇!别踩!” 乐无异脚用力一捻—— “小爷我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哎哟!这鱼妇,是江陵玄妙观观主灵虚真人卖来的,来时就已经被剖了内丹。小爷哪知它内丹去哪儿了?!” 乐无异用力—— “嗷——”金砖浑身颤抖,快言快语,“灵虚每年卖给我们的妖奴不下三四百,其中七成都没了内丹。若细细追究,八成是已经进了他自个儿的肚皮!别的小爷什么都不知道——嗷……”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果然如此。”夏夷则话语淡然,闻人羽却瞥见,他袖底双手微微颤抖。 闻人羽道:“此事怪不得你。灵虚早年出身于壬水门,热衷除妖镇恶,终修得地仙之身。后他于玄妙观修行十数载,近年接任观主。一向被目为正道中人,他瞒过天下人,就连我们百草谷也不知其恶行。” 旁边白露接口道:“那,那个灵虚……是坏人!大坏人!他抓住我和娘亲,见我年幼没有内丹,就把我送来这里!呜呜……被抓后我就和娘分开了,我娘还在……我要去找娘亲,我不能不管我娘……呜……” 乐无异看看白露,却是个寻常女子,不像妖怪,但毕竟不好直接问人家“喂,你是不是妖怪”,心中一动,脚下一蹍,道:“她的来历,你知道吗?”金砖“嗷”的一声醒来,道:“这小丫头可是横公鱼,横公鱼岂是等闲之物,小爷哪能知道!” “横公鱼?” 闻人羽道:“横公鱼能祛邪祟、性情温和,常化为人形替百姓治病祛灾。连横公鱼都抓,如此恶行,岂能坐视!” 乐无异用力点头,夏夷则皱眉道:“此事因在下而起,在下必与灵虚做个了断。” “各位恩公,”白露抽抽噎噎,“若能救回我娘,我……我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各位。” “你放心。”乐无异早就动了侠义肝胆,“姑娘放心,你的忙我帮定了。” 远处喧哗起来,夏夷则脸色一变,说道:“走。”捏诀施法,便要带着群妖离开。 闻人羽忽道:“还有一事,此断魂草是何来由,为何有煽动心绪、泯灭七情之效?” 金砖道:“断魂草本乃邪物。初接触时,它能挑起活物心中狂念,若当时心绪激动,更加事半功倍。接触断魂草不久,可致木讷呆滞,时日一久,它便能令活物变得行尸走肉一般,成了‘断魂人’。” 夏夷则道:“那么,这草又是从何而来?” 金砖道:“这草极为难得,博卖行也只得一株,小爷偶然听公西先生说,这好像是个什么‘流月城’的东西,再多,小爷也不能知道了。” 夏夷则皱眉道:“流月……城……”闻人羽心中默念了几遍,记住了这个名字。 其时群妖喧嚣更近,夏夷则当即布下法阵,说道:“此地难进易出。在下先行,你们跟上。”纵身跳入法阵,白光一闪,身形隐没消失。 他这一举动,分明以身试阵,乐无异对他生出些好感,跟闻人羽带领群妖,进入法阵,忽然间,一股冷气自下涌起,身周白光大盛,云烟起落,跟着脚底下沉,天旋地转,上变下,下变上,天地互易,东西变幻,“啊——”乐无异失声惊叫,群妖仍自昏沉,不知反应,夏夷则和闻人羽都曾经历过,不以为怪。只有乐无异,全身仿佛被分割成无数块,然后合成自己,再度分裂无数块,滋味难以言说。 倏尔双脚踏上实地,眼前白光散去,景物悄然生变——高墙耸列,小巷幽深,浓荫盖地,明月在天——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回到江陵城中、摇钱树前。 “总算回来了。”乐无异一张口,胸腹烦闷,几欲呕吐。夏夷则皱眉,凌空一指,一道寒气撞上乐无异胸前,连敲几个穴位,乐无异便觉那烦闷之感大为减轻,长吐一口气。 “先去舍下。”见他无恙,夏夷则转身就走,“从长计议。” 乐、闻二人对望一眼,领着群妖跟在后面。其时夜深,少有行人,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到了一条穷巷,尽头的寓所沉暗无光。 到了寓所,夏夷则推门进入,点亮油灯。等到众人入内,忽又挥剑施法,按四面八方布下禁制,不多时,寓所的四周出现流水似的微光,乍看浑不起眼,乐无异和闻人羽却知道厉害——这一片水光蕴藏奇寒,天下间能破此禁制的人物怕也不多。 “布设这么多禁制?”乐无异咳嗽一声,“未免小题大做。” 夏夷则面色冷肃:“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自见面以来,这夏夷则说话生硬干冷,每每令人不快,行动却干脆果决,不失君子之风。久而久之,乐无异倒也习惯了,只是仍隐约有些不服气,忍不住抬杠几句:“你一个学法术的文弱青年,又不是王孙公子,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文绉绉的?” 夏夷则眉梢一挑,冷冷扫来一眼,却最终未发一言。 倒是横公鱼白露从旁道:“灵虚真人在江陵势力庞大,消息必然灵通,只怕海市的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里。鲛人、鱼妇、横公鱼,都算奇货可居,纵然灵虚不来,其他妖怪也势必垂涎……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夏夷则微微颔首。闻人羽道:“白露她娘还在灵虚手里,不能就这么算了。”乐无异也道:“这笔账一定要算!” 夏夷则沉吟片刻,对众妖说道:“素商姑娘,你与白露、桢姬在此稍候,其余众妖请你们聊为照应。在下这便与闻人姑娘、吴公子……”说着眼神一闪,似骤然有些尴尬,看向乐无异。 乐无异无语:“我不姓吴,姓乐,乐无异。我说,为什么他们的名字你都记得,唯独忘了我的?” 夏夷则沉默不语,一双眼眸清亮冰澈,湛若秋水,隐隐熟稔。乐无异“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你!是你!福临居的——你和我一起洗过盘子!” 夏夷则轻咳一声,掉过头去,向众妖道:“在下这便与闻人姑娘、乐兄同去玄妙观。我三人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何事,你们不可踏出门去。” 见他不肯承认,乐无异不免在旁“哼”了一声。 白露道:“三位恩情,白露没齿难忘,但请三位带上这个……”一抬手,手心上放着一只精巧耳坠,托在手心,明光四射,“这一枚‘甘露珰’是娘亲给我的,一直藏在耳中,未曾被人搜去。它能祛邪护身,之前我靠着它,才没叫断魂草害了。” “那怎么行?”乐无异推辞,“你娘给你的,我们不能收。” 第25章 魔草·断魂(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求恩公收下!白露法力微弱,不能帮助各位,心里,心里实在……”白露说着流下眼泪。 “好了,好了。”乐无异最怕女孩子哭泣,“我们收着就是,救了你娘后再还你。” 白露转愁为喜,忙向乐无异欠身行礼,乐无异将她扶住,心想:“这妖怪知恩达礼,可比许多人类好多了。” “走。”夏夷则转身就走,闻人羽紧随,乐无异一阵小跑跟上,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老是说走就走,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我觉得挺好。”闻人羽笑了笑,“天罡进如风火,我的师父师兄做事还要更干脆利落,都似你磨磨蹭蹭,打起仗来可怎么了得?” “谁磨磨蹭蹭了?人又不是偃甲。”乐无异悻悻说道,“你看他冷冰冰的,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 夏夷则走在前面,脚下略略一顿,回头冷冷地望了乐无异一眼。乐无异吐了吐舌头,说道:“不好,被听见了。”夏夷则收回目光,快走两步,忽地腾空飞起。 “哎!”乐无异一惊,“怎么又飞起来了,慢一点儿,等一下我们,咦,闻人……” 闻人羽使出天罡神行,飞檐走壁,如风狂奔,虽在陆地之上,速度不在夏夷则之下。 闻人羽在屋顶上回头,向乐无异笑着招了招手:“你跟不跟得上来?” “岂有此理。”乐无异掏出缩微偃甲掷出,一阵清脆鸣响,金刚力士现身,乐无异纵身跳上,跨坐偃甲之上,锐声下令,“快走。” 金刚力士甩开铁腿,大步流星,奔跑数步,忽然一跃丈许,越过一道高墙,咔嚓,身下弹出一对滚轮。 砰,偃甲落在屋顶,顺着瓦面向下滚动,滑到飞檐,借着弯曲弧度,一沉又起,嗖地蹿上半空,下落之时,已是数丈之外的屋脊。偃甲铁爪撒开,疾驰狂奔,到了屋瓦斜面,又用滚轮滑行,这么连爬带滚,速度惊人。远远望去,仿佛长了翅膀,在房屋之间尽情飞翔,不过片刻工夫,赶上闻人羽,呼啸一声,从少女身边一掠而过。 闻人羽吃了一惊,望着乐无异的背影,心想:“偃师果然可怕,偃甲代步,竟然胜过我的天罡秘术。”想到这儿,争胜之心大起,运足灵力,加速狂奔,一转眼又超过乐无异。 “快,快。”乐无异忙催偃甲,再次超出,可是不过数丈,闻人羽一声清啸,恍若一只云鹤,从他头顶飞过,翻身落地,足不点地似的奔跑向前。 双方你追我赶,互不相让,江陵城中的高低屋舍尽成赛场。夏夷则倏忽消失,倏忽出现,一闪即逝,一路所行,尽在高处,每一落足之处,皆是方圆之地最高之处,居高望去,一目了然,望着两人各显神通,也不由得动容。 不多时,玄妙观在望——道观重檐叠屋,气势壮观,夏夷则先前见到,只觉奢华壮丽,不似清清静静修道之所,而今才知道:灵虚买卖妖奴,大获暴利,这一片连云甲宅,尽是妖奴膏血。 夏夷则一声清啸,按下云光,飘然下坠,徐徐落在玄妙观前,正想叫阵开门,不意骨碌之声急响,回头望去,闻、乐的二人竞赛也到尾声——闻人羽脚步轻盈,越过屋顶,如履平地,乐无异顺着瓦面滑下,掠过檐角,嗖地飞起,越过十丈远近,恍若飞来奇峰,直愣愣地向夏夷则压来。 “让开!”乐无异高叫,夏夷则微感吃惊,见他来势汹汹,只好闪身避让,但觉狂风袭来,滚轮如雷,偃甲落地,其势不止,轰轰隆隆地仍往前冲。 “无异。”闻人羽落到夏夷则身边,心头一急,叫嚷起来,“快停下。” “停不下来。”乐无异语带哭腔,“啊……” 砰,声如炸雷,金刚力士撞上玄妙观的大门,门户洞开,两丈高、一尺厚的楠木门扇向后倒下,巨响声中,夹杂数声惨叫。其中一声来自乐无异,别的来自埋伏门后的道士。众道士被压在门下,手里刀枪散落,断手折脚,哀号不已。 骨碌碌,金刚力士总算刹住势头,顺着门扇滚出一程,门下的惨叫声更加响亮。 吱嘎嘎,偃甲终于停住,眼里的灵光暗淡下来。乐无异翻身跳下,打量自身,并无伤损,适才那声惨叫,全是惊骇所致,再看门下道士,恍然憬悟——自己歪打正着,破了对方的埋伏。 “好哇。”闻人羽笑嘻嘻走进门来,“无异,你可立了大功。” “哪里,哪里。”乐无异抓头傻乐,“都是偃甲的功劳。” 夏夷则拎起一个道士,问道:“灵虚何在?” “观主,观主……”道士哼哼连声,“观主他在正殿……” 夏夷则丢下道士,大踏步走向正殿,闻人和无异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快步跟上。 一路无甚阻拦,须臾到了正殿。殿内空旷,青灯一盏,宝炉焚香,烟雾缭绕间,灵虚真人盘膝而坐,恍若神仙。 “灵虚,”夏夷则踏上台阶,微微冷笑,“我来了。” 两个小道士拔剑欲上,可与夏夷则目光一碰,均是面孔发白,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惧意。 “唉!”灵虚真人睁开双目,微微狞笑,“方才占了一卦,竟是‘泽风大过’之象——所谓大而过当,祸必临之。没想到啊没想到,夏夷则,你竟是一个灾星。” “不要装神弄鬼。”乐无异道,“你既然设下埋伏,想来知道我们的来意,快把白露娘亲交出来,我们就饶了你!” 夏夷则瞥他一眼,微微皱眉。闻人羽也肘了乐无异一下,耳语道:“喂,你是你,我们可没说饶他。” “啊?”乐无异吃惊,“你要杀人?”闻人羽莞尔不答。 “白露?”灵虚真人一脸茫然,“谁是白露?” 闻人羽道:“她是横公鱼。” “哦。”灵虚真人道,“依稀记得,不过鱼就是鱼,竟还有名字,荒唐!” “白露她娘在哪儿?”乐无异追问。 “忘了。”灵虚真人傲然道,“我所杀妖类成百上千,怎能个个记得?” “混账东西!”乐无异大怒,纵身要上,但被夏夷则拦住。 夏夷则盯视灵虚,面色沉静如水:“我所捉鱼妇,是否被你剖去内丹、送入海市?” 灵虚哈哈大笑:“我当什么大事,原是这个!是又如何?莫非,你半夜前来,是为申仇诉恨,来同我论讲道理?” 夏夷则周身气势一凝,如覆冰雪,眼中一丝心绪也无:“百余年前,中原修仙门派曾有公约,擅取异类内丹以资修为者,以死罪论处,人人得而诛之。”长剑出鞘,一挥而下,剑气如流水泻地,地面出现一座庞大剑阵,波光粼粼,汪洋恣肆,看似一泓湖水,殿内的温度却飞速下降,墙上、柱上、布幔道幡,统统凝结了一层白霜。 “我,是来杀你的。” “水生骨!”夏夷则举剑上扬,剑尖水光流淌,地上的法阵光芒暴涨,噌噌噌,顷刻间出现若干尖利冰锥。 灵虚拂尘下扫,柔风卷地,老道士翻身向后,落在神像之前,定睛望去,先前盘坐之处布满密密麻麻的冰锥,犬牙交错,生长如飞。乐无异、闻人羽各自上前一步,呈“品”字形围住灵虚,合三人之力,灵虚真人本领再大,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眨眼工夫,冰锥彼此融合,连绵不断地向灵虚拥来。 “有点儿意思。”灵虚盯着寒冰,从容伸手入袖,取出一枚大印,“小子,我敢在这儿等你,难道没有防备?”手腕一翻,宝印古篆流光、破空而出,虚空中出现若干印文,蓝融融的光芒笼罩遍地寒冰。 寒冰瞬间融化,化为升腾水汽。 夏夷则脸色微变,急挥长剑,催动法阵,冰锥继续生长,可一旦碰上古篆蓝光,立刻化为乌有,前者生,后者长,以宝印神光为界,两人的法力僵持不下,冰锥欲进不能,层层累积堆叠,眨眼之间,化为一座上连屋脊、下连地面的巨大冰墙。 “这是什么法宝?”乐无异盯着古篆印文,一字字念道,“翻天覆地……什么意思?” “翻天覆地?”闻人羽猛然想到什么,“莫非是翻天印?夏公子,快退。” 夏夷则也变了脸色,收剑要退,忽听灵虚真人放声大笑:“想走,没那么容易!” 三人已然退到殿门,灵虚一指,翻天印飞到空中,体格暴涨,蓝光四溢,数十丈方圆均被印光笼罩,三人只觉束缚重重、进退艰难,头顶宝印不断变大,势如山岳飞来,遮住夜色星光。 “流星!”闻人羽纵身跳起,长枪挑中宝印,如挑中铜墙铁壁,一股大力将她反弹回来,乐无异慌忙将她扶住。 “开!”夏夷则挥剑上指,一道霜痕射中印身,发出金玉交鸣,霜痕反弹回来。夏夷则仓皇躲开,铮,寒霜扫地,地上青砖粉碎开裂,留下长长的一道剑痕。 只此光景,宝蓝印光有如瀑布飞泻,已将三人与外隔绝,三人左冲右突,均被无形之力挡回,只听灵虚的声音有如天雷一般在头顶炸响:“天地反复,乾坤倒置,疾!” “啊!”三人天旋地转,身子落入无底深渊! 蓝光徐徐收敛,翻天印慢慢缩小,恢复原本模样,从天而降,落入灵虚真人手心。他心满意足地望着宝印,印身之内,闪光纵横,比起先前激烈十倍。 “师尊!”元卓、元齐走进殿门,左顾右盼,殿内空空荡荡,乐无异等人踪影全无,“完事了吗?” “完了。”灵虚真人得意扬扬,双手捧起宝印,放在供桌之上,“三个宵小,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师尊神武。”元卓、元齐齐声赞叹,“天下无敌。” 灵虚真人十分受用,盘膝坐下,注目宝印:“为我护法,为师要炼化他们!”闭上双眼,手捏法诀,一束光芒从他指尖射入宝印,印里的闪光越发激烈。 元卓、元齐站在灵虚两侧,注目闪光,似乎听得见细微惨号之声。 第26章 灵虚·翻天(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啊!”乐无异叫得撕心裂肺,身子如飞下坠,闻人羽在他身旁,也是无计可施。 “停!”夏夷则一声断喝,落到两人身边,双手张开,左手拎住乐无异,右手扶住闻人羽。两人坠落势头一缓,竟被夏夷则硬生生拉住。 “啊……”乐无异惊魂稍定,又惊又喜,“姓夏的,你抓稳了。” 夏夷则轻哼一声,抬头望天,上方的云气化为一个巨大的旋涡,青黑紫蓝,层次分明,云中电光闪烁,仿佛无数鬼眼明灭开合,大能不断蓄积,旋涡更加混乱,而在旋涡顶端是一个椭圆形的罅隙,玄冥浩荡,不知通向哪里。 夏夷则飞腾有术,可是以一带二,仍觉分外吃力,他试图向上飞升,一股绝大吸力却将他往下拉扯。 咔嚓,一道长长的闪电劈了下来。夏夷则慌忙躲闪,电光掠身而过,三人均觉毛发耸起,浑身发麻。紧跟着,上方的云层张开血盆大口,赤霞翻腾,紫气纷纭,久困的闪电破笼而出,接二连三,如龙如蛇,向着空中三人纵横击落。 换作平时,夏夷则长剑在手,不难抵挡雷暴,此时双手拽人,不得其便,唯有左躲右闪。加上负重飘移,大失灵动,一条条电蛇擦身而过,顷刻之间,几度遇险。 轰隆隆,雷鸣大作,云层猛烈撞击,闪电更加激烈,一道又粗又长的闪电钻出云层,向三人兜头射落。 夏夷则直觉不妙,急要躲闪,可是闪电猛烈,笼罩甚广,一刹那,白惨惨的电光照亮三人。哧,夏夷则左肩挨了一下,半个身子失去知觉,五指微微一松,乐无异脱手下坠。 “啊!”乐无异惨叫一声,“姓夏的……” “无异!”闻人羽花容变色,失声惊呼。 夏夷则一咬牙,忍痛向下追赶,不料一道闪电破空射来,堪堪拦住去路。夏夷则慌忙一个翻腾,惊险避过电光,还没喘过气来,可第二道闪电早已劈下,夏夷则无奈接着躲闪。 头顶的雷声更响,闪电好似长了眼睛,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夏夷则飘零无依,身处雷电之中,俨然无根浮萍,眼睁睁望着乐无异手舞足蹈地坠入一片云海,加之云中闪电出没,瞬间便将他吞没。 “无异!”闻人羽大叫一声,泪涌双目,然而叫声出口之时,即为雷声淹没。 闪电纵横交错,织成一张无朋大网,炽亮的电光将天地照亮,翻滚的云层变成蓝白相间。夏夷则在电网中穿梭,仿佛苦苦挣扎的飞蛾,网眼由疏而密,渐渐无路可走。 “放开我!”闻人羽高叫,“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死的。” “不!”夏夷则兀自坚挺不退。 闻人羽一咬牙,唰,举起长枪扫向夏夷则。夏夷则一惊,手臂中枪,不由得放开闻人羽。闻人羽飘然下坠,闪电不依不饶,仍是向她汇聚。闻人羽垂死挣扎,挥枪横扫,灵力贯注枪身,闪电撞上,即为弹开,哧哧哧,电光环绕少女,左右折射,上下交错,明灭闪烁,蔚为奇观。 “闻人姑娘!”夏夷则一面挥剑行法,一面向下俯冲,然而雷暴缠身,电光化为牢笼,将他困在其中,透过电光罅隙,只见闻人羽坠势不止,恍若流星陨石。 电光过体,酥麻难禁,云气侵肌,一片清寒,闻人羽凌空狂舞,有如凤凰涅槃,又似天鹅绝唱——她心里明白,这是生平最后一战,死亡转瞬即至,无法延迟,无法阻挡。但她能够和乐无异同归于此、死前救下夏夷则,心中已是满足。 “闻人!”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闻人羽应声一愣——声音来自下方,听来分外熟悉。 “无异?”闻人羽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低头望去。 呼,一股狂风从下卷起,云雾深处冲出一个怪物——金刚力士展开一对翅膀,凭风滑翔,直奔少女。 “闻人!”乐无异跨在偃甲上方,仿佛乘凤骑鸾,笑吟吟伸出手来。闻人羽惊喜不胜,伸出长枪,乐无异攥住枪杆,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偃甲甚小,闻人羽无处容身,一头撞进乐无异怀里,秀发馨香扑鼻而来,乐无异心头一荡,座下偃甲险些失去控制。偃甲不胜负载,东倒西歪。闻人羽不由得紧紧搂住乐无异,两人肌肤相接,均能感知对方的心跳。 “那个你……”闻人羽面红耳赤,可又不敢放手,“你怎么飞起来的?” “我……”乐无异深吸一口气,稳住荡漾的心神,“你看金刚力士像啥?” 闻人羽瞥了一眼,恍然道:“偃甲鸟。” “是啊。”乐无异不胜得意,“造它时,材料富余,我就想顺手再做一只偃甲鸟,当时灵机一动,何不将偃甲鸟与金刚力士结合一试,于是便加了飞翔部件,只是无暇试验,不知能不能飞。起初掉下来,我心头一慌,忘了这事儿。刚才逼到绝境,忽然想起这个机关,尝试一下,竟然管用,加上这儿风大,稍一操纵就飞起来了。” 闻人羽啧啧称奇,这时一道闪电落下,直直击向偃甲翅膀。闻人羽忙挥长枪,未及抵挡。乐无异举起晗光,闪电忽然变向,“哧溜”一声钻入古剑,古剑亮了一下,随即暗淡如常。 “这把剑……”闻人羽越发惊奇,“它怎么……” 乐无异微微一笑,高举晗光,闪电近身,均为无形之力吸入剑尖。每次吸入,剑身均是一亮,随即暗淡,屡试不爽。 “晗光能吸闪电,”乐无异解释,“我也是刚刚发现的。”一边说,一边操纵起偃甲,展翅冲向夏夷则。 夏夷则已被闪电困住,身边闪电此消彼长,俨然无休无止。夏夷则上下不能,进退两难,稍一不慎,便为击中。 乐无异高举晗光,乘风直上,一鼓作气闯入雷阵。电蛇纷纷转向,扭曲摆动,不情不愿地钻进剑尖。电蛇既多且密、叱咤不绝,晗光剑来者不拒,数十道闪电一起拥入,你来我去,生生不息。晗光剑来不及暗淡,又被电光点亮,剑身长明不灭。乐无异擎在手里,有如一支煌煌火炬。 夏夷则脱困而出,惊讶地望着乐无异高举古剑、直指天穹,剑尖牵引千百闪电,惨白的电光照得少年身形如雪。乐无异无畏地望着头顶的旋涡,闪电牵扯云气,偌大的旋涡围绕剑尖转动,滚滚的雷声仿佛巨兽垂死的怒吼。 哧溜,闪电忽然消失,最后一道闪电钻入晗光,啪啪闪烁两下,随即消失不见。晗光终于暗淡下去,晶莹通透,古意森森,一如平常形状,俨然一切从未发生过。 三人松一口气,还未会合,天旋地转,景物暗换,忽又踏上实地。偃甲随机生变,落地的一刻收起翅膀,铁腿一屈一伸,巧妙地化解了落地的冲力。 环眼四顾,三人均感骇然——四周七彩流光、五色纷纭,空气中闪烁细小电火,稍一触碰,便觉刺痛。地面并非凝固不动,而是不断游移,三人顾盼的当儿,距离落地处已有数丈。 “什么鬼地方?”乐无异终于说出心中所想,此前惊险百出,只顾保命求生,纵有疑惑也不及多想。 “这儿云波诡谲、瞬息万变,还有一股莫名的吸力。”闻人羽困惑地观察周围,“看样子,应该不是人界。” “此为翻天印内部……”夏夷则抬头望天,旋涡流转如初,只是再无闪电。 “翻天印?你骗人!”乐无异冲口而出,“那么小的一块印章,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此地乃世外空间,不可以常理测度。”夏夷则皱眉道,“道无内外,无中生有,只要勘破此中玄机,须弥藏于芥子,粟米可容六合。据传,翻天印本是上古仙人广成子所炼法宝,自成天地又有何奇怪?” “这个、这个……”乐无异只觉脑子打结,“姓夏的,你说啥?我怎么听不明白?” “无异,你想想,海市的入口不也在一面墙上吗?”闻人羽说道,“这儿的情形跟海市差不多,这里不是人界,翻天印只是它的入口,或者说是连接人间的枢纽。” 夏夷则环视四周:“不知这翻天印是否为真品。不过,无论如何,这奇境实在奥妙,天旋地动,不知所来,不知所往……” “喂!”乐无异只觉头痛,“所以呢?你到底想说啥?” “夏公子的意思,我明白。”闻人羽抿嘴一笑,“比起海市,这里并不算大,可是因为天地不断变换方位,我们满世界游走,很难找到边界,自然也就很难出去……夏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对。”夏夷则定一定神,“天旋地动,但并非毫无章法,而是有迹可循。” “你是说……”乐无异灵机一动,“这个世界,不,这儿的天地变动有人操纵?” “正是。”夏夷则点头,“只怕灵虚使用禁术,将自身与翻天印同化融合,成为一体。” “人印合一?”闻人羽变了脸色,“我听师父提起过……这法子凶邪无比,施术者多半被法宝反噬,甚而魂飞魄散、永出轮回……” 乐无异纳闷:“灵虚老儿那么自私自利,怎会用这么冒险的法儿?” 夏夷则和闻人羽对望一眼,夏夷则说道:“乐兄所言有理。在下与灵虚过招,知其法力不弱,但若操纵这偌大天地,仍是其力未逮。想必其中还有古怪。” 夏夷则闭上双眼,长发无风而起,耳朵微微抽动,过了片刻,睁眼说道:“奇怪。” “怎么?”闻人羽问道。 “此间有两股灵力相冲相激,一股像是灵虚,另一股灵力浩大强悍,不可思议。” “另一股灵力?”闻人羽想了想,“莫非翻天印里还有东西?”跟夏夷则对望一眼,彼此眼里均有忧色。 “擒贼先擒王。”乐无异说道,“管它是什么,先找出来再说。” “谈何容易。”夏夷则沉吟,“这一股灵力飘浮不定,充斥整个奇境,要想找它出来,除非找遍每一个角落。可是奇境变动不居,天穹改易,地脉流转,那东西若要隐藏,这儿真是个绝妙的所在。”忽见乐无异低眉垂目,掐指运算,奇怪道,“乐兄在做什么?” “推算奇境的核心。”乐无异说道,“你看这天这地,旋转的方向都是一样,好比车轮转动,必定环绕车轴,北斗转动,一定环绕北极。我造偃甲,学到一个道理——任何转动之物,必定围绕不动之轴。我以为,这个不动之轴,就是奇境核心,也是灵力之源。” “说得好。”闻人羽轻轻鼓掌,由衷赞叹。 夏夷则对乐无异刮目相看:“乐兄,车轮之轴,北斗之极,大多一目了然,这奇境混沌不堪,天地茫茫,如何能算出它的中心?” “说难也不难。”乐无异说道,“只要将奇境当成一个偃甲就行。” “偃甲?”夏夷则道,“这与偃甲何干?” “偃甲因灵力而动,一切零件运转,无论远近,都需围绕灵力。偃术要旨之一,就是设置好零件和灵力的距离,如果太远,灵力太弱,零件必定失控,故而高明的偃师,能由零件的运动,推算出灵力的核心与零件的距离。” “哦!”闻人羽恍然,“你是说,如果我们是偃甲的零件,由我们的运动,就能推算出我们跟奇境核心的距离?” “没错。”乐无异说道,“偃术里有一套算法,只是我们作为零件,自己算自己难了一点儿。”转身面对金刚力士,打量一下,拆开偃甲,取出导灵栓,放在地面,蹲下来凝神观看——导灵栓落地后不断转动。乐无异看一会儿导灵栓,又注目远处,掐指运算,念念有词。 闻人、夷则见他神思专注,均屏息凝神、不敢扰乱。过了片刻,乐无异点一点头,起身说道:“行了。”指着东南方,“走那边!” “为何?”夏夷则不解。 “导灵栓内蕴磁力,能与外在灵力相感应,可以当作指南针使用。”乐无异停顿一下,“倘若只有奇境灵力,倒不难算出中心,可是灵虚的灵力也在里面捣乱,害我多花了不少工夫。” 三人边说边走,方向与地脉转动相反,每走三步,必然后退两步,走了半晌,仍未走远,不过夏夷则渐渐看清地貌——地面流光溢彩,水晶通明,蓝色灵光聚合如一,化为一条条巨大的旋臂,旋臂转动,地面也随之而动。夏夷则不由得思忖,莫非果如乐无异所说,旋臂的轴心就是奇境之核。 乐无异也未闲着,走走停停,到了歧路,便用导灵栓推算路径。起初,云气淡薄,人物形貌清晰可见,渐渐云浓雾集,伸手难见五指,地面旋转加快,前进越发艰难。三人只恐失散,手挽手并肩向前,心里均是明白——而今每走一步,便离灵力之源近了一分,一时各自警觉,凝神以待。 再走数十步,忽然眼前一空、烟消云散,前方清清朗朗,出现一片空地,湛蓝霞光从地下涌出,若有若无,弥漫在空中。 地面静止,不再转动,乐无异放出导灵栓,零件也是一动不动。 “这就是奇境中心?”闻人羽大感失望,“什么也没有。” “未必。”夏夷则徐徐摇头,“一试便知。”抽出长剑,手捏法诀,“寒霜落!”气温骤降,四周出现无数细小冰剑。 “去!”夏夷则剑指前方,冰剑呼啸而出,叮叮叮一阵急响,冰剑撞上一道无形障壁,粉身碎骨,冰碴飞溅。 “啊!”闻人羽惊叫,“在那里!”纵身抢出,挥枪横挑,“流星!” 铮,一声激鸣,闻人羽向后飞出,双眼望着上方,手里长枪抖开,枪花朵朵,漫天飞舞,每一朵枪花迸射出一点火星,冲天而上,陡然聚合,化为一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 “万箭!”闻人羽喝声贯耳,砰,火球陡然炸裂,千百道火光从天而降,咻咻咻,有如千箭万矢,破空之声响彻天地。 昂,火雨所过,虚空中响起一声低吼,其中夹杂无比怒气。 “水生骨!”火雨落地,燃烧未灭,夏夷则第二道法咒已然念出,地面耸起无数冰刺,见风就长,须臾高过人头、直刺长天。 昂,又是一声厉吼,蓝光纷纭聚散,凌空飞逝流转。 闻人羽纵身跳上,挺枪乱刺,身法流动不居,一刹那出现数个身影,枪尖吞吐,枪缨飞舞,仿佛百鸟朝凤,从不同方位刺向离合变幻的蓝光。 哧哧哧,长枪所过,蓝光迸闪,好似刺中某物,又像刺在虚空。转眼间,闻人羽一轮挑完,不但没有停手,身法越来越快,仿佛躲避什么,偶尔回枪一击,挑向虚空,蓝光陡然大盛,宛如莲花缤纷绽放。 第27章 灵虚·翻天(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冰剑如雨,嗖嗖嗖漫天乱飞,绕过少女,直扑蓝光。夏夷则狂舞长剑,面若凝霜,俊俏面孔流露出吃力的表情。 乐无异一头雾水,望着前方虚无,浑不知两个同伴与何物作战,但看二人情形,分明如临大敌,难道说敌人隐身不出,还是以无形之躯跟二人对抗?无论何种情形,均是大大的不妙,乐无异实在想象不出——与无形之敌交手应该如何取胜。 他瞪大眼睛,拼命想要看清敌人,看到眼睛发酸,也没看出端倪。但见少女东奔西走、冰剑寸寸碎裂,地上的冰刺似被巨象践踏,崩塌倾倒,一片狼藉。乐无异焦躁起来,念诵咒语,法阵涌出,金刚力士摇头晃动、伸手展足,双腿一屈一撑,陡然高高跳起,扑向那一团蓝光。 砰,一声爆鸣,金刚力士趔趄一下,悬在空中,好似落入无形大手,任其搓揉拆卸,一眨眼的工夫,偃甲手脚分家、身首异处,变成了一堆破破烂烂的零件。 乐无异忘了操纵法阵,望着空中两眼发直,凭空嗖的一声,金刚力士头颅飞来,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前。乐无异方如梦初醒,定睛细看——偃甲头部爪痕宛然、齿痕甚深,并非无形法力所伤,而是受了猛兽攻击。 “什么东西?”乐无异念头还没转完,忽听闻人羽高叫:“无异,当心……” 强风一堵墙似的碾压过来,乐无异来不及转念,纵身后仰,摔倒在地,上方蓝光刺眼,猛地笼罩下来。 “孟章天舞!”人影闪过,飒飒生风,夏夷则凭空出现,身子轻如云絮,长剑幻影千重,一瞬间,剑影撞上蓝光,空气中出现一声轻微的爆响,夏夷则顿时倒飞出去,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蓝光停顿一下,势头不止,仍向乐无异罩来。乐无异双手撑地,举头望天,目光坚毅,全无惧意,他的身下流光转动,外圆内方,涌出一座法阵。 咔咔咔,一连串急促的鸣响,破碎的偃甲零件翻滚、跳动,由四面八方飞来,向着蓝光聚拢。它们交错、结合,手足归位,身首相连,翅膀冲出背脊,鼓起猛烈的大风。 砰,偃甲撞上蓝光,发出一声巨响,蓝光歪斜滚出,偃甲再次散架,零件簌簌下落,坠入法阵之内,刹那间,法阵灵光喷涌,无形的力量裹住了每一个零件,牵扯、拼接、组合、动作,偃甲一散又聚,落到主人身边,打一个滚儿,忽又恢复如初。 “好!”闻人羽正好赶到,脱口称赞。偃甲抖开翅膀,乐无异翻身而上,刚刚离地,蓝光闪烁扑来,地面出现若干爪痕,又粗又长,深如沟渠。 这一次,乐无异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迷离的蓝光中,裹藏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如狮如虎,如明如灭。 呼啦,偃甲鼓翅向前,乐无异拔出晗光,斩向蓝光中的怪影。 叮,古剑如中金石,乐无异虎口剧痛,宝剑脱手,嗖地蹿上高空。 “嗷……”冥冥中响起一声痛楚的低吼,蓝光闪动,倏地向上蹿起。 劲风扑来,乐无异心叫“不好”,怪影威力极大,偃甲散架还可重组,人被击中必死无疑。若有宝剑,还可抵挡,而今两手空空,只有死路一条。 轰隆,一团火焰横空飞来,狠狠撞上蓝光,蓝光因而飞出丈许,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它扭动一下,似要纵起,火球从天而降,将它狠狠压倒。砰砰砰,一红一蓝两团光影反复纠缠,其间发出繁密沉闷的撞击,翻腾的火焰中,闻人羽的影子时隐时现,英武的身姿恍若浴火而生的神鸟凤凰。 火焰猛烈,蓝光不断退缩,短短的一瞬间,乐无异几乎认为闻人羽占了上风。砰,一声爆鸣,震耳欲聋,火焰翻滚飞出,横越数丈,流星似的坠落在地。火焰挣扎扭动,终归暗淡熄灭,闻人羽的身子暴露在外,脸色煞白、两眼发直,看了乐无异一眼,张开嘴,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闻人!”少女眼中的绝望刺痛了乐无异,他心中怒火熊熊,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蓝光闪动一下,其中的怪影分明可见,它微微耸起背脊,四爪按地,腾空而起,带着异样呼啸,扑向地上的少女。 乐无异一拍偃甲,纵身蹿起,接住下坠的古剑,双手握紧,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叫。 “啊呀呀!”乐无异举剑过顶,使出浑身之力斩向蓝光。 出剑的那一刻,剑柄猛地一跳,变得灼热无比,修长的剑身似被主人的怒火点燃,闪过一道令人心寒的白光。 “无异,不要……”闻人羽话没说完,一口血又到了口边,眼望着乐无异渺小的身影撞上了巨大的蓝光。 哧,古剑劈中蓝光,乐无异浑身一震,咔嚓,粗大的闪电从偃甲体内呼啸而出,经晗光剑身注入蓝光中的怪影,光芒大盛。 “嗷……”冥冥中的哀号像是天际雷声,乐无异、晗光剑、蓝光怪影,一瞬间全被闪电笼罩。仿佛闸门打开,数不清的电蛇从晗光中流蹿而出,从四面八方将那一团蓝光包裹起来。 乐无异陷入了尴尬境地,他拼死一搏,本以为即便不被撞飞,也会如偃甲一般,被怪影弄得四分五裂,谁知晗光一击而中、大放闪电,更要命的是,晗光和怪影吸在一起,也不知是怪影吸住宝剑,还是宝剑吸住怪影,以晗光剑为媒介,激烈的电流在无异和怪影间来回流转,此来彼去,构成一个古怪的循环。 闪电穿行体内,乐无异经脉抽搐、气血沸腾,如处熔炉之内,痛热痒麻,异感纷呈,有如狂涛怒潮,不断冲击他的神志。无匹大能在他体内流走,电光映照下,乐无异仿佛透明,筋骨血肉历历可见,落在闻人羽眼里,血液的流动也是一清二楚,只是红血化为白电,电流取代了血脉。 “无异!”闻人羽叫出声来,嗓音中饱含悲痛。 夏夷则颤巍巍地挣扎爬起,不敢置信地望着乐无异。他本性冷静,又对灵力感知敏锐——晗光所发闪电,正是先前吸入的雷阵,当时闪电不知所终,其实全都蓄在剑里。要知道,那时每一道闪电都让夏夷则忌惮不已,此时数百道闪电一股脑儿释放出来,又岂是乐无异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的。按理说,这小子早该化为灰烬,可是夏夷则看得清楚,乐无异尽管痛苦,并无性命之忧,倒是怪影为电流压迫,仿佛冰雪向火,一层层融化削弱,其中的怪影越发清晰,怪吼声由低而高,由愤怒变得绝望。 “无异!”闻人羽又叫一声,咬了咬牙,纵身跳出,忽然人影一闪,夏夷则拦在前面。 “怎么?”闻人羽一愣,夏夷则盯着闪电,神情困惑:“且稍待。” “稍待什么?”闻人羽一跺脚,打算硬闯,纵为闪电所伤,也要救下无异。 话刚出口,电光暴涨,偌大天地似也被照亮。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乐无异和怪影之间爆发出猛烈的爆炸,气浪奔腾而出,闻、夏二人站立不稳,竟被高高抛起。半空中,夏夷则一把攥住闻人羽的手臂,使出飞腾之术向后飘移,滑出数丈远,始才脱出气浪。 大地开始摇晃、崩裂,乱石穿空,惊尘飞溅,空中的旋涡变得无比混乱,云层被无形的大能纵横撕裂,一道道巨大的裂隙透出血红的光芒——这是天地之伤,奇境正在崩溃。 “无异!”闻人羽悬在半空,下方裂缝纵横,压根儿无法着地,“无异!”少女声嘶力竭,如此强烈的爆炸,当事人存活的机会微乎其微。 夏夷则扫视周围,两眼空洞失神,他和乐无异并非投缘,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唉!”尘土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在这儿!” 闻人羽又惊又喜,挣脱夏夷则的手,纵身跳到地面,在深深的裂缝和游移的地块间轻盈地跳动。 “横扫千军。”闻人羽横枪急扫,一阵旋风卷过,浮尘四散,显露出乐无异模模糊糊的影子。 “无异。”闻人羽惊喜过望,“你、你没事吗?” “闻人。”乐无异声音异样,“别过来!” “怎么?”闻人羽不解。 夏夷则举起长剑,祭起一阵大风,狂风卷散飞尘,四面的景象清晰起来——乐无异持剑拄地,衣不蔽体,奇怪的是,经历如此剧变,除了少许擦伤,并无致命伤损。 乐无异死死盯着前方——离他数丈之外,蜷伏着一只湛蓝色的巨大怪兽,半狮半虎,头有尖角,它跪地喘息,头部和腰腹流出许多淡蓝色的液体,似血非血,流到地上,化为一团团不可捉摸的烟雾。 怪兽望着乐无异,灯笼大小的眼睛充满了迷惑。 “这是什么?”乐无异也很惊奇,“翻天印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 闻人羽见他无恙,打心底快活,笑嘻嘻说道:“你不知道吗?强大法宝具有灵性,有的甚至能化出灵体。” “不错。”夏夷则轻声说,“它便是翻天印之灵,此地之主,杀了它,就能出去。” 夏夷则竖起长剑,手捏法诀,锐声喝道:“水生骨。” 白光闪过,灵兽身下出现一片白花花的冰霜,跟着冰刺耸起,刺穿灵兽的身体。灵兽挣扎两下,可是力不从心,方才的爆炸太过厉害,损伤了它的灵根,让它遭到重创,别说进攻,就连挪动也很艰难。 冰刺生长如飞,灵兽千疮百孔,禁不住仰天嘶吼。 “住手!”虚空中响起如雷吼叫,其间夹杂一丝惊慌,“腐草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本尊在此,谁敢动本尊的爱宠?” “灵虚真人?”乐无异听出声音来源,“躲在背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下来一战。”人影晃动,灵兽之前出现一个虚影,星冠道服,正是灵虚,他气焰不减,望着众人咬牙切齿:“三个乳臭未干的小辈,胆敢伤我爱宠,坏我奇境,今天非将你们碎尸万段不可。”忽地扬手,一道长长的电光射向夏夷则。乐无异一晃身,横剑拦出,哧溜,电光击中剑身,顿为晗光吸入。乐无异却觉一股大力涌来,虎口发热,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一时胸闷心跳,几乎喘不过气来。 “咦!”灵虚盯着乐无异一脸诧异,“好小子,能耐挺大,无怪灵虚也输给你了。” “灵虚?”乐无异不胜奇怪,“灵虚不就是你吗?灵虚输给我?哈,老头儿,你要认输吗?小爷我一向宽大为怀,你要乖乖认输,我顶多打你一顿出气。” “认输?”灵虚回过头,冲着怪兽冷笑,“灵虚,过来!” 怪兽呼哧喘息,挣脱冰刺,摇摇晃晃地走到灵虚真人身边,趴在地上,甚是顺从。 “这个……”乐无异看了看怪兽,又看了看灵虚真人,“你们,你们谁是灵虚老儿?” “噢!”怪兽低吼一声,眼里有些沮丧。 “怪兽是灵虚?”乐无异一头雾水,指着貌似灵虚的影子,“你又是谁?” “翻天印!”影子狞笑。 “啊!”闻人羽轻轻一拍额头,“我明白了。” “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夏夷则神色凝重,“灵性法宝若经邪术与主人同化,两者心意相通,威力便成倍增长。然而主人若是心智不坚,便会反遭法宝强行驱使。” “这么说……”乐无异恍然,“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灵虚真人?” “不错。”夏夷则长吐一口气,“没有灵虚,只有翻天印。” “法宝控制了主人?”乐无异张口结舌,“竟有这种事情?” “你们懂个屁。”翻天印冷笑,“本尊何等身份,岂会强迫一个凡人?这是灵虚自觉自愿,甘受本尊驱策,成全他除妖净世的夙愿!” “灵虚好蠢。”乐无异瞪着怪兽,只觉不可思议。 “蠢?”翻天印说道,“蠢的是你小子,铲除世间妖魔,乃是泽被苍生的大事,你一介庸人,岂能领会灵虚的苦心。” “奇了怪了。”乐无异挠头,“既是降妖除魔,你干吗不除掉你自己?” 这一句话奇峰突起,夏夷则愣了一下,闻人羽“扑哧”笑了出来。 “多说无益。”翻天印脸色阴沉,双眼燃起蓝色火焰,“进了翻天印,你们别想活着出去。本尊要将你碾成渣、烧成灰,让你们万劫不复,跟灵虚一样,成为本尊的奴隶!” 蓝焰越烧越旺,翻天印的肤色渐渐变蓝,一如印石的色泽,暗蓝色的光焰从肌肤之下隐隐透出,给它的身体笼罩了一层炫目的光环。 翻天印双脚离地,冉冉上升,它伸出手来,指尖点向灵虚幻化的怪兽,一道蓝光注入怪兽头顶。怪兽抬起头来,伤口愈合,目光变亮,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冲天发出一声狂吼。 “它的伤好了。”乐无异瞪着灵兽,心有余悸,“二对三,形势不利。” “不!”夏夷则轻声说,“灵虚变弱了!” “擒贼擒王。”闻人羽一挥长枪,“我来缠住它,你们两个对付翻天印。” “你的伤?”乐无异急道,“你刚才受伤了。” “不妨事。”闻人羽微微一笑,“我还撑得住!”长枪一顿,身下腾起熊熊烈火。 “疾战。”闻人羽浑身浴火,纵身跳起,形如火焰流星,撞向灵虚幻兽。 幻兽怪吼一声,四爪按地,挺身跃起,砰,蓝光撞上火影,声如旱地里打了个响雷。 “疾!”翻天印左手捏着法诀,右手拂尘挥洒,数道电光从天而降,曲折明灭,长枪大戟似的刺向乐无异。 乐无异举剑相迎,晗光一亮,剑尖闪动精芒,射来的闪电有如大蛇,扭动一下,向剑尖钻去。 哧溜,翻天印拂尘急扫,闪电歪斜向左,硬生生避开剑锋,射中附近的地面,长长的电芒有如铁犁巨锄,哧哧哧地掠过地面,竟将地面切开,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裂痕。 第28章 灵虚·翻天(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唰,翻天印一收拂尘,闪电随之回缩,钻入拂尘,了然无痕。 “寒霜落。”夏夷则法阵已成,长剑斜斜上指,冰剑虚空凝结,势如群蜂出巢。 “霹雳网!”翻天印举起拂尘、向前一探,千百银丝飒地展开,每一根细丝发出一道凌厉的闪电,闪电纵横交织,化为一张蓝白相间、光芒闪耀的巨大电网,冰剑遭遇电光,哧哧哧地化为一团团雪白的水雾。 “金刚力士!”乐无异轻轻一纵,跳起一丈有余,金刚力士应声赶到,展开翅膀,呼地将他稳稳托住。 一旁夏夷则暗自诧异:“这人肉体凡胎,功夫平常,为何一跃竟有如此之高?” 念头才动,乐无异已经冲向电网,古剑一挥,如风刺出。晗光锋芒所向,电网大受扰动,千百道闪电势如江河归海,一窝蜂地拥向剑尖。 “回来!”翻天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灵体剧烈波动,面庞扭曲变形,它吃力地收回拂尘,一分一寸,银丝上的电光扭曲挣扎,极力摆脱晗光的吸力。 乐无异直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出,他气贯双腿,死死夹住偃甲,大喝一声:“金刚力士。” 偃甲身下的法阵炽亮起来,金刚力士尽力鼓动翅膀,掀起阵阵狂风,乐无异双手握剑,咬牙切齿,合偃甲之力拉扯闪电,电光一分一寸,又向剑尖挪移。 “凡人!区区凡人,焉敢如此!”翻天印狂怒之余,又觉恐慌,这一颠倒幻界是它历经千载苦苦修成,名是宅所,实为一体,生平所遇对手,一旦进入,无不任它摆布,而今日竟—— 昔日它元神初具,借用天地之威,雷霆之力,终得大成,炼成以后身具雷电之性,自负驾驭闪电之术独步古今,不想今日欲以雷阵炼化三人,竟被晗光破去,起初不以为意,等到发现闪电化为乌有、灵力大量消失,这才急忙收回雷阵,盘点之下,骇然发现数千年来蓄积的雷电丢了一半,灵力大大受损。 翻天印心有不甘,搜遍奇境,也没发现丢失的雷电。也怪它大意,三人之中,乐无异最弱,夏夷则最强,故而翻天印一大半心力都用在对付夏夷则上,完全不将乐无异放在眼里,虽觉他手中剑形制奇古,可也不相信一把宝剑能够左右战局,始终以为夏夷则使了什么绝招,移走了自己的闪电。 闪电倏忽消逝,灵力却不会消灭。也亏得翻天印一心寻找闪电,无心对付三人,才容三人打败灵虚幻兽,等到幻兽重伤,发声求援。翻天印方才惊觉,丢失的闪电大能,统统都在古剑之中,此时一气放出,以毒攻毒,大败灵虚。 灵虚之力一大半来自翻天印,经此一败,灵力损失殆尽,翻天印再为削弱,事后灵力加持,怪兽的力量已是大不如前。这么七折八扣,翻天印眼下的功力不过鼎盛时一半,面对乐无异手中的神剑,竟然力不从心。 乐无异忽觉对方力量紊乱,拂尘之力大为削弱,登时心头一喜,紧握剑柄向后一拽。 电网大大扭曲,露出若干破绽,翻天印分心失手、铸下大错,想要弥补,早已来不及了。 “去!”夏夷则声如凤鸣,无数冰剑乘风急进,咻咻咻钻入电网,雨点般冲击翻天印的灵体。 灵体一阵波动,翻天印流露痛苦神气,可它灵光所聚、清虚无形,冰剑穿身而过,激其灵体,损其灵气,但要致其死命,却是远远不能。 “闭!”翻天印强忍痛苦,吐出法咒,默运玄功,硬生生又将电网拖回,后续冰剑隔绝在外,撞上电网,纷纷蒸发消失。 翻天印逃过一劫,心里只觉荒唐——自己身具雷霆伟力,竟然只守不攻,落到跟一个凡人比赛拔河的凄惨境地,但要说乐无异是凡人,未必气力太大,换上玄妙观任何弟子,自己轻轻一拽,无不撞入网中活活电死,这小子能与自己抗衡,尽管他借了偃甲异能,可是其双臂之间,必有拔山扛鼎之力。 想到这儿,翻天印心下稍安,对于乐无异刮目相看,心想这小子并非只靠神兵,今日栽在他手里也不算十分冤枉,好在人力有时而穷,乐无异血肉之躯,终有疲惫之时,自己先紧守门户,等到乐无异力气用尽,再行反击,那时以逸待劳,自然无往不胜。 它自视甚高,屡遭挫败,患得患失,盯着乐无异,却忘了夏夷则,更忘了身边的无数冰剑。 “凝!”夏夷则长剑挥舞,画出一个个光华四射的法阵,或圆或方,勾结连环,一股脑儿冲向电网,撞上闪电光束,登时缤纷迸散。 “小子,你还嫩……”翻天印话没说完,忽觉不妙,四周的冰剑连成一串,化为寒冰锁链,一条条穿过灵体,纠缠融合,瞬间将它牢牢捆住。 倘若只是冰雪,翻天印无形灵体,想走就走,决计留它不住,可是冰链之间分明蕴含灵力,貌似微弱,绵绵若存,对于血肉之躯,这些灵力并无用处,对于无形灵体,却是十分要命。灵力循着有形的冰雪流走,循环往复,自成一体——翻天印用力一挣,竟然无法摆脱。 直至此刻,翻天印恍然惊觉,夏夷则布下的寒冰链条并非胡搅蛮缠,而是内六外八,暗合六壬八卦,冰链里的灵力一旦联通,立刻化为一座冰雪法阵。 “锁灵之阵!”翻天印冲口而出,欲要挣扎,已然迟了。 “禁!”夏夷则催动法阵,冰链光芒大盛,雪白的光芒刺透灵体,翻天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拼命扭动挣扎,可是无济于事。 哧溜,千百道电芒脱离拂尘,钻入剑尖。乐无异一招得手,趁势急进,噗,晗光剑刺穿灵体,剑中闪电呼啸而出,蛛网似的在灵体内流转蔓延。 “呀!”翻天印凄声惨叫,翻滚一匝,掉落尘埃,“灵虚助我!” 怪兽原本跟闻人羽缠斗,应声掉头,冲向翻天印。 “拦住它……”夏夷则话没说完,一口血涌到喉间,他内伤不轻,锁住翻天印又耗费极大气力,稍一懈怠,立遭反击,当下不敢多言,聚集全副心力催动“锁灵之阵”。 闻人羽身经百战,一听就懂,她也明白夏夷则担忧何事,可是战到这个时候,也是力尽神疲,内伤隐隐发作,应声全力追赶,仍是迟了一步,眼看灵虚兽接近翻天印,忍不住叫道:“无异,分开它们!” 乐无异一剑得手,正在陶醉,听到叫喊,不解问道:“为啥?” “哎……”闻人羽来不及解释,灵虚和翻天印撞在一起,迸射刺眼蓝光,两团灵光纠缠融合,四周萦绕电光,咔嚓一声响,电光深处耸起一只怪物——人头兽身,躯干伟岸,身是灵虚兽之身,首是翻天印之头,通身电光流窜,双眼喷出灼人的蓝焰。 “嗷!”怪物冲天怒吼,吼声中饱含痛楚不甘。 “这是……”乐无异惊讶地瞪着怪物,“什么鬼东西?” “它们合体了。”闻人羽拄着长枪,大口喘气,方才一轮阻击,几乎耗尽了她的元气。 “合在一起更好。”乐无异战意不减,“省得我一个个地收拾。”二话不说,跳下偃甲,运起晗光斩向怪物。 “且慢……”闻人羽来不及阻止,怪物已然扑出,它体格巨大,恍若小山。乐无异与之相比,仿佛老鼠挑战大象,只要怪物前爪一伸,就能将他拍成肉饼。 劲风压顶、天日无光,乐无异想也不想,使出流影剑,身子一晃,脱出利爪,跟着拧身出剑,明晃晃的剑尖吐出一道白惨惨的冷电,“哧”的一声扫过怪物的爪背,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蓝色血液涌出,怪物发出一声痛吼,旋身再扑,乐无异下意识向后跳开,这一跳远及数丈,利爪掠身而过,抓在地上,地块四分五裂。 这一跳之远,莫说夏夷则、闻人羽,乐无异自己也觉出不可思议,来不及细想,合体怪物再次扑来。乐无异凝神静气,使出流影剑与之周旋。 说也奇怪,这一套家传剑法,他练得马马虎虎,许多招式心里明白,可是一旦施展,往往眼高手低,达不到乐绍成所说的高妙境界。此时不知何故,乐无异动作变快,浑身上下力量澎湃,举手投足,都似乎漫涌出来,剑法里以往许多使不出、练不到的地方,此时全都轻松达到,半点儿也不费力气。一路剑招使出,真如流光幻影,又似疾电奔雷,绕着怪物出没无端,后者势大力沉,可是受制于“锁灵之阵”,十成本领使出不到一半,被乐无异逗得团团乱转,却连对方的影子也没碰到。乐无异趁势出剑,每出一剑,便有长长的电光随之带出,大开大合,接连斩中怪物,留下道道伤痕。 怪物暴跳如雷,偏又无计可施,但随灵气流逝,力量减弱,动作变缓,只有招架,再难还手。 闻人羽一边看得惊奇不已,想不出短短工夫,乐无异何以变得如此厉害,无论力量速度,均是一日千里,比起天罡好手也不遑多让。看了片刻,闻人羽调匀呼吸,按捺内伤,使出疾战,长枪一顿,浑身烈焰升腾,形如一团大火,冲向人头怪兽。 怪兽两面受敌,陷入莫大困境,更何况身上冰锁流光,将它重重束缚,一举一动,都要耗费极大灵力。战不多时,已是东倒西歪,伤痕累累,然而凶性不改,仍是负隅顽抗。 “呵!”乐无异挥剑斩出,怪兽拧身避让,不料闻人羽携枪冲来,一枪刺中它腰,怪兽吃痛后缩,忽被金刚力士一头撞上,它一个趔趄,抬头看时,乐无异高高跳起,晗光剑电芒喷吐,向它当头斩落。 怪兽想要躲闪,可是力不从心,电光呼啸而下,正中它的顶门。 “嗷!”怪兽发出一声嘶吼,其中夹杂痛楚和无奈,不灭的电光将它一分为二,蓝血喷涌,灵气四溢。怪兽摔倒在地,打一个滚儿,忽又变成灵虚兽和翻天印,灵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翻天印半坐半跪,气喘吁吁,身上的寒冰锁链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明亮。 云气翻滚,大地动摇,地面的裂缝不断增多,平整的大地变得沟壑纵横。 “这里要塌了。”闻人羽叫道。 “混账!”翻天印抬起头,怨毒地扫视众人,“本尊纵横一生,竟败给区区几个凡人……” “老头儿,别嘴硬了。”乐无异焦急道,“有胆打,就得有胆认输。我们赢了,你还不放我们离开?” “想得美!”翻天印厉声狂笑,“只要本尊还有一口气在,你们休想离开。” “无可救药。”夏夷则脸色冷若冰霜,长剑一挥,口诵咒语,寒冰锁链登时收紧,深深勒入翻天印的灵体。翻天印口喷蓝血,两眼翻白,体内精气飞快流逝,灵体越来越淡,似乎正在消失。 “收!”夏夷则一声锐喝,灵体四分五裂,化为团团轻烟。 “夏小子……”空中的烟气发出沉闷的声响,“你手段凶狠、刻毒寡恩……为报你虐杀之仇,本尊送你一份大礼……” 夏夷则抬头望天,冷冷说道:“尸居余气,何足为惧!” 空中响起一串狂笑,忽然蓝光一闪,似有文字钻入夏夷则的身体,将他全身笼罩于淡淡蓝辉之中。夏夷则浑身一寒,禁不住后退一步,面露戒备。 “言灵偈!”翻天印的声音由大变小,“本尊咒你,众叛亲离,一世畸零,咒你为至亲至信之人所杀,死无葬身之地……” 闻人羽震惊,道:“言灵偈?!凡出所言,言者必中——快,打散它,别让它开口!”乐无异已冲了过去,却被夏夷则抬手拦下。 夏夷则手执长剑,冷冷道:“哦?那在下倒真有几分好奇。说吧,在下洗耳恭听——你这区区一个灵体,究竟能如何诅咒于我?” “……你这一生……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翻天印声音微小,仿佛远在天边。 夏夷则一抬手,身旁一道虹光弥散,将先前覆于肩头的蓝芒震碎:“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惊世之语,却原来不过如此。呵,你终究不过是个灵体——人世间至为惨痛之事,你尚且未能知其万一。”长剑一振,剑尖风雪弥漫,将翻天印残余灵力卷裹其中,撕裂绞杀,使其饱尝元神寸断之苦。 及至翻天印最后一丝神识将逝,夏夷则放松钳制,任它飘浮空中,冷笑道:“你该不会当真以为,在下毫无防备,就走近了你三丈之内?” 话音未落,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惨号,翻天印已然消失。 天地间的动荡更为剧烈,大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裂缝深处,流出红光。 “走!”夏夷则飞身一纵,跳进裂缝。 闻人羽道:“快走。”伸手抓住无异胳膊,忽觉手指痛麻,乐无异胳膊上似乎长了无数细小尖刺。“啊!”闻人羽匆匆放手,定睛望去,乐无异的胳膊上闪过蓝白火花,不禁诧异。 闻人羽抬头望天,又喊一声:“快走!”纵身一跃,也跳进裂缝。 乐无异抖索索地走到裂缝前,但见深不见底,红光闪烁,那光亮也许是血,也许是火——他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金刚力士纵身跳起,高举铁钳,奋力托住一块巨大的物质,那东西从天而降,幽蓝发光,仿佛巨大的冰块,咔嚓,铁钳折断,金刚力士翻滚下坠,碎块被它顶了一下,也骨碌碌地落到一旁。 乐无异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云气消失不见,天穹四分五裂,裂缝处流出黏稠的蓝血,破碎的天穹雨点似的下坠——翻天印之境已经崩溃。 “金刚力士!”乐无异一招手,偃甲翻滚,结成圆球,嗖地蹿起。乐无异一把接住,纵身跳下裂缝,身后坠石如雨,激起冲天烟尘。 第29章 地牢·授艺(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身子急坠,景物暗换,忽而天旋地转,噗,乐无异坐在地上,心怦怦狂跳。他游目四顾——神像端肃,青烟袅袅,而灵虚盘坐在供桌之前,手捏法诀,浑身颤抖。 闻人羽、夏夷则站在灵虚身后,默不作声,抬头望天——翻天印高悬半空,忽大忽小,忽涨忽缩,印石内混沌不堪,电光明灭不定,微弱之极,咔嚓,印石的表面出现一道裂缝,紧跟着,碎裂声不停,裂缝四通八达,飞快地蔓延。 “呀!”灵虚真人发出一声尖叫,双眼猛地睁开。 砰,翻天印凌空炸裂,碎片四散,每一块碎片继续爆裂,大变小,小变微,直到变成一团团蓝色的烟尘,弥漫大殿,徐徐消散。 扑通,灵虚真人有如一截木桩,颓然倒在地上,两眼空洞无神,呆呆地望着消逝的蓝烟。 两个小道士元卓、元齐站在一旁,早被一连串异变吓得呆了,见这情形,齐声叫道:“师尊……”冲到一半,踌躇不前,望着夏、闻二人不胜恐惧。 “翻天印……我的翻天印……”灵虚合上双眼,眼角淌出一滴老泪,“若没有你,我可如何是好?” “真奇怪!”乐无异回到人间,惊魂初定,“他被翻天印占了躯壳,反客为主,为何还对翻天印恋恋不舍?” 灵虚真人看着几人,怒道:“你们……你们竟敢毁了我的翻天印!气煞我也!” “滥杀无辜,死不足惜。去吧!”夏夷则拔出长剑,脚下法阵涌出,虚空中的水汽凝结成一枚枚冰白小剑。 “呵呵呵……”灵虚真人张开双眼,放声大笑,“夏夷则,你叛离师门、杀伤同袍,有什么资格对我出手?” 众人均是一愣,夏夷则脸色微变,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胡说?”灵虚真人冷笑,“近日太华观全力搜捕的悖逆弟子,你敢说不是你?” “夏公子。”闻人羽掉头看去,只见夏夷则脸色阴沉,眼底深处透出一丝忧伤。闻人羽心头一震,小声说道,“夏公子,你不辩解吗?” 夏夷则闭上双眼,微微摇头,空中冰剑应声振动,跳跃欲出。 “慢着!”乐无异急忙阻止,“我们不是来救白露她娘吗?” “对!”闻人羽上前一步,向灵虚真人道,“道长,其他人你关在何处?” 灵虚大笑:“我修为尽毁、油尽灯枯,如何会说?”笑着笑着,头猛地向后一仰,竟就此死去。 三人默然一刻。乐无异道:“我去找找其他道士,必能问出。”但其他道士见师父落败,大敌当前,早已树倒猢狲散,竟是一个也找不着。 闻人羽秀眉紧皱,大有愁意,而夏夷则想了想,说道:“闻人姑娘,你和乐公子在观中搜寻一遍,在下去接白露姑娘,母女连心,妖族知觉敏锐,或能发现母亲气息。” 闻人羽也无良方,微微点头,夏夷则大步出殿,纵起飞剑,一道冰雪寒光射入夜空。 两人协力,打着灯笼火把,将玄妙观抄了个底儿朝天,结果让人失望——既无囚牢,也无密室。 不一会儿,夏夷则带来群妖,白露、素商和桢姬均在其列,三女得知灵虚死讯,都是喜上眉梢。 白露左瞧右看,不觉进入灵虚卧室,走到墙角一隅,忽然驻足不前。 “白露姑娘,”乐无异问道,“感觉到什么了?” “有娘的气味。”白露喜悦中透着焦急,“可是很微弱。” 众人挤到墙角,四处摸索,均无所见。夏夷则施法、闻人羽用枪,连破数重土石,仍然一无所获。 乐无异旁观时许,四周看看,忽道:“机关不在这里。”绕着围墙低头察看,数步一停,掐指推算。 夏夷则道:“乐兄能推算出机关的位置?” “当然。”乐无异说道,“大机关,也不过是小偃甲,区区机关,难不住我。” 夏夷则无言以对,翻天印内,多亏乐无异推算,方能突破迷宫,找到灵虚幻兽。这少年单纯糊涂、妇人之仁,原本不合夏夷则的脾性,可是屡破难关、每克强敌,一身偃术大有过人之处。而夏夷则自身所谋之事,又与偃甲有关,透过此人,或许能有所得。 忽听乐无异欢喜叫道:“有了!”夏夷则抬眼望去,见他握住一座烛台,烛台似为古物,青铜浇铸,形为烛龙。乐无异扳动一下,烛台纹丝不动。 “怎么不动?”闻人羽微感失望。 “不动就对了。”乐无异不忧反喜,握住烛台上方,用力向左一拧,吱嘎,烛台转动,地下传来金属撞击之声,众人听得清楚,均感惊喜。 烛台转到尽头,乐无异反向再转,如此忽左忽右地旋转三次,叮,地面开裂,出现一个地穴,黑洞洞深不见底,下面冲出一股恶臭。 叮叮当当,金属撞击声不绝,地穴入口出现若干青铜阶梯。闻人羽点起火把,手持长枪当先开路。众人循着阶梯走了一百多步,沿途墙壁均是青铜,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符文。夏夷则是道术行家,认出均是道家禁制符箓,克制各类五行遁术,看起来,此间应是地牢,用来关押擒获的妖怪。 “啊!”闻人羽发出一声惊呼,夏夷则疾走两步,赶到少女身边,这时微风飒飒,乐无异也同时赶到。三人并肩站立,一眼望去,均感骇然——地牢里白骨累累,并无活物,骨骸的形状千奇百怪,飞禽走兽、水精海怪无所不有,均是挣扎扭曲,保持临死前的惨状。 “娘……”白露见此情形,几乎昏了过去。 闻人羽急忙将她扶住,说道:“白露姑娘,先别着急,快看里面有没有令堂?” 白露经她提醒,强忍悲伤,上前查看,她走走停停,表情倏忽变化,忽而惊恐,忽而释然,突然间,她停下脚步,俯身拾起一样东西,仔细看了看,轻叫一声,身子摇来晃去,似乎将要昏倒。 “白露姑娘。”众人赶上前去,但见白露手里拿着一枚红珊瑚发钗,钗身折断,钗尾镶嵌一粒珍珠,珠光皎洁,血迹沾染其上,格外触目惊心。 “这发钗?”闻人羽话未出口,心里已有答案。 “娘亲的。”白露悲痛万分,“上面的血也是娘的,方才,我闻到的气息,就是血的味道。” 滴答,素商站立一旁,怔怔地流下泪水,化为明珠,坠落在一片骸骨之间。 白露再也按捺不住,手握发钗,扑入素商怀里失声痛哭。 “这个灵虚……”乐无异环顾四周,怒从心头起,“真是、真是该死……”忽见夏夷则冷冷望来,一副“你才知道”的表情。 乐无异心中不快,但也无话可说。妖怪虽是异类,但也终是一条性命,只看牢中遗骨,不知几百几千,算上海市贩卖的妖奴,灵虚真人和翻天印残害的妖族当真不计其数。自来说妖怪吃人,人怕妖怪,其实人若强过了妖,妖怪也未必好过,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闻人羽望着眼前情形,愤怒之余,又觉后怕——这些妖怪死后,内丹均为翻天印吞噬,加上多年道行,今日能够胜出,实在万分侥幸,要不是晗光剑吞吐雷电,正是翻天印的克星,恐怕奇境之内,三人尸骨已寒。 她摇一摇头,不敢继续想象,说道:“白露姑娘,只是发钗,难定生死。你再好好瞧一瞧,是否有令堂的尸骸?” 白露止住哭泣,定一定神,强忍恶心,继续察看。尸骨中确有鱼妖,可是并无横公鱼的骨骸。白露疑惑之余,油然生出一丝希望,轻声说:“除了发钗,并没见到尸骨。”说到这儿,想到母亲不知所终,心中悲苦,又低声抽泣起来,“被抓后,娘亲说,她什么都不怕,只怕我受伤。直到最后一刻……她一定都在担心我的下落……我……我要如何告诉她,我还好好活着?” “姑娘节哀。”从方才便不发一言的夏夷则,忽然开口道,“在下与家慈亦是遥相阻隔。纵然心如百结、疑惑万端,却无从相见……想来这人世间,总是离别多于相聚,失意多于欢欣。” 白露也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夏夷则,喃喃道:“夏公子,你和令堂为何不能相见?” “这个吗……”夏夷则缓过神来,轻轻摇头,“说来话长。如果令堂脱困,也一定四处寻找姑娘。我们还是早早出去为好。” 白露点头:“公子说得是,这儿血气冲天、冤魂不散,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众人巴不得早早离开,一时纷纷走出地牢。到了门外,东方微白,夜去昼来,素商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得各位相救,素商感激不尽。”从袖里取出一捧明珠,“诸位若不嫌弃,还请笑纳。” 闻人羽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求报答。”掉转话头,“素商姑娘,鲛人生在南海,你又如何回去?” “我会缩地法儿。”素商说道,“昼伏夜出,不过数日,便到南海。”目光转向白露、桢姬,“不知白露妹妹与桢姬姑娘何去何从。” 夏夷则转眼看去,桢姬木木呆呆,仍是神魂不清,便说:“桢姬内丹已失,心志受损,法力大弱,倘若任其离开,不是死于人手,就是成为其他妖怪口中之食。不如在下与她立下灵契,将她收在身边。” “如此甚好。”素商肃然道,“夏公子宅心仁厚。” “灵契?”乐无异怪道,“那是什么?” 夏夷则道:“灵契乃我师门所传缚妖之术。妖怪受到束缚,听命于施术者,作为交换,同时也能以施术者灵力为食。如果施术者道行高深,久而久之,妖怪的道行也会提升,洗尽妖气,上窥天道。” 闻人羽点头:“桢姬丢了内丹,灵力大损,若能得到夏公子的灵力培养,相信不久便能恢复元气,重造内丹,只不过……”说到这儿,微感犹豫,“夏公子,你的灵力是否……” “无妨,”夏夷则道,“些微灵力,在下尚可承受。”说着,夏夷则转头看向桢姬,“桢姬姑娘,你可愿意跟我立下灵契?” 桢姬目光一滞,慢慢地说道:“桢姬……愿……意……” “好!”夏夷则抬起右手,食指点中桢姬的眉心,“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随他念动法咒,一道白光注入桢姬身体,鱼妇眼里神采涌现,周身光华绚丽,仿佛虹霓霞衣,众人看得目眩神迷。 夏夷则念完咒语,徐徐撤下食指,脸上闪过一丝疲倦。桢姬身周霞彩消失,变回了乐无异初见时的美丽女子,体态仍显虚弱,向夏夷则欠身行礼:“公子再造之德,桢姬谢过。” 夏夷则道:“此事因我而起,也须因我而终。过往种种,不必再提。如今灵契已成,从今往后,你需静心修炼,不可再生恶念。” “谨遵法教。”桢姬欠身行礼,“我一定洗心革面,不负公子所望。”又向乐无异和闻人羽行礼,“当日山居野外,桢姬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说着环视众人,“桢姬告退。”衣袖一挥,云烟升起,身影淡去,待到云雾消散,桢姬已然失去踪影。 素商望着桢姬消失,对白露道:“妹妹你可有去处?” “我……”白露黯然,“我想在附近找一找娘亲……” 乐无异取出甘露珰,说道:“白露姑娘,这个还你!” “不,不!”白露连连摆手,“这甘露珰,还请公子收下。” “那怎么行?”乐无异不胜惊讶,“这不是你娘留给你的吗?” “甘露珰我不大用得上。”白露迟疑一下,“实不相瞒,白露向来擅长观风望气、推测凶吉。公子天命上佳,逢凶化吉,只是近日印堂发暗,气运中暗藏凶光,前途颇有波折。甘露珰能辟邪祟,公子留着,大有用处。” “是吗?遇到闻人羽,遇到夏夷则,遇到……诸位,我运气一向很好啊,不过,”乐无异将信将疑,不过想到翻天印中,一个不防,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便道,“那我就收下了。但你没了这个护身,以后行事可千万要当心。” “既如此,各位恩公,我们告辞了。”素商和白露行礼告别,双双走出大门,身子晃了两下,就消失在一片晨光之中。 乐无异打了个哈欠,说道:“忙了一夜,累死我了。”“是啊。”大战之后,闻人羽只觉轻松惬意,“我们先回客栈,养足精神,再找谢衣不迟。” “谢衣?”夏夷则猛地回头,目透惊讶,“你们也在找谢衣?” “是啊。”闻人羽愣了一下,“难道说你也……” “不错。”夏夷则神情凝重,“在下此来,是为寻找‘通天之器’,传说这件偃甲蕴含大智,能解世间万事,故而名为‘通天’。可惜后来谢衣销声匿迹,通天之器也不知所终。在下遇有疑难,唯通天之器仍存一线希望。在下之所以受了灵虚蒙骗,也是因为,他自称知晓谢衣下落。” 乐无异和闻人羽对望一眼,乐无异说道:“这么说也真巧,大伙儿聚头,都是为了去见谢衣爷爷。” 夏夷则呆住:“乐兄是说,谢衣前辈还活着?” 乐无异听了,看看闻人羽,忍不住大笑:“世上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本只有闻人,我,现在又多了一个。” 经博卖行与玄妙观两战后,三人早已心心相印,互不生疑,乐无异和闻人羽见有强援加入,大为开心,便由乐无异讲述一路寻找谢衣等事。 夏夷则听了,半晌不语,良久方道:“如此看来,谢衣前辈如今已有百多岁,超凡入圣,那么所谓能解万难的通天之器,倒也不是遥不可及。”先前他面临无解难题,迫不得已,方才想到寻找杳不可见的通天之器,如今发现真有希望,饶是他历来冷情淡漠,也不由得激动。 闻人羽道:“接下来,等咱们找到谢衣,所有问题就都清楚啦。” 乐无异和闻人羽言笑开朗,夏夷则看看两人,忽然开口:“灵虚曾言及在下叛师弑兄,两位不问吗?” 乐无异和闻人羽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闻人羽道:“我们该相信自己看到的呢,还是相信灵虚口中说到的?” 夏夷则微微一怔,心底涌出暖意:“如此,在下多谢了。” 当下三人决定结伴而行,向城中走去。 第30章 地牢·授艺(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三人边说边走,远离道观。忽然,道观门前闪出一人,身披斗篷,目光阴沉,正是海市里参加博卖行拍卖的绿衣怪客。 望着三人背影,绿衣人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伸出手来,轻轻念诵咒语,手心光芒涌现,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形幻影,幻影为一秀丽女子,纤毫毕现,神情生动,望着绿衣人,等他开口。 “廉贞祭司殿下!”绿衣怪客低声说道,“先前属下禀告,海市断魂草被一名天罡和一个偃师毁去。” “不错。”幻影发出人声,“他们的来历查清了吗?” “尚在查证。”绿衣怪客说道,“但我刚才听见,他二人和夏夷则一样,都在寻找谢衣的下落。” “谢衣?”幻影不胜惊讶,“他们在找谢衣?” “正是。”绿衣怪客说道,“据他们所说,谢衣此刻仍在人世,并且可能就在江陵!” 幻影沉默一下,说道:“此事我会呈报紫微尊上,你用潜行之术继续跟随,千万弄清他们的去向。” “是!”绿衣怪客点头行礼,“属下尽力而为。”五指收拢,幻影消失,他一抖黑袍,身子倏忽消失,一阵微风掠过,卷起地上落叶,飘飘荡荡,漫无所依。 翻天印一战,三人各自受伤不轻。 闻人羽提议,先养伤,再找人。乐无异无可无不可,夏夷则一直念着白露临别赠言,深知横公鱼甚有灵异,预言凶兆,定非虚言,如果带伤出行,遇上凶险未免不妙,当下邀请二人在自己的临时寓所养伤休息。 三人中,闻、夏二人均受内伤,打坐炼气,终日不出。乐无异本领最差,可是托晗光剑的福,受伤最轻,只有皮肉小伤,不足半日就已结痂。他坐在庭院里百无聊赖,想起翻天印中种种奇迹,忍不住取出晗光上下打量。 “奇怪。”乐无异小声咕哝,“吸收闪电的到底是剑呢,还是那个剑灵呢?对了,那小屁孩叫什么名字?禺……期?禺期,禺期,听得见吗?” 他连叫数声,全无动静,正想放弃,剑身白光一闪,禺期出现在半空,两手叉腰,一脸怒气:“何以唤吾?尝与尔言,不可提及吾名!” “这儿又没人。”乐无异盯着禺期好奇打量,“我问你,翻天印里,吸走闪电的是不是你?” “是又如何?”禺期冷冷回答。 “谢了!”乐无异笑嘻嘻说道,“多亏你破了翻天印的闪电,不然我一定打它不过。” “翻天印!”禺期“哼”了一声,“有些年头,灵力尚可,比之晗光,则如萤火之虫与日月争辉,何况那不过后世仿做的赝品,与真印不可同日而语。印中之灵狂妄自大,自取其辱,吾不过顺水推舟,以其之道还施彼身。” “不错。”乐无异笑了笑,“你跟翻天印一样,也是宝物变成的灵体吗?” “胡言乱语。”禺期面有怒容,“小小妖灵,敢与吾辈相提并论!” “好,好!”乐无异说道,“下一次再有强敌,还要请你帮忙。” “不可。”禺期冷冷注视少年,“事可一不可再,若遇凶险,尔须自立,吾此次现身,并非听尔驱使,只为授尔神通。” “什么?”乐无异不胜惊讶,“你要教我本事?” “然也!”禺期点头,“尔本凡根俗骨,不足以修炼吾之神通,此番机缘巧合,翻天印大半灵力为尔所得。尔得此力,脱胎换骨,灵力充盈,若能听吾点化,不难上窥天机。” “慢着,慢着……”乐无异一头雾水,“你是说,我得到了翻天印的灵力?” “然也!”禺期说道,“闪电霹雳,印灵之力,因吾去其杀意,反而加诸尔身,三分有二,易经洗髓,尔有神力神速,皆是由此而来。” “神速?神力?”乐无异仔细回想,洞天一战,自身速度气力陡然大增,当时鏖战之中不以为意,而今想来确有可疑。 “然也!”禺期继续说道,“而今,汝雷霆之力集于一身,生灵勿近,若无收敛驾驭之法,必将由表及里、反噬汝身。” “你是说……”乐无异瞪大眼睛,“我身上有雷电?” “尔若不信,”禺期冷冷指着远处花草,“不妨一试。” 乐无异将信将疑,伸手接近花草,刚刚触碰花叶,指尖迸射电光,花木焦枯,腾地燃烧起来。 “哎哟。”乐无异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瞪着燃烧的花木发呆。 “吾之言可信否?”禺期问道。 “这个……”乐无异迷迷糊糊,痴痴地说,“这些雷电就是翻天印的灵力?” “然也。”禺期仰起头来,傲然说道,“得吾法教,即可化解此力。” 乐无异闷闷不乐,心想身有雷电,生人勿近,那样岂不成了孤家寡人。想到这儿,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你要怎么教我?” “时日不多,吾传汝二法。”禺期娓娓说道,“一曰新月连环,乃剑术,二曰九霄神雷,为道术。合以尔之偃术,当可消灾避厄。” “剑术——”乐无异一听,便觉头痛,“剑乃杀人之器,吾不要学。”有意无意地,乐无异说话也开始学禺期了。 “蠢材!”禺期叱道,“尔一路行来,若无晗光剑与流影剑法,尔能安然无恙否?” “吾——” “蠢材!”禺期根本不给乐无异辩解的机会,“尔纵不顾自身安危,能护得闻人姑娘安全否?能救得那群妖物否?” “吾……” “蠢材!” 乐无异无言以对:“消灾避厄?白露那么说,你也这么说,难道寻找谢衣爷爷真会遇上凶险?” “天命难测,孰敢妄言?”禺期神情冷淡,“汝学剑乎?学道乎?” “先学剑吧。”乐无异说道,“我剑术比法术差多了。” “知难而上,孺子可教!”禺期颔首,似乎嘉许,“流影剑神速变幻,甚合汝之性情,再有翻天之力,勤加修炼,不难登堂入室。至于‘新月连环’,半为剑术,半为道术,化长剑为佳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有此法,不虞古剑丢失。”说着一招手,乐无异虎口一震,古剑脱手飞出,疾如大鸟,咔嚓,斩断一棵花树,跟着盘旋飞回,落入禺期手中。 “哇!脱手剑。”乐无异不胜惊讶,“这、这跟偃甲一样。” “非也。”禺期说道,“此剑有灵,汝亦有灵,灵有阴阳之分,同则相斥,异相吸引。汝变幻灵力之阴阳,召唤挥斥,当可随心所欲!” “我懂了。”乐无异眉开眼笑,“这跟偃术里的磁力一样,磁力异极相吸、同极相斥,晗光里蕴藏的灵力若为阳极,我将灵力变为阴极,无论多远,都能收回,若将灵力变为阳极,就能将晗光射出,化为飞剑攻击敌人。” “虽不中亦不远矣。”禺期口中夸赞,脸上仍是怒气不改,“剑之远近,变化一心,微妙之处,非关力之强弱,而在用心与否。”说着传授心法要诀,乐无异本就聪明,对于磁力变化更是精通,两相参考,精进极快,不过两个时辰,便能勉强收放飞剑。 新月连环本是远古神技,不只放出收回那么简单,练到高明境界,心剑合一,心之所向,剑之所向,疾如闪电,动如飞鸟,盘旋上下,防不胜防。上古仙人使来,可以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乐无异功力尚浅,一过十丈,操控起来便觉吃力。 “欲速则不达。”禺期一脸严肃,“尔已入门,业精于勤,还须朝夕磨炼。” 唰,乐无异收回古剑,意兴盎然,笑着说道:“是啊,多谢指教,接下来干什么?” “传尔‘九霄神雷’。”禺期忽地声色俱厉,“尔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乖乖!”乐无异吐一吐舌头,“你干吗老是凶巴巴的,好像有人欠了你一大笔银子。” “非尔所知。”禺期冷冰冰说道,“吾孽火在心,不免愤怒。也罢,前尘是非,暂不言此。所谓九霄神雷,要在驾驭天雷、为吾所用,然要胜天,先须胜己,欲外掌乾坤,须内运灵力……” 他用语奇古,佶屈聱牙,少说几句,乐无异还能听懂,一旦长篇大论,顿觉不堪忍受,忍不住道:“我懂了,你是说,要引来天上的雷电,先得驾驭自身的雷电,对不对?” “然也。”禺期瞪视乐无异,似乎有些诧异,“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乐无异心中暗道:“随口一猜,瞎猫撞上死耗子。”嘴里却乖乖说,“我身上藏有雷电,怎么才能消除?” “无须消除,藏之内腑,化为神通。”禺期举起手来,食指点向长空,哧溜,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注入指尖。 “闪电路径,尔其窥之。”禺期亲身示范如何导引雷电,看得乐无异目瞪口呆。如翻天印一般,禺期也是虚幻灵体,闪电进入其身,化为电流游走,四通八达,自成循环,乐无异一边瞧着,看得一清二楚——电流循着经脉,在禺期体内循环数周,聚合丹田之处,光明皎洁,有如一轮小小明月,月中光华流转,反复九次,光明消散,终于恢复如常。 “知否?”禺期望着乐无异,神情老大不快。 乐无异如梦方醒,闭上双眼,回想闪电在禺期体内流窜的路径,存神导引,搬运灵力,一股酥麻随着他的思绪流转,循着经络徐徐穿行。起初痛麻难忍,所过经脉一片灼热,渐渐难受消退,眼前大放光明。让他惊讶的是,乐无异仿佛灵魂出窍,袖手旁观,看见自身——身子俨然透明,肌肤五脏,积蓄细小电芒,经脉空虚如竹,如流电光穿行其中,所过之处,分散的电芒如溪如泉,吸入大股电光——如此反复流转,散落的电流全都汇聚起来,注入丹田,皎如明月,乐无异看在眼里,满足之感油然而生。 明月亮了时许,也如禺期一般暗淡下去。电光泯灭,乐无异激灵一下,神魂入窍,张眼环视四周,禺期不知所终,晗光剑冷如秋水,静悄悄横在身前。 “禺期!”乐无异忍不住叫喊一声,晗光剑全无动静。 忽听有人问道:“无异,你跟谁说话?” 乐无异回头望去,闻人羽走了过来。经过调息,少女气色转好,面颊红润,眼波清莹流转,生出动人光辉。乐无异见她上前,忽然有些面红心跳。他纵身跳起,讪讪说道:“我、那个,跟剑里的小大人说话呢。” “禺期?”闻人羽微感讶异,歪头注视晗光,眼里满是好奇,“他跟你说什么?” “教我本事。”乐无异拿起晗光,使出新月连环,锐啸声中,宝剑去而复返,斩断墙外大树上一截树枝。 “好啊!”闻人羽拍手笑道,“好本事!”想了想,关切道,“无异,你的身子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乐无异低头看看,“没有啊,伤都快好了。” “我没说这个。”闻人羽轻轻皱眉,伸出莹白的手,碰了碰乐无异的手背。乐无异似被烙了一下,仓皇缩手,面红耳赤:“嗐,闻人,你干吗?” “奇怪。”闻人羽惊讶地看着手掌,“你身上的闪电不见了。” “这个吗?”乐无异松了一口气,“禺期教了我一个法儿,将闪电化为灵力,纳入丹田。” “竟有此事?”闻人羽越发惊讶。 乐无异口说手比,将禺期传艺的经过讲述一遍。闻人羽啧啧称奇:“这个剑灵真是与众不同。原本我也担心你本领不济,遇上凶险无以自保,经禺期如此调教,你功力大增,可了不得啦!” 而后数日,每逢无人,禺期就溜出来传授乐无异道术。透过禺期讲解,乐无异才知道,翻天印数千年吞吐天地精华,修得甚高道行,结识灵虚以后,屠灭千妖,取其内丹,道行精进神速,已有地仙之分,只是杀妖取丹,大干天和,是以上天伐罪,让它惹来了“晗光剑灵”这一克星,印毁灵灭,万劫不复。 翻天印这般道行,乐无异身具它一大半灵力,放眼三界也是非同小可,只因灵力浑厚,无论修炼什么,均是得心应手。数日之间,便将流光剑练到如影随形、分光化影的境地,当日乐绍成使出,也不过身化五影,现如今,乐无异身化六影也是轻轻松松,但凭禺期推测——再练数月,不难身化九影,达到流光剑的最高境界,那时虚实合一、身影互易,落到敌人眼里,无异于以一敌九,敌人同时面对九个乐无异的进攻。 “新月连环”乐无异也有精进,距离仍然难以逾越十丈,可是操控飞剑更加机动灵活,下削花叶不伤花枝,上斩翎羽不伤飞鸟。也是乐无异久造偃甲,心眼灵巧、力度精准,才能如此操控自如,练到精微之处,就连禺期也连连点头,说道:“惜哉,惜哉,汝早生数千年,可为吾之佳弟子。”“你的弟子?”乐无异忍不住问道,“数千年前你是干什么的?”“与尔何干?”禺期大怒,“习汝之剑,不得多言。” 剑法之后,再练道术,禺期督促乐无异,反复将体内灵力由阴变阳、由阳变阴,由灵力变为闪电,又由闪电化为灵力。 起初,乐无异尚感新鲜,久而久之,渐感厌烦,请求禺期传授勾引天雷的法诀。 禺期断然拒绝,告诉乐无异,勾引天雷极为凶险,倘若自身灵力把控不力,所引天雷无法伤敌不说,还会轰击施法者自身,轻则变成废人,重则化为飞灰。听到这个,乐无异大感惊愕,无奈之下,只好继续运转灵力。 除了练功,制造偃甲的进程也未落下,可惜时间不多,只造好金刚力士二号。乐无异召唤法阵,同时驾驭两只偃甲,谁想分合由心,竟是不费力气。乐无异不胜意外,仔细想来——灵力增长之后,法阵的威力强了不少,归根结底,偃术、道术本也同源,灵力越强,法阵越强,操纵偃甲自也得心应手。 两只偃甲操练已熟,乐无异技痒,又要制造三号偃甲,可惜还没开工,闻、夏二人疗伤完毕,陆续出关,寻找谢衣一事又被提上日程。 闻人羽疗伤闲暇,常与乐无异相会,见他剑法、道术、偃术均有长进,心里颇是为他高兴。可是夏夷则始终待在屋里,除了吃饭,极少离开房间,房内不时云气泄露,也不知他在里面干些什么。每次相见,仍是一脸冷漠,偶尔目光流转,眼底透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沮丧。 第31章 纪山·故居(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这一日,三人聚头,共商前途。 夏夷则说道:“灵虚曾说,百年之前,江陵以北纪山之中,及至中夜,常有青火雷光四散迸溅。” “青火雷光?”乐无异吃了一惊,“那或许是大偃师打造高深偃甲的征兆。” “不错,灵虚所言,也是如此。”夏夷则略略点头,“而今可知,灵虚本是翻天印附体,无怪他知道百年前的旧事。” “若是翻天印……”闻人羽心怀疑虑,“它的话可信吗?” “翻天印行事偏激,但也未必言而无信。”夏夷则道,“姑且不论真假,先往纪山一探。” 闻人羽点头答允,乐无异却嚷起来:“小黄,你蹲我头顶干吗?” 夏夷则应声望去,乐无异头上多了一个黄乎乎、圆滚滚的东西,似鸟非鸟,似球非球,东张西望,得意扬扬,分明将乐无异的头发当成了鸟窝。 “这是?”夏夷则第一次见到小黄。 “它是小黄,我养的鸟儿。”乐无异伸手扒拉,小黄纵身跳下,落在他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反了你啊?”乐无异瞪着小黄,佯作怒目,“以后再上头顶,就不给你肉吃。” “它吃肉?”夏夷则越发惊讶,禁不住仔细打量小黄。 “是啊。”乐无异苦着脸抱怨,“不但吃肉,还吃得很凶,这几天的工夫,就把我的钱袋子吃了个底儿朝天。也不知这小东西什么来历,鸟不像鸟,鸡不像鸡,天底下的鸟儿,哪有它这么能吃的?” 夏夷则盯着小黄,若有所思:“它的来历也许在下能猜到,不过还少佐证。再看些时日不妨。” 三人既已决定前往纪山,说走就走,不久出城,北行数十里,正午时分,终于抵达纪山。 忽听远处传来响动,似乎有人蹑足行进,声音极为轻微。若非夏夷则神耳通玄,一定无法听见。 夏夷则想到送桢姬至玄妙观那夜,隐有所感,此时心中已默默有了计议。 又行片刻,夏夷则向乐无异和闻人羽抱拳道:“乐兄、闻人姑娘,实在抱歉,在下忘了带上一件重要物件。你们继续向前,在下稍后便回。” 乐无异和闻人羽自然应允,进入纪山之后便只有一条路,不虞找不着,便即分手。 夏夷则回返,至一处密林时,微微一顿,随即进入,待行至密林中间,难见天光,夏夷则双目微合,运功倾听,锁定两人,隐隐可觉杀气沁出,如蛇行膝上,黏腻阴森。他以传音入密之术,将声音远远传出:“现身。” 林间草木萧萧,却无人应答。 夏夷则面色愈冷,运使长剑,两道弧光极快飞去。夏夷则长剑夭矫,往回一收,两道光网已将那潜伏二人擒来。 落到地上,夏夷则收起长剑,两人骨碌碌一直滚到夏夷则身前,方才止歇。 两人至此方知,论实力,自己与夏夷则实在相去太远,顿时面如死灰,跪伏在地上,簌簌发抖。 只见两人均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袖口绣有金龙,其中一人面颌有须,看来资历老些。只听二人道:“参见殿下。属下暗卫丁卯、壬戌,奉命迎回殿下。” 夏夷则心下冷冷一哂:原是那位“狐帝”派来的暗卫。 “哦?”夏夷则道,“仅此而已?” 无人回答。 夏夷则又道:“那我若不从?”三人身周一丈之内,温度陡然降低,草木尽被霜华,半空中凝结百千尖锐冰棱,箭阵般对准黑衣人。 那年长者脊背生寒,忙道:“三皇子殿下亦知,我们暗卫不过奉命行事,又何必为难属下?” “奉命行事?”夏夷则身影一幻,不见他如何动作,已来到两人面前,长剑陡出,挑破年少者衣袖,却见袖中暗藏淬毒手弩,机栝都已开动。那年长者眼中掠过一线讶异之色,未及开口,夏夷则一剑刺来,挑开他的前襟,只见里面藏着一支吹箭筒,拔出一看,箭头发蓝,同样淬毒。 夏夷则冷冷道:“奉谁之命?” 年长者一个哆嗦,伏地道:“属下不敢,二皇子有话转告。”另一人“咦”了一声:“尊者你……”似极意外,欲行拦阻,却因夏夷则冷冷一瞥,不由自主委顿下去。 夏夷则道:“说。” “倘能携手,可保殿下与淑妃娘娘一生安泰荣华。” 夏夷则未置一词,却掉头看向另一人,玩味道:“你看,他原是投了二哥。你呢,大哥可有话交代?”他说得温和,身周寒意却越发森重,那人宛如置身冰中,不禁瑟瑟颤抖起来,却无法吐露一字,盖因大皇子下的是格杀之令。 “食君俸禄,身事二主,欺瞒同僚,谋害皇子。”夏夷则执剑在手,剑身凝起霜霰,“该杀。” “三殿下饶命!”二人大恐,磕头求饶。 “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夏夷则略缓杀意,道,“说说。” 两人对视一眼,长叹一声,由那年长者开口道:“当日,长安码头,三殿下出手惩治长乐道人,露了行迹。长乐道人所掳偃甲船本意献给二殿下,由二殿下再转赠定国公之子,骤然被夺,长乐岂能甘心,便将消息告知了二殿下。” 夏夷则点了点头。之后的事,无非天罗地网、全力搜查,不必赘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藏踪匿迹谈何容易。只是—— 他笑了笑,道:“二哥自己动手也便罢了,怎还惊动了旁人。手足之情,一至于斯?” 他说得温和,那二人听了,却如堕冰窟,心道,都说这三殿下冷面冷心,今日万无幸理。那年少者急中生智,忽道:“大皇子妃日前进宫小住。殿下可知淑妃娘娘近况?” 夏夷则未置可否。 那人急急说了下去:“三殿下一向于太华清修。近来,殿下师尊、诀微长老离山,三殿下听闻母妃遭人陷害,触怒龙颜,获罪被囚。三殿下秉性纯孝,闻讯不顾一切,违背师门禁令,潜回长安,打算伺机救出淑妃娘娘。” 至此,夏夷则方点了下头:“不错。” “谁知,三殿下回京之后,发觉淑妃娘娘一切安好,并无异状,却是有人曲意诱骗殿下下山,或有图谋。殿下不欲久滞长安,怕正中那设局之人下怀,牵连母妃,便顺势搭乘偃甲船前往江陵。” 夏夷则道:“母妃无恙?” 那人答:“淑妃娘娘一切如常,深得圣眷,大皇子妃进宫时,蒙娘娘赏赐盘凤如意、南海暖玉手环、海外夜明珠流苏金簪各一双,奇巧精致,为他人所未见。” 此人所说,均是昔年母妃获赐之物。夏夷则神色稍霁,道:“多谢!” 两人低头匍匐,不敢轻易喘息。 “带句话。”夏夷则收剑入鞘,神色淡漠,“五年前,父皇暗中授意,要我无事不得离开太华,显然圣意早有决断,此其一;我修道多年,心气淡漠,无心权位,此其二;日前,我曾违命离山,遇到一桩意外,此中经过想必兄长们也已知晓,此其三。我不欲与人为敌,请不要再做多余之事。” 话毕,白光乍现,冰棱如暴雨穿林,万箭齐发。 一息后,万籁俱寂,那年少者张口结舌,盯着身侧血肉模糊的同僚尸体。 “滚。”夏夷则冷冷道。那人张了张嘴,终究一字也不敢吐,掉转头,跌跌撞撞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待他声息皆远,夏夷则捏个法诀,扣在那尸身额头。片刻,那尸身悠悠醒转,一摸身上,冰棱血迹早已消失无踪,但先前死亡一刹的剧痛与恐惧历历在目。 夏夷则淡淡道:“我以幻术骗过了他。你如何,心思可还清楚?” 年长者略一思量,便又是一身冷汗:“属下若向陛下复命,难以解释死而复生一事,必受猜忌。”还有半句未敢说出:他投靠二皇子之事已然暴露,绝不可能转投大皇子,三皇子此举,断了他一半后路。 夏夷则点头道:“从今往后,你安心效忠二哥。” 那人略一思忖,倒身下拜:“三殿下智计过人,属下拜服,从今往后,属下任三殿下差遣,万死不辞。” “我本方外之人,何须你来效忠。”夏夷则道,“若偶尔心气浮躁,不妨猜猜,我方才与另外一人说了什么。” 那人至此,方才知觉,这位三殿下毕竟是圣上之子,心思之深,远胜常人,当下更生效忠之意,领命道:“卑职职级不高,不能为主公分忧,但卑职若能得二殿下重用,必时刻留心淑妃娘娘动向,若能效劳,”右掌击胸,“之死靡它。” “好。”夏夷则颔首,“有劳。” 那人行个礼,纵身掠上树梢,飘然而去。 山林重归寂静。夏夷则长叹一声,遥望长安方向,心道:“天威难测。两位兄长尚可应付,却不知那一位,又要闹到什么境地才肯罢手。” 纪山风光佳秀,清泉漱石,细流潺湲,危崖高耸,苍松倒挂。山水之间藏着柴扉茅檐,流云飞雾中点缀几缕炊烟,山青如洗,白云悠悠,聚散飘浮,似有神仙徜徉其间。 夏夷则满怀心事,却无心欣赏,因与乐无异和闻人羽约好,便快步而行,行了数里,却见面前豁然开朗,山谷中赫然是一座村庄,山明水秀,村庄分布在南侧山坡中,当中尽是良田,一条长长的水渠贯穿良田,乐无异和闻人羽站在水渠上,远远向他招手。 夏夷则快步而行,不一时便来到水渠上,见两人面上喜笑颜开,心中一动:“可是找到谢衣前辈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乐无异摇头晃脑道。 闻人羽笑道:“无异还没有找到谢衣前辈,却找到谢衣前辈留下的偃甲。” 乐无异在水渠上用力跳了跳,笑道:“夷则,我要考一考你,你不妨猜猜,谢衣爷爷的偃甲在哪儿,是什么东西?” 夏夷则看着水渠中悠悠流淌的碧波,微一思索:“若猜得不错,这水渠便该是谢衣前辈的偃甲。” 乐无异一愕:“夷、夷则,你也懂得偃术?” 夏夷则道:“不敢,在下所想,不过是乐兄痴迷偃术,对谢衣前辈偃甲尤为痴迷,一旦发现,必然不离左右,这附近能与偃甲接近的,唯有乐兄脚下的长渠了。” 乐无异抹了抹额头,道:“夷则太厉害了……” 闻人羽笑道:“原来夷则懂得的不是偃术,而是无异。”笑了笑,又道,“我和无异先行来到此间,一开始并未注意到长渠,而是先找此地百姓,询问是否曾有一个戴面具的人来到此间,随后却被乡民引到此地祠堂中。那祠堂中拜祭百多年的‘万家生佛’头戴面具,却正是谢衣前辈塑像。结合乡民所说,无异得出推论:百余年前,天下大旱,河洛尤甚,此地亦受殃及,饿殍无数。谢衣前辈来到此间后,修建长渠引水,长渠建成之后,谢衣前辈也即飘然而去。乡民以为是天神下凡,便建立祠堂供奉,现在依然香火不断,所以我们一问,便能得知。” “当日灵虚所说青火雷光,想来便是谢衣前辈制造偃甲所致。”夏夷则沉默片刻,“谢衣前辈平素都是戴着面具吗?” 乐无异点头:“我小时,在长安见到的面具人,便是谢衣爷爷。”说到这里,长长舒了口气。他在祠堂中看到供奉的谢衣神像,与自己年少所见一模一样,心底多年疑问一朝释怀,心境似悲似喜、乐忧参半,难以尽言。 闻人羽道:“建造这等长渠,纵有偃甲相助,也要很长时间。据村民所说,当年谢衣前辈并未住在村中,所以无异推测,谢衣在此间,必有一处居所,多半是在山林之间。而且,可能离水渠不远。” 乐无异笑嘻嘻地看着夏夷则道:“现在我要再考一考夷则,现在我们究竟是沿水渠向上还是向下,才能找到谢衣爷爷呢?” 夏夷则展目望去,前方山势陡峭,那水渠源自山林之间,绕过山坡村落,并入山下小涧,所稀罕者,其中水流并非由高向低流,而是恰恰相反。沉吟一刻,夏夷则道:“开渠引水,逆势而为,必以奇力驱动,奇力生发之处,便是偃甲关窍,以常理论,关窍应设于远离人群、难以抵达之处,且必须便于修理调试;而谢衣前辈种种言行,也似乎惯于避世而居,若设居所,必处幽境。是故,在下以为,顺流向上为宜。” 乐无异一拍掌,道:“妙!”两眼发光黏了上来,“夷则啊夷则,我看你是个人才,怎样,要不要跟我学偃术?” “……” 夏夷则抬脚便走,沿水渠上山。 乐无异跟在后面絮絮叨叨:“你个学法术的文弱青年,是看不起偃术吗?我跟你说,学了偃术,包你打架不吐血,砍柴不费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若学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像谢衣爷爷一样,延年益寿……” 闻人羽走在最后,听着无异唠叨,不由得暗中摇头,一面心中想道:“夏公子说得对,谢衣似乎有意避世,不知他愿不愿意见我们。”又想,“师父久无消息,不知近况如何。师父说谢衣或许与断魂草来历有关,万一真能见到谢衣,又该如何问他。” 三人一道沿渠上行,每过一段,无异便会停下来,去查看那水渠中隐藏的转换水流的机栝,不时啧啧称赞。 水渠穿山过岭,沿着山势,时起时伏,水流不绝。沿途杂花生树、姹紫嫣红,惠风扑面,清凉爽肤,夹杂花叶芬芳,令人不胜沉醉;更有蜂飞蝶舞、鸠鸣燕翔,鸟语千回百转;草丛里不时蹿出白兔、灵狐,瞪着漆亮眼珠回头顾望,似乎一点儿也不怕人。 继续前行,山势渐渐险恶,水渠凿在绝壁之上,泉水从石渠中流过,间或化为飞瀑,奔流百尺,湍急如飞珠溅玉。三人目睹奇观,惊叹唯有“鬼斧神工”可以形容了。 山路到了尽头,水渠横天而过。到此田地,徒步再难行走。夏夷则驭起飞剑,乐无异则取出两只金刚力士,和闻人羽各骑一只,展翅飞行。数日来,他对偃甲再加改进,此时飞起来更加平稳。 沿着绝壁水渠,飞了小半个时辰。水渠忽到尽头,却是一个洞口,洞中泉水溢出,可容一人出入。 三人落在洞口,收起偃甲飞剑,闻人羽俯身查勘,道:“此地很久没有人进出。” 有如一盆冷水浇到头上,乐无异不由得沮丧。闻人羽道:“不过多年前的确有人来过,或许这便是谢衣居所。” 乐无异精神又振奋起来:“谢衣前辈既在此居住,势必留下什么信息,想来再找也不难——我先进去探路!”说着,当先进入山洞。 山洞并不甚大,却是极长,乐无异走了几十步,忽然不知触动什么,丁零零响起铜铃声,清晰传了开去。“小心!”闻人羽忙出声提醒。 第32章 纪山·故居(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乐无异还来不及回话,忽然一脚踩中一个什么东西,接着身子一轻,头下脚上,已被拉了起来。“有机关!”乐无异大声示警,夏夷则长剑陡出,一剑斩断悬吊乐无异的绳子。乐无异还未坠地,听到一阵熟悉的机栝声,“有东西!”不知哪里两片铜钯撞响,发出“嗡”的巨响,恰好淹没示警声。 闻人羽醒觉时,一片暗影巨物已近在眼前,长枪在山洞中施展不开,无法格挡,眼见已然无幸,却见剑光陡闪,照亮山洞,将那巨物格开,定睛一看,原是一个机关铁笼。夏夷则从救下乐无异,到救下闻人羽,只在片刻之间,似乎他早已预料到会有机关。 乐无异和闻人羽都出了一身冷汗。 闻人羽道:“夷则早已想到此处会有机关?” 夏夷则打量四下情形,道:“谢衣前辈行踪隐秘,即便在小山村中,仍佩戴面具、低调行事,在下推测,他或许在躲避什么人。若是如此,他必然不愿被人找到,那么居所隐蔽、设有埋伏,岂非意料中事。” 乐无异摇头道:“奇怪,谢衣爷爷是大偃师,无所不能,他在躲什么人?什么人能让他害怕?” 闻人羽忍不住提醒:“百年前,谢衣前辈就销声匿迹了。也许,这百年中,他唯一现身的一次,就是当年在长安见你。若非刻意隐藏行踪,决不能如此隐秘。”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若是畏人追杀,又何必要安置铃铛呢,岂非一入洞就告诉来人,此间有机关?”乐无异说着蹲下身,查看那机关铁笼。只见铁笼所用材料坚固异常,设有三重锁扣,一旦受困,要么等待三日后铁笼自行打开,要么一一破解锁扣,总之极耗工夫。 “我明白了!”乐无异站起身来,“谢衣爷爷布下机关,用意并不在杀敌,而是阻挡来敌,拖延时间。” 闻人羽和夏夷则也都称是,三人更加小心,乐无异放出偃甲,走在最前。 沿途倾沙、飞霰、烈火、滚石……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虽不致命,却颇磨人。好在偃甲一一承受,虽有伤损,却并不影响行动,纵被落石砸散,乐无异法阵所过,散落的零件也能拼合起来。 乐无异一路逢招破招,不断破解偃甲机关,一想到这些机关是谢衣所设,有幸跟这位威震天下的大偃师隔空交手,乐无异既荣幸,又激动,每破一道机关,都是欢呼雀跃。在他看来,偌大的山洞就如谢衣留下的一张考卷,上面题目甚多,道道都是难题,不妙的是——任何考试,总有结束的时候。 停停走走,花费半个时辰,前方石壁耸立,山洞到了尽头。 三人走出洞口,花草清香扑面而来,上方鸟语婉转、生机盎然,回望黑漆漆的密道,真有再世为人之感。 出口是一条峡谷,循着谷地向西,可见一座凉亭。乐无异走近凉亭,察看一番,笑道:“这是升降之器。” “什么意思?”夏夷则问道。 “扳下机关,”乐无异指着亭子里一个木柄,“亭子就能升上山顶。” 三人登上竹亭,乐无异启动机关,一阵机栝声响,齿轮摩擦,令人牙酸。 竹亭冉冉上升,四周景物变化,头顶的天光渐渐明亮,突然间,竹亭冲出山谷,攀上山崖,倚着山崖继续上升。 此时三人方才发现——竹亭所在,孤峰绝壁,高出群山之上,附近云海茫茫,群山半遮半掩,恍若海中小岛,又似无帆航船,几只仙鹤盘旋其上,忽聚忽散,悠然长鸣。 三人观望风景,神清气爽,胸怀舒朗,只觉天地之大、造化无边,身在如许世界,真是莫大幸事。 忘我之际,竹亭戛然停止,三人意犹未尽,走出亭子。 竹亭外有一条小路,碎石铺成,向上延伸。三人顺路上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将近山顶,远远望见一座精舍——竹木搭成,貌似简陋,实则别有韵致,好比大师作画,寥寥数笔,已得神韵,再添笔墨,反而坏了意境。这一座精舍也是如此,一梁一柱都大为考究,一砖一瓦也恰到好处,添一砖太多,少一瓦太少,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大道至简,确是大宗师的手笔。 乐无异看得入神,啧啧称妙,直到闻人羽催促,才随众人走向精舍。 到了屋前,房门洞开,屋外几棵古木,枝叶参天,浓荫泻地,仙鹤栖息、灵猴攀援,鹤鸣猿啼,一声声划破山中空寂。 虽知其间多半无人,三人仍不敢冒失,失了礼数。 乐无异走上前去,对着精舍行礼,道:“谢衣前辈!后生小子乐无异、百草谷天罡闻人羽、太华弟子夏夷则前来拜见前辈!” 没有声响。 乐无异又道:“晚辈多年前,在长安曾与前辈见过一面,蒙前辈赠送偃甲鸟。此次前来,是想向前辈学习偃术。前辈若不在……若是不在……”等了等,房中依然静寂无声,只得硬着头皮道,“原本万万不该妄动,可晚辈们还身怀要事,若有冒犯,恳请前辈原谅,将来若见到前辈,定要当面赔礼!” 无异回头向两人示意,夏夷则和闻人羽也都觉得不妥,但几人各有要务,行大事不拘小节,仍然走入屋中。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少许桌椅,桌椅上积满灰尘,分明无人居住。 三人大感疑惑,环视四周。乐无异眼前一亮,走到一张茶几前,拈起一枚信封,吹去尘土,大声叫道:“快看,谢衣爷爷留的书信。” 夏、闻二人应声振作,凑上前来。不知什么时候,小黄也从行囊中出来,站在乐无异肩膀上,歪头去看,仿佛认识字一般。 乐无异展信扫视一遍,说道:“这是写给杂耍团的,信里说,他要去朗德的别居住上一阵子,如果飞船损坏,可去那儿找他。” “朗德?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闻人羽微微沉吟,“那是南疆雷公山里的一处苗寨,十分偏僻,几年前,我和秦炀师兄因公务去过一次。” “南疆离此千里,谢衣爷爷为何去往那里?”乐无异道。 闻人羽见夏夷则神情,道:“夷则可是察觉到什么了?” 夏夷则道:“我们方才遇到的种种机关,虽然用意不在杀人,而在阻敌,但总是要应付敌人,不使其知道自己去向,这封信却又写得如此明白,委实太过蹊跷。” 闻人羽也颔首称是,乐无异低头看看书信,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夷则半仙啊夷则半仙,这次却是你想差了。”他扬了扬信纸,“这封信是十六年前写的,这间屋子却是百年前造的……” “那又有何区别?”夏夷则道。 “啊,”闻人羽反应过来,“所以百年前谢衣前辈修建水渠时,也造出这里,那时是要防备敌人的。但是,十六年前,谢衣前辈重新回到这里,时隔多年,或许敌人已经不在了,不再需要防备,所以留下这封信。” “惭愧。”夏夷则略一思索,颔首道。顿了顿,又说,“在下想差了。在下虑事,每每幽微曲折,不及乐兄和闻人姑娘明心见性。” 乐无异心花怒放:“夷则你不但眼力好,而且会说话。” 闻人羽含笑微微摇头,接过信纸来仔细看道:“不过此事说来又蹊跷,那时咱们乘坐偃甲飞船,辟尘说只知谢衣故居是在山中,不清楚具体位置,所以才将咱们放在江边。但看这封留信,又好像竹笋包子众人都知道此处详细——可我左思右想,辟尘似乎没必要骗我们呀。” 乐无异接过信纸又看了一遍,一脸高深莫测:“这次,却要从署名看了。” “叶海吾友——”闻人羽道,“莫非,这是团子本名?” 乐无异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与谢衣爷爷相见之事,乃是通过偃甲鸟。那偃甲鸟最末说的三个字是‘友海留’,想来说的便是叶海,所以应该叶海知道这里或者来过这里,谢衣爷爷留信也是给叶海,后来叶海把竹笋包子号交给团子,却没有说出具体位置,只说是在江陵城外山中,团子据实以告,不过——”乐无异忽地想到一事,登时住口。 夏夷则道:“若至今对友人无法直言,那谢衣前辈的敌人,多半仍在人世。” 乐无异和闻人羽听了,半晌无语。良久,还是闻人羽说道:“所以,是有极厉害的对头或仇家,追杀了谢衣前辈至少八十几年——” 饶是心里已经清楚,听到闻人羽说出,乐无异依然吸了一口冷气。 “恐怕也不然,”夏夷则开口,“未必一定是追杀,设若那些人要抢夺什么东西,比如通天之器,也未可知。” 闻人羽点头,心底想道:“奇怪,我总隐隐觉得,此事与那断魂草、断魂人,好像有什么关联。” 乐无异挥了挥手:“不管谢衣爷爷的对头是谁,为了什么,我们若是遇到,只要能帮,一定得帮谢衣爷爷。” 乐无异既知谢衣是去朗德寨,便要立即动身,闻人羽却说道:“谢衣前辈居无定所,十六年前说在朗德寨,谁知现在是否还在呢?再说,”闻人羽在桌上比画了一下从此处到朗德寨的距离,算了一下,“我们若是步行,大约需要两个月时间,即便夷则驾驭长剑,我和无异乘坐金刚力士偃甲,恐怕也要半月时间,还不如好好休整两日。” 乐无异道:“早一日前去,可能性便大上一些。”说着忽然想到,闻人羽一个女孩子,跟着出生入死、穿山越岭许久,难道为了他一己心愿,连休整两日也不能够?连忙又道,“不过,我也爬山爬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夏夷则也道:“赶路并不急于一时。况且,此地建成百年,或许留有重要线索,否则谢衣前辈何以当年离开,十数年前又再回来?” 乐无异连连点头,肩上小黄见状,欢叫一声,跳落桌面,跑去玩耍了。 夏夷则看它离开,眼中微露笑意:“若预料不错,在下自有办法,令我们五日内抵达朗德。” 三人说干就干,便即分头行动起来。 乐无异娴熟偃甲,遇有偃甲室等,自然当仁不让,一马当先;夏夷则推理钩赜之能已为乐、闻认可,便去探查隐秘;闻人羽心细眼慧,颇有将才,便统率全局,居中调度。三人分工合作,进展颇快。 此处虽只是谢衣居所之一,但房屋众多,颇为讲究,且风水得宜,纵是多年不住,房屋仍无颓败气息。 每过一个时辰,三人便即会合一次,交换各自发现。 当天天色已晚,众人连日疲累,在一间偃甲室木地板上早早睡了。第二日起来,继续寻找。 到第二日正午,忽听闻人羽叫道:“无异、夷则,快来!” 两人急忙去了,就见闻人羽站在一间卧室中,兴奋道:“你们看!” 乐无异和夏夷则望去,就见卧室中清香优雅,房中各种器具精致、齐全,床上帘幕低垂,淡青绿色纱巾随风轻轻舞动,书桌上一个紫黑色花瓶,里面花枝早已枯萎。书桌上还有宣纸,笔墨,厚厚一沓字帖。 靠近窗台处,一面梳妆台,上面铜镜已然蒙尘。 闻人羽兴奋道:“你们看出来了吗?” 乐无异和夏夷则面面相觑,闻人羽道:“这是一间女子的卧室!” 二人大吃一惊,乐无异叫道:“怎么可能!谢衣爷爷——” 夏夷则道:“闻人姑娘从何看出这是女子卧室?” 闻人羽笑道:“你看看这铜镜高度。”走过去比画一下,“若要正好映照,须得和我差不多高。无异,当年那面具人,似乎身高颇高?” 乐无异连连点头:“和夷则差不多。” 闻人羽点头道:“你们再来看,梳妆台上,这几个小盒中,盛的曾是脂粉。”说着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黑乎乎油浸浸的一团,隐约有些脂粉香气,“时间太久,不能用了,不过气味还存了一些。” 夏夷则点头赞成。只有乐无异面带疑惑,喃喃道:“但谢衣爷爷一心钻研偃术,哪有空招惹女孩子,分明没有家眷……” 闻人羽听了,在乐无异头上狠狠敲了一下:“你认识人家?人家有没有娶亲成家,凭什么告诉你呀。再说,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只会添乱,不能帮忙?” 乐无异抱头躲闪,看到闻人羽神情,才醒悟自己不知不觉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乐兄此言差矣,”夏夷则忽然道,“这女子并非谢前辈妻妾。” 第33章 纪山·故居(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乐无异循着他目光望向床上,也醒悟过来:“是了,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啊呀,那或者是谢衣爷爷的女儿……”说着,头皮剧痛,又挨了闻人羽一下:“你到底是多不乐意谢衣前辈喜欢女孩子!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 看着闻人羽双手叉腰的样子,乐无异赔笑道:“哪有哪有!我就是很好奇啦——” “哼。好奇还不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嗯。” 三人虽起意不坏,但毕竟还是心虚,互相又壮了壮胆。乐无异大声道:“这位姑娘……”转念一想,这女子年纪比谢衣爷爷小不了许多,但改口叫奶奶却是万万不乐意的,遂折中道,“这位姑姑,万勿见怪,恕罪恕罪!” 既是女子闺房,乐无异和夏夷则不便搜查,便到书桌前看那字帖宣纸。 两人并肩去看,夏夷则打开字帖,只见纸张泛黄,少说也放了有七八十年光景,第一页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好像初学者写字,仔细辨认之后,才发现是一个“阮”字。下方却有一行细小毛笔字,格局规整,清隽秀雅: 某年月日,阿阮始学字。谢衣。 夏夷则心念一动,那字迹确然与那留给竹笋包子团叶海的字迹相同。 打开第二张,依然是一个“阮”字。 再往后翻,又是一个“阮”字,但字迹看上去已显得工整。 想来是谢衣教一个姓阮的姑娘练字,先从名字练起。 夏夷则一页一页往后翻,谢衣署名的字迹亘古不变,阿阮的字迹却在逐渐工整,秀丽,筋节,美感……渐渐成长起来。 随着字帖的翻动,仿佛有一个少女的音容笑貌亦浮现于眼前,从模糊到清晰,少女也在成长,渐渐定格。 阿阮的相貌仿佛浮现在夏夷则面前。 猛地,耳畔传来声音:“咦,原来姑姑这么好看!”却是乐无异从那铺在书桌上的纸上抽出一幅画来,脱口赞叹。 闻人羽道:“是吗?我来看看!”接过画像,也不由得赞叹,“哇,真漂亮!” 乐无异叫道:“夷则夷则,你也来看!” 夏夷则心中一动,方才看那字帖浮现出的少女面容浮现出来,宛然若生。夏夷则看着乐无异举起的画像,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微微一变。 只见那画像上,青翠色裙服飘飘,翠绿枝叶衣饰宛然若滴,一个手持长笛样乐器的出尘秀美少女,侧身望向远方。 那少女容颜气质,与夏夷则从字帖上感应到的一模一样。 “这少女名叫阿阮,许是谢衣前辈女侄之辈。谢衣前辈曾教她习字。”夏夷则按下心头悸动,无波无澜道,“确是美貌异常。” 闻人羽点头道:“这位阿阮姑娘,大约曾养过什么活物。我在房中看到有红色兽毛,只是却判断不出,那是哪种兽类留下的。” 乐无异伸了伸大拇指:“闻人目光如炬。” 闻人羽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大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所以格外敏锐。” 乐无异仍端详那张画像,忽然一捶桌子:“等等!这位阮姑娘不是谢衣爷爷的女儿,而是妹妹,而且——”乐无异失色道,“你们来看!” 乐无异指着画像上面的落款时间,果然正是百年之前;旁边还有蝇头小字,乐无异读道:“阿阮要跟谢衣哥哥一起去西域!阿阮不要去桃源仙居!” “桃源仙居?”闻人羽若有所思,“这桃源仙居,也不知位于何处……” 夏夷则沉默许久,这时才道:“百年前诸般旧事,今已渺茫难寻,或许可去谢衣前辈房中一探究竟,看他前往西域所为何事。” 三人便出了阿阮闺房,一道去寻找谢衣房间,很快便找到,乐无异一看,不由得笑道:“这必定是谢衣爷爷的房间了。” 只见那房间远较阿阮闺房大,一处是床榻为主的卧室,一处是堆满书架的书房,只是书架已空空,尚有一桌一椅。另一处则是占据更大空间的偃甲房,虽已人去楼空,却依然放置着若干偃甲零件。 乐无异解释道:“一个人若是喜欢偃甲,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也都拿来研制偃甲,所以这里必然是谢衣爷爷的住处。” 书架空空,乐无异不免失望,见书桌上仍用镇纸压着几张纸,全然空白,池中之墨早已干涸。书桌旁是盛放废旧字纸的惜字篓,状如鱼篓,上书“惜字延年”四个字,赫然是谢衣手迹。 再往前便是偃甲室。 偃甲室厅中摆放三个未曾完工的偃甲,另有许多零件规规整整堆在墙角,至于材料工具,也是应有尽有,比起乐无异携带之物更加精巧高明。 乐无异两眼放光,走上前去,一会儿摆弄偃甲,一会儿观看工具,爱不释手、赞不绝口。 夏夷则扫视房中,失落之情溢于言表。闻人羽察言观色,问道:“夏公子,此间可有通天之器?” “没有。”夏夷则轻轻摇头,“通天之器具体形貌,在下不知。但此处器件皆不具灵性,俗物而已。更何况,既然谢衣前辈十数年前回来过,若真有神器通天,他何不带走?” 忽见乐无异走到一角,摸索墙上,敲了敲,声音空洞。乐无异面露喜色,摸到墙上一处凸起,用力向下一按,轰隆隆,墙壁分开,出现一道暗门。 “咦!”乐无异盯着暗门以内,发出一声惊呼。 夏夷则和闻人羽见状急忙赶了过来,往暗室中望去,也吃了一惊,只见暗室中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椅子上放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闻人羽嗔道:“看你惊的,我还以为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呢。” 乐无异挠挠头:“这间暗室异常隐蔽,要不是我懂偃术,一般人绝对发现不了。我还以为里面藏了什么机密,譬如真人偃甲,或者通天之器——” 闻人羽看那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那岂非就是通天之器?” “啊——”乐无异醒悟。 夏夷则已当先进入暗室,三人走到桌前,乐无异伸手捧起盒子,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通天之器。” 夏夷则有些失望。乐无异将盒子向两人展示,最上面是罗盘一般的刻度,一圈一圈,大圆裹着小圆,都刻着精细刻度。一枚一枚指针仍在转动着,仿佛永不止休。 乐无异道:“这是精度极高的时间仪,却不是一般的那种每天循环两次的时间仪,而是计时仪,用来标记一件事的起点,就好像刻舟求剑,剑掉到河中时是起点,跳水寻剑时是终点。” 乐无异读着上面时间刻度,却恰好是一百年前。乐无异想到阿阮自画像中的题记时间,道:“或许是谢衣前辈去往西域前后的某一时刻,却不知是何含义。” 乐无异将计时仪放下,与夏夷则和闻人羽走出来,乐无异走在最后。经过三具半完工的偃甲时,忽地闻人羽惊叫一声:“小心!” 乐无异应声一凛,锐风四面来袭——未完工的偃甲突然发动,法阵涌现,灵光流转,噌噌噌,浑身弹出刀刃,快逾闪电,凶狠扑来。 这一下变起肘腋,敌众我寡,迅雷不及掩耳。乐无异纵然警觉,也只来得及拔出晗光。 叮,宝剑挡住左面刀刃,可是谢衣偃甲何等了得,才一受阻,刀刃齐转,化为刀轮疯转,力量之大,匪夷所思。乐无异虎口一痛,晗光竟被刀轮卷走。好在禺期调教数日,无异内外兼修,再非吴下阿蒙,剑一脱手,立刻变招出拳,穿过刀刃缝隙,砰地击中偃甲。 生死关头,这一拳逼出全力,拳头电光迸射,破开偃甲外壳,直抵机栝深处,瞬间扰乱灵力、击散法阵。“呜”的一声,偃甲向后飞出,翻个跟斗摔在地上,浑身电流萦绕,眼中灵光紊乱,头颅、四肢均是激烈抽搐。 偃甲共有三只,一只战败,另两只早已逼近。乐无异背腹受敌,陷入绝境,转念之间,数枚刀刃已到左胁要害。 叮,晗光跳起,凭空挡住刀刃。偃甲来势一缓,唰,枪影陡现,闻人羽来如惊鸿,一枪刺穿了偃甲的后颈,发力一抖,头颅破碎,零件乱飞,刀轮兀自转动,但被晗光卡住,发出吱嘎异响。 得此缓冲,乐无异侧身横移,却忘了三去其二,还有一只偃甲就在身旁,这一躲,不啻自投罗网,硬生生地将身子送到第三只偃甲的刀尖上。 乐无异惊觉不妙,已经迟了。想是偃甲出刀太快,刀尖及身,不觉疼痛。他愣了一下,低头望去,发现刀轮并未切入肌肤,而是停在毫厘之外,偃甲的胸口露出一截剑尖——晶莹剔透,七彩流光,正是夏夷则的飞剑。 飞剑刺穿偃甲,破坏机关,于千钧一发之际止住刀轮。乐无异死里逃生,不及多想,沉身扎马,仰向后方。果不其然,刀轮稍一停顿,即又转动,长剑仓促发出,不足以将其置于死地。 偃甲一动,立马报复,旋身挥舞手臂,铮铮铮,数排刀刃从中弹出,呜呜呜地转动起来。嗖,机关臂脱离本体,以刀轮转动向前推进,快比闪电流星,直奔站在门前的夏夷则。 夏夷则飞剑已出,再无防身之物,更没想到偃甲竟能分体攻击,不及转念,敌拳已经及身。夏夷则向后飞出,掉下楼梯,传来一阵激烈的撞击声。 嗖,乐无异拔出晗光,反手刺向独臂偃甲。 “哇呀呀!”乐无异含怒使出流影剑,一身化为六影,瞬间攻击偃甲六次,剑光势如飓风,搅得偃甲支离破碎,零件下坠,丁零当啷地掉了一地。 长枪狂舞,恍若群鸟齐飞,一阵纷乱鸣响,闻人羽也将对敌的偃甲彻底击溃。 笃,电流消失,第一只偃甲挺身跳起,浑身刀轮疯转,脚下法阵浮现。地上的偃甲残骸仿佛活了过来,个个跳跃如飞,冲向完整偃甲。 “这是?”闻人羽大惑不解。 “合体!”乐无异来不及解释,晗光脱手飞出,呜呜呜急速旋转,明晃晃有如一轮新月。 新月连环——这是乐无异第一次用于实战,晗光剑芒所向,残骸一一粉碎,夺目的剑光带着尖锐的呼啸切入第一只偃甲的身体,将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断其手脚,斩其头颅,谢衣偃甲再是厉害,如此毁坏之下,仓促之间也难以修复。 唰,晗光飞回,乐无异一把接住,环视四周,满地狼藉。法阵光亮不弱反强,源源不断地涌出灵力,零件受了牵引,迅速向内聚合,拼接、融合,合体之势仍未逆转。 “呵!”乐无异高高纵起,双手握剑,刺入法阵核心,以晗光为轴,澎湃的灵力四向蔓延,猛烈地冲击法阵。两股灵力纠缠、搏斗,大能化为飓风,零件卷入其中,撕裂碰撞,不由自主。 过了时许,法阵终于淡去,乐无异占据上风,偃甲残骸落地,安安静静的,再不动弹。 乐无异拔出剑来,喘息稍定,转眼望去——闻人羽拄着长枪,望着他微微出神。 “谢爷爷的偃术好厉害。”乐无异拭去额上汗水,忽然想起什么,“糟了,夷则!” 与闻人羽一道,快步冲向楼下。 到了楼下,但见夏夷则倚墙勉力坐起,半身浴血,脸色苍白如纸。 “别动!”乐无异快步上前,察看伤势,闻人羽道:“你流了好多血,是否伤到内脏?” “无妨,皮肉伤。”夏夷则望着乐无异,“乐兄,你方才与那几具偃甲打斗时,可有什么感觉?” 乐无异道:“谢衣爷爷的偃甲,好生厉害!如果不是夷则和闻人,我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啦!” “不是,”夏夷则微微摇头,“你再想一想。” 乐无异仔细想了想,道:“这三具偃甲杀伐果断,招招都痛下杀手,与谢衣爷爷的风格显然不同……但是,那偃甲又分明是他亲手制的,我非常确定这一点。” “还有呢?”夏夷则道。 “啊——那三具偃甲虽然外表是半完工的,但其实是完整成熟的——我明白了,”乐无异道,“那三具偃甲是一道埋伏,与暗室相呼应,有人若是从暗室中取出东西,三具偃甲便会痛下杀手,阻止那人。” 夏夷则点了点头:“乐兄认为,在此之前,是否有人进过暗室?” 乐无异想了想,道:“我觉得,我是第一个。”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道:“所以……” 乐无异已知道他说的意思,摇了摇头:“夷则,我非常确定,那只是一个计时仪,绝非通天之器。”只是,心中也不免疑惑,一个计时仪,何以藏得如此大费周章? 叹息一声,夏夷则不再说话,自行用法术疗伤。 第34章 鲲鹏·朗德(1)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三人在谢衣故居住下。 闻人羽所携百草谷伤药灵验非凡,加之精心照料,夏夷则恢复甚快。他所练灵力水寒彻骨,对于愈合伤口大有益处,只是偃甲一击,肺腑也受内伤,外伤易治,内伤难愈,夏夷则也知勉强不得,只好卧床静养。 乐无异做饭之外,便是钻研偃甲。谢衣的偃甲房里,工具材料一应俱全,乐无异将新近感悟融入偃甲之中,另造三只金刚力士,终日操纵三者分进合击,除此之外,就是习练禺期所传的九霄神雷,将一身灵力练得收放自如。 小黄漫山遍野地跑,食量极大,到处觅食,站在乐无异肩上时,乐无异常常觉得肩头一沉。闻人羽仍抽空在谢衣故居中寻找有价值的信息,却收获甚微。 只待夏夷则伤好之后,便即远赴朗德。 这一日,夏夷则的伤势已彻底养好,闻人羽对谢衣故居的搜查宣告结束,乐无异的三只金刚力士操练极为熟练,威力大增,终有小成。三人便商议次日出发,收拾妥当之后,第二日一早便行。 乐无异想起,之前夏夷则曾言,自有妙法前往朗德,便又问起。夏夷则看着站在乐无异肩上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黄,道:“近在眼前。” “啊?”乐无异怔了怔,哈哈大笑,“不会是让这小家伙驮我们去吧。” 夏夷则淡淡道:“正是。” 闻人羽也吃了一惊,但看夏夷则神情,又知他绝不可能是在开玩笑。 夏夷则道:“如果在下所见不差,此鸟非是寻常小鸟,乃是鲲鹏幼雏。” “鲲鹏?那是什么?”乐无异奇道。 “一种巨鸟,你在竹笋包子号就见过。”闻人这才想起,直至今日,乐无异仍不知道,驮着偃甲船的那只大鸟,就是传说中的妖兽鲲鹏。 “什么——大鸟也是妖?”乐无异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倒把小黄吓得一哆嗦,“真的?夷则你确定?” 夏夷则道:“太华弟子需轮值受命除妖,故熟识天下妖物。小黄饭量极大,成长也快,在下观察多日,料无偏差。” 夏夷则既如此说,乐无异、闻人羽都知道必是确凿无疑,但看着小黄的呆笨样,又实在不像。“它、它就这样驮着我们去?”乐无异结结巴巴道。 夏夷则道:“此非鲲鹏本相,”见两人还懵懂,又道,“设若小黄当真这般大小,它所吃的东西又去了哪里?” 乐无异将信将疑地抱下小黄,果觉沉甸甸的,放到桌子上,桌子也是微微一晃。 “怎样才能让它显出本相?”乐无异伸手戳戳它屁股,小黄躲闪着跳开来。 夏夷则道:“鲲鹏因其负地绝飞之力,常在幼年之时便为人捕获,贩卖或驯养,处境凄惨,与鲛人、横公鱼等并无二致,是以鲲鹏为求自保,往往在未成年之时,隐藏本相,直到成年之后,才一飞冲天,绝云而去。” “鲲鹏好可怜……”闻人羽听了,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小黄头顶,将到头顶时,忽然觉得手心巨麻,如被电击,却是恐惧症再度发作,忍不住便要抽手回来。 低头一看,却见小黄抬起头来,看着她,眼巴巴的,像在等待她的抚摸,既像是一个孩童的求爱抚,又像是一个种族的命运的哀肯。 闻人羽的手便抽不回来,终于缓缓落下,轻轻抚在小黄头顶,顺毛轻抚:“乖小黄,乖小黄……” 小黄歪着头,甚是享受。闻人羽看它神情,也不由得心怀舒畅,手心最初的酥麻针刺感过后,渐渐觉得舒畅柔软,一时竟不肯离手。 夏夷则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温情,道:“至于鲲鹏幼雏如何变化鲲鹏,唯有自愿一途。而这自愿,有时又至为简单,便是被视为友,而非被视为奴。”看向小黄,温言道,“你可愿意?” 话音方落,就见小黄身形一顿,蓦地张开眼来,精光四射,傲视四周一圈,在乐无异身上看看,点点头,忽地跳到地上,歪歪扭扭向室外跑去。 三人急忙跟上。 到了外间,小黄站在空地上,似乎僵在那儿,紧跟着,浑身一抖,迸发出耀眼蓝光。一股异样的气息向外蔓延,如浪如潮,又如高天罡风,三人迎面撞上,只觉口鼻窒息、束缚重重,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无异,快退!”闻人羽一声叫罢,忽见乐无异仍在发呆,心头一急,正要上前,夏夷则一晃身,抢到乐无异身边,抓住他手,向后飞出。闻人羽来不及多想,只觉气势逼人,慌忙纵身急退。 退出十丈有余,那一股迫人气息方才减弱。闻人羽定睛望去,前方闪电纵横,蓝白之气纷纭游走,小黄毛淹没其间,早已不见踪影,电光云气翻涌暴涨,势如一团气球越涨越大,突然间,电光中响起一声激鸣:“咻……” 声如狂风怒号,又似沧海狂啸,附近三人耳鸣心悸,魂魄也似随之动摇。 鸣声经久不绝,乐无异承受不住,双手捂住耳朵,眼望着电光蓝气凝聚成形,化为了一个庞然大物——形如巨鹰,羽毛焕然,双眼金光迸射,利爪如钢似铁,当它站立起来,抖开翅膀,巨大的双翅似要覆盖山顶。 “鲲……鹏……”乐无异放开耳朵,惊叹出声,其他二人也注目巨鸟,流露敬畏之色。 “咻——”鲲鹏昂首向天,又是一声长鸣,叫声远远送出,有如万里长风。众人听在耳中,均是跃跃欲起,大有飞腾之感。 鲲鹏叫罢,转向乐无异,目光炯炯有神,身上涌出磅礴之气,平地卷起一阵狂风。 “小黄……”乐无异不由大叫一声。大风应声而止,鲲鹏低下头颅,清澈巨大的眼眸中流露出桀骜的霸气,眼睛微微一眨,又是先前调皮熟悉的神气。 乐无异上前抱住小黄,轻轻摩擦,道:“好家伙,可长大了。”他退后两步,看着小黄巨大体态,笑道,“哈哈哈——以后可不能再戳你屁股了。” 夏夷则、闻人羽、小黄:“……” 小黄显出本相,在半空中试飞一会儿,气势惊人,即便夏夷则不说,乐无异和闻人羽也知道驮载三人,飞行千里也并非难事。 则数日间到达朗德,显然也是轻而易举。这更坚定了明日启程的信心。 三人各自收拾东西,想到纪山一行,并非全无收获,对于找到谢衣,也信心更增。 是夜,乐无异一早歇息,熬到半夜,却仍是睡意全无。他索性起床下楼,到屋外继续操练偃甲。 为免惊动他人,乐无异远离精舍,走到凉亭附近,正要放出偃甲,忽见凉亭棋台边,黑乎乎站着一道人影。 乐无异揉眼细看,那人已然回过头来,淡然说道:“乐兄也睡不着吗?” 乐无异道:“夷则……你也在这儿?” “睡不着。”夏夷则道,“乐兄可通棋艺?” “会一点儿。”乐无异耸肩笑笑,“老爹说,下棋如打仗,懂一点儿也是好的!” 夏夷则略略点头:“左右无事,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好啊!”乐无异来了精神,“反正睡不着。”说完取过棋盒,就着明月清风,两人紧一着慢一着地下起棋来。 夏夷则少通棋艺,屡得师尊指点,自负棋艺高明,是以棋路开阔,落子极快,招法凌厉,攻势如潮,大有速战速决的意思;相形之下,乐无异慢条斯理,一反平日跳脱,每一步都深思熟虑,然而棋路绵密、防守谨严,夏夷则出子虽如水银泻地,仓猝间竟也觅不着他的破绽、屠不掉他的大龙。 黑白二棋一路纠缠,乐无异形势局促,可也不曾陷入绝境,偶尔还击一手,颇有天才手笔,往往一子落下,破掉夏夷则必胜攻势,而后趁机进取,稍稍收复失地。这么五六个回合下来,此消彼长,下到中盘,黑白二棋平分秋色,竟然难分高下。 夏夷则暗暗吃惊:“无异生性随意,全无棋手风范,何以棋力如此高明?看似不成章法,却多有天才之想,屡次出人意料。这么下去,胜负难料。”想着便收起小觑之心,落子放慢,深思熟虑起来。 下棋并非乐无异所长,全赖头脑过人、随机应变,对手一旦心念专注、思虑周详,立刻有些招架不住。又下了几子,丢了东南一角,中腹大龙也险象环生,好在他心性豁达,并不执着于胜负,手里玩弄棋子,口中笑嘻嘻说道:“夷则,我爹常说,棋品就是人品,你的棋风跟你的剑法一样,杀伐决断、锐不可当,看样子我快输了。” “乐兄谬赞。”夏夷则脸上淡漠,手上的棋子却好比钢钉,一一扎在乐无异棋局要害,“恩师也曾告诫在下,在下棋风杀意太重。” “欸?”乐无异看着棋盘,眼睁睁看夏夷则洞悉局势,破了他一手伏笔,大皱眉头,“我还当能瞒过你呢,结果还是被看穿了!” 夏夷则神情淡淡:“乐兄早有胜机,却弃而不取,反而屡行缓兵之计,想不察觉谈何容易?”说着又落一子,“世人博弈,唯求胜耳。为何乐兄反其道而行之?” “你呀,就是做什么都太认真了。”乐无异也落一子,笑道,“下棋不过图个好玩。速战速决虽说爽快,却少了些人情味。又不是非要分个胜负,干吗这么认真?再说,多下会儿,不就能和你多说几句话吗?” 夏夷则手下停顿,默然无言,打量无异片刻,道:“乐兄果然与众不同。” “欸,怎么说?”乐无异笑嘻嘻的。 夏夷则叹息一声:“偌大长安城中,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乐兄身处其间,又岂会不懂?” 听到此处,乐无异蓦然想到乐园、想到长安爹娘,不由得略微黯然。 夏夷则冷冷一笑,道:“输了,就想赢;赢了,就想一直赢下去。若是没有,就不择手段去争;已经有了,就想方设法继续攥住——人心就是如此,深不可测,永不餍足。”语气中隐含讥讽。 乐无异想了想,摇头:“也不尽然,总有例外。譬如,夷则你,就绝不是这样的人。” 夏夷则轻轻一叹,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竟在下棋?谁赢谁输?” 身后忽然传来语声,两人回头,只见闻人羽提着酒坛,披风戴月,袅袅走来。 “还用问?当然是我输啦。”乐无异推开棋盘,“你手上抱的什么?酒?打哪儿来的?” “厨房里的。”闻人羽说道,“地下有个酒窖,只剩这么一坛了。不过……” “不过,不告而取,是不大好。”乐无异想了想,道,“回头我去留锭银子。等见了谢衣爷爷,一并向他赔礼。”说着已快手快脚拍开泥封,醇香四溢,令人陶醉。 夏夷则也道:“此夜月白风清,正宜一醉。” 闻人羽笑着坐下,说道:“你要养伤,能饮酒吗?” 夏夷则抬手,凝取山风露气,结成几只莹白酒盏,递给闻人:“不妨事,浅酌便罢。” 乐无异却等不及了,端起酒坛大喝一口,伸袖抹嘴,眉飞色舞:“好酒,好酒!” 夏夷则和闻人羽均是莞尔,逐次斟酒浅饮,无论风度酒品,都比乐无异风雅十倍。有酒助兴,三人谈论幼时经历、近年见闻,你一言,我一语,不觉渐生醉意。 峰高月低,离天犹近,远方群山低落、云烟升沉,势如波涛连绵、一望无边,头顶小月一盏,如灯如烛,在云雾之间若明若灭,皓洁的月光洒落山顶,铺银砌玉,映亮了山亭边的三人。 乐、闻二人喧闹如故,醉态可掬,夏夷则依然清醒,目光清亮,看向上方明月,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如此畅快——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只觉面对这一对少年男女,大可心无旁骛,托以生死。 流月城。 时已入夜,一间华丽居所,画壁锦帐,玉灯高悬,陈列各色偃甲玩偶,地上铺着雪白地毯,干净绵软,赤脚行走不觉寒冷。 沈夜倚坐窗边,手旁一卷木简,一盏薄酒。室内温暖,他未着外裳,苍白面颊被炉火映得微红。一侧堆满绮绣的床上,他唯一的亲人——妹妹沈曦,怀抱一只长耳布偶兔子,正沉沉酣睡,长发流水一般,从枕畔流淌出来,一直垂到床下。 说来这兔子,是廉贞祭司华月亲手缝制,沈夜极不喜欢,多次腹诽华月的眼光,却不料沈曦一见之下,如获至宝,从此爱不释手。可见血缘有时也未必牢靠。 沈曦年岁与他相仿,却由于某些缘故,无论外貌心智,均停留在十岁年纪。 月影深处,流月城中,溶溶月光下,偌大城市残破冷清,仿佛洪荒废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死气。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到底是安详的。 沈夜明显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一丝风声从外面传来,沈夜向窗外伸出手去,“嗒”的一声,光影微闪,一只偃甲鸟停留在沈夜手指上。 沈夜从偃甲鸟鸟腹中取出一卷纸条,将鸟腹合上,手一抖,偃甲鸟双翅一展,飞了开去,瞬间不见踪影。 沈夜坐到床边,拆开一封信函,是以密文写就。沈夜飞快扫过,神色变得凝重。 “已查实:十八年前,捐毒战场,有人施用流月偃术,极类谢衣。”信函末尾,画了一只大睁的红色眼睛。 炉火跳跃,沈夜眼中寒光凛凛,令人畏惧。 “哥哥?”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旁响起。沈夜扭头望去,沈曦半躺半坐,斜斜倚靠床栏,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哥哥,你不高兴了?” 沈夜掩去目中厉色,温和笑道:“没有。小曦醒了?” 沈曦哼了声,嘟起小嘴,小声道:“哥哥骗人。哥哥总在不高兴。” “的确没有,只是遇到一件有趣之事。”沈夜随手合上窗扇,赤着脚,走到沈曦床前,理了理她纷乱垂地的长发。 “哥哥,给我讲故事好吗?”小曦趁机枕在沈夜膝上,语带祈求。 “好啊。”沈夜微笑,“要听什么?” “巫山神女的故事。”小曦注目远处,意似神往,“上次还没听完呢!” “巫山神女。”沈夜想了想,“上次讲到哪儿了?” “讲到神女姐姐喜欢司幽大人,司幽大人却不喜欢她,神女姐姐好伤心好伤心……” 沈夜眼色复杂难辨,停顿片刻,才笑了笑,慢慢说道:“不错,就是这里。族中相传,不久之后,巫山神女发觉自己即将死去,而且由于某种缘故无法轮回。于是,她向司幽上仙表白心迹。” 小曦睁大眼睛,为故事中人牵念不已:“然后呢?神女姐姐那么好看,司幽大人会喜欢她吗?” 沈夜摇头:“司幽早已摒弃俗念,自然婉拒。神女心结深种,至死不肯再见司幽。” 第35章 鲲鹏·朗德(2)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小曦既难过,又困倦,小声嘟囔:“怎么这样……” 沈夜平静道:“神女生前心愿未遂,她亡故后,司幽却陷入长久的自责。后来,天皇伏羲将整个流月城封印于巨大结界之中,与世隔绝,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司幽。” 说到此处,忽觉膝上沉重,低头看去,沈曦已悄然入睡,小小的瓷玉般的脸蛋上,犹挂着伤心怜悯。 沈夜望着妹子,眼里流露出不易觉察的痛苦,俯身亲吻一下她的额头,小声说道:“好好睡吧,做个好梦。” 他放下女孩,直起身来,闭了闭眼,恢复沉静本色,一拂袖袍,飘然走出内室。 外间,一位女祭司默然伫立,见他出来,躬身行礼:“属下华月,参见紫微尊上。” 一旁有侍女上前,为沈夜更衣。沈夜接过外袍,示意侍女退下,方对华月道:“劳你久等了。有事?” 华月错开视线,低头道:“方才接报,海市矩木枝已被毁去。而且,”略作停顿,似在斟酌,“毁木之人中,有一名天罡。” “天罡。”沈夜双眉一扬,“百草谷派来的?” “多半是的。”华月始终不与沈夜对视,低声说道,“那件事,尊上可还记得?” 沈夜点头,披上外袍,平淡道:“前些日子,有个天罡妄图潜入无厌伽蓝,我还知道,他曾经去过捐毒。无妨,我另有打算。” 华月自然而然上前,为他整束衣带,轻声道:“属下担心,百草谷已有所察觉。” “随他去。”沈夜冷冷说道,“只要是秘密,就终会泄露,隐瞒这么久实属侥幸。”他沉默一下,又说,“砺罂对投入下界的矩木枝数量早有不满,盟约崩盘不过早晚之事……但目下情形,尚不能激怒下界玄门。” “要提防砺罂,”华月担忧道,“时机未到,若腹背受敌,对我们大大不利。” “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它便绝不敢妄动。”沈夜冷冷道,“我身负人皇神血,不惧魔气。事成之后,我定会收拾干净。” “自然。”华月低头道,对沈夜的实力,她一向毫无怀疑。略作迟疑,华月缓缓道,“还有一事,暗线回报,海市那天罡一行,即将前往南疆朗德寨,寻找一个人。” “哦?找谁?”沈夜微微眯起双眼。 “谢衣。” 沈夜一怔,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有趣,当真有趣!” 华月小心道:“请尊上示下,该如何处置?” “派人跟着,莫让他们轻易就死,看看他们能找到什么。”沈夜沉吟一下,“难得这朗德寨撞上门来,正巧这两天砺罂不大安分。比照当年,用朗德寨安抚砺罂。” “派谁去?” “雩风。”沈夜眼中闪过一道冷电,“事成,转调无厌伽蓝;事败,杀。” 华月顿了顿,轻声道:“多谢!” 沈夜抬眼看她,有些讶异:“你我之间,不必。” 华月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柔软,手掌一翻,指间多了一束海棠:“暗线带回来的。” “不是下界这时节常有的,费心了。”沈夜扫一眼,接过,“我去看看沧溟。小曦已睡下了,烦你为她抚琴镇梦。” 华月行了一礼,进入沈曦卧室。俄而,有清雅静寂之琴声响起,蕴藉轻灵,如难以言表的心事。 按规矩,从沉思到寂静之间,禁止一切传送之术。 但沈夜今天不想理会规矩。 法阵一闪,矩木之下、沧溟面前,沈夜悄然出现。抬头望去,矩木枝干之间,一股紫黑之气翻腾游走,仿佛一条巨大的毒蛇,不倦地吞噬神树的生机。 良久,沈夜收回视线,望着矩木上沉睡的女子,眼色略微缓和。 “沧溟。”沈夜轻声道。沧溟一动不动,仍是沉睡不醒。 “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雩风恐怕命不久长。”沈夜语气平平淡淡,似乎谈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什么日常琐事,“这是他应得的,你不必难过。终有一日,我们也会得到我们所应得的。” 依旧没有回应。 长长叹了口气,沈夜一弹指,昨日送来的雏菊应声消失,换作海棠。海棠娇艳,置于沧溟鬓旁,更显生机。 呜,树梢黑气翻涌,一阵风冲下,黑雾中两团血光闪烁不定,仿佛一对蛇眼,恶狠狠地盯着沈夜。 “呵……”黑雾中响起诡异笑声,血眼微微眯起,似在打量大祭司。 沈夜不动,双袖飘然下垂,双足踏在那儿,仿佛融入大地。 黑气来势极快,到了沈夜身前,微微一缩,暴烈冲出。 “止!”沈夜扬起一手,掌心白光迸闪,化为一面巨盾。 砰,声如炸雷,光盾陡然一亮,黑气向后缩回,屈曲婉转,气势大挫,显然这一撞令它大受挫折。 “呵……”诡笑声再次响起,黑气内缩、扭曲,凝结成一个黑色的人影,“大祭司殿下,数月不曾交手,功力愈发不俗了。” “不敢当。”沈夜口气冷淡,“砺罂,你也精进不少。” “如若不然,岂不辜负大祭司一番苦心?”砺罂喈喈怪笑,“可是,大祭司,你可还记得,当年立约时,你是怎么说的?” 沈夜冷然不语。 “你答应我,定让矩木枝干遍布神州。然而……时至今日,人界矩木枝仍屈指可数……我已经等得太久了……”砺罂语声中,夹杂嘶嘶杂音,有如毒蛇吐信,令人不快。 沈夜道:“本座已下令加快行动。然而此事不宜急进,否则恐怕前功尽弃。” “既无前功,谈何尽弃啊?”砺罂诡笑,“要么,嘿嘿,我先吞食这流月城中的憎恨与恐惧如何?” 沈夜微微眯眼,道:“你试试。” “或者,不如先吃大祭司你?”砺罂仰天摇头,一副陶醉模样,“大祭司,你的七情六欲,实在叫人垂涎,强烈、顽固、古怪而又绵长……啊,美味,无上美味!它们的滋味,一定比人血鲜美百倍……”说着,伸出魔爪,向沈夜咽喉拂来。 “滚!”沈夜今日格外暴烈,手指一动,一道蓝白光束长鞭般凌空一扫,缠住砺罂脖颈,狠狠甩飞。砺罂呵呵怪笑,半空消散,化为紫黑魔气,蹿入矩木深处。 沈夜闭上双眼,长吐一口气,睁开之时,眼底大有倦意。他伸出手指,想要触摸沧溟的面孔,指尖尚未触及,已然收回。 “我走了。”说完,他行个礼,这次却是沿着石阶,孑然而去。 身后,黑雾翻涌、纠缠树身,砺罂的狂笑响彻天地之间;矩木之下,沧溟静静沉睡,身边海棠花蕊中,飞出三两点微弱荧光,渗入沧溟体内。 乐无异张开双眼,一片天光射入眼帘,他刚要起身,忽然头痛欲裂,发出一串呻吟。 回想起来,昨晚喝得烂醉,如何回到故居,竟是茫然不知,此时宿醉发作,不但头痛,肠胃也是一阵痉挛,便要呕吐出来,待要寻找手盥,竟全无发现。 乐无异急忙冲了出去,扶树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乐无异第一次宿醉,没有想到如此难受,却听对面楼上,传来推窗声音,一个少女探头出来,关切道:“无异,你有没有事?”正是闻人羽,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酒醉迹象。 乐无异胸中仍是烦闷,摇了摇头:“夷则呢,他起来了吗?” 话音方落,就见一人从外面走来,神情清冷,毫无异状,正是夏夷则。三人中,只他一人由始至终神思清明,毫无醉意。他冲乐无异点了下头,便又走开了。 乐无异看看闻人羽,叹气道:“原来宿醉这么难受。夷则也就算了,锯嘴的葫芦,不爱管闲事。好闻人,你怎么也不早告诉我一声?” 闻人羽哼了声,掉头去屋里拿了件什么,又回窗前,扬手扔了过来。乐无异赶紧去接,发觉是个白瓷小瓶,上面贴着红纸,写有“定神丸”三字。 只听闻人羽道:“是你自己抢着喝的,谁还拦着你不成?我哪知道你从没喝醉过。” 乐无异被说得讪讪,倒了两粒药丸,一口吞下,只觉一股清凉之意化入脏腑,抚平种种不适。他一手扶着树,与对面楼上的闻人羽远远地聊天,盛开的芙蓉树花叶扶疏,两人都觉得时光静好,却都看不出马上要启程的样子。 过不多时,夏夷则又走了进来,恰好走到两人中间,淡淡地道:“两位行囊都收拾好了吗?是否可以启程?” 乐无异一拍脑袋,急道:“坏了,我竟忘了!”便急着要进屋。 闻人羽笑道:“你所有家当都在偃甲盒里,又哪里有什么东西要收拾?” 乐无异摸了摸脑袋:“倒也是……” 闻人羽道:“故居中搜索多时,再也没有什么发现。我已收拾好了,咱们启程?” 夏夷则正要催促启程,却听乐无异“啊”了一声,急急道:“等等!我突然想起——”脸色陡地通红。他看看闻人羽,看看夏夷则,“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有去找!” “怎么?”两人都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乐无异急道:“咱们忽略了一种可能性。偃师随身物件极多,图谱、工具、零件、材料、偃甲,还要把偃甲一一编号造册,方便清点。所以偃师一般身上会带收纳之器,譬如我的偃甲盒,别看它小,最多的时候,它里面装的东西能堆满三四间房。我们再看谢衣爷爷,百年前,他前往西域,或许有变故,或者面临危险,他把阿阮姑娘送去了那个叫‘桃源仙居’的地方。那么——” 夏夷则心思极敏,若有所悟:“此地书籍簿册均已带走……” 乐无异点头:“对!当年他明明可以带走所有东西,而且,他知道,他的敌人很可能至今仍在,所以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做法,是在一个地方住一阵子,就搬家再也不回来。但是,至少十六年前,他还是回到了这里。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回来?” 闻人羽皱眉思索,犹疑道:“或许……是来检修此处偃甲?” “他的偃甲运行两三百年不成问题。”乐无异摇头,“我们遗漏的是——也许,谢衣爷爷回来,是为了找某些当年没能带走的东西。只是,这些东西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百年前他不直接带走?十六年前,他又最终带走了吗?” “难道是计时仪?”闻人羽道。 乐无异道:“那暗室布置如此慎重,不可能会遗漏的。” 闻人羽还没有反应过来,夏夷则却已面色变化:“在下想到一处。” 乐无异也同时点头:“不错,就是那里——” 两人同时拔腿向谢衣书房冲去。“等等我!”闻人羽也冲了过去。 等闻人羽赶到书房,乐无异和夏夷则正站到书桌前,将写有“惜字延年”的惜字篓,倒扣在书桌上。 只见里面尽是揉成一团的纸团,或撕成几片纸的废纸。 夏夷则打开第一个纸团,纸质陈旧,触目所及,便是“通天”两个字。那是一页从偃甲编号册子中抽取出来的单页,编号“四一零”,上有简略说明,但没有外形图样、详细制作图谱。说明末尾,潦草写了“四一一”“四一二”“四一三”“四一四”四个编号,不知是何用意。 三人一时沉静,片刻之后,三人不再开口说话,一心一意研读起来。 原来,大约谢衣去往西域之前的几年时间,谢衣制造了“通天之器”。此物神乎其神,能干涉磁场,解读木石内部潜藏记忆,人为造出“忆念幻城”。 第36章 鲲鹏·朗德(3) ,最快更新古剑奇谭2:永夜初晗(壹) ! 不料,谢衣踪迹被敌人发现,他便准备前往西域。临行前,为防“通天之器”为敌所获,谢衣将之妥善处置,具体处置方式却未曾记录。 此外,便是谢衣所写一些语句,诸如“一人一城”“天意弄人”“事与愿违”云云。 乐无异灵机一动,道:“闻人,借你的偃甲蛋一看。”两人各自掏出偃甲蛋,比照参看,发现两只蛋一般模样大小,均有谢衣纹章,而纹章下,分别刻有细小的“四一一”“四一三”字样。 “说不定偃甲蛋里,藏的是通天之器的最终下落。”乐无异轻声道。 出人意料,通天之器的线索,竟是这样得来。三人都颇为高兴,启程之时,情绪更是高涨。 三人站在小黄面前,发现不过一夜时间,小黄似乎又长大了许多。 乐无异眉飞色舞,口说手比:“闻人,朗德离这里几千里对不对?” “嗯。”闻人说道,“朗德在南疆,和纪山隔了半个神州。” “要走多久?” “这个,就要问夷则了。” 夏夷则望着鲲鹏沉吟:“雏鸟年少力弱,不比成年鲲鹏飞行神速,在下估计,两日之内,可到朗德。” 鲲鹏已趴在地上,展开一双翅膀,形如阶梯,直达鸟背,看着三人,似在催促。 乐无异大笑,第一个走上去,兴冲冲踩着翅膀走上鹏背,站在上面得意扬扬,四顾道:“好家伙,跟站在山丘上一样。” 夏夷则也上了鸟背,闻人羽昨日抚摸小黄时,已克服了对小动物的恐惧,第三个走了上去,坐下取出一幅地图:“昨晚喝酒之前,我闲着无聊,凭记忆画了这幅地图,上面注有朗德的位置。” 乐无异接过地图,放到鲲鹏眼前,鲲鹏颇有灵性,目光所及,猛地站立起来,开始拍打翅膀,狂风大作,拔木走石,为此鸟背上的三人几乎无法睁眼。过了一会儿,风势稍弱,乐无异定睛望去,骇然发现已在高天之上,鲲鹏轻展双翅,向着南方冉冉飞行。 “好家伙!”闻人羽指着身后道,“你们看!” 乐无异回头望去——故居所在山峰飞快变小,与众多山峰遍布于白茫茫的云海之间,星星点点,错落有致,仿佛天公落子:山峦如棋,大地如盘,壮观辽阔,气势无双。 倏尔云烟起落,山峰大地消失不见。乐无异收回目光,看向四周,鲲鹏迅疾上升,钻入云层深处,双翅挥舞之际,云雾随之开合。气温越来越低,云层深处,冰晶漂浮。闻人羽刻苦修行,能耐寒暑;夏夷则一身水系法术,呵气成冰,这点儿寒气自然不在他心上;换作以往,乐无异必难承受,而今灵力充足,寒气入体,即刻化去,脏腑间似有一团火焰,罡风越冷,越觉暖热。 此时这般感受,与那时乘坐飞船逃离长安之时又有不同。 乐无异笑道:“昨夜睡得太晚,今天又起得太早。劳烦两位护驾,我要在这大床上先睡一觉了。”说着,倒头便睡,片刻之后,呼噜声已响起。 闻人羽微笑摇了摇头,想到当日自长安乘坐偃甲船逃离时,在飞船上遭遇的种种险象,与今日之闲适舒畅自是大有不同。 “如今想来,那偃甲飞船的鲲鹏,多半是小黄的爹娘了。”鲲鹏虽大,驮载三个人尚有空余,但那偃甲飞船上却可驮载数十人。闻人羽不由得想到,如今若说与当日还有什么不同,便是昔日那“借路者”变成了如今的夏夷则,想到这里,闻人羽忽然心念一动。 闻人羽随意问道:“夷则,这鲲鹏体形虽大,其实才不过雏鸟,想来与当日我们乘坐的飞船中的鲲鹏乃是血亲,为何飞得却这样快呢?” 夏夷则神思恍惚,随口答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飞船中的鲲鹏——”忽然戛然而止,望向闻人羽。 闻人羽莞尔,果然,夏夷则便是借路者。 事已至此,夏夷则面露无奈,坦然自承:“闻人姑娘聪慧。不知在下何处露了破绽?” 闻人羽笑道:“江陵初一见你,我便有猜测。后来,无异又说,你与他在福临居有过‘同僚’之谊,推算下来,他离开长安之前,你应该也在长安。” 夏夷则颔首:“心思缜密,无怪能假扮萧大相剑师,而不被乐兄察觉。” 闻人羽大吃一惊,下意识望向正在酣睡的乐无异,道:“夷则——” 夏夷则轻轻抬手,示意闻人羽不必紧张:“在下当日前往长安,是因一桩家事,在下孤立无援,犹豫是否求见定国公,是故那日在下于乐府门前逡巡。恰好,闻人姑娘到访。在下未曾见过萧鸿渐,但推算年纪,不甚相符。” 闻人羽点头,夷则为人细密,既然起了疑心,必定暗中潜候。 夏夷则道:“后来又见闻人姑娘易妆易容。不过,在下发觉,当时另有他人在侧,便不再跟随下去。” 闻人羽见他说得详细,知他是在显示诚意,也道:“那人应该是我师父。”想了想,又道,“后来你在福临居中——” 夏夷则道:“福临居遇到乐兄却是巧合。酒楼消息辐辏,在下因家事之故,一时迷惘,不知该如何自处,这才去打探消息。之后,在下见乐兄离家出走,推知定国公态度,便打消了求见念头。后来闻听谢衣偃甲现世,在下心系通天之器,前往探查,恰好见到你们遇险,便出手相助。” 闻人羽“啊”了一声,想起当时幻境,道:“那后来你独自离开……” 夏夷则并不否认:“幻境相扰,非在下本意,还望海涵。在下见闻人姑娘心地澄澈,不像对无异心存歹念,便自去了。” 闻人羽不以为怪,笑道:“无异运气倒好。” 夏夷则也道:“在下与乐兄,说来也是旧交。至于在下身世,将来总有揭开之时,此刻还望闻人姑娘……与乐兄多多担待。” 闻人羽对夏夷则已再无疑虑,二人相视,微微点头,君不疑我,我不疑君,心中各个生出知己之意。 唯有乐无异还在酣睡。 鲲鹏飞行神速,过了半日,忽又冲出云层。阳光灿烂,照得天地间一片光明,乐无异被强光一照,终于醒来,一眼看到磨盘大的硕大红日,逼近眼前,大叫一声:“快闪!”伸开双臂挡在闻人羽和夏夷则面前。 “怎么了?” “小心,快要撞到太阳了!” 闻人羽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乐无异瞬即明白过来,却是鲲鹏发力疾驰,看到太阳,急速升高,要拼命去追逐西下的太阳。 乐无异挠挠头,讪讪而笑,最后也大笑起来。 一行人在半途落地休整过一夜,之后再冉冉起飞,声势更为迅猛。 再飞过一片云层后,鲲鹏飞势减缓,眼看着太阳西下,心有不甘地“咻——咻——”长叫,过不多时,三人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峦连绵,势如苍龙,翠色千里,林烟明秀,裸露处多是赤岩红土,形如鸽血宝石,镶嵌在翡翠碧玉之间。 闻人羽扫一眼地图,手指远处:“看,那儿就是朗德寨,咦,怎么回事……” 众人定睛望去,朗德寨依山临水,竹屋木舍均随山势起伏,四周山林俊秀,流水清澈,风光原本秀丽,可是不知为何,寨里一股紫黑之气冲天而起,盘旋半空、聚而不散。 “乌云吗?”乐无异不胜诧异。 夏夷则皱眉道:“雷云不会如此之低。据在下看,那好像是黑色的雾气。” “这个……”闻人羽紧皱眉头,“这云有点儿邪气,无异,别让鲲鹏靠近,在朗德寨外面降落。” 乐无异听见,心之所动,鲲鹏立刻会意,收起翅膀,降落在朗德寨外面。 三人跳下鸟背,蓝光一闪,大风过后鲲鹏忽又消失,乐无异诧异道:“鲲鹏呢,怎么不见了?”闻人羽向下努了努嘴,却见鲲鹏又变回小黄鸟模样,无精打采,倦意十足。 “奇怪!”乐无异弯腰捧起小黄反复打量,“怎么又变回来了?” “应是妖力耗尽。”夏夷则说道,“毕竟年幼,纵是鲲鹏,飞行千里也会困倦。鲲鹏变化随意,缩小之时也减少消耗,正宜休养。” 说话间,小黄蜷成一团,点头入睡。乐无异望着鸟儿又爱又怜,说道:“这样也好,不飞的时候,可以把它揣在兜里。”说着将小黄揣入行囊,跟偃甲蛋放在一起。 闻人羽隐约有不祥预感,催促道:“快去朗德寨看看!” 夏夷则神色戒备,当先走向寨子,乐无异吐了吐舌头,和闻人羽跟在后面。 路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行人,也无飞禽走兽,四下里静悄悄的,令人心生寒意。乐无异望着寨子,只觉纳闷:“这寨子真怪,一点儿人气也没有,看上去就像、就像一座坟墓。”再看其他二人,也是神情凝重。 “真怪!”闻人羽忍不住开口,“这么大的寨子,怎么连看门的狗都没有?” 夏夷则抬头望天,乌云更加浓重。 走不多远,一股血腥气迎面冲来。三人定睛望去,一只羊羔躺在地上,脖子被活活撕开,鲜血凝结成紫黑色的血块。 “可怜。”闻人羽走近羔羊,皱眉道,“莫非寨子遭到猛兽袭击?” “不是。”夏夷则说道,“并非野兽,恐怕是人咬的。” “人?”其他二人齐声惊呼。 “你们看齿痕。”夏夷则手指羔羊伤口,“若是野兽,犬齿最深,门齿次之;这儿的痕迹,门齿最深,犬齿次之,除了人类,再无哪一种野兽能够留下如此齿痕。” “不可能!”乐无异不肯相信,“除了疯子,谁会活活咬死羊羔?” 夏夷则默不作声,冷冷望着寨子深处。乐无异又道:“奇怪,怎么没人?我叫叫看!”不由分说,大声叫道,“喂,有人吗?寨子里有人吗?” 四面寂然,无人回应,空山中传来一阵阵回响:“有人吗……人吗……吗……”落入耳中,无端使人心虚发冷。 “我再叫两声。”乐无异给自己壮胆。 “别叫了,”闻人羽忍不住阻止,“事有诡异,查明了再说……” “我……”乐无异正想反驳,偃甲盒里忽有东西上下跳动。他愣了一下,低头望去,盒中发出淡绿光晕,徐徐扩散,将三人笼罩其间,辟绝正源源不断地涌来的黑色雾气。光晕之外,黑气若有若无,上下翻滚不已。 “什么东西?”乐无异伸手要摸黑气。闻人羽眼疾手快,一巴掌打中他的手背:“别碰,有古怪。” 绿光继续扩散,所过之处黑气翻滚,不断挣扎退缩,散而又聚,此去彼来。双方有如战场对垒,争斗得十分激烈。 “奇怪。”夏夷则望着乐无异的偃甲盒,“乐兄,你包里藏有何物?” 乐无异翻弄一番,摸出一只耳环,雪白晶莹,通体散发柔和绿光。没有行囊遮蔽,绿光越发明亮,四周的黑雾似被利刃刺伤,聚散翻腾,剧烈动荡。 “甘露珰。”闻人羽冲口而出。 “是啊!”乐无异说道,“白露姑娘说过,这玩意儿能祛除邪祟!” “看情形……”夏夷则望着黑雾,“若非甘露珰,只怕我们都遭了毒手。” “难怪。”乐无异恍然大悟,“白露姑娘说我前有险难,非把甘露珰送我不可。” “人算不如天算。”闻人羽环视四周,“这黑雾十分蹊跷,到底打哪儿来的?” “管它哪儿来!”乐无异拿着甘露珰有恃无恐,“探一探不就知道了?”他说完就走,其他二人不敢怠慢,紧紧跟随,藏身于绿色光晕之中。 走了十来步,前方黑雾中出现一道模糊人影,乐无异吃了一惊,止步叫道:“谁?”新书包小说网 > http://www.06020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