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嗯？”
</br> “里面放棺材的地方，也是空的。恰好，能躺一个人。”
</br> 他讲到这里，语气顿涩一下。
</br> “你知道的。人死以前，有几秒钟来回溯这一辈子的过去。重新生一遭，再离世。”
</br> 发里的手轻轻地颤。
</br> “窈窈，你不在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很想你——但是有时候，总会不可抗地遗忘一些过去的事。很小的事。譬如一起写过的试卷，放课后去的文具店，你以前很喜欢的奶茶搭配……我总是有时候，不能立刻记起来。”
</br> 屋里只亮了门口的灯。
</br> 昏昏嗳嗳的淡青色，在地上朦朦胧一团，衍不进卧室更深处。
</br> 程京闻的神情也湮在阒黑里。
</br> 杜窈望不清。
</br> 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轻微地发抖。像海里一叶绝望的扁舟。
</br> 她下意识去抱住他。
</br> 心里很酸软。小声，“程京闻……这么小的事，没有必要记得。”
</br> “可是我不想忘。”他喃喃，“我不能忘，也不该忘……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方法。”
</br> “躺在窄窄的坟墓里，其实不太舒服。很闷，很压抑。两分钟以后，会开始缺氧，头晕。不过还好，我一般在第四分钟就会看见你——过去，每一天。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历历在目……你看，的确是一个好方法。甚至死亡也并不变得可怖……至少我是死在和你的梦里。”
</br> 卧室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br> 只有他呓语似的讲述。一顿，又顷刻变成平复心绪的喘息。
</br> 半晌。
</br> “你说的其实不错——我是疯了。”
</br> 他突然伸手，手臂死死地压住她癯削的肩胛骨，按进怀里。
</br> 无声地，厌弃的笑。
</br> 话艰涩地从喉咙挤出，一字一顿。
</br> “公主，我发疯地爱您。”
</br> “但是我不敢讲。太沉，太重。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要是知道，会害怕我，远离我……那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公主，我做不到。”
</br> 空气里濡起一片颤栗的潮瑟。
</br> “……可是你也等不了。我知道，让你一直等，已经很过分了。还又惹你生气——我在改了，公主……我不想结束。今年的新年快乐，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的。对吧？”
</br> 怀里已经缄默良久。
</br> 程京闻察觉到，心里有一些空茫。他只能无措地抱紧她，好捉留再久一刻。
</br> 墙上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的转。
</br> 直到屋外烟火与鞭炮声都彻底消停，世界万籁俱静。
</br> 他终于再开口。
</br> 敲冰碎玉的声线，嘶哑。沾拂上绝望的嗓音，在午夜，沉得叫人心寂。
</br> “公主……你会害怕我吗？”
</br> 依旧没有回应。
</br> 他眼底已经一片猩红。
</br> 像街上路人手里的烟，明灭。聚上好一段灰，要熄了。
</br> 他又惶惶地问。
</br> “公主，您还能爱我吗？”
</br> 再一次垂青卑劣的信徒，再一次赋予他新生，再一次引导他走出黑暗。
</br> 无声的气流作答。
</br> 第63章 白夜
</br> 月光淡薄。
</br> 岌岌的夜里弥起庆典结束的硝烟, 浓重。于是，把屋里的气氛也衬灰一些。
</br> 杜窈被勒在怀间。
</br> 鼻尖被薄薄的肌肉抵压，呼吸不畅。四周是他滚烫的体温, 醇郁的苦艾气息包围。是以，一种缺氧的感觉。难挣。
</br> 不由抬手, 去推他的肩膀。
</br> “你松开……”
</br> 他大概以为是拒绝的意思。
</br> 人都怔了一下。
</br> 箍住肩背的手也一松, 轻微的颤。顷刻, 脱力地垂下。指骨打在沙发上, 皮质的面, 沉闷的一道声响。
</br> 似乎审判的枪决。铁口喷火，黄铜子弹穿梭过骨与皮肉, 这一端进，那一端出。
</br> 把丑陋的妄想击垮。
</br> “……对不起。”
</br> 程京闻的声音沉得发哑。似乎，浸在涨潮的海底，不见光的万万里地下。
</br> 只有空寂的水流与石礁。
</br> 他缄默良久。
</br> 看一眼在沙发角落里，目光清软的小姑娘——脸色是哭过的疲倦。
</br> 他好像只会让她难过。
</br> 无论是最后一句的生日祝福, 还是第一句的新年快乐。
</br> 杜窈都很难过。
</br> 或许……本来就不合适。
</br> 卑劣的一厢情愿。
</br> 做以为对的选择, 瞒以为好的事实，用尽手段，企图把她绑在身边——
</br> 都是他的自私作祟。
</br> 从来没想过, 也没有给过，杜窈不选择他的可能性。
</br> 年少的自卑一点一点复苏。
</br> 再疯狂地破土而出。丑陋扭曲的枝叶, 生根在血肉，盘踞在骨腔。
</br> 蔓蔓阴林。
</br> 最深处。他好像还是那个挨人打骂的可怜小孩。孑然一身。捂住脑袋, 茫然又无措地面对这个世界汹涌的恶意。
</br> 这一回, 没有公主来拯救他。
</br> 没有关系。
</br> 那他……就去死好了。
</br> 大家都会高兴。
</br> 公主也会高兴。
</br> 他只想要她高兴。
</br> 毕竟, 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每一位都其实比他要好。出身干净, 父母健全——
</br> 他们都是正常人。
</br> 也许。
</br> 也许他该……
</br> 程京闻倏地站起身。
</br> 黑色的大衣掠过杜窈的手背。很厚的一层毛呢，料重。掀起一阵沉郁的风。
</br> “我先走了。”
</br> “……走？”
</br> 杜窈一愣。
</br> 才归拢思绪，门口已经传来开锁声。
</br> 她顿时心里又生一股火。
</br> 赤脚踩在地上，跑过去。几乎是扑的动作，跳到了他的背上。
</br> 眼泪也砸下去。在他后颈上，烫得程京闻一怔。松了手上的钥匙。
</br> 听她又委屈地哭嚷。
</br> “程京闻——你什么意思啊？撂下一堆话，转身就走。也不问我答案，也吝啬来哄——有你这么个表白法儿吗？”
</br> 他的目光顿在门把上。
</br> “……我以为你害怕了。”
</br> “我胆子就这么小吗？”
</br> “你不会觉得我不正常……或者……”
</br> “不会。”
</br> 斩钉截铁的答复。
</br> 于是，程京闻伸手。把她抱到身前，靠在黑色的木门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