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小北……”
</br> 女人扶着门框,眼泪从紧闭的双眼留下。
</br> “怎么了?”
</br> 坐进副驾驶座,范侠绑好安全带,看着宁小北迟迟不开车,不由得关心地望了过去。
</br> “是不是脑袋疼?你开不了我来开吧。”
</br> 他说着就要解安全带。
</br> “你给我太平点吧,一会儿伤口崩了。你血溅五步不算什么,我这车子才做好保养不久,我去4s店怎么跟人解释我满车鲜血的原因。”
</br> 宁小北开玩笑道,接着一踩油门,车子从底下停车场开了滑了出去。
</br> 这医院的车|库位于住院楼的后方,车子拐弯的时候,宁小北特意别过脑袋,往那边瞧了一眼。
</br> 那护工和坐轮椅的老爷爷都不在了,他莫名地有些失落。
</br> 明明聊了还不到十句话,却感到特别亲切,宁小北觉得有些可笑。
</br> 他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br> 第65章 小北身世 一更
</br> 跑了差不多七八家大药房后, 终于把白蛋白针买齐了。宁建国提出要请她再吃一顿晚饭,女人忙不迭地拒绝了,说今天已经够麻烦他了, 她带了干粮和炒麦粉,回旅馆用热开水一冲就好。
</br> 宁建国没有办法, 只好把她送回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好在旅馆虽然很小,看着还是挺安全的。他和她约定好了第二天一早来接人,送她上火车。
</br> “都弄好了?”
</br> 旅馆外面,西风呼啸, 赵景闻站在丰田车旁, 把风衣的领子立了起来,双手插在衣兜里。
</br> 见到宁建国,急忙迎了上去。
</br> “弄好了。我说至少要买盒牛奶配干粮吃才好, 她都不愿意, 说要把钱省下来给公公买药。”
</br> 宁建国说着,摇了摇脑袋,叹息一声。
</br> “她那脸色应该就是那么多年缺少营养导致的。当年可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美人啊……”
</br> “我跟范侠说了, 我们明天上午不在家。他说要带小北和乐乐, 还有阳阳去吃火锅。”
</br> “景闻,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br> 宁建国把一只胳膊搭在赵景闻的腿上拍了拍, 语气干涩地说道, “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br> 赵景闻无言地捏了捏他的手, 踩下油门,加入了滚滚车流中。
</br> 不管在什么时候, 火车站周围都是车水马龙的。这里永远都在上演着邂逅, 重聚和别离。
</br> 夜幕中, 汽车的尾灯散发出的橘红色灯火窜起了各种喜怒哀乐,带着淡淡的汽油味和呛人的尾气,开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br> 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照射在车窗玻璃上,彩色的点和面又反射在宁建国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外的脸庞上。
</br> 现在这个时候,北方应该已经下雪了把。
</br> 宁建国突然想到。
</br>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鹅毛大的雪片时,整个人都呆住的傻样子,连连长发出的口令都没听到,只是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看那几乎是从天幕上往下扑打的白色雪花。
</br> 上海很少下雪,即便下雪,江南的雪都是温柔的,湿润的。几乎刚一落地就会化开,被路人一踩,染上各种泥浆水渍,接着很快就融化了。
</br> 他记得只有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在打开窗户的时候见到过满弄堂的积雪。那已经是在很深很深的冬天,将近腊月了。
</br>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时候建德里家家户户的窗户前都挂着风鸡风鸭和腊肠,宁波老太家门口甚至还有鳗鲞,过年的味道就是食物的味道。
</br> 而在这个极北之地的小镇里,不过才十月就下雪了,怎么不让人惊讶呢?
</br> 大惊小怪的结果就是连累班长和他一起吃挂落,两个人扫了一个礼拜的猪圈。
</br> 第一次见到猪圈的时候宁建国也是一脸惊奇,他从小听老人说的那句歇后语,叫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是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他根本就是只吃过猪肉啊。
</br> 活得猪他只见过一次——参军前一年,他跟姆妈去三角地市场买菜,正好菜场在举办全市屠宰工大比武。
</br> 他挎着菜篮子,站在姆妈身后,看着两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分红协作,用钩子把一头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大白猪从一条甬道里钩出来。两个女人脚下都穿着木托板,高高折起的袖子和裤管下,露出雪白的胳膊和小腿,充满了力量。其中一个短发女子特别的漂亮,红唇齿白,手里拿着一把类似锥子一样的物件。
</br> 那猪猡可能也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发起狠来,叫得惊天动地,四肢不断乱动。可不等它挣扎一会儿,那漂亮女子举起锥子一下从猪猡的头颈插了进去,直刺到了心脏中。
</br> 接着她一脚将旁边放着的木桶踢了过来接血,白皙的脸庞上眼如点漆,嘴角边挂着一抹淡定的笑容。
</br> 宁建国看得目瞪口呆,从旁边已经开了两天比赛的爷叔嘴里听说,这个叫做“过命”,最是考验一刀致命的本事。这个女人漂亮归漂亮,实在有点辣手,哪个男人娶了她回家有点吓丝丝。
</br> 一旁的另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男人冷笑一声说道,“领袖说过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干得了的活,女子当然可以干,而且能干的更好。侬就算没有看到报纸上宣传的大寨铁姑娘,至少也听说过海南岛的红色娘子军吧?这次屠宰最后入围的队伍,就有三四支是‘娘子军’,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好把式。再说她老公为啥要‘吓丝丝’?他老公又不是猪猡。”
</br>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高度,讲得那贫嘴老头无话可说,只好讪笑一声,轻轻打了自己嘴角一巴掌。
</br> 这边宁建国刚听完他们讲话,那边个两个妇女同志已经完成了过命、吹涨、刮毛、剔骨等一系列操作,从开始到结束,用时不过三四分钟,干净利落,引得围观的群众一阵阵叫好,夸赞她们是新时代的女屠宰员,给工人阶级争光。
</br> 这是宁建国第一次见到活的猪,也是第一次见到杀猪,整个人都惊呆了,只会跟着周围的群众们一起拍手,差点把拎着的菜篮子摔到地上去。
</br> “那个女的,她姆妈是我在女子中学里的同学。英文名字叫做艾薇,艾薇黄。”
</br> 比赛结束,刚才那一对组合不出意外拔得了头筹,宁建国看得意犹未尽,和当时只有五十来岁的宁太太走出菜场。
</br> “姆妈,现在要叫‘黄同志’了。”
</br> 宁建国提醒道。
</br> “恩,黄同志在上学的时候还跟你姆妈抢过男朋友呢,没想到人家的女儿现在那么进步了。据说黄同志现在是肉联厂的主任,每天手下人要杀几百头猪,给上海的菜篮子做保障。相比之下姆妈只会站柜台卖钢笔。这个月钢笔卖的还不好,被领导批评了,我很惭愧。”
</br> 宁太太顿了顿,皱起眉头低声喃喃,“当年要是换成现在这个黄同志的女儿来跟我抢男朋友,我是绝对抢不过的。你要是个闺女,我看你也抢不过。”
</br> 宁太太的好大儿:“……”
</br> 总之,在连队的猪圈里看到活的猪,还是给宁建国带来超级大的震撼的,尤其是猪圈居然那么臭!
</br> 站在猪圈里,他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更别提什么切猪菜,熬猪食,打扫猪舍了。
</br> 作为整个连队里唯一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少爷兵”,若不是吴班长手把手的教导,关心他生活,帮助他适应,教导他各种技能,恐怕一个月不到宁建国就要被退回新兵连,更不要说之后立三等功的事儿了。
</br> 宁建国是他们那个时代里少有的独生子女,从小没有兄长的他,把吴班长当做了自己亲生的哥哥一样爱戴和尊敬。
</br> 在一次联合抓捕越境人员的行动中,吴班长为了掩护自己,被掉落的滚石压断了腿,受了重伤,从此落下了残疾。本来他正在接受士官的考核,因为这个缘故,不得不退伍,离开了最热爱的部队和岗哨。
</br> 送别班长那天,宁建国抱着他的肩膀放声大哭。
</br> 他知道班长家里情况不好。老家都没有几亩地,他参军入伍后房子已经被弟弟拿去结婚,回家都没有住的地方。班长就指望着能够升上士官,继续留在部队。今后如果退伍,至少有个干部身份,说不定还能分上房子。
</br> 如今什么都没了,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把班长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
</br> 所以当一年后,此时自己也已经升为班长,带着一群新兵蛋子的他收到吴班长托人送来的请帖,热烈请他们几个老战友去喝喜酒后,他是真不知道有多高兴。
</br> 新娘子马姑娘长得水灵灵,干起活来更是一把好手,村里的人都叫她“小苹果”,说她长得像朝鲜彩色|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那个女主角贞玉一样甜美清纯,勤劳大方。
</br> 马姑娘不顾父母的反对,冲破重重阻扰和她一直爱慕着的吴班长结了婚。婚后两个人都从原来的家庭里搬了出来,住在山间的一间小破屋里。
</br> 宁建国带着战友们去喝喜酒的时候,吴班长正坐在屋顶上砌瓦片呢。于是几个小伙子干脆一块撩起了袖子,帮着新郎官一起修理屋子,一时间宁建国仿佛觉得回到了刚到连队的那些快乐的日子。
</br> 好在地方上为复原军人安排了护林员的工作。他们的小日子过得甜蜜充实,三年之后就生了一个儿子。因为父亲是护林员的关系,就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叫做“保森”,吴保森。
</br> 那时候宁建国也已经早已经复原回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上海,进入了第三皮鞋厂,成为了一名模具工。
</br> 姆妈年纪大了,身体也渐渐不好,差不多隔三差五就要写信催儿子回来。作为家中独子,宁建国不得不含泪挥别了军营,坐上了开往东海之滨的火车,担负起养家的责任。
</br> 自从进入工厂后,他的朋友也多了起来,渐渐地适应了大上海的生活。
</br> 八十年代,正是最火热的一个时代。他和厂子里的赵景闻还有其他的青年工人们一起,穿着最时髦的喇叭裤,带着《大西洋底来的人》里麦克的蛤蟆镜,跳迪斯科,学弹吉他。结果吉他没学成,食指的指甲倒被劈成了两半。
</br> 要工作,要学习,拼模型,听音乐,看电影……渐渐地,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本来和吴班长的通信从一个月一封,变成了两个月,三个月一封,到最后差不多半年才会通信一回。
</br> 他出了师,成为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他考上工程师,他进夜校进修,甚至疙疙瘩瘩地开始学起了英文。
</br> 就在他差不多把从前的一切都淡忘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份从北方小镇发来的电报。
</br> 一份报丧的电报。
</br> 班长死了。
</br> 半年前的一次森林火灾,班长为了搭救国家财产,倒在了大兴安岭的深处。他的身体化为泥土,成为了这连绵不断森林的一部分,永远守卫他热爱的这块土地。
</br> 马姑娘的父母这次真的是以死相逼,终于成功让她改嫁。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愿意家里多一个拖油瓶。班长的弟弟和弟媳日子过的也是苦哈哈,也不愿意收留他大哥的儿子。马姑娘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他。
</br> 那是1986年三月,收到信的日子,正是惊蛰那天。
</br> 这份封就像是一道惊雷,将宁建国劈得肝胆俱裂。
</br> 之后宁建国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坐上火车,去了一趟边疆的小镇。回来的时候,抱回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
</br> 宁建国一个大小伙子,出了一趟远门突然就多了一个儿子。
</br>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颗重磅原子弹,在建德里炸开了。
</br> 蘑菇云一路波及到了第三鞋厂,从车间主任到书记都来找他谈心,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宁建国是他们准备重点培养的青工,这要是在外头搞了腐化,还搞出一个孩子出来,这可是流氓罪,是大污点啊。
</br> 宁建国知道这事儿太大了,只好找他已经快要退休的师傅求助。
</br> 师傅知道他的为人,也听他说过当年时候遇到的事情,知道他这是在报恩呢。于是师傅出马,也不知道如何就搞定了厂子里已经组织起来的“特查队”,顺利让孩子上了户口,这件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
</br> 整个建德里,除了宁老太,没人知道小北是被抱养来的。只当建国在外头做了糊涂事,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只好自己养儿子。
</br> 可能是吃谁家的饭,就长得像谁家的人。这个北方来的小孩子吃了几年江南的水米,长得越发俊秀起来,甚至和宁建国有了几分相似。
</br> 宁建国大小伙子乍然当爹,一开始也难免手忙脚乱,不过时间一长,也就逐渐习惯起来,他已经把这个延续了班长血脉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身骨肉一样疼爱。
</br> 建德里也好,鞋厂也好,大家都只是安心过日子的普通人。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抓着这件事情不放,想要给他和宁老太使绊子的话,渐渐地大家也都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br> 毕竟宁建国的手艺也好,人品也罢,都是让人服气的。小北也是个可爱又聪明的孩子,平时在弄堂里见到谁都会停下来,甜甜地叫人,简直和宁建国小时候一模一样,大人们无人不喜爱的。
</br> 要说唯一不痛快的人,那就是宁老太太了。
</br> 她儿子一个好好的大小伙子,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便宜爹。就建国的相貌,工资,还有他们建德里这幢大房子的条件在这里摆着,本来上门给他介绍姑娘的媒婆那是差点把门槛都踏破了。她一开始还不着急,想着儿子年纪也不大,至少让他在厂子里干几年,有了点成绩再谈婚事。
</br>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些媒人们,和托她们说媒的人家,听说了小北的事儿后,纷纷打起了退堂鼓。倒不是说统统都不来了,稀稀拉拉地还有人登门。不过女方不是丑的实在天|怒人怨,就是已经也是离过婚的,甚至带了孩子的了。
</br> 这可不把一生都争强好胜的宁老太给气坏了么,于是对这个便宜大孙子也谈不上什么好脸色,觉得就是他拖累了宁建国,让他不能正常结婚生子。
</br> 要说知恩图报,那方法多了去的。可以每年定时打钱给愿意收养他的人家,甚至将来资助他一路念大学么。
</br> 自己抱回来养,有这个必要么?
</br> 在宁小北正式读小学之前,宁老太还在撺掇宁建国找个机会把他从回东北去。不然学籍一确定,那就真麻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