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第27章
</br> 白均一“切”了一声，小声嘟囔道：“谁要和你做生死之交。”
</br> 舒作诚显然早就知道会得到这种回复，没有把他所说的放在心上，他颔首道：“你没事就好，活着就好，是不是生死之交不重要。”
</br> 话已出口，白均一才意识到自己舍不得再顶撞他，道：“你方才说……你是偷着跑出来的？”
</br> 舒作诚眼睛一转，略显难堪地笑笑，道：“颜管家一直守在房里，看我看得太紧，不准我来见你。”
</br> “你何时醒的？”
</br> “醒了好些时日了，你不必担心。”他昨夜刚醒，做了好些长梦，梦回过去，在零散的记忆碎片之中反复穿梭。眼下说的这些，无非是编谎骗骗小孩子，逗他玩。
</br> 但颜京墨的确一直守在自己房内，舒作诚从他口中得知，各派因为抓不到韩昭甚是恼怒，几个门派在平金耽搁好些日子，虽不至于大动干戈，但日久多摩擦，闹得甚是不欢，武林大会事宜随意商讨一下也就罢了。会议已解散，众人各回各家。
</br> 虽然寻不到韩昭也就找不到有关流灯殿的踪迹和线索，但好歹司空静人的弟子研制出了压抑殆心毒的方法。
</br> 汤尹凡为求此方再度回到平金。
</br> 除却此事，颜京墨还说，说那是一双儿女。
</br> 他说舒渝非腹中曾经怀着的，是一对龙凤胎。
</br> 早些产出的是哥哥，尸骨零落的是妹妹。颜京墨将他们厚葬在宅院附近的山脚下，也算给了这命途荒唐的一对兄妹一个稍显体面的归宿。毕竟他们本不该存在在这世上，流连辗转了五个月，并未得到善终。
</br> 白均一对舒作诚的话将信将疑，见那人脸色有异，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br> “你父亲呢？”舒作诚问。
</br> 白均一料到颜京墨也不会轻易告诉那人，便道：“爹爹没说，但他应该是和尹凡叔叔一起去给你寻解药了。”
</br> “解药……”舒作诚眉头紧蹙，喃喃道。
</br> 白均一伸手指了指面前人纤细的手臂，上面层层绷带白晃晃地惹人眼睛疼，他指着上面的斑斑血迹道：“很严重对不对？”
</br> “嗯？”那人心不在焉，略显拙笨。
</br> “你的伤口，可是越来越严重了？”白均一大概能想象绷带下面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br> 舒作诚笑笑，他低头看着手臂道：“放心，这毒虽不好解，但毒素能控制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可比你在平金见得那群人得体多了。”
</br> 乌蛇蛇毒即便能解，却因解药珍贵稀有而加大了解毒的困难。舒作诚心中自有定论，他道：“这些日子恐怕是难坏了你爹爹和尹凡叔叔。”
</br> 白均一冷哼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br> 舒作诚帮他把袖口拉回，将被角掖好，问道：“你爹爹走了几日了？”
</br> “你不是说你早醒了吗？这都不知道？”
</br> 这小孩儿果真牙尖嘴利，舒作诚无可奈何地瞪了白均一一眼。
</br> 白均一这才告诉他：“爹爹走了五日了，尹凡叔叔昨日刚走。”
</br> 舒作诚心里盘算着，若韩昭是要赶回流灯殿寻求解药，来回定得耽搁个十日有余。他转念又想，流灯殿在暗处，其总部安设在何处，江湖各派皆无从得知。因此韩昭何时能回，能不能平安归来，他无法确定。
</br> 那颗心又不自觉得悬了起来。
</br> 不知不觉中，他好像已经再次习惯韩昭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br> “你好好休养，我先回去了。”
</br> 舒作诚这么一走，一段时日又过去了。
</br> 他走的第三日白均一便听弟子们又在议论那人。他们说舒渝非恶毒发作，失去心智，满身溃烂，如平金收留的那些毒患别无两样。
</br> 白均一还听说，舒渝非因小产亏损甚多，上次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舒渝非偷偷来过东厢房之后，还未归至房内便呕血晕倒在半路，被几名贯清弟子在慌乱之中抬回床榻，自此之后，那人就再未曾清醒过一日。
</br> 汤尹凡每日来看自己时，都红l肿着眼，眼角带着泪痕。
</br> 白均一试图起身去看他，但因伤势未愈，胸口实在是疼得很。他那次一时失力，从床畔跌落，摔得他呼救的力气都没有，被人捉住责骂一番后，便再不敢尝试。
</br> 他虽说年纪尚轻，但不是个聋傻之人，从汤尹凡和众人的表现来看，也大体琢磨了出真实情况。
</br> 舒渝非好像真的不行了。
</br> 他明白，他们做不成生死之交。
</br> 就像那几名弟子所说，即便是救回来，那人的下半辈子怕是也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他蛊毒在身，即便活下来，也是注定会沦落成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
</br> 白均一嫌弃那些人口吻过于恶毒，将舒渝非形容的如此丑恶不堪，还多次同人争辩，发生口角冲突。
</br> 但时光可以抚平人的心智，白均一从一开始的不忍，担忧，难过，紧张害怕，到今日接受现实，理智面对那人的命途也不过半个月。他已做好失去这个同父异母的哥
</br> 哥的心里准备，继而以后他听到再不好的消息，也会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好好养伤。
</br> 今日天气很冷，却阳光充足，室内窗明几净，白均一看着从小师弟那里讨来的话本，心情格外舒畅。长辈平日里是绝不准他接触民间话本这种东西，但当下没空管他，白均一也就光明正大的翻阅，看累了就大胆的将书本安放在枕边相伴。
</br> 他在这暖冬里得知了两个消息。
</br> 两个……好消息。
</br> 舒渝非醒过来了……还有就是，爹爹也回来了。
</br> 爹爹没来看自己，而是径直地去了舒渝非的房间。
</br> 舒作诚完全不记得这段时日所经历过什么。
</br> 他依靠着床边坐着，思维呆滞，目光涣散。他失去了从火盆房里出来之后的记忆，他好像又睡着了，睡了很久，可这次，却连梦都没有。
</br> 舒作诚恹恹地揉揉眼角，他头脑昏沉，身心疲惫，全身无力，腹内还是一如既往地火辣辣地疼，他没动一次，都疼痛难忍。如同烙铁制成的链锁困住他的行动，让他动弹不得。
</br> 两只手臂上的绷带似乎是新换上的，比以往干净许多，听见有脚步声，舒作诚扭动脖子看向门外，适才发觉自己脖子上也被白色绷带厚厚缠满。
</br> 舒作诚伸手碰了碰微热的脸颊，手感湿滑黏腻，面侧有些丝丝微痛，他低眸一看，满手是血。
</br> 莫不是这毒……已经感染到面部了。
</br> 他来不得惊慌，便见房门被人一把拉开。
</br> 韩昭的身上一如既往环绕着冰冷的气息，他面色急切，神色担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br> 舒作诚一怔，刚要开口说话，却因喉咙过于干哑，见不得风，捂嘴咳嗽起来。
</br> 那人见此连忙关紧房门。
</br> 他疾步上前，却在距离床榻依旧很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br> 舒作诚开口道：“你回来了？”
</br> 韩昭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脸上带着灰，身上带着土，双目猩红，狼狈不堪。显然是日夜兼程，前脚刚刚抵达的模样，甚至还未来得及去井口借水洗一把脸。
</br> 见那人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舒作诚这才宽下心来，心中的喜悦之意愈发强烈，他以为那人是走错房了，轻声道：“火盆住在对面儿，这里是西厢房。”
</br> “我知道。”那人道。
</br> 难不成特地来看他？舒作诚不解，心道是自己打胎那日的状况太过惨烈而吓到那人，害的韩昭以为自己真的会命丧此劫，还不顾危险去寻解药为自己解毒。舒作诚诚恳地道了句：“劳烦你挂念了，我还不错。”
</br> 这句话，虽说显得生疏，却也合乎常理，显得舒渝非这孩子格外懂事。
</br> 韩昭闻言明显一顿。
</br> 他的眉头似乎比之前蹙得更紧，却双唇微抿，一言不发。
</br> 舒作诚甚至觉得那人的眼睛里有什么物什在隐约发亮，是他看错了，还是风沙太大，惹得连韩昭这块木头都一脸迷离。
</br> 舒作诚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br> “火盆儿恢复地挺好的，都是你医术精明。”他没话找话，只得回报他所知道的情况，虽然相隔已久。
</br> 舒作诚看那人瞧自己的眼神愈加奇怪，已经几乎扭曲，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刚刚出血的事情，舒作诚眼前寻不到镜子，却能清楚想起那日毒患一个个骇人的模样。他意识到，恐怕是自己现在异常丑陋，毁了容，吓到那人了。
</br> 舒作诚伸手便要去碰触面部，想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br> “别碰。”韩昭道。
</br> “哦。”舒作诚吓得一机灵，心虚地收回手来。
</br> 他试探道：“我现在很丑吗？”
</br> 韩昭不语。
</br> “你说话啊？”
</br> 韩昭还是不语。
</br> 舒作诚内心一惊，心道，这么严重吗？那得丑成什么模样了。他记得舒渝非这小孩儿生的极其漂亮，这小脸蛋儿要就是这么糟蹋了，他真是心存不忍。
</br> “有镜子吗？”舒作诚问，他尝试坐直身体，一只手撑靠床板伸直，只觉得酸麻不止，他尝试多次终于成功。他忍住不适，看向韩昭的脸略带急切。这小脸儿究竟能不能保住，还得看看伤至什么程度，有多严重。
</br> 韩昭突然走到他床边坐下，着急忙慌从怀中取出几个瓶瓶罐罐，那人很是心急，呼吸和动作都在发抖。
</br> “我给你上药。”韩昭道。
</br> 舒作诚哪见过韩昭这副神色。
</br> 他眼珠子一转，知道这房里一时也寻不到个镜子，连带着韩昭这反应，舒作诚立即清楚了事件的严峻。说不定那人帮忙治疗一下还有稍许挽回的余地，于是他也不再深究，乖乖的配合治疗：“那……那多谢韩大侠。”
</br> 韩大侠。
</br> 不知是不是他说错话，那人动作又是一顿，他启口想要说些什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br> 韩昭取出一个木兰色的冰纹瓷瓶，从中倒出的是浅粉的粉末，粉末细腻，像极了女子常用的妆粉。
</br> 舒作诚好奇此药的配方，便直接伸手上去触碰，他用手指取了些粉末，仔细揉捏，送到鼻前嗅闻，却什么也闻不到。恐是嗅觉也因此毒受到了影响，他想了半天，见对方动作依旧停在原地，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过于大胆了些。
</br> 他忙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你继续。”
</br> 韩昭这才用纱布轻轻沾上药粉，小心翼翼地控制用量，在将纱布碰触在前面人脸庞之前，他道：“你不必对我这般生疏。”
</br> 舒作诚一时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随意应道：“哦。”
</br> 这药粉上脸首先是冰冰凉凉的，随后稍有温热，算是很舒服，舒作诚见自己的脸竟能挂住这厚厚一层的粉，可想伤口太多，破裂面积甚大。粉末填在沟渠血肉之中极为牢固，一丁点儿都不带掉的。
</br> 即便这样，他也感受不到伤口所带来的疼痛之意。
</br> 他抻着脖子，凑出脸来大大方方地摆在韩昭面前，韩昭默默的为他上药。
</br> 舒作诚道：“瞧你不说话，这伤口恐怕是真的很严重。”
</br> 韩昭有意低头去看药粉，不理会他。
</br> 舒作诚又问：“我……我这是病了多久了，很久吗？”
</br> 那人轻咬下唇，憋出一个字来：“你……”
</br> “反正你也不在，问你也没什么用。”
</br> 舒作诚说完，才察觉到自己的目光终于和那人对上，他试图从韩昭的清冷纯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究竟成了怎样一副惨样。于是他直接，直白，直勾勾地睁大眼睛，盯着韩昭的眼珠照镜子。
</br> 舒作诚看了很久，也不曾从中瞧出一张人脸来。房内光线昏暗，衬得韩昭的瞳色格外地深邃，舒作诚觉察自己仿佛已经融化在那人的晦涩的瞳仁里。
</br> 舒作诚抬眼看了许久，韩昭也看了他许久。
</br> 最终，舒作诚才认清瞳孔中那没了人样儿的东西是自己。
</br> 怎是一个惨子了得？
</br> 除却右半边脸上侧眼眶周围的皮肤以外，其他部位全部红肿溃烂，脓包和裂开的血肉遍布开来，还有向上延伸的趋势。他如今已如草席上的中毒之人一样，全身溃烂，面容尽毁。
</br> 他此刻已经记不得舒渝非从前的模样了。
</br> 好好的一张小脸蛋儿，当下……真是可惜。
</br> 他所昏睡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br> 韩昭猛然别过脸去，这才使得舒作诚从血污之中清醒过来。
</br> 韩昭道：“据说你蛊毒发作已有十几日。”
</br> “果真已经发作过了？”舒作诚想起那中毒之人的行为举止，难免有些难堪，他小声嘟囔道：“我竟是完全不记得。”
</br> “此蛊猛烈，足以完全侵占你的意识。什么都不记得也是常理之事。”
</br> 舒作诚心生懊恼之意，他真是心大，还当自己是白药师，以为他能游刃有余恰当应对，之前竟完全没把这殆心毒放在心上。没想到自己竟被人信手拈来的利用，沦为掌中玩物。
</br> “我可是做过什么疯狂之事？可是伤了人？”舒作诚问道。
</br> 韩昭道：“不必担忧，贯清谷的人应付得来。”
</br> 他这才松下一口气，心道，这是个好事儿，如今他寻不得记忆，起码不会记得那些毒发时的苦痛。
</br> 韩昭收回手中的纱布，又拾起第二个瓷瓶。
</br> 那瓷瓶呈竹青色，上面纹理细腻精致，刻画着一片片栩栩如生的荷叶，比上一个瓶子更为精巧。舒作诚不知如何便断然而知这东西不属于韩昭。那人如何得来他不知，但此药定是极为珍贵，并且功效强大。
</br> 瓶中之物为半透明的褐色液体，韩昭换来一片干净的纱布，将其浸湿之后，才轻轻上在舒作诚脸上。
</br> 这药效甚是猛烈，舒作诚一时觉得面上有火在燃烧，伤口再度肿zhang，好像有什么要撑l破并他的伤口，且如牵拉着他的脸皮，徒手撕开那般疼痛。
</br> 他痛得叫出声来，伸手就要去触碰，却被眼快之人一把攥住手腕。
</br> 舒作诚被激的眼泪横流，咸涩的泪水划过伤口，痛楚只增不减。
</br> 好疼，好疼。
</br> 韩昭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尽上，一并箍住他的手腕，不准他擅自触摸。舒作诚痛得不理世事，只顾挣扎，力求能好受一些。
</br> “忍住。”
</br> “你放手！”
</br> “暂且一任，很快就不疼了。”
</br> “呃啊……”这毒一向不痛不痒，舒作诚还以为自己是占到便宜，结果现在，药劲儿一上，竟当场令他生不如死。韩昭的手劲儿着实是大，他挣扎半天无果，反而激出满身的汗。
</br> 舒作诚攥紧拳头，闭上双眼生生熬着，他感觉正有人哎拿刀子屠刮着他的脸，血肉横飞之时，再趁机泼上的红热的烧炭将其烤焦，以此反复，无始无终。
</br> 这刮宫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br> 若有个柱子，他立即当头撞去。
</br> 就在此时，一缕清风拂过，力道轻柔，感触温凉，虽不及吹灭那焦炭，虽为杯水
</br> 车薪，却也的确有安抚一用。
</br> 那凉风不断，甚是舒爽，舒作诚缓缓睁开眼。看见韩昭竟屏息合眸凑于他身前，温柔地轻吹着他脸上的伤口。见自己不再挣扎，韩昭松开攥紧的双手，只是简单得肢体触碰，双手稳当地扶着他。
</br> 那人手心冰冷，却能宽慰到他这一颗混乱的心。
</br> 舒作诚喉间一哽，一时心生感慨，回忆万千一并涌上，却怎么也不是滋味。
</br> 韩昭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受伤。
</br> 舒作诚所配的药剂向来药劲儿强烈，见效极快，每每都痛得韩昭嗷嗷乱叫，有时甚至大声痛苦。
</br> 此时，舒作诚都会冷下脸来，做做样子教训几句，警告他以后凡事都要稳重谨慎，不得莽撞云云。
</br> 韩昭虽说是嘴里应着，但依旧抽噎不止，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br> 舒作诚哪受得了这个？不过一会儿他便心软了，他款语温言地安慰道：“别哭了，师父给呼呼，师父呼呼一下就不疼了。”
</br> 这种哄小孩子的把戏，如今倒是应用在了他的身上。
</br> 韩昭见他不再挣扎，睁眼与他再度对视，他唇角半开半合，咬牙道：“我这一走，竟让你成了这副模样。”
</br> 在山中营救他二人时韩昭的冷峻模样，此时还清晰的印刻在舒作诚脑海中，那人当下竟口出此言，还做此举动……舒作诚心生疑惑，略带嫌隙，不由把头向后移动几寸。
</br> “我……”舒作诚低下头，试图缕清这逻辑，“我这副模样，自始至终都与你无关。”
</br> 韩昭知道自己这是越界了，他抿着嘴迅速思量一下，之后解释道：“你是因为我，才在缺月楼内染上此毒。”
</br> “那是我自愿要去的，我在决定之时，便要承担这后果。”他道。
</br> 韩昭突然想起当时满心诚意要助自己进缺月楼的舒作诚，心中酸涩。
</br> 舒作诚无论沦落至什么模样，在困难危险之前，他都要争着抢着先上一步。那的确是舒作诚自愿行事，他所言无错。
</br> “可这毒是流灯殿的毒！”韩昭脱口而出，“你经受的种种苦楚全因此毒！理应与我有关。”
</br> 韩昭激动不已也是舒作诚意料之外之事。他睁圆双眼看向韩昭，一心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道：“当真奇了怪了，我又不曾怪你，你怎么还争着抢着负起责任来了？流灯殿的毒是流灯殿的事儿，我脖子上的伤口又不是你伤的。”
</br> “不过你说……”舒作诚喃喃道，“你亲口确认这是流灯殿的毒，岂不是说明……那夜在缺月楼出手下毒之人是流灯殿的人了？既然是流灯殿的手下，为何又要出手伤你？流灯殿也想要阳剑？”
</br> 舒作诚此话一落，似乎再次明白过来什么，他又道：“也是啊，这阴阳双剑如此厉害，谁不想要？不过……他们之前为何不夺来你手里那把剑。”
</br> “我不知。”韩昭摇头，他沉声道：“那人武功了得，我在殿内还未曾同功夫如此精湛之人过过招，以他的实力……怕是……”
</br> “怕是什么？”
</br> “怕是要胜过殿主本人。”
</br> “胜过湛飘色？！”
</br> 自这一世见他之后，韩昭还从未和自己透露过有关流灯殿的近况，舒作诚看他如今肯提及湛飘色，恐是对自己的防备已卸下几分，想着趁热打铁多套出些话来。
</br> “不过湛飘色那人的武功也就……”舒作诚立即闭上嘴，他差点就说漏，险些把自己生前同湛飘色过交手的事情吐露出来，“我听说……湛飘色在几年前元气大伤，早就无力叱咤一方。”
</br> “是，流灯殿早已不是鼎盛之时，在中原收敛不少。”韩昭认真回答道，“流灯殿这几年把心思全投在制毒之上，即便是除掉江湖中人，也都是暗中制裁。那人武功过于高强，武功招数更是各个门派融会贯通，杂乱无章，并不像是殿中人。”
</br> “竟会如此……”舒作诚问：“那他为何会有殆心毒，为何知晓你盗剑一事？”
</br> “这些年流灯殿虽然远离中原，但在西域各国实力逐渐增强。这是中原人无法预料也无法得知的，他怕是……和流灯殿串通一气的别派势力。不过他既已现身，凭他的实力，被武林得知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愿到时可不攻自破。”
</br> “流灯殿怕是死心不改，正筹备实力，打算卷土重来。”舒作诚道。
</br> “的确，即使流灯殿的实力不比当初，但有数之不尽的来自西域的新鲜血液加入，流灯殿此刻正在蓄势待发。”
</br> 染指中原一次未果，他们自当动了贪心，所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怎会轻易放弃。
</br> 舒作诚一笑，道：“这殆心毒便是他们的一次试水，对不对？”
</br> 韩昭道：“没错，据我所知，流灯殿手里有三大恶毒，这毒，是相较最轻的一种毒。”
</br> 最轻的一种毒。
</br> 破毒一事，舒作诚心中已有计划。
</br> “那你在流灯殿……”韩昭是流灯殿的手下，舒作诚好奇他在那处究竟做些什么，却究竟没有勇气出口相问。
</br> 意料之
</br> 外，那人竟主动自白，他道：“不必担心。我毕竟是外人，他们心怀芥蒂，制毒试炼之时不会准我参与。但我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这些年流灯殿在不断的铲除江湖里的眼中钉，十有八九都是死于我手。”
</br> 韩昭又道：“邪门正派都有，算是作恶不断。”
</br> 舒作诚可不曾想到韩昭会同他说这些，他稍有惊惶，想到韩昭丑声远播，想到江湖之中高手众多……即便从前料到那人行的是暗杀之事，但也不知竟会如此夸张。韩昭彻底成为了流灯殿对外的一把刀，供其驱使。
</br> “嗜时蛊封了你几成的功力？”舒作诚直白问道。
</br> 韩昭一愣，一时并不作答。
</br> “流灯殿不傻，他们断然会封印你的功力以便更好的控制你，说，你如今还剩几成？”
</br> 韩昭道：“你放心，我说过，流灯殿当下不敢挑事。我暗中行事，计划得当便不会有危险。”
</br> 舒作诚看他不说，也不敢刨根问底，他转弯打探：“你可是用毒杀人？”
</br> “行事之时，我被蛊毒操纵，记忆遗失大半。”见那人脸色难看，韩昭连忙安慰道：“从前是记忆全无，但近几年我有意违抗，倒是能记下个七成。我能确定，暗杀之时，用毒也用剑，且什么毒都用过。”
</br> 舒作诚想到那人十四年里的人生，心疼至极，他阴郁半天，终是叹出一口长气。
</br> “殆心毒是你下的？”
</br> “不是，他们不会放心将此毒交给我。”
</br> “也对。”舒作诚拿走他手里的解药，问道：“那解药呢？”
</br> 韩昭脸色一变，不语。
</br> “八成是你偷来的。”舒作诚嗔怪地瞪他一眼，责备道：“你可曾想到后果？你身上有蛊毒的把柄攥在流灯殿手里，万一被发现，他们随时可以要你的性命！”
</br> “那又有什么办法，我更在乎的是你的性命！”韩昭言语稍显激动，他道：“有解药不去取，等着汤尹凡这废物给你配吗？！”
</br> 舒作诚被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他道：“你今日……为何这般奇怪。”
</br> 韩昭别过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br> 舒作诚认真观察着手里的瓷瓶，又看看韩昭，心道那人取出此药也是经历挫折，舒作诚不好荒废他的一番心意，却也不曾好言相谢。他不愿自己费尽心思才和那人拉近的距离再度疏远，示弱道：“多谢你如此为我伤心，多谢你亲自照顾我。”
</br> 他还知道，这并非全部的解药，此药治标不治本，只能除去皮肤溃烂等一些表面症状。破除此毒，还需归本，去寻乌蛇提炼。再者，此药半毒半蛊，可不是这么轻易摆脱得了的。
</br> 不过此药的确有效。
</br> 不到半月，舒作诚全身上下各处伤口便开始逐渐结痂，并且停止反复溃烂。脸上血痂还在，容貌却依旧丑陋，他每每看向镜子，都得花费好长时间来接受现实。
</br> 心中挂念着白均一，白日里怕吓到他，舒作诚不敢去见。只等着夜半三更那孩子睡熟，才偷偷摸摸去望上两眼。他的小腹偶尔还会丝丝拉拉地疼上几下，比起从前那无休止的火烧的痛感，此时已好上太多，他也不再过多奢望。
</br> 汤尹凡对舒作诚失而复得又复得，已极大程度对他处处尊着让着，险些成了“贴身侍婢”。若不是有韩昭这个碍眼的家伙时常光顾那人房里，他怕是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赖在那人身边。
</br> 近日汤尹凡说盘下了附近一处温泉，并且他从司空静人的弟子那里要来了药剂方子，将其改造成药浴，非要带舒作诚去试试。
</br> 他决定的事情怎能随意被反驳，舒作诚起初不同意，汤尹凡软膜硬泡了好些天，终是妥协。这温泉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如果能够恢复也是好事儿。
</br> 听闻汤尹凡要带他出门，韩昭不放心，自然是要跟着。舒作诚想着出门在外有个人护着也不是不行，没等汤尹凡拒绝，就连忙应下。汤尹凡自然不满意，一路上不曾正眼看过那人，好在温泉不远，马车行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到达。
</br> 等到了舒作诚才意识到这是何等宝地，冬日里能寻到一处温泉沐浴，实为幸事。
</br> 枯林之中，红叶满地，藤蔓相缠，蒸汽缭绕。这泉水天然而成，又加以草药浸泡，美景相称，舒作诚喜不自胜，低头便宽衣解带。
</br> 他外衣脱下之后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抬头看向身旁盯着自己的两人，出言道：“你俩……回避一下？”
</br> 汤尹凡眉头一皱，道：“我陪着你，让他出去。”
</br> 熟料韩昭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凭什么？”
</br> 凭什么？这话出自此时的韩韫天之口极为奇怪，舒作诚不解，心底琢磨着，这气氛怎么有点儿……怪怪的。
</br> 他来不及多想，就听汤尹凡又道：“这地处是我盘下的，我让你滚你就得滚。”
</br> “汤尹凡，你休要嚣张。”
</br> “韩昭，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br> “你……”
</br> “哎——！”见汤尹凡又要拔剑，舒作诚急匆匆拦在二人中间，这场面上辈子不知道
</br> 上演过多少遍。韩昭和汤尹凡如果有两句话不和，那么第三句话必会开打，每每都是舒作诚不偏不倚，把他二人都骂一遍这事情才能有所了结。
</br> “你们两个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没个长进。”
</br> 他此话一出，才意识到由于自己心急，这话里全是破绽，他低咳一声，试图将话圆回来，他道：“你们大人理应以身作则，竟还不如我这个小辈懂得事理。”
</br> 汤尹凡白眼翻上天，道：“跟他说话不必客气，还需得什么事理。”
</br> “这温泉我自己泡，不需要别人看着，你们俩都……”
</br> “不行。”
</br> “我不准！”
</br> 那二人异口同声。
</br> 舒作诚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能半截杀出个老虎把我叼走怎的？还是你们怕我淹死在水里？”
</br> “我得亲眼瞧着你，才能放心。”汤尹凡道。
</br> “那这样，把元荔叫来，他是我的小厮，理应在一旁伺候。你们两个去看马车。”
</br> “就元荔那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的样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行！”汤尹凡又道。
</br> “我泡个温泉而已！我还需要他伺候什么，给我擦澡吗？我皮都烂成这样儿了，还需得他擦吗？！”舒作诚不满。
</br> “干脆这样，你们两个想留下也不是不成。”舒作诚一脸坏笑地依次扫视他二人，他舔舔嘴唇，道：“这温泉既然这么好，那咱三个一起泡，都留下。”
</br> 见汤尹凡已露难色，舒作诚再激一句：“反正都是男人，有什么可害羞的？好东西可得一起分享呀，不是吗？”
</br> 他这话面儿上说得不拘小节，实则内力极度心虚，有些事舒作诚放不下，是他心中的结。以至他此时回过味来，笑容全然僵在脸上，把头转向一边，没勇气再次看向韩昭。
</br> “我话都说到这儿了，你二人要再不走……那干脆就留下一起泡，要不就……咱三个都打道回府。”
</br> 舒作诚费尽口舌，才终是劝走了那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门神。他褪去衣衫，拆解绷带，步行入水，这温泉打眼望去不过是一处石潭，不过十余步宽。他立在水中，泉水刚好没过他的前胸。
</br> 水温恰到好处，极为舒适，让人全身通畅。他头脑放空，索性不再去多想这世间凡心之事，他望向远处，好不容易走神了一会儿，却又一次被现实拉回原地。
</br> 平金一事并未结束，那些人抓不到韩昭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殆心毒毒患众多，且解药稀少并不容易配置；流灯殿此刻也在暗处对中原武林跃跃欲试；还有最关键的那两把剑，竟是一丝线索都没有，这让他从何找起。还有在缺月楼里夺剑的那个高手，他究竟是谁，当真是西域别派不见经传的某位奇人吗？
</br> 这江湖的凡尘俗事，即便过了十四年，也好不到哪儿去。
</br> 舒作诚站累了，企图在靠岸之处寻上个台阶或者缓坡停靠，可寻到的地处让他站着蹲着倚着靠着都不舒服，他转了两圈之后决定还是站回原地。
</br> 就在此时，他的心脏突然剧烈收缩一下，随后他只觉得手脚发软动弹不得。整个人向后倒去，逐渐地，泉水没上他的头顶，填满耳隙，入目的一切皆为浑浊的药水。
</br> 他深陷其中，企图挣扎，有意自救，无果。
</br> 又来了，他险些忘却这些日子不曾发作的魂魄出窍之症，泉水从鼻腔流入肺中，可他却无力咳嗽，不能呼救。
</br> 舒作诚向下倒去，有浮力托着他悬于池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br> 他隔水看天，只感受得到一片绚烂的天光，美极。
</br> 是他失策，不该盲目遣走那两位冤家，哪怕就留下一个元荔也好，元荔鼻子下面长着张嘴，即便不通水性，可他会喊，比自己强多了。
</br> 之前的种种危险他都有幸死里逃生，可如今却沦落到无声溺死的这么一个结局，舒作诚不得不觉得心有不甘。
</br> 绝望之际，他想的是韩昭那未澄明的真相，汤尹凡哭肿的双眼，和自己好不容易才同白均一建立起的友好关系。
</br> 刹那间，他听见一声闷响，随即看见大大小小的气泡游过视野，天际的亮光不再，映入眼帘的，是水波迷离下的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
</br> 韩昭的模样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深深烙在了舒作诚的生命里，但他却似乎极少这般认真地观察注视过他，水下的那人，发丝飘乱却不显狼狈，目光坚定却满含温柔，他苍白的肌肤被水色中和去大半，肌理清透，似是要融在其中，舒作诚不觉在心中感叹，这少年的容颜，要比那天光更胜几分。
</br> 若是他能动，怕是已经痴痴地笑了出来。
</br> 那人伸手搂住自己的后腰，随着体表突如而来的一阵寒凉，韩昭带他出了水。
</br> 也在此时，他发觉自己恢复再度支配使用这副身体的能力，舒作诚呛出一口水来，瞬时迎面扑入韩昭怀里。舒作诚难受的很，他顾不得其他，只之紧紧抱住那人的肩膀，大声咳嗽。
</br> 韩昭也全身湿透，就近没有衣物供来于那人保温，
</br> 索性不带他出水。韩昭到岸边矮坡坐下，揽人在怀里。
</br> 好在汤尹凡忘备更换的绷带，回头去取，否则现在他二人的耳根子都落不着个清静。
</br> 舒作诚遭受凉气刺激，咳嗽几下之后就立即又搂着那人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缓上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还坐在韩昭怀里，下意识地要退出，一个不稳，他又是一晃，若不是韩昭紧忙伸手拦下，他恐怕要再度跌入深水之中。
</br> 舒作诚此刻身上一l丝l不l挂，强行从他怀中出来，羞涩地退往一旁站着。他再度缓和好久，终是开口道了声：“多谢。”
</br> 在濒死之际，他的确不想就这么离开。
</br> 是韩昭救他一命。
</br> 恐是此刻湿漉漉地上岸有些滑稽，韩昭并未行动，他坐在原地，轻声问道：“为何会如此？”
</br> “身体无力，脚下一滑，继而栽入水中。”
</br> 这是还魂之后才有的魂魄出窍之症，舒作诚不方便透露。
</br> 那人垂下眼眸，轻声道：“是我不好。”
</br> “这怎么能怪你呢？明明是我乌鸦嘴。”舒作诚摆摆手，道，“我若是靠岸站好便不会如此，我非要往那中间站。”
</br> 但真相是，无论舒作诚那时站于何处，他终是控制不住那副身体栽倒的方向，只能等死。
</br> 韩昭看他两只胳膊没了绷带的遮挡，竟被杂乱的黑红血痂完全铺满，再看向那人上半身，没有一处好皮肤，状况极其惨烈。
</br> 他不忍，再度皱起眉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