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第22章
</br> 他二人在初冬的寒风之中生生挨过一夜。
</br> 第一日，无人来寻。
</br> 舒作诚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下的，也不记得他又在何时醒来。由于今日的天空阴沉，没有晨间的短暂日照，他无比颓丧的瘫坐在地，半个头倚在石壁上痴痴地发呆，分不清时间流逝。
</br> 白均一口渴，但看那人脸色难看地很，有意自己起身取水。
</br> 他刚探起半个头，就被舒作诚一把按下，倒回临时搭建的枕头上。那人的瞳孔里似乎又一次现出几分生机，他柔声道：“你不能起来。”
</br> “我躺了一日一夜了，骨头都麻了。”白均一挣扎道。
</br> “别动。有人来救之前，你都得这么躺着。”舒作诚声音温柔，但言语中的威慑之力不可动摇，他左手按住那孩子的肩，又把人向下压了三分。
</br> “那……有水吗。”
</br> “等着，我给你取。”他从怀中掏出小药瓶，倒出仅有的五粒药丸给他，这药丸最多能护他一日，他不觉心中乞求今日之内营救之人务必要来。舒作诚道：“先把这个吃了，护心的药。”
</br> 白均一不记得昨日服药一事，见到此物，他皱皱眉，心生疑惑，却还是接下他递来的东西，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br> “以防万一，我备在身上的。”
</br> 备在身上？他又没有心疾，怎会好心至此？白均一略带吃惊地看他一眼，目中神色复杂，他顿了顿，小声问道：“为我备的？”
</br> 舒作诚伸手勾了他的鼻子一下，打发到：“你死了对我没什么好处，别乱想。”
</br> 那孩子不满的瞥他一眼，嘴巴歪到一旁，虽说面儿上显得不满，心里却不禁温暖起来。不会，舒渝非怎会如此热心，白均一怀疑此药来源，问他：“这药从何而来？”
</br> 那人无奈叹了一口气，吃个药不过就是个张嘴的事儿，怎么毛病这么多？他装模作样撒谎道：“你以为我真心愿意整日给你备着这个在身边？要不是师尊之命，我才懒得管你。”
</br> 白均一显然就是一个不喜欢听好话的人，听舒作诚这么一说，心道有理。便也接受了这个答案，没再继续问下去，自行服药。
</br> 舒作诚痛了一夜，但胎儿依旧没有向下的趋势，一觉醒来竟是连宫缩也弱下几分。宫缩渐止，此情此景，对他而言并非祸事，胎死腹中，有七日可供他诞下胎儿，七日的时间，足够了。
</br> 他从白均一的身旁起身，向水洼之处走去。
</br> 白均一一把拉住他的裤摆。
</br> 舒作诚以为他还有什么事，不慌不忙回头看他。
</br> 却见那孩子衣服目瞪神呆的模样盯着自己的裤子看，舒作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才知道令他如此吃惊的原因。
</br> 那本就被沾满泥土灰尘的脏裤子上多了几大片的血渍，有几处已经风干，颜色黯淡，还有几处的血渍刚刚染上，格外刺眼。
</br> “无碍。”舒作诚怕吓到他，连忙换了个姿势站在他面前，熟料白均一的手并未松开，还是紧紧的扯住他的裤腿。
</br> 他不说话，目光呆滞，那抹腥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br> “我没事，已经不疼了。”舒作诚安慰道，他见白均一不理他，又道：“你先放开我，我取水。”
</br> “白均一？”他又问。
</br> 那人这才松开他。
</br> 白均一收回手，目光又移回自己的手上，他面色复杂，双唇紧咬。依旧不曾回答舒作诚。
</br> 舒作诚当他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不以为意地继续取水。经过一夜的沉淀，上层水质暂且清澈，舒作诚舀上满满一小罐，又去捡来几颗野枣，借着清水简单清洗一下。
</br> 他取来水与他喝。
</br> 舒作诚抱腿席地而坐，亲手剥去枣核，借树枝串成一串儿，重新生起火堆，将其放在火上烧着。
</br> “舒渝非。”白均一突然道。
</br> 舒作诚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br> “你真的不疼了吗？”
</br> 闹了半天，这小祖宗犹豫这么久是在纠结这个问题。舒作诚扑哧一笑，一时间觉得这家伙还是童趣满满，性子更是纠结地很，像极了韩昭，他心头一暖，心生喜爱，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br> 舒作诚有意转移话题，挥舞着一串刚刚烤好的，还热气腾腾的野枣在他面前，他也没想过这会是什么味道，问道：“热乎的，来一串？”
</br> “……它死了吗？”
</br> 白均一又问。
</br> 舒作诚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br> “你的孩子……它死了吗？”
</br> 舒作诚一愣，神色稍有紧张，他看向一旁，平静的回答道：“嗯，它不在了。”
</br> 提及那个孩子，他的心又痛了一次。
</br> “哦。”白均一应了一声，不再发问。
</br> 他突然又道：“等我们回去，让我爹和师叔好好为你调养一下。”
</br> 舒作诚强行笑笑，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嗯，你放心，待我出去，一定好好补补身子
</br> ，把满城的烧鸭和肉包都吃空。”
</br> 他说着烧鸭，却偏偏是将一串寒酸的烤枣塞进白均一的手心里。舒作诚从自己身上取下一件外衫，折了几下之后将白均一身后的枕头垫高一层，又道：“这样垫高点儿，你慢点吃，别噎着。”
</br> 白均一没跟他客气，没有道谢。
</br> 舒作诚胃里难受的很，什么也吃不下。
</br> 他坐回原地发呆，觉得手腕瘙痒，伸手一抓，手下黏黏糊糊一片。低头看去，瞳孔一缩，又立即淡定下来。
</br> 他的手腕开裂出多个小口，周围皮肤已开始腐烂，甚至有大量的表皮开始脱落，露出殷红色的血肉，还有一股子脓血从中流出。他感觉不到此处的皮肉之痛，但伤口之处肿胀之感清晰分明，舒作诚伸手一碰，便有糜烂的皮肉站在他的指头上，牵扯出几根腥黄又掺满血丝的黏糊糊的丝线来。
</br> 舒作诚怕吓着那孩子，当即背过身去，对墙而坐，眯起眼仔细观察。他心中不起波澜，正在以一个白药师的身份看待此毒，似乎中毒之人不是自己。在他的世界里，面对此毒，只有是否能解，和如何去解这两个概念。
</br> 这毒看上去格外眼熟。
</br> 苏宸那群人给它起了个什么名字来着？殆心毒。
</br> 此为流灯殿新毒，是半毒半蛊中的一种，中毒之人各个手脚溃烂，面容尽毁，深思不清，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爬。深夜间还会如提线木偶一般，沦为人刃，任由施蛊之人操控。
</br> 舒作诚想到这儿，露出一股好奇的神色，脸上也一时写满了“这也不怎么样”的鄙夷神采。他这具身体并未察觉有蛊虫入体，并且时隔多日才开始发作，一发作便溃烂至此，可见毒性猛烈。
</br> 好在此毒暂时不会传染，所以在他全身腐败，神思失控之前，并不会威胁到白均一的危险。
</br> 这是他未曾见过新毒，舒作诚很有兴趣对其展开一番钻研，恰巧此毒又长在他身上，他能从主观的角度体验其威力，何乐而不为。对他而言，试毒如吃饭，一日三餐，这种小喽啰，他即便是有心留意却也难得真正在意。
</br> 再者，殆心毒应该是他在缺月楼的那夜染上的，当时夺剑之人射l来一箭，蹭破他颈间一处皮肉。舒作诚记得剑上有毒，但伤口没有溃损，反而如常愈合。想到这儿，他一只手抚上脖颈，指下伤痂已经掉地差不多了，过几日便无迹可寻。
</br> 目前而言，除却带着白均一安全离开此处的其他事，对他而言皆是次要。
</br> 舒作诚把袖子拉上，面不改色的转回身来。
</br> 天公不作美，当日下午便云迷雾锁，大雨滂沱。
</br> 山缝之间无所遮挡，反而毫不吝啬地接住了所有的雨水，积水成河，他二人困在其中，几乎无处躲藏。
</br> 一时之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崖绝壁如水帘瀑布，如银河倒泻，浇灌其中。
</br> 篝火被淋灭，二人衣衫浸湿却无处取暖，任由凉水泼身，舒作诚带他躲至枣树下，那处只能挡住半个人。舒作诚便揽过白均一半个身子到自己腿上，抬高他的身子，低俯着身子紧紧涌揽住那孩子为他挡住雨水，防止他的伤口浸入水中，二人寻到这个狭小的庇佑之地，苟延残喘。
</br> 却不知天色何时才能好转。
</br> 祸不单行，白均一受寒严重，高烧不退，昏迷之中心疾又起，但护心之药却尽数服完。
</br> 舒作诚这次真的慌了。
</br> 他本以为他二人可以尽快出去，即便一时被困其中，撑上两三日也举重若轻。却不料风云有变，一时之间逼临绝境，竟让他无所适从。
</br> 他用封住那孩子几个穴道，发动仅有的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br> 白均一心疾发作，平躺只会任他心脏负荷增加，但他肋骨断裂又不得移动，舒作诚只得稍许垫高他的后背，稍加缓解。
</br> 白均一全身抽搐，面色惨白，唇口大张，呼吸困难浅声低咳着。他身体滚烫，神智不清，一只手被舒作诚牵住渡内力，另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衫，纤细的手指还在不断的抽搐。舒作诚不知道那个孩子会不会下一刻一口气喘不上，便因此毙命。
</br> 舒作诚将一切都看到眼里，知他苦痛难忍，在生死边缘徘徊着，却无奈不得为他承担一分。
</br> 那孩子突然大口地呕出血来，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大片向外倾流，弄花了他苍白的侧脸，舒作诚怕他因此呛到，急忙挪动他的头部，让他头颅侧歪，再胡乱用袖子擦去从嘴角不断溢出来的血液。
</br> 舒作诚再度施针，冒险刺了几处凶险大穴，为的是能刺激他的神经，让他的身体自动愈合。
</br> 一番忙碌却几乎无用，没有任何效果。
</br> 他心慌意乱，忐忑不安，在此绝境之中，他已使出浑身解数，暂且稳下那孩子的心脏。可他现在过于虚弱，能不能撑得过去，只得靠他自己的命数。
</br> 不会的，白均一不会因他折在此地。
</br> 舒作诚恨透了无能的自己，如今他竟然卑微到连一场雨，也能威胁到他的性命。他恨透了面前如磐的风雨，这极似刺耳的声音，像极了上
</br> 天对他的嘲笑，周转自他耳边，挥之不去。他此生从不求有任何作为，即使倾尽全部，他也要留住自己最在意之人。
</br> 他奢求，奢求自己能留下他，能救助他。
</br> 但是他偏偏做不到。
</br> 他失去了腹中的胎儿，还要任旧事重演吗。
</br> 想到这，他腹底疼痛又起，这次坠l痛明显，他能感觉腹中的死l婴l已将开始剥离出他的身体，这种撕l裂l感极其的熟悉，十四年前他曾经历过。那已然生长在他体内的血l肉，徒徒剥l落，生生撕离，这种疼痛，像极了千万把利刃从他体内划过，却去不到尽头，止不住行动。
</br> 松开传送内力的手，他内力本早已内力枯竭，只是不愿承认。舒作诚双手捂住腹部，sheny之声从他齿缝之间流出，他身l下，一淌暖l流顺势而出。舒作诚咬牙去摸，见是血渍，竟松下一口气来。
</br> 只要羊l水l未破，他便还能隐忍下去。
</br> 白均一蓦然发出一声痛急的叹息，他额间起了青筋，已是难受到了极限。舒作诚慌张间再度俯身将其圈入怀中，他顾不得自己身体中的疾痛，握紧那孩子的两只手，口头上胡乱的安慰着不知是什么的话语，他听不进去，他一心都在自己亲生骨肉的痛苦上。
</br> 爹爹知道，爹爹都知道，爹爹知道你难受。
</br> 知道你疼，知道你冷。
</br> 但是好孩子，你忍下去，忍过去。
</br> 活下去。
</br> 命运不公，你更是要活下去。
</br> 求求你了，白均一，求求你了，活下去……
</br> 不要因我牵累而死。
</br> 雨很快，很快就停了。
</br> ……
</br>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再临。雨势渐小，却未天晴。值得庆幸的是，白均一还活着，他二人气息奄奄，经历风雨，得以苟全性命。
</br> 舒作诚依旧揽着他，神魂荡飏，他疲惫至极，一动不动。
</br> 白均一缓缓睁开眼，他以为自己沉睡了很久，在梦境里经度百般磨难，却发觉自己还在原地，在山岩形成的囚笼中寸步不移。
</br> 他感觉自己全身上来轻飘飘地，却乏力地连手都抬不起来，心脏的每一次跳动照旧疼痛不堪，可自己却习惯了。
</br> 他口中干涩，咽了一口唾沫。
</br> 舒作诚听到声响，久梦乍回，忽而抬起头来，面带喜色地看向白均一：“你醒了？”
</br> 他伸手牵住白均一的脉，虽是烧退了，但他的病情依旧不好，半分喜色瞬间黯淡泯灭。舒作诚不愿承认，但今朝今时，那孩子的苏醒像极了回光返照。
</br> 白均一气息虚浮，他突然道：“舒渝非，我是不是要死了。”
</br> 舒作诚调整呼吸，藏住情愫，他温声道：“怎么会呢，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br> “我们是不是要一起死在这儿。”
</br> 还不等他回答，白均一又道：“我不喜欢这儿，我害怕，我想回家。”
</br> “舒渝非，我想我爹爹。”
</br> 他仰面看着天，但远处太黑，一处亮光也没有，他什么也看不到，顿时泪水夺眶而出。
</br> 舒作诚看不清那孩子的脸色，却也从他的呼吸之中听出了什么，他伸手去摸，果真，冰冷的小脸上溢l出两行热泪。
</br> 白均一性格坚韧，不露短处，可每每悲恸伤心之时，每每最困难脆弱之时都会被他撞上。这一次的白均一无所隐瞒，可能清楚自己大限将至，难得洒脱一次，对他道出了心里话。
</br> “乖，别说这些丧气话，你爹爹很快就来接你。等他来时，看到你哭得红肿着眼睛岂不是要嘲笑你。”舒作诚轻柔地整理着那孩子湿漉漉的发丝，他不觉绕了几丝在指上细细婆娑，他又道：“你若是想家了，等我们出去之后就回贯清，一年半载之内都不回训真，好不好？”
</br> “舒渝非，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说一辈子不让我回训真？”白均一突然道。
</br> 舒作诚噗嗤一下笑了，见他还有心思在他的话里剥茧抽丝，倒是带来几分他无碍的错觉，他胡乱揉了揉之前刚顺好的头发，道：“好，那就一辈子不回去，你如果愿意，你就永远都不用回去。但是前提你得答应我，要活着出去。”
</br> 不过是两丈高的山崖罢了，现也能论及他的生死。白均一心道自己真是可悲，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愤愤不平，语气中夹杂着不满，夹带着几分火药的气息，他说：“你算什么，拿什么担保我一辈子都不用回去？”
</br> 见这孩子怪里怪气，又似吃了枪药，舒作诚无奈笑笑，他早已轻车熟路，并不放在心上，他问道：“你不喜欢训真？不喜欢你的师父？不喜欢你娘？不喜欢师兄弟？”
</br> 看之前白均一在训真道观的众人面前听话的模样，舒作诚还以为他享受其中。
</br> 白均一回道：“不喜欢。”
</br> 舒作诚还没来得及问，他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训真吗？”
</br> “为什么？”
</br> “因为你在那里。”
</br> “我讨厌你。”白均道。
</br> 白均一言语平淡，却尽是嘲讽，此言一出，一时之间，好像多把刀子悬在了舒作诚额上。若是此刻有光，他估计已经被白均一翻了八百个白眼。他当然知道白均一讨厌舒渝非，也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舒渝非，所以他不会问他为什么。
</br> 舒作诚扯扯嘴，满脸苦笑，随后他一本正经地郑重说道：“那……谢谢你救我一命。”
</br> “是我害得你身涉险地，把你连累至此，我很抱歉。”
</br> 或许没能预料到舒渝非能口出此言，白均一愣住，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的确是救了他，也的确被他连累的要丧命在此，但他却丝毫没有过要责备那人意愿，甚至可以说……他当下也在意外，自己为何没有埋怨他的想法。
</br> “舒渝非，你是我这辈子，最最讨厌的人。”白均一开口道，“我恨不得杀了你，我恨透了你。”
</br> 良久，他听闻头顶传来一声：“嗯。”
</br> 他又道：“我早知道你作孽太多，迟早会不得好死。所以我也懒得自己出手，脏了我自己的手。”
</br> 那人又是犹豫很久，道：“之前的事，对不起。”
</br> 舒作诚知道此言没用，他知道千百句的对不起都不能挽回从前的舒渝非带给白均一的伤害。但这句道歉多少能让舒作诚稍微好受一点，能多给他一些做为舒渝非站在白均一面前的勇气。
</br> 他以为凭借那孩子的脾气，他不会回应这个道歉。他会不屑于回复舒渝非的内疚。
</br> 熟料白均一道：“我们扯平了。”
</br> 舒作诚竖起耳朵，他痴痴地看向面前的黑暗，他不知道白均一为什么会这么说。
</br> 白均一解释道：“自从你失忆以来，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知为何，我就再也没能像从前那般厌恶你。当然你也不讨人喜欢，你仍旧很讨厌，但是不一样了。”
</br> “这……对不起。”这声对不起，舒作诚是笑着说的。
</br> “我不是为了救你才来到这荒山野岭的，我是跟着颜叔叔来寻我爹爹的。我误打误撞的救了你，你在此地也反过来救了我……”白均一冷声道：
</br> “咱俩扯平了。”
</br> 他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再度呕出一滩鲜血。舒作诚感受到自己的膝上传来一阵湿热，再度恐慌起来，他心下焦灼，一手拉住那孩子的手腕，一只手擦着他脸上的血：“你别说了，你现在不能多言！”
</br> 白均一笑道：“再不说，我怕是没有机会了。”
</br> “别胡说八道！”舒作诚大声吼他，“把这种丧气话给我咽下去！”
</br> 他没有把丧气话咽下去，倒是反将喉头下一口呕上的血吞咽回去，白均一感谢这些话他是在无光的深夜中说出的，可以为他掩盖去些许的狼狈，让他不至于那么可悲。
</br> 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人大限将至，是会感受出来的。反而是你，之前对我态度百般恶劣，此时为何非要软言骗我。哦，是你在报复我，是不是，自我临死前还要骗我，让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br> 见他言语混乱，舒作诚连忙再次刺激了他的两处穴位，再单手掐住那孩子的人中，道：“白均一，你不能放弃你自己！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br> “呵。”白均一轻笑道，“我爹爹都放弃我了，我凭什么不能。”
</br> “你说什么？”
</br> “我还在胎中，他便告诉汤叔叔，我未必能活过十八岁。他怎么就知道我活不到十八岁的……”白均一又溢出两行泪，他的嗓音渐渐沙哑哽咽起来，他道：“但是爹爹说对了……我真的活不到十八岁了。”
</br> “他真厉害。”白均一又道。
</br> “你爹爹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舒作诚开口解释，他妄图争辩，却被那孩子打断。
</br> “所以那封信，即便是没了，也无所谓了……我总归……是看不到的。”
</br> 信？
</br> 白均一还心心念念着那封信。
</br> 是舒作诚生前所书。
</br> 延熙十四年，在东磬紫竹院，他自知天命，却有要事嘱托，全然书入一封信里。
</br> 是那封他重生以来，在认出白均一的身份之时，那孩子声嘶力竭地问自己讨要的那封信。舒作诚答应过他，要帮他寻回来。
</br> 什么寻回来，不过是一时的幌子罢了，毕竟那封信不是他弄丢的。自己将此事抛诸脑后不知多久，可那孩子却一直记在心里，成了心头刺，久久不忘。他也忘不了，恐怕这十四年来他屡屡和病魔抗争之时的唯一指望，便是这封舒作诚留给他的信。
</br> 他凭借着一颗赌气的心活至今日。
</br> “但是……它真的对我很重要，那封信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白均一抽泣着，他的胸口很痛，让他不得喘息，可他还是坚持着说着：“这毕竟是爹爹所留下的，有关我的唯一遗物了……”
</br> 舒作诚闻言潸然泪下，他半张着嘴，忍住内心煎熬，紧紧牵住面前人的手，来自那个孩子的冰冷的小手。他似乎想起了白均一刚刚诞下时候的模样，那么小，那么脆弱，连哭都不会，只能发出一声
</br> 呜咽；他再度回想起自己临死前再见他时，襁褓中的他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指的那一瞬间……
</br> 可是现在，他真的要眼睁睁的看他离去吗。
</br> 舒作诚试图挽回什么，他企图做些什么让自己不会在未来后悔遗憾。他吸了吸鼻子，颤抖着说：“我呀……过目不忘的。”
</br> 白均一思考片刻，知道那人定是在哄他，道：“你别再安慰我了。”
</br> “我《药间集》都背过了，这封信算什么。”
</br> 他又道：“你知道，以我的性子，我肯定偷看过那封信，我背给你听。”
</br> “……真的吗？”
</br> 良晌，白均一终于发话。
</br> “嗯，爹爹知道你要早产，便想留一封书信与你，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再看。”舒作诚喃喃道，“这封信的信笺上写了四个词：‘吾儿亲启’。”
</br> “这我知道。”
</br> 舒作诚拿腔作势地清了两下嗓子，以自己最清淡地口吻道：
</br> “吾儿知悉：吾为此书，尔尚未生，及尔启之，吾已百年。谓吾以何忍舍汝而赴黄泉，无以为策，痛可穷言邪？长恨矣。”
</br> 白均一不曾料想他真能背出一两句来，依照着那个人的口吻。他不禁抽动手指，一时之间头脑发胀。仅仅几句，他仿若有幸再见那人，这种感受，无以言表。
</br> 他的爹爹存在过。
</br> 爹爹与自己的联系，也当真是存在的。
</br> “于尔，吾愧有三，一则汝病骨离支，吾之过。今尔得至二九，吾为甚慰，万望善养，由是则久生而无虞矣。”
</br> 舒作诚背完这一句，忙解释道：“你爹爹那时不曾见过你，二九，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只是一个让他安心，宽心，可以预言你此生无恙的数字，仅此而已。他不愿你因此多想。”
</br> 白均一咬紧牙关，不知有没有听到。
</br> 得不到回应，舒作诚只得又道：
</br> “二则抚汝弱冠，余无以为之，此吾生之憾矣，幸得尹凡悉心护汝，虽人鬼殊途，吾心慰矣，此吾所以率性就死而不顾汝也。尹凡疾恶好善，性急于外，怀瑾握瑜于内，汝之恩公也，吾爱之重之，愿尔效余以待之。”
</br> “三则于私。余之生三十有七年矣，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惟贯清……”舒作诚说到一半，犹豫不语，卡在原处。
</br> 白均一听得认真，等了许久不见他发声，心生疑惑。转念思极信中内容，于私，于私之事，除了贯清以外要对自己说的……
</br> 他似乎明白什么，漫不经心地道：“爹爹是不是还说，让我继承白药师。”
</br> 舒作诚沉重地呼吸着，不知所措。
</br> 白均一问：“你是不是怕我自责伤心，所以不背了？”
</br> 见舒作诚不语，他又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爹爹有意让我继承贯清谷，继承白药师，但是我知道我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堪……这些我都知道，我自小就自责伤心惯了，不会再难受了，舒渝非，你大胆地背，我想听。”
</br> “……嗯。”舒作诚闻言，思考迂久，他点点头，即便那孩子看不见，他道：
</br> “余之生三十有七年矣，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惟贯清，惟白药师矣！他日继吾之志者，唯汝耳，业吾业者，亦唯汝耳。白药师者，备尝艰苦，尔从之，实非吾愿，然医者，为生民立命，责重山岳，不可辟。以是则苦汝矣，余每思及，凄惶久之，不能已。”
</br> “你爹爹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舒作诚说完，哑着声音又道。“他对你有很大的期望，他不禁希望你能活下去，还要把未来的贯清谷和白药师一责皆嘱托与你。”
</br> 白均一笑着点点头，难得没有顶嘴，他道：“嗯，我知道了。”
</br> “汝年幼，无以知江湖之险恶，当修身养德，行浩然君子之事，无愧于天地。毋入江湖，毋居庙堂，东磬亦不可亲。余愿汝，入则习句读，继绝学，出则览山水，看人间。贯清内外百里，可遍游也。心有余，可植桃木于内，无常趋，辄顺木之天，亦硕茂，此吾之私也。”
</br> 东磬亦不可亲。
</br> 白均一心下笑道，东磬也不远让他亲近，爹爹实在是多虑了。
</br> “汝性坚韧，得儿如此，实乃吾生之幸事，吾至恐至勇。余言至此，汝其勿悲，亦毋自轻。余若泉下有灵，或作明月清风，或为暮昏晨昼，当旁汝也。”
</br> 被人挚爱，念与心间，原来是这种感觉。
</br> 那人不仅存在过，他还如此在意自己，他将自己视若珍宝，视同拱璧。
</br> 白均一默默地流着泪，轻轻问道：“没了吗？”
</br> “还有两句话。”舒作诚拭过自己脸上的泪，他微笑道：
</br> “嗟乎，生前不可追，身后不可晓。言不尽，情亦难终，惟愿来世共浩歌临风。”
</br> 白均一心满意足地笑着，慢慢阖上眼。
</br> 惟愿来世，共浩歌临风。
</br> ps：
</br> 在此感谢齐迹小天使的优秀文笔。文言文是她写的！
</br> 全文如下：
</br> 吾
</br> 儿知悉：吾为此书，尔尚未生，及尔启之，吾已百年。谓吾以何忍舍汝而赴黄泉，无以为策，痛可穷言邪？长恨矣。
</br> 于尔，吾愧有三，一则汝病骨离支，吾之过。今尔得至二九，吾为甚慰，万望善养，由是则久生而无虞矣。二则抚汝弱冠，余无以为之，此吾生之憾矣，幸得尹凡悉心护汝，虽人鬼殊途，吾心慰矣，此吾所以率性就死而不顾汝也。尹凡疾恶好善，性急于外，怀瑾握瑜于内，汝之恩公也，吾爱之重之，愿尔效余以待之。三则于私。余之生三十有七年矣，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惟贯清，惟白药师矣！他日继吾之志者，唯汝耳，业吾业者，亦唯汝耳。白药师者，备尝艰苦，尔从之，实非吾愿，然医者，为生民立命，责重山岳，不可辟。以是则苦汝矣，余每思及，凄惶久之，不能已。
</br> 汝年幼，无以知江湖之险恶，当修身养德，行浩然君子之事，无愧于天地。毋入江湖，毋居庙堂，东磬亦不可亲。余愿汝，入则习句读，继绝学，出则览山水，看人间。贯清内外百里，可遍游也。心有余，可植桃木于内，无常趋，辄顺木之天，亦硕茂，此吾之私也。
</br> 汝性坚韧，得儿如此，实乃吾生之幸事，吾至恐至勇。余言至此，汝其勿悲，亦毋自轻。余若泉下有灵，或作明月清风，或为暮昏晨昼，当旁汝也。
</br> 嗟乎，生前不可追，身后不可晓。言不尽，情亦难终，惟愿来世共浩歌临风。
</br> 此致敬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