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李银航：
</br>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
</br> 江舫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十五分钟。
</br> 他指尖抓着岩石，第一次觉得这十五分钟流失得这样迅速。
</br> 江舫撒谎的次数，比李银航预估的还要更加夸张。
</br> 可以说，他一生的诚实都消耗、透支在了他的童年时代。
</br> 在那之后，他的人生里充塞了五光十色的绮丽光影，和数不清的谎言。
</br> 有的时候，连他也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了。
</br> 但江舫始终记得那个谎言。
</br> 那个成功的、甚至瞒骗过了他自己的谎言。
</br> 在十五分钟的终期来临前科，他低声又简短吐出了五个字：我不喜欢他。
</br> 回答正确。
</br> 下一次，瓶口再一次对准了李银航。
</br> 此时的李银航只剩下一次可以犯错的机会。
</br> 再答错一次，她就只剩下一条命了。
</br> 因此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腰板打得倍儿直，看着那漂流瓶向自己游来，神情悲壮，仿佛过来的不是一只瓶子，是一片鲨鱼鳍。
</br> 她小心翼翼地启开瓶子。
</br> 纸条上的问题是：你最近一次出现的邪恶念头是什么？
</br> 李银航：她想选择死亡。
</br> 她的余光瞄向了南舟和江舫，神情复杂。
</br> 注意到她稍有异常的神情，江舫想，他大概明白了。
</br> 李银航回答次数最多，错的也最多。
</br> 在这种极限情况下，她大概想的是，希望瓶子多多转到他们这里来。
</br> 这个问题问得很毒。
</br> 可以说，如果他们的关系不够紧密，或者干脆是塑料队友，这个问题已经足以摧毁他们之间的信任，或是留下长久的忌惮和隐患。
</br> 不过江舫觉得这并没有什么。
</br> 这是攸关生死的关卡，而她只剩下两次机会。
</br> 会这样想，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br> 然而，李银航的回答与江舫所想全然不同。
</br> 在踌躇了十五分钟后，李银航才掩着脸，弱弱地交代了自己内心的阴暗小想法：我刚才在想，他们俩接吻的时候，如果掉到水里的话，会不会呛水。
</br> 小人鱼掩着嘴巴，笑了一下：嗯，回答正确。
</br> 听到这个超乎他想象的答案，江舫望向李银航的目光稍微变了变。
</br> 即使这种情况下，她也没有想过
</br> 自此刻起，江舫才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小心翼翼、精打细算着苟命求生的姑娘。
</br> 一问一答，一来一往。
</br> 时间在不断回顾过往的过程中无形流散。
</br> 不管记忆之海是否认可他们的回答，他们被迫发掘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久远的记忆。
</br> 无数碎片随着记忆的潮汐翻涌而来，遗落在沙滩上，留下一地连他们都未曾察觉的、闪着细碎光芒的宝物。
</br> 不断提出的问题，可以隐约窥见一个人的性格、秘密，以及困扰。
</br> 如果给三个人建立一个错题本，就会发现：
</br> 李银航被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左右，记忆庞而杂。
</br> 二十多年的人生累积起来，让她面临的问题日常且困难。
</br> 南舟的记忆则明显存在断层。
</br> 有些问题，在常人看来明明是非常简单的，他却会连连失误。
</br> 而极端理性的江舫对问题本身感到的困扰，远胜于题目的困难。
</br> 随着时间的推进，李银航又答错了一题，现在只剩下一颗脑袋苦苦支棱着，坚守着最后一片阵地。
</br> 南舟接连答错了两道题，步了李银航的后尘。
</br> 一道题是你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什么。
</br> 另一道题是你曾失去过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br> 南舟向小人鱼索要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br> 和先前提点李银航一样，小人鱼没有答得太深。
</br> 她只是说，南舟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他和另一个人在酒吧街外的甜点店外，四周飘着细碎如雪的糖霜。
</br> 而他失去的最重要的，不是那棵苹果树，而是一个人。
</br> 南舟很不高兴。
</br> 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怎么能算是印象深刻？
</br> 可是规则却擅自读取他的记忆，告诉他，他应该记得，且不应忘记。
</br> 面对着就在他们脚下、却阔大得无边无际的记忆之海来说，他们只能听从它的判断和结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br> 倒数第二个问题时，天光已在厚厚的黑云后酝酿着一场崭新的喷薄而出。
</br> 此时，瓶口转向了江舫。
</br> 江舫展开纸卷，念出了问题：最让你感到痛苦的一件事，是什么？
</br> 南舟眉心一皱。
</br> 他非常不喜欢这个问题。
</br> 在【沙、沙、沙】副本里，为了安慰自己，江舫把自己的刺青伤疤展示给自己，任由自己抚摸，对他轻声讲述属于他的故事。
</br> 父亲的坠亡。
</br> 母亲的酗酒而死。
</br> 放纵、漫长且孤独的游荡人生。
</br> 南舟听过了，记住了，就不希望江舫再去想第二遍。
</br> 他也知道，这样不合理，也不科学。
</br> 记忆属于江舫，根植在江舫的脑海里，由不得他主宰左右。
</br> 但他就是这样无用地希望江舫不要去回忆。
</br> 南舟专注地看向了江舫，用目光告诉他，可以放弃这道题。
</br> 这已经是倒数第二道题了，而江舫迄今为止只答错了两道题。
</br> 即使他这回拒绝回答，且下一轮再次抽中了他，他也不会有危险。
</br> 似乎是读懂了南舟的眼神，江舫注视着身前摇曳的水光，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br> 直到小人鱼出言提醒：时间要到了。
</br> 江舫依旧没有开口，放任木偶化一路攀升蔓延到了他的腰腹。
</br> 他果然放弃了这道题的作答权。
</br> 南舟隐隐松了一口气。
</br> 这下，需要回答的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
</br> 漆黑的云边已经镶上了薄薄的、金箔一样的边沿。
</br> 小人鱼动作虔诚地拿起最后一只漂流瓶，放在掌心摩挲一阵，抛掷入海。
</br> 温柔的海波一度吞下了瓶身，又很快托出，任它逆时针摇摆、浮沉、旋转起来。
</br> 李银航动弹不得，一颗心直抵到了喉咙口，扑扑地狂跳。
</br> 这既让她安慰，也让她恐慌。
</br> 恐慌和心跳，是她唯一可以确证自己还没有完全变成木偶人的证据了。
</br> 最终，瓶口摇晃着对准了南舟。
</br> 最后一次的答题权，留给了南舟。
</br> 而他也只剩下最后一次答题机会。
</br> 不可答错的那种。
</br> 李银航周身刷的一下燥热起来。
</br> 短暂的、本能的松弛后，是无穷无极的懊悔和惶急。
</br> 游戏时间是5个小时。
</br> 如果她一开始不要急于作答的话，第五扇门的游戏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br> 李银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小人鱼：离游戏结束也只有十分钟了。作答不是有十五分钟的时限吗？那最后一题，能不能直接不回答，拖到游戏结束
</br> 小人鱼歉疚地用湛蓝如海的眼眸望她一眼，摇了摇头：抱歉，只要时间不到，问答就会持续下去。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日出前答出所有的问题。一旦存在没有成功回答的问题，未作出回答的人，就视作本局超时弃权。
</br> 说着，小人鱼转向了南舟：你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br> 不仅没能争取到不回答的权利，回答的时间还被压缩了。
</br> 相比于焦躁难言的李银航，南舟的神情要平淡许多。
</br> 他泰然地展开了这能决定他命运的小小一页纸。
</br> 如果你有机会改变你的一生，你会选择回到过去的哪个时间点？
</br> 听到问题，江舫的脸色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br> 他发木的手指费力收拢，抓皱了膝弯处的衣料。
</br> 谈到一生，就必须要横向比较，才有价值。
</br> 偏偏南舟的一生，缺失了重要的一部分。
</br> 南舟淡淡垂下眼睫，静心思索着答案。
</br> 时间像是蠕虫，在他们身上缓慢爬行。
</br> 每流失一秒，就从神经末梢传递来一阵对未知的战栗和不安。
</br> 这样的问题，无法提醒，更无法当场创造出新的回忆。
</br> 记忆是私人的。
</br> 不管是李银航还是江舫，饶有千钧之力，也无法帮到南舟分毫。
</br> 眼见着答题时间即将终了，小人鱼催促了一句：请回
</br> 我不会改变。
</br> 南舟倏然发声，打断了小人鱼的话。
</br> 他说：之前的，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自由，无法改变；当我拥有能力和自由后，我对我做出的一切行为，都不会后悔。
</br> 李银航咬紧了唇肉。
</br> 这明明是错误的答案！
</br> 规则都说过了，抽到的问题，必然是有答案的，不能用没有来搪塞。
</br> 南舟怎么会连这个都忘记？
</br> 南舟直视着小人鱼，话锋一转。
</br> 可是，如果一定要改变的话，我希望
</br> 南舟顿了顿，抬起眼睛，望向云开雾散后、遥遥投射下来的一线明光。
</br> 它以最流畅的线条，分割开了日和夜的间隙。
</br> 在这最后一刻，南舟的话音放慢放柔了许多。
</br> 我希望，当我遇到为我种下苹果树的人时，我应该在窗边就叫住他。
</br> 我会说，我是南舟，很高兴见到你。
</br> 请问，我可以认识你吗。
</br> 回答
</br> 小人鱼望着他的眼神温柔了许多：正确。
</br> 随着她一声宣布，问答游戏正式结束。
</br> 而日出势不可挡地袭来。
</br> 云层如鱼鳞一般，一片传递一片，被近似梵光的日色迅速渲染勾皴出整齐的轮廓。
</br> 小人鱼和他们这点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即将终结。
</br> 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br> 而就在她正式消散的半分钟前，小人鱼看向江舫，问出了一个她刚才就很感兴趣的问题：
</br> 你为什么不回答上一个问题呢？
</br> 是不确定答案吗。
</br> 是说不出口，不肯展露出自己的痛苦吗。
</br> 还是
</br> 江舫平静地回望向小人鱼：因为回忆痛苦和失败没有意义。
</br> 我只要知道，现在的我足以和他相配。这就够了。
</br> 小人鱼艳羡地望着他，又望了一眼南舟，仿佛在看一样她永远也企及不了的美好之物。
</br> 随着这一个清湛又多情的眼神，小人鱼的身体粉碎成了泡沫，在无边的澄金色光线下，散射出七彩的晕轮。
</br> 作者有话要说：
</br> 南舟：苹果树女士x
</br> 南舟：苹果树先生
</br> 小人鱼：啊，磕到了jpg
</br> 第119章 脑侵（三十二）
</br> 转眼间，潮声退尽，日光收敛。
</br> 三人回到了脑髓长廊。
</br> 身后是一扇再也无法开启的门。
</br> 躯体的麻木感烟消云散，江舫解散的银发上所有残留的水迹也尽数干涸。
</br> 仿佛整个海洋都在陶陶日光下，连带着一切过往和记忆，都被蒸发成了泡沫。
</br> 走廊里的咀嚼声不再响起。
</br> 留给他们的是一片让人心悸的空寂。
</br> 髓质地毯起伏蠕动的速度超乎寻常，证明大脑此刻正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
</br> 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他们要前往的终点。
</br> 那扇原本打不开的第六扇门，此时已经无声地开启了。
</br> 厚重的门扇静静向五人敞开。
</br> 锁钮处，那五道刻痕沟壑间已经洇满了红意，像是一颗充血的眼珠，遥遥盯视着他们。
</br> 李银航的手机经过连续两天的使用，终于无力续航，熄了屏，再也没办法亮起。
</br> 走廊里能够照明的，唯独剩下了从那扇门的背后透出的微薄的光线。
</br> 那仿佛是一片让人心慌的高压深海间、鮟鱇鱼用来捕获猎物时提着的小小灯笼。
</br> 刚才死里逃生的李银航眼望着那抹吉凶难辨的光，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br> 她望向南舟，用目光询问：这就进去吗？
</br> 南舟抚摸着唇畔，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br> 李银航就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复。
</br> 经过一番审慎的深思熟虑后，南舟开口了。
</br> 你刚才亲了我。南舟看向江舫，这和在森林里的那个吻的性质是不大一样的。
</br> 李银航：
</br> 江舫：
</br> 李银航立即目不斜视地横跨一步，正直地和两人拉开了距离，以此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br> 南舟谨慎地求证：森林里，你是因为饿才亲了我。刚才也是为了任务。但是我的身体每次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奇怪反应，我在想，这是为什
</br> 江舫略强硬地一把按住了南舟的脑袋，往下压了压，好不叫他有机会发现自己面上薄薄的红意：出去再说。
</br> 南舟被rua了个正着。
</br> 他想了想，觉得江舫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嗯。
</br> 江舫：银航，你往前走。
</br> 李银航正竖着耳朵听小话，猛然被江舫叫了名字，还以为被抓包了，忙同手同脚地往前跑。
</br> 见她走出了一段距离，江舫压低了声音，对南舟说：别什么都往外说。
</br> 南舟好奇：为什么？
</br> 江舫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夹住他的耳廓，轻轻扯了扯：说给我听就好了。
</br> 南舟喔了一声，搓了搓被撩得发热的耳朵，和其他两人一起往旅程的终点迈进。
</br> 他们终于可以实现最后的探索了。
</br> 上次，南舟来到这里时，锁眼里有一只咕噜噜转动的眼睛，堵住了他的视线，禁止他向内窥探。</p>